詞曰：
青青楊柳，更有桃花紅欲剖。紫燕翩翩，黃鶯又囀弦。鳳祥麟瑞，不信人間還有對。休嘆才難，試展雕龍繡虎看。
右調(diào)《減字木蘭花》
話說平如衡立在廟前，探望題詩女子。立不多時，只見廟中果然許多人簇?fù)碇粋€垂髫女子走了出來。陡然四目一視，見眉宇清妍、容光飛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嬙，把一個平如衡驚喜得如癡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眾人催逼上船，登時開去。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只望得船影都不見，方才垂下眼來；及要轉(zhuǎn)身，爭奈四肢俱癱軟，半步也移不動。沒奈何，強(qiáng)掙到廟前石墩上坐下，心中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這等風(fēng)流標(biāo)致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這樣嗤嗤男子何用！若是傳聞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親眼見的。壁上詩年紀(jì)與其人相對，自然是他親題，千真萬實，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殺愧殺！又不知方才這首和詩，美人可曾看見？若是看見我后面題名，方才出廟門，視面相覷，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詩雖不及美人，或者憐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在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書生唐突，則為之奈何？”又想道：“他署名冷絳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了。但不知是何等樣人家？我看方才家人侍妾圍繞，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問得一個明白。”一霎時，心中就有千思萬慮，腸回九轉(zhuǎn)。直坐到傍黑，方才掙歸客店去。真?zhèn)€是搗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渾身發(fā)熱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進(jìn)京訪問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絕無蹤跡；又且行李蕭條，艱于往返。沒奈何，只得硬著心，忍著苦，往松江訪叔子而去。正是：
無定風(fēng)飄絮，難留浪滾沙。
若尋來去跡，明月與蘆花。
平如衡往松江尋訪叔子且按下不題。卻說冷絳雪剛上得船，船便撐開，掛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處，心下暗想道：“此生倉卒之間能依韻和詩，又且詞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愛也。但恨廟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問，只記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陽人。我冷絳雪雖才十二歲，然博覽今昔，眼中、意中不見有人。不意道途中倒解逅此可兒！怎能與他爭奇角險、盡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學(xué)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還記得他說將往云間。云間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還有相見之期?！币孕膯栃?，終日躊躇，一路上看山水的情興早減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師。差人先將文書、書信送入山府，山顯仁接見了，乃知是竇國一買婢送來。此時已在近地買了十?dāng)?shù)個，各分職事，編名掌管。見是揚(yáng)州買來，又見書上稱能詩能文，也覺歡喜。就與女兒山黛說知，發(fā)轎去接。不多時接到，因命幾個仆婦將他領(lǐng)入后廳來見。山顯仁與羅夫人并坐在上面。只見冷絳雪不慌不忙走將進(jìn)來。山顯仁仔細(xì)一看，只見：
風(fēng)流情態(tài)許多般，漫說生成畫也難。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銀漢月雙彎。
行來只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顏。
莫訝芳年才十二，五車七步只如閑。
山顯仁見他一路走來，舉止端詳，就與女兒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幾分駭異，及走到面前，又見容貌端莊秀媚，更加歡喜。領(lǐng)他的仆婦見他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說道：“老爺、夫人在上，快些磕頭?！崩浣{雪聽了，只做不知，全然不動。山顯仁見他異樣，因問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絳雪答道：“妾聞貴賤尊卑，相見以禮。冷絳雪既見太師，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絳雪進(jìn)身之始，不知該以何禮相見，故立而待命?！鄙斤@仁見他出語凌厲，因笑問道：“你且說相見之禮有哪幾種？”冷絳雪道：“女子入門，有婦禮，有保母禮，有傅母禮，有賓禮，有記室禮，有妾禮，有婢禮。種種不同，焉敢混施?！鄙斤@仁道：“你自揣該以何禮相見？”冷絳雪道：“《關(guān)雎》風(fēng)化之首，既無百兩之迎，又無鐘鼓之設(shè)，不宜婦禮明矣；保母，傅母貴于老成，妾年十二，禮更不宜；太師壽考南山，冷絳雪齒發(fā)未燥，妾禮之非又不待言；太師若能略去富貴，而以翰墨見推，則賓禮為宜。然當(dāng)今之世，略去富貴者能有幾人？或者富貴雖不能盡忘，猶知憐念斯文，委之記室，則記室禮亦宜；甚之貴貴輕才，尊爵賤士，以獻(xiàn)來為足辱，以柔弱為可欺，則污之泥中，廁之燢下，敢不惟命。則當(dāng)以婢禮見。然恐非太師四遠(yuǎn)求才之意也。此賤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師明示?！?br/>
山顯仁聽了這許多議論，心下暗喜道：“此女齒牙伶俐，詞語慷慨，不獨(dú)才高，且有俠氣，真可愛也?！币蛴中柕溃骸澳阏f賓禮相見為宜，且問你，賓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行賓禮，則太師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東向立，冷絳雪北面而拜；每拜，太師答以半禮，夫人回以一福。四拜畢，太師、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師、夫人北向坐，冷絳雪傍坐，賜茶，問以筆墨之事。此賓禮也。”山顯仁又問道：“記室之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論記室禮，受職有屬，則太師，夫人高坐于上，冷絳雪趨拜于下。拜畢，賜坐于旁，有問則起立而對。此記室禮也?！鄙斤@仁道：“婢禮如何？”冷絳雪道：“婢則匐伏叩頭而已，何禮之有？”山顯仁笑道：“行賓禮亦不難。但賓者，主之朋也，必見聞深遠(yuǎn)，議論風(fēng)生，方足與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絳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稱才女，而輕數(shù)千里，遠(yuǎn)獻(xiàn)于相府？”山顯仁道：“你既自稱才女，且問你，何以謂之才？”冷絳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論甚長，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問；欲精粗畢陳，恐非立談之可盡。”山顯仁笑對羅夫人說道：“此女小小年紀(jì)，口出大言。見我拜也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談，豈不好笑。”羅夫人道：“看他姿容舉動不像個下人，便與他坐下也不妨，且看他說些甚么?！鄙斤@仁道：“既夫人這筆說。”就叫侍妾移一張椅子在旁邊，說道：“你且權(quán)坐了，細(xì)講‘才’字與我聽?！?br/>
冷絳雪聽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蓋聞天、地、人謂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論，風(fēng)、云、雪、月發(fā)亙古之光華；以地而論，草、木、山、川結(jié)千秋之秀潤。此固陰陽二氣之良能，而昭著其才于乾坤者也。雖窮日夜語之而不能盡。姑置勿論。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賢人有賢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杰有英雄豪杰之才，學(xué)士大夫有學(xué)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參贊化育，賢人之才敦立綱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杰之才斡旋事業(yè)，學(xué)士大夫之才奮力功名。以類而推，雖萬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見于世。然非今日明問之所注也。今日明問之所注，則文人之才、詩人之才也。此種才，謂出之性。性誠有之，而非性之所能盡該；謂出之學(xué)，學(xué)誠有之，而又非學(xué)之所能必至。蓋學(xué)以引其端，而性以成其靈。茍學(xué)足性生，則有漸引漸長、愈出愈奇、倒峽瀉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時而名成七歲，有時而倚馬萬言，有時而醉草蠻書，有時而織成錦字，有時而高序膝王之閣，有時而靜詠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謝女之吟，一時擅美。此又閨閣之天生，而添香奩之色者也。此蓋山川之秀氣獨(dú)鍾，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為錦心，口為繡口，構(gòu)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揮毫若雨，潑墨如云，談則風(fēng)生，吐則珠落。當(dāng)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滅之氣，直吐露于王公大人前，而不為少屈；足令卿相失其貴，王侯失其富，而老師宿儒自嘆其皓首窮經(jīng)之無所成也。設(shè)非有才，安能凌駕一世哉？雖然，孔子有才難之嘆，天后有失才之悲；每憑吊千秋，奇才無幾，俯仰一世，未見多人。故冷絳雪不鄙裙釵，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負(fù)。以上達(dá)于太師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識太師能憐而使得揚(yáng)眉吐氣于太師之前否？”山顯仁聽了，伸眉吐舌，不勝驚喜。因?qū)Ψ蛉说溃骸懊钫摚钫?！我只道閨閣文章之名獨(dú)為吾兒山黛所擅，不意又能有此女。真奇怪，前日欽天監(jiān)奏才星下降，當(dāng)生異人，果不虛矣。此女當(dāng)如何相待？”羅夫人道：“且待見過女兒，看女兒如何相待，再作商量?！鄙斤@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賜茶。
茶罷，就著幾個老成侍妾領(lǐng)他入內(nèi)，去見小姐。臨行，山顯仁又吩咐冷絳雪道：“我家小姐乃當(dāng)今圣上御筆親書才女之匾，又特賜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賜金如意以擇婿，十分寵愛。前日，許多翰苑名公都被他考倒。他心性驕傲，你見他須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憐你幼小，百般寬恕。”冷絳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愛才之理？太師、夫人但請放心?！彼焱耸替?，徑入內(nèi)來。
到了臥房樓下，侍妾叫冷絳雪立住，先上樓去報知小姐。此時小姐晨妝初罷，正卷起珠簾，焚了一爐好香，在那里看《奇女傳》。忽侍妾報說道：“揚(yáng)州竇知府所獻(xiàn)女子已到，在樓下。要見小姐?！鄙谨斓溃骸霸娺^老爺太太么？”侍妾道：“見過了，故叫領(lǐng)來見小姐?！鄙谨斓溃骸袄蠣斠娏?，曾替他另起名，編入職事么？”侍妾道：“這個女子與眾不同。”就將見老爺不拜、爭禮、論才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他問一答十，連老爺也沒法奈何，故叫送來見小姐。”山黛聽了，又驚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喚他上樓來。待我看是怎生樣一個人物?！笔替I(lǐng)命。
不多時，只見冷絳雪走上樓來。二人覿面一看，你見我如蕊珠仙子，我見你如月殿嫦娥，兩兩暗驚。走到面前，山黛心靈，先說道：“你身充婢妾而來，則體甚賤。聞你以詩文自負(fù)，則道又甚尊，我一時降禮，則恐失體，一時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權(quán)坐下，可盡吐所長。者微有可觀，自當(dāng)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為道出，更有何說？只得領(lǐng)命告坐。”遂攬攬衣，坐于對面。山黛道：“看你舉止不俗，眉目間大有文情，似非徒夸于人者。我若今日單考于你，只道我強(qiáng)主壓客；欲與汝同做，又出題不便。莫若公議出題，分鬮以詠，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遠(yuǎn)獻(xiàn)而來，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試其短長。若小姐，則天子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盡皆避席，才名已滿于長安。何必與賤妾共較優(yōu)劣？得不加貴，失則損名，竊為小姐不取也?！鄙谨煨Φ溃骸皳?jù)汝所言，將以我為虛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團(tuán)好意。我怎好定要與你并較長短？旦試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遲?！币蛱崞鸸P來，思量要寫題目。忽侍妾來報：“圣旨下，快到玉尺樓接旨?！鄙谨炻勚⒐P放下，立起身，換了大服，要走出來，因?qū)浣{雪道：“你也同去看看，或有筆墨之命，待我奉詔做與你看，便當(dāng)你先考我，何如？”冷絳雪微微點(diǎn)首，遂同了出來。
到得玉尺樓下，只見香案已排設(shè)端正，圣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畢，開旨一看，卻是四幅龍箋，要題詩四首，裱于《圣朝四瑞圖》上，一幅是《鳳來儀》，一幅是《黃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領(lǐng)了旨，遂將四幅龍箋命侍妾捧上樓去，一面命中官外廳伺候，一面上樓，叫侍妾磨墨欲書。冷絳雪在旁說道：“方才小姐欲出題面試賤妾，何不即將此四題待賤妾呈稿，與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只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遲了?！崩浣{雪道：“奉旨怎敢遲慢？”此時樓上紙筆滿案，冷絳雪遂取了一枝筆，展開一幅紙，全不思索，信筆而書。但見運(yùn)腕如風(fēng)，灑墨如雨，縱橫起落，寫得箋紙瑯瑯有聲。山黛看見他揮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來一看，只見第一幅《鳳來儀》：
岐山鳴后久無聲，今日來儀兆太平。
莫認(rèn)靈禽能五色，蓋緣天子見文明。
第二幅《黃河清》：
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盡效靈。
塵濁想應(yīng)淘汰盡，黃河萬里一時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氣氤氳下氣和，釀成天地大恩波。
金莖不用云中接，一夜松梢珠萬顆。
第四幅《麒麟出》：
圣人在位已千秋，圣德如天何待修？
當(dāng)日尼山求不出，今同鹿豕上林游。
山黛看完大驚大喜，拍案說道：“姐姐仙才也！仙筆也！我山黛有眼不識，得罪多矣?！彼熳咿D(zhuǎn)下來，欲要與冷絳雪敘禮。冷絳雪止住道：“小姐，先請完了圣旨再講禮也不遲。”山黛點(diǎn)首道：“有理?！彼炝⒆〔粍?，一面取過龍箋書寫。冷絳雪道：“小家之句，恐不足以當(dāng)御覽，還須小姐自作。即欲用，亦須小姐改削?！鄙谨斓溃骸包c(diǎn)題、頌圣無不盡美盡善，雖懸之國門，千金不能易一字矣。小姐何敢妄著佛頭之糞。”遂展開龍箋，分真、草、隸、篆各書一幅。書完又信手寫短表一道，回復(fù)圣旨。
冷絳雪在旁，看見他拈弄翰墨直如游戲，心下已自輸服。不料這邊看意才打發(fā)得出門，外邊早又報有圣旨到，山黛只得重復(fù)下樓接旨。接完開看，卻是要賦“三十六宮都是春”詩一首。山黛領(lǐng)旨，上樓與冷絳雪看。冷絳雪道：“侍妾再為捉刀，何如？”山黛道：“方才是要領(lǐng)姐姐大教，故敢相煩，今已心頃，怎敢再勞？容小妹獻(xiàn)丑請教罷?！彼煺归_龍箋，草也不起，揮毫直書。不費(fèi)半刻工夫，早已四韻俱成。上寫著：
賦得三十六宮都是春
圣恩無處不三陽，何況深宮日月光？
淑氣相通天有道，和風(fēng)不隔地?zé)o疆。
階階楊柳青同色，院院梨花白共香。
壽酒一宮稱十獻(xiàn)，一時三百六春觴。
山黛寫完，遞與冷絳雪看，道：“草草應(yīng)詔，姐姐休笑。”冷絳雪接了，道：“妾已在旁看明，不待讀矣。小姐運(yùn)筆如此之敏，構(gòu)思如此之精，語語入神，字字驚人，真天才也！圣上寵鑒，信有真矣。妾方才代作之妄，悔無及矣！恐遭圣主之譴，將如之何？”山黛笑道：“姐姐不必謙?！币幻嬲f，一面將詩封好，著人交付中官進(jìn)呈。
然后與冷絳雪敘禮道：“小妹因謬為圣主所知，薄有浮名，遂不自揣，妄自尊大，以為天下不復(fù)有人。不知姐姐仙子降臨，遂一概視之。適見揮毫，方知女中之太白也。使小妹愧悔交集，通身汗下。望姐姐恕之，請轉(zhuǎn)容小妹荊請?！崩浣{雪道：“賤妾村野下品，為人買獻(xiàn)，偶以枋榆之飛沾沾自喜。今經(jīng)滄海，尚然夸水；已見巫山，猶爾稱云，其遺笑大方為何如？小姐不棄，即就青衣猶為過分，何敢當(dāng)賓?！鄙谨斓溃骸拔淖窒嘀顬殡y得，我與姐姐今幸相逢，可稱奇遇，何必泛作謙語?！崩浣{雪推辭不得，只得以賓主禮相見，拜畢，分坐。
侍妾獻(xiàn)上茶來。山黛便問道：“以姐姐高才，豈無甲第門楣，乃為輕薄如此？”冷絳雪道：“賤妾不幸，幼失先慈，無人訓(xùn)海；嚴(yán)君過于溺愛，聽妾所為，妾又自恃微才，不輕許可。嘗與家君約，不論貴賤好丑，但必才足相敵，方可結(jié)褵。前日家君訪得一宋姓者，詩名大震，以為有才，招與妾較。不意一味夸張，毫無實學(xué)，被賤妾嘻笑嫚罵，羞辱極矣。彼故借竇知府之力而陷妾于此。自分為燢下之桐，豈料小姐憐才，過于刮目，真不幸中之大幸也！”山黛道：“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冷絳雪道：“正是宋信。”山黛道：“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場是非，幸小妹腕指有靈，不為所困。后來天子知其開釁情由，將他責(zé)了四十御棍，押解還鄉(xiāng)。已出九死一生，怎尚不知改侮，又在姐姐處如此作惡，真小人也！明日與爹爹說知，將他拿來重處才好?！崩浣{雪道：“宋信情固可惡，然賤妾蓬茅荊布，非宋信之惡，又安能得見小姐天上之人？以此而論，則宋信雖罪之首，而又功之魁也?！鄙谨煨Φ溃骸安荒钇鋹?，而反言其功，姐姐存心仁恕矣。但是姐姐既已來矣，為今之計，還是欲歸乎，還是暫留京師，而以高才顯名乎？”冷絳雪道：“妾蒙小姐一見而即以心膂相待，妾雖草木，安敢不以肝隔相告乎？賤妾雖為宋信所陷，然見竇知府而以危言動之，彼已畏禍而欲中止。賤妾因思家居農(nóng)村，能識幾人？不睹崤函之大，安知天子之尊？故轉(zhuǎn)以甜言開慰，方得勸駕至此。今至此而又僥幸蒙小姐垂青，正賤妾揚(yáng)眉吐氣之時，安敢以家庭小孝而作兒女思?xì)w之態(tài)耶？”山黛鼓掌大快，道：“此英雄之言，不當(dāng)以閨閣論也！”因吩咐侍妾治酒，與冷絳雪洗塵。冷絳雪道：“太師與夫人處。因賤妾初來，恐為富貴所壓，故以貧賤自驕，尚未一拜；今既蒙小姐錯愛，不以富貴相加，反以垂青優(yōu)禮，則賤妾貧賤驕人之罪百口無辭矣！乞小姐先率領(lǐng)于太師、夫人前，匐伏荊請，然后敢領(lǐng)小姐之教?！鄙谨斓溃骸凹覈?yán)慈因姐姐初來，知之不深，未免唐突，彼此有失，俱可相忘，但賓主豈可無相見之儀?！币蚱鹧浣{雪在左，并行而往。
此時，山顯仁與夫人正聞知冷絳雪代作《四瑞圖》詩之事，在房中閑話。忽報小姐同冷家女子來見，山顯仁與夫人便笑嘻嘻迎將出來，道：“我兒，聞冷家女子果有才情，我就看他言詞舉動與眾不同?！鄙谨斓溃骸袄浼医憬阒胖痹诤褐?。今己屈之，與孩兒作閨中朋友，以受切磋之益。特來拜見父親，母親?！鄙斤@仁道：“以朋友相與，何如以姊妹相與之更親也？”山黛道：“姊妹固好，但冷家姐姐其才其美自足播其芳香，若結(jié)為姊妹，必易山姓，異日顯名，只道假力于我。是以無益之榮，掩其有為之實，烏乎可也？故孩兒思之熟矣，還是朋友為宜。”山顯仁連連點(diǎn)頭道：“我兒所論，大為有理?！崩浣{雪遂以通家子侄禮拜山顯仁與夫人。剛拜得完，正欲留茶敘話，忽外面又報圣旨下，山黛遂忙忙趨出接旨。只因這一道旨意，有分教：紅顏生色，白屋添榮。不知圣旨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青青楊柳，更有桃花紅欲剖。紫燕翩翩，黃鶯又囀弦。鳳祥麟瑞，不信人間還有對。休嘆才難，試展雕龍繡虎看。
右調(diào)《減字木蘭花》
話說平如衡立在廟前，探望題詩女子。立不多時，只見廟中果然許多人簇?fù)碇粋€垂髫女子走了出來。陡然四目一視，見眉宇清妍、容光飛舞，真不啻遇了西子、王嬙，把一個平如衡驚喜得如癡如狂，心魂俱把捉不定。及再要一看，那女子已被眾人催逼上船，登時開去。平如衡立在河口，就如石人一般。向北而望，只望得船影都不見，方才垂下眼來；及要轉(zhuǎn)身，爭奈四肢俱癱軟，半步也移不動。沒奈何，強(qiáng)掙到廟前石墩上坐下，心中暗想道：“再不想天下有這等風(fēng)流標(biāo)致的小才女。要我平如衡這樣嗤嗤男子何用！若是傳聞尚恐不真，今日人物是親眼見的。壁上詩年紀(jì)與其人相對，自然是他親題，千真萬實，怎教我平如衡不想殺愧殺！又不知方才這首和詩，美人可曾看見？若是看見我后面題名，方才出廟門，視面相覷，定然知道是我。我的詩雖不及美人，或者憐我一段殷勤欣慕之情，稍加青盼，尚不在了一番奇遇；若是美人眼高，未免笑我書生唐突，則為之奈何？”又想道：“他署名冷絳雪，定然是冷家女子了。但不知是何等樣人家？我看方才家人侍妾圍繞，自然是宦家小姐了。但恨匆匆不曾問得一個明白。”一霎時，心中就有千思萬慮，腸回九轉(zhuǎn)。直坐到傍黑，方才掙歸客店去。真?zhèn)€是搗枕捶床，一夜不曾合眼。捱到天明，渾身發(fā)熱如火，就在客店中直病了半月方好。欲待進(jìn)京訪問消息，料如大海浮萍，絕無蹤跡；又且行李蕭條，艱于往返。沒奈何，只得硬著心，忍著苦，往松江訪叔子而去。正是：
無定風(fēng)飄絮，難留浪滾沙。
若尋來去跡，明月與蘆花。
平如衡往松江尋訪叔子且按下不題。卻說冷絳雪剛上得船，船便撐開，掛帆而去。急向篷窗一望，早已不知何處，心下暗想道：“此生倉卒之間能依韻和詩，又且詞意深婉、情致兼到，真可愛也。但恨廟前匆匆一盼，不能停舟相問，只記得他名字叫做平如衡，是洛陽人。我冷絳雪雖才十二歲，然博覽今昔，眼中、意中不見有人。不意道途中倒解逅此可兒！怎能與他爭奇角險、盡情酬和，令我胸中才學(xué)稍稍舒展，亦人生快事也。還記得他說將往云間。云間是松江府，他南我北，不知可還有相見之期?！币孕膯栃?，終日躊躇，一路上看山水的情興早減了一半。
不一日到了京師。差人先將文書、書信送入山府，山顯仁接見了，乃知是竇國一買婢送來。此時已在近地買了十?dāng)?shù)個，各分職事，編名掌管。見是揚(yáng)州買來，又見書上稱能詩能文，也覺歡喜。就與女兒山黛說知，發(fā)轎去接。不多時接到，因命幾個仆婦將他領(lǐng)入后廳來見。山顯仁與羅夫人并坐在上面。只見冷絳雪不慌不忙走將進(jìn)來。山顯仁仔細(xì)一看，只見：
風(fēng)流情態(tài)許多般，漫說生成畫也難。
身截巫山云一段，眉分銀漢月雙彎。
行來只道花移步，看去方知玉作顏。
莫訝芳年才十二，五車七步只如閑。
山顯仁見他一路走來，舉止端詳，就與女兒山黛一般，心下先有幾分駭異，及走到面前，又見容貌端莊秀媚，更加歡喜。領(lǐng)他的仆婦見他到面前端立不拜，因說道：“老爺、夫人在上，快些磕頭?！崩浣{雪聽了，只做不知，全然不動。山顯仁見他異樣，因問道：“你既到我府中，便是府中之人了，怎么不拜？”冷絳雪答道：“妾聞貴賤尊卑，相見以禮。冷絳雪既見太師，夫人，安敢不拜？但今日乃冷絳雪進(jìn)身之始，不知該以何禮相見，故立而待命?！鄙斤@仁見他出語凌厲，因笑問道：“你且說相見之禮有哪幾種？”冷絳雪道：“女子入門，有婦禮，有保母禮，有傅母禮，有賓禮，有記室禮，有妾禮，有婢禮。種種不同，焉敢混施?！鄙斤@仁道：“你自揣該以何禮相見？”冷絳雪道：“《關(guān)雎》風(fēng)化之首，既無百兩之迎，又無鐘鼓之設(shè)，不宜婦禮明矣；保母，傅母貴于老成，妾年十二，禮更不宜；太師壽考南山，冷絳雪齒發(fā)未燥，妾禮之非又不待言；太師若能略去富貴，而以翰墨見推，則賓禮為宜。然當(dāng)今之世，略去富貴者能有幾人？或者富貴雖不能盡忘，猶知憐念斯文，委之記室，則記室禮亦宜；甚之貴貴輕才，尊爵賤士，以獻(xiàn)來為足辱，以柔弱為可欺，則污之泥中，廁之燢下，敢不惟命。則當(dāng)以婢禮見。然恐非太師四遠(yuǎn)求才之意也。此賤妾自揣者如此，幸太師明示?！?br/>
山顯仁聽了這許多議論，心下暗喜道：“此女齒牙伶俐，詞語慷慨，不獨(dú)才高，且有俠氣，真可愛也?！币蛴中柕溃骸澳阏f賓禮相見為宜，且問你，賓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行賓禮，則太師起而西向立，夫人起而東向立，冷絳雪北面而拜；每拜，太師答以半禮，夫人回以一福。四拜畢，太師、夫人命侍妾掖之起；太師、夫人北向坐，冷絳雪傍坐，賜茶，問以筆墨之事。此賓禮也。”山顯仁又問道：“記室之禮如何行？”冷絳雪道：“論記室禮，受職有屬，則太師，夫人高坐于上，冷絳雪趨拜于下。拜畢，賜坐于旁，有問則起立而對。此記室禮也?！鄙斤@仁道：“婢禮如何？”冷絳雪道：“婢則匐伏叩頭而已，何禮之有？”山顯仁笑道：“行賓禮亦不難。但賓者，主之朋也，必見聞深遠(yuǎn)，議論風(fēng)生，方足與主人酬酢。你小小女子，亦能之乎？”冷絳雪道：“若酬酢不能，安敢自稱才女，而輕數(shù)千里，遠(yuǎn)獻(xiàn)于相府？”山顯仁道：“你既自稱才女，且問你，何以謂之才？”冷絳雪道：“才之道甚大，其論甚長，若草率奉答，又不足以副明問；欲精粗畢陳，恐非立談之可盡。”山顯仁笑對羅夫人說道：“此女小小年紀(jì)，口出大言。見我拜也不拜一拜，倒思量坐談，豈不好笑。”羅夫人道：“看他姿容舉動不像個下人，便與他坐下也不妨，且看他說些甚么?！鄙斤@仁道：“既夫人這筆說。”就叫侍妾移一張椅子在旁邊，說道：“你且權(quán)坐了，細(xì)講‘才’字與我聽?！?br/>
冷絳雪聽了，也不告坐，竟公然坐下道：“蓋聞天、地、人謂之三才，故一言才而天、地、人在其中矣。以天而論，風(fēng)、云、雪、月發(fā)亙古之光華；以地而論，草、木、山、川結(jié)千秋之秀潤。此固陰陽二氣之良能，而昭著其才于乾坤者也。雖窮日夜語之而不能盡。姑置勿論。且就人才言之，圣人有圣人之才，天子有天子之才，賢人有賢人之才，宰相有宰相之才，英雄豪杰有英雄豪杰之才，學(xué)士大夫有學(xué)士大夫之才。圣人之才參贊化育，賢人之才敦立綱常，天子之才治平天下，宰相之才黼黻皇猷，英雄豪杰之才斡旋事業(yè)，學(xué)士大夫之才奮力功名。以類而推，雖萬有不同，皆莫不有一段不磨之才，以自表見于世。然非今日明問之所注也。今日明問之所注，則文人之才、詩人之才也。此種才，謂出之性。性誠有之，而非性之所能盡該；謂出之學(xué)，學(xué)誠有之，而又非學(xué)之所能必至。蓋學(xué)以引其端，而性以成其靈。茍學(xué)足性生，則有漸引漸長、愈出愈奇、倒峽瀉河而不能自止者矣。故有時而名成七歲，有時而倚馬萬言，有時而醉草蠻書，有時而織成錦字，有時而高序膝王之閣，有時而靜詠池塘之草。至若班姬之管，千古流香；謝女之吟，一時擅美。此又閨閣之天生，而添香奩之色者也。此蓋山川之秀氣獨(dú)鍾，天上之星精下降，故心為錦心，口為繡口，構(gòu)思有神，抒腕有鬼；故揮毫若雨，潑墨如云，談則風(fēng)生，吐則珠落。當(dāng)其得意，一段英英不可磨滅之氣，直吐露于王公大人前，而不為少屈；足令卿相失其貴，王侯失其富，而老師宿儒自嘆其皓首窮經(jīng)之無所成也。設(shè)非有才，安能凌駕一世哉？雖然，孔子有才難之嘆，天后有失才之悲；每憑吊千秋，奇才無幾，俯仰一世，未見多人。故冷絳雪不鄙裙釵，自忘幼小，而敢以女才子自負(fù)。以上達(dá)于太師之前，而作青云之附。不識太師能憐而使得揚(yáng)眉吐氣于太師之前否？”山顯仁聽了，伸眉吐舌，不勝驚喜。因?qū)Ψ蛉说溃骸懊钫摚钫?！我只道閨閣文章之名獨(dú)為吾兒山黛所擅，不意又能有此女。真奇怪，前日欽天監(jiān)奏才星下降，當(dāng)生異人，果不虛矣。此女當(dāng)如何相待？”羅夫人道：“且待見過女兒，看女兒如何相待，再作商量?！鄙斤@仁道：“夫人之言有理。”因命賜茶。
茶罷，就著幾個老成侍妾領(lǐng)他入內(nèi)，去見小姐。臨行，山顯仁又吩咐冷絳雪道：“我家小姐乃當(dāng)今圣上御筆親書才女之匾，又特賜玉尺，以量天下之才；又賜金如意以擇婿，十分寵愛。前日，許多翰苑名公都被他考倒。他心性驕傲，你見他須要小心，不比我老夫妻憐你幼小，百般寬恕。”冷絳雪道：“但恐小姐才不真耳，若果系真才，哪有才不愛才之理？太師、夫人但請放心?！彼焱耸替?，徑入內(nèi)來。
到了臥房樓下，侍妾叫冷絳雪立住，先上樓去報知小姐。此時小姐晨妝初罷，正卷起珠簾，焚了一爐好香，在那里看《奇女傳》。忽侍妾報說道：“揚(yáng)州竇知府所獻(xiàn)女子已到，在樓下。要見小姐?！鄙谨斓溃骸霸娺^老爺太太么？”侍妾道：“見過了，故叫領(lǐng)來見小姐?！鄙谨斓溃骸袄蠣斠娏?，曾替他另起名，編入職事么？”侍妾道：“這個女子與眾不同。”就將見老爺不拜、爭禮、論才之事細(xì)細(xì)說了一遍，道：“他問一答十，連老爺也沒法奈何，故叫送來見小姐。”山黛聽了，又驚又喜道：“哪有此事！可快喚他上樓來。待我看是怎生樣一個人物?！笔替I(lǐng)命。
不多時，只見冷絳雪走上樓來。二人覿面一看，你見我如蕊珠仙子，我見你如月殿嫦娥，兩兩暗驚。走到面前，山黛心靈，先說道：“你身充婢妾而來，則體甚賤。聞你以詩文自負(fù)，則道又甚尊，我一時降禮，則恐失體，一時傲物，又恐失才。你且權(quán)坐下，可盡吐所長。者微有可觀，自當(dāng)刮目。你意下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肺腑之言已被小姐一口代為道出，更有何說？只得領(lǐng)命告坐。”遂攬攬衣，坐于對面。山黛道：“看你舉止不俗，眉目間大有文情，似非徒夸于人者。我若今日單考于你，只道我強(qiáng)主壓客；欲與汝同做，又出題不便。莫若公議出題，分鬮以詠，何如？”冷絳雪道：“我冷絳雪遠(yuǎn)獻(xiàn)而來，底里不知，故小姐宜試其短長。若小姐，則天子為一人知己，翰林名公盡皆避席，才名已滿于長安。何必與賤妾共較優(yōu)劣？得不加貴，失則損名，竊為小姐不取也?！鄙谨煨Φ溃骸皳?jù)汝所言，將以我為虛名，恐怕做得不好出丑，最是一團(tuán)好意。我怎好定要與你并較長短？旦試你一篇，如果奇特，再待你考我未遲?！币蛱崞鸸P來，思量要寫題目。忽侍妾來報：“圣旨下，快到玉尺樓接旨?！鄙谨炻勚⒐P放下，立起身，換了大服，要走出來，因?qū)浣{雪道：“你也同去看看，或有筆墨之命，待我奉詔做與你看，便當(dāng)你先考我，何如？”冷絳雪微微點(diǎn)首，遂同了出來。
到得玉尺樓下，只見香案已排設(shè)端正，圣旨已供在上面。山黛拜畢，開旨一看，卻是四幅龍箋，要題詩四首，裱于《圣朝四瑞圖》上，一幅是《鳳來儀》，一幅是《黃河清》，一幅是《甘露降》，一幅是《麒麟出》。山黛領(lǐng)了旨，遂將四幅龍箋命侍妾捧上樓去，一面命中官外廳伺候，一面上樓，叫侍妾磨墨欲書。冷絳雪在旁說道：“方才小姐欲出題面試賤妾，何不即將此四題待賤妾呈稿，與小姐改削？”山黛道：“使倒使得，只是中官在下面立等回旨，恐怕遲了?！崩浣{雪道：“奉旨怎敢遲慢？”此時樓上紙筆滿案，冷絳雪遂取了一枝筆，展開一幅紙，全不思索，信筆而書。但見運(yùn)腕如風(fēng)，灑墨如雨，縱橫起落，寫得箋紙瑯瑯有聲。山黛看見他揮毫如此，先喜得眉目都有笑色。及做完了，取來一看，只見第一幅《鳳來儀》：
岐山鳴后久無聲，今日來儀兆太平。
莫認(rèn)靈禽能五色，蓋緣天子見文明。
第二幅《黃河清》：
普天有道圣人生，大地山川盡效靈。
塵濁想應(yīng)淘汰盡，黃河萬里一時清。
第三幅《甘露降》：
上氣氤氳下氣和，釀成天地大恩波。
金莖不用云中接，一夜松梢珠萬顆。
第四幅《麒麟出》：
圣人在位已千秋，圣德如天何待修？
當(dāng)日尼山求不出，今同鹿豕上林游。
山黛看完大驚大喜，拍案說道：“姐姐仙才也！仙筆也！我山黛有眼不識，得罪多矣?！彼熳咿D(zhuǎn)下來，欲要與冷絳雪敘禮。冷絳雪止住道：“小姐，先請完了圣旨再講禮也不遲。”山黛點(diǎn)首道：“有理?！彼炝⒆〔粍?，一面取過龍箋書寫。冷絳雪道：“小家之句，恐不足以當(dāng)御覽，還須小姐自作。即欲用，亦須小姐改削?！鄙谨斓溃骸包c(diǎn)題、頌圣無不盡美盡善，雖懸之國門，千金不能易一字矣。小姐何敢妄著佛頭之糞。”遂展開龍箋，分真、草、隸、篆各書一幅。書完又信手寫短表一道，回復(fù)圣旨。
冷絳雪在旁，看見他拈弄翰墨直如游戲，心下已自輸服。不料這邊看意才打發(fā)得出門，外邊早又報有圣旨到，山黛只得重復(fù)下樓接旨。接完開看，卻是要賦“三十六宮都是春”詩一首。山黛領(lǐng)旨，上樓與冷絳雪看。冷絳雪道：“侍妾再為捉刀，何如？”山黛道：“方才是要領(lǐng)姐姐大教，故敢相煩，今已心頃，怎敢再勞？容小妹獻(xiàn)丑請教罷?！彼煺归_龍箋，草也不起，揮毫直書。不費(fèi)半刻工夫，早已四韻俱成。上寫著：
賦得三十六宮都是春
圣恩無處不三陽，何況深宮日月光？
淑氣相通天有道，和風(fēng)不隔地?zé)o疆。
階階楊柳青同色，院院梨花白共香。
壽酒一宮稱十獻(xiàn)，一時三百六春觴。
山黛寫完，遞與冷絳雪看，道：“草草應(yīng)詔，姐姐休笑。”冷絳雪接了，道：“妾已在旁看明，不待讀矣。小姐運(yùn)筆如此之敏，構(gòu)思如此之精，語語入神，字字驚人，真天才也！圣上寵鑒，信有真矣。妾方才代作之妄，悔無及矣！恐遭圣主之譴，將如之何？”山黛笑道：“姐姐不必謙?！币幻嬲f，一面將詩封好，著人交付中官進(jìn)呈。
然后與冷絳雪敘禮道：“小妹因謬為圣主所知，薄有浮名，遂不自揣，妄自尊大，以為天下不復(fù)有人。不知姐姐仙子降臨，遂一概視之。適見揮毫，方知女中之太白也。使小妹愧悔交集，通身汗下。望姐姐恕之，請轉(zhuǎn)容小妹荊請?！崩浣{雪道：“賤妾村野下品，為人買獻(xiàn)，偶以枋榆之飛沾沾自喜。今經(jīng)滄海，尚然夸水；已見巫山，猶爾稱云，其遺笑大方為何如？小姐不棄，即就青衣猶為過分，何敢當(dāng)賓?！鄙谨斓溃骸拔淖窒嘀顬殡y得，我與姐姐今幸相逢，可稱奇遇，何必泛作謙語?！崩浣{雪推辭不得，只得以賓主禮相見，拜畢，分坐。
侍妾獻(xiàn)上茶來。山黛便問道：“以姐姐高才，豈無甲第門楣，乃為輕薄如此？”冷絳雪道：“賤妾不幸，幼失先慈，無人訓(xùn)海；嚴(yán)君過于溺愛，聽妾所為，妾又自恃微才，不輕許可。嘗與家君約，不論貴賤好丑，但必才足相敵，方可結(jié)褵。前日家君訪得一宋姓者，詩名大震，以為有才，招與妾較。不意一味夸張，毫無實學(xué)，被賤妾嘻笑嫚罵，羞辱極矣。彼故借竇知府之力而陷妾于此。自分為燢下之桐，豈料小姐憐才，過于刮目，真不幸中之大幸也！”山黛道：“宋姓者莫非就是宋信？”冷絳雪道：“正是宋信。”山黛道：“他在京曾挑小妹一場是非，幸小妹腕指有靈，不為所困。后來天子知其開釁情由，將他責(zé)了四十御棍，押解還鄉(xiāng)。已出九死一生，怎尚不知改侮，又在姐姐處如此作惡，真小人也！明日與爹爹說知，將他拿來重處才好?！崩浣{雪道：“宋信情固可惡，然賤妾蓬茅荊布，非宋信之惡，又安能得見小姐天上之人？以此而論，則宋信雖罪之首，而又功之魁也?！鄙谨煨Φ溃骸安荒钇鋹?，而反言其功，姐姐存心仁恕矣。但是姐姐既已來矣，為今之計，還是欲歸乎，還是暫留京師，而以高才顯名乎？”冷絳雪道：“妾蒙小姐一見而即以心膂相待，妾雖草木，安敢不以肝隔相告乎？賤妾雖為宋信所陷，然見竇知府而以危言動之，彼已畏禍而欲中止。賤妾因思家居農(nóng)村，能識幾人？不睹崤函之大，安知天子之尊？故轉(zhuǎn)以甜言開慰，方得勸駕至此。今至此而又僥幸蒙小姐垂青，正賤妾揚(yáng)眉吐氣之時，安敢以家庭小孝而作兒女思?xì)w之態(tài)耶？”山黛鼓掌大快，道：“此英雄之言，不當(dāng)以閨閣論也！”因吩咐侍妾治酒，與冷絳雪洗塵。冷絳雪道：“太師與夫人處。因賤妾初來，恐為富貴所壓，故以貧賤自驕，尚未一拜；今既蒙小姐錯愛，不以富貴相加，反以垂青優(yōu)禮，則賤妾貧賤驕人之罪百口無辭矣！乞小姐先率領(lǐng)于太師、夫人前，匐伏荊請，然后敢領(lǐng)小姐之教?！鄙谨斓溃骸凹覈?yán)慈因姐姐初來，知之不深，未免唐突，彼此有失，俱可相忘，但賓主豈可無相見之儀?！币蚱鹧浣{雪在左，并行而往。
此時，山顯仁與夫人正聞知冷絳雪代作《四瑞圖》詩之事，在房中閑話。忽報小姐同冷家女子來見，山顯仁與夫人便笑嘻嘻迎將出來，道：“我兒，聞冷家女子果有才情，我就看他言詞舉動與眾不同?！鄙谨斓溃骸袄浼医憬阒胖痹诤褐?。今己屈之，與孩兒作閨中朋友，以受切磋之益。特來拜見父親，母親?！鄙斤@仁道：“以朋友相與，何如以姊妹相與之更親也？”山黛道：“姊妹固好，但冷家姐姐其才其美自足播其芳香，若結(jié)為姊妹，必易山姓，異日顯名，只道假力于我。是以無益之榮，掩其有為之實，烏乎可也？故孩兒思之熟矣，還是朋友為宜。”山顯仁連連點(diǎn)頭道：“我兒所論，大為有理?！崩浣{雪遂以通家子侄禮拜山顯仁與夫人。剛拜得完，正欲留茶敘話，忽外面又報圣旨下，山黛遂忙忙趨出接旨。只因這一道旨意，有分教：紅顏生色，白屋添榮。不知圣旨又有何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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