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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回

轟天雷 作者:孫希孟


  話說荀北山被徐中堂攆趕出來,回到會館,想了兩日,沒有法子。第三日,具了一張稟,說如犯不測,由彭一人身受,與老師無涉,親到徐中堂府中求見。被徐桐痛罵了一頓,又逐出來。北山到清秘堂去過一回,清秘堂有個姓陸的,是同莊仲玉有些仇隙的,也不認(rèn)識北山,卻知道北山與仲玉交好,便生事起來,說仲玉唆使北山上折子,這折稿是仲玉代擬的。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從此京宮中都知道了。仲玉聞了大驚,幸他向日功名心頗淡,而且計究名臣?xì)夤?jié)的,便也不甚畏懼,就去訪問北山。

  到了會館門口,只見長班稟道:“荀老爺上衙門去了。”仲玉忙叫車夫趕進(jìn)城,到翰林院衙門口,遠(yuǎn)遠(yuǎn)望見里面兩個人,在那里廝打。仲玉定睛細(xì)看,一個是龔季樵,一個是荀北山。

  仲玉忙下車飛步趕進(jìn)衙門,只見北山趕出來,仲玉忙雙手拖住,抱上了車,叫車夫趕車快回寓中。自己便到季樵車上坐了,只見龔季樵左手血淋淋的,小指斷了半截,手里捏著一個折匣。仲玉問道:“你這個怎么了?”季樵一看大驚,原來徐中堂本與龔師傅不睦的,近來朝內(nèi)又添了一個冤家剛毅。

  看官,剛毅為何與龔師傅有仇呢?剛毅是一個目不識丁的筆帖式出身,靠了拍臀捧屁的本事,得了顯要,胸中卻仍是沒字牌,惟喜歡看《封神演義》、《三國演義》、《七俠五義》、《施公案》等小說。一日,在太后面前,保薦龍殿揚。太后問龍殿揚如何?剛毅道:“龍殿揚是奴才的黃天霸?!蓖顺螅弾煾狄娏诵Φ溃骸白恿荚瓉硎桥浣莾?。”眾官大笑。剛毅紅了臉,從此懷恨在心,視龔師傅如眼中釘一般,時時對人說,他要與這老頭兒拼命,卻忘了龔師傅曾推薦過他的。那年,龔師傅革職,就是剛毅一人之力,卻還是遺忿未舒,遷怒龔的門生親故。就是沒有事,還要尋些事出來。何況北山鬧了這樣大風(fēng)浪,又是龔師傅的門生。北山雖不曉得死活,姓龔的在京,如何不擔(dān)愁呢?所以季樵得了北山上折子觸怒徐中堂的消息,嚇得屁急尿流,一夜睡不著。次日到會館里去,又值北山到清秘堂去了。

  季樵盤問長班道:“荀老爺這幾日同什么人來往?”長班道:“一個沒有。前日羊少爺、莊老爺來看他,他閉著門不應(yīng)呢!”

  季樵道:“莊老爺來過多少次?”長班道:“來過好幾次,荀老爺總不見。他在窗外喚他也不理?!奔鹃月犃瞬蛔雎暎惴愿赖溃骸耙院筌骼蠣斢惺裁词虑?,你們總得來告訴我?!遍L班答應(yīng)了。季樵便趕到清秘堂,卻值北山又回來了。季樵在清秘堂說一會話,便回家。

  這日早起,打聽得北山上衙門去了,便坐車急急的趕進(jìn)內(nèi)城,到翰林院衙門口,正見北山頭上頂了折匣,又手捧著,徐步進(jìn)去。那日徐中堂未到衙門,北山正要回出來,季樵在門口候住,要搶他折匣。北山抵死不放,兩人便狠命揪做一團。眾衙役不知這個老爺是什么人,也不上去勸,在旁邊瞧熱鬧。車夫自己更不敢上去了。兩人扭著,足有兩點鐘。季樵右足踏著青苔,滑了幾步,吃了一驚,趁勢一拖,兩人咕嚕滾倒階前。

  那時季樵仰臥,北山壓在上面。眾衙役見鬧得不象樣,忙拉住北山,扶起季樵。季樵跌閃腰,仍沒奪得折匣,心中又急又氣,趁眾衙役拉住北山袖子,便向前搶折匣。那時北山想甩脫袖子,望外走,不防季樵狠命一搶,搶下了,正要走出。北山見搶了折子,大怒,拉著季樵要搶回。季樵人急智生,忙將折匣向外一擲,喊道:“趕車的快快取著?!北鄙揭獡寱r,折匣已擲出丈余,便棄了季樵,搶那折子,被季樵扭住。北山恨極,就將季樵左手小指一咬,咬下了半截。季樵一痛放手,那時車夫已將折匣拾了,放在車中。北山要趕出來,卻不防仲玉趕來攔腰抱住,硬拉上車走了。季樵見折子搶得,已放下心,卻忘了指頭咬下了半截。經(jīng)仲玉一問,忙將手一看,嚇了一大跳,便覺得痛起來。喔唷了幾聲,便將情形告訴仲玉。

  二人出城來,季樵道:“你到我家中,我還要同你商量正事?!敝儆竦溃骸斑€是你到我家去,一則北山不便到你家,二則我到了你家,恐北山走失,家里人看不住他?!奔鹃月犃擞欣?,就叫車夫趕到南橫街。莊仲玉先下了車,只見自己車夫在門口稟道:“小的拉到門口,請荀老爺下車進(jìn)去,荀老爺下車,就飛奔的望西走了?!敝儆衩柕溃骸澳銥槭裁床焕∷??”車夫道:“小的正要趕,給車輪一碰,跌閃了腿,小的不能趕了?!?br/>
  仲玉罵了幾句,便又上車,同季樵到會館。長班回說:“荀老爺還沒有來,羊都老爺在里面?!奔鹃员阃儆襁M(jìn)去,講了一回,大家都是沒法。

  仲玉這日起來得太早,心上有些不舒服,便辭了眾人回家,忽接山海關(guān)電有件要事,便于次日挈裝上火車出京,到山海關(guān)來。及至完了那事,回到京來,北山卻已被龔季樵、羊都老爺在徐桐門口尋著,叫人縛了,抬至龔家。那時恰巧有新捐知州引見進(jìn)京的聶枚林,正是引見簽省過了,將要出京,就將北山交給聶枚林,另派一人押著,枚林答應(yīng)了。北山到這個時候,如籠中物一般,只好由人播弄。到了天津,枚林出去拜客。跟北山的人,便拉著枚林的仆人,出去喝酒閑逛。北山趁無人時,一溜煙出了棧房門,也不辨東西南北。忽見背后有兩個廣東人緊緊跟著,北山走了半里許,前面有條大河橫著,北山便沿河走去,忽聽背后有人一拉,問道:“你老先生貴姓?”北山回頭一望,原來是那兩個廣東人,就答道:“我姓荀?!眱扇嗣Φ溃骸芭_印可是彭字么?”北山答:“是的?!眱扇嗣ψ髁艘镜溃骸斑@里不便多談,請至舍下?!北鄙竭@時候正是無路可走,便跟著二人到了一處,上面貼著朱紅箋“廣德劉寓”。二人讓北山進(jìn)了門,在一間精舍內(nèi)坐下。北山問了二人姓名,一人姓劉,一人姓夏。姓夏的便開口道:“前日兄弟在京,聽得足下上折子,請歸政、除三兇。后又聞徐中堂不允,足下便出京了。

  不想今日在此相遇,實為幸甚。當(dāng)日足下在徐桐門首,弟適經(jīng)過,有個朋友說是認(rèn)識足下,弟牢記在心。所以今日還依稀認(rèn)得?!毙談⒌谋愕溃骸白阆麓伺e,真是不避權(quán)貴,忠肝義膽,為天下人吐氣,弟等惟有五體投地。只是還求折稿一讀?!?br/>
  北山聽了二人言語,很喜歡,便在腰內(nèi)取出折稿,給二人閱了,二人痛贊不已。北山想道:“我正要進(jìn)京,這二人很可以商量?!北銓⒋艘庹f了,要二人幫忙。二人忙道:“足下要進(jìn)去再求各衙門代遞,此心可表天日。但據(jù)我二人鄙意,他們這些大官顯宦,都是身家性命要緊,執(zhí)牢不可破的意見,所謂天下老鴉一般黑,哪里肯代遞折子,碰這個大釘子。此事殊可不必?!毙障牡挠值溃骸坝抟妼⑦@折子,送給《國聞報》去登了,給天下人公論公論?!毙談⒌牡溃骸斑@話不差?!倍四阊晕以挘驯鄙降男恼f動了,便道:“既如此,吾們就同去?!倍藨?yīng)了。姓劉的忽想著一件事,進(jìn)去了半日,又出來,取了一封鈔票,手捧給北山道:“知己不說套話,吾看足下寒士,路費恐有不周,現(xiàn)奉上鈔票二百元,即乞笑納?!北鄙讲皇铡P障牡目嗫鄤窳艘换?,姓劉的道:“如足下再要見卻,想是嫌菲薄了?!?br/>
  北山聽了這話,便道:“謝收了!”二人同出了門,走到紫竹林馬路,卻撞見了聶枚林。北山要回避,已被枚林看見,忙拉住北山問道:“你為何在此地?”北山厲聲道:“你休要管我?!?br/>
  枚林也不與二人說話,一把拉了北山,就走回棧中。那時龔季樵派來看管北山的人喝酒回來,不見了北山,問過棧中人都道出去了,嚇得三魂六魄,剩下半魂一魄,便估北山是回京去了。那時已是十一句鐘,便等不及見聶枚林,只與枚林的跟人說明,自己便匆匆的到了老龍頭火車站,寫了票,上車回京找去了。且說聶枚林揪住北山進(jìn)棧房來,那仆人卻有幾斤蠻力,抱了北山到了第九號房內(nèi),緊緊的看守,不離寸步。到了次日早晨,枚林便得了京電,問北山尋得否?枚林回復(fù)了,這夜即上輪船,三人全住在一艙。輪船開了,此時北山便插翅也飛不回去。茂林便松了些。北山走至中艙,見買辦正在看報,北山上去借了幾張,原來是《國聞報》。北山翻看了幾張,卻見自己的奏折果然登在陰面,便大喜??戳藥妆?,向買辦要了,折迭好,放在腰袋內(nèi)。又在輪船四面游玩了半日,回到艙內(nèi)。北山見過了《國聞報》便將回京上折的心事沒了。

  看官,這是什么緣故呢?作者嘗聞倚虹樓贈北山詩有二句道:“此身無長物,未死是名心。”北山這回不顧生死,上書言事,原是求個名。所以徐桐說要參革他,他卻不怕,就怕不允代遞。今見已登了《國聞報》,弄得已是天下共知,就與得達(dá)九重差不多了,所以把回京的心事放下,卻又想起貝小姐來。

  從前曾說過在京得法了,便接她進(jìn)來團圓安樂。如今翰林衙門是再不能去的了,哪里還望得登天見日、披紫賜金呢!便覺此次上書,倒害了自己。又想貝小姐聞知這事,定要擔(dān)愁受嚇,又害了貝小姐,便十分懊悔起來。這名欲交戰(zhàn)的時候,弄得一無頭路,到后來卻被他想得道:“既做差了,索性差到底吧。”

  便守定了這個主意。

  不數(shù)日,回到常熟,就有燕樓、鶼齋、幼標(biāo)這一班人見著,埋怨的埋怨,安慰的安慰。北山這次回來,便不愿見鄉(xiāng)紳前輩,只是跟了燕樓、鶼齋談?wù)剷r事,講講學(xué)問,倒覺安靜了好些。

  幼標(biāo)便請北山在家里做西席,轉(zhuǎn)瞬已是殘年了。那年臘月二十四日,立溥亻雋為皇子之詔,遍傳天下。上海電報局總辦經(jīng)元善,聯(lián)合官紳士民一千二百人,電爭廢立,并請光緒力疾親政。又有上海教民、廣西紳民、美屬保皇會及安南、暹羅、星加城、緬甸各處寓民,均發(fā)電力爭。北山見了,又激動了一般熱誠,擬了一稿,也要發(fā)電,卻又沒有這筆電費。且有幼標(biāo)留心防著,只好擱下。在甄家過了年,一日,忽見常熟縣里差跟班來請,北山不曉得有什么事?且不愿與當(dāng)?shù)纴硗戕o了病。明日,知縣又要拜會。北山與甄幼標(biāo)說了,只好去回拜一次。

  不說北山進(jìn)縣去了,且說幼標(biāo)在家,聽知縣說有事請北山去,便滿肚疑惑。到了傍晚,還不見北山回來,即打發(fā)家人去探聽。不多時家人回來道:“小的向差役門房去問了一遍,他們也不曉得什么,荀老爺至今還在里面?!庇讟?biāo)聽了,正在納悶,忽見賬房送上一信,說是縣里來的。幼標(biāo)拆開一看,原來是北山寫的。急看是:頃在縣中,縣尊以二十五日京電相示,已奉上諭將弟革職,著地方官嚴(yán)行監(jiān)禁。同時奉諭革職拿問者有四人。

  弟早知不免于縲紲,今果如此。惟念士不受辱,甘以一死殉國??h尊為弟收拾小舍,在獄中之南,不與眾囚同處,派二仆服役,又贈書籍碑帖數(shù)種。弟無他念,惟以后不能出門,與二三故人,朝夕周旋,為可悲耳。所有衣箱被囊,乞即交來人。至幸至要!幼標(biāo)吾兄晚安?荀彭頓首。

  幼標(biāo)看了大驚,便問來人,知北山并未急壞,又知縣尊竭力照顧,便略放下心,將北山所有什物,都交給來人。又隨手作一覆,是勸他保重身體,不必氣苦等話。次日,幼標(biāo)又進(jìn)縣托了縣尊。這個縣尊卻極好義的,便一力擔(dān)承,看待周至。幼標(biāo)便出來找北山。北山見了,拍手笑道:“吾不料今日再能見你,也就不容易了,也就不容易了?!贝笮α艘粫?。幼標(biāo)疑他瘋,便又勸了一會。北山又笑道:“吾不瘋,吾心愿大半已了,只是可恨朝內(nèi)那班餓狗,還沒有殺盡。所以偷活著,要看他們的結(jié)果。”說罷,又切齒痛罵了一回。幼標(biāo)不好說什么,便道:“你如今幽囚在這里,沒有事做,還是做做詩,倒可以陶養(yǎng)性情。我明日送給幾部詩給你,你聽我話?!北鄙近c點頭,幼標(biāo)便辭了出來。

  那時常熟城內(nèi)都知道了,就有與北山關(guān)切的。像齊燕樓、汪鶼齋、吳瓊秋一班人,朝夕來問候。北山在獄中,一日三餐,左圖右史,倒很舒服。作了《待訊草》四首,有“好將隔戶鞭笞一響,來試孤臣鐵石腸”之句,傳誦一時,常熟有些詞人墨客見了,便依韻和起來。也有如“青青楊柳辭春色,脈脈琴河作楚聲”諸名句。正是:玄鬣南冠,詞客有靈應(yīng)識我;丹心北闕,伯才無主始憐君。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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