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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二回

九云記 作者:無名子


  且說蘭陽公主同桂娘子回至玉香院,桂娘子陪席坐下,道:“娘娘盡日高興,也不乏的么?”蘭陽道:“有甚乏的?今要一個清雅的詩社起來,復(fù)定新鮮的猜謎。我欲做個東道主人,自然也是雅勝了。又定了一個社長,初為出題、限韻,復(fù)為謄錄、監(jiān)場,又不為拘定了。我不可獨自出個法令,所以要娘子同講。議定幾日一會才好了?!惫鹉飳Φ溃骸澳锬镎f的極妙。若起猜謎斗趣,不論某令,我尚擇定了一好清新題目起來,是可愿為的。至于結(jié)了詩社,出題限韻,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也隨便宜,做了一絕半律,敢效附驥,猶然不夠。論個社長,必要再請秦、賈兩娘中,然后也能做副,是任出題、監(jiān)場,無有不夠。伏愿娘娘更擇定了一人罷?!闭f話間,賈孺人佯長入來。蘭陽顧桂娘笑笑不言。桂娘一面陪笑,一面立起身迎,復(fù)拍手稱妙好。賈孺人摸不著頭腦,站立一傍,倒不坐下。蘭陽笑道:“春娘耳朵兒癢癢起來,來的好了,就穩(wěn)穩(wěn)坐,聽聽我說罷?!辟Z孺人又不料話中有何事,只為告坐坐下。蘭陽笑道:“沒有別的事情。我要結(jié)了一個詩社,剛才與桂娘說了,桂娘為之高興,然后事有可該,正要請了春娘,今見春娘自來,不特免了丫鬟虛費一腳,也不是靈心自照,雅會有定么?”春娘笑道:“還恐有甚么難行的屬之身邊,這詩社、燈跡一般雅致,娘娘要何時約定的?”蘭陽道:“今日不過商議了,講明妙題,明日請?zhí)?,有何不可?”春娘笑道:“雖然不才大膽,不辭社長,愿娘娘先定日子罷?!碧m陽道:“明天何如?”賈、桂兩娘俱道:“很好?!币蚺c說他閑話,復(fù)論社儀,時已掌燈,各自告歸,一宿無話。

  次日清早,賈孺人先送報稻春齋,出了夢友誼,剛才桂娘在黃泥墻外盤石上迎笑道:“孺人姐姐也是高興了,也不早膳,而有此一早動了玉趾么?”春娘笑道:“已用過了?!比耘c一同到玉香院,先請夜安,然后正要請諸娘子,后更請?zhí)㈥枴?br/>
  英陽又與秦淑人、狄、白兩娘一齊走進(jìn)來,見了蘭陽與賈、桂兩娘綢繆說說笑笑,便笑道:“有甚寄興,不與眾人同樂,自為湛樂?”蘭陽笑迎,欣然道:“才請姐姐、秦淑人諸娘要講定好好高興一件事,很喜姐姐神會光臨?!庇质剐⊙绢^請了沈娘子來。蘭陽遂將詩社、燈謎等雅會說了:“明日就擇一勝處,開社出題,然后無論長篇、律、絕,限韻拈鬮,一從社長之令??刹皇侨な旅??”英陽道:“明日不如今日,擇勝莫如玉香。今既齊會,就是此刻,就好出題了?!鼻厥缛说溃骸吧玳L除了春娘,誰可為之?”英陽笑道:“正是吾意了。”蟾娘笑道:“可不是眾望所歸,不約同辭么?”蘭陽道:“業(yè)已講定春娘為社長了?!辟Z孺人知了眾人同心,遂道:“凡詩料,不論寫景、詠物,俱是前人都做過,便不新奇。曾聞得前者丞相樂游園詩,以菊為實題,詠得一虛字,起以【問】字、【憶】字、【種】字等,捏為十二派,正是不落前人之套。今我們仿就是例,要以一個實題,添了一個虛字,便為景,免得前人之套,例也有趣哩。”兩公主齊聲叫好道:“這果新鮮。但嫌的又套拾了丞相、太常之法兒呢。”秦淑人道:“這又益妙?!贝耗锏溃骸柏┫嘣娛窃佄?,我們總是女孩兒,做得艷體,又不落下這套了?!庇㈥柕溃骸昂芎昧??!贝耗锿諘猴A蛾眉,想一想道:“有了。今以美人為實題,復(fù)衍出幾個題目,以美人行為如坐、臥、步、立、飲酒、睡覺等字為虛字,總成幾篇,這是如何?”蘭陽笑道:“很是新鮮奇題,社長得人。有此前人未發(fā)的法兒?!庇谑乔厥缛苏归_花箋,先寫題目。春娘道:“題目我自呼來,次第娘娘公議以定罷。美人語、美人立、美人坐、美人步、美人影、美人醉、美人憶、美人浴、美人病、美人睡,總是十題目。娘娘公道議定次第罷?!?br/>
  英陽道:“題目雖然生新,次第倒難的很。第料以美人坐為初題。既坐的悄然,自然有所思,以憶為第二。這可使得么?”眾人道:“這是好了?!碧m陽道:“有思而無益,坐之已久,不得不起立,佇立無事,固當(dāng)他往,以美人立、美人步為第三、第四。清晝庭畔,月下長廊,俱當(dāng)有影,又以美人影為第五么?”眾人俱道:“極當(dāng)?!鼻厥缛说溃骸按萎?dāng)有語乎?有睡乎?”英陽道:“坐、立、行、步,如使一言不發(fā)也,不嫌乎啞的女兒。宜以語為第六?!惫鹉锏溃骸按穗H不可無飲酒,以醉為七,何如?”英陽笑道:“醉則易謔,多醉易病么?!贝耗锏溃骸敖駷槌蓴?shù)病而無行的,倒嫌不中用。醉后,自然睡魔侵來。以醉為七,以睡為八。傍人眼見他醉睡,不可不攪。攪的時,不能以斯斯文文,以謔為九,又以病為十。又以二名目湊成十二篇,尤為有趣哩?!鼻厥缛说溃骸吧玳L快說出來?!贝耗锏溃骸安∑鹬?,不可無浴。浴后,新著衣裳,神精暢和,必欲詠歌以自娛。當(dāng)以美人浴為十一,美人歌為十二??偝梢环鶠榭桑勇淞素┫嗑栈ㄔ娭啄??!钡夷锏溃骸芭用渴轮粡募议L為。賈孺人又是丞相寵姬,那里不效丞相法兒?”春娘啐了一口,道:“娘娘聽他,狄娘每每猜妒,可不是妒妾、狠姬么?”又一壁廂伸手去向狄娘肋肢上一陣亂摸。

  狄娘笑的氣喘不過來。道:“好姐姐,快放手罷,觸癢殺我了?!贝耗锊虐咽滞顺觯溃骸拔也话W狄娘,只我自在了?!币幻嬲f著,將手指向著狄娘朝上一伸,又朝下一伸。狄娘復(fù)彎腰脅肩,不禁笑笑起來,哀告道:“好姐姐,松了手罷,我再也不敢亂說了。”春娘始為把手不動,道:“好一個無名指,今日弄的好了?!贝蠹叶夹α瞬灰选?br/>
  桂娘道:“孺人無關(guān)閑事。既出題,定次第,只要限韻、監(jiān)場罷?!贝耗飶?fù)道:“題目是十二了。我知白娘子、沈娘子都不會做詩,須得讓出。兩娘娘以下六個人,各分二題目。拈鬮兒,竟是公道。沈、白兩娘分掌謄錄、監(jiān)場,何如?”蘭陽道:“是了,一從社長之論?!庇谑窍仁剐⊙绢^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做七言律詩。英陽道:“拈的好。這題目,若論長篇,欠拖長;若論絕句,欠短促。拈的七律,又是公道呢?!贝耗锶粤钛诹嗽?,又使小丫頭:“你隨口說個十二字來?!蹦切⊙绢^復(fù)向詩律隨手先拈一個“衣”字。春娘笑道:“就是衣字韻,第五微了。自然是美人坐定,要衣字?!敝橐蛔郑粋€“袍”字。春娘道:“是平聲第二十豪字,自為美人憶押著。”自此拈出,各有懸錄韻腳。

  然后英陽道:“蘭陽妹妹是東都主人,先拈美人坐之起頭。春娘又是社長,次拈美人憶。其余十題目,作為鬮兒。妹妹、春娘只拈一鬮。吾們四個各拈兩鬮??偸歉髻x二題了?!贝耗锊淮m陽有答,開言道:“娘娘便是主人,當(dāng)為起頭。我社長不過一時之任事,為何居先一體二鬮了?”春淑人道:“社長豈不次于主人座,當(dāng)為第二題了?!贝耗锏溃骸叭粍t謄錄、監(jiān)場又是社長之同列。沈、白兩娘又居其次,始為恰當(dāng)么。我死也不從命的?!碧m陽道:“春娘雖然近于執(zhí)拗,其言亦近合理。一同并拈二鬮,也是無拘無礙呢。”英陽道:“使不得。春娘之辭不拈鬮而居二,猶可許了。妹妹如不起頭,豈非以客壓主,斷斷不可從了。”蘭陽笑道:“大眾作為一派,我一人那里當(dāng)?shù)闷穑康粍俜潘亮恕!币驁?zhí)美人坐為自己題目。其余十一題,便用為鬮,通用亂滾。

  蘭陽只拈一個“醉”字。英陽諸人各拈二個,打開看時:英陽拈的便是“立”字、“睡”字;秦淑人拈了“憶”字、“謔”字;賈孺人執(zhí)了“步”字、“語”字;桂娘把了“影”字、“浴”字;狄娘得了“病”字、“歌”字。各各展看,又分為次序,大書特書。

  然后復(fù)要了韻牌匣子過來,各抽出支、微、陽、庚等諸屜,更為派定四塊來。丫頭們一樣預(yù)備下六分紙筆跟前,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鴉雀無聞。春娘又令沈、白兩娘公為謄錄、監(jiān)場兩任。白娘自手點了一枝夢甜香。

  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長,有燈心粗細(xì),以其易燃而少遲燼,好似盡其所有之才,以此為限。如香燼,不成一首,便要受罰。

  蘭陽便先有了,自己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謄錄。

  沈娘因問秦淑人道:“可有了么?”淑人對道:“有卻有之,只是不好?!敝蛔詫懴?。英陽立起身來,道:“我是立題,不妨以身行之。”因坐,又題一篇。賈孺人在回廊上踱來踱去,道:“我不是體行那步字么?”又自書下一詩,向桂娘說道:“諸詩都有了。娘子且有了么?”桂娘道:“無關(guān)好歹,寫出來罷?!彼祛}一詩。狄娘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下半寸了,是必罰的。難望善作,胡亂寫下,庶免罰杯了?!庇謱懸宦伞?br/>
  于是香幾燼。白娘再將一枚香從新燃,道:“以我看來,終無一人受罰的?!庇谑歉饕源斡掷m(xù)題第二詩。香才未燼其半,諸詩俱寫完。原來先題一詩,筆路已開,所以各自易就完了。

  于是次第先看蘭陽起首題云:美人坐玉香院蘭陽咄咄屏窗封落暉,飛花故故點春衣。

  支頤靜聽林鶯語,抱膝遙看海燕歸。

  愛把玉釵撩鬢發(fā),閑將金尺整腰圍。

  賣花墻外聲聲喚,懶得抬身問是非。

  美人憶紫菱洲秦淑人記得離亭折柳條,風(fēng)姿何處玉聰驕?

  春情待夢虛鴛枕,世態(tài)依人幾綈袍。

  其雨日高誰適沐,曰歸河廣不容刀。

  金錢卜慣難憑準(zhǔn),亂剪燈花帶淚拋。

  美人立桂蘅院英陽凝睇中天顧景明,遲回卻望最含情。

  斜抱琵琶空占影,穩(wěn)垂環(huán)佩不聞聲。

  閑將衣帶和衫整,懶為花枝繞砌行。

  露濕弓鞋猶帶月,小環(huán)頻喚未將迎。

  美人步夢友館賈孺人款逐香塵步步移,畏行多露滑春泥。

  花陰點破來無跡,月影衡開去有期。

  覓句推敲何覺懶,尋芳搖曳故教遲。

  玉奴口口蓮花地,應(yīng)為東風(fēng)異往時。

  美人影稻香齋桂娘何事追隨不暫離,慣將肥瘦與人知。

  日中斜傍花陰出,月下橫移草色披。

  避雨莫窺眉曲曲,搖風(fēng)多見袖垂垂。

  堪憐臨水萍開處,小吹波亂唼伊口。

  美人語夢友向人輸卻口脂香,罵盡東風(fēng)負(fù)海棠。

  連袂踏青相款曲,臨池對影自商量。

  頻嫌?xùn)|陸行長日,未許西鄰聽隔墻。

  不口喁喁繡幕外,細(xì)教鸚鵡數(shù)檀郎。

  美人醉玉香細(xì)酌流霞盡少年,宜都春好自陶然。

  玉山蕩影無堅壁,銀海光搖欲泄天。

  黽勉添香還裹足,艱難臨境又憑肩。

  聽郎啐語和郎笑,丐你溫存一霎眠。

  美人睡杜蘅羅家夫婦太輕狂,如許終宵一半忙。

  曉起自嫌星眼倦,午余猶覺錦衾涼。

  朦朧楚國行云境,搖亂梁家墮馬妝。

  耳畔俏呼身乍轉(zhuǎn),粉腮凝汗枕痕香。

  美人謔紫菱盈盈十五慣嬌癡,正是偷閑謔浪時。

  方勝迭香移月姊,繡裙圍樹笑風(fēng)姨。

  申嚴(yán)仲子三章法,絀數(shù)諸姑百兩期。

  何事悄將巾帶里,教人錯認(rèn)是男兒。

  美人病碧藕軒狄娘悄裹常州透額羅,畫牀綺枕皺凌波。

  原因憶夢成消瘦,錯認(rèn)傷春受折磨。

  剪彩情懷今寂寞,踏青意況久蹉跎。

  兒家夫婿誰知道,減卻腰圍剩幾多。

  美人浴稻香秋炎扶夢倚闌干,小婢傳言待浴蘭。

  條脫漸松衫半掩,步搖徐解髻重盤。

  春含豆寇香生暖,雨暈芙蓉膩未干。

  怪底小姑垂劣甚,悄拈窗紙背奴看。

  美人歌碧藕雍門三日有余聲,不為驪朐唱渭城。

  子夜言情能宛轉(zhuǎn),羅敷訴怨最分明。

  朱唇乍啟千人靜,皓齒才分百媚生。

  譜盡香山長恨句,聽來真與燕鶯爭。

  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絕。

  英陽道:“妹妹到底是紅旗報捷,支頤靜聽,抱膝遙看,畫出坐像,當(dāng)冠于諸作呢?!碧m陽道:“姐姐之【琵琶空占影】、【環(huán)不聞聲】,正是出類神語,賈娘之【花陰】、【月影】等句,俱是妹妹不敢仰望之語。倒來以不免俚語之句,讓為一頭么。”正如此評來,丞相忽然入來,見了大家都會花箋滿前,筆墨淋漓,笑道:“公主如是高興,有此詩會,不使學(xué)生聞知,可乎?”眾人一齊起身相迎。英陽道:“今日蘭陽自為東都主人,妾等不過應(yīng)命而已。”因以賈孺人之立為社長,白、沈兩娘監(jiān)場、謄錄一事,一一說道。

  丞相稱賞,坐下,次第看過,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評美人坐第一,美人醉、美人立為第二、第三。其次,便是步、憶俱佳??偸穷}目新,詩也新,立意新,不落前人之套。前者我與周京諸人,為詠物中各出名目,今為寫景中又別出名目,豈不倍勝他么?”大家聽說,俱各謙讓。

  丞相道:“如此勝筵,何不暢飲?社長、監(jiān)場,當(dāng)有罰的。”賈孺人、白娘子一時俱道:“有的是酒,肴膳齊備,如何罰了?”隨命老媽、丫頭們端上午膳,丞相一同暢飲,用過,撤過家伙,獻(xiàn)茶漱口畢,又各各散坐。

  二門子報道:“謝吏部、鄭太常兩老爺臨門?!必┫嗥鹕?,出外迎接。大家站起相送,又各自歇息。

  蘭陽向桂娘道:“詩已完社。桂娘又把那個好酒令說出來,另不俗套罷?!惫鹉锎饝?yīng)道:“業(yè)已準(zhǔn)備了?!币蛴谧约汉砂锶〕鲼唤?,置于席上。

  眾人看時,只是四顆骨角骰子,上面鎸的并非紅綠點數(shù),乃是一面鎸著兩個字。每骰六面,共十二字。第一顆骰子上,鎸的是“公子、老僧、老婦、屠沽、妓女、乞兒”十二個字。

  第二顆骰子,鎸的是“章臺、方丈、閨閣、市井、花街、古墓”十二個字。第三顆骰子,鎸的是“走馬、參禪、刺繡、揮拳、賣俏、酣眠”十二個字。擲下去,合成六字成語,乃是:公子章臺走馬,老僧方丈參禪,少婦閨閣刺繡,屠沽市井揮鄭,妓女花街賣俏,乞兒古墓酣眠。

  行此令時,若擲出本色成語者,合席各飲一杯公賀。若擲出參差綜錯名目時,即酌量其人、其地、其事之輕重,以定罰酒杯數(shù)之多寡。

  第四顆骰,乃是令底,也是六面。一面也是兩個字,鎸的是“拇戰(zhàn)、覓句、飛觴、雅謎、笑語、泥塑”十二個字,與三顆色骰一齊擲下。如色樣參差,受罰酒若干杯,再看令底是何名色。如遇拇戰(zhàn),受罰者將罰酒,與同席一人拇戰(zhàn)猜拳,負(fù)者飲酒。如遇覓句,受罰者將罰酒放在面前,自己席上生風(fēng),或詩詞、或文、或成語說一句,恰當(dāng)?shù)拿饬P,通順的減半,不通的加倍罰。如遇飛觴,受罰者將罰酒隨意飛與同席之人代飲。

  如遇雅謎,受罰者將所罰之酒放在面前,自己說一雅迷,著同席人猜,猜不著代飲,如皆猜著,或不能謎者,本人加倍罰。

  如遇笑語,受罰者將罰酒放在面前,自己說一笑話,同席人皆笑免罰,皆不笑加倍受罰。如遇泥塑,受罰者將罰酒慢慢自飲,隨意指同席人令其泥塑,其人即就當(dāng)下的情形,凡眼、耳、口、鼻、手、足,一如泥塑之狀,不許稍動,俟酒飲完才罷,如笑而動者代罰。設(shè)此六樣,不過為受罰之人酒多易醉,取其活潑、變通、熱鬧的意思。

  桂娘將酒令講明,大家俱各歡喜,叫奇稱善,愿行。惟有狄娘攢眉道:“我固不飲多杯。如擲的不好,何以克當(dāng)多杯?”春娘笑道:“妹妹放心,只管擲下好罷?!庇谑枪鹉锩绢^取出骰盆,放在桌上。又將桌上八人的筷子各取一只,比齊了,在桌上一摜,以筷子出進(jìn)之長短,定擲骰先后之次序。乃是秦淑人第一,蘭陽第二,桂蟾月第三,英陽第四,賈孺人第五,白凌波第六,沈裊煙第七,狄驚鴻第八。

  于是丫頭、老媽們換上熱酒來。

  只見秦淑人抓起骰子來,笑道:“我這也不知道擲出什么笑聲兒來呢?”說畢,便擲了下去。大家看時,“屠沽方丈走馬”,一齊都笑起來。桂娘道:“屠沽非走馬之人,方丈亦非走馬之地,該罰三大杯?!庇挚戳畹祝悄磻?zhàn),又笑道:“姐姐和誰猜拳才好?”秦淑人環(huán)顧四面,無與猜拳的,慌忙問道:“桂娘,凡受罰人既隨意指同席一人代罰,雖是席上八人外,并許么?”桂娘道:“既云愿意,但在面前俱可,何分席中、席外?只不計招致不在前、不面見者。姐姐有何疑問呢?”淑人又慌見馮奶娘坐在一邊,乃道:“我就馮奶娘猜拳罷。”遂出指頭。馮奶娘并不知猜的什么,只說道:“我這手指頭都(月強)巴巴的,不聽使了,淑人姐姐可要讓著我些兒才好,”說著,二人一齊伸出指頭來。

  眾人看見,馮奶娘出的是無名指,秦淑人出的是中指。眾人都笑道:“奶娘輸了。”淑人便將跟前的應(yīng)罰的三大杯酒,送到馮奶娘面前。奶娘便笑道:“我只估量著淑人姐姐一定要出小指,所以我才出了個無名指。誰知道反倒上了當(dāng)。”說著,端起酒來,一飲而盡。

  底下就該第二次,蘭陽道:“可該著我了”抓起骰子來,笑道:“我擲的不好了,再莫要笑唰唰的?!比恿讼氯?,眾人一齊看時,乃是“公子花街參禪”。桂娘笑道:“果然擲的好。雖然不是本色,這卻免的罰的。公子到了花街,還想去參禪,這樣好公子如何還罰呢?”再看令底,仍是拇戰(zhàn),又道:“不罰酒,也就不必和人猜拳了。倒底是我娘娘,真擲的好極了?!碧m陽也歡喜道:“幸而免去十大觥了?!钡紫戮驮摴鹉飻S了。桂娘道:“我可莫要學(xué)了商鞅為法自斃,可就了不得了。”說著,便擲了下去,連忙一看,先自笑的動不得了。眾人看時,乃是“老僧閨閣賣俏”。大家笑起來,桂娘道:“我這個手真該打了,怎么擲出這個大罰來了!”再一看令底,又笑道:“阿彌陀佛,有這個救命星?!北娙艘豢?,卻是泥塑。那合座一樣人,都捏著一把汗兒,不知他要塑誰。

  只聽桂娘呼的小丫頭斟十杯酒來,放在面前。桂娘挽了袖子,端起一杯來,慢慢的放在邊,留神把眾人一瞟,只笑指那斟酒的小丫頭道:“你塑住罷?!蹦茄绢^忙的把眼前九杯酒蹴倒三杯了,噯喲一聲:“錯了?!惫鹉镄Φ溃骸八懿蛔×?,快把這六杯酒都給他罷?!毖绢^慌不攸措道:“我怕不知怎么塑住的。”仍戰(zhàn)抖抖不住,合座都哈哈大笑。無奈,丫頭之老媽張二家的替他把六杯酒吃盡一口兒了。

  英陽看他次序,笑道:“又輪著我了??捎植恢獢S出什么來了?”桂娘將骰盆推在英陽面前,笑道:“娘娘但擲的好好罷?!庇㈥栃ψテ瘅蛔訑S下去,自己先歡喜道:“這個剛剛兒擲出本色來了。快拿酒來,先敬我一杯?!北娙藝目磿r,正是“少婦閨閣刺繡”,大家齊聲喝采道:“真擲的上上好。我們這杯酒是要領(lǐng)的?!本拖日逡槐?,敬了英陽,又每人各飲一杯。桂娘道:“也就不再看令底怎么了。”第五便輪到賈孺人。孺人抓起骰子,先笑道:“我這是憑天賜罷了。”擲了下去,看時,卻是“妓女古墓揮拳”。春娘笑道:“好個浪蹄子,想是受了老鴇子的氣,跑到墳院里打鬼去了。這還罰酒不罰了呢?”桂娘道:“怎第不罰?擲出妓女來,還要多多的罰酒呢?!币蛎⊙绢^斟了五杯酒,前置賈孺人面前。

  春娘笑道:“令底這笑語可免否?”桂娘道:“孺人姐姐,可不聞笑話兒同席人皆笑,可準(zhǔn)免罰;皆不笑,加倍受罰的法兒么?該姐姐務(wù)令同席人俱笑的話來罷?!贝耗飼呵蚁胍幌氲溃骸坝幸焕锨诿┛尤笔成躔?,忽然瞌睡,因命小蛆道:【如有送食來的,即來喚我?!坎欢鄷r,有人登東出恭。爭奈那人因腸火結(jié)燥,蹲之許久,糞雖出,下半尚未墜落。小蛆遠(yuǎn)遠(yuǎn)看見,即將老蛆叫醒。老蛆仰頭一望,果見空中懸著一塊黃食,無奈終不墜下。老蛆猴急,因命小蛆沿坑而上,看是何故。小蛆去不多時,回來告訴老蛆道:【我看那食在那里頑哩?!坷锨溃骸咀鍪裁搭B?】小蛆道:【他搖搖擺擺,懸在空中,想是秋千呢?!俊贝蠹衣牭囊积R大笑。

  桂娘彎腰道:“幸而沒有痔瘡。若有血痔,那可變成紫食了?!北娙擞趾逄么笮?。秦淑人道:“臭轟轟的,也沒再說罷,只將五杯罰酒免了。惟白娘子按次擲下罷?!卑琢璨ㄏ蛸Z孺人道:“姐姐可替我看著些兒?!编У娜恿讼氯ィΦ溃骸笆莻€什么?”眾人看,是“乞兒章臺刺繡”,乃笑道:“娘子,照我擲的這也沒有什么可罰之處。章臺雖是游賞之地,豈無一二乞兒?他穿的那鶉衣百結(jié),難道不許自己用針線縫補么?”桂娘道:“白娘又快勿強詞奪理了。章臺刺繡,獨有妓女方可。別人都是要罰的。若依妹妹說,乞兒可以使得。推而至于老僧、屠沽,誰又使不得呢?”白娘笑道:“依桂娘說,罰多少呢?”桂娘道:“不過三杯罷了。”白娘道:“就這樣罷。我且看令底是什么?”一看,仍是笑話,遂又笑道:“斟酒來罷,我說笑話。望眾人聽聽,僥幸笑一笑罷?!惫鹉锏溃骸八匀欢嗔撕眯υ??!卑啄锏溃骸八?zé)o笑話。便有旱地上,有個和尚,道行極深,講的禪機遠(yuǎn)近馳名。這日,有個狂士因慕和尚之名,特來拜訪。來至庵中,走到和尚面前,不意和尚穩(wěn)坐禪牀,并不讓坐??袷坎挥X怒道:【和尚既有道行,就該明禮,為何見客仍舊端坐,并不立起,是何緣故?】和尚道:【我不立起,內(nèi)中有個禪機?!靠袷康溃骸臼呛味U機?】和尚道:【我不立起,就是立起。】狂士聽罷,即在和尚禿頭上,狠狠打了一掌。和尚驚痛不耐道:【相公為何打我?】狂士道:【我也有個禪機。】和尚道:【是何禪機】狂士道:【我打你,就是不打你?!俊闭f的眾人又大笑起來。又將骰盆推在沈裊煙面前道:“煙娘,該你擲了?!睙熌镏坏米テ瘅蛔觼?,笑著擲了下去,道:“擲個好的罷?!贝蠹乙积R看時,正是“公子章臺走馬”。眾人一時喝采道:“那里擲得本色,首一句真!沈娘今日狀元及第了。合席先敬一杯公賀,復(fù)各斟一杯飲了,也就不宜再看令底了?!钡诎瞬诺降殷@鴻。驚鴻笑道:“我擲不過了。賞的已再過,罰的又三五。我擲什么!”桂娘拍手冷笑道:“酒令大如軍令。好的、歹的,雖百次過了,各人有各人之當(dāng)次。鴻娘那里不擲去,擲的上好罷。如擲的歹,寧可酒乏的無罰兒?!钡夷镄α艘恍Γ蛔テ瘅蛔?,用手合著輪輪磨磨半日,擲了下去,道:“可又不知擲出個什么好的來呢?招眾人看來罷?!贝蠹叶夹Φ目磿r,卻是“少婦方丈賣俏”。都大笑道:“該罰十大杯了。”又看他令底,又是笑話。桂娘笑道:“鴻妹妹每以不夠飲兩杯酒為度。今日快濡首酒泉了。慢慢的飲過,又善說笑話兒罷。”狄娘道:“不但要吃酒,還要說笑話。奉告諸位娘娘、姐姐,往日妹子原喜歡酒、說笑話,今日只好告罰了?!惫鹉锏溃骸敖袢諡楹尾伙嫴徽f?況是罰的酒,了不得恕的,妹妹不須亂話?!钡夷锏溃骸安⒎遣伙嫴徽f,其中有個緣故?!惫鹉锏溃骸笆呛尉壒剩挂髡f?!钡夷锏溃骸凹仁墙憬阏佌佅聠?,我也不得不說了。實告訴罷。”眾人倒不詫異,要聽狄娘。

  狄娘不慌不忙,說出甚么實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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