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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一百一·志林五十五條·記游

東坡全集 作者:(宋)蘇軾撰


  記過合浦

  余自??颠m合浦,連日大雨,橋梁大壞,水無津涯。自興廉村凈行院下乘小舟至官寨,聞自此西皆漲水,無復橋船,或勸乘并海即白石。是日六月晦,無月,碇宿大海中。天水相接,星河滿天,起坐四顧太息:“吾何數(shù)乘此險也!已濟徐聞,復厄于此乎?”稚子過在旁鼾睡,呼不應。所撰《書》、《易》、《論語》皆以自隨,而世未有別本。撫之而嘆曰:“天未欲使從是也,吾輩必濟!”已而果然。七月四日合浦記,時元符三年也。

  逸人游浙東

  到杭州一游龍井,謁辨才遺像,仍持密云團為獻龍井。孤山下有石室,室前有六一泉,白而甘,當往一酌。湖上壽院竹極偉,其傍智果院有參寥泉及新泉,皆甘冷異常,當時往一酌,仍尋參寥子妙總師之遺跡,見穎沙彌亦當致意。靈隱寺后高峰塔一上五里,上有僧不下三十余年矣,不知今在否?亦可一往。

  記承天寺夜游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亦未寢,相與步于中庭。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

  游沙湖

  黃州東南三十里為沙湖,亦曰螺師店,予買田其間。因往相田得疾,聞麻橋人龐安常善醫(yī)而聾,遂往求療。安常雖聾,而穎悟絕人,以紙畫字,書不數(shù)字,輒深了人意。余戲之曰:“余以手為口,君以眼為耳,皆一時異人也。”疾愈,與之同游清泉寺。寺在蘄水郭門外二里許,有王逸少洗筆泉,水極甘,下臨蘭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凈無泥,蕭蕭暮雨子規(guī)啼。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笔侨談★嫸鴼w。

  記游松江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于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于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云:“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歡甚,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架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皋亭夜坐書。

  游白水書付過

  紹圣元年十月十二日,與幼子過游白水佛跡院,浴于湯池,熱甚,其源殆可熟物。循山而東,少北,有懸水百仞,山八九折,折處輒為潭,深者追石五丈,不得其所止。雪濺雷怒,可喜可畏。水有巨人跡數(shù)十,所謂佛跡也。暮歸倒行,觀山燒火,甚俯仰,度數(shù)谷。至江山月出,擊汰中流,掬弄珠璧。到家二鼓,復與過飲酒,食余甘煮菜,顧影頹然,不復甚寐,書以付過。東坡翁。

  記游廬山

  仆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fā)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游??晒稚钌嚼铮巳俗R故侯?!奔茸赃忧把灾?,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庇衷疲骸白晕魬浨遒p,初游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zhèn)€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云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門先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氵瓜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地十余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陜橋,故作此二詩。最后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逼蛷]山詩盡于此矣。

  記游松風亭

  余嘗寓居惠州嘉祐寺,縱步松風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謂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間有甚么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若人悟此,雖兵陣相接,鼓聲如雷霆,進則死敵,退則死法,當甚么時也不妨熟歇。

  儋耳夜書

  己卯上元,余在儋耳,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佳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酤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熟寢,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去。不知釣者,未必得大魚也。

  憶王子立

  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館于官舍,而蜀人張師厚來過,二王方年少,吹洞簫飲酒杏花下。明年,余謫黃州,對月獨飲,嘗有詩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對月酣歌美清夜。今日黃州見花發(fā),小院閉門風露下?!鄙w憶與二王飲時也。張師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復為古人,哀哉!

  黎蒙子

  吾故人黎钅享,字希聲,治《春秋》有家法,歐陽文忠公喜之。然為人質木遲緩,劉貢父戲之為“黎蒙子”,以謂指其德,不知果木中真有是也。一日聯(lián)騎出,聞市人有唱是果鬻之者,大笑,幾落馬。今吾謫海南,所居有此,霜實累累,然二君皆入鬼錄。坐念故友之風味,豈復可見!劉固不泯于世者,黎亦能文守道不茍隨者也。

  記劉原父語

  昔為鳳翔幕,過長安,見劉原父,留吾劇飲數(shù)日。酒酣,謂吾曰:“昔陳季弼告陳元龍曰:‘聞遠近之論,謂明府驕而自矜。’元龍曰:‘夫閨門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陳元方兄弟;淵清玉潔,有禮有法,吾敬華子魚;清修疾惡,有識有義,吾敬趙元達;博聞強記,奇逸卓犖,吾敬孔文舉;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劉玄德。所敬如此,何驕之有?余子瑣瑣,亦安足錄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黃州,作詩云:“平生我亦輕余子,晚歲誰人念此翁?”蓋記原父語也。原父既沒久矣,尚有貢父在,每與語,今復死矣,何時復見此俊杰人乎?悲夫!

  志林五十五條。懷古

  廣武嘆

  昔先友史經臣彥輔謂余:“阮籍登廣武而嘆曰:‘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其名!’豈謂沛公豎子乎?”余曰:“非也,傷時無劉、項也,豎子指魏、晉間人耳。”其后余游潤州甘露寺有孔明、孫權、梁武、李德裕之遺跡,余感之賦詩,其略曰:“四雄皆龍虎,遺跡儼未元刂。方其盛壯時,爭奪肯少安!廢興屬造化,遷逝誰控摶?況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難。聊興廣武嘆,不得雍門彈?!眲t猶此意也。今日讀李太白《登古戰(zhàn)場》詩云:“沈湎呼豎子,狂言非至公?!蹦酥滓嗾`認嗣宗語,與先友之意無異也。嗣宗雖放蕩,本有意于世,以魏、晉間多故,故一放于酒,何至以沛公為豎子乎?

  涂巷小兒聽說三國語

  王彭嘗云:“涂巷中小兒薄劣,其家所厭苦,輒與錢,令聚坐聽說古話。至說三國事,聞劉玄德敗,顰蹙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澤,百世不斬?!迸?,愷之子,辜式吏,頗知文章,余嘗為作哀辭,字大年。

  志林五十五條。修養(yǎng)

  養(yǎng)生說

  已饑方食,未飽先止。散步逍遙,務令腹空。當腹空時,即便入室,不拘晝夜,坐臥自便,惟在攝身,使如木偶。常自念言:“今我此身,若少動搖,如毛發(fā)許,便墮地獄!如商君法,如孫武令,事在必行,有犯無?。 庇钟梅鹫Z及老聃語,視鼻端白,數(shù)出入息,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數(shù)至數(shù)百,此心寂然,此身兀然,與虛空等,不煩禁制,自然不動。數(shù)至數(shù)千,或不能數(shù),則有一法,其名曰“隨”:與息俱出,復與俱入,或覺此息,從毛竅中,八萬四千,云蒸霧散,無始以來,諸病自除,諸障漸滅,自然明悟。譬如盲人,忽然有眼,此時何用求人指路!是故老人言盡于此。

  論雨井水

  時雨降,多置器廣庭中,所得甘滑不可名,以潑茶煮藥,皆美而有益,正爾食之不輟,可以長生。其次井泉甘冷者,皆良藥也《乾》以九二化,《坤》之六二為《坎》,故天一為水。吾聞之道士,人能服井花水,其熱與石硫黃鐘乳等,非其人而服之,亦能發(fā)背腦為疽,蓋嘗觀之。又分、至日取井水,儲之有方,后七日輒生物如云母狀,道士謂“水中金”,可養(yǎng)煉為丹,此固常見之者。此至淺近,世獨不能為,況所謂玄者乎!

  論修養(yǎng)帖寄子由

  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別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然。但此勝解不屬有無,不通言語,故祖師教人到此便住。如眼翳盡,眼自有明,醫(yī)師只有除翳藥,何曾有求明藥?明若可求,即還是翳。固不可于翳中求明,即不可言翳外無明。而世之昧者,便將頹然無知認作佛地,若如此是佛,貓兒狗兒得飽熟睡,腹搖鼻息,與土木同,當恁么時,可謂無一毫思念,豈謂貓狗已入佛地?故凡學者,觀妄除愛,自粗及細,念念不忘,會作一日,得無所住。弟所教我者,是如此否?因見二偈警策,孔君不覺聳然,更以聞之。書至此,墻外有悍婦與夫相毆,詈聲飛灰火,如豬嘶狗嗥。因念他一點圓明,正在豬嘶狗嗥里面,譬如江河鑒物之性,長在飛砂走石之中。尋常靜中推求,常患不見,今日鬧里忽捉得些子。元豐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導引語

  導引家云:“心不離田,手不離宅?!贝苏Z極有理。又云:“真人之心,如珠在淵,眾人之心,如泡在水。”此善譬喻者。

  錄趙貧子語

  趙貧子謂人曰:“子神不全?!逼淙瞬环?,曰:“吾僚友萬乘,螻蟻三軍,糠比富貴而晝夜生死,何謂神不全乎?”貧子笑曰:“是血氣所扶,名義所激,非神之功也?!泵魅諉柶淙嗽唬骸白痈改冈诤酰俊痹唬骸巴鼍靡??!薄皣L夢見乎?”曰:“多矣。”“夢中知其亡乎?抑以為存也?”曰:“皆有之?!必氉釉唬骸案改钢嫱觯淮嬜h而知者也。晝日問子,則不思而對;夜夢見之,則以亡為存。死生之于夢覺有間矣,物之眩子而難知者,甚于父母之存亡。子自以神全而不學,可憂也哉!”予嘗與其語,故錄之。

  養(yǎng)生難在去欲

  昨日太守楊君采、通判張公規(guī)邀余出游安國寺,坐中論調氣養(yǎng)生之事。余云:“皆不足道,難在去欲?!睆堅疲骸疤K子卿嚙雪啖氈,蹈背出血,無一語少屈,可謂了生死之際矣。然不免為胡婦生子,窮居海上,而況洞房綺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北娍徒源笮ΑS鄲燮湔Z有理,故為記之。

  陽丹訣

  冬至后齋居,常吸鼻液,漱煉令甘,乃咽下丹田。以三十瓷器,皆有蓋,溺其中,已,隨手蓋之,書識其上,自一至三十。置凈室,選謹樸者守之。滿三十日開視,其上當結細砂如浮蟻狀,或黃或赤,密絹帕濾取。新汲水凈,淘澄無度,以穢氣盡為度,凈瓷瓶合貯之。夏至后取細研,棗肉丸如梧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不限丸數(shù),三五日后服盡。夏至后仍依前法采取,卻候冬至后服。此名陽卉陰煉,須清凈絕欲,若不絕欲,其砂不結。

  陰丹訣

  取首生男子之乳,父母皆無疾恙者,并養(yǎng)其子,善飲食之,日取其乳一升,只半升已來亦可。以朱砂銀作鼎與匙,如無朱砂銀,山澤銀亦得。慢火熬煉,不住手攪如淡金色,可丸即丸如桐子大,空心酒吞下,亦不限丸數(shù)。此名陰丹陽煉。世人亦知服秋石,然皆非清凈所結;又此陽物也,須復經火,經火之余皆其糟粕,與燒鹽無異也。世人亦知服乳,乳,陰物,不經火煉則冷滑而漏精氣也。此陽丹陰煉、陰丹陽煉,蓋道士靈智妙用,沉機捷法,非其人不可輕泄,慎之!慎之!

  樂天燒丹

  樂天作廬山草堂,蓋亦燒丹也,欲成而爐鼎敗。來日,忠州刺史除書到。乃知世間、出世間事,不兩立也。仆有此志久矣,而終無成者,亦以世間事未敗故也,今日真敗矣?!稌吩唬骸懊裰?,天必從也。”信而有徵。

  贈張鶚

  張君持此紙求仆書,且欲發(fā)藥,君當以何品?吾聞戰(zhàn)國中有一方,吾服之有效,故以奉傳。其藥四味而已:一曰無事以當貴,二曰早寢以當富,三曰安步以當車,四曰晚食以當肉。夫已饑而食,蔬食有過于八珍,而既飽之余,雖芻豢滿前,惟恐其不持去也。若此可謂善處窮者矣,然而于道則未也。安步自佚,晚食為美,安以當車與肉為哉?車與肉猶存于胸中,是以有此言也。

  記三養(yǎng)

  東坡居士自今日以往,不過一爵一肉。有尊客,盛饌則三之,可損不可增。有召我者,預以此先之,主人不從而過是者,乃止。一曰安分以養(yǎng)福,二曰寬胃以養(yǎng)氣,三曰省費以養(yǎng)財。元符三年八月。

  謝魯元翰寄暖肚餅

  公昔遺余以暖肚餅,其直萬錢。我今報公亦以暖肚餅,其價不可言。中空而無眼,故不漏;上直而無耳,故不懸;以活潑潑為內,非湯非水;以赤歷歷為外,非銅非鉛;以念念不忘為項,不解不縛;以了了常知為腹,不方不圓。到希領取,如不肯承當,卻以見還。(謝魯元翰。)

  辟谷說

  洛下有洞穴,深不可測。有人墮其中不能出,饑甚,見龜蛇無數(shù),每旦輒引首東望,吸初日光咽之,其人亦隨其所向,效之不已,遂不復饑,身輕力強。后卒還家,不食,不知其所終。此晉武帝時事。辟谷之法以百數(shù),此為上,妙法止于此。能服玉泉,使鉛汞具體,去仙不遠矣。此法甚易知易行,天下莫能知,知者莫能行,何則?虛一而靜者,世無有也。元符二年,儋耳米貴,吾方有絕糧之憂,欲與過子共行此法,故書以授之。四月十九日記。

  記服絹

  醫(yī)官張君傳服絹方,真神仙上藥也。然絹本以御寒,今乃以充服食,至寒時當蓋稻草席耳。世言著衣吃飯,今乃吃衣著飯耶?

  記養(yǎng)黃中

  元符三年,歲次庚辰;正月朔,戊辰;是日辰時,則丙辰也。三辰一戊,四土會焉,而加丙與庚:丙,土母,而庚其子也。土之富,未有過于斯時也。吾當以斯時肇養(yǎng)黃中之氣,過此又欲以時取薤姜蜜作粥以啖。吾終日默坐,以守黃中,非謫居海外,安得此慶耶?東坡居士記。

  志林五十五條。疾病

  子瞻患赤眼

  余患赤目,或言不可食膾。余欲聽之,而口不可,曰:“我與子為口,彼與子為眼,彼何厚,我何薄?以彼患而廢我食,不可?!弊诱安荒軟Q??谥^眼曰:“他日我┲,汝視物吾不禁也?!惫苤儆醒裕骸拔吠缂?,民之上也;從懷如流,民之下也?!庇衷唬骸把喟缠c毒,不可懷也?!薄抖Y》曰:“君子莊敬日強,安肆日偷?!贝苏Z乃當書諸紳,故余以“畏威如疾”為私記云。

  治眼齒

  前日,與歐陽叔弼、晁無咎、張文潛同在戒壇。余病目昏,將以熱水洗之。文潛曰:“目忌點洗。目有病,當存之,齒有病,當勞之,不可同也。又記魯直語云:‘眼惡剔決,齒便漱潔’。治目當如治民,治齒當如治軍,治民當如曹參之治齊,治軍當如商鞅之治秦。頗有理,故追錄之。

  志林五十五條。夢寐

  記夢參寥茶詩

  昨夜夢參寥師攜一軸詩見過,覺而記其《飲茶詩》兩句云:“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夢中問:“火固新矣,泉何故新?”答曰:“俗以清明淘井?!碑斃m(xù)成詩,以記其事。

  記夢賦詩

  軾初自蜀應舉京師,道過華清宮,夢明皇令賦《太真妃裙帶詞》,覺而記之。今書贈何山潘大臨老,云:“百疊漪漪水皺,六銖縱縱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佩搖聲?!痹S五年十月七日。

  記子由夢

  元豐八年正月旦日,子由夢李士寧,草草為具,夢中贈一絕句云:“先生惠然肯見客,旋買雞豚旋烹炙。人間飲酒未須嫌,歸去蓬萊卻無吃。”明年閏二月六日為予道之,書以遺過子。

  記子由夢塔

  明日兄之生日,昨夜夢與弟同自眉入京,行利州峽,路見二僧,其一僧須發(fā)皆深青,與同行。問其向去災福,答云:“向去甚好,無災。”問其京師所需,“要好朱砂五六錢?!庇质智嬉恍∶?,云:“中有舍利?!毙纸拥?,卯塔自開,其中舍利燦然如花,兄與弟請吞之。僧遂分為三分,僧先吞,兄弟繼吞之,各一兩,細大等,皆明瑩而白,亦有飛迸空中者。僧言:“本欲起塔,卻吃了!”弟云:“吾三人肩上各置一小塔便了?!毙盅裕骸拔岬热?,便是三所無縫塔。”僧笑,遂覺。覺后胸中噎噎然,微似含物。夢中甚明,故閑報為笑耳。書遺子由。

  夢中作祭春牛文

  元豐六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天欲明,夢數(shù)吏人持紙一幅,其上題云:“請《祭春牛文》。予取筆疾書其上,云:“三陽既至,庶草將興,爰出土牛,以戒農事。衣被丹青之好,本出泥涂;成毀須臾之間,誰為喜慍?”吏微笑曰:“此兩句復當有怒者?!迸砸焕粼疲骸安环?,此是喚醒他?!?br/>
  夢中論左傳

  元六年十一月十九日五更,夢數(shù)人論《左傳》,云:“《祈招》之詩固善諷,然未見所以感切穆王之心,已其車轍馬跡之意者?!庇写鹫咴唬骸耙悦窳耐跏?,當如飲酒,適于饑飽之度而已。若過于醉飽,則民不堪命,王不獲沒矣?!庇X而念其言似有理,故錄之。

  夢中作靴銘

  軾ヘ武林日,夢神宗召入禁中,宮女圍侍,一紅衣女童捧紅靴一只,命軾銘之。覺而記其一聯(lián)云:“寒女之絲,銖積寸累;天步所臨,云蒸雷起?!奔犬呥M御,上極嘆其敏,使宮女送出。睇示裙帶間有六言詩一首,云:“百疊漪漪風皺,六珠縱縱云輕。植立含風廣殿,微聞環(huán)佩搖聲?!?br/>
  記夢

  予嘗夢客有攜詩相過者,覺而記其一詩云:“道惡賊其身,忠先愛厥親。誰知畏九折,亦自是忠臣?!蔽挠袛?shù)句若銘贊者,云:“道之所以成,不害其耕;德之所以修,不賊其牛?!?br/>
  予在黃州,夢至西湖上,夢中亦知其為夢也。湖上有大殿三重,其東一殿題其額云“彌勒下生?!眽糁性疲骸笆瞧臀裟晁鶗?。”眾僧往來行道,太半相識,辨才、海月皆在,相見驚異。仆散衫策杖,謝諸人曰:“夢中來游,不及冠帶?!奔扔X,亡之。明日得芝上人信,乃復理前夢,因書以寄之。

  宣德郎、廣陵郡王完大小學教授眉山任伯雨德公,喪其母呂夫人,六十四日號踴稍間,欲從事于佛?;騽裾b《金光明經》,具言世所傳本多誤,惟咸平六年刊行者最為善本,又備載張居道再生事。德公欲訪此本而不可得,方苫臥柩前,而外甥進士師續(xù)假寐于側,忽驚覺曰:“吾夢至相國寺東門,有鬻姜者云:‘有此經。’夢中問曰:‘非咸平六年本乎?’曰:‘然?!小毒拥纻鳌泛??’曰:‘然?!舜蠓菈粢?!”德公大驚,即使續(xù)以夢求之,而獲睹鬻姜者之狀,則夢中所見也。德公舟行扶柩歸葬于蜀,余方眨嶺外,遇吊德公楚、泗間,乃為之記。

  昨日夢有人告我云:“如真饗佛壽,識妄吃天廚?!庇枭躅I其意。或曰:“真即饗佛壽,不妄吃天廚?”予曰:“真即是佛,不妄即是天,何但饗而吃之乎?”其人甚可予言。

  夢南軒

  元八年八月十一日將朝尚早,假寐,夢歸谷行宅,遍歷蔬圃中。已而坐于南軒,見莊客數(shù)人方運土塞小池,土中得兩蘆菔根,客喜食之。予取筆作一篇文,有數(shù)句云:“坐于南軒,對修竹數(shù)百,野鳥數(shù)千?!奔扔X,惘然思之。南軒,先君名之曰“來風”者也。

  措大吃飯

  有二措大相與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飯與睡耳,他日得志,當飽吃飯了便睡,睡了又吃飯?!币辉疲骸拔覄t異于是,當吃了又吃,何暇復睡耶!”吾來廬山,聞馬道士嗜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觀之,終不如彼措大得吃飯三昧也。

  題李巖老

  南岳李巖老好睡,眾人食飽下棋,巖老輒就枕,閱數(shù)局乃一展轉,云(一本云字下曰我始一局):“君幾局矣?東坡曰:“巖老常用四腳棋盤,只著一色黑子。昔與邊韶敵手,今被陳摶饒先。著時自有輸贏,著了并無一物。”歐陽公詩云:“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贝穷愐?。

  志林五十五條。學問

  記六一語

  頃歲孫莘老識歐陽文忠公,嘗乘間以文字問之,云:“無它術,惟勤讀書而多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懶讀書,每一篇出,即求過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見之。”此公以其嘗試者告人,故尤有味。

  志林五十五條。命分

  退之平生多得謗譽

  退之詩云:“我生之辰,月宿直斗?!蹦酥酥バ珵樯韺m,而仆乃以磨蝎為命,平生多得謗譽,殆是同病也。

  馬夢得同歲

  馬夢得與仆同歲月生,少仆八日。是歲生者,無富貴人,而仆與夢得為窮之冠。即吾二人而觀之,當推夢得為首。

  人生有定分

  吾無求于世矣,所須二頃田以足饣粥耳,而所至訪問,終不可得。豈吾道方艱難,無適而可耶?抑人生自有定分,雖一飽亦如功名富貴不可輕得也?

  志林五十五條。送別

  別子開

  子開將往河北,相度河寧。以冬至前一日被旨,過節(jié)遂行。仆以節(jié)日來賀,且別之,留飲數(shù)盞,頹然竟醉。案上有此佳紙,故為作草,露書數(shù)紙。遲其北還,則又春矣,當為我置酒蟹山藥桃杏,是時當復從公飲也。

  曇秀相別

  曇秀來惠州見予,將去,予曰:“山中見公還,必求一物,何以與之?”秀曰:“鵝城清風,鶴嶺明月,人人送與,只恐它無著處。”予曰:“不如將幾紙字去,每人與一紙,但向道:此是言《法華》書里頭有災福。”

  別王子直

  紹圣元年十月三日,始至惠州,寓于嘉祐寺松風亭,杖履所及,雞犬相識。明年,遷于合江之行館,得江樓豁徹之觀,忘幽谷窈窕之趣,未見其所休戚,嶠南、江北何以異也!虔州鶴田處士王原子直不遠千里訪予于此,留七十日而去。東坡居士書。

  別石塔

  石塔別東坡,予云:“經過草草,恨不一見石塔。”塔起立云:“遮著是磚浮圖耶?”予云:“有縫塔。”塔云:“若無縫,何以容世間螻蟻?”予首肯之。

  別姜君

  元符己卯閏九月,瓊本姜君來儋耳,日與予相從,庚辰三月乃歸。無以贈行,書柳子厚《飲酒》、《讀書》二詩,以見別意。子歸,吾無以遣日,獨此二事日相與往還耳。二十一日書。

  別文甫子辯

  仆以元豐三年二月一日至黃州,時家在南都,獨與兒子邁來,郡中無一人舊識者。時時策杖在江上,望云濤渺然,亦不知有文甫兄弟在江南也。居十余日,有長髯者惠然見過,乃文甫之弟子辯。留語半日,云:“迫寒食,且歸東湖?!逼退椭?,微風細雨,葉舟橫江而去。仆登夏奧尾高邱以望之,仿佛見舟及武昌,步乃還。爾后遂相往來,及今四周歲,相過殆百數(shù)。遂欲買田而老焉,然竟不遂。近忽量移臨汝,念將復去,而后期未可必。感物凄然,有不勝懷。浮屠不三宿桑下者,有以也哉。七年三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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