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國漢原廟銘（并序漢惠帝詔有司為高帝立原廟，至唐尚存，載在祀典。）
昔在帝堯，光有四海，元首萬邦。時則舜、禹、稷、Ι，（音薛，與“契”同，高辛氏之子。）佐命垂統(tǒng)，股肱天下。（《書》：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一本作“天子”。）圣德未衰而內(nèi)禪，（音擅。）元臣繼天而受命。四姓承休，迭有中邦；（舜，媯氏。禹，姒氏。后稷，姬氏。契，子氏。皆堯之元臣，其后迭有天下。）五神環(huán)運(yùn)，炎德復(fù)起。（五神，五德也，至漢為火德。）周道削滅，秦德暴戾，皇天疇庸，審厥保承，乃命唐帝之后振而興之。（《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劉累。班固《高祖贊》及之。）又俾九臣之后，（九臣，九官也。謂禹作司空，棄為后稷，契為司徒，皋陶為士，垂為共工，益為虞伯，夷為秩宗，夔典樂，龍為納言?！熬拧保蛔鳌霸?。）翊而登之。所以紹復(fù)丕績，不墜厥祀。故曲逆起為策士，（周封舜后于陳，陳之子孫以國為氏。至漢陳平佐高祖，封曲逆侯。曲逆，音去遇。）輔成帝圖，吐謀洞靈，奮奇如神，舜之胄也。汝陰（汝陰，夏侯嬰所封。嬰之先，出自姒姓，杞簡公為楚所滅，弟佗奔魯，悼公以其夏禹之后，給以采地，爵為侯。后因以為夏侯氏。）脫帝密網(wǎng)，（嬰為沛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移獄覆，嬰坐高祖系歲馀，笞掠數(shù)百，終脫高祖。）摧虜暴氣，扶乘天休，運(yùn)行嘉謀，禹之苗也。ガ侯（ガ，蕭何所封。何之先出自子姓，宋戴公裔孫蕭叔大心，平南宮長萬有功，封于蕭，后因以為氏。ガ，音贊。）保綏三秦，控引漢中，（項(xiàng)羽立沛公為漢王，都南鄭，以何為丞相。還定三秦，東爭天下，常命何留守。）宏器廓度，以大帝業(yè)，Ι之裔也?；搓帲ɑ搓帲n信所封。信之先，出自姬氏。《左傳》曰：邗、晉、應(yīng)、韓，武之穆也。曲沃桓叔之子萬，食采于韓，因以為氏。）整齊天兵，導(dǎo)揚(yáng)靈威，覆趙夷魏，拔齊殄楚；（覆趙，謂斬趙王成安君陳馀。夷魏，謂虜魏王豹，定河?xùn)|。拔齊，謂虜齊王廣。殄楚，謂會垓下，平項(xiàng)羽。）平陽（平陽，曹參所封。參之先封曹，以國為姓，“陽”下或有“夏”字，非是。）破三秦，虜魏王；（高祖至漢中，以參為將軍，還定三秦，與韓信攻魏，獲魏王豹。）絳侯（后稷封于邰，七世孫古公父徙居岐山之周原，后因?yàn)槭显恢?。至于勃，事漢，封于絳。）定楚地，固劉氏，皆稷之裔也?？藦?fù)堯緒，昭哉甚明。天意若曰：建火德者，必唐帝之胄，故漢氏興焉；（《高祖紀(jì)》贊云：漢承堯運(yùn)，德祚日盛，斷蛇著符，旗幟尚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yīng)，得天統(tǒng)矣。）翼炎運(yùn)者，必唐臣之孫，故群雄登焉。是以高帝誕膺圣祚，以垂德厚，（一作厚德。）探昊穹之奧旨，載幽明之休佑。殺白帝于大澤，以承其靈。（高祖夜徑澤中，有大蛇當(dāng)徑，帝斬之。后人至蛇所，有老嫗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溃癯嗟圩訑刂??！保┙ǔ帻逵谂嬉?，以昭其神。（高祖為沛公，旗幟尚赤。）假手于嬴，以混諸侯；（秦嬴姓，謂秦并六國而復(fù)歸于漢。）憑力于項(xiàng)，以離關(guān)東。（謂項(xiàng)羽剽悍，而關(guān)東心離。）奉纂堯之元命，而四代之后，咸獻(xiàn)其用，得乘木之大統(tǒng)，（謂周木德也。）而秦楚之盛，不保其位。既建皇極，設(shè)都咸陽，撫征四方，訓(xùn)齊天下。乃樂沛宮，以追造邦之本；乃歌《大風(fēng)》，以昭武成之德；（高祖十二年，過沛，歌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乃尊舊都，（“尊”，或作“奠”。“都”，一作“邦”。）以壯王業(yè)之基。生為湯沐之邑，沒為思樂之地。且曰：萬歲之下，魂游于此。（高祖謂沛父兄曰：“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之后，吾魂魄猶思沛，其以沛為朕湯沐邑?！保?br/>
惟茲原廟，沛宮之舊也。（惠帝詔郡國立原廟。原，重也，謂先已有廟。）祭蚩尤于是庭而赤精降，（高祖既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導(dǎo)靈命于是邦而群雄至。登布衣于萬乘，而子孫得以纘其緒；化環(huán)堵為四海，而黎元得以安其業(yè)。基岱岳之高，源洪河之長，蓄靈擁休，此焉發(fā)跡。蓋以道備于是，而后行之天下；制成于是，而后廣之宇內(nèi)。天下備其道，而神復(fù)乎本；宇內(nèi)成其制，而心懷于舊。宜其正名以表功，用成其始，俾生靈盡其敬焉；陳本以宅神，用成其終，俾生靈盡其慕焉。故高帝定位，建茲宮，（《詩》：宮有佹。建茲宮，即上云沛宮也。，音秘。）惠皇嗣服，爰立清廟，（見上注。）綿越千祀，至今血食，此所以成終而成始也。
且夫以斷蛇之威，安知不運(yùn)其密，用佐歲功以流澤歟？以約法之仁，（高祖入關(guān)，與父老約法三章耳。）安知不流其神，卷相舊邦之遺黎歟？以紹唐之馀慶，統(tǒng)天之遺烈，安知不奮其圣化大佑于下土歟？然則展慶乞靈，烏可已也。銘于舊邑，以迪天命。其辭曰：
蕩蕩明德，時惟放勛。揖讓而退，祚于后昆。群蛇輔龍，（《晉世家》：文公即位，賞從亡者，未至介子推，子推入綿上山中，至死不見。子推從者憐之，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乘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dú)怒，終不見其處所。）以翊天門。（“翊”，一作“Р”，音貢，飛也。《漢書》：登椽欒而Р天門。）登翼炎運(yùn)，唐臣之孫。秦綱既離，鹿駭東夏。長蛇封豕，（《左傳》：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封豕，大豬也。）蹈躍中野。天復(fù)堯緒，鐘佑于劉。赫矣漢祖，播茲皇猷。揚(yáng)沛廷，約從諸侯。（從，將容切。）豪暴震疊，威聲布流。總制虎臣，委成良籌。剿殄霸楚，（剿，子小切。）遂荒神州。（《詩》：遂荒大東。）區(qū)宇懷濡，黔黎輯柔。表正萬國，炎靈用休。定宅咸陽，以都上游。（《項(xiàng)羽傳》：古之王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注：游，即流也。）留觀本邦，（“觀”，一作“歡”。）在鎬如周。（《詩》：王在豐鎬。文王都豐，武王都鎬。）穆穆惠皇，宗克承。崇崇沛宮，清廟是憑。原念大業(yè)，肇經(jīng)茲地，乃專元命，亦舉嚴(yán)祀。建釁鼓，（釁，許僅切?！褒濉?，一作“旆”。）遂據(jù)天位，魂游故都，永介丕祉。煥列唐典，（“列”，一作“若”，見題注。）嚴(yán)恭罔墜。勒此休銘，以昭本始。
劍門銘（并序）
惟蜀都重險多貨，混同戎蠻，人ζ俗剽，（ζ，雜也。）嗜為寇亂?；实墼臧嗽?，帥喪眾暴，（永貞元年八月，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卒。）群疑不制，（《易》：群疑亡也?！稘h書》：群疑滿腹。）妖孽扇行。（孽，魚列切，亦作{薛蟲}。）怙恃富強(qiáng)，滔天阻兵，（《書》：象恭滔天?！蹲髠鳌罚鹤璞踩?。皋既卒，度支副使劉辟自為留后，諷諸將徼旄節(jié)。時帝即位，欲靜鎮(zhèn)四方，即拜檢校工部尚書西川節(jié)度使。辟意帝可動，益驁蹇吐不臣語，求統(tǒng)三川。）攻陷他部，北包劍門，（辟欲以所善盧文若節(jié)度東川，即以兵取梓州。）憑負(fù)丘陵，以張驁猛，堅利鋒鏑，以拒大順，謂雷霆之誅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山南西道節(jié)度治梁。）禮部尚書嚴(yán)公，以國害為私仇，（《漢書·司馬相如傳》：人懷怒心，如報私仇。）以天討為己任。（宰相杜黃裳薦神策軍使高崇文勇略可用。元和元年正月，以崇文為行營節(jié)度使，將步兵五千為前鋒，率京西兵馬使李元奕、東川節(jié)度使李康、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yán)礪同討辟。嚴(yán)公，嚴(yán)礪也?！缎绿剖贰吩唬旱Z輕躁多謀，以便佞自將。又曰：礪在位，貪沓茍得，士民不勝其苦。擅沒吏民田宅百馀所，稅外加斂錢及芻粟數(shù)十萬。史載礪行事如此，而子厚寄東川啟曰：“以仁厚蓄生人，以勇義平國難?！庇衷唬骸袄凼茴櫮?，踴躍盛德?！庇肿鳌秳﹂T銘》稱頌之若此，何哉？）推仁仗信，不待司死，（《孟子》：有司死之士。）而人致其命；立義抗憤，不待喋血，（《漢文紀(jì)》：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喋，大頰切，字當(dāng)作“蹀”。蹀，謂履涉之。）而士一其心。悉師出次，祗俟明詔。凡諸侯之師，必出于是。儲偫饗賚，（偫，直里切。）取其豐穰。乃遣前軍嚴(yán)秦，奉揚(yáng)王誅，誕告南土。十一月，（當(dāng)作二月。）右?guī)熡饫?，蹈寇地，乘山斬虜，以遏奔沖。左師出于劍門，大攘頑へ，諭引劫脅，蟻潰鼠駭，險無以固，（“以”下，一有“為”字。）收奪利地，以須王師。（礪命嚴(yán)秦自漢原至神泉，凡數(shù)十合，下劍門，覆蕩口，收劍州，命契丹之裨將可提彌珠斬賊之特將文德昭。）封刳腎腸，振拔根柢，（根柢，見前注。）俾無以肆毒，用集我勛力。{鼓賁}鼓一振，（{鼓賁}鼓，《周禮》：鼓人以{鼓賁}鼓鼓軍事。{鼓賁}，扶云切，大鼓也。）元戎啟行，（《詩》，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取其渠魁，以為大戮。（九月，崇文克成都，擒辟，送長安。《左傳》：取其鯨鯢以為大戮。）由公忠勇憤悱，授任堅明，謀猷弘長，用能啟辟險厄，夷為大涂，衰沮害氣，對乎天意。致用休嘉，（致，一作帝。）議功居首，增秩師長，（本傳云：劉辟反，以儲備有素，檢校尚書左仆射。）進(jìn)為大藩，宅是南服。（十月，以礪為東川節(jié)度。）將校群吏，愿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號無窮。銘曰：
井絡(luò)坤垠，（蜀在星分野為井絡(luò)，在卦為坤維，《河圖括地象》曰：岷山之地，上為井絡(luò)。）時惟外區(qū)。（張載《劍閣銘》云：矧茲狹隘，土之外區(qū)。外區(qū)，謂在區(qū)域之外。）界山為門，環(huán)于蜀都。叢險積貨，混并羌、{髟矛}。（《書·牧誓》：及庸、蜀、羌、{髟矛}、微、廬、彭、濮人。八國，皆戎狄國名。羌在西蜀，{髟矛}微在巴蜀。{髟矛}，音矛。）狂猾窺隙，狺狺嘯呼。（狺狺，犬吠聲?！冻o》：猛犬狺狺。狺，魚斤切，“犭斤”同。）憑據(jù)勢勝，厚其兇徒?；实壑剩抖徽D。暴非德馴，害及巴、渝。（巴、渝，在唐屬劍南道。）乃出王旅，乃咨列岳。牧臣司梁，當(dāng)其要束。器備攸積，糗糧是蓄。（《書》：峙乃糗糧。糗，干飯。）人無增賦，師以饒足。喋血誓士，玄機(jī)在握。分命貔貅，陳為掎角。（《左傳》：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掎，居綺切，偏引也。）右逾岷山，左直劍門。攻出九地，（《孫子》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乎九天之上。）上披重云。攀天蹈空，夷視阻艱。破裂層壘，殄殲群頑。內(nèi)獲固圉，（《左傳》：亦聊以固吾圉也。）外臨平原。天兵徐驅(qū)，卒乘單單。（《詩》：王旅單單。單單，眾也。又單單駱馬。他丹切。）大憝囚戮，（大憝，謂辟也?！稌罚涸獝捍箜?。憝，徒對切。）戎夏咸歡。帝圖厥功，惟梁是先。開國進(jìn)位，南服于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銘功鑒亂，永代是觀。
涂山銘（并序）
惟夏后氏建大功，定大位，立大政，勤勞萬邦，和寧四極，威懷之道，儀刑后王。（《詩》：儀刑文王。刑，法也。）當(dāng)乎洪流方割，（《書》：湯湯洪水方割。）災(zāi)被下土，自壺口而導(dǎo)百川，（《書》：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此是治水自壺口始也。）大功建焉。虞帝耄期，承順天，（《書》：舜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于勤。又曰：天之數(shù)在汝躬，汝終陟元后。）自南河而受四海，（《孟子》云：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訟獄謳歌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今以為禹，恐誤。）大位定焉。萬國既同，宣省風(fēng)教，自涂山而會諸侯，（《左傳》哀七年：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注：涂山在壽春東北，《書》云：娶于涂山?？装矅疲和可?，國名?；矢χk云：今九江當(dāng)涂有禹廟，則涂山在淮南。）大政立焉。功莫崇乎御大災(zāi)，（《禮記》：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言禹有治水之功。）乃賜玄圭，以承帝命；（《書》：禹錫玄圭，告厥成功。）位莫崇乎執(zhí)大象，（《老子》：執(zhí)大象，天下往。）乃輯五瑞，以建皇極；（五瑞，即五玉也。）政莫先乎齊大統(tǒng)，乃朝玉帛，以混經(jīng)制。是所以承唐、虞之后，垂子孫之丕業(yè)，立商、周之前，樹帝王之洪范者也。
嗚呼，天地之道尚德而右功，（右亦尊也。）帝王之政崇德而賞功。故堯、舜至德，而位不及嗣，湯、武大功，而祚延于世。有夏德配于二圣，而唐、虞讓功焉；功冠于三代，而商、周讓德焉。宜乎立極垂統(tǒng)，貽于后裔，當(dāng)位作圣，著為世準(zhǔn)。則涂山者，功之所由定，德之所由濟(jì)，政之所由立，有天下者宜取于此。追惟大號既發(fā)，華蓋既狩，方岳列位，奔走來同，山川守神，莫敢遑寧，（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jié)專車。吳子使來聘，問之仲尼。仲尼曰：“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此為大矣?！笨驮唬骸案覇栒l守為神？”仲尼曰：“山川之守，足以紀(jì)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為公侯者也?！保┯痨杆暮?，（《左傳》定四年：晉人假羽旄于鄭，鄭人與之?！吨芏Y》：全羽為旄，析羽為旌。旄，一作毛。）衣裳咸會，（莊二十七年，《谷梁傳》：衣裳之會十有一，未嘗有歃血之盟。）虔恭就列，俯僂聽命。然后示之以禮樂，和氣周洽；申之以德刑，天威震耀。制立謨訓(xùn)，宜在長久。厥后啟征有扈，而夏德始衰；羿距太康，而帝業(yè)不守。（啟，禹之子。太康，啟之子?！稌じ适摹罚簡⑴c有扈戰(zhàn)于甘之野，作《甘誓》?！段遄又琛纷ⅲ禾当P于游田，不恤民事，為羿所逐，不得反國。）皇祖之訓(xùn)不由，（《書》：皇祖有訓(xùn)?；首?，謂禹。）人亡政墜，卒就陵替。向使繼代守文之君，又有紹其功德，修其政統(tǒng)，卑宮室，惡衣服，拜昌言，平均賦入，制定朝會，則諸侯常至，而天命不去矣。茲山之會，安得獨(dú)光于后歟？是以周穆遐追遺法，復(fù)會于是山，（《左傳》昭四年；椒舉言于楚子曰：康有酆宮之朝，穆有涂山之會也。）聲垂天下，跡紹前軌，用此道也。故余為之銘，庶后代朝諸侯制天下者，仰則于此。辭曰：
惟禹體道，功厚德茂。會朝侯衛(wèi)，（侯衛(wèi)，五等之諸侯。）統(tǒng)壹憲度。省方宣教，化制殊類。咸會壇位，承奉儀矩。禮具樂備，德容既孚。乃舉明刑，以弼圣謨。則戮防風(fēng)，（一本明刑作明則，則戮作刑戮。）遺骨專車。（見上注。）克明克威，疇敢以渝。宣昭黎憲，（一作獻(xiàn)。）耆定混區(qū)。（《詩》：耆定爾功。注：耆，致也。耆，音旨。）傳祚后胤，丕承帝圖。涂山巖巖，界彼東國。惟禹之德，配天無極。即山刊碑，貽后訓(xùn)則。
壽州安豐縣孝門銘（并序《唐·孝友傳》曰：壽州永豐李興，亦有志行，柳宗元為作《孝門銘》，云云。全載于傳。）
壽州刺史臣承思言：九月丁亥，安豐縣令臣某，上所部編戶氓（與同。）李興，父被惡疾，歲月就亟，（“就”，一作“疾”。）興自刃股肉，假托饋獻(xiàn)。其父老病，已不能啖啜，（啖，音淡。啜，姝悅切，正作“ヱ”。）經(jīng)宿而死。興號呼撫臆，（撫，一作扌。）口鼻垂血，捧土就墳，沾漬涕Д，（漬，疾智切。Д，音夷。）墳左作小廬，蒙以苫茨，（苫茨，謂以草覆屋。）伏匿其中，扶服頓踴，（扶服，音匍匐。頓踴，謂踴也。）晝夜哭訴。孝誠幽達(dá)，神為見異，廬上產(chǎn)紫芝白芝二本，各長一寸，廬中醴泉涌出，奇形異狀，（異，一作瑞。）應(yīng)驗(yàn)圖記。此皆陛下孝理神化，陰中其心，而克致斯事。
謹(jǐn)案：興庶賤陋，循習(xí)淺下，性非文字所導(dǎo)，生與耨耒為業(yè)，（一作“伍”。）而能鐘彼醇孝，超出古列，天意神道，猶錫瑞物，以表殊異。伏惟陛下有唐堯如天如神之德，（《史記》稱堯：“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宜加旌褒，合于上下，請表其里閭，刻石明白，宣延風(fēng)美，觀示后祀，永永無極。臣昧死上請。制曰“可”。其銘云：（一本無上三字，一本于制可側(cè)注云：此一段在銘后，又標(biāo)云，當(dāng)先寫銘，又涂去其銘云三字。）
懿厥孝思，（《詩》：永言孝思。）惟茲淑靈。稟承粹和，篤守天經(jīng)。（天經(jīng)，孝也。）泣侍羸疾，默禱隱冥。引刃自向，殘肌敗形。羞膳奉進(jìn)，憂勞孝誠。惟時高高，（《詩》：高高在上。）曾不是聽。創(chuàng)巨痛仍，號于穹。捧土濡涕，頓首成墳。隱膺腐眥，寒暑在廬。草木悴死，鳥默踟躕。（踟，音馳。躕，重株切。）殊類異族，亦相其哀。肇有二位，（二位，天地也。）孝道爰興?？诵挢书?，載籍是登。在帝有虞，以孝。（舜，克諧以孝，，不格奸。）仲尼述經(jīng)，以教于曾。（孔子《孝經(jīng)》為曾參而作。）惟昔魯侯，見命夷宮。（《國語》：周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dǎo)訓(xùn)諸侯者。穆仲曰：“魯侯孝?！蓖踉唬骸叭粍t能治其民矣?！蹦嗣斝⒐谝膶m?！妒酚洝斒兰摇罚褐苄醴ヴ?，殺其君伯御，立稱于夷宮，是為孝公。注云：夷宮，宣王祖父夷王之廟。古者爵命必于祖廟。）亦有考叔，寤莊稱純。（《左傳》：鄭莊公置姜氏于城潁。潁考叔聞之，有獻(xiàn)于公。公從之，遂為母子如初。君子曰：潁孝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顯顯李氏，實(shí)與之倫。哀嗟道路，涕慕里鄰。邦伯章奏，稽首殷勤。上動帝心，旁達(dá)明神。神錫秘祉，三秀靈泉。（三秀，芝草也。《楚詞·山鬼章》云：采三秀于山間。靈泉，即上所云醴泉涌出也。）帝命薦嘉，亦表其門。統(tǒng)合上下，交贊天人。建此碑號，億齡揚(yáng)芬。（十萬曰億。億齡，言其無窮也。）
武岡銘（并序）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東鄙，（黔音琴。）蠻獠雜擾，（蠻獠，西南夷名。獠，音老，又竹絞切，亦作“<豸>”。）盜弄庫兵，（元和六年，辰溆蠻酋張伯靖，嫉黔中觀察使督斂苛刻，因聚眾叛，殺長史，劫據(jù)辰、錦諸州，連九洞以自固。九月，以蜀州刺史崔能為黔中觀察使，貶前使竇群為開州刺史。盜弄兵字，出《漢·龔遂傳》。）賊脅守帥，南鉤，外誘西原，（漢定西南夷，置郡。西原，唐黃洞蠻地。）置魁立帥，（一作“伍”。）殺牲盟誓，洞窟林麓，嘯呼成群?；实巯裸~獸符，（漢制：郡守置銅虎符、竹使符，發(fā)兵遣至郡合符，符合，乃聽發(fā)兵也。符者，謂各分其半，右留京師，左以與之。）發(fā)庸、蜀、荊、漢、南越、東甌之師，（庸，即上庸縣。庸、蜀，謂劍南東西節(jié)度。荊，謂荊南節(jié)度。漢，謂山南東道節(jié)度。南越，謂廣州節(jié)度。東甌，謂福建觀察。）四面討問。畏罪憑阻，遁逃不即誅。
時惟潭部戎帥（湖南觀察使，治潭州也。）御史中丞柳公綽，練立將校，提卒五百，屯于武岡。（武岡，邵州縣名。）不震不騫，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順。亂人大恐，視公之師如百萬，視公之令如風(fēng)雷，怨號呻吟，喜有攸訴，投刃頓伏，（時黔中觀察使崔能、荊南節(jié)度使嚴(yán)綬及公綽討之，三歲不能定。綬上言曰：“臣今謹(jǐn)以便宜，先遣所部將李志烈赍書喻旨，俟其悛心?！辈敢嗌媳碚堧`荊南，乃降。乃獨(dú)詔綬招伯靖。伯靖果以隸黔六州之地乞降。綬命志烈復(fù)往，伯靖遂以其家屬舒秀和等詣江陵就戮。詔綬皆授麾下將以撫之，以伯靖為右威衛(wèi)翊府中郎將。六州平。）愿完父子，卒為忠信，奉職輸賦，進(jìn)比華人，無敢不龔。母弟生婿，繼來于潭，咸致天庭?；实坌菁?，式新厥命。兇渠同惡，革面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寧。公為藥石，俾復(fù)其性。詔書顯異，進(jìn)臨江漢，（以公綽為鄂岳觀察使?？肌豆b傳》，不書其平伯靖之功，豈史逸之耶？）益兵三倍，為時碩臣，殿于大邦。（詩：殿天子之邦。）文儒申申，有此武功。于是夷人始復(fù)。聞公之去，相與高蹈涕呼，（《左傳》哀二十一年：齊人歌曰：魯人之皋，數(shù)年不覺，使我高蹈。注，高蹈，猶遠(yuǎn)行。）若寒去裘。昔公不夸首級為己能力，專務(wù)教誨，俾邦斯平。我老洎幼，由公之仁，小不為虺蜮，（虺，蝮蟲也。蜮，短狐也，似鱉三足。虺，許偉切。蜮，音惑，又越逼切。）大不為鯨鯢，（《左傳》宣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鯨鯢，以喻不義之人。）恩重事特，不邇而遠(yuǎn)，莫可追已。愿銘武岡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鄰，（一作“類”。）以示我子孫。（一有“彌”字。）億萬年，俾我奉國，如今之誠。鄰之我懷，如公之勤。其辭曰：
黔山之Л，（音攢，高也。）巫水之，（巫水，五溪也。，曲也。）魚駭而離，獸犯而殘。戶恐谷竄，披攘仍亂，王師來誅，（“來”，一作“未”。）期死以緩。公明不疑，公信不欺，援師定命，（“援”，一作“授”。）俾邦克正?；嗜侍焓曳雌湫?。我涂四闔，公示之門；我愚抵死，公示之恩。既骨而完，（此用《左傳》所謂“生死而肉骨也”之意。骨，一作“定”，非。）既亡而存。奉公之訓(xùn)，貽我子孫。我始蝥賊，（《詩》：去其螟，及其蝥賊?！夺屜x》云：蝥，食根曰蝥，食節(jié)曰賊。蝥，音矛。）由公而仁；我始寇仇，由公而親。山畋澤[QPXJ]，（《周禮》有《[QPXJ]人》?！癧QPXJ]”與“魚”同。畋，音田。）輸賦于都，陶穴刊木，（《詩》：陶復(fù)陶穴?！稌罚弘S山刊木。）室我姻族。烹牲是祀，公受介福。揲著以占，（揲，舌牒切?！稗檩椤保蛔鳌罢邸觯粒玻场?。）公宜百祿?；薯Γ煊诖蟀?。（謂遷鄂岳。）遠(yuǎn)哉去我，誰嗣其良。有穴之丹，（辰州有丹穴。）有犀之顛，匪曰余固，公不可賂。祝鄰之德，恒遵公則；勖余之世，永謹(jǐn)邦制。（一作“以永邦制”。）南夷作詩，刻示來裔。
井銘（并序）
始州之人，（謂柳州人。）各以罌<臬瓦>負(fù)江水，（罌，瓶類，大腹小口?！稜栄拧吩疲嚎叼^之<臬瓦>。瓠，壺也。舊注：<臬瓦>，破罌也。罌，音鶯。<臬瓦>，五計切。）莫克井飲。崖岸峻厚，旱則水益遠(yuǎn)，人陟降大艱。雨多，涂則滑而顛。恒為咨嗟，怨惑訛言，終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為井城北隍上。（隍，城池。）未晦，果寒冽而多泉，（《易》：井冽寒泉食。冽，清也。）邑人以灌。其土堅，（巨至切，堅土也。一本作“堅壯”。）其利悠久。其相者，浮圖談康、諸軍事牙將米景。鑿者蔣晏。凡用罰布六千三百，（《周禮》：廛人，掌斂市之罰布。注：罰布者，犯市令者之泉。錢，行之曰布，藏之曰泉。）役庸三十六，大磚千七百，其深八尋有二尺。（八尺為尋。）銘曰：
盈以其神，其來不窮，惠我后之人。噫！疇肯似于政，（似，續(xù)也。）其來日新。（一作“盈以神”。）
舜禹之事（晏元獻(xiàn)曰：此文與下《謗譽(yù)》、《咸宜》等篇，恐是博士韋籌所作。）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漢禪。（音擅。）還自南郊，謂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保ㄎ狐S初元年十一月，文帝升壇即祚?！段菏洗呵铩吩唬憾Y畢，帝顧謂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保┯韶б詠斫孕χ?。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則信。吾見笑者之不知言，未見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與私，仁與強(qiáng)，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堯之圣，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見小爭于朝，大爭于野，其為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堯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堯也以圣，兩圣獨(dú)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齊猶曰“朱啟明”，（猶，一作“獨(dú)”。）而況在野者乎？堯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堯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進(jìn)而自系。舜舉十六族，去四兇族，使天下咸得其人；（一作“仁”。）命二十二人，興五教，立禮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時月，正歷數(shù)，齊律、度、量、權(quán)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積十余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齊我者舜也，資我者舜也?！碧煜轮谖徽?，皆舜之人也。而堯ㄨ然，（ㄨ，徒回切。）聾其聰，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謂堯者果烏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余年，其思而問者加少矣。至于堯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狈蛉缓竽芤咀屖芙K于文祖。舜之與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猶是也，而啟賢聞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則其忘之也遲。不然，反是。
漢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董、袁、陶之賊生人盈矣，（宦，曹節(jié)、王甫；董卓、袁紹、袁術(shù)、陶謙也。）丕之父攘禍以立強(qiáng)，積三十馀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丕嗣而禪，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耶？然則漢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與私，仁與強(qiáng)，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無以異也。堯、舜之忘，不使如漢，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堯、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問者曰：堯崩，天下若喪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載。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歟？”曰：是舜歸德于堯，史尊堯之德之辭者也。堯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堯者，蓋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堯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與人天下。
謗譽(yù)凡人之獲謗譽(yù)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yù)；小人在下位則多譽(yù)，在上位則多謗。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則譽(yù)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則道必合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謗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yù)之。小人遭亂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則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譽(yù)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yù)，非所謂譽(yù)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yù)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yù)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郵，謂如置郵之傳也。）且置于遠(yuǎn)邇，莫不以為信也。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于好惡，奪于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鄙迫苏咧y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貴顯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yù)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yù)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茍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yù)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茍不知我而謂我盜跖，（之石切。）吾又安取懼焉？（“取”，一作“敢”。）茍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毕桃伺d王之臣，多起污賤，人曰“幸也”；亡王之臣，多死寇盜，人曰“禍也”。余咸宜之。當(dāng)兩漢氏之始，屠販徒隸出以為公侯卿相，無他焉，彼固公侯卿相器也。遭時之非是以詘，獨(dú)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以為幸也。漢、晉之末，公侯卿相劫戮困餓伏墻壁間以死，無他焉，彼固劫戮困餓器也。遭時之非是以出，獨(dú)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為禍也。（卓、曜，謂董卓、劉曜。）彼困于錯亂，伏志氣，屈身體，以下奴虜，平難澤物之德不施于人，一得適其傃，（傃，向也。）其進(jìn)晚爾，而人猶幸之。彼伸于昏亂，抗志氣，肆身體，以傲豪杰，殘民興亂之技行于天下，一得適其傃，其死后耳，而人猶禍之。悲夫！余是以咸宜之。
鞭賈（此篇端以諷空空于內(nèi)者，賈技于朝，求過其分，而實(shí)不足賴云。）
市之鬻鞭者，人問之，其賈宜五十，（《孟子》：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賈，音嫁。）必曰五萬。復(fù)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后可。有富者子，適市買鞭，出五萬，持以夸余。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jié)朽墨而無文，（一本有“材”字。）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爪按曰掐。掐，乞洽切。）舉之<票羽>然若揮虛焉。（<票羽>，紕?wù)星?，飛也。）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其黃而澤。且賈者云?！庇嗄苏儋座葴藻＃?，音，溫也。）則然枯，（，音速。）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梔，音支，實(shí)可以染黃。）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后出東郊，爭道長樂坂下，（坂，坡也。）馬相是，（徒計切，蹋也?！肚f子》：怒則分背相是。）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是不已，墜于地，傷焉。視其內(nèi)則空空然，其理若糞壤，無所賴者。
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于朝，（一有“者”字。賈，音古。）當(dāng)其分則善。（一本無“當(dāng)其分則善”五字。）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dāng)其分，則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當(dāng)其有事，驅(qū)之于陳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內(nèi)，糞壤之理，而責(zé)其大擊之效，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一無“者”字。）
吏商吏而商也，污吏之為商，不若廉吏之商，其為利也博。污吏以貨商，資同惡與之為曹，（資，藉也。）大率多減耗，役傭工，費(fèi)舟車，射時有得失，取貨有苦良，（《周禮》：辨其苦良。）盜賊水火殺焚溺之為患，（“”，與“奪”同。）幸而得利，不能什一二，身敗祿，大者死，次貶廢，小者惡，終不遂。（“者”，一作“名”。）污吏惡能商矣哉？廉吏以行商，（行，下孟切，下“其行”并同。）不役傭工，不費(fèi)舟車，無資同惡減耗，時無得失，貨無良苦，盜賊不得殺，水火不得焚溺，利愈多，名愈尊，身富而家強(qiáng)，子孫葆光。（葆，音保，大也。）是故廉吏之商博也。茍修嚴(yán)潔白以理政，由小吏得為縣，由小縣得大縣，由大縣得刺小州，其利月益各倍。其行不改，又由小州得大州，其利月益三之一。其行又不改，又由大州得廉一道，（廉，察也。）其利月益之三倍，不勝富矣。茍其行又不改，則其為得也，夫可量哉？雖赭山以為章，（赭，音者，赤也。章，猶枚也?！妒酚洝罚荷骄忧д轮氖且?。）涸海以為鹽，（涸，竭也。）未有利大能若是者。然而舉世爭為貨商，以故貶吏相逐于道，百不能一遂。人之知謀，好邇富而近禍如此，悲夫！
或曰：“君子謀道不謀富，子見孟子之對宋乎，（，口莖切。）何以利為也?！保献又^宋曰：“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保┝釉唬壕佑卸?，誠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誠者，利進(jìn)而害退焉。吾為是言，為利而為之者設(shè)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禮記·中庸》。）吾哀夫沒于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也，姑設(shè)是，庶由利之小大登進(jìn)其志，幸而不撓乎下，（撓，女巧切。）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爾，何暇從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東海若東海若陸游，登孟豬之阿，（東海若，東海神名。孟豬，澤名。按《書》：導(dǎo)荷澤，被孟豬。注：在菏東北?！稘h·地理志》：孟豬在梁國睢陽縣東北?！吨芏Y》作“望諸”。）得二瓠焉，（瓠，胡故切，匏也。）刳而振其犀以嬉，（犀，瓜瓣?！对姟贰褒X如瓠犀”是也。刳，丘胡切。）取海水雜糞壤蟯蛔而實(shí)之，（蟯蛔，人腹中蟲。蟯，如消切?；?，音尤，又音回。）臭不可當(dāng)也。窒以密石，舉而投之海。逾時焉而過之，曰：“是故棄糞耶？”其一徹聲而呼曰：“我大海也。”東海若呀然笑曰：（呀然，笑貌。呀，虛牙切。）“怪矣，今夫大海，其東無東，其西無西，其北無北，其南無南，旦則浴日而出之，夜則滔列星，涵太陰，（太陰，月也。）揚(yáng)陰火珠寶之光以為明，其塵霾之雜不處也，（霾，音埋。）必泊之西ㄛ，故其大也深也潔也光明也，無我若者。今汝海之棄滴也，而與糞壤同體，臭朽之與曹，蟯蛔之與居，其狹咫也，（八寸曰咫。）又冥暗若是，而同之海，不亦羞而可憐哉！子欲之乎？吾將為汝抉石破瓠，蕩群穢于大荒之島，而同子于向之所陳者可乎？”糞水泊然不悅曰：“我固同矣，吾又何求于若？吾之性也，亦若是而已矣。穢者自穢，不足以害吾潔；狹者自狹，不足以害吾廣；幽者自幽，不足以害吾明。而穢亦海也，狹亦海也，幽亦海也，突然而往，于然而來，孰非海者？子去矣，無亂我?！逼湟宦勅糁?，號而祈曰：“吾毒是久矣！吾以為是固然不可異也。今子告我以海之大，又目我以故海之棄糞也，吾愈急焉。涌吾沫不足以發(fā)其窒，旋吾波不足以穴瓠之腹也，就能之，窮歲月耳，愿若幸而哀我哉！”東海若乃抉石破瓠，投之孟豬之陸，蕩其穢于大荒之島，而水復(fù)于海，盡得向之所陳者焉。而向之一者，終與臭腐處而不變也。
今有為佛者二人，同出于毗盧遮那之海，而汨于五濁之糞，而幽于三有之瓠，而窒于無明之石，而雜于十二類之蟯尤。（十二類，謂子為鼠、丑為牛之類。）人有問焉，其一人曰：“我佛也，毗盧遮那、五濁、三有、無明、十二類，皆空也，一也，無善無惡，無因無果，無修無證，無佛無眾生，皆無焉，吾何求也！”問者曰：“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與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一有“則”字。）大患者至矣?！逼淙嗽唬骸白尤ヒ?，無亂我。”其一人曰：“嘻，吾毒之久矣！吾盡吾力而不足以去無明，窮吾智而不足以超三有、離五濁，而異夫十二類也。就能之，其大小劫之多不可知也，若之何？”問者乃為陳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說。于是圣人憐之，（周昭王時，釋伽生，西方有圣人出世。）接而致之極樂之境，而得以去群惡，集萬行，居圣者之地，同佛知見矣。向之一人者，終與十二類同而不變也。夫二人之相遠(yuǎn)也，（“遠(yuǎn)”，一作“違”。）不若二瓠之水哉！今不知去一而取一，甚矣。
昔在帝堯，光有四海，元首萬邦。時則舜、禹、稷、Ι，（音薛，與“契”同，高辛氏之子。）佐命垂統(tǒng)，股肱天下。（《書》：元首明哉，股肱良哉。一本作“天子”。）圣德未衰而內(nèi)禪，（音擅。）元臣繼天而受命。四姓承休，迭有中邦；（舜，媯氏。禹，姒氏。后稷，姬氏。契，子氏。皆堯之元臣，其后迭有天下。）五神環(huán)運(yùn)，炎德復(fù)起。（五神，五德也，至漢為火德。）周道削滅，秦德暴戾，皇天疇庸，審厥保承，乃命唐帝之后振而興之。（《春秋》：晉史蔡墨有言，陶唐氏既衰，其后有劉累。班固《高祖贊》及之。）又俾九臣之后，（九臣，九官也。謂禹作司空，棄為后稷，契為司徒，皋陶為士，垂為共工，益為虞伯，夷為秩宗，夔典樂，龍為納言?！熬拧保蛔鳌霸?。）翊而登之。所以紹復(fù)丕績，不墜厥祀。故曲逆起為策士，（周封舜后于陳，陳之子孫以國為氏。至漢陳平佐高祖，封曲逆侯。曲逆，音去遇。）輔成帝圖，吐謀洞靈，奮奇如神，舜之胄也。汝陰（汝陰，夏侯嬰所封。嬰之先，出自姒姓，杞簡公為楚所滅，弟佗奔魯，悼公以其夏禹之后，給以采地，爵為侯。后因以為夏侯氏。）脫帝密網(wǎng)，（嬰為沛縣吏，與高祖相愛，高祖戲而傷嬰。人有告高祖。高祖時為亭長，重坐傷人，告故不傷嬰，嬰證之。移獄覆，嬰坐高祖系歲馀，笞掠數(shù)百，終脫高祖。）摧虜暴氣，扶乘天休，運(yùn)行嘉謀，禹之苗也。ガ侯（ガ，蕭何所封。何之先出自子姓，宋戴公裔孫蕭叔大心，平南宮長萬有功，封于蕭，后因以為氏。ガ，音贊。）保綏三秦，控引漢中，（項(xiàng)羽立沛公為漢王，都南鄭，以何為丞相。還定三秦，東爭天下，常命何留守。）宏器廓度，以大帝業(yè)，Ι之裔也?；搓帲ɑ搓帲n信所封。信之先，出自姬氏。《左傳》曰：邗、晉、應(yīng)、韓，武之穆也。曲沃桓叔之子萬，食采于韓，因以為氏。）整齊天兵，導(dǎo)揚(yáng)靈威，覆趙夷魏，拔齊殄楚；（覆趙，謂斬趙王成安君陳馀。夷魏，謂虜魏王豹，定河?xùn)|。拔齊，謂虜齊王廣。殄楚，謂會垓下，平項(xiàng)羽。）平陽（平陽，曹參所封。參之先封曹，以國為姓，“陽”下或有“夏”字，非是。）破三秦，虜魏王；（高祖至漢中，以參為將軍，還定三秦，與韓信攻魏，獲魏王豹。）絳侯（后稷封于邰，七世孫古公父徙居岐山之周原，后因?yàn)槭显恢?。至于勃，事漢，封于絳。）定楚地，固劉氏，皆稷之裔也?？藦?fù)堯緒，昭哉甚明。天意若曰：建火德者，必唐帝之胄，故漢氏興焉；（《高祖紀(jì)》贊云：漢承堯運(yùn)，德祚日盛，斷蛇著符，旗幟尚赤，協(xié)于火德，自然之應(yīng)，得天統(tǒng)矣。）翼炎運(yùn)者，必唐臣之孫，故群雄登焉。是以高帝誕膺圣祚，以垂德厚，（一作厚德。）探昊穹之奧旨，載幽明之休佑。殺白帝于大澤，以承其靈。（高祖夜徑澤中，有大蛇當(dāng)徑，帝斬之。后人至蛇所，有老嫗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dāng)?shù)溃癯嗟圩訑刂??！保┙ǔ帻逵谂嬉?，以昭其神。（高祖為沛公，旗幟尚赤。）假手于嬴，以混諸侯；（秦嬴姓，謂秦并六國而復(fù)歸于漢。）憑力于項(xiàng)，以離關(guān)東。（謂項(xiàng)羽剽悍，而關(guān)東心離。）奉纂堯之元命，而四代之后，咸獻(xiàn)其用，得乘木之大統(tǒng)，（謂周木德也。）而秦楚之盛，不保其位。既建皇極，設(shè)都咸陽，撫征四方，訓(xùn)齊天下。乃樂沛宮，以追造邦之本；乃歌《大風(fēng)》，以昭武成之德；（高祖十二年，過沛，歌曰：“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乃尊舊都，（“尊”，或作“奠”。“都”，一作“邦”。）以壯王業(yè)之基。生為湯沐之邑，沒為思樂之地。且曰：萬歲之下，魂游于此。（高祖謂沛父兄曰：“游子悲故鄉(xiāng)，吾雖都關(guān)中，萬歲之后，吾魂魄猶思沛，其以沛為朕湯沐邑?！保?br/>
惟茲原廟，沛宮之舊也。（惠帝詔郡國立原廟。原，重也，謂先已有廟。）祭蚩尤于是庭而赤精降，（高祖既為沛公，祠黃帝祭蚩尤于沛庭。）導(dǎo)靈命于是邦而群雄至。登布衣于萬乘，而子孫得以纘其緒；化環(huán)堵為四海，而黎元得以安其業(yè)。基岱岳之高，源洪河之長，蓄靈擁休，此焉發(fā)跡。蓋以道備于是，而后行之天下；制成于是，而后廣之宇內(nèi)。天下備其道，而神復(fù)乎本；宇內(nèi)成其制，而心懷于舊。宜其正名以表功，用成其始，俾生靈盡其敬焉；陳本以宅神，用成其終，俾生靈盡其慕焉。故高帝定位，建茲宮，（《詩》：宮有佹。建茲宮，即上云沛宮也。，音秘。）惠皇嗣服，爰立清廟，（見上注。）綿越千祀，至今血食，此所以成終而成始也。
且夫以斷蛇之威，安知不運(yùn)其密，用佐歲功以流澤歟？以約法之仁，（高祖入關(guān)，與父老約法三章耳。）安知不流其神，卷相舊邦之遺黎歟？以紹唐之馀慶，統(tǒng)天之遺烈，安知不奮其圣化大佑于下土歟？然則展慶乞靈，烏可已也。銘于舊邑，以迪天命。其辭曰：
蕩蕩明德，時惟放勛。揖讓而退，祚于后昆。群蛇輔龍，（《晉世家》：文公即位，賞從亡者，未至介子推，子推入綿上山中，至死不見。子推從者憐之，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乘云，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dú)怒，終不見其處所。）以翊天門。（“翊”，一作“Р”，音貢，飛也。《漢書》：登椽欒而Р天門。）登翼炎運(yùn)，唐臣之孫。秦綱既離，鹿駭東夏。長蛇封豕，（《左傳》：封豕長蛇，以薦食上國。封豕，大豬也。）蹈躍中野。天復(fù)堯緒，鐘佑于劉。赫矣漢祖，播茲皇猷。揚(yáng)沛廷，約從諸侯。（從，將容切。）豪暴震疊，威聲布流。總制虎臣，委成良籌。剿殄霸楚，（剿，子小切。）遂荒神州。（《詩》：遂荒大東。）區(qū)宇懷濡，黔黎輯柔。表正萬國，炎靈用休。定宅咸陽，以都上游。（《項(xiàng)羽傳》：古之王者，地方千里，必居上游。注：游，即流也。）留觀本邦，（“觀”，一作“歡”。）在鎬如周。（《詩》：王在豐鎬。文王都豐，武王都鎬。）穆穆惠皇，宗克承。崇崇沛宮，清廟是憑。原念大業(yè)，肇經(jīng)茲地，乃專元命，亦舉嚴(yán)祀。建釁鼓，（釁，許僅切?！褒濉?，一作“旆”。）遂據(jù)天位，魂游故都，永介丕祉。煥列唐典，（“列”，一作“若”，見題注。）嚴(yán)恭罔墜。勒此休銘，以昭本始。
劍門銘（并序）
惟蜀都重險多貨，混同戎蠻，人ζ俗剽，（ζ，雜也。）嗜為寇亂?；实墼臧嗽?，帥喪眾暴，（永貞元年八月，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卒。）群疑不制，（《易》：群疑亡也?！稘h書》：群疑滿腹。）妖孽扇行。（孽，魚列切，亦作{薛蟲}。）怙恃富強(qiáng)，滔天阻兵，（《書》：象恭滔天?！蹲髠鳌罚鹤璞踩?。皋既卒，度支副使劉辟自為留后，諷諸將徼旄節(jié)。時帝即位，欲靜鎮(zhèn)四方，即拜檢校工部尚書西川節(jié)度使。辟意帝可動，益驁蹇吐不臣語，求統(tǒng)三川。）攻陷他部，北包劍門，（辟欲以所善盧文若節(jié)度東川，即以兵取梓州。）憑負(fù)丘陵，以張驁猛，堅利鋒鏑，以拒大順，謂雷霆之誅莫己加也。
惟梁守臣（山南西道節(jié)度治梁。）禮部尚書嚴(yán)公，以國害為私仇，（《漢書·司馬相如傳》：人懷怒心，如報私仇。）以天討為己任。（宰相杜黃裳薦神策軍使高崇文勇略可用。元和元年正月，以崇文為行營節(jié)度使，將步兵五千為前鋒，率京西兵馬使李元奕、東川節(jié)度使李康、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嚴(yán)礪同討辟。嚴(yán)公，嚴(yán)礪也?！缎绿剖贰吩唬旱Z輕躁多謀，以便佞自將。又曰：礪在位，貪沓茍得，士民不勝其苦。擅沒吏民田宅百馀所，稅外加斂錢及芻粟數(shù)十萬。史載礪行事如此，而子厚寄東川啟曰：“以仁厚蓄生人，以勇義平國難?！庇衷唬骸袄凼茴櫮?，踴躍盛德?！庇肿鳌秳﹂T銘》稱頌之若此，何哉？）推仁仗信，不待司死，（《孟子》：有司死之士。）而人致其命；立義抗憤，不待喋血，（《漢文紀(jì)》：今已誅諸呂，新喋血京師。喋，大頰切，字當(dāng)作“蹀”。蹀，謂履涉之。）而士一其心。悉師出次，祗俟明詔。凡諸侯之師，必出于是。儲偫饗賚，（偫，直里切。）取其豐穰。乃遣前軍嚴(yán)秦，奉揚(yáng)王誅，誕告南土。十一月，（當(dāng)作二月。）右?guī)熡饫?，蹈寇地，乘山斬虜，以遏奔沖。左師出于劍門，大攘頑へ，諭引劫脅，蟻潰鼠駭，險無以固，（“以”下，一有“為”字。）收奪利地，以須王師。（礪命嚴(yán)秦自漢原至神泉，凡數(shù)十合，下劍門，覆蕩口，收劍州，命契丹之裨將可提彌珠斬賊之特將文德昭。）封刳腎腸，振拔根柢，（根柢，見前注。）俾無以肆毒，用集我勛力。{鼓賁}鼓一振，（{鼓賁}鼓，《周禮》：鼓人以{鼓賁}鼓鼓軍事。{鼓賁}，扶云切，大鼓也。）元戎啟行，（《詩》，元戎十乘，以先啟行。）取其渠魁，以為大戮。（九月，崇文克成都，擒辟，送長安。《左傳》：取其鯨鯢以為大戮。）由公忠勇憤悱，授任堅明，謀猷弘長，用能啟辟險厄，夷為大涂，衰沮害氣，對乎天意。致用休嘉，（致，一作帝。）議功居首，增秩師長，（本傳云：劉辟反，以儲備有素，檢校尚書左仆射。）進(jìn)為大藩，宅是南服。（十月，以礪為東川節(jié)度。）將校群吏，愿刊山石，昭著公之功，垂號無窮。銘曰：
井絡(luò)坤垠，（蜀在星分野為井絡(luò)，在卦為坤維，《河圖括地象》曰：岷山之地，上為井絡(luò)。）時惟外區(qū)。（張載《劍閣銘》云：矧茲狹隘，土之外區(qū)。外區(qū)，謂在區(qū)域之外。）界山為門，環(huán)于蜀都。叢險積貨，混并羌、{髟矛}。（《書·牧誓》：及庸、蜀、羌、{髟矛}、微、廬、彭、濮人。八國，皆戎狄國名。羌在西蜀，{髟矛}微在巴蜀。{髟矛}，音矛。）狂猾窺隙，狺狺嘯呼。（狺狺，犬吠聲?！冻o》：猛犬狺狺。狺，魚斤切，“犭斤”同。）憑據(jù)勢勝，厚其兇徒?；实壑剩抖徽D。暴非德馴，害及巴、渝。（巴、渝，在唐屬劍南道。）乃出王旅，乃咨列岳。牧臣司梁，當(dāng)其要束。器備攸積，糗糧是蓄。（《書》：峙乃糗糧。糗，干飯。）人無增賦，師以饒足。喋血誓士，玄機(jī)在握。分命貔貅，陳為掎角。（《左傳》：譬如捕鹿，晉人角之，諸戎掎之。掎，居綺切，偏引也。）右逾岷山，左直劍門。攻出九地，（《孫子》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乎九天之上。）上披重云。攀天蹈空，夷視阻艱。破裂層壘，殄殲群頑。內(nèi)獲固圉，（《左傳》：亦聊以固吾圉也。）外臨平原。天兵徐驅(qū)，卒乘單單。（《詩》：王旅單單。單單，眾也。又單單駱馬。他丹切。）大憝囚戮，（大憝，謂辟也?！稌罚涸獝捍箜?。憝，徒對切。）戎夏咸歡。帝圖厥功，惟梁是先。開國進(jìn)位，南服于藩。邦之清夷，人以完安。銘功鑒亂，永代是觀。
涂山銘（并序）
惟夏后氏建大功，定大位，立大政，勤勞萬邦，和寧四極，威懷之道，儀刑后王。（《詩》：儀刑文王。刑，法也。）當(dāng)乎洪流方割，（《書》：湯湯洪水方割。）災(zāi)被下土，自壺口而導(dǎo)百川，（《書》：冀州，既載壺口，治梁及岐。此是治水自壺口始也。）大功建焉。虞帝耄期，承順天，（《書》：舜宅帝位，三十有三載，耄期倦于勤。又曰：天之數(shù)在汝躬，汝終陟元后。）自南河而受四海，（《孟子》云：舜避堯之子于南河之南，訟獄謳歌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然后之中國踐天子位焉。今以為禹，恐誤。）大位定焉。萬國既同，宣省風(fēng)教，自涂山而會諸侯，（《左傳》哀七年：禹會諸侯于涂山，執(zhí)玉帛者萬國。注：涂山在壽春東北，《書》云：娶于涂山?？装矅疲和可?，國名?；矢χk云：今九江當(dāng)涂有禹廟，則涂山在淮南。）大政立焉。功莫崇乎御大災(zāi)，（《禮記》：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言禹有治水之功。）乃賜玄圭，以承帝命；（《書》：禹錫玄圭，告厥成功。）位莫崇乎執(zhí)大象，（《老子》：執(zhí)大象，天下往。）乃輯五瑞，以建皇極；（五瑞，即五玉也。）政莫先乎齊大統(tǒng)，乃朝玉帛，以混經(jīng)制。是所以承唐、虞之后，垂子孫之丕業(yè)，立商、周之前，樹帝王之洪范者也。
嗚呼，天地之道尚德而右功，（右亦尊也。）帝王之政崇德而賞功。故堯、舜至德，而位不及嗣，湯、武大功，而祚延于世。有夏德配于二圣，而唐、虞讓功焉；功冠于三代，而商、周讓德焉。宜乎立極垂統(tǒng)，貽于后裔，當(dāng)位作圣，著為世準(zhǔn)。則涂山者，功之所由定，德之所由濟(jì)，政之所由立，有天下者宜取于此。追惟大號既發(fā)，華蓋既狩，方岳列位，奔走來同，山川守神，莫敢遑寧，（吳伐越，墮會稽，獲骨焉，節(jié)專車。吳子使來聘，問之仲尼。仲尼曰：“禹致群神于會稽之山，防風(fēng)氏后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jié)專車，此為大矣?！笨驮唬骸案覇栒l守為神？”仲尼曰：“山川之守，足以紀(jì)綱天下者，其守為神，社稷之守為公侯者也?！保┯痨杆暮?，（《左傳》定四年：晉人假羽旄于鄭，鄭人與之?！吨芏Y》：全羽為旄，析羽為旌。旄，一作毛。）衣裳咸會，（莊二十七年，《谷梁傳》：衣裳之會十有一，未嘗有歃血之盟。）虔恭就列，俯僂聽命。然后示之以禮樂，和氣周洽；申之以德刑，天威震耀。制立謨訓(xùn)，宜在長久。厥后啟征有扈，而夏德始衰；羿距太康，而帝業(yè)不守。（啟，禹之子。太康，啟之子?！稌じ适摹罚簡⑴c有扈戰(zhàn)于甘之野，作《甘誓》?！段遄又琛纷ⅲ禾当P于游田，不恤民事，為羿所逐，不得反國。）皇祖之訓(xùn)不由，（《書》：皇祖有訓(xùn)?；首?，謂禹。）人亡政墜，卒就陵替。向使繼代守文之君，又有紹其功德，修其政統(tǒng)，卑宮室，惡衣服，拜昌言，平均賦入，制定朝會，則諸侯常至，而天命不去矣。茲山之會，安得獨(dú)光于后歟？是以周穆遐追遺法，復(fù)會于是山，（《左傳》昭四年；椒舉言于楚子曰：康有酆宮之朝，穆有涂山之會也。）聲垂天下，跡紹前軌，用此道也。故余為之銘，庶后代朝諸侯制天下者，仰則于此。辭曰：
惟禹體道，功厚德茂。會朝侯衛(wèi)，（侯衛(wèi)，五等之諸侯。）統(tǒng)壹憲度。省方宣教，化制殊類。咸會壇位，承奉儀矩。禮具樂備，德容既孚。乃舉明刑，以弼圣謨。則戮防風(fēng)，（一本明刑作明則，則戮作刑戮。）遺骨專車。（見上注。）克明克威，疇敢以渝。宣昭黎憲，（一作獻(xiàn)。）耆定混區(qū)。（《詩》：耆定爾功。注：耆，致也。耆，音旨。）傳祚后胤，丕承帝圖。涂山巖巖，界彼東國。惟禹之德，配天無極。即山刊碑，貽后訓(xùn)則。
壽州安豐縣孝門銘（并序《唐·孝友傳》曰：壽州永豐李興，亦有志行，柳宗元為作《孝門銘》，云云。全載于傳。）
壽州刺史臣承思言：九月丁亥，安豐縣令臣某，上所部編戶氓（與同。）李興，父被惡疾，歲月就亟，（“就”，一作“疾”。）興自刃股肉，假托饋獻(xiàn)。其父老病，已不能啖啜，（啖，音淡。啜，姝悅切，正作“ヱ”。）經(jīng)宿而死。興號呼撫臆，（撫，一作扌。）口鼻垂血，捧土就墳，沾漬涕Д，（漬，疾智切。Д，音夷。）墳左作小廬，蒙以苫茨，（苫茨，謂以草覆屋。）伏匿其中，扶服頓踴，（扶服，音匍匐。頓踴，謂踴也。）晝夜哭訴。孝誠幽達(dá)，神為見異，廬上產(chǎn)紫芝白芝二本，各長一寸，廬中醴泉涌出，奇形異狀，（異，一作瑞。）應(yīng)驗(yàn)圖記。此皆陛下孝理神化，陰中其心，而克致斯事。
謹(jǐn)案：興庶賤陋，循習(xí)淺下，性非文字所導(dǎo)，生與耨耒為業(yè)，（一作“伍”。）而能鐘彼醇孝，超出古列，天意神道，猶錫瑞物，以表殊異。伏惟陛下有唐堯如天如神之德，（《史記》稱堯：“其仁如天，其智如神。”）宜加旌褒，合于上下，請表其里閭，刻石明白，宣延風(fēng)美，觀示后祀，永永無極。臣昧死上請。制曰“可”。其銘云：（一本無上三字，一本于制可側(cè)注云：此一段在銘后，又標(biāo)云，當(dāng)先寫銘，又涂去其銘云三字。）
懿厥孝思，（《詩》：永言孝思。）惟茲淑靈。稟承粹和，篤守天經(jīng)。（天經(jīng)，孝也。）泣侍羸疾，默禱隱冥。引刃自向，殘肌敗形。羞膳奉進(jìn)，憂勞孝誠。惟時高高，（《詩》：高高在上。）曾不是聽。創(chuàng)巨痛仍，號于穹。捧土濡涕，頓首成墳。隱膺腐眥，寒暑在廬。草木悴死，鳥默踟躕。（踟，音馳。躕，重株切。）殊類異族，亦相其哀。肇有二位，（二位，天地也。）孝道爰興?？诵挢书?，載籍是登。在帝有虞，以孝。（舜，克諧以孝，，不格奸。）仲尼述經(jīng)，以教于曾。（孔子《孝經(jīng)》為曾參而作。）惟昔魯侯，見命夷宮。（《國語》：周宣王欲得國子之能導(dǎo)訓(xùn)諸侯者。穆仲曰：“魯侯孝?！蓖踉唬骸叭粍t能治其民矣?！蹦嗣斝⒐谝膶m?！妒酚洝斒兰摇罚褐苄醴ヴ?，殺其君伯御，立稱于夷宮，是為孝公。注云：夷宮，宣王祖父夷王之廟。古者爵命必于祖廟。）亦有考叔，寤莊稱純。（《左傳》：鄭莊公置姜氏于城潁。潁考叔聞之，有獻(xiàn)于公。公從之，遂為母子如初。君子曰：潁孝叔，純孝也，愛其母，施及莊公。）顯顯李氏，實(shí)與之倫。哀嗟道路，涕慕里鄰。邦伯章奏，稽首殷勤。上動帝心，旁達(dá)明神。神錫秘祉，三秀靈泉。（三秀，芝草也。《楚詞·山鬼章》云：采三秀于山間。靈泉，即上所云醴泉涌出也。）帝命薦嘉，亦表其門。統(tǒng)合上下，交贊天人。建此碑號，億齡揚(yáng)芬。（十萬曰億。億齡，言其無窮也。）
武岡銘（并序）
元和七年四月，黔巫東鄙，（黔音琴。）蠻獠雜擾，（蠻獠，西南夷名。獠，音老，又竹絞切，亦作“<豸>”。）盜弄庫兵，（元和六年，辰溆蠻酋張伯靖，嫉黔中觀察使督斂苛刻，因聚眾叛，殺長史，劫據(jù)辰、錦諸州，連九洞以自固。九月，以蜀州刺史崔能為黔中觀察使，貶前使竇群為開州刺史。盜弄兵字，出《漢·龔遂傳》。）賊脅守帥，南鉤，外誘西原，（漢定西南夷，置郡。西原，唐黃洞蠻地。）置魁立帥，（一作“伍”。）殺牲盟誓，洞窟林麓，嘯呼成群?；实巯裸~獸符，（漢制：郡守置銅虎符、竹使符，發(fā)兵遣至郡合符，符合，乃聽發(fā)兵也。符者，謂各分其半，右留京師，左以與之。）發(fā)庸、蜀、荊、漢、南越、東甌之師，（庸，即上庸縣。庸、蜀，謂劍南東西節(jié)度。荊，謂荊南節(jié)度。漢，謂山南東道節(jié)度。南越，謂廣州節(jié)度。東甌，謂福建觀察。）四面討問。畏罪憑阻，遁逃不即誅。
時惟潭部戎帥（湖南觀察使，治潭州也。）御史中丞柳公綽，練立將校，提卒五百，屯于武岡。（武岡，邵州縣名。）不震不騫，如山如林，告天子威命，明白信順。亂人大恐，視公之師如百萬，視公之令如風(fēng)雷，怨號呻吟，喜有攸訴，投刃頓伏，（時黔中觀察使崔能、荊南節(jié)度使嚴(yán)綬及公綽討之，三歲不能定。綬上言曰：“臣今謹(jǐn)以便宜，先遣所部將李志烈赍書喻旨，俟其悛心?！辈敢嗌媳碚堧`荊南，乃降。乃獨(dú)詔綬招伯靖。伯靖果以隸黔六州之地乞降。綬命志烈復(fù)往，伯靖遂以其家屬舒秀和等詣江陵就戮。詔綬皆授麾下將以撫之，以伯靖為右威衛(wèi)翊府中郎將。六州平。）愿完父子，卒為忠信，奉職輸賦，進(jìn)比華人，無敢不龔。母弟生婿，繼來于潭，咸致天庭?；实坌菁?，式新厥命。兇渠同惡，革面向化，如醉之醒，如狂之寧。公為藥石，俾復(fù)其性。詔書顯異，進(jìn)臨江漢，（以公綽為鄂岳觀察使?？肌豆b傳》，不書其平伯靖之功，豈史逸之耶？）益兵三倍，為時碩臣，殿于大邦。（詩：殿天子之邦。）文儒申申，有此武功。于是夷人始復(fù)。聞公之去，相與高蹈涕呼，（《左傳》哀二十一年：齊人歌曰：魯人之皋，數(shù)年不覺，使我高蹈。注，高蹈，猶遠(yuǎn)行。）若寒去裘。昔公不夸首級為己能力，專務(wù)教誨，俾邦斯平。我老洎幼，由公之仁，小不為虺蜮，（虺，蝮蟲也。蜮，短狐也，似鱉三足。虺，許偉切。蜮，音惑，又越逼切。）大不為鯨鯢，（《左傳》宣十二年：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鯨鯢，以喻不義之人。）恩重事特，不邇而遠(yuǎn)，莫可追已。愿銘武岡首，以慰我思，以昭我鄰，（一作“類”。）以示我子孫。（一有“彌”字。）億萬年，俾我奉國，如今之誠。鄰之我懷，如公之勤。其辭曰：
黔山之Л，（音攢，高也。）巫水之，（巫水，五溪也。，曲也。）魚駭而離，獸犯而殘。戶恐谷竄，披攘仍亂，王師來誅，（“來”，一作“未”。）期死以緩。公明不疑，公信不欺，援師定命，（“援”，一作“授”。）俾邦克正?；嗜侍焓曳雌湫?。我涂四闔，公示之門；我愚抵死，公示之恩。既骨而完，（此用《左傳》所謂“生死而肉骨也”之意。骨，一作“定”，非。）既亡而存。奉公之訓(xùn)，貽我子孫。我始蝥賊，（《詩》：去其螟，及其蝥賊?！夺屜x》云：蝥，食根曰蝥，食節(jié)曰賊。蝥，音矛。）由公而仁；我始寇仇，由公而親。山畋澤[QPXJ]，（《周禮》有《[QPXJ]人》?！癧QPXJ]”與“魚”同。畋，音田。）輸賦于都，陶穴刊木，（《詩》：陶復(fù)陶穴?！稌罚弘S山刊木。）室我姻族。烹牲是祀，公受介福。揲著以占，（揲，舌牒切?！稗檩椤保蛔鳌罢邸觯粒玻场?。）公宜百祿?；薯Γ煊诖蟀?。（謂遷鄂岳。）遠(yuǎn)哉去我，誰嗣其良。有穴之丹，（辰州有丹穴。）有犀之顛，匪曰余固，公不可賂。祝鄰之德，恒遵公則；勖余之世，永謹(jǐn)邦制。（一作“以永邦制”。）南夷作詩，刻示來裔。
井銘（并序）
始州之人，（謂柳州人。）各以罌<臬瓦>負(fù)江水，（罌，瓶類，大腹小口?！稜栄拧吩疲嚎叼^之<臬瓦>。瓠，壺也。舊注：<臬瓦>，破罌也。罌，音鶯。<臬瓦>，五計切。）莫克井飲。崖岸峻厚，旱則水益遠(yuǎn)，人陟降大艱。雨多，涂則滑而顛。恒為咨嗟，怨惑訛言，終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為井城北隍上。（隍，城池。）未晦，果寒冽而多泉，（《易》：井冽寒泉食。冽，清也。）邑人以灌。其土堅，（巨至切，堅土也。一本作“堅壯”。）其利悠久。其相者，浮圖談康、諸軍事牙將米景。鑿者蔣晏。凡用罰布六千三百，（《周禮》：廛人，掌斂市之罰布。注：罰布者，犯市令者之泉。錢，行之曰布，藏之曰泉。）役庸三十六，大磚千七百，其深八尋有二尺。（八尺為尋。）銘曰：
盈以其神，其來不窮，惠我后之人。噫！疇肯似于政，（似，續(xù)也。）其來日新。（一作“盈以神”。）
舜禹之事（晏元獻(xiàn)曰：此文與下《謗譽(yù)》、《咸宜》等篇，恐是博士韋籌所作。）
魏公子丕，由其父得漢禪。（音擅。）還自南郊，謂其人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保ㄎ狐S初元年十一月，文帝升壇即祚?！段菏洗呵铩吩唬憾Y畢，帝顧謂群臣曰：“舜、禹之事，吾知之矣?！保┯韶б詠斫孕χ?。
柳先生曰：丕之言若是可也。向者丕若曰：“舜、禹之道，吾知之矣。”丕罪也。其事則信。吾見笑者之不知言，未見丕之可笑者也。
凡易姓授位，公與私，仁與強(qiáng)，其道不同；而前者忘，后者系，其事同。使以堯之圣，一日得舜而與之天下，能乎？吾見小爭于朝，大爭于野，其為亂，堯無以已之。何也？堯未忘于人，舜未系于人也。堯之得于舜也以圣，舜之得于堯也以圣，兩圣獨(dú)得于天下之上，奈愚人何？其立于朝者，放齊猶曰“朱啟明”，（猶，一作“獨(dú)”。）而況在野者乎？堯知其道不可，退而自忘；舜知堯之忘己而系舜于人也，進(jìn)而自系。舜舉十六族，去四兇族，使天下咸得其人；（一作“仁”。）命二十二人，興五教，立禮刑，使天下咸得其理；合時月，正歷數(shù)，齊律、度、量、權(quán)衡，使天下咸得其用。積十余年，人曰：“明我者舜也，齊我者舜也，資我者舜也?！碧煜轮谖徽?，皆舜之人也。而堯ㄨ然，（ㄨ，徒回切。）聾其聰，昏其明，愚其圣。人曰：“往之所謂堯者果烏在哉？”或曰“耄矣”，曰“匿矣”。又十余年，其思而問者加少矣。至于堯死，天下曰：“久矣，舜之君我也?！狈蛉缓竽芤咀屖芙K于文祖。舜之與禹也亦然。禹旁行天下，功系于人者多，而自忘也晚。益之自系猶是也，而啟賢聞于人，故不能。夫其始系于人也厚，則其忘之也遲。不然，反是。
漢之失德久矣，其不系而忘也甚矣?；?、董、袁、陶之賊生人盈矣，（宦，曹節(jié)、王甫；董卓、袁紹、袁術(shù)、陶謙也。）丕之父攘禍以立強(qiáng)，積三十馀年，天下之主，曹氏而已，無漢之思也。丕嗣而禪，天下得之以為晚，何以異夫舜、禹之事耶？然則漢非能自忘也，其事自忘也；曹氏非能自系也，其事自系也。公與私，仁與強(qiáng)，其道不同，其忘而系者，無以異也。堯、舜之忘，不使如漢，不能授舜、禹；舜、禹之系，不使如曹氏，不能受之堯、舜。然而世徒探其情而笑之，故曰：笑其言者非也。
問者曰：堯崩，天下若喪考妣，四海遏密八音三載。子之言忘若甚然，是可不可歟？”曰：是舜歸德于堯，史尊堯之德之辭者也。堯之老更一世矣，德乎堯者，蓋已死矣，其幼而存者，堯不使之思也。不若是，不能與人天下。
謗譽(yù)凡人之獲謗譽(yù)于人者，亦各有道。君子在下位則多謗，在上位則多譽(yù)；小人在下位則多譽(yù)，在上位則多謗。何也？君子宜于上不宜于下，小人宜于下不宜于上，得其宜則譽(yù)至，不得其宜則謗亦至。此其凡也。然而君子遭亂世，不得已而在于上位，則道必合于君，而利必及于人，由是謗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殺可辱，而人猶譽(yù)之。小人遭亂世而后得居于上位，則道必合于君，而害必及于人，由是譽(yù)行于上而不及于下，故可寵可富，而人猶謗之。君子之譽(yù)，非所謂譽(yù)也，其善顯焉爾。小人之謗，非所謂謗也，其不善彰焉爾。
然則在下而多謗者，豈盡愚而狡也哉？在上而多譽(yù)者，豈盡仁而智也哉？其謗且譽(yù)者，豈盡明而善褒貶也哉？然而世之人聞而大惑，出一庸人之口，則群而郵之，（郵，謂如置郵之傳也。）且置于遠(yuǎn)邇，莫不以為信也。豈惟不能褒貶而已，則又蔽于好惡，奪于利害，吾又何從而得之耶？孔子曰：“不如鄉(xiāng)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鄙迫苏咧y見也，則其謗君子者為不少矣，其謗孔子者亦為不少矣。傳之記者，叔孫武叔，時之貴顯者也。其不可記者又不少矣。是以在下而必困也。及乎遭時得君而處乎人上，功利及于天下，天下之人皆歡而戴之，向之謗之者，今從而譽(yù)之矣。是以在上而必彰也。
或曰：“然則聞謗譽(yù)于上者，反而求之，可乎？”曰：“是惡可，無亦征其所自而已矣！其所自善人也，則信之；不善人也，則勿信之矣。茍吾不能分于善不善也，則已耳。如有謗譽(yù)乎人者，吾必征其所自，未敢以其言之多而舉且信之也。其有及乎我者，未敢以其言之多而榮且懼也。茍不知我而謂我盜跖，（之石切。）吾又安取懼焉？（“取”，一作“敢”。）茍不知我而謂我仲尼，吾又安取榮焉？知我者之善不善，非吾果能明之也，要必自善而已矣?！毕桃伺d王之臣，多起污賤，人曰“幸也”；亡王之臣，多死寇盜，人曰“禍也”。余咸宜之。當(dāng)兩漢氏之始，屠販徒隸出以為公侯卿相，無他焉，彼固公侯卿相器也。遭時之非是以詘，獨(dú)其始之不幸，非遭高、光而以為幸也。漢、晉之末，公侯卿相劫戮困餓伏墻壁間以死，無他焉，彼固劫戮困餓器也。遭時之非是以出，獨(dú)其始之幸，非遭卓、曜而為禍也。（卓、曜，謂董卓、劉曜。）彼困于錯亂，伏志氣，屈身體，以下奴虜，平難澤物之德不施于人，一得適其傃，（傃，向也。）其進(jìn)晚爾，而人猶幸之。彼伸于昏亂，抗志氣，肆身體，以傲豪杰，殘民興亂之技行于天下，一得適其傃，其死后耳，而人猶禍之。悲夫！余是以咸宜之。
鞭賈（此篇端以諷空空于內(nèi)者，賈技于朝，求過其分，而實(shí)不足賴云。）
市之鬻鞭者，人問之，其賈宜五十，（《孟子》：布帛長短同，則賈相若。賈，音嫁。）必曰五萬。復(fù)之以五十，則伏而笑；以五百，則小怒；五千，則大怒；必以五萬而后可。有富者子，適市買鞭，出五萬，持以夸余。視其首，則拳蹙而不遂；視其握，則蹇仄而不植；其行水者，一去一來不相承；其節(jié)朽墨而無文，（一本有“材”字。）掐之滅爪，而不得其所窮；（爪按曰掐。掐，乞洽切。）舉之<票羽>然若揮虛焉。（<票羽>，紕?wù)星?，飛也。）余曰：“子何取于是而不愛五萬？”曰：“吾愛其黃而澤。且賈者云?！庇嗄苏儋座葴藻＃?，音，溫也。）則然枯，（，音速。）蒼然白，向之黃者梔也，（梔，音支，實(shí)可以染黃。）澤者蠟也。富者不悅。然猶持之三年。后出東郊，爭道長樂坂下，（坂，坡也。）馬相是，（徒計切，蹋也?！肚f子》：怒則分背相是。）因大擊，鞭折而為五六。馬是不已，墜于地，傷焉。視其內(nèi)則空空然，其理若糞壤，無所賴者。
今之梔其貌，蠟其言，以求賈技于朝，（一有“者”字。賈，音古。）當(dāng)其分則善。（一本無“當(dāng)其分則善”五字。）一誤而過其分，則喜；當(dāng)其分，則反怒，曰：“余曷不至于公卿？”然而至焉者亦良多矣。居無事，雖過三年不害。當(dāng)其有事，驅(qū)之于陳力之列以御乎物，以夫空空之內(nèi)，糞壤之理，而責(zé)其大擊之效，惡有不折其用而獲墜傷之患者乎？（一無“者”字。）
吏商吏而商也，污吏之為商，不若廉吏之商，其為利也博。污吏以貨商，資同惡與之為曹，（資，藉也。）大率多減耗，役傭工，費(fèi)舟車，射時有得失，取貨有苦良，（《周禮》：辨其苦良。）盜賊水火殺焚溺之為患，（“”，與“奪”同。）幸而得利，不能什一二，身敗祿，大者死，次貶廢，小者惡，終不遂。（“者”，一作“名”。）污吏惡能商矣哉？廉吏以行商，（行，下孟切，下“其行”并同。）不役傭工，不費(fèi)舟車，無資同惡減耗，時無得失，貨無良苦，盜賊不得殺，水火不得焚溺，利愈多，名愈尊，身富而家強(qiáng)，子孫葆光。（葆，音保，大也。）是故廉吏之商博也。茍修嚴(yán)潔白以理政，由小吏得為縣，由小縣得大縣，由大縣得刺小州，其利月益各倍。其行不改，又由小州得大州，其利月益三之一。其行又不改，又由大州得廉一道，（廉，察也。）其利月益之三倍，不勝富矣。茍其行又不改，則其為得也，夫可量哉？雖赭山以為章，（赭，音者，赤也。章，猶枚也?！妒酚洝罚荷骄忧д轮氖且?。）涸海以為鹽，（涸，竭也。）未有利大能若是者。然而舉世爭為貨商，以故貶吏相逐于道，百不能一遂。人之知謀，好邇富而近禍如此，悲夫！
或曰：“君子謀道不謀富，子見孟子之對宋乎，（，口莖切。）何以利為也?！保献又^宋曰：“為人臣者懷利以事其君，為人子者懷利以事其父，是君臣父子兄弟，終去仁義，懷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保┝釉唬壕佑卸?，誠而明者，不可教以利；明而誠者，利進(jìn)而害退焉。吾為是言，為利而為之者設(shè)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禮記·中庸》。）吾哀夫沒于利者，以亂人而自敗也，姑設(shè)是，庶由利之小大登進(jìn)其志，幸而不撓乎下，（撓，女巧切。）以成其政，交得其大利。吾言不得已爾，何暇從容若孟子乎？孟子好道而無情，其功緩以疏，未若孔子之急民也。
東海若東海若陸游，登孟豬之阿，（東海若，東海神名。孟豬，澤名。按《書》：導(dǎo)荷澤，被孟豬。注：在菏東北?！稘h·地理志》：孟豬在梁國睢陽縣東北?！吨芏Y》作“望諸”。）得二瓠焉，（瓠，胡故切，匏也。）刳而振其犀以嬉，（犀，瓜瓣?！对姟贰褒X如瓠犀”是也。刳，丘胡切。）取海水雜糞壤蟯蛔而實(shí)之，（蟯蛔，人腹中蟲。蟯，如消切?；?，音尤，又音回。）臭不可當(dāng)也。窒以密石，舉而投之海。逾時焉而過之，曰：“是故棄糞耶？”其一徹聲而呼曰：“我大海也。”東海若呀然笑曰：（呀然，笑貌。呀，虛牙切。）“怪矣，今夫大海，其東無東，其西無西，其北無北，其南無南，旦則浴日而出之，夜則滔列星，涵太陰，（太陰，月也。）揚(yáng)陰火珠寶之光以為明，其塵霾之雜不處也，（霾，音埋。）必泊之西ㄛ，故其大也深也潔也光明也，無我若者。今汝海之棄滴也，而與糞壤同體，臭朽之與曹，蟯蛔之與居，其狹咫也，（八寸曰咫。）又冥暗若是，而同之海，不亦羞而可憐哉！子欲之乎？吾將為汝抉石破瓠，蕩群穢于大荒之島，而同子于向之所陳者可乎？”糞水泊然不悅曰：“我固同矣，吾又何求于若？吾之性也，亦若是而已矣。穢者自穢，不足以害吾潔；狹者自狹，不足以害吾廣；幽者自幽，不足以害吾明。而穢亦海也，狹亦海也，幽亦海也，突然而往，于然而來，孰非海者？子去矣，無亂我?！逼湟宦勅糁?，號而祈曰：“吾毒是久矣！吾以為是固然不可異也。今子告我以海之大，又目我以故海之棄糞也，吾愈急焉。涌吾沫不足以發(fā)其窒，旋吾波不足以穴瓠之腹也，就能之，窮歲月耳，愿若幸而哀我哉！”東海若乃抉石破瓠，投之孟豬之陸，蕩其穢于大荒之島，而水復(fù)于海，盡得向之所陳者焉。而向之一者，終與臭腐處而不變也。
今有為佛者二人，同出于毗盧遮那之海，而汨于五濁之糞，而幽于三有之瓠，而窒于無明之石，而雜于十二類之蟯尤。（十二類，謂子為鼠、丑為牛之類。）人有問焉，其一人曰：“我佛也，毗盧遮那、五濁、三有、無明、十二類，皆空也，一也，無善無惡，無因無果，無修無證，無佛無眾生，皆無焉，吾何求也！”問者曰：“子之所言，性也，有事焉。夫性與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子守而一定，（一有“則”字。）大患者至矣?！逼淙嗽唬骸白尤ヒ?，無亂我。”其一人曰：“嘻，吾毒之久矣！吾盡吾力而不足以去無明，窮吾智而不足以超三有、離五濁，而異夫十二類也。就能之，其大小劫之多不可知也，若之何？”問者乃為陳西方之事，使修念佛三昧一空有之說。于是圣人憐之，（周昭王時，釋伽生，西方有圣人出世。）接而致之極樂之境，而得以去群惡，集萬行，居圣者之地，同佛知見矣。向之一人者，終與十二類同而不變也。夫二人之相遠(yuǎn)也，（“遠(yuǎn)”，一作“違”。）不若二瓠之水哉！今不知去一而取一，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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