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采第三十一１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２！夫水性虛而淪漪結(jié)，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３?；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４。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wǎng)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５。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６。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疑作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dāng)?shù)也。孝經(jīng)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一作嘗言未嘗質(zhì)也７。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８；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９。韓非云艷采辯說，謂綺麗也１０。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研味李黃云案馮本作孝孫詒讓曰案孝老不誤當(dāng)據(jù)改老１１，則知文質(zhì)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１２。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１３；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１４；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１５。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fēng)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wù)，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１６。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１７。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是以聯(lián)辭結(jié)采，將欲明經(jīng)，汪本作理黃云案馮本作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１８。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１９。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２０。夫能設(shè)謨謝云當(dāng)作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jié)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２１。
贊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shù)既形，茲華乃贍。吳錦好渝，舜英徒艷２２。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薄≡浽弧崛颂廄R梁之世，其時文體方趨于縟麗，以藻飾相高，文勝質(zhì)衰，是以不得無救正之術(shù)。此篇恉歸，即在挽爾日之頹風(fēng)，令循其本，故所譏獨在采溢于情，而于淺露樸陋之文未遑多責(zé)，蓋揉曲木者未有不過其直者也。雖然，彥和之言文質(zhì)之宜，亦甚明憭矣。首推文章之稱，緣于采繪，次論文質(zhì)相待，本于神理，上舉經(jīng)子以證文之未嘗質(zhì)，文之不棄美，其重視文采如此，曷嘗有偏畸之論乎。然自義熙以來，力變過江玄虛沖淡之習(xí)而振以文藻，其波流所蕩，下至陳隋，言既隱于榮華，則其弊復(fù)與淺露樸陋相等，舍人所譏，重于此而輕于彼，抑有由也。綜覽南國之文，其文質(zhì)相劑，情韻相兼者，蓋居泰半，而蕪辭濫體，足以召后來之謗議者，亦有三焉：一曰繁，二曰浮，三曰晦。繁者，多征事類，意在鋪張；浮者，緣文生情，不關(guān)實義；晦者，竄易故訓(xùn)，文理迂回。此雖篤好文采者不能為諱，愛而知惡，理固宜爾也。或者因彥和之言，遂謂南國之文，大抵侈艷居多，宜從屏棄，而別求所謂古者，此亦失當(dāng)之論。蓋侈艷誠不可宗，而文采則不宜去；清真固可為范，而樸陋則不足多。若引前修以自張，背文質(zhì)之定律，目質(zhì)野為淳古，以獨造為高奇，則又墮入邊見，未為合中。方乃標(biāo)樹風(fēng)聲，傳詒來葉，借令彥和生于斯際，其所譏當(dāng)又在此而不在彼矣。故知文質(zhì)之中，罕能不越，或失則過質(zhì)，或失則過文。救質(zhì)者不得不多其文，救文者不得不隆其質(zhì)，芻狗有時而見棄，澼絖有時而利師，善學(xué)者高下在心，進退可法。何必以井蛙夏蟲自處，而妄誚冰海也哉?！病《Y記樂記‘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牟晌恼?，皆修飾章明義。
?。场￡愊壬弧疁S漪，本詩伐檀篇。淪漪。猶吳都賦云“刷蕩漪瀾。”劉淵林注“漪瀾，水波也?！睘懠礉i漪之漣。毛詩釋文亦云，猗本作漪?！础≌撜Z顏淵‘子貢曰，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左傳宣公二年‘宋城，華元為植巡功。城者謳曰，……華元使驂乘者謂之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何？’５ 許慎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鬂h書宦者蔡倫傳‘倫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６ 形文，如練字篇所論；聲文，如聲律篇所論。
７ 孝經(jīng)喪親章‘子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８ 老子道德經(jīng)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埂∏f子天道篇‘故古之王天下者，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屛摹f，音悅?！保绊n非子外儲說左上‘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虿恢\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shù)之士，而任壤屋折弓也?！嗽破G采，采豈乎字之誤與。
?。保奔o(jì)評曰‘李，當(dāng)作孝。孝老，猶云老易。’１２紀(jì)評曰‘此一篇之大旨?！保碀h書禮樂志曰‘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池浿旧显弧信胁坏闷渌撸蛳嗯c歌詠，各言其傷。’公羊宣十五年傳注曰‘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可知詩人什篇，皆出于性情，蓋茍有其情，則耕夫織婦之辭，亦可觀可興。漢之樂府，后世之謠諺，皆里閭小子之作，而情文真切，有非翰墨之士所敢比擬者。即如古詩十九首，在漢代當(dāng)亦謠諺之類，然擬古詩者，如陸機之流，果足與抗顏行論短長乎！彥和‘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寥寥數(shù)語，古今文章變遷之跡，盛衰之故，盡于此矣。
?。保幢阕討?yīng)嘲篇‘非不能屬華艷以取悅，然不忍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欲令心口相契，顧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目诓黄?，即彥和下文所譏者。宋書王微傳載微與從弟僧綽書曰‘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澹無味?！蛟顾及l(fā)于性情，強作抑揚，非為文造情而何。
?。保店懺婆c兄平原書曰‘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頗能作泛說耳?！保秳㈧ё魉斐踬x，潘岳作秋興賦，石崇作思歸引，古來文人類此者甚眾，然不得謂其必?zé)o皋壤人外之思。蓋魚與熊掌，本所同欲，不能得兼，勢必去一，而反身綠水，固未嘗忘情也。故塵俗之縛愈急，林泉之慕彌深，彥和所譏，尚非伊人。若夫庸庸祿蠹，鄙性天成，亦復(fù)搖筆鼓舌，虛言遐往，斯則所謂“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者也。孫君蜀丞曰‘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云，機務(wù)纏其心?！保肥酚浝顝V傳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茨献涌姺Q訓(xùn)‘男子樹蘭，美而不芳?！保附?jīng)作理，是。
?。保刽斎擞泻冕炚?，以桂為餌，黃金之鉤，錯以銀碧，垂翡翠之綸。馬國翰輯佚書七十二曰‘太平御覽卷八百三十四引闕子。徐堅初學(xué)記引“或有以桂為餌”至“翡翠之綸，”亦作闕子。后漢書班彪傳章懷太子注引首四句，御覽卷九百五十七引首三句，并作闞子，誤?！f子齊物論‘言隱于榮華。’２０詩衛(wèi)風(fēng)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x曰‘錦衣所以加褧者，為其文之大著也。故中庸云“衣錦尚絅，惡其文之大著。”是也?！踪S卦上九‘白賁無咎。’象曰‘白賁無咎，上得志也。’王弼注曰‘處飾之終，飾終反素，故在其質(zhì)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以白為飾，而無患憂，得志者也。’２１謨作模，是。地，即定勢篇各以本采為地之地。昭明太子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曰‘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荒茺惗桓?，典而不野，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瘜O君蜀丞曰‘莊子繕性篇云，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zhì)，博溺心。郭注文博者，心質(zhì)之飾也?！姶笱艞恪?追琢其章?！t紫，疑當(dāng)作青紫，上文云正采耀乎朱藍。
?。玻苍娻嶏L(fēng)有女同車‘有女同行，顏如舜英?！珎鳌?，木槿也。英，猶華也。’陸璣草木疏曰‘舜，一名木槿，今朝生暮落者是也?！?br/>
镕裁第三十二１
情理設(shè)位，文采行乎其中。剛?cè)嵋粤⒈?，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镕裁，檃括情理，矯揉文采也２。規(guī)范本體謂之镕，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lǐng)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３。駢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贅懸□，實侈于形。二黃校作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贅也４。
凡思緒初發(fā)，辭采苦雜，心非權(quán)衡，勢必輕重５。是以草創(chuàng)鴻黃云案馮本作鳴，筆，先標(biāo)三準(zhǔn)：履端于始，則設(shè)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６。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疑作質(zhì)元作贊節(jié)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若術(shù)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７。
故三準(zhǔn)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８。精論要語，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隨鈴木云諸本作適分所好９。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為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覈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汪本作義鈴木云玉海嘉靖本王本岡本作義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覈；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１０。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俊當(dāng)作駿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謂練镕裁而曉繁略矣１１。至如士衡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簧w崇友于耳１２。夫美錦制衣，脩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lǐng)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元作□繁也１３。夫百節(jié)成體，共資榮衛(wèi)１４，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權(quán)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弛于負擔(dān)１５。
?。薄≡浽弧魑闹g(shù)，誠非一二言能盡，然挈其綱維，不外命意修詞二者而已。意立而詞從之以生，詞具而意緣之以顯，二者相倚，不可或離。意之患二：曰雜，曰竭。竭者不能自宣；雜者無復(fù)統(tǒng)序。辭之患二：曰枯，曰繁?？菡卟荒芮筮_；繁者徒逐浮蕪。枯竭之弊，宜救之以博覽；繁雜之弊，宜納之于镕裁。舍人此篇，專論其事。尋镕裁之義，取譬于笵金制服；笵金有齊，齊失則器不精良；制服有制，制謬而衣難被御；洵令多寡得宜，修短合度，酌中以立體，循實以敷文，斯镕裁之要術(shù)也。然命意修詞，皆本自然以為質(zhì)。必知駢拇縣疣，誠為形累；鳧脛鶴膝，亦由性生。意多者未必盡可訾謷，辭眾者未必盡堪刪剟；惟意多而雜，詞眾而蕪，庶將施以鑪錘，加之剪截耳。又镕裁之名，取其合法，如使意郁結(jié)而空簡，辭枯槁而徒略，是乃以銖黍之金，鑄半兩之幣，持尺寸之帛，為縫掖之衣，必不就矣。或者誤會镕裁之名，專以簡短為貴，斯又失自然之理而趨狹隘之途者也?！安輨?chuàng)鴻筆”以下八語，亦設(shè)言命意謀篇之事，有此經(jīng)營?？傊舛ǘ蠓筠o，體具而后取勢，則其文自有條理。舍人本意，非立一術(shù)以為定程，謂凡文必須循此所謂始中終之步驟也，不可執(zhí)詞以害意。舍人妙達文理，豈有自制一法，使古今之文必出于其道者哉。章實齋文史通義古文十弊篇有一節(jié)論文無定格，其論閎通，足以藥拘攣之病，與劉論相補苴，茲錄于左：
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襲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志故給事成性傳，性以建言著稱，故采錄其奏議，然性少遭亂離，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見文辭，而猛省之篇，尤沈痛可以教孝，故于終篇全錄其文。其鄉(xiāng)有知名士賞余文曰“前載如許奏章，若無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柁樓輕矣，今此婪尾，可謂善謀篇也?！庇鄳蛟懺啤霸O(shè)成君本無此篇，此船終不行耶？”蓋塾師講授四書文義，謂之時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xué)：擬于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jié)構(gòu)；擬于身體，則有所謂眉目筋節(jié)；擬于繪畫，則有所謂點晴添毫；擬于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jié)穴；隨時取譬，然“士衡才優(yōu)”已下一段，極論文之不宜繁，自是正論。然士龍所云清新相接，不以為病，士衡所云榛楛勿翦，蒙榮集翠，亦有此一理。古人文傷繁者，不□士衡一人，閱之而不以繁為病者，必由有新意清氣以彌縫之也?；紝Ｔ谵o，故其疵猶小，若意辭俱濫，斯真無足觀采矣。’ ２ 文以情理為根本，辭采為枝葉；镕所以治情理，使綱領(lǐng)清晰，裁所以治辭采，使蕪穢不生。剛?cè)?，指性氣言，變通，指文辭言。
?。场∈勒f文學(xué)篇‘樂令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將讓河南尹，請潘岳為表。潘云“可作耳，要當(dāng)?shù)镁??！睒窞槭黾核詾樽?，?biāo)位二百許語。潘直取錯綜，便成名筆。時人咸云，若樂不假潘之文，潘不取樂之旨，則無以成斯矣?！丝勺C善镕裁者始得成名筆。
?。础∏f子駢拇篇‘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恻S蕘圃校本作一意，極是。
?。怠”檎战饎偽溺R秘府論四曰‘文思之來，苦多紛雜，應(yīng)機立斷，須定一途。若空勤品量，不能取舍，心非其決，功必難成。然文無定方，思容通變，下可易之于上，前得回之于后，（若語在句末，得易之于句首，或在前言，可移于后句。）研尋吟詠，足以安之，守而不移，則多不合矣?！丁〈酥^經(jīng)營之始，心中須先歷此三層程序。首審題義何在，體應(yīng)何??；次采集關(guān)于本題之材料；最后審一篇之警策應(yīng)置何處。蓋篇中若無出語，（陸云與兄平原書中數(shù)言出語，出語即警策語。）則平淡不能動人，故云撮辭以舉要。始中終非指一篇之首中尾而言，彥和蓋借左傳文公元年語以便文詞耳。
?。贰 缓笫嫒A布實’至‘美材既斫，’謂既形之于文，仍須隨時加以修飾之功。文鏡秘府論四定位篇可資參閱，錄于下：
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猶夫行陳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先看將作之文，體有大小；（若作碑志頌論賦檄等體法大，啟表銘贊等體法小也。）又看所為之事，理或多少。（敘人事物類等事，理有多者有少者。）體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體小而理少者，置辭必局。須以此義用意準(zhǔn)之，隨所作文，量為定限。（謂各準(zhǔn)其文體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據(jù)，義別為科，（雖主一事為文，皆須次第陳敘，就理分配，義別成科。其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際會也。）眾義相因，厥功乃就。（科別所陳之義，各相準(zhǔn)望，連接以成一文也。）故須以心揆事，以事配辭，（謂人以心揆所為之事，又以此事分配于將作之辭。）總?cè)∫黄?，析成眾科之義，（謂以所為作篇之大理，分為科別小義）其為用也有四術(shù)：一者分理務(wù)周；（謂分配其理，科別須相準(zhǔn)望。皆使周足得所，不得令或有偏多偏少者也。）二者敘事以次；（謂敘事理須依次第，不得應(yīng)在前而入后，應(yīng)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雜亂者。）三者義須相接；（謂科別相連，其上科末義必須與下科首義相接也。）四者勢必相依。（謂上科末與下科末句字多少及聲勢高下，讀之使快，即是相依也。）
理失周則繁約互舛；（多則義繁，少則義約，不得均等，事故云舛。）事非次則先后成亂；（理相參錯，故失先后之次也。）義不相接，則文體中絕；（兩科際會，義不相接，故尋之若文體中斷絕也。）勢不相依，則諷讀為阻，（兩科聲勢自相乖舛，故讀之以致阻難也。）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故自于首句迄于終篇，科位雖分，文體終合，理貴于圓備，言資于順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彌縫，擇言者不覺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尋理者不見其隙，（隙孔也。理相彌合，故無孔也。）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體大者，須依其事理引之使長，又申明之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體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歸約也。）申之則繁，合之則約。善申者雖繁不得而減；（言雖繁多，皆相須而成，義不得減之令少也。）善合者雖約不可而增。（言雖簡少，義并周足，不可增之使多。）合而遺其理，（謂合之傷于疏略，漏其正理也。）疏穢之起，實在于茲。（理不足故體必疏，義相越故文成穢也。）皆在于義得理通，理相稱愜故也。若使申而越其義，（謂申之乃虛相依讬，越于本義也。）此固文人所宜用意?；蛴凶髡?，情非通悟，不分先后之位，不定上下之倫，茍出胸懷，便上翰墨，假相聚合，無所附依，事空致于混淆，辭終成于瑣碎，斯人之輩，吾無所裁矣。右文似即本镕裁篇而暢演之，不欲割裂其章句，故全錄如上。
?。浮“干瞎?jié)論镕，此節(jié)論裁。裁者剪截浮詞之謂，史通敘事篇論省句省字之法，至為精覈，茲節(jié)錄之于左：（史通點煩篇其法甚善，惜已缺佚。文選載干寶晉紀(jì)總論與晉書元帝紀(jì)所載詳略不同，亦可以觀剪裁之法則。）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quán)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wù)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已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shù)字，尺紙之內(nèi)，恒虛費數(shù)行。夫聚蚊成雷，群輕折軸，況于章句不節(jié)，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jì)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
至如古文尚書稱帝堯之德，標(biāo)以‘允恭克讓；’春秋左傳言子太叔之狀，目以‘美秀而文；’所稱如此，更無他說，所謂直紀(jì)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載申生為驪姬所譖，自縊而亡；班史稱紀(jì)信為項籍所圍，代君而死；此則不言其節(jié)操，而忠孝自彰，所謂唯書其事跡者。又如尚書稱武王之罪紂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婦，’左傳紀(jì)隨會之論楚也，其詞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此則才行事跡莫不闕如，而言有關(guān)涉，事便顯露，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又如史記衛(wèi)青傳后太史公曰‘蘇建嘗責(zé)大將軍不薦賢待士；’漢書孝文紀(jì)末其其贊曰‘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此則傳之與紀(jì)，并所不書，而史臣發(fā)言，別出其事，所謂假贊論而自見者。然則才行，事跡，言語，贊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但自古經(jīng)史，通多此類，能獲免者，蓋十無一二。又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所嗤，此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稱□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齊使跛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蓋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加再述，則于文殊費，此為煩句也。漢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蓋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續(xù)見次節(jié)）
然則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剩，字皆重復(fù)，史之煩蕪，職由于此。蓋餌巨魚者，垂其千釣，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鳥者，張其萬罝，而獲之由于一目。夫敘事者，或虛益散辭，廣加閑說，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茍能同夫獵者漁者，既執(zhí)而罝釣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則庶幾駢枝盡去，而塵垢都捐，華逝而實存，滓去而沈在矣。嗟乎！能損之又損，而玄之又玄，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也。
９ 莊子駢拇篇‘駢于辯者，累瓦結(jié)繩，竄句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屛囊抉R彪云‘竄句，謂邪說微隱，穿鑿文句也。’隨分所好，謂各隨作者性之所好。
?。保安米种x，兼增刪二者言之，非專指刪減也。此節(jié)極論繁略之本原，明白不可復(fù)加，日知錄十九文章繁簡條頗可參閱，錄于下：（附原注。）
韓文公作樊宗師墓銘曰‘維古于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此極中今人之病。若宗師之文，則懲時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如絳守居園池記以東西二字平常，而改為甲辛，殆類吳人之呼庚癸者矣。）作書須注，此自秦漢以前可耳；若今日作書，而非注不可解，則是求簡而得繁，兩失之矣。子曰，‘辭達而已矣?！êy宗修安慶府志書正德中劉七事，大書曰‘七年閏五月，賊七來寇江境，’而分注于賊七之下曰，‘姓劉氏?！e以示人，無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學(xué)為秦漢文者，皆‘賊七’之類也。）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新唐書之簡也，不簡于事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錢氏曰‘文有繁有簡，繁者不可簡之使少，猶之簡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勝于公谷之簡，史記漢書互有繁簡，謂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論也?！?br/>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瞬豁氈匾姸庖衙??！R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叙伾~于鄭子產(chǎn)，子產(chǎn)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chǎn)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chǎn)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須重疊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書，于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瞷之?！谧赢a(chǎn)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不主乎簡。
劉器之曰‘新唐書敘事好簡略其辭，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當(dāng)日進新唐書表云“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新唐書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兩句也。’
黃氏日鈔言‘蘇子由古史改史記多有不當(dāng)。如樗里子傳，史記曰“母韓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韓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為滑稽矣。然則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傳，史記曰“甘茂下蔡人也，事下蔡史舉學(xué)百家之說；”古史曰“下蔡史舉學(xué)百家之說，”似史舉自學(xué)百家矣。然則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保睆堯E字公庭，十歲能屬文。傳見晉書八十六。謝艾見駿子重華傳。王濟不見于傳。駿語無聞。
?。保碴懺婆c兄平原書曰‘云今意視文，乃好清省?！衷弧治恼轮哌h絕異，不可復(fù)稱言，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為病耳。若復(fù)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見，可復(fù)稱極，不審兄猶以為爾不。’又曰‘兄文方當(dāng)日多，但文實無貴于為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饜其多也?！衷弧凶魑奈ㄉ卸?，而家多豬羊之徒，作蟬賦二千余言，隱士賦三千余言，既無藻偉體，都自不似事。文章實自不當(dāng)多，古今之能為新聲絕曲者，又無過兄，兄往日文雖多瑰鑠，至于文體，實不如今日?！瓘埞臒o他異，正自情省無煩長，作文正爾，自復(fù)佳。兄文章已顯一世，亦不足復(fù)多自困苦。適欲白兄可因今清靜，盡定昔日文，但當(dāng)鉤除。差易為功力?！保澄馁x曰‘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雖無佳偶，因而留之，譬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為之輝媚也。）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辭亦美。）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ㄑ砸源擞挂舳急思尉?，譬以下里鄙曲綴于白雪之高唱，吾唱知美惡不倫，然且以益夫所偉也。）又曰‘放庸音以足曲?！?１４素問湯液醪醴論‘榮衛(wèi)不可復(fù)收。’注‘榮衛(wèi)者，氣之主。’１５弛于負擔(dān)，謂免于累也。
聲律第三十三１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鈴木云閔本岡本作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入聲，聲非學(xué)當(dāng)作效器者也２。故言語者，文章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３。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征４。夫商征響高，宮羽聲下５；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zhǔn)，皎然可分６。今操琴不調(diào)，必知改張，摘黃云作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diào)。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內(nèi)元作外王改顧校作外聽難為聰也７。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內(nèi)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shù)求，難以辭逐８。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二字脫楊云有字下諸本皆遺翕散二字謝云據(jù)下文當(dāng)作雙疊二字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沈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飏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迂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９。夫吃文為患，生于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jié)，務(wù)在剛斷。左礙而尋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zhuǎn)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矣１０。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元作下商孟和改黃云案馮本作字句。氣力孫云氣力上當(dāng)復(fù)有字句二字窮于和韻１１。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韻氣一定，故鈴木云文鏡秘府論玉海故作則余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鈴木云岡本作遣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一作毫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１２。
若夫?qū)m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diào)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diào)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概舉而推，可以類見１３。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１４。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知楚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余，失黃鐘之正響也１５。凡切韻之動，勢若轉(zhuǎn)圜，鈴木云玉海作圓嘉靖本亦同訛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１６，練才洞鑒，剖字鉆響，識疏汪本作疏識闊略，黃云汪本作疏識簡略隨音所遇，若長風(fēng)之過籟，南元作東葉循父改黃云案馮本作東郭之吹竽耳１７。古之佩玉，左宮右征，以節(jié)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王本作忽哉?。保?br/>
贊曰：標(biāo)情務(wù)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diào)鐘唇吻１９。聲得鹽梅，響滑榆槿２０。割棄支離２１，宮商難隱２２。
?。薄」糯癫敝兀瑢W(xué)術(shù)傳授，多憑口耳，故韻語雜出，藻繪紛陳，自易之文言系辭以及百家諸子，大率如此。西漢盛行章句，訓(xùn)說一經(jīng)，往往數(shù)十萬言，茍以博依曼衍為高，文采聲韻，殆鮮措意。能文之士，類皆深湛儒術(shù)；而守經(jīng)儒生，則未必能文。流至東漢，儒林與文苑分途，文士制作，力有所專，制作益廣。今其辭失傳者眾，考其篇目，固泰半有韻之文也。韻文既極恢宏，自須探求新境，以馭無窮。自佛教東流，中國文學(xué)，受其薰染，釋慧皎高僧傳十三經(jīng)師論云‘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意經(jīng)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于是刪治瑞應(yīng)本起，以為學(xué)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余，在契則四十有二?！衷啤糁T天贊唄，皆以韻入弦管，五眾與俗違，故宜以聲曲為妙。原夫梵唄之起，亦肇自陳思。始箸太子頌及睒頌等。因為之制聲，吐納抑揚，并法神授，今之皇皇顧惟，蓋其風(fēng)烈也?！ɡm(xù)見次節(jié)）
夫制梵唄者，必精達經(jīng)旨，洞曉音律，三位七聲，次而無亂，五言四句，契而莫爽，其間起擲蕩舉，平折放殺，游飛卻轉(zhuǎn)，反疊嬌哢，動韻則揄靡弗窮，張喉則變態(tài)無盡，故能超暢微言，令人樂聞?wù)咭病＃ù艘嘟?jīng)師論語）曹植既首唱梵唄，作太子頌睒頌，新聲奇制，焉有不扇動當(dāng)世文人者乎！故謂作文始用聲律，實當(dāng)推原于陳王也?；蛞申愅跛?，出自僧徒依讬，事乏確證，未敢茍同。況子建集中如贈白馬王彪云‘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情詩‘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yán)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皆音節(jié)和諧，豈盡出暗合哉。李登在魏世撰聲類十卷，為韻書之祖。大輅椎輪，固不得與切韻比，然亦當(dāng)時文士漸重聲律之一證矣。
繼陳王而推衍其說者，則為晉之陸士衡。文賦云‘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雖逝止之無常，固崎锜而難便；茍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后會，恒操末以續(xù)顛；謬玄黃之秩敘，故淟涊而不鮮。’據(jù)杜甫詩陸機二十作文賦，則尚在魏之季世也。世說排調(diào)篇載陸云‘云間陸土龍，’荀隱 ‘日下荀鳴鶴’二語，以為美談，今觀二語了無奇意，蓋徒以聲律相尚也。魏晉之世，聲律之學(xué)初興，故子建士衡雖悟文有音律，而未嫻協(xié)調(diào)音律之定術(shù)，躑躅燥吻，即謀音律之調(diào)諧耳。隋書載晉呂靜韻集六卷，張諒四聲韻林二十八卷。
宋書范曄傳載曄自序云‘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于（宋書無于字，據(jù)南史補。）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黃先生札記難上有艱字，見總術(shù)篇注。）難，適輕重’觀蔚宗此辭，似調(diào)聲之術(shù)，已得于胸懷，特深自秘異，未肯告人。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即所謂濟艱難，適輕重矣。謝莊深明聲律，故其所作赤鸚鵡賦，為后世律賦之祖。
文鏡秘府論一四聲論曰‘宋末以來，始有四聲之目，沈氏乃著其譜，論云，起自周颙。’南史陸厥傳云‘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nèi)，角征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薄穆曋?，分既已大明，用以調(diào)聲，自必有術(shù)。八病苛細固不可盡拘，而齊梁以后，雖在中才，凡有制作，大率聲律協(xié)和，文音清婉，（南齊書張融傳云，文音清婉在其韻。）辭氣流靡，罕有掛礙，不可謂非推明四聲之功。鐘嶸詩品，獨非四聲，以為襞積細微，文多拘忌，傷其真美，斯論通達，當(dāng)無間然。抑知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茍無科條，正復(fù)不易。
夫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神而化之，存乎其人，何得堅拒聲律之術(shù)，使人冥索，得之于偶然乎。且齊梁以下，若唐人之詩，宋人之詞，元明人之曲，旁及律賦四六，孰不依循聲律，構(gòu)成新制，徒以迂見之流，不了文章貴乎新變，笑八病為妄作，擯齊梁而不談，豈知沈約之前，聲律方興而莫阻，沈約之后，鰓理剖析而彌精哉。文學(xué)通變不窮，聲律實其關(guān)鍵，世人由之而不自覺，其識又非鐘記必暢論其理。而或者謂彥和生于齊世，適當(dāng)王沈之時，又文心初成，將欲取定沈約，不得不枉道從人，以期見譽，觀南史舍人傳，言約既取讀，大重之，謂深得文理，知隱侯所賞，獨在此一篇矣。又謂南史鐘嶸傳云‘嶸嘗求譽于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為評言其優(yōu)劣云云。蓋追宿憾以此報約也?！鲜废搽s采小說家言，恐不足據(jù)以疑二賢也。
２ 學(xué)器，當(dāng)作作器。毛詩大序‘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正義曰‘原夫原作樂之始，樂寫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樂器有宮征商羽之異，依人音而制樂，讬樂器以寫人，是樂本效人，非人效樂?！瘺_遠數(shù)用彥和語，此亦其一也。
?。场≡浽弧恼孪庐?dāng)脫二字。者下一豆，神明樞機四字一豆，吐納律呂四字一豆。’案文章下疑脫關(guān)鍵二字，言語，謂聲音，此言聲音為文章之關(guān)鍵，又為神明之樞機，聲音通暢，則文采鮮而精神爽矣。至于律呂之吐納，須驗之唇吻，以求諧適，下贊所云吹律胸臆，調(diào)臆，調(diào)鐘唇吻，即其義也。神思篇用關(guān)鍵樞機字。
４ 札記曰‘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曰“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詘之，其聲反清征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宮，徐呼中征，疾不中宮，徐不中征，不可謂（與為同。）教?！卑疙n非之言，乃驗聲之術(shù)，彥和引用以為聲音自然之準(zhǔn)，意與韓子微異?！怠≡浽弧复硕溆杏炞帧．?dāng)云宮商響高，征羽聲下。周語曰“大不逾宮，細不逾羽?！倍Y記月令鄭注云“凡聲尊卑取象五行，數(shù)多者濁，數(shù)少者清?！卑笇m數(shù)八十一，商數(shù)七十二，角數(shù)六十四，征數(shù)五十四，羽數(shù)四十八，（詳見律歷志。）是宮商為濁，征羽為清，角清濁中。彥和此文為誤無疑。’６ 抗喉矯舌，攢唇激齒，皆歌時發(fā)聲之狀。札記曰‘樂記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注曰“曲直，歌之曲折也，繁瘠廉肉，聲之鴻殺也；節(jié)奏，闋作進止所應(yīng)也?！笔柙弧扒^聲音回曲，直，謂聲音放直，繁，謂繁多，瘠，謂省約，廉，謂廉棱，肉，謂肥滿?！卑笍泥嵶?，廉肉屬樂器言，不屬人聲言。’７ 黃叔琳曰‘由字下王損仲本有“外聽易為□而”六字?！浮趸蚴乔勺帧２偾俨徽{(diào)，必知改張，語本漢書董仲舒?zhèn)鲗Σ呶?。摘文，?dāng)作摛文。 ８ 內(nèi)聽之難，由于聲與心紛，故欲求聲韻之調(diào)諧，可設(shè)律數(shù)以得之，徒騁文辭，難期切合也?！猜曈酗w沈’以下，即言和諧聲律之法則。
９ 雙聲隔字而每舛，即八病中傍紐病也。文鏡秘府論五引元氏云‘傍紐者，一韻之內(nèi)有隔字雙聲也。’又引劉滔云‘重字之有關(guān)關(guān)，疊韻之有窈窕，雙聲之有參差，并興于風(fēng)如詩矣。王玄。王玄謨問謝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云，懸瓠為雙聲，碻磝為疊韻。時人稱其辯捷。如曹植詩云，“壯哉帝王居，佳麗殊百城?！奔淳蛹咽獬鞘请p聲之病也。凡安雙聲唯不得隔字，若踟躕躑躅蕭瑟流連之輩，兩字一處，于理即通，不在病限。’
疊韻雜句而必睽，即八病之小韻病也。文鏡秘府論五引或云‘凡小韻居五字內(nèi)急，九字內(nèi)小緩，’又引劉氏曰‘五字內(nèi)犯者，曹植詩云“皇佐揚天惠，”即皇揚是也。十字內(nèi)犯者，陸士衡擬古歌云“嘉樹生朝陽，凝霜封其條”即陽霜是也。是故為疊韻兩字一處，于理得通，如飄飖窈窕徘徊周流之等，不是病限，若相隔越，即不得耳?！s句，文鏡秘府論一引此文作離句，疑作離者是，離亦隔也，謂壘韻字在句中隔越成病也。
沈則響發(fā)而斷，文鏡秘府論一引此作如斷，案作如義較優(yōu)。札記曰‘飛謂平清，沈謂仄濁。一句純用仄濁，或一句純用平清，則讀時亦不便，所謂沈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飏不還也?！稗A轤交往”二語。言聲勢不順。黃注引詩品釋之，大謬?！皋A轤二語，文鏡秘府論引作鹿盧交往，逆鱗相批。（批字恐誤，似當(dāng)作比。）漢書雋不疑傳‘□具劍?！佔⒁龝x灼曰‘古長劍首以玉作井鹿盧形?！贡R，亦作轆轤。韓非子說難篇‘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瘡┖鸵跃贡R喻聲韻之圓轉(zhuǎn)，逆鱗相比喻聲律之靡密。所謂逆鱗相比者，頗似文鏡秘府論所云調(diào)聲三術(shù)之相承術(shù)。相承者，有向上承向下承二種。向上承者。若上句五字之內(nèi)，去上入字多而平聲極少者，則下句用三平承之。如謝康樂詩云‘溪壑斂冥色，云霞收夕霏，’上句惟有溪一字是平，四字是去上入，故下句之上用云霞收三平承之。三平向下承者，如王中書詩曰‘待君竟不至，秋雁雙雙飛，’上句惟有君一字是平，四上去入，故下句末雙雙飛三平承之。前后密接，豈即以謂逆鱗相比者與！‘迂其際會，’紀(jì)評曰‘迂當(dāng)作迕。’案迂迕二字均通，謂若錯失音律之際會，則往蹇來連也。易蹇卦六四曰‘往蹇來連?！蹂鲎⒃弧鶆t無應(yīng)，來則乘剛；往來皆難，故曰往蹇來連?！暵芍囌`，則喉唇糾紛，猶人之病口吃也。
?。保拔溺R秘府論四曰‘若文系于韻，則量其韻之多少，若事不周圓，功必疏闕。與其終將致患，不若易之于初。然參會事情，推校聲律，動成病累，難悉安穩(wěn)。如其理無配偶，音相犯忤，三思不得，足以改張。或有文人昧于機變，以一言可取，殷勤戀之，勞于用心，終是棄日，若斯之輩，亦膠柱之義也?！苏f頗可推暢彥和之意。左礙尋右，末滯討前，即以聲律之?dāng)?shù)，求其糾紛所在也。
?。保卞?，猶美惡也?！?，心聲也，書，心畫也?！瘬P雄法言文。此云聲畫，猶言文章聲韻。文鏡秘府論一四聲論引此作‘滋味流于下句，風(fēng)力窮于和韻。’無下吟詠二字。下句，猶言安句造句。和與韻為二事，下文分言之。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曰‘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衷弧止P差易于文，不拘韻故也。’１２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nèi)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diào)；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指句末所用之韻。韻氣一定，故（故，四聲論引作則，是。）余聲易遣，謂擇韻既定，則余韻從之；如用東韻。凡與同韻之字皆得選用。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謂一句之中，音須調(diào)順，上下四句間，亦求和適。此調(diào)聲之術(shù)，所以不可忽略也。文鏡秘府論謂筆有上尾鶴膝隔句上尾沓發(fā)（音廢）等病，詞人所常避。如束皙表云‘薄冰凝池，非登廟之珍，’池與珍同平聲，是其上尾也。左思三都賦序云‘魁梧長者，莫非其舊，風(fēng)謠歌□，各附其俗，’者與舞 上聲，是鶴膝也。隔句上尾者，第二句末與第四句末同聲也。如鮑照河清頌序云‘善談天者，必征象于人；工言古者，必考績于今，’人與今同聲是也。沓發(fā)者，第四句末與第八句末同聲也。如任孝恭書云‘昔鐘儀戀楚，樂操南音；東平思漢，松柏西靡；仲尼去魯，命云遲遲；季后過豐，潸焉出涕。’涕與靡同聲是也。
陳先生曰‘彥和此文，實本左傳晏子曰“和與同異，和如羹焉。聲亦如味，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cè)徇t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肮蕪┖捅局^異音相從也?！濅浳溺R秘府論所舉調(diào)聲三術(shù)于后，以資參閱。元氏曰，聲有五聲，角征宮商羽也。分于文字四聲，平上去入也。宮商為平聲，征為上聲，羽為去聲，角為入聲。故沈隱侯論云‘欲使宮征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讨{(diào)聲之議。其為用大矣。調(diào)聲之術(shù)，其例有三：一曰換頭，二曰護腰，三曰相承。
一換頭者。若兢于蓬州野望詩曰：
飄飖宕渠城 曠望蜀門隈 水共三巴遠 山隨八陣開
橋形疑漢接 石勢似煙回 欲下他鄉(xiāng)淚 猿聲幾處催
此篇第一句頭兩字平，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平，次句頭兩字又平，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又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又平，如此輪轉(zhuǎn)，自初以終篇，名為變換頭，是最善也。
二護腰者，腰謂五字之中第三字也。護者，上句之腰不宜與下句之腰同聲。然同上去入則不可，用平聲無妨也。庾信詩曰：
誰言氣蓋代 晨起帳中歌
氣是第三字，上句之腰也；帳亦第三字，是下句之腰。此為不調(diào)，宜護其腰，慎勿如此。
三相承已見上，不復(fù)錄。
?。保炒酥^陳思潘岳吐音雅正，故無往而不和。士衡語雜楚聲，須翻回以求正韻，故有時而乖貳也。左思齊人，后乃移家京師，或思文用韻，有雜齊人語者，故彥和云然。膠柱鼓瑟，法言先知篇文。
１４札記曰‘此詩人對下楚辭而言，則指三百篇之詩人?！保店懺婆c兄平原書‘張公語云云，兄文故自楚，須作文為思昔所識文?！^云諸書中論韻者，如‘李氏云，雪與列韻。曹便復(fù)不用。人亦復(fù)云，曹不可用者，音自難得正?！ㄋ评钍?，豈即李登與！曹或指陳思王也。）又如‘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能得，愿賜此一字?！秩纭舫?，愿兄便定之?！^此諸語，知當(dāng)時無標(biāo)準(zhǔn)韻書，故得正韻頗不易也。札記曰‘案文賦云，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彥和蓋引其言以明士衡多楚，不以張公之言而變?！爸倍帜松嫔衔亩灐！保对浽弧搜晕闹杏庙?，取其諧調(diào)，若雜以方音，反成詰詘。今人作文雜以古韻者，亦不可不知此?！躁懛ㄑ宰许崳窖噪m歧，而詩文用韻，無不正矣。
?。保吩浽弧希鳀|。孫云“新論審名篇，東郭吹竽而不知音，袁孝政注亦以齊宣王東郭處士事為釋。是古書南郭自有作東郭者，不必定依韓子，（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篇。）但濫竽事終與文義不相應(yīng)。”侃謹案，彥和之意正同新論。亦云不知音而能妄成音。故與長風(fēng)過籟連類而舉，章先生云“當(dāng)作南郭之吹于耳。正與上文相連。莊子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此本南郭子綦語，而彥和遂以為南郭事，儷語之文，固多此類，后人不知吹于之義，遂誤加竹耳。”侃謹案，如師語亦得，但原文實作東郭，自以孫說為長?！笗x書劉寔傳崇讓論‘南郭先生不知吹竽者也?！瞎鶘|郭皆可通。
剖字鉆響，謂調(diào)聲有術(shù)，隨音所遇，謂偶然而調(diào)。長風(fēng)過籟，南郭吹竽，皆以喻無術(shù)馭聲者。
１８禮記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梁玉繩瞥記曰：‘彭龜年讀書吟示子鉉云“吾聞讀書人，惜氣勝惜金，累累如貫珠，其聲和且平；忽然低復(fù)昂，似絕反可聽；有時靜以默，想見繹深；心潛與理會，不覺詠嘆淫。昨夕汝讀書，厲響醒四鄰，方其氣盛時，聲能亂狂霖；倏忽氣已竭，口亦遂絕吟；體疲神自昏，思慮那得清；安能更□永，溫故而知新；永歌詩有味，三復(fù)意轉(zhuǎn)精。勉汝諷誦余，且學(xué)思深湛?！薄保箙问洗呵镩L見篇‘師曠欲善調(diào)鐘，以為后世之知音者也。’２０禮記內(nèi)則‘堇荁枌榆免薨滫瀡以滑之?！嵶ⅰ^用調(diào)和飲食也。’此文槿是堇之假字。釋文云‘堇，菜也?！玻鼻f子德充符釋文‘支離，不正貌?！щx，指上文逐新趣異之流。
文鏡秘府論論聲病甚詳，其序云‘颙約已降，兢融以往，聲譜之論郁起，病犯之名爭興，家制格式，人談疾累，徒競文華，空事拘檢?！澕s舉其說于下：
一平頭。平頭詩者，五言詩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聲，第二字不得與第七字同聲。同聲者，謂不得同平上去入四聲，如
今日良宴會 歡樂難具陳
芳時淑氣清 提壺臺上傾
或曰‘上句第一字與下句第一字同平聲不為病，同上去入聲一字即病。上句第二字與下句第二字同聲，無問平上去入皆是巨病?！?br/>
或曰‘沈氏云“第一第二字不宜與第六第七同聲，若能參差用之，則可矣。”謂第一與第七，第二與第六同聲。如秋月照綠波，白云隱星漢之類?！?br/>
四言七言及詩賦頌以第一句首字第二句首字不得同聲，不復(fù)拘以字數(shù)次第也。如曹植洛神賦云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是也。銘誄之病，一同此式。（此病五言頗為不便，文筆未足為尤，疥癬微疾，非是巨害。）
二上尾（或名土崩病）。上尾詩者，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此病齊梁以前時有犯者，齊梁以來，無有犯者。此為巨病，若犯者，文人以為未涉文途者也。如
西北有高樓 上與浮云齊
衰草蔓長河 寒木入云煙
或曰‘其賦頌銘誄以第一句末不得與第二句末同聲。如張休明芙蓉賦云“潛靈根于玄泉，擢英耀于清波”是也?！?br/>
沈氏亦云‘上尾者，文章之尤病，自開辟迄今多慎（此字疑誤。）不免，悲夫。’
凡詩賦之體，悉以第二句末與第四句末以為韻端。若諸雜事不束以韻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與第四句同聲，俗呼為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
劉滔云下句之末，文章之韻，手筆之樞要，在文不可奪韻，在筆不可奪聲。且筆之兩句，比文之一句。文事三句之內(nèi)，筆事六句之內(nèi)，第二第四第六，此六句之末，不宜相犯，此即是也。
三蜂腰。蜂腰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言兩頭粗中央細。如
聞君愛我甘 竊獨自雕飾
徐步金門出 言尋上苑春
或曰‘君與甘非為病，獨與飾是病。所以然者，如第二字與第五字同去上入，皆是病，平聲非病也?！蚴显啤逖灾?，分為兩句，上二下三，凡至句末并須要殺，即其義也?！?br/>
劉滔亦云‘為其同分句之末也?！?br/>
其諸賦頌皆須以情斟酌避之。如阮瑀止怨賦云‘思在體為素粉，悲隨衣以消除。’即體與粉衣與除同聲是也。
四鶴膝。鶴膝詩者，五言詩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言兩頭細中央粗似鶴膝也。以其詩中央有病。如
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 下言久離別
新裂齊紈素 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 團團似明月
或曰，此云第三句者，舉其大法耳。但從首至末，皆須以次避之。若第三句不得與第五句相犯，第五句不得與第七句相犯，犯法準(zhǔn)前也。
劉氏云‘凡諸賦頌一同五言之式。如潘安仁閑居賦云“陸擿紫房，水掛□鯉；或宴于林，或禊于泛；”即其病也。其諸手筆第一句末不得犯第三句末，其第三句末復(fù)不得犯第五句末，皆須鱗次避之?！湓娰x銘誄，言有定數(shù)，韻無盈縮，必不得犯。且五言之作，最為機妙，既恒宛（宛字疑誤。）口實，病累尤彰，故不可不事也。自余手筆，或賒或促，任意縱容，不避此聲，未為心腹之病?！?br/>
五大韻（或名觸地病）。大韻詩者，五言詩若以新為韻。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鄰身陳等字，既同其類，名犯大韻。如
游魚牽細藻 鳴禽弄好音 誰知遲暮節(jié) 悲吟傷寸心
元氏曰‘此病不足累文，如能避者彌佳。若立字要切，作文調(diào)暢，不可移者，不須避之?！?br/>
六小韻（或名傷音?。Ｐ№嵲姵嵰酝舛械喾刚?，名為犯小韻病也。如
嘉樹生朝陽 凝霜封其條（陽霜是?。?br/>
搴簾出戶望 霜花朝瀁日（望瀁是?。?br/>
元氏曰‘此病輕于大韻，近代咸不以為累文。’
劉氏曰‘小韻者。五言詩十字中除本韻以外自相犯者。若已有梅，更不得復(fù)用開來才臺等字。’
七傍紐（亦名大紐，或名爽絕?。?。傍紐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有月字，更不得安魚元阮愿等之字。此即雙聲，雙聲即犯旁紐。亦曰，五字中犯最急，十字中犯稍寬。如此之類，是其病。如
魚游見風(fēng)月 獸走畏傷蹄（魚月獸傷并雙聲）
元生愛皓月 阮氏愿清風(fēng)（阮元愿月為一紐）
元氏云‘傍紐者，一韻之內(nèi)，有隔字雙聲也?！?br/>
劉氏云‘傍紐者，即雙聲是也。譬如一韻中，已有任字，即不得復(fù)用忍辱柔蠕仁讓爾日之類?！瘎⑻弦噪p聲亦為正紐。其傍紐者，若五字中已有任字，其四字不得復(fù)用錦禁急飲蔭邑等字。以其一紐之中，有金音等字與任同韻故也。
八正紐（亦名小紐，亦名爽切?。?。正紐者，五言詩壬衽任入四字為一紐，一句之中，已有壬字，更不得安衽任入等字，如此之類，名為犯正紐之病也。如
心中肝如割（肝割同紐）
曠野莽茫茫（莽茫同紐）
或曰‘正紐者謂正雙聲相犯。其雙聲雖一，傍正有殊。從一字之紐，得四聲是正也。（若元阮愿月。）若從他字來會成雙聲，是傍也。（若元阮愿月是正，而有牛魚奸硯等字來會元月等字成雙聲是也。）如云“我本漢家子，來嫁單于庭。”（家嫁是一紐之內(nèi)，名正雙聲，名犯正紐者也。）傍紐者，如“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羅裙裾。”（結(jié)裙是雙聲之傍，名犯傍紐也。）’
文鏡秘府論于八病外復(fù)有齟齬病，亦頗切要。附錄于后：
齟齬病者，一句之內(nèi)，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連同上去入是。（若犯上聲，其病重于鶴膝。此例文人以為秘密，莫肯傳授。上官儀云，犯上聲是斬刑，去入亦絞刑。）
如曹子建詩云‘公子敬愛客。’敬與愛是。其中三字有二字相連同去聲是也。元兢曰‘平聲不成病，上去入是重病，文人悟之者少，故此病無名，兢案文賦云“或齟齬而不安，”因以此病名為齟齬之病焉。’２２附沈約及其同時人論聲韻之文。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
史臣曰，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cè)岬?，喜慍分情。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fā)，六義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謳謠，紛披風(fēng)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或無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風(fēng)流彌著，屈平宋玉，導(dǎo)清源于前，賈誼相如，振芳塵于后，英辭潤金石，高義薄云天。自茲以降，情志愈廣，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雖清辭麗曲，時發(fā)乎篇，而蕪音累氣，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艷發(fā)，文以情變，絕唱高蹤，久無嗣響。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biāo)能擅美，獨映當(dāng)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xí)。源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fēng)騷，徒以賞好異情，故意制相詭。
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fēng)余烈，事極江左，有晉中興，玄風(fēng)獨振，為學(xué)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單乎此。此建武暨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lián)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讬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仲文始革孫許之風(fēng)，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biāo)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dāng)?shù)，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宜，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fēng)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自騷人（文選作靈均）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十字據(jù)文選補）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顏謝，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陸厥與沈約書
范詹事自序‘性別宮商，識清濁，特能適輕重，濟艱難，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處?？v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蛏袝嘣啤造`均以來，此秘未睹，或闇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顏謝，去之彌遠。’大旨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辭既美矣，理又善焉。但觀歷代眾賢，似不都闇此處，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誣乎。案范云不從根本中來，尚書云匪由思至，斯可謂揣情謬于玄黃，擿句差其音律也。范又云時有會此者，尚書云或闇與理合，則美詠清謳，有辭章調(diào)韻者，雖有差謬，亦有會合。推此以往，可得而言。夫思有合離，前哲同所不免，文有開塞，即事不得無之。子建所以好人譏彈，士衡所以遺恨終篇。既曰遺恨，非盡美之作，理可詆訶。君子執(zhí)其詆訶，便謂合理為闇，豈如指其合理，而寄詆訶為遺恨邪?。ㄒ庵^子何得執(zhí)彼可詆訶之處，而謂合理處為偶然。何不指其合理之處知謂可詆訶之處為即前人自云遺恨之處耶？）
自魏文屬論，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岨峿妥帖之談，操末續(xù)顛之說，興玄黃于律呂，比五色之相宣，茍此秘未睹，茲論為何所指邪！故愚謂前英已早識宮征，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論所申。至于掩瑕藏疾，合少謬多，則臨淄所云人之著述不能無病者也。非知之而不改，謂不改則不知，斯曹陸又稱竭情多悔不可力彊者也。今許以有病有悔為言，則必自知無悔無病之地，引其不了不合為闇，何獨誣其一了一合之明乎！意者亦質(zhì)文時異，古今好殊，將急在情物而緩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惡猶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緩，故合少而謬多，義在于斯，必非不知明矣。長門上林，始非一家之賦，洛神池雁，便成二體之作，孟堅精整，詠史無虧于東主，平子恢富，羽獵不累于憑虛，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稱是，楊修敏捷，暑賦彌日不獻，率意寡尤，則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賒于七步。一人之思，遲速天懸，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獨宮商律呂，必責(zé)其如一邪！論者乃可言未窮其致，不得言曾無先覺也。
沈約答陸厥書
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繁，配五聲之約，高下低昂，非思力所舉。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顛倒相配，字不過十，巧歷已不能盡，何況復(fù)過于此者乎！靈均以來，未經(jīng)用之于懷抱，固無從得其髣佛矣。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耶？此蓋曲折聲韻之巧，無當(dāng)于訓(xùn)義，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蟲篆刻，云壯夫不為。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征之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所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此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若以文章之音韻，同弦管之聲曲，則美惡妍蚩，不得頓相乖反，譬猶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闡緩失調(diào)之聲。以洛神比陳思他賦，有似異手之作，故知天機啟則律呂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士衡雖云炳若縟錦，寧有濯色江波，其中復(fù)有一片是衛(wèi)文之服，此則陸生之言，即復(fù)不盡者矣。韻與不韻，復(fù)有精粗，輪扁不能言，老夫亦不盡辨此。
?。ㄒ陨蟽蓵＞d南齊書陸厥傳。）
詩品下
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曰，古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者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韻耶！齊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diào)，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Ｓ熘粽摚淳?。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轉(zhuǎn)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章句第三十四１
夫設(shè)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lián)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qū)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２。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３。夫裁文匠筆，篇有小大；離章合句，調(diào)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zhǔn)。句司數(shù)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回環(huán)，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jié)也４。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元作勝謝改前句之旨；故能外交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５。若辭失其朋，元作明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６。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鈴木云閔本作常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yīng)機之權(quán)節(jié)也７，至于詩頌大體，以四言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為句。尋二言肇于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于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而疑有脫字黃云案馮本而下空一格鈴木云梅本而作兩其下空二字體之篇，成于兩鈴木云梅本作西漢，情數(shù)運周，隨時代用矣８。
若乃改韻從鈴木云案從疑作徙調(diào)，所以節(jié)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顧云玉海作詩嫌于積韻，而善于資顧云資玉海作貿(mào)。代。陸云亦稱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旡咎９。
又詩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辭用之，字出句外。尋兮字成句，乃語助余聲。舜詠南風(fēng)，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于夫惟蓋故者，發(fā)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舊體；乎哉矣鈴木云閔本作已也，亦送末之?？?。據(jù)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shù)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保?br/>
贊曰：斷章有檢，積句不恒。理資配主，辭忌失元作告謝改朋。環(huán)情草孫云當(dāng)作節(jié)調(diào)，宛轉(zhuǎn)相騰。離合同王本作同合異，以盡厥能。
?。薄≡涐屨戮渲弧f文“˙，有所絕止，˙而識之也。”施于聲音，則語有所稽，宜謂之˙；施于篇籍，則文有所介，宜謂之˙。一言之這(言改垂馬) ，可以謂之˙；數(shù)言聯(lián)貫，其辭已究，亦可以謂之˙。假借為讀，所謂句讀之讀也，凡一言之停這(言改垂馬) 者用之?；蜃骶?，或作句豆，或變作句度，其始皆但作□耳。其數(shù)言聯(lián)貫而辭已究者，古亦同用絕止之義，而但作□。從聲以變則為章，說文“樂竟為一章”是也。言樂竟者，古但以章為施于聲音之名，而后世則泛以施之篇籍。舍人言章者明也，此以聲為訓(xùn)，用后起之義傅麗之也。句之語原于□，說文“□，鉤識也，從反□，”是□亦所以為識別，與□同意。章先生說“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至公車上書，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入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乙非甲乙之乙，乃鉤識之□?！踝忠娪趥饔?，惟有此耳?！鞭D(zhuǎn)為曲，曲古文作□，正象句曲之形，凡書言文曲，（荀子。）言曲折，（漢書藝文志。）言曲度，（傅毅舞賦。）皆言聲音于此稽止也。又轉(zhuǎn)為句。說文曰“句，曲也。”
句之名，秦漢以來眾儒為訓(xùn)詁者乃有之，此由諷誦經(jīng)文，于此小這(言改垂馬) ，正用鉤識之義。舍人曰“句者，局也?！贝艘嘁月暈橛?xùn)，用后起之義傅麗之也。詩疏曰“古者謂句為言，論語以思無邪為一言。左傳臣之業(yè)在揚之水卒章之四言，謂第四句不敢以告人也。及趙簡子云大叔遺我以九言。皆以一句為一言也?！卑腹欧Q一言，非必詞意完具，但令聲有所稽，即為一言，然則稱言與稱句無別也?？傊渥x章言四名，其初但以目聲勢，從其終竟稱之則為章，從其小有停這(言改垂馬) 言之則為句，為曲，為讀，為言。降后乃以稱文之詞意完具者為一句，結(jié)連數(shù)句為一章?；蛑^句讀二者之分，凡語意已完為句，語意未完語氣可停者為讀，此說無征于古。檢周禮宮正注云“鄭司農(nóng)讀火絕之，云禁凡邦之事蹕?！庇钟纷⒃啤班嵥巨r(nóng)讀言掌贊書數(shù)，玄以為不辭，故改之。”案康成言讀火絕之，是則語意已完乃稱為讀。又云不辭，不辭者，文義不安之謂，若語勢小有停頓，文義未即不安，何以必須改破。故知讀亦句之異名，連言句讀者，乃復(fù)語而非有異義也。要之，語氣已完可稱為句，亦可稱為讀，前所引先鄭二文是矣。語氣未完可稱為讀，亦可稱為句，凡韻文斷句多此類矣。（文通有句讀之分，取便學(xué)者耳，非古義已然。）
若乃篇章之分，一著簡冊之實，一著聲音之節(jié)，以一篇所載多章皆同一意，由是謂文義首尾相應(yīng)為一篇，而后世或即以章為篇，則又違其本義。案詩三百篇，有一篇但一章者，有一篇累十六章者，此則篇章不容相混也。其他文籍，如易二篇不可謂之二章，孟子七篇不可謂之七章，老子著書上下篇，不可謂之二章。自雜文猥盛，而后篇章之名相亂。舍人此篇，云積章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又云，篇有大小，蓋猶是本古誼以為言。今謂集數(shù)字而顯一意者，謂之一句；集數(shù)意以顯一意者，謂之一章。一章已顯則不待煩辭，一章未能盡意則更累數(shù)章以顯之，其所顯者仍為一意無問其章數(shù)多寡?；騻饕蝗耍蛘撘焕?，或述一事，皆謂之一篇而已矣。’
劉大櫆論文偶記曰‘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zhǔn)，以字句準(zhǔn)之，’又曰‘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衷弧e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衷弧魑娜糇志浒差D不妙，豈復(fù)有文字乎。但所謂字句音節(jié)，須從古人文字中，實實講貫過始得?！病≌f文‘宅，所讬也?！瘒Z魯語上‘宅，章之次也?！^章明情志，必有所寄而次序顯晰也。鄭注堯典平章百姓曰‘明也?！f文‘句，曲也?！忠嗲病Ｃ婈P(guān)雎正義‘句必聯(lián)字而言。句者局也；聯(lián)字分疆，所以局言者也。章者明也；總義包體，所以明情者也?！幢緩┖蜑檎f。
?。场￡P(guān)雎正義曰‘篇者，偏也。言出情鋪事，明而偏者也?！植煌茫撛斁氉制?，此篇專論章句。
?。础￡P(guān)雎正義曰‘句者聯(lián)字以為言，則一字不制也。以詩者申志，一字則言蹇而不會，故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即祈父肇禋之類也。’案此說亦通于一切文筆，凡一字不得成為句，句必集數(shù)字而后成。禮記樂記‘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x曰‘綴，謂舞者行列相連綴也；兆，謂位外之營兆也?！帧枵呱先缈梗氯鐗?，曲如折，止如槁木?！怠∥溺R秘府論四‘故將發(fā)思之時，先須推諸事物合于此者。既得所求，然后定其體分，必使一篇之內(nèi)，文義得成。（篇，謂從始至末使有文義可得連接而成也。）一章之間，一章之間，事理可結(jié)，（章者，若文章皆有科別，敘義可得連接而成事以為一章。使有事理，可結(jié)成義。）通人用思，方得為之。大略而論，建其首，則思下辭而可承，陳其末，則尋上義不相犯，舉其中，則先后須相附依，此其大指也?！娦⊙懦ｉΑ醪弧酢酢！{曰‘不當(dāng)作柎，柎，鄂足也。’（柎不聲同，柎字亦作跗。） ６ 彥和論文，最惡訛詭，此語尤極明通。蓋文之善者，情高理密，辭氣聲調(diào)，言而有物，斯為可貴。若思理方郁，興象未生，宜靜居以養(yǎng)神，浮覽以繹緒，非復(fù)空搖筆端，妄動喉唇所能效績。或者不察，以為艱澀可以文鄙淺，綺語可以市寵悅，舍本逐末，務(wù)尚怪奇，是猶德行卑下，而服上古冠服以炫鬻也。雖軒轅之裳，周公之冕，何所用之。夫語法變遷，勢由自然，古之常，言今成異語，理茍不慊，異于何有！故研閱典籍，期于明理，摘句尋章，徒見其陋。今自札記錄約論古書文句異例一篇，使知古有而今無者，既生今之世，不可好異追逐而取嗤也：
恒文句讀，但能辨解字誼，悉其意恉，即可憭然無疑，或?qū)Ｒ晕姆ㄆ逝兄?，亦可以無差忒。惟古書文句駁犖奇侅者眾，不悉其例，不能得其義恉，言文法者，于此又有所未暇也。幸顧王俞諸君，有成書在，茲刪取其要，分為五科，科有細目，舉舊文以明之，皆辨審文句之事。若夫訂字誼，正訛文，雖有關(guān)于文句，然于成辭之質(zhì)無所增省，雖有條例，不闌入于此云。
第一倒文
一句中倒字
左傳昭公十九年‘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順言當(dāng)云怒于室，色于市。）
孟子盡心下‘若崩厥角稽首。’（順言當(dāng)云厥角稽首若崩。）
二倒字協(xié)韻
詩節(jié)南山篇‘弗問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無小人殆?！樠援?dāng)云無殆小人。）
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溢，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樠援?dāng)云飲食于野。）
三倒句
左傳閔公二年‘為吳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其及也?！樠援?dāng)云與其及也，猶有令名。）
禮記檀弓篇‘蓋殯也，問于郰曼父之母。’（順言當(dāng)云問于郰曼父之母，蓋殯也。）
四倒序
周禮大宗伯職‘以肆獻裸□先王?！ㄒ源蔚谘?，裸在先，獻次之，肆又次之。）
書立政‘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第二省文
一蒙上省
書禹貢‘終南惇物至于鳥鼠?！ú谎灾危缮锨G岐既旅之文。）
左傳定公四年‘楚人為食，吳人及之，奔，食而從之?！ū疾谎猿耍扯鴱闹谎詤侨?，蒙上。）
二因下省
書堯典‘□三百有六旬有六日?！ㄈ僬?，三百日也。不言日，因下省。）
詩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野在宇在戶，皆蟋蟀也。不言者，因下省。）
三語急省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謗?！ǜ?，不敢也。語急省。）
公羊傳隱公元年‘如勿與而已矣?！ㄈ?，不如也。語急省。）
四因前文已具而省
易同人九三‘同人先號啕而后笑?！笤弧酥?，以中直也?！ㄏ笠猱?dāng)說同人之先號而后笑，以中直也。今但曰同人之先，蒙上省也，易傳此例至多。）
詩板篇‘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攜無曰益，牖民孔易。’（無曰益，但承攜言。以文不便，省塤篪以下也。）
五以疏略而省
論語‘沽酒市脯不食。’（當(dāng)云沽酒不飲，疏略也。）
左傳襄公二年‘以索馬牛皆百匹。’（牛當(dāng)稱頭，疏略也。）
六反言省疑詞
書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言有命在天也。）
老子七十七章‘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弗處，其不欲見賢？’（言其不欲見賢乎。）
七記二人之言省曰字
孟子滕文公篇‘從許子之道’至‘屨大小同則賈相若?！ń躁愊嘀~，上省曰字。）
禮記檀弓篇‘悼公之喪，季昭子問于孟敬子，曰“為君何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達禮也?！薄拔崛颊咧荒芫庸乙?，四方莫不聞矣，勉而為瘠則吾能，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我則食食?！薄ㄗ晕崛颊咭韵陆哉炎又~，而省曰字。）
第三復(fù)文
一同義字復(fù)用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繕完葺墻以待賓客。’（繕完葺三字同誼。二字復(fù)用不可悉數(shù)。）
左傳昭公十六年‘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ㄓ勾伪锐钏淖滞x。）
二復(fù)句
易系辭‘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ㄏ沦懽粥嵱萃醣窘酝?，今本作動。）
孟子梁惠王篇‘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ㄔ娭袕?fù)句極多，不能悉數(shù)。）
三兩字義類相因牽連用之而復(fù)
禮記文王世子篇‘養(yǎng)老幼于東序?！ㄑ责B(yǎng)幼者，牽于老而言之。）
玉藻篇‘大夫不得造車馬。’（言造馬者，牽于車而言之。）
四語詞疊用
尚書多方篇‘爾曷不忱裕之于爾多方？爾曷不夾介又我周王享天之命？今爾尚宅爾宅，畋爾田，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愛，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典圖忱于正?！ㄊ痪渲?，三爾曷不字，四爾乃字。）
詩大雅綿篇‘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畝。）’四句用疊八迺字。）
五語詞復(fù)用
書秦誓‘尚猶詢茲黃發(fā)?！ㄑ陨杏盅元q。）
禮記檀弓篇‘人喜則斯陶?！ㄑ詣t又言斯。）
六一人之詞中加曰字
左傳哀公十六年‘乞曰，不可得也；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當(dāng)五百人矣?！ㄏ略蛔秩詾槠蛘Z，此記者加以更端。）
論語‘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曰字陽虎自答，此自為問答之詞。）
第四變文
一用字錯綜
春秋僖公十六年‘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ㄉ涎允?，下言六鹢錯言之耳。）
論語‘迅雷風(fēng)烈?！囱咐琢绎L(fēng)。）
二互文見義
禮記文王世子篇‘諸父守貴宮貴室，諸子諸孫守下宮下室，諸父諸兄守貴室，子弟守下室，而道達矣。’（鄭曰‘上言父子孫，此言兄弟，互相備也。’）
祭統(tǒng)篇‘王后蠶于北郊以共冕服，夫人蠶于北郊以共純服?！ㄠ嵲弧兎嗝岱?，互言之耳?！?br/>
三連類并稱
儀禮少牢饋食禮‘日用丁己。’（或用丁，或用己。）
孟子‘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薹驗殍搅浩奘拢A周妻乃連類言之也。）
四兩語平列而實相聯(lián)
論語‘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ㄑ跃訍u其言之過其行也。）
詩蕩篇‘侯作侯祝，’（傳曰‘作祝詛。’）
五兩語小殊而實一意
詩關(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求之?！▊髟弧?，求也?！?br/>
禮記表記‘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數(shù)即長短小大。）
六變文協(xié)韻
易小畜上九‘既雨既處?！ㄌ?，止也，與雨韻，故變言處。）
詩鄘風(fēng)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髟弧?，謂父也。’正義曰‘先母后天，取其韻句?！缸兏秆蕴?，亦取韻句耳。）
七前文隱沒至后始顯
禮記曲禮篇‘天子謂之伯父，異姓謂之伯舅?！ㄏ卵援愋眨瑒t上言同姓明矣。）
檀弓篇‘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子顯以致命于秦穆公。’（上不言使人為誰，至后始顯。）
八舉此見彼
易文言‘地道也，臣道也，妻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ú谎猿计?。）
禮記王制‘大國之卿不過三命，下卿再命。小國之卿與下大夫一命。’（鄭曰‘不著次國之卿者，以大國之下互明之?！?br/>
九上下文語變換
書洪范‘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技丛灰?。）
論語‘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焉即之也。）
十?dāng)⒄摬⑿?br/>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秦伯素服郊次，鄉(xiāng)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肮轮^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薄ā惶婷厦鳌擞浾咧~。）
史記周本紀(jì)‘尹佚筴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皇天上帝?！庇谑俏渫踉侔莼?，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蔽渫跤衷侔莼?。’（‘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九字夾敘于祝文之中，‘再拜稽首’敘其事，‘曰’者，史佚更讀祝文也。）
十一錄語未竟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盟國人于大宮。曰，所不與崔慶者?！ㄏ聼o文。）
史記高紀(jì)‘諸君必以為便國家?！ㄏ聼o文。）
第五足句
一間語
書君奭‘迪惟前人光?！ㄎ?，間語也。）
左傳隱公十一年‘天而既厭周德矣。’（而，間語也。）
二助語用虛字
詩車攻篇‘徒御不驚，大庖不盈。’（傳‘不驚，驚也。不盈，盈也?！?br/>
書洪范‘皇建其有極。’（有極，極也。）
三以語齊句
詩匏有苦葉篇‘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不字所以齊句。）
無羊篇‘眾維魚矣，旐維旟矣。’（維字所以齊句。）
右所甄舉，大抵取之古書疑義舉例中。其文與恒用者殊特，不憭其例，則于其義茫然，或因以生誤解。文法書雖工言排列組織之法，而于舊文有所不能施用。蓋俞君有言，執(zhí)今人尋行數(shù)墨之文法，而以讀周秦兩漢之書，猶執(zhí)山野之夫，而與言甘泉建章之巨麗也。斯言諒矣。茲為講說計，竊取成篇，聊以證古書文句之異，若其詳則先師遺籍具在，不煩羅縷于此云。
?。贰∥溺R秘府論四曰‘篇既連位而合，位亦累句而成。然句無定方，或長或短。長有逾于十，如陸機文賦云“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猶翔鳥纓繳而墜層云之峻?！保ㄏ戮浣允蛔忠?。）短有極于二，如王褒圣主得賢臣頌云“翼乎，若鴻毛之順風(fēng)；沛乎，若巨鱗之縱壑?！保ㄉ暇浣詢勺忠?。）在于其內(nèi)，固無待稱矣。（謂十字以下，三字以上文之常體，故不待稱也。）然句既有異，聲亦互舛，句長聲彌緩，句短聲彌促，施于文筆，須參用焉。（雜文筆等皆句字或長或短，須參用也。其若詩贊頌銘句字有限者非也。）就而品之，七言以去，傷于太緩，三言以還，失于至促，惟可以閑其文勢，時時有之。至于四言，最為平正，詞章之內(nèi)，在用宜多，凡所結(jié)言，必據(jù)之為述，至若隨之于文，合帶以相參，則五言六言，又其次也。至如欲其安穩(wěn)，須憑諷讀，事歸臨斷，難用辭窮。（言欲安施字句，須讀而驗之，在臨時斷定，不可預(yù)言者也。）然大略而論，忌在于頻繁，務(wù)遵于變化。（若置四言五言六言等體不得頻繁，須變化相參用也。）
假令一對之語，四句而成，（筆皆四句合成一對。）便用四言，以居其半，其余二句雜用五言六言等。（謂一對語內(nèi)，二句用四言，余二句或用五言六言七言是也。）或經(jīng)一對兩對以后，仍須全用四言，（若一對四句，并全用四言也。）既用四言，又更施其雜體，（謂上下對內(nèi)，四言與五言等參用也。）循環(huán)反覆，務(wù)歸通利。然之于而以閑句，常頻對有之，讀則非便。能相回避，則文勢調(diào)矣。（謂而以之于等閑成句者，不可頻對體同。）其二言三言等須看體之將變，勢之相宜，隨而安之，令其抑揚得所。所然施諸文體，互有不同，文之大者，得容于句長，（若碑志論檄賦誄等文體大者，得容六言以上者多。）文之小者，寧取于句促。（若表啟等文體小者，寧使四言以上者多也。）何則？附體立辭，勢宜然也。細而推之，開發(fā)端緒，寫送文勢，則六言七言之功也；泛敘事由，平調(diào)聲律，四言五言之能也；體物寫狀，抑揚情理，三言之要也。雖文或變通，不可專據(jù)，（謂可任人意改變，不必盡依此等狀。）敘其大抵，實在于茲。其八言九言二言等時有所值，可得施之，其在用至少，不復(fù)委載也。’六字格而非緩，說文‘格，木長貌，’是格有寬長之義。
四六叢話凡例云‘四六之名，何自昉乎？古人有韻謂之文，無韻謂之筆。梁時沈詩任筆，劉氏三筆六詩是也。駢儷肇自魏晉，厥后有齊梁體，宮體，徐庾體，工綺遞增，猶未以四六名也。唐重文選學(xué)，宋目為詞學(xué)，而章奏之學(xué)，則令狐楚以授義山，別為專門。今考樊南甲乙始以四六名集，而柳州乞巧文云，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又在其前。辭學(xué)指南云，制用四六，以便宣讀，大約始于制誥，沿及表啟也?！浮〈宋谋居趽从萘鲃e論，彼論有九言而彥和不說者，顏延年庭誥所謂詩體本無九言者，將由聲度闡緩，不協(xié)金石之故也。（顏說引見關(guān)雎正義。）而體之篇，疑當(dāng)作二體之篇。二體指上六言七言。蓋六言七言雜出詩騷，未有全篇用之者。趙翼陔余叢考二十三曰‘任昉云“六言始于谷永，”然劉勰云“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苯癜疵姟爸^爾遷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等句，已開其端，則不始于谷永矣。或谷永本此體創(chuàng)為全篇，遂自成一家。然永六言詩今不傳，后漢書孔融傳“融所著詩頌碑文六言策文表檄?！逼湓涣哉?，蓋即六言詩也。今亦不傳。（古文苑載融六言詩，偽作不可信。）古六言詩間有可見者：文選注引董仲舒琴歌二句；邊孝先解嘲“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三國志注曹丕答群臣勸進書自述所作詩曰“喪亂悠悠過紀(jì)，白骨縱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佐時整理，復(fù)子明辟致仕。”據(jù)此，是六言詩成于漢代也?！ú茇щm為魏主，亦得屬之于漢。）
至七言詩則吳檢齋先生□齋筆記曰‘后漢書東平王蒼杜篤崔琦崔瑗崔寔等傳，并云箸七言若干篇，班固傳則有六言若干篇。由是推之，知漢人稱詩，皆以四言為限，其六言七言八言者，或本為琴歌或質(zhì)稱六言七言八言，皆不與之詩名也。漢人七言之詞，今世已不數(shù)見，唯文選李注所引數(shù)事而已。西京賦注引劉向七言曰“博學(xué)多識與凡殊；”王仲宣贈士孫文始詩注引劉歆七略（是劉向七言之偽。）曰“宴處從容觀詩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引劉向七言曰“山鳥群鳴動我懷；”張景陽雜詩注引劉向七言曰“朅來歸耕永自疏；”案李引七言四句，其三句以殊書疏為韻，明其同出一篇?！瘏窃酱呵锼d窮劫等曲，通首皆七言，此書出趙長君手，后漢人也。又史游急就章以七言成句，蓋今時里閭歌括之類，亦可以證漢世民間七言之行用。彥和所指成于兩漢者，其即六言七言二體乎！
?。埂￡懺婆c兄平原書‘文中有于是爾乃，于轉(zhuǎn)句誠佳，然得不用之更快。有故不如無。又于文句中自可，不用之便少。亦常云，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察V“俯順習(xí)坎，仰熾重離，”此下重得如此語為佳，思不得其韻，愿兄為益之?！斒魁埓宋?，所論者乃賦也。玉海詞學(xué)指南引魏武論賦作論詩，詩賦亦得通稱。資代作貿(mào)代，是。貿(mào)，遷也。南齊書樂志永明二年尚書殿中曹奏定朝樂歌詩云‘尋漢世歌篇，多少無定，皆稱事立文，并多八句，然后轉(zhuǎn)韻。時有兩三韻而轉(zhuǎn)，其例甚寡。張華夏侯湛亦同前式。傅玄改韻頗數(shù)，更傷簡節(jié)之美。近世王韶之顏延之并四韻乃轉(zhuǎn)，得賒促之中。顏延之謝莊作三廟歌，皆各三章，章八句，此于序述功業(yè)詳略為宜，今宜依之。’觀此文知彥和所謂折之中和者，是四韻乃轉(zhuǎn)也。札記論句末用韻，可資參考，錄于下：彥和引魏武之言，今無所見。士龍說見與兄平原書。書云‘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瘡┖椭^其志同枚賈，觀賈生吊屈原及鵩賦，誠哉兩韻□易，惜誓（惜誓偽讬賈誼，不可信。）及枚乘七發(fā)乃不盡然。彥和又謂劉歆桓譚百韻不遷，子駿賦完篇存者惟遂初賦，固亦四句一轉(zhuǎn)也。其云折之中和，庶保無咎者，蓋以四句一轉(zhuǎn)則太驟，百句不遷則太繁，因宜適變，隨時遷移，使口吻調(diào)利，聲調(diào)均停，斯則至精之論也。若夫聲有宮商，句中雖不必盡調(diào)，至于轉(zhuǎn)韻，宜令平側(cè)相間，則聲音參錯，易于入耳。魏武嫌于積韻，善于貿(mào)代，所謂善于貿(mào)代，即工于換韻耳。
?。保傲愔冈弧黢壩亩门排?，文氣易致窒塞。即對句之中，亦當(dāng)少加虛字，使之動宕。六朝文如傅季友為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俾忠貞之烈，不泯于身后，大□所及，永及于后人；”任彥升宣德皇后令“客游梁朝，則聲華藉甚，薦名宰府，則延譽自高；”邱希范永嘉郡教“才異相如，而四壁徒立，高慚仲蔚，而三徑?jīng)]人。”或用于字，或用則字，或用而字，其句法乃栩栩欲活。至庾子山謝滕王集序啟“譬其毫翰，則風(fēng)雨爭飛，論其文采，則魚龍百變?！备X躍然紙上矣。然如去此虛字，將譬其論其易為藻麗之字，則平板而不能如此流利矣。于是知文章貴有虛字旋轉(zhuǎn)其間，不可落入滯相也。’
陸以湉泠廬雜識云‘作文固無取冗長，然用字有以增益而愈佳者。如歐陽公作晝錦堂記云，“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今昔之所同也，”后增二字，作“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乃覺更勝。又作史照峴山亭記云“元凱銘功于二石，一置茲山，一投漢水，”章子厚謂宜改作“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方為中節(jié)，公喜而用之。黃山谷題仁宗飛白書跋末云“譽天地之高厚，贊日月之光華，臣知其不能也，”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增自字語意乃足。于此知作文之法，不得概以簡削為高?！瘜徥莿t文家
陳鳣莊簡集有對策一篇。發(fā)助語之條例最詳備，今全錄之：
粵自方策既陳，訓(xùn)詁斯尚，文章結(jié)構(gòu)，虛實相生，實字其形體而虛字其性情也。是以語小則試白公于三歲，盡識之無；語大則說堯典數(shù)萬言，未明粵若?！跷脑谝紫?，大都也字收聲；陳列國之風(fēng)詩，半屬兮字斷句。蓋以文代言，取神必肖，上抗下隊，前輊后軒，實事求是，有所憑依，虛字稍乖，不能條達矣。爾雅‘孔魄哉延虛無之言，閑也?！瘡V雅‘曰欥惟□每雖兮者其各而烏豈也乎些只，詞也?！f文 ‘□，之必然也；曾，詞之舒也；余，詞之舒也；哉，言之閑也；啻，語時不啻也；各，異詞也；只，語已詞也；皆俱詞也；皆，俱詞也；者，別事詞也；疇，詞也；曰，詞也，曶，出氣詞也；乃，曳詞之難也；粵，亟詞也；寧，愿詞也；兮，語有所稽也；乎，語之余也；于，于也；粵，于也；平，語平舒也；矣，語已詞也；欥，詮詞也；凡，最括也?！凑f文所謂詞者，方是虛字，若爾雅廣雅所釋，則雜出假借矣。夫之本訓(xùn)出，其本訓(xùn)簸，豈為陳樂，惟為凡思，雖為蟲名，烏焉為鳥名，然為燒物，而為頰毛，且之為薦，與之為黨，是皆以實為虛。若夫余之為我，哉之為始，曶之為笏，寧之為寧，是又以虛為實，又若讀而為如，又轉(zhuǎn)而為奈，以乃為奈，奈又轉(zhuǎn)而為那，變動不居，難以概論。
舉其大略凡數(shù)十端：曰發(fā)詞，如夫蓋繄惟是也；曰頓詞，如也者矣乎是也；曰疑詞，如乎哉邪與是也；曰急詞，如則即是也；曰緩詞，如斯乃是也；曰設(shè)詞，如雖縱假藉是也；曰斷詞；如信必也矣是也；曰僅詞，如稍可略只是也；曰幾詞，詞，如將殆儻或是也；曰專詞，如第惟獨特是也；曰別詞，如其于若乃是也；曰繼詞，如爰乃于是是也；曰承詞，如是故然則是也；曰轉(zhuǎn)詞，如然而抑又是也；曰單詞，如唉咄然否是也；曰總詞，如都凡無慮是也；曰嘆詞，如嗚呼噫嘻是也；曰余詞，如兮只罷了是也；曰極詞，如殊絕盡悉是也；曰或詞，如假令容有是也；曰原詞，如向初前始是也；曰復(fù)詞，如其斯以為是也；曰信詞，如固然洵誠是也；曰擬詞，如譬彼猶若是也；曰到詞，如及可數(shù)乎是也；曰互詞，如或之為言是也；曰省詞，如不日不顯是也；曰增詞，如焉耳乎哉是也；曰進詞，如況乃矧可是也；曰竟詞，如畢斯而已是也：他如矣之為已，呼之為乎，歟之為與，爾之為耳，雖形異而同意；又如適之為適，之為么，祗之為秪，邪之為耶，皆流俗之別文。夫爾雅三篇，以初哉首基為始，童蒙千字，以焉哉乎也而終。詩云子曰，理本無窮，者也之乎，俗堪共喻。子云釋別國方言，當(dāng)不獨問以奇字；相如著凡將小，學(xué)，或亦如賦讬子虛。行將作釋詞，附諸雅訓(xùn)，茲蓋因?qū)Σ?，發(fā)其大凡。
麗辭第三十五１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黃云案馮本作耳２。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干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干坤易簡，則宛轉(zhuǎn)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３。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lián)辭，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４。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畫元作盡冶元作治朱改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５。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一作割毫析厘６。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７。長卿上林賦元脫補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鈴木云閔本岡本有賦字云，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８。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征元作擬一作微人之學(xué)，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yōu)也；并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９。
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元在詩字上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邱，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１０。
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wù)在允當(dāng)。若兩事相配，而優(yōu)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足今)譚校作踸鈴木云嘉靖本作踸踔而行也１１。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lián)璧其章。迭用奇偶，節(jié)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汪本作斯見也。１２
贊曰：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炳爍聯(lián)華，鏡靜含態(tài)。玉潤雙流，如彼珩佩。
１ 說文‘麗，旅行也?！盼淖鼷?，象兩兩相比之形。此云麗辭，猶言駢儷之辭耳。原麗辭之起，出于人心之能聯(lián)想。既思云從龍，類及風(fēng)從虎，此正對也。既想西伯幽而演易，類及周旦顯而制禮，此反對也。正反雖殊，其由于聯(lián)想一也。古人傳學(xué)，多憑口耳，事理同異，取類相從，記憶匪艱，諷誦易熟，此經(jīng)典之文，所以多用麗語也。凡欲明意，必舉事證，一證未足，再舉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贅，二句相扶，數(shù)折其中。昔孔子傳易，特制文系，語皆駢偶，意殆在斯。又人之發(fā)言，好趨均平，短長懸殊，不便唇舌；故求字句之齊整，非必待于耦對，而耦對之成，常足以齊整字句。魏晉以前篇章，駢句儷語，輻輳不絕者此也。綜上諸因，知耦對出于自然，不必廢，亦不能廢，但去泰去甚，勿蹈纖巧割裂之弊，斯亦已耳。凡后世奇耦之議，今古之爭，皆膠柱鼓瑟，未得為正解也。彥和云‘豈營麗辭，率然對爾；’又云‘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此誠通論，足以釋兩家之惑矣。
?。病「尢找嬲Z皆見尚書偽大禹謨篇。
?。场∫赘韶晕难浴呱浦L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干元亨利貞?！帧盼逶唬w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咨舷缔o‘天尊地卑，干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紫孪缔o‘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础 娙伺颊?，’指詩三百篇?！蠓蚵?lián)辭，’指左傳國語所記列國大夫朝聘應(yīng)對之辭。
５ 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兩漢文人之首。莊子田子方篇‘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瘏窃酱呵镪H閭內(nèi)傳‘干將作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罹闱缭弧茨闲迍?wù)訓(xùn)“夫宋畫吳冶，刻刑鏤法，亂修曲出?！备哒T注‘宋人之畫，吳人之冶，刻鏤刑法，亂理之文，修飾之功，曲出于不意也?！薄丁⑸晔逑壬撐碾s記謂由漢至魏，文章變遷，計有四端，其中有論及對偶之語，茲全錄之，以免割裂：由漢至魏，文章遷變，計有四端：西漢之時，箴銘賦頌，源出于文，論辯書疏，源出于語。觀鄒（鄒陽）枚（枚乘枚皋）揚（子云）馬（司馬相如）之流，咸工作賦，沈思翰藻，不歌而誦。旁及箴銘騷七，咸屬有韻之文。若賈生作論，（過秦論之類是。）史遷報書，劉向匡衡之獻疏，雖記事記言，昭書簡冊，不欲操觚率爾，或加潤飾之功。然大抵皆單行之語，不雜駢驪之詞?；虺稣Z雄奇，（如史遷賈生之文是出于韓非子者也。）或行文平實，（如□錯劉向之文是出于呂氏春秋者也。）咸能抑揚頓挫，以期語意之簡明。東京以降，論辯諸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載于后漢書之文，莫不如是，即專家之文集，亦莫不然。）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東漢之儒，凡能自成一家言者，如論衡潛夫論申鑒中論之類，亦能取法于諸子，不雜排偶之詞。論衡語意尤淺，其文在兩漢中殆別成一體者。）建安之世，七子繼興，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單行，（如加魏公九錫文之類其最著者也。）即有非韻之文，（如書啟之類是也。）亦用偶文之體，而華靡之作，遂開四六之先，而文體復(fù)殊于東漢，其遷變者一也。
西漢之書，言詞簡直，故句法貴短，或以二字成一言，（如史記各列傳中是也。）而形容事物，不爽錙銖。（且能用俗語方言以形容其實事。）東漢之文，句法較長，即研煉之詞，亦以四字成一語。（未有用兩字即成一句者。）魏代之文，則合二語成一意。（或上句用四字，下句用六字，或上句用六字，下句用四字，或上句下句皆用四字，而上聯(lián)咸與下聯(lián)成對偶，誠以非此不能盡其意也。已開四六之體。）由簡趨繁，（此文章進化之公例也。）昭然不爽，其遷變者二也。西漢之時，雖屬韻文，（如騷賦之類。）而對偶之法未嚴(yán)。（西漢之文，或此段與彼段互為對偶之詞，以成排比之體，或一句之中以上半句對下半句，皆得謂之偶文，非拘于用同一之句法也，亦非拘拘于用一定之聲律也。）東漢之文，漸尚對偶。（所謂字句之間互相對偶也。）若魏代之體，則又以聲色相矜，以藻繪相飾，靡曼織冶，致失本真，（魏晉之文雖多華靡，然尚有清氣，至六朝以降，則又偏重詞華矣。）其遷變者三也。要而論之，文雖小道，實與時代而遷變。故東京之文殊于西京，魏代之文，復(fù)殊東漢，文章之體，在前人不能強同。若夫去古已遠，猶欲擇古人一家之文，以自矜效法，吾未見其可也。
?。贰〈藘H舉言對事對二對，二對又各有正反，故總為四對。文鏡秘府論三論對，謂對有二十九種，殊覺繁碎，茲約錄十對于下：
一的名對（又名正名對，又名正對，又名切對。）初學(xué)作文章，須作此對，然后學(xué)余對也。或曰，天地，日月，好惡，去來，如此之類，名正對。
二隔句對。隔句對者，第一句與第三句對，第二句與第四句對。
三雙擬對。雙擬對者，一句之中，所論假令第一字是秋，第三字亦是秋，二秋擬第二字，下句亦然。如此之類，名為雙擬對。如
夏暑夏不衰 秋陰秋未歸 炎至炎難卻 敘消敘易追
四聯(lián)綿對。聯(lián)綿對者，不相絕也。一句之中。第二字第三字是重字，即名為聯(lián)綿對，但上句如此，下句亦然。如
看山山已峻 望水水乃清 聽蟬蟬響急 思卿卿別情
五互成對?；コ蓪φ?，天與地對，日與月對。兩字若上下句安，名的名對。若兩字一處用之，是名互成對，言互相成也。如
天地心閑靜 日月眼中明 麟鳳千年貴 金銀一代榮
六異類對。異類對者，上句安天，下句安山，上句安鳥，下句安花，如此之類，名為異名對。如
風(fēng)織池間字 蟲穿葉上文
七雙聲對 如
秋露香佳菊 春風(fēng)馥麗蘭（佳菊雙聲，麗蘭雙聲。）
八疊韻對 如
郁律構(gòu)丹巘 棱層起春嶂（郁律疊韻，棱層疊韻。）
九回文對 如
情親由得意 得意遂情親
十字對。字對者，若桂楫荷戈，荷是負之義，以其字草名，故與桂為對。不用義對，但取字為對也。如
山椒架寒霧 池篠韻敘飆
程杲識孫梅四六叢話論對頗精切，節(jié)錄以備參閱：
四六盛于六朝，庾徐推為首出，其時法律尚疏，精華特渾，譬諸漢京之文，盛唐之詩，元氣彌有淪，有非后世所能造其域者。唐興以來，體備法嚴(yán)，然格亦未免稍降矣。前如燕許稱大手筆，嗣如王湯盧駱稱四杰，今即其集博覽之，所以擅名一代者，不尚可尋其緒乎。宋自廬陵眉山，以散行之氣，運對偶之文，在駢體中，另出機杼，而組織經(jīng)傅，陶冶成句，實足跨越前人，要之兩端不容偏廢也。由唐以前，可以征學(xué)殖，由宋以后，可以見才思，茍兼綜而有得焉，自克樹幟于文壇。四六主對，對不可以不工，雕龍所論言對事對反對正對盡之矣。至謂言對易，事對難，反對優(yōu)，正對劣，其所謂難者，若古‘二十四考中書，三十六年宰輔，’‘秦塞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室離宮三十六’之類，比事皆成絕對，故難也，近時翻類書，舉故事，往往一意衍至數(shù)十句，不惟難者不見其難，亦且劣者彌形其劣。孫夫子于總論篇中有以意為主之說，學(xué)駢體者，不可無別裁之識。
按四六對法，一句相對者為單對，兩句相對者為偶對。一篇中須以單偶參用，方見流宕之致。更有長偶對，若蘇軾乞常州居住表?！悸勈ト酥蟹ㄒ玻缋做鸩菽?，威怒雖盛而歸于欲其生；人主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譴子孫，鞭撻雖嚴(yán)而不忍致之死’之類是也。反對正對之外，有借對，若駱賓王冒雨尋菊序‘白帝徂秋，黃金勝友’之類是也。有巧對，若賓王上司列太常啟‘摶羊角而高翥，浩若無津；附驥尾以上馳，邈焉難讬’之類是也。有虛實對，若柳宗元為裴中丞賀東平表‘愧無橫草之功，坐見覆盂之泰’之類是也。有流水對，若歐陽修謝賜漢書表‘惟漢室上繼三代之盛，而班史自成一家之書’之類是也。有各句自對，若王勃滕王閣序‘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儒下陳蕃之榻’之類是也。要使百煉千錘，句斟字酌，閱之有璧合珠聯(lián)之采，讀之有敲金戛玉之聲，乃為能手。
四六中以言對者，惟宋人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為最上乘，即元明諸名公表啟，亦多尚此體，非胸有卷軸，不能取之左右逢原也。以事對者，尚典切，忌冗雜。尚清新，忌陳腐。否則陳陳相因，移此儷彼，但記數(shù)十篇通套文字，便可取用不窮。況每類皆有熟爛故事，俗筆伸紙，便爾挦扯，令人對之欲嘔。然又非必舍康莊而求僻遠也，要在運筆有法，或融其字得沿以為例。偶對上下句一事相承，或有各用故事者，必須意義聯(lián)貫，不得艮限貽譏。 ８ 上林神女登樓三賦均載文選。張載七衰詩二首載文選二十三，無此二句，蓋別有一首用水字韻，昭明不采，故亡逸也。
９ 紀(jì)評曰‘貴當(dāng)作肩。又以四句，當(dāng)云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又言對事對，各有反正，于文義乃順。’案萬字衍，自為目之誤，當(dāng)作指類而求，條目昭然，即上所云四對也。
?。保皬埲A雜詩見玉臺新詠。劉琨重贈盧諶詩見文選，亦載晉書本傳。
?。保眱墒孪嗯?，紀(jì)評云‘兩事當(dāng)作兩言?！n非子外儲說左下‘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莊子秋水篇‘吾以一足(足今)踔而行?！保布o(jì)評曰‘張華一段，申反對正對；是以以下，申言對事對；若氣無以下，就四對推入一層，言對偶雖合法，而無骨采亦不可?！煲恍聼o邪堂答問曰‘有陽則有陰，有奇則有偶，此自然之理。古文參以排偶，其氣乃厚，馬班韓柳皆如此。然非駢四儷六之謂。凡文必偶，意雖是而語稍過，若揅經(jīng)室諸論則偏矣?！?br/>
札記曰‘文之有駢儷，因于自然，不以一時一人之言而遂廢。然奇偶之用，變化無方，文質(zhì)之宜，所施各別?；蜩b于對偶之末流，遂謂駢文為下格；或懲于俗流之恣肆，遂謂非駢體不得名文；斯皆拘滯于一偶，非閎通之論也。惟彥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一曰“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明對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矯揉而成也。次曰“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明上古簡質(zhì)，文不飾雕，而出語必雙，非由刻意也。三曰“句字或殊，偶意一也，”明對偶之文，但取配儷，不必比其句度，使語律齊同也。四曰“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明用奇用偶，初無成律，應(yīng)偶者不得不偶，猶應(yīng)奇者不得不奇也。終曰“迭用奇偶，節(jié)以雜佩，”明綴文之士，于用奇用偶，勿師成心，或舍偶用奇，或?qū)３鐑珜Γ苑菫槲闹壱?。舍人之言明白如此，真可以息兩家之紛難，總殊途而齊歸者矣。
……近世褊隘者流，競稱唐宋古文，而于前此之文，類多譏誚，其所稱述，至于晉宋而止。不悟唐人所不滿意，止于大同已后輕艷之詞，宋人所詆為俳優(yōu)，亦裁上及徐庾，下盡西昆，初非舉自古麗辭一概廢閣之也。自爾以后，駢散竟判若胡秦，為散文者力避對偶，為駢文者又自安于聲韻對仗，而無復(fù)迭用奇偶之能。以愚意論之，彼以古文自標(biāo)橥者，誠可無與諍難，獨奈何以復(fù)古自命者，亦自安于駢文之號，而不一審究其名之不正乎。阮伯元云“沈思翰藻始得為文，而其余皆經(jīng)史子?！笔且择壩臑槲模醋鹕⑽臑榻?jīng)史子也。李申耆選晚周之文以訖于隋，而名之曰駢體文鈔，是以隋以前文為駢文而唐以后反得為古文也。何其于彥和此篇所說通局相妨至于如是耶！’今錄阮李二君文三篇于后，以備考鏡：
阮伯元與友人論古文書
讀足下之文，精微峻潔，具有淵源。甚善甚善。元謂古人于籀史奇字，始稱古文，至于屬辭成篇，則曰文章，故班孟堅曰‘武宣之世，崇禮官，考文章?！衷弧喝蒉頁P，著于后嗣，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枪蕛蓾h文章，著于班范，體制和正，氣息淵雅，不為激音，不為客氣，若云后代之文，有能盛于兩漢者，雖愚者亦知其不能矣。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所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元嘗取以置之兩漢書中誦之，擬之淄澠不能同其味，宮征不能壹其聲，體氣各殊，弗可強已。若謂前人樸拙不及后人，反覆思之，亦未敢以為然也。夫勢窮者必變，情弊者務(wù)新，文家矯厲，每求相勝，其間轉(zhuǎn)變，實在昌黎。昌黎之文，矯文選之流弊而已。昭明選序，體例甚明，后人讀之，苦不加意。選序之法，于經(jīng)子史三家不加甄錄，為其以立意紀(jì)事為本，非沈思翰藻之比也。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jì)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千年墜緒，無人敢言，偶一論之，聞?wù)哐诙?，非聰穎特達深思好問如足下者，元未嘗少為指畫也。嗚呼，修涂具在，源委遠分，古人可作，誰與歸歟！愿足下審之。
阮伯元文韻說
福問曰‘文心雕龍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據(jù)此，則梁時恒言，有韻者乃可謂之文，而昭明文選所選之文，不押韻腳者甚多，何也？’曰‘梁時恒言所謂韻者，固指押腳韻，亦兼謂章句中之音韻，即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Ｔ弧迫怂牧截?，似非所論于梁以前。’曰‘此不然，八代不押韻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頓挫抑揚，詠嘆聲情，皆有合乎音韻宮羽者。詩騷而后，莫不皆然。而沈約矜為刱獲，故于謝靈運傳論曰“夫五色相宜，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庇衷弧白造`均以來，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庇稚蚣s答陸厥書云“韻與不韻，復(fù)有精粗，輪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盡辨此?！毙菸拇苏f，乃指各文章句之內(nèi)有音韻宮羽而言，非謂句末之押腳韻也。（即如雌霓連蜷，霓字必讀仄聲是也。）
是以聲韻流變而成四六，亦祗論章句中之平仄，不復(fù)有押腳韻也。四六乃有韻文之極致，不得謂之為無韻之文也。昭明所選，不押韻腳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聲音者，所謂韻也。休文所矜為刱獲者，謂漢魏之音韻，乃暗合于無心，休文之音韻，乃多出于意匠也。豈知漢魏以來之音韻，溯其本原，亦久出于經(jīng)哉?？鬃幼悦溲砸渍咴晃?，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韻矣。而亦有平仄聲音焉。即如濕燥龍虎作睹上下八句，何等聲音，無論龍虎二句不可顛倒，若改為虎龍燥濕睹作即無聲音矣。無論其德其明其序其吉兇四句不可錯亂，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喪之后，即無聲音矣。此豈圣人天成暗合全不由于思至哉。
由此推之，知自古圣賢屬文時，亦皆有意匠矣。然則此法肇開于孔子，而文人沿之。休文謂靈均以來此秘未睹，正所謂文人相輕者矣。不特文言也，文言之后，以時代相次，則及于卜子夏之詩大序。序曰“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庇衷弧爸魑亩H諫。”又曰“長言之不足則嗟嘆之?！编嵖党稍弧奥?，謂宮商角征羽也。聲成文者，宮商上下相應(yīng)也?！贝俗酉闹敝冈娭曇舳^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則孔子文言之義益明矣。蓋孔子文言系辭，亦皆奇偶相生，有聲音嗟嘆以成文者也，聲音即韻也。詩關(guān)雎鳩洲逑押腳有韻，而女字不韻，得服側(cè)押腳有韻，而哉字不韻，此正子夏所謂聲成文之宮羽也。此豈詩人暗與韻合匪由思至哉。（王懷祖先生云，三百篇用韻，有字字相對極密，非后人所有者。如有彌有彌，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鳳皇鳴矣，梧桐生矣，于彼高岡，于彼朝陽，菶菶雍雍，萋萋喈喈，無一字不相韻，此豈詩人天成暗合，全無意匠于其間哉。此即子夏所謂聲成文之顯然可見者。）子夏此序，文選選之，亦因其中有抑揚詠嘆之聲音，且多偶句也。（鄉(xiāng)人邦國偶一，風(fēng)教偶二，為志為詩偶三，手之足之偶四，治世亂世亡國偶五，天地鬼神偶六，聲教人倫教化風(fēng)俗偶七八，化下刺上偶九，言之聞之偶十，禮義政教偶十一，國異家殊偶十二，傷人倫哀刑政偶十三，發(fā)乎情止乎情止乎禮義偶十四，謂之風(fēng)謂之雅偶十五，系之周系之召偶十六，正始王化偶十七，哀窈窕思賢才偶十八。偶之長者如周公召公即比也，后世四書文之比基于此。）
綜而論之，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龍風(fēng)虎一節(jié)，乃千古宮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節(jié)，乃千古嗟嘆成文之祖，子夏詩序情文聲音一節(jié)，乃千古聲韻性情排偶之祖。吾固曰韻者即聲音也。聲音即文也。（韻字不見于說文，而王復(fù)齋楚公鐘篆文內(nèi)實有字，從音從勻，許氏所未收之古文也。）然則今人所便單行之文，極其奧折奔放者，乃古之筆，非古之文也。沈約之說或可橫指為八代之衰體，孔子子夏之文體豈亦衰乎！是故唐人四六之音韻，雖愚者能效之，上溯齊梁，中材已有所限，若漢魏以上至于孔卜，非上哲不能擬也?！矣先麻啽闵阶栾L(fēng)，舟中筆以訓(xùn)福。
李申耆駢體文鈔序
少讀文選，頗知步趨齊梁。后蒙恩入庶常，館閣之制，例用駢體，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輯古人遺篇，用資時習(xí)。區(qū)其鉅細，分為三篇，序而論之曰：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道奇而物偶，氣奇而形偶，神奇而識偶?？鬃釉弧暗烙袆幼児试回常秤械裙试晃?，物相雜故曰文?！庇衷弧胺株幏株枺萌釀?，故易六位而成章，相雜而迭用，”文章之用，其盡于此乎！六經(jīng)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而為其學(xué)者，亦自以為與古文殊路。既歧奇與偶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與唐宋為三。夫茍第較其字句，獵其影響而已，則豈徒二焉三焉而已，以為萬有不同可也。夫氣有厚薄，天為之也，學(xué)有純駁，人為之也。體格有變遷，人與天參焉者也，義理無殊途，天與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純雜之故，則于其體格之變，可以知世焉，于其義理之無殊，可以知文焉。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沿其流極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失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陰陽也。毗陽則躁剽，毗陰則沈膇，理所必至也，于相雜迭用之旨，均無當(dāng)也。
圣賢書辭，總稱文章，非采而何２！夫水性虛而淪漪結(jié)，木體實而花萼振，文附質(zhì)也３?；⒈獰o文，則鞟同犬羊；犀兕有皮，而色資丹漆，質(zhì)待文也４。若乃綜述性靈，敷寫器象，鏤心鳥跡之中，織辭魚網(wǎng)之上，其為彪炳，縟采名矣５。故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曰形文，五色是也；二曰聲文，五音是也；三曰情文，五性是也６。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疑作性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dāng)?shù)也。孝經(jīng)垂典，喪言不文；故知君子常一作嘗言未嘗質(zhì)也７。老子疾偽，故稱美言不信８；而五千精妙，則非棄美矣。莊周云辯雕萬物，謂藻飾也９。韓非云艷采辯說，謂綺麗也１０。綺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研味李黃云案馮本作孝孫詒讓曰案孝老不誤當(dāng)據(jù)改老１１，則知文質(zhì)附乎性情；詳覽莊韓，則見華實過乎淫侈。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夫鉛黛所以飾容，而盼倩生于淑姿；文采所以飾言，而辯麗本于情性。故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后緯成，理定而后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１２。
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蓋風(fēng)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１３；諸子之徒，心非郁陶，茍馳夸飾，鬻聲釣世，此為文而造情也１４；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１５。而后之作者，采濫忽真，遠棄風(fēng)雅，近師辭賦，故體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皋壤，心纏幾務(wù)，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１６。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１７。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
是以聯(lián)辭結(jié)采，將欲明經(jīng)，汪本作理黃云案馮本作理采濫辭詭，則心理愈翳１８。固知翠綸桂餌，反所以失魚。言隱榮華，殆謂此也１９。是以衣錦褧衣，惡文太章，賁象窮白，貴乎反本２０。夫能設(shè)謨謝云當(dāng)作模以位理，擬地以置心，心定而后結(jié)音，理正而后摛藻，使文不滅質(zhì)，博不溺心，正采耀乎朱藍，間色屏于紅紫，乃可謂雕琢其章，彬彬君子矣２１。
贊曰：言以文遠，誠哉斯驗。心術(shù)既形，茲華乃贍。吳錦好渝，舜英徒艷２２。繁采寡情，味之必厭。
?。薄≡浽弧崛颂廄R梁之世，其時文體方趨于縟麗，以藻飾相高，文勝質(zhì)衰，是以不得無救正之術(shù)。此篇恉歸，即在挽爾日之頹風(fēng)，令循其本，故所譏獨在采溢于情，而于淺露樸陋之文未遑多責(zé)，蓋揉曲木者未有不過其直者也。雖然，彥和之言文質(zhì)之宜，亦甚明憭矣。首推文章之稱，緣于采繪，次論文質(zhì)相待，本于神理，上舉經(jīng)子以證文之未嘗質(zhì)，文之不棄美，其重視文采如此，曷嘗有偏畸之論乎。然自義熙以來，力變過江玄虛沖淡之習(xí)而振以文藻，其波流所蕩，下至陳隋，言既隱于榮華，則其弊復(fù)與淺露樸陋相等，舍人所譏，重于此而輕于彼，抑有由也。綜覽南國之文，其文質(zhì)相劑，情韻相兼者，蓋居泰半，而蕪辭濫體，足以召后來之謗議者，亦有三焉：一曰繁，二曰浮，三曰晦。繁者，多征事類，意在鋪張；浮者，緣文生情，不關(guān)實義；晦者，竄易故訓(xùn)，文理迂回。此雖篤好文采者不能為諱，愛而知惡，理固宜爾也。或者因彥和之言，遂謂南國之文，大抵侈艷居多，宜從屏棄，而別求所謂古者，此亦失當(dāng)之論。蓋侈艷誠不可宗，而文采則不宜去；清真固可為范，而樸陋則不足多。若引前修以自張，背文質(zhì)之定律，目質(zhì)野為淳古，以獨造為高奇，則又墮入邊見，未為合中。方乃標(biāo)樹風(fēng)聲，傳詒來葉，借令彥和生于斯際，其所譏當(dāng)又在此而不在彼矣。故知文質(zhì)之中，罕能不越，或失則過質(zhì)，或失則過文。救質(zhì)者不得不多其文，救文者不得不隆其質(zhì)，芻狗有時而見棄，澼絖有時而利師，善學(xué)者高下在心，進退可法。何必以井蛙夏蟲自處，而妄誚冰海也哉?！病《Y記樂記‘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牟晌恼?，皆修飾章明義。
?。场￡愊壬弧疁S漪，本詩伐檀篇。淪漪。猶吳都賦云“刷蕩漪瀾。”劉淵林注“漪瀾，水波也?！睘懠礉i漪之漣。毛詩釋文亦云，猗本作漪?！础≌撜Z顏淵‘子貢曰，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左傳宣公二年‘宋城，華元為植巡功。城者謳曰，……華元使驂乘者謂之曰，牛則有皮，犀兕尚多，棄甲則那？役人曰，從其有皮，丹漆若何？’５ 許慎說文序‘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鬂h書宦者蔡倫傳‘倫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wǎng)以為紙。’６ 形文，如練字篇所論；聲文，如聲律篇所論。
７ 孝經(jīng)喪親章‘子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８ 老子道德經(jīng)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埂∏f子天道篇‘故古之王天下者，辯雖雕萬物不自說也?！屛摹f，音悅?！保绊n非子外儲說左上‘范且虞慶之言，皆文辯辭勝而反事之情?！虿恢\治強之功，而艷乎辯說文麗之聲，是卻有術(shù)之士，而任壤屋折弓也?！嗽破G采，采豈乎字之誤與。
?。保奔o(jì)評曰‘李，當(dāng)作孝。孝老，猶云老易。’１２紀(jì)評曰‘此一篇之大旨?！保碀h書禮樂志曰‘夫民有血氣心知之性，而無哀樂喜怒之常，應(yīng)感而動，然后心術(shù)形焉?！池浿旧显弧信胁坏闷渌撸蛳嗯c歌詠，各言其傷。’公羊宣十五年傳注曰‘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可知詩人什篇，皆出于性情，蓋茍有其情，則耕夫織婦之辭，亦可觀可興。漢之樂府，后世之謠諺，皆里閭小子之作，而情文真切，有非翰墨之士所敢比擬者。即如古詩十九首，在漢代當(dāng)亦謠諺之類，然擬古詩者，如陸機之流，果足與抗顏行論短長乎！彥和‘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寥寥數(shù)語，古今文章變遷之跡，盛衰之故，盡于此矣。
?。保幢阕討?yīng)嘲篇‘非不能屬華艷以取悅，然不忍違情曲筆，錯濫真?zhèn)?，欲令心口相契，顧不愧景，冀知音之在后也?！目诓黄?，即彥和下文所譏者。宋書王微傳載微與從弟僧綽書曰‘文詞不怨思抑揚，則流澹無味?！蛟顾及l(fā)于性情，強作抑揚，非為文造情而何。
?。保店懺婆c兄平原書曰‘此是情文，但本少情，而頗能作泛說耳?！保秳㈧ё魉斐踬x，潘岳作秋興賦，石崇作思歸引，古來文人類此者甚眾，然不得謂其必?zé)o皋壤人外之思。蓋魚與熊掌，本所同欲，不能得兼，勢必去一，而反身綠水，固未嘗忘情也。故塵俗之縛愈急，林泉之慕彌深，彥和所譏，尚非伊人。若夫庸庸祿蠹，鄙性天成，亦復(fù)搖筆鼓舌，虛言遐往，斯則所謂“真宰弗存，翩其反矣”者也。孫君蜀丞曰‘文選嵇叔夜與山巨源絕交書云，機務(wù)纏其心?！保肥酚浝顝V傳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茨献涌姺Q訓(xùn)‘男子樹蘭，美而不芳?！保附?jīng)作理，是。
?。保刽斎擞泻冕炚?，以桂為餌，黃金之鉤，錯以銀碧，垂翡翠之綸。馬國翰輯佚書七十二曰‘太平御覽卷八百三十四引闕子。徐堅初學(xué)記引“或有以桂為餌”至“翡翠之綸，”亦作闕子。后漢書班彪傳章懷太子注引首四句，御覽卷九百五十七引首三句，并作闞子，誤?！f子齊物論‘言隱于榮華。’２０詩衛(wèi)風(fēng)碩人‘碩人其頎，衣錦褧衣?！x曰‘錦衣所以加褧者，為其文之大著也。故中庸云“衣錦尚絅，惡其文之大著。”是也?！踪S卦上九‘白賁無咎。’象曰‘白賁無咎，上得志也。’王弼注曰‘處飾之終，飾終反素，故在其質(zhì)素，不勞文飾而無咎也。以白為飾，而無患憂，得志者也。’２１謨作模，是。地，即定勢篇各以本采為地之地。昭明太子答湘東王求文集及詩苑英華書曰‘夫文典則累野，麗亦傷?。荒茺惗桓?，典而不野，文質(zhì)彬彬，有君子之致。吾嘗欲為之，但恨未逮耳?！瘜O君蜀丞曰‘莊子繕性篇云，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zhì)，博溺心。郭注文博者，心質(zhì)之飾也?！姶笱艞恪?追琢其章?！t紫，疑當(dāng)作青紫，上文云正采耀乎朱藍。
?。玻苍娻嶏L(fēng)有女同車‘有女同行，顏如舜英?！珎鳌?，木槿也。英，猶華也。’陸璣草木疏曰‘舜，一名木槿，今朝生暮落者是也?！?br/>
镕裁第三十二１
情理設(shè)位，文采行乎其中。剛?cè)嵋粤⒈?，變通以趨時。立本有體，意或偏長；趨時無方，辭或繁雜。蹊要所司，職在镕裁，檃括情理，矯揉文采也２。規(guī)范本體謂之镕，剪截浮詞謂之裁。裁則蕪穢不生，镕則綱領(lǐng)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斫削矣３。駢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贅懸□，實侈于形。二黃校作一意兩出，義之駢枝也；同辭重句，文之□贅也４。
凡思緒初發(fā)，辭采苦雜，心非權(quán)衡，勢必輕重５。是以草創(chuàng)鴻黃云案馮本作鳴，筆，先標(biāo)三準(zhǔn)：履端于始，則設(shè)情以位體；舉正于中，則酌事以取類；歸余于終，則撮辭以舉要６。然后舒華布實，獻替疑作質(zhì)元作贊節(jié)文，繩墨以外，美材既斫，故能首尾圓合，條貫統(tǒng)序。若術(shù)不素定，而委心逐辭，異端叢至，駢贅必多７。
故三準(zhǔn)既定，次討字句。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８。精論要語，極略之體；游心竄句，極繁之體；謂繁與略，隨鈴木云諸本作適分所好９。引而申之，則兩句敷為一章；約以貫之，則一章刪成兩句。思贍者善敷，才覈者善刪。善刪者字去而意留，善敷者辭殊而意汪本作義鈴木云玉海嘉靖本王本岡本作義顯。字刪而意闕，則短乏而非覈；辭敷而言重，則蕪穢而非贍１０。
昔謝艾王濟，西河文士，張俊當(dāng)作駿以為艾繁而不可刪，濟略而不可益，若二子者，可謂練镕裁而曉繁略矣１１。至如士衡才優(yōu)，而綴辭尤繁；士龍思劣，而雅好清省。及云之論機，亟恨其多，而稱清新相接，不以為?。簧w崇友于耳１２。夫美錦制衣，脩短有度，雖玩其采，不倍領(lǐng)袖，巧猶難繁，況在乎拙。而文賦以為榛楛勿剪，庸音足曲，其識非不鑒，乃情苦芟元作□繁也１３。夫百節(jié)成體，共資榮衛(wèi)１４，萬趣會文，不離辭情。若情周而不繁，辭運而不濫，非夫镕裁，何以行之乎！
贊曰：篇章戶牖，左右相瞰。辭如川流，溢則泛濫。權(quán)衡損益，斟酌濃淡。芟繁剪穢，弛于負擔(dān)１５。
?。薄≡浽弧魑闹g(shù)，誠非一二言能盡，然挈其綱維，不外命意修詞二者而已。意立而詞從之以生，詞具而意緣之以顯，二者相倚，不可或離。意之患二：曰雜，曰竭。竭者不能自宣；雜者無復(fù)統(tǒng)序。辭之患二：曰枯，曰繁?？菡卟荒芮筮_；繁者徒逐浮蕪。枯竭之弊，宜救之以博覽；繁雜之弊，宜納之于镕裁。舍人此篇，專論其事。尋镕裁之義，取譬于笵金制服；笵金有齊，齊失則器不精良；制服有制，制謬而衣難被御；洵令多寡得宜，修短合度，酌中以立體，循實以敷文，斯镕裁之要術(shù)也。然命意修詞，皆本自然以為質(zhì)。必知駢拇縣疣，誠為形累；鳧脛鶴膝，亦由性生。意多者未必盡可訾謷，辭眾者未必盡堪刪剟；惟意多而雜，詞眾而蕪，庶將施以鑪錘，加之剪截耳。又镕裁之名，取其合法，如使意郁結(jié)而空簡，辭枯槁而徒略，是乃以銖黍之金，鑄半兩之幣，持尺寸之帛，為縫掖之衣，必不就矣。或者誤會镕裁之名，專以簡短為貴，斯又失自然之理而趨狹隘之途者也?！安輨?chuàng)鴻筆”以下八語，亦設(shè)言命意謀篇之事，有此經(jīng)營?？傊舛ǘ蠓筠o，體具而后取勢，則其文自有條理。舍人本意，非立一術(shù)以為定程，謂凡文必須循此所謂始中終之步驟也，不可執(zhí)詞以害意。舍人妙達文理，豈有自制一法，使古今之文必出于其道者哉。章實齋文史通義古文十弊篇有一節(jié)論文無定格，其論閎通，足以藥拘攣之病，與劉論相補苴，茲錄于左：
古人文成法立，未嘗有定格也。傳人適如其人，述事適如其事，無定之中有一定焉。知其意者旦暮遇之；不知其意，襲其形貌，神弗肖也。往余撰和州志故給事成性傳，性以建言著稱，故采錄其奏議，然性少遭亂離，全家被害，追悼先世，每見文辭，而猛省之篇，尤沈痛可以教孝，故于終篇全錄其文。其鄉(xiāng)有知名士賞余文曰“前載如許奏章，若無猛省之篇，譬如行船，鹢首重而柁樓輕矣，今此婪尾，可謂善謀篇也?！庇鄳蛟懺啤霸O(shè)成君本無此篇，此船終不行耶？”蓋塾師講授四書文義，謂之時文，必有法度以合程式；而法度難以空言，則往往取譬以示蒙學(xué)：擬于房室，則有所謂間架結(jié)構(gòu)；擬于身體，則有所謂眉目筋節(jié)；擬于繪畫，則有所謂點晴添毫；擬于形家，則有所謂來龍結(jié)穴；隨時取譬，然“士衡才優(yōu)”已下一段，極論文之不宜繁，自是正論。然士龍所云清新相接，不以為病，士衡所云榛楛勿翦，蒙榮集翠，亦有此一理。古人文傷繁者，不□士衡一人，閱之而不以繁為病者，必由有新意清氣以彌縫之也?；紝Ｔ谵o，故其疵猶小，若意辭俱濫，斯真無足觀采矣。’ ２ 文以情理為根本，辭采為枝葉；镕所以治情理，使綱領(lǐng)清晰，裁所以治辭采，使蕪穢不生。剛?cè)?，指性氣言，變通，指文辭言。
?。场∈勒f文學(xué)篇‘樂令善于清言，而不長于手筆，將讓河南尹，請潘岳為表。潘云“可作耳，要當(dāng)?shù)镁??！睒窞槭黾核詾樽?，?biāo)位二百許語。潘直取錯綜，便成名筆。時人咸云，若樂不假潘之文，潘不取樂之旨，則無以成斯矣?！丝勺C善镕裁者始得成名筆。
?。础∏f子駢拇篇‘駢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贅縣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恻S蕘圃校本作一意，極是。
?。怠”檎战饎偽溺R秘府論四曰‘文思之來，苦多紛雜，應(yīng)機立斷，須定一途。若空勤品量，不能取舍，心非其決，功必難成。然文無定方，思容通變，下可易之于上，前得回之于后，（若語在句末，得易之于句首，或在前言，可移于后句。）研尋吟詠，足以安之，守而不移，則多不合矣?！丁〈酥^經(jīng)營之始，心中須先歷此三層程序。首審題義何在，體應(yīng)何??；次采集關(guān)于本題之材料；最后審一篇之警策應(yīng)置何處。蓋篇中若無出語，（陸云與兄平原書中數(shù)言出語，出語即警策語。）則平淡不能動人，故云撮辭以舉要。始中終非指一篇之首中尾而言，彥和蓋借左傳文公元年語以便文詞耳。
?。贰 缓笫嫒A布實’至‘美材既斫，’謂既形之于文，仍須隨時加以修飾之功。文鏡秘府論四定位篇可資參閱，錄于下：
凡制于文，先布其位，猶夫行陳之有次，階梯之有依也。先看將作之文，體有大小；（若作碑志頌論賦檄等體法大，啟表銘贊等體法小也。）又看所為之事，理或多少。（敘人事物類等事，理有多者有少者。）體大而理多者，定制宜弘：體小而理少者，置辭必局。須以此義用意準(zhǔn)之，隨所作文，量為定限。（謂各準(zhǔn)其文體事理，量定其篇句多少也。）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據(jù)，義別為科，（雖主一事為文，皆須次第陳敘，就理分配，義別成科。其若夫至如于是所以等皆是科之際會也。）眾義相因，厥功乃就。（科別所陳之義，各相準(zhǔn)望，連接以成一文也。）故須以心揆事，以事配辭，（謂人以心揆所為之事，又以此事分配于將作之辭。）總?cè)∫黄?，析成眾科之義，（謂以所為作篇之大理，分為科別小義）其為用也有四術(shù)：一者分理務(wù)周；（謂分配其理，科別須相準(zhǔn)望。皆使周足得所，不得令或有偏多偏少者也。）二者敘事以次；（謂敘事理須依次第，不得應(yīng)在前而入后，應(yīng)入后而出前，及以理不相干，而言有雜亂者。）三者義須相接；（謂科別相連，其上科末義必須與下科首義相接也。）四者勢必相依。（謂上科末與下科末句字多少及聲勢高下，讀之使快，即是相依也。）
理失周則繁約互舛；（多則義繁，少則義約，不得均等，事故云舛。）事非次則先后成亂；（理相參錯，故失先后之次也。）義不相接，則文體中絕；（兩科際會，義不相接，故尋之若文體中斷絕也。）勢不相依，則諷讀為阻，（兩科聲勢自相乖舛，故讀之以致阻難也。）若斯并文章所尤忌也。故自于首句迄于終篇，科位雖分，文體終合，理貴于圓備，言資于順序，使上下符契，先后彌縫，擇言者不覺其孤，（言皆符合不孤。）尋理者不見其隙，（隙孔也。理相彌合，故無孔也。）始其宏耳。又文之大者，藉引而申之；（文體大者，須依其事理引之使長，又申明之使成繁富也。）文之小者，在限而合之。（文體小者，亦依事理豫定其位，促合其理使歸約也。）申之則繁，合之則約。善申者雖繁不得而減；（言雖繁多，皆相須而成，義不得減之令少也。）善合者雖約不可而增。（言雖簡少，義并周足，不可增之使多。）合而遺其理，（謂合之傷于疏略，漏其正理也。）疏穢之起，實在于茲。（理不足故體必疏，義相越故文成穢也。）皆在于義得理通，理相稱愜故也。若使申而越其義，（謂申之乃虛相依讬，越于本義也。）此固文人所宜用意?；蛴凶髡?，情非通悟，不分先后之位，不定上下之倫，茍出胸懷，便上翰墨，假相聚合，無所附依，事空致于混淆，辭終成于瑣碎，斯人之輩，吾無所裁矣。右文似即本镕裁篇而暢演之，不欲割裂其章句，故全錄如上。
?。浮“干瞎?jié)論镕，此節(jié)論裁。裁者剪截浮詞之謂，史通敘事篇論省句省字之法，至為精覈，茲節(jié)錄之于左：（史通點煩篇其法甚善，惜已缺佚。文選載干寶晉紀(jì)總論與晉書元帝紀(jì)所載詳略不同，亦可以觀剪裁之法則。）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歷觀自古作者，權(quán)輿尚書，發(fā)蹤所載，務(wù)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斯蓋澆淳殊致，前后異跡，然則文約而事豐，此述作之尤美者也。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已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shù)字，尺紙之內(nèi)，恒虛費數(shù)行。夫聚蚊成雷，群輕折軸，況于章句不節(jié)，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jì)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
至如古文尚書稱帝堯之德，標(biāo)以‘允恭克讓；’春秋左傳言子太叔之狀，目以‘美秀而文；’所稱如此，更無他說，所謂直紀(jì)其才行者。又如左氏載申生為驪姬所譖，自縊而亡；班史稱紀(jì)信為項籍所圍，代君而死；此則不言其節(jié)操，而忠孝自彰，所謂唯書其事跡者。又如尚書稱武王之罪紂也，其誓曰‘焚炙忠良，刳剔孕婦，’左傳紀(jì)隨會之論楚也，其詞曰‘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此則才行事跡莫不闕如，而言有關(guān)涉，事便顯露，所謂因言語而可知者。又如史記衛(wèi)青傳后太史公曰‘蘇建嘗責(zé)大將軍不薦賢待士；’漢書孝文紀(jì)末其其贊曰‘吳王詐病不朝，賜以幾杖；’此則傳之與紀(jì)，并所不書，而史臣發(fā)言，別出其事，所謂假贊論而自見者。然則才行，事跡，言語，贊論，凡此四者，皆不相須，若兼而畢書，則其費尤廣，但自古經(jīng)史，通多此類，能獲免者，蓋十無一二。又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如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所嗤，此為省字也。其有反于是者，若公羊稱□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齊使跛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蓋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加再述，則于文殊費，此為煩句也。漢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蓋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續(xù)見次節(jié)）
然則省句為易，省字為難，洞識此心，始可言史矣。茍句盡余剩，字皆重復(fù)，史之煩蕪，職由于此。蓋餌巨魚者，垂其千釣，而得之在于一筌；捕高鳥者，張其萬罝，而獲之由于一目。夫敘事者，或虛益散辭，廣加閑說，必取其所要，不過一言一句耳。茍能同夫獵者漁者，既執(zhí)而罝釣必收，其所留者，唯一筌一目而已，則庶幾駢枝盡去，而塵垢都捐，華逝而實存，滓去而沈在矣。嗟乎！能損之又損，而玄之又玄，輪扁所不能語斤，伊摯所不能言鼎也。
９ 莊子駢拇篇‘駢于辯者，累瓦結(jié)繩，竄句游心于堅白同異之間?！屛囊抉R彪云‘竄句，謂邪說微隱，穿鑿文句也。’隨分所好，謂各隨作者性之所好。
?。保安米种x，兼增刪二者言之，非專指刪減也。此節(jié)極論繁略之本原，明白不可復(fù)加，日知錄十九文章繁簡條頗可參閱，錄于下：（附原注。）
韓文公作樊宗師墓銘曰‘維古于辭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后皆指前公相襲，從漢迄今用一律。’此極中今人之病。若宗師之文，則懲時人之失而又失之者也。（如絳守居園池記以東西二字平常，而改為甲辛，殆類吳人之呼庚癸者矣。）作書須注，此自秦漢以前可耳；若今日作書，而非注不可解，則是求簡而得繁，兩失之矣。子曰，‘辭達而已矣?！êy宗修安慶府志書正德中劉七事，大書曰‘七年閏五月，賊七來寇江境，’而分注于賊七之下曰，‘姓劉氏?！e以示人，無不笑之。不知近日之學(xué)為秦漢文者，皆‘賊七’之類也。）辭主乎達，不論其繁與簡也。繁簡之論興而文亡矣。史記之繁處，必勝于漢書之簡處；新唐書之簡也，不簡于事而簡于文，其所以病也。（錢氏曰‘文有繁有簡，繁者不可簡之使少，猶之簡者不可增之使多。左氏之繁，勝于公谷之簡，史記漢書互有繁簡，謂文未有繁而能工者，亦非通論也?！?br/>
‘時子因陳子而以告孟子，陳子以時子之言告孟子?！瞬豁氈匾姸庖衙??！R人有一妻一妾而處室者，其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其妻問所與飲食者，則盡富貴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則必饜酒肉而后反，問其與飲食者，盡富貴也，而未嘗有顯者來，吾將瞷良人之所之也?！叙伾~于鄭子產(chǎn)，子產(chǎn)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chǎn)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謂子產(chǎn)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此必須重疊而情事乃盡，此孟子文章之妙；使入新唐書，于齊人則必曰‘其妻疑而瞷之?！谧赢a(chǎn)則必曰‘校人出而笑之，’兩言而已矣。是故辭主乎達，不主乎簡。
劉器之曰‘新唐書敘事好簡略其辭，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病也。且文章豈有繁簡邪！昔人之論，謂如風(fēng)行水上，自然成文，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簡，則失之矣。當(dāng)日進新唐書表云“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新唐書所以不及古人者，其病正在此兩句也。’
黃氏日鈔言‘蘇子由古史改史記多有不當(dāng)。如樗里子傳，史記曰“母韓女也，樗里子滑稽多智；”古史曰“母韓女也，滑稽多智，”似以母為滑稽矣。然則樗里子三字其可省乎！甘茂傳，史記曰“甘茂下蔡人也，事下蔡史舉學(xué)百家之說；”古史曰“下蔡史舉學(xué)百家之說，”似史舉自學(xué)百家矣。然則事之一字其可省乎！以是知文不可以省字為工，字而可省，太史公省之久矣?！保睆堯E字公庭，十歲能屬文。傳見晉書八十六。謝艾見駿子重華傳。王濟不見于傳。駿語無聞。
?。保碴懺婆c兄平原書曰‘云今意視文，乃好清省?！衷弧治恼轮哌h絕異，不可復(fù)稱言，然猶皆欲微多，但清新相接，不以此為病耳。若復(fù)令小省，恐其妙欲不見，可復(fù)稱極，不審兄猶以為爾不。’又曰‘兄文方當(dāng)日多，但文實無貴于為多。多而如兄文者，人不饜其多也?！衷弧凶魑奈ㄉ卸?，而家多豬羊之徒，作蟬賦二千余言，隱士賦三千余言，既無藻偉體，都自不似事。文章實自不當(dāng)多，古今之能為新聲絕曲者，又無過兄，兄往日文雖多瑰鑠，至于文體，實不如今日?！瓘埞臒o他異，正自情省無煩長，作文正爾，自復(fù)佳。兄文章已顯一世，亦不足復(fù)多自困苦。適欲白兄可因今清靜，盡定昔日文，但當(dāng)鉤除。差易為功力?！保澄馁x曰‘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雖無佳偶，因而留之，譬若水石之藏珠玉，山川為之輝媚也。）彼榛楛之勿翦，亦蒙榮于集翠；（榛楛，喻庸音也。以珠玉之句既存，故榛楛之辭亦美。）綴下里于白雪，吾亦濟夫所偉?！ㄑ砸源擞挂舳急思尉?，譬以下里鄙曲綴于白雪之高唱，吾唱知美惡不倫，然且以益夫所偉也。）又曰‘放庸音以足曲?！?１４素問湯液醪醴論‘榮衛(wèi)不可復(fù)收。’注‘榮衛(wèi)者，氣之主。’１５弛于負擔(dān)，謂免于累也。
聲律第三十三１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鈴木云閔本岡本作合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入聲，聲非學(xué)當(dāng)作效器者也２。故言語者，文章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３。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征４。夫商征響高，宮羽聲下５；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zhǔn)，皎然可分６。今操琴不調(diào)，必知改張，摘黃云作摛文乖張，而不識所調(diào)。響在彼弦，乃得克諧，聲萌我心，更失和律，其故何哉？良由內(nèi)元作外王改顧校作外聽難為聰也７。故外聽之易，弦以手定，內(nèi)聽之難，聲與心紛，可以數(shù)求，難以辭逐８。凡聲有飛沈，響有雙疊，二字脫楊云有字下諸本皆遺翕散二字謝云據(jù)下文當(dāng)作雙疊二字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睽；沈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飏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迂其際會，則往蹇來連其為疾病，亦文家之吃也９。夫吃文為患，生于好詭，逐新趣異，故喉唇糾紛；將欲解結(jié)，務(wù)在剛斷。左礙而尋石，末滯而討前，則聲轉(zhuǎn)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矣１０。是以聲畫妍蚩，寄在吟詠，吟詠滋味，流于字元作下商孟和改黃云案馮本作字句。氣力孫云氣力上當(dāng)復(fù)有字句二字窮于和韻１１。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韻氣一定，故鈴木云文鏡秘府論玉海故作則余聲易遣；和體抑揚，故遺鈴木云岡本作遣響難契。屬筆易巧，選和至難，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雖纖意一作毫曲變，非可縷言，然振其大綱，不出茲論１２。
若夫?qū)m商大和，譬諸吹籥；翻回取均，頗似調(diào)瑟。瑟資移柱，故有時而乖貳；籥含定管，故無往而不壹。陳思潘岳，吹籥之調(diào)也；陸機左思，瑟柱之和也。概舉而推，可以類見１３。
又詩人綜韻，率多清切，楚辭辭楚，故訛韻實繁１４。及張華論韻，謂士衡多楚，文賦亦稱知楚不易，可謂銜靈均之聲余，失黃鐘之正響也１５。凡切韻之動，勢若轉(zhuǎn)圜，鈴木云玉海作圓嘉靖本亦同訛音之作，甚于枘方，免乎枘方，則無大過矣１６，練才洞鑒，剖字鉆響，識疏汪本作疏識闊略，黃云汪本作疏識簡略隨音所遇，若長風(fēng)之過籟，南元作東葉循父改黃云案馮本作東郭之吹竽耳１７。古之佩玉，左宮右征，以節(jié)其步，聲不失序。音以律文，其可忘王本作忽哉?。保?br/>
贊曰：標(biāo)情務(wù)遠，比音則近。吹律胸臆，調(diào)鐘唇吻１９。聲得鹽梅，響滑榆槿２０。割棄支離２１，宮商難隱２２。
?。薄」糯癫敝兀瑢W(xué)術(shù)傳授，多憑口耳，故韻語雜出，藻繪紛陳，自易之文言系辭以及百家諸子，大率如此。西漢盛行章句，訓(xùn)說一經(jīng)，往往數(shù)十萬言，茍以博依曼衍為高，文采聲韻，殆鮮措意。能文之士，類皆深湛儒術(shù)；而守經(jīng)儒生，則未必能文。流至東漢，儒林與文苑分途，文士制作，力有所專，制作益廣。今其辭失傳者眾，考其篇目，固泰半有韻之文也。韻文既極恢宏，自須探求新境，以馭無窮。自佛教東流，中國文學(xué)，受其薰染，釋慧皎高僧傳十三經(jīng)師論云‘始有魏陳思王曹植深愛聲律，屬意經(jīng)音，既通般遮之瑞響，又感魚山之神制；于是刪治瑞應(yīng)本起，以為學(xué)者之宗，傳聲則三千有余，在契則四十有二?！衷啤糁T天贊唄，皆以韻入弦管，五眾與俗違，故宜以聲曲為妙。原夫梵唄之起，亦肇自陳思。始箸太子頌及睒頌等。因為之制聲，吐納抑揚，并法神授，今之皇皇顧惟，蓋其風(fēng)烈也?！ɡm(xù)見次節(jié)）
夫制梵唄者，必精達經(jīng)旨，洞曉音律，三位七聲，次而無亂，五言四句，契而莫爽，其間起擲蕩舉，平折放殺，游飛卻轉(zhuǎn)，反疊嬌哢，動韻則揄靡弗窮，張喉則變態(tài)無盡，故能超暢微言，令人樂聞?wù)咭病＃ù艘嘟?jīng)師論語）曹植既首唱梵唄，作太子頌睒頌，新聲奇制，焉有不扇動當(dāng)世文人者乎！故謂作文始用聲律，實當(dāng)推原于陳王也?；蛞申愅跛?，出自僧徒依讬，事乏確證，未敢茍同。況子建集中如贈白馬王彪云‘孤魂翔故域，靈柩寄京師；’情詩‘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yán)霜結(jié)，今來白露晞，’皆音節(jié)和諧，豈盡出暗合哉。李登在魏世撰聲類十卷，為韻書之祖。大輅椎輪，固不得與切韻比，然亦當(dāng)時文士漸重聲律之一證矣。
繼陳王而推衍其說者，則為晉之陸士衡。文賦云‘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宜；雖逝止之無常，固崎锜而難便；茍達變而識次，猶開流以納泉；如失機而后會，恒操末以續(xù)顛；謬玄黃之秩敘，故淟涊而不鮮。’據(jù)杜甫詩陸機二十作文賦，則尚在魏之季世也。世說排調(diào)篇載陸云‘云間陸土龍，’荀隱 ‘日下荀鳴鶴’二語，以為美談，今觀二語了無奇意，蓋徒以聲律相尚也。魏晉之世，聲律之學(xué)初興，故子建士衡雖悟文有音律，而未嫻協(xié)調(diào)音律之定術(shù)，躑躅燥吻，即謀音律之調(diào)諧耳。隋書載晉呂靜韻集六卷，張諒四聲韻林二十八卷。
宋書范曄傳載曄自序云‘性別宮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于（宋書無于字，據(jù)南史補。）文，不拘韻故也。吾思乃無定方，特能濟（黃先生札記難上有艱字，見總術(shù)篇注。）難，適輕重’觀蔚宗此辭，似調(diào)聲之術(shù)，已得于胸懷，特深自秘異，未肯告人。左礙而尋右，末滯而討前，即所謂濟艱難，適輕重矣。謝莊深明聲律，故其所作赤鸚鵡賦，為后世律賦之祖。
文鏡秘府論一四聲論曰‘宋末以來，始有四聲之目，沈氏乃著其譜，論云，起自周颙。’南史陸厥傳云‘時盛為文章，吳興沈約，陳郡謝朓，瑯邪王融以氣類相推轂。汝南周颙善識聲韻。約等文皆用宮商；將平上去入四聲，以此制韻，有平頭上尾蜂腰鶴膝。五字之中，音韻悉異，兩句之內(nèi)，角征不同，不可增減，世呼為“永明體?！薄穆曋?，分既已大明，用以調(diào)聲，自必有術(shù)。八病苛細固不可盡拘，而齊梁以后，雖在中才，凡有制作，大率聲律協(xié)和，文音清婉，（南齊書張融傳云，文音清婉在其韻。）辭氣流靡，罕有掛礙，不可謂非推明四聲之功。鐘嶸詩品，獨非四聲，以為襞積細微，文多拘忌，傷其真美，斯論通達，當(dāng)無間然。抑知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茍無科條，正復(fù)不易。
夫大匠誨人，必以規(guī)矩，神而化之，存乎其人，何得堅拒聲律之術(shù)，使人冥索，得之于偶然乎。且齊梁以下，若唐人之詩，宋人之詞，元明人之曲，旁及律賦四六，孰不依循聲律，構(gòu)成新制，徒以迂見之流，不了文章貴乎新變，笑八病為妄作，擯齊梁而不談，豈知沈約之前，聲律方興而莫阻，沈約之后，鰓理剖析而彌精哉。文學(xué)通變不窮，聲律實其關(guān)鍵，世人由之而不自覺，其識又非鐘記必暢論其理。而或者謂彥和生于齊世，適當(dāng)王沈之時，又文心初成，將欲取定沈約，不得不枉道從人，以期見譽，觀南史舍人傳，言約既取讀，大重之，謂深得文理，知隱侯所賞，獨在此一篇矣。又謂南史鐘嶸傳云‘嶸嘗求譽于沈約，約拒之。及約卒，嶸品古今詩為評言其優(yōu)劣云云。蓋追宿憾以此報約也?！鲜废搽s采小說家言，恐不足據(jù)以疑二賢也。
２ 學(xué)器，當(dāng)作作器。毛詩大序‘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正義曰‘原夫原作樂之始，樂寫人音，人音有小大高下之殊，樂器有宮征商羽之異，依人音而制樂，讬樂器以寫人，是樂本效人，非人效樂?！瘺_遠數(shù)用彥和語，此亦其一也。
?。场≡浽弧恼孪庐?dāng)脫二字。者下一豆，神明樞機四字一豆，吐納律呂四字一豆。’案文章下疑脫關(guān)鍵二字，言語，謂聲音，此言聲音為文章之關(guān)鍵，又為神明之樞機，聲音通暢，則文采鮮而精神爽矣。至于律呂之吐納，須驗之唇吻，以求諧適，下贊所云吹律胸臆，調(diào)臆，調(diào)鐘唇吻，即其義也。神思篇用關(guān)鍵樞機字。
４ 札記曰‘韓非子外儲說右上曰“夫教歌者，使先呼而詘之，其聲反清征者乃教之。一曰，教歌者先揆以法，疾呼中宮，徐呼中征，疾不中宮，徐不中征，不可謂（與為同。）教?！卑疙n非之言，乃驗聲之術(shù)，彥和引用以為聲音自然之準(zhǔn)，意與韓子微異?！怠≡浽弧复硕溆杏炞帧．?dāng)云宮商響高，征羽聲下。周語曰“大不逾宮，細不逾羽?！倍Y記月令鄭注云“凡聲尊卑取象五行，數(shù)多者濁，數(shù)少者清?！卑笇m數(shù)八十一，商數(shù)七十二，角數(shù)六十四，征數(shù)五十四，羽數(shù)四十八，（詳見律歷志。）是宮商為濁，征羽為清，角清濁中。彥和此文為誤無疑。’６ 抗喉矯舌，攢唇激齒，皆歌時發(fā)聲之狀。札記曰‘樂記云“使其曲直繁瘠，廉肉節(jié)奏，足以感動人之善心而已矣。”注曰“曲直，歌之曲折也，繁瘠廉肉，聲之鴻殺也；節(jié)奏，闋作進止所應(yīng)也?！笔柙弧扒^聲音回曲，直，謂聲音放直，繁，謂繁多，瘠，謂省約，廉，謂廉棱，肉，謂肥滿?！卑笍泥嵶?，廉肉屬樂器言，不屬人聲言。’７ 黃叔琳曰‘由字下王損仲本有“外聽易為□而”六字?！浮趸蚴乔勺帧２偾俨徽{(diào)，必知改張，語本漢書董仲舒?zhèn)鲗Σ呶?。摘文，?dāng)作摛文。 ８ 內(nèi)聽之難，由于聲與心紛，故欲求聲韻之調(diào)諧，可設(shè)律數(shù)以得之，徒騁文辭，難期切合也?！猜曈酗w沈’以下，即言和諧聲律之法則。
９ 雙聲隔字而每舛，即八病中傍紐病也。文鏡秘府論五引元氏云‘傍紐者，一韻之內(nèi)有隔字雙聲也。’又引劉滔云‘重字之有關(guān)關(guān)，疊韻之有窈窕，雙聲之有參差，并興于風(fēng)如詩矣。王玄。王玄謨問謝莊何者為雙聲？何者為疊韻？答云，懸瓠為雙聲，碻磝為疊韻。時人稱其辯捷。如曹植詩云，“壯哉帝王居，佳麗殊百城?！奔淳蛹咽獬鞘请p聲之病也。凡安雙聲唯不得隔字，若踟躕躑躅蕭瑟流連之輩，兩字一處，于理即通，不在病限。’
疊韻雜句而必睽，即八病之小韻病也。文鏡秘府論五引或云‘凡小韻居五字內(nèi)急，九字內(nèi)小緩，’又引劉氏曰‘五字內(nèi)犯者，曹植詩云“皇佐揚天惠，”即皇揚是也。十字內(nèi)犯者，陸士衡擬古歌云“嘉樹生朝陽，凝霜封其條”即陽霜是也。是故為疊韻兩字一處，于理得通，如飄飖窈窕徘徊周流之等，不是病限，若相隔越，即不得耳?！s句，文鏡秘府論一引此文作離句，疑作離者是，離亦隔也，謂壘韻字在句中隔越成病也。
沈則響發(fā)而斷，文鏡秘府論一引此作如斷，案作如義較優(yōu)。札記曰‘飛謂平清，沈謂仄濁。一句純用仄濁，或一句純用平清，則讀時亦不便，所謂沈則響發(fā)而斷，飛則聲飏不還也?！稗A轤交往”二語。言聲勢不順。黃注引詩品釋之，大謬?！皋A轤二語，文鏡秘府論引作鹿盧交往，逆鱗相批。（批字恐誤，似當(dāng)作比。）漢書雋不疑傳‘□具劍?！佔⒁龝x灼曰‘古長劍首以玉作井鹿盧形?！贡R，亦作轆轤。韓非子說難篇‘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瘡┖鸵跃贡R喻聲韻之圓轉(zhuǎn)，逆鱗相比喻聲律之靡密。所謂逆鱗相比者，頗似文鏡秘府論所云調(diào)聲三術(shù)之相承術(shù)。相承者，有向上承向下承二種。向上承者。若上句五字之內(nèi)，去上入字多而平聲極少者，則下句用三平承之。如謝康樂詩云‘溪壑斂冥色，云霞收夕霏，’上句惟有溪一字是平，四字是去上入，故下句之上用云霞收三平承之。三平向下承者，如王中書詩曰‘待君竟不至，秋雁雙雙飛，’上句惟有君一字是平，四上去入，故下句末雙雙飛三平承之。前后密接，豈即以謂逆鱗相比者與！‘迂其際會，’紀(jì)評曰‘迂當(dāng)作迕。’案迂迕二字均通，謂若錯失音律之際會，則往蹇來連也。易蹇卦六四曰‘往蹇來連?！蹂鲎⒃弧鶆t無應(yīng)，來則乘剛；往來皆難，故曰往蹇來連?！暵芍囌`，則喉唇糾紛，猶人之病口吃也。
?。保拔溺R秘府論四曰‘若文系于韻，則量其韻之多少，若事不周圓，功必疏闕。與其終將致患，不若易之于初。然參會事情，推校聲律，動成病累，難悉安穩(wěn)。如其理無配偶，音相犯忤，三思不得，足以改張。或有文人昧于機變，以一言可取，殷勤戀之，勞于用心，終是棄日，若斯之輩，亦膠柱之義也?！苏f頗可推暢彥和之意。左礙尋右，末滯討前，即以聲律之?dāng)?shù)，求其糾紛所在也。
?。保卞?，猶美惡也?！?，心聲也，書，心畫也?！瘬P雄法言文。此云聲畫，猶言文章聲韻。文鏡秘府論一四聲論引此作‘滋味流于下句，風(fēng)力窮于和韻。’無下吟詠二字。下句，猶言安句造句。和與韻為二事，下文分言之。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曰‘常恥作文士文，患其事盡于形，情急于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雖時有能者，大較多不免此累?！衷弧止P差易于文，不拘韻故也。’１２異音相從謂之和，指句內(nèi)雙聲疊韻及平仄之和調(diào)；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指句末所用之韻。韻氣一定，故（故，四聲論引作則，是。）余聲易遣，謂擇韻既定，則余韻從之；如用東韻。凡與同韻之字皆得選用。和體抑揚，故遺響難契，謂一句之中，音須調(diào)順，上下四句間，亦求和適。此調(diào)聲之術(shù)，所以不可忽略也。文鏡秘府論謂筆有上尾鶴膝隔句上尾沓發(fā)（音廢）等病，詞人所常避。如束皙表云‘薄冰凝池，非登廟之珍，’池與珍同平聲，是其上尾也。左思三都賦序云‘魁梧長者，莫非其舊，風(fēng)謠歌□，各附其俗，’者與舞 上聲，是鶴膝也。隔句上尾者，第二句末與第四句末同聲也。如鮑照河清頌序云‘善談天者，必征象于人；工言古者，必考績于今，’人與今同聲是也。沓發(fā)者，第四句末與第八句末同聲也。如任孝恭書云‘昔鐘儀戀楚，樂操南音；東平思漢，松柏西靡；仲尼去魯，命云遲遲；季后過豐，潸焉出涕。’涕與靡同聲是也。
陳先生曰‘彥和此文，實本左傳晏子曰“和與同異，和如羹焉。聲亦如味，清濁大小短長疾徐哀樂剛?cè)徇t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同之不可也如是?！肮蕪┖捅局^異音相從也?！濅浳溺R秘府論所舉調(diào)聲三術(shù)于后，以資參閱。元氏曰，聲有五聲，角征宮商羽也。分于文字四聲，平上去入也。宮商為平聲，征為上聲，羽為去聲，角為入聲。故沈隱侯論云‘欲使宮征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讨{(diào)聲之議。其為用大矣。調(diào)聲之術(shù)，其例有三：一曰換頭，二曰護腰，三曰相承。
一換頭者。若兢于蓬州野望詩曰：
飄飖宕渠城 曠望蜀門隈 水共三巴遠 山隨八陣開
橋形疑漢接 石勢似煙回 欲下他鄉(xiāng)淚 猿聲幾處催
此篇第一句頭兩字平，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平，次句頭兩字又平，次句頭兩字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又去上入，次句頭兩字又平，如此輪轉(zhuǎn)，自初以終篇，名為變換頭，是最善也。
二護腰者，腰謂五字之中第三字也。護者，上句之腰不宜與下句之腰同聲。然同上去入則不可，用平聲無妨也。庾信詩曰：
誰言氣蓋代 晨起帳中歌
氣是第三字，上句之腰也；帳亦第三字，是下句之腰。此為不調(diào)，宜護其腰，慎勿如此。
三相承已見上，不復(fù)錄。
?。保炒酥^陳思潘岳吐音雅正，故無往而不和。士衡語雜楚聲，須翻回以求正韻，故有時而乖貳也。左思齊人，后乃移家京師，或思文用韻，有雜齊人語者，故彥和云然。膠柱鼓瑟，法言先知篇文。
１４札記曰‘此詩人對下楚辭而言，則指三百篇之詩人?！保店懺婆c兄平原書‘張公語云云，兄文故自楚，須作文為思昔所識文?！^云諸書中論韻者，如‘李氏云，雪與列韻。曹便復(fù)不用。人亦復(fù)云，曹不可用者，音自難得正?！ㄋ评钍?，豈即李登與！曹或指陳思王也。）又如‘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能得，愿賜此一字?！秩纭舫?，愿兄便定之?！^此諸語，知當(dāng)時無標(biāo)準(zhǔn)韻書，故得正韻頗不易也。札記曰‘案文賦云，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彥和蓋引其言以明士衡多楚，不以張公之言而變?！爸倍帜松嫔衔亩灐！保对浽弧搜晕闹杏庙?，取其諧調(diào)，若雜以方音，反成詰詘。今人作文雜以古韻者，亦不可不知此?！躁懛ㄑ宰许崳窖噪m歧，而詩文用韻，無不正矣。
?。保吩浽弧希鳀|。孫云“新論審名篇，東郭吹竽而不知音，袁孝政注亦以齊宣王東郭處士事為釋。是古書南郭自有作東郭者，不必定依韓子，（韓非子內(nèi)儲說上七術(shù)篇。）但濫竽事終與文義不相應(yīng)。”侃謹案，彥和之意正同新論。亦云不知音而能妄成音。故與長風(fēng)過籟連類而舉，章先生云“當(dāng)作南郭之吹于耳。正與上文相連。莊子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此本南郭子綦語，而彥和遂以為南郭事，儷語之文，固多此類，后人不知吹于之義，遂誤加竹耳。”侃謹案，如師語亦得，但原文實作東郭，自以孫說為長?！笗x書劉寔傳崇讓論‘南郭先生不知吹竽者也?！瞎鶘|郭皆可通。
剖字鉆響，謂調(diào)聲有術(shù)，隨音所遇，謂偶然而調(diào)。長風(fēng)過籟，南郭吹竽，皆以喻無術(shù)馭聲者。
１８禮記玉藻‘古之君子必佩玉，右征角，左宮羽，趨以采齊，行以肆夏。’梁玉繩瞥記曰：‘彭龜年讀書吟示子鉉云“吾聞讀書人，惜氣勝惜金，累累如貫珠，其聲和且平；忽然低復(fù)昂，似絕反可聽；有時靜以默，想見繹深；心潛與理會，不覺詠嘆淫。昨夕汝讀書，厲響醒四鄰，方其氣盛時，聲能亂狂霖；倏忽氣已竭，口亦遂絕吟；體疲神自昏，思慮那得清；安能更□永，溫故而知新；永歌詩有味，三復(fù)意轉(zhuǎn)精。勉汝諷誦余，且學(xué)思深湛?！薄保箙问洗呵镩L見篇‘師曠欲善調(diào)鐘，以為后世之知音者也。’２０禮記內(nèi)則‘堇荁枌榆免薨滫瀡以滑之?！嵶ⅰ^用調(diào)和飲食也。’此文槿是堇之假字。釋文云‘堇，菜也?！玻鼻f子德充符釋文‘支離，不正貌?！щx，指上文逐新趣異之流。
文鏡秘府論論聲病甚詳，其序云‘颙約已降，兢融以往，聲譜之論郁起，病犯之名爭興，家制格式，人談疾累，徒競文華，空事拘檢?！澕s舉其說于下：
一平頭。平頭詩者，五言詩第一字不得與第六字同聲，第二字不得與第七字同聲。同聲者，謂不得同平上去入四聲，如
今日良宴會 歡樂難具陳
芳時淑氣清 提壺臺上傾
或曰‘上句第一字與下句第一字同平聲不為病，同上去入聲一字即病。上句第二字與下句第二字同聲，無問平上去入皆是巨病?！?br/>
或曰‘沈氏云“第一第二字不宜與第六第七同聲，若能參差用之，則可矣。”謂第一與第七，第二與第六同聲。如秋月照綠波，白云隱星漢之類?！?br/>
四言七言及詩賦頌以第一句首字第二句首字不得同聲，不復(fù)拘以字數(shù)次第也。如曹植洛神賦云榮耀秋菊，華茂春松是也。銘誄之病，一同此式。（此病五言頗為不便，文筆未足為尤，疥癬微疾，非是巨害。）
二上尾（或名土崩病）。上尾詩者，五言詩中第五字不得與第十字同聲。此病齊梁以前時有犯者，齊梁以來，無有犯者。此為巨病，若犯者，文人以為未涉文途者也。如
西北有高樓 上與浮云齊
衰草蔓長河 寒木入云煙
或曰‘其賦頌銘誄以第一句末不得與第二句末同聲。如張休明芙蓉賦云“潛靈根于玄泉，擢英耀于清波”是也?！?br/>
沈氏亦云‘上尾者，文章之尤病，自開辟迄今多慎（此字疑誤。）不免，悲夫。’
凡詩賦之體，悉以第二句末與第四句末以為韻端。若諸雜事不束以韻者，其第二句末即不得與第四句同聲，俗呼為隔句上尾，必不得犯之。
劉滔云下句之末，文章之韻，手筆之樞要，在文不可奪韻，在筆不可奪聲。且筆之兩句，比文之一句。文事三句之內(nèi)，筆事六句之內(nèi)，第二第四第六，此六句之末，不宜相犯，此即是也。
三蜂腰。蜂腰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第二字不得與第五字同聲，言兩頭粗中央細。如
聞君愛我甘 竊獨自雕飾
徐步金門出 言尋上苑春
或曰‘君與甘非為病，獨與飾是病。所以然者，如第二字與第五字同去上入，皆是病，平聲非病也?！蚴显啤逖灾?，分為兩句，上二下三，凡至句末并須要殺，即其義也?！?br/>
劉滔亦云‘為其同分句之末也?！?br/>
其諸賦頌皆須以情斟酌避之。如阮瑀止怨賦云‘思在體為素粉，悲隨衣以消除。’即體與粉衣與除同聲是也。
四鶴膝。鶴膝詩者，五言詩第五字不得與第十五字同聲。言兩頭細中央粗似鶴膝也。以其詩中央有病。如
客從遠方來 遺我一書札 上言長相思 下言久離別
新裂齊紈素 皎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 團團似明月
或曰，此云第三句者，舉其大法耳。但從首至末，皆須以次避之。若第三句不得與第五句相犯，第五句不得與第七句相犯，犯法準(zhǔn)前也。
劉氏云‘凡諸賦頌一同五言之式。如潘安仁閑居賦云“陸擿紫房，水掛□鯉；或宴于林，或禊于泛；”即其病也。其諸手筆第一句末不得犯第三句末，其第三句末復(fù)不得犯第五句末，皆須鱗次避之?！湓娰x銘誄，言有定數(shù)，韻無盈縮，必不得犯。且五言之作，最為機妙，既恒宛（宛字疑誤。）口實，病累尤彰，故不可不事也。自余手筆，或賒或促，任意縱容，不避此聲，未為心腹之病?！?br/>
五大韻（或名觸地病）。大韻詩者，五言詩若以新為韻。上九字中更不得安人津鄰身陳等字，既同其類，名犯大韻。如
游魚牽細藻 鳴禽弄好音 誰知遲暮節(jié) 悲吟傷寸心
元氏曰‘此病不足累文，如能避者彌佳。若立字要切，作文調(diào)暢，不可移者，不須避之?！?br/>
六小韻（或名傷音?。Ｐ№嵲姵嵰酝舛械喾刚?，名為犯小韻病也。如
嘉樹生朝陽 凝霜封其條（陽霜是?。?br/>
搴簾出戶望 霜花朝瀁日（望瀁是?。?br/>
元氏曰‘此病輕于大韻，近代咸不以為累文。’
劉氏曰‘小韻者。五言詩十字中除本韻以外自相犯者。若已有梅，更不得復(fù)用開來才臺等字。’
七傍紐（亦名大紐，或名爽絕?。?。傍紐詩者，五言詩一句之中，有月字，更不得安魚元阮愿等之字。此即雙聲，雙聲即犯旁紐。亦曰，五字中犯最急，十字中犯稍寬。如此之類，是其病。如
魚游見風(fēng)月 獸走畏傷蹄（魚月獸傷并雙聲）
元生愛皓月 阮氏愿清風(fēng)（阮元愿月為一紐）
元氏云‘傍紐者，一韻之內(nèi)，有隔字雙聲也?！?br/>
劉氏云‘傍紐者，即雙聲是也。譬如一韻中，已有任字，即不得復(fù)用忍辱柔蠕仁讓爾日之類?！瘎⑻弦噪p聲亦為正紐。其傍紐者，若五字中已有任字，其四字不得復(fù)用錦禁急飲蔭邑等字。以其一紐之中，有金音等字與任同韻故也。
八正紐（亦名小紐，亦名爽切?。?。正紐者，五言詩壬衽任入四字為一紐，一句之中，已有壬字，更不得安衽任入等字，如此之類，名為犯正紐之病也。如
心中肝如割（肝割同紐）
曠野莽茫茫（莽茫同紐）
或曰‘正紐者謂正雙聲相犯。其雙聲雖一，傍正有殊。從一字之紐，得四聲是正也。（若元阮愿月。）若從他字來會成雙聲，是傍也。（若元阮愿月是正，而有牛魚奸硯等字來會元月等字成雙聲是也。）如云“我本漢家子，來嫁單于庭。”（家嫁是一紐之內(nèi)，名正雙聲，名犯正紐者也。）傍紐者，如“貽我青銅鏡，結(jié)我羅裙裾。”（結(jié)裙是雙聲之傍，名犯傍紐也。）’
文鏡秘府論于八病外復(fù)有齟齬病，亦頗切要。附錄于后：
齟齬病者，一句之內(nèi)，除第一字及第五字，其中三字有二字相連同上去入是。（若犯上聲，其病重于鶴膝。此例文人以為秘密，莫肯傳授。上官儀云，犯上聲是斬刑，去入亦絞刑。）
如曹子建詩云‘公子敬愛客。’敬與愛是。其中三字有二字相連同去聲是也。元兢曰‘平聲不成病，上去入是重病，文人悟之者少，故此病無名，兢案文賦云“或齟齬而不安，”因以此病名為齟齬之病焉。’２２附沈約及其同時人論聲韻之文。
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
史臣曰，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cè)岬?，喜慍分情。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fā)，六義所因，四始攸系，升降謳謠，紛披風(fēng)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或無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風(fēng)流彌著，屈平宋玉，導(dǎo)清源于前，賈誼相如，振芳塵于后，英辭潤金石，高義薄云天。自茲以降，情志愈廣，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雖清辭麗曲，時發(fā)乎篇，而蕪音累氣，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艷發(fā)，文以情變，絕唱高蹤，久無嗣響。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zhì)。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biāo)能擅美，獨映當(dāng)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xí)。源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fēng)騷，徒以賞好異情，故意制相詭。
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采南皮之高韻，遺風(fēng)余烈，事極江左，有晉中興，玄風(fēng)獨振，為學(xué)窮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單乎此。此建武暨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lián)辭，波屬云委，莫不寄言上德，讬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仲文始革孫許之風(fēng)，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biāo)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dāng)?shù)，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宜，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于先士茂制。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fēng)之句，并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diào)韻，取高前式。自騷人（文選作靈均）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十字據(jù)文選補）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顏謝，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陸厥與沈約書
范詹事自序‘性別宮商，識清濁，特能適輕重，濟艱難，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斯處?？v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蛏袝嘣啤造`均以來，此秘未睹，或闇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顏謝，去之彌遠。’大旨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辭既美矣，理又善焉。但觀歷代眾賢，似不都闇此處，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誣乎。案范云不從根本中來，尚書云匪由思至，斯可謂揣情謬于玄黃，擿句差其音律也。范又云時有會此者，尚書云或闇與理合，則美詠清謳，有辭章調(diào)韻者，雖有差謬，亦有會合。推此以往，可得而言。夫思有合離，前哲同所不免，文有開塞，即事不得無之。子建所以好人譏彈，士衡所以遺恨終篇。既曰遺恨，非盡美之作，理可詆訶。君子執(zhí)其詆訶，便謂合理為闇，豈如指其合理，而寄詆訶為遺恨邪?。ㄒ庵^子何得執(zhí)彼可詆訶之處，而謂合理處為偶然。何不指其合理之處知謂可詆訶之處為即前人自云遺恨之處耶？）
自魏文屬論，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岨峿妥帖之談，操末續(xù)顛之說，興玄黃于律呂，比五色之相宣，茍此秘未睹，茲論為何所指邪！故愚謂前英已早識宮征，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論所申。至于掩瑕藏疾，合少謬多，則臨淄所云人之著述不能無病者也。非知之而不改，謂不改則不知，斯曹陸又稱竭情多悔不可力彊者也。今許以有病有悔為言，則必自知無悔無病之地，引其不了不合為闇，何獨誣其一了一合之明乎！意者亦質(zhì)文時異，古今好殊，將急在情物而緩于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美惡猶且相半，章句意之所緩，故合少而謬多，義在于斯，必非不知明矣。長門上林，始非一家之賦，洛神池雁，便成二體之作，孟堅精整，詠史無虧于東主，平子恢富，羽獵不累于憑虛，王粲初征，他文未能稱是，楊修敏捷，暑賦彌日不獻，率意寡尤，則事促乎一日，翳翳愈伏，而理賒于七步。一人之思，遲速天懸，一家之文，工拙壤隔，何獨宮商律呂，必責(zé)其如一邪！論者乃可言未窮其致，不得言曾無先覺也。
沈約答陸厥書
宮商之聲有五，文字之別累萬，以累萬之繁，配五聲之約，高下低昂，非思力所舉。又非止若斯而已也。十字之文，顛倒相配，字不過十，巧歷已不能盡，何況復(fù)過于此者乎！靈均以來，未經(jīng)用之于懷抱，固無從得其髣佛矣。若斯之妙而圣人不尚，何耶？此蓋曲折聲韻之巧，無當(dāng)于訓(xùn)義，非圣哲立言之所急也。是以子云譬之雕蟲篆刻，云壯夫不為。自古辭人，豈不知宮羽之殊，商征之別。雖知五音之異，而其中參差變動，所昧實多，故鄙意所謂此秘未睹者也。以此而推，則知前世文士便未悟此處。若以文章之音韻，同弦管之聲曲，則美惡妍蚩，不得頓相乖反，譬猶子野操曲，安得忽有闡緩失調(diào)之聲。以洛神比陳思他賦，有似異手之作，故知天機啟則律呂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律頓舛也。士衡雖云炳若縟錦，寧有濯色江波，其中復(fù)有一片是衛(wèi)文之服，此則陸生之言，即復(fù)不盡者矣。韻與不韻，復(fù)有精粗，輪扁不能言，老夫亦不盡辨此。
?。ㄒ陨蟽蓵＞d南齊書陸厥傳。）
詩品下
昔曹劉殆文章之圣，陸謝為體貳之才，銳精研思千百年中，而不聞宮商之辨，四聲之論；或謂前達偶然不見，豈其然乎！嘗試言之曰，古詩頌皆被之金竹，故非調(diào)五音無以諧會，若置酒高堂上，明月照高樓，為韻之首，故三祖之詞，文或不工，而韻入歌唱，此重音韻之義也，與世之言宮商者異矣。今既不被管弦，亦何取于聲韻耶！齊王元長者嘗謂余云‘宮商與二儀俱生，自古詞人不知之，唯顏憲子乃云律呂音調(diào)，而其實大謬，唯見范曄謝莊頗識之耳?！Ｓ熘粽摚淳?。王元長創(chuàng)其首，謝朓沈約揚其波，三賢咸貴公子孫，幼有文辨，于是士流景慕，務(wù)為精密，襞積細微，轉(zhuǎn)相凌架，故使文多拘忌，傷其真美。余謂文制本須諷讀，不可蹇礙，但令清濁通流，口吻調(diào)，利斯為足矣。至平上去入，則余病未能；蜂腰鶴膝，閭里已具。
章句第三十四１
夫設(shè)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聯(lián)字以分疆，明情者，總義以包體，區(qū)畛相異，而衢路交通矣２。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３。夫裁文匠筆，篇有小大；離章合句，調(diào)有緩急；隨變適會，莫見定準(zhǔn)。句司數(shù)字，待相接以為用；章總一義，須意窮而成體。其控引情理，送迎際會，譬舞容回環(huán)，而有綴兆之位；歌聲靡曼，而有抗墜之節(jié)也４。尋詩人擬喻，雖斷章取義，然章句在篇，如繭之抽緒，原始要終，體必鱗次。啟行之辭，逆萌中篇之意；絕筆之言，追媵元作勝謝改前句之旨；故能外交綺交，內(nèi)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５。若辭失其朋，元作明則羈旅而無友，事乖其次，則飄寓而不安。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固情趣之指歸，文筆之同致也６。若夫筆句無常，而字有條鈴木云閔本作常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yīng)機之權(quán)節(jié)也７，至于詩頌大體，以四言為正，唯祈父肇禋，以二言為句。尋二言肇于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于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于夏年，洛汭之歌是也；五言見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而疑有脫字黃云案馮本而下空一格鈴木云梅本而作兩其下空二字體之篇，成于兩鈴木云梅本作西漢，情數(shù)運周，隨時代用矣８。
若乃改韻從鈴木云案從疑作徙調(diào)，所以節(jié)文辭氣，賈誼枚乘，兩韻輒易；劉歆桓譚，百句不遷；亦各有其志也。昔魏武論賦，顧云玉海作詩嫌于積韻，而善于資顧云資玉海作貿(mào)。代。陸云亦稱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觀彼制韻，志同枚賈，然兩韻輒易，則聲韻微躁；百句不遷，則唇吻告勞；妙才激揚，雖觸思利貞，曷若折之中和，庶保旡咎９。
又詩人以兮字入于句限，楚辭用之，字出句外。尋兮字成句，乃語助余聲。舜詠南風(fēng)，用之久矣，而魏武弗好，豈不以無益文義耶！至于夫惟蓋故者，發(fā)端之首唱；之而于以者，乃札句之舊體；乎哉矣鈴木云閔本作已也，亦送末之?？?。據(jù)事似閑，在用實切。巧者回運，彌縫文體，將令數(shù)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外字難謬，況章句歟?。保?br/>
贊曰：斷章有檢，積句不恒。理資配主，辭忌失元作告謝改朋。環(huán)情草孫云當(dāng)作節(jié)調(diào)，宛轉(zhuǎn)相騰。離合同王本作同合異，以盡厥能。
?。薄≡涐屨戮渲弧f文“˙，有所絕止，˙而識之也。”施于聲音，則語有所稽，宜謂之˙；施于篇籍，則文有所介，宜謂之˙。一言之這(言改垂馬) ，可以謂之˙；數(shù)言聯(lián)貫，其辭已究，亦可以謂之˙。假借為讀，所謂句讀之讀也，凡一言之停這(言改垂馬) 者用之?；蜃骶?，或作句豆，或變作句度，其始皆但作□耳。其數(shù)言聯(lián)貫而辭已究者，古亦同用絕止之義，而但作□。從聲以變則為章，說文“樂竟為一章”是也。言樂竟者，古但以章為施于聲音之名，而后世則泛以施之篇籍。舍人言章者明也，此以聲為訓(xùn)，用后起之義傅麗之也。句之語原于□，說文“□，鉤識也，從反□，”是□亦所以為識別，與□同意。章先生說“史記滑稽列傳，東方朔至公車上書，公車令兩人共持舉其書，入主從上方讀之。止，輒乙其處。乙非甲乙之乙，乃鉤識之□?！踝忠娪趥饔?，惟有此耳?！鞭D(zhuǎn)為曲，曲古文作□，正象句曲之形，凡書言文曲，（荀子。）言曲折，（漢書藝文志。）言曲度，（傅毅舞賦。）皆言聲音于此稽止也。又轉(zhuǎn)為句。說文曰“句，曲也。”
句之名，秦漢以來眾儒為訓(xùn)詁者乃有之，此由諷誦經(jīng)文，于此小這(言改垂馬) ，正用鉤識之義。舍人曰“句者，局也?！贝艘嘁月暈橛?xùn)，用后起之義傅麗之也。詩疏曰“古者謂句為言，論語以思無邪為一言。左傳臣之業(yè)在揚之水卒章之四言，謂第四句不敢以告人也。及趙簡子云大叔遺我以九言。皆以一句為一言也?！卑腹欧Q一言，非必詞意完具，但令聲有所稽，即為一言，然則稱言與稱句無別也?？傊渥x章言四名，其初但以目聲勢，從其終竟稱之則為章，從其小有停這(言改垂馬) 言之則為句，為曲，為讀，為言。降后乃以稱文之詞意完具者為一句，結(jié)連數(shù)句為一章?；蛑^句讀二者之分，凡語意已完為句，語意未完語氣可停者為讀，此說無征于古。檢周禮宮正注云“鄭司農(nóng)讀火絕之，云禁凡邦之事蹕?！庇钟纷⒃啤班嵥巨r(nóng)讀言掌贊書數(shù)，玄以為不辭，故改之。”案康成言讀火絕之，是則語意已完乃稱為讀。又云不辭，不辭者，文義不安之謂，若語勢小有停頓，文義未即不安，何以必須改破。故知讀亦句之異名，連言句讀者，乃復(fù)語而非有異義也。要之，語氣已完可稱為句，亦可稱為讀，前所引先鄭二文是矣。語氣未完可稱為讀，亦可稱為句，凡韻文斷句多此類矣。（文通有句讀之分，取便學(xué)者耳，非古義已然。）
若乃篇章之分，一著簡冊之實，一著聲音之節(jié)，以一篇所載多章皆同一意，由是謂文義首尾相應(yīng)為一篇，而后世或即以章為篇，則又違其本義。案詩三百篇，有一篇但一章者，有一篇累十六章者，此則篇章不容相混也。其他文籍，如易二篇不可謂之二章，孟子七篇不可謂之七章，老子著書上下篇，不可謂之二章。自雜文猥盛，而后篇章之名相亂。舍人此篇，云積章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又云，篇有大小，蓋猶是本古誼以為言。今謂集數(shù)字而顯一意者，謂之一句；集數(shù)意以顯一意者，謂之一章。一章已顯則不待煩辭，一章未能盡意則更累數(shù)章以顯之，其所顯者仍為一意無問其章數(shù)多寡?；騻饕蝗耍蛘撘焕?，或述一事，皆謂之一篇而已矣。’
劉大櫆論文偶記曰‘神氣者，文之最精處也；音節(jié)者，文之稍粗處也；字句者，文之最粗處也；然余謂論文而至于字句，則文之能事盡矣。蓋音節(jié)者，神氣之跡也；字句者，音節(jié)之矩也。神氣不可見，于音節(jié)見之，音節(jié)無可準(zhǔn)，以字句準(zhǔn)之，’又曰‘音節(jié)高則神氣必高，音節(jié)下則神氣必下，故音節(jié)為神氣之跡。一句之中，或多一字，或少一字；一字之中，或用平聲，或用仄聲，；同一平字仄字，或用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入聲，則音節(jié)迥異，故字句為音節(jié)之矩?！衷弧e字成句，積句成章，積章成篇，合而讀之，音節(jié)見矣，歌而詠之，神氣出矣?！衷弧魑娜糇志浒差D不妙，豈復(fù)有文字乎。但所謂字句音節(jié)，須從古人文字中，實實講貫過始得?！病≌f文‘宅，所讬也?！瘒Z魯語上‘宅，章之次也?！^章明情志，必有所寄而次序顯晰也。鄭注堯典平章百姓曰‘明也?！f文‘句，曲也?！忠嗲病Ｃ婈P(guān)雎正義‘句必聯(lián)字而言。句者局也；聯(lián)字分疆，所以局言者也。章者明也；總義包體，所以明情者也?！幢緩┖蜑檎f。
?。场￡P(guān)雎正義曰‘篇者，偏也。言出情鋪事，明而偏者也?！植煌茫撛斁氉制?，此篇專論章句。
?。础￡P(guān)雎正義曰‘句者聯(lián)字以為言，則一字不制也。以詩者申志，一字則言蹇而不會，故詩之見句，少不減二，即祈父肇禋之類也。’案此說亦通于一切文筆，凡一字不得成為句，句必集數(shù)字而后成。禮記樂記‘屈伸俯仰，綴兆舒疾，樂之文也?！x曰‘綴，謂舞者行列相連綴也；兆，謂位外之營兆也?！帧枵呱先缈梗氯鐗?，曲如折，止如槁木?！怠∥溺R秘府論四‘故將發(fā)思之時，先須推諸事物合于此者。既得所求，然后定其體分，必使一篇之內(nèi)，文義得成。（篇，謂從始至末使有文義可得連接而成也。）一章之間，一章之間，事理可結(jié)，（章者，若文章皆有科別，敘義可得連接而成事以為一章。使有事理，可結(jié)成義。）通人用思，方得為之。大略而論，建其首，則思下辭而可承，陳其末，則尋上義不相犯，舉其中，則先后須相附依，此其大指也?！娦⊙懦ｉΑ醪弧酢酢！{曰‘不當(dāng)作柎，柎，鄂足也。’（柎不聲同，柎字亦作跗。） ６ 彥和論文，最惡訛詭，此語尤極明通。蓋文之善者，情高理密，辭氣聲調(diào)，言而有物，斯為可貴。若思理方郁，興象未生，宜靜居以養(yǎng)神，浮覽以繹緒，非復(fù)空搖筆端，妄動喉唇所能效績。或者不察，以為艱澀可以文鄙淺，綺語可以市寵悅，舍本逐末，務(wù)尚怪奇，是猶德行卑下，而服上古冠服以炫鬻也。雖軒轅之裳，周公之冕，何所用之。夫語法變遷，勢由自然，古之常，言今成異語，理茍不慊，異于何有！故研閱典籍，期于明理，摘句尋章，徒見其陋。今自札記錄約論古書文句異例一篇，使知古有而今無者，既生今之世，不可好異追逐而取嗤也：
恒文句讀，但能辨解字誼，悉其意恉，即可憭然無疑，或?qū)Ｒ晕姆ㄆ逝兄?，亦可以無差忒。惟古書文句駁犖奇侅者眾，不悉其例，不能得其義恉，言文法者，于此又有所未暇也。幸顧王俞諸君，有成書在，茲刪取其要，分為五科，科有細目，舉舊文以明之，皆辨審文句之事。若夫訂字誼，正訛文，雖有關(guān)于文句，然于成辭之質(zhì)無所增省，雖有條例，不闌入于此云。
第一倒文
一句中倒字
左傳昭公十九年‘諺所謂室于怒，市于色。’（順言當(dāng)云怒于室，色于市。）
孟子盡心下‘若崩厥角稽首。’（順言當(dāng)云厥角稽首若崩。）
二倒字協(xié)韻
詩節(jié)南山篇‘弗問弗仕，勿罔君子，式夷式已，無小人殆?！樠援?dāng)云無殆小人。）
墨子非樂上引武觀曰‘啟乃淫溢，野于飲食，將將銘莧磬以力?！樠援?dāng)云飲食于野。）
三倒句
左傳閔公二年‘為吳太伯不亦可乎！猶有令名，與其及也?！樠援?dāng)云與其及也，猶有令名。）
禮記檀弓篇‘蓋殯也，問于郰曼父之母。’（順言當(dāng)云問于郰曼父之母，蓋殯也。）
四倒序
周禮大宗伯職‘以肆獻裸□先王?！ㄒ源蔚谘?，裸在先，獻次之，肆又次之。）
書立政‘或五六年，或四三年。’
第二省文
一蒙上省
書禹貢‘終南惇物至于鳥鼠?！ú谎灾危缮锨G岐既旅之文。）
左傳定公四年‘楚人為食，吳人及之，奔，食而從之?！ū疾谎猿耍扯鴱闹谎詤侨?，蒙上。）
二因下省
書堯典‘□三百有六旬有六日?！ㄈ僬?，三百日也。不言日，因下省。）
詩七月篇‘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在野在宇在戶，皆蟋蟀也。不言者，因下省。）
三語急省
左傳莊公二十二年‘敢辱高位以速官謗?！ǜ?，不敢也。語急省。）
公羊傳隱公元年‘如勿與而已矣?！ㄈ?，不如也。語急省。）
四因前文已具而省
易同人九三‘同人先號啕而后笑?！笤弧酥?，以中直也?！ㄏ笠猱?dāng)說同人之先號而后笑，以中直也。今但曰同人之先，蒙上省也，易傳此例至多。）
詩板篇‘天之牖民，如塤如篪，如璋如圭，如取如攜，攜無曰益，牖民孔易。’（無曰益，但承攜言。以文不便，省塤篪以下也。）
五以疏略而省
論語‘沽酒市脯不食。’（當(dāng)云沽酒不飲，疏略也。）
左傳襄公二年‘以索馬牛皆百匹。’（牛當(dāng)稱頭，疏略也。）
六反言省疑詞
書西伯戡黎‘我生不有命在天？’（言有命在天也。）
老子七十七章‘是以圣人為而不恃，功成而弗處，其不欲見賢？’（言其不欲見賢乎。）
七記二人之言省曰字
孟子滕文公篇‘從許子之道’至‘屨大小同則賈相若?！ń躁愊嘀~，上省曰字。）
禮記檀弓篇‘悼公之喪，季昭子問于孟敬子，曰“為君何食？”敬子曰“食粥，天下之達禮也?！薄拔崛颊咧荒芫庸乙?，四方莫不聞矣，勉而為瘠則吾能，毋乃使人疑夫不以情居瘠者乎！我則食食?！薄ㄗ晕崛颊咭韵陆哉炎又~，而省曰字。）
第三復(fù)文
一同義字復(fù)用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繕完葺墻以待賓客。’（繕完葺三字同誼。二字復(fù)用不可悉數(shù)。）
左傳昭公十六年‘庸次比耦以艾殺此地?！ㄓ勾伪锐钏淖滞x。）
二復(fù)句
易系辭‘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惡也，言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ㄏ沦懽粥嵱萃醣窘酝?，今本作動。）
孟子梁惠王篇‘故王之不王，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類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類也?！ㄔ娭袕?fù)句極多，不能悉數(shù)。）
三兩字義類相因牽連用之而復(fù)
禮記文王世子篇‘養(yǎng)老幼于東序?！ㄑ责B(yǎng)幼者，牽于老而言之。）
玉藻篇‘大夫不得造車馬。’（言造馬者，牽于車而言之。）
四語詞疊用
尚書多方篇‘爾曷不忱裕之于爾多方？爾曷不夾介又我周王享天之命？今爾尚宅爾宅，畋爾田，爾曷不惠王熙天之命？爾乃迪屢不靜，爾心未愛，爾乃不大宅天命，爾乃屑播天命，爾乃自作不典圖忱于正?！ㄊ痪渲?，三爾曷不字，四爾乃字。）
詩大雅綿篇‘迺慰迺止，迺左迺右，迺疆迺理，迺宣迺畝。）’四句用疊八迺字。）
五語詞復(fù)用
書秦誓‘尚猶詢茲黃發(fā)?！ㄑ陨杏盅元q。）
禮記檀弓篇‘人喜則斯陶?！ㄑ詣t又言斯。）
六一人之詞中加曰字
左傳哀公十六年‘乞曰，不可得也；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當(dāng)五百人矣?！ㄏ略蛔秩詾槠蛘Z，此記者加以更端。）
論語‘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曰不可。’（曰字陽虎自答，此自為問答之詞。）
第四變文
一用字錯綜
春秋僖公十六年‘隕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飛過宋都?！ㄉ涎允?，下言六鹢錯言之耳。）
論語‘迅雷風(fēng)烈?！囱咐琢绎L(fēng)。）
二互文見義
禮記文王世子篇‘諸父守貴宮貴室，諸子諸孫守下宮下室，諸父諸兄守貴室，子弟守下室，而道達矣。’（鄭曰‘上言父子孫，此言兄弟，互相備也。’）
祭統(tǒng)篇‘王后蠶于北郊以共冕服，夫人蠶于北郊以共純服?！ㄠ嵲弧兎嗝岱?，互言之耳?！?br/>
三連類并稱
儀禮少牢饋食禮‘日用丁己。’（或用丁，或用己。）
孟子‘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薹驗殍搅浩奘拢A周妻乃連類言之也。）
四兩語平列而實相聯(lián)
論語‘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ㄑ跃訍u其言之過其行也。）
詩蕩篇‘侯作侯祝，’（傳曰‘作祝詛。’）
五兩語小殊而實一意
詩關(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求之?！▊髟弧?，求也?！?br/>
禮記表記‘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數(shù)即長短小大。）
六變文協(xié)韻
易小畜上九‘既雨既處?！ㄌ?，止也，與雨韻，故變言處。）
詩鄘風(fēng)柏舟‘母也天只，不諒人只?！▊髟弧?，謂父也。’正義曰‘先母后天，取其韻句?！缸兏秆蕴?，亦取韻句耳。）
七前文隱沒至后始顯
禮記曲禮篇‘天子謂之伯父，異姓謂之伯舅?！ㄏ卵援愋眨瑒t上言同姓明矣。）
檀弓篇‘晉獻公之喪，秦穆公使人吊公子重耳。子顯以致命于秦穆公。’（上不言使人為誰，至后始顯。）
八舉此見彼
易文言‘地道也，臣道也，妻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ú谎猿计?。）
禮記王制‘大國之卿不過三命，下卿再命。小國之卿與下大夫一命。’（鄭曰‘不著次國之卿者，以大國之下互明之?！?br/>
九上下文語變換
書洪范‘金曰從革，土爰稼穡?！技丛灰?。）
論語‘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焉即之也。）
十?dāng)⒄摬⑿?br/>
左傳僖公三十三年‘秦伯素服郊次，鄉(xiāng)師而哭，曰“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肮轮^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薄ā惶婷厦鳌擞浾咧~。）
史記周本紀(jì)‘尹佚筴祝曰“殷之末孫季紂殄廢先王明德，侮蔑神祇不祀，昏暴商邑百姓，其章顯聞于皇天上帝?！庇谑俏渫踉侔莼?，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蔽渫跤衷侔莼?。’（‘于是武王再拜稽首曰’九字夾敘于祝文之中，‘再拜稽首’敘其事，‘曰’者，史佚更讀祝文也。）
十一錄語未竟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盟國人于大宮。曰，所不與崔慶者?！ㄏ聼o文。）
史記高紀(jì)‘諸君必以為便國家?！ㄏ聼o文。）
第五足句
一間語
書君奭‘迪惟前人光?！ㄎ?，間語也。）
左傳隱公十一年‘天而既厭周德矣。’（而，間語也。）
二助語用虛字
詩車攻篇‘徒御不驚，大庖不盈。’（傳‘不驚，驚也。不盈，盈也?！?br/>
書洪范‘皇建其有極。’（有極，極也。）
三以語齊句
詩匏有苦葉篇‘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不字所以齊句。）
無羊篇‘眾維魚矣，旐維旟矣。’（維字所以齊句。）
右所甄舉，大抵取之古書疑義舉例中。其文與恒用者殊特，不憭其例，則于其義茫然，或因以生誤解。文法書雖工言排列組織之法，而于舊文有所不能施用。蓋俞君有言，執(zhí)今人尋行數(shù)墨之文法，而以讀周秦兩漢之書，猶執(zhí)山野之夫，而與言甘泉建章之巨麗也。斯言諒矣。茲為講說計，竊取成篇，聊以證古書文句之異，若其詳則先師遺籍具在，不煩羅縷于此云。
?。贰∥溺R秘府論四曰‘篇既連位而合，位亦累句而成。然句無定方，或長或短。長有逾于十，如陸機文賦云“沈辭怫悅，若游魚銜鉤而出重淵之深；浮藻聯(lián)翩，猶翔鳥纓繳而墜層云之峻?！保ㄏ戮浣允蛔忠?。）短有極于二，如王褒圣主得賢臣頌云“翼乎，若鴻毛之順風(fēng)；沛乎，若巨鱗之縱壑?！保ㄉ暇浣詢勺忠?。）在于其內(nèi)，固無待稱矣。（謂十字以下，三字以上文之常體，故不待稱也。）然句既有異，聲亦互舛，句長聲彌緩，句短聲彌促，施于文筆，須參用焉。（雜文筆等皆句字或長或短，須參用也。其若詩贊頌銘句字有限者非也。）就而品之，七言以去，傷于太緩，三言以還，失于至促，惟可以閑其文勢，時時有之。至于四言，最為平正，詞章之內(nèi)，在用宜多，凡所結(jié)言，必據(jù)之為述，至若隨之于文，合帶以相參，則五言六言，又其次也。至如欲其安穩(wěn)，須憑諷讀，事歸臨斷，難用辭窮。（言欲安施字句，須讀而驗之，在臨時斷定，不可預(yù)言者也。）然大略而論，忌在于頻繁，務(wù)遵于變化。（若置四言五言六言等體不得頻繁，須變化相參用也。）
假令一對之語，四句而成，（筆皆四句合成一對。）便用四言，以居其半，其余二句雜用五言六言等。（謂一對語內(nèi)，二句用四言，余二句或用五言六言七言是也。）或經(jīng)一對兩對以后，仍須全用四言，（若一對四句，并全用四言也。）既用四言，又更施其雜體，（謂上下對內(nèi)，四言與五言等參用也。）循環(huán)反覆，務(wù)歸通利。然之于而以閑句，常頻對有之，讀則非便。能相回避，則文勢調(diào)矣。（謂而以之于等閑成句者，不可頻對體同。）其二言三言等須看體之將變，勢之相宜，隨而安之，令其抑揚得所。所然施諸文體，互有不同，文之大者，得容于句長，（若碑志論檄賦誄等文體大者，得容六言以上者多。）文之小者，寧取于句促。（若表啟等文體小者，寧使四言以上者多也。）何則？附體立辭，勢宜然也。細而推之，開發(fā)端緒，寫送文勢，則六言七言之功也；泛敘事由，平調(diào)聲律，四言五言之能也；體物寫狀，抑揚情理，三言之要也。雖文或變通，不可專據(jù)，（謂可任人意改變，不必盡依此等狀。）敘其大抵，實在于茲。其八言九言二言等時有所值，可得施之，其在用至少，不復(fù)委載也。’六字格而非緩，說文‘格，木長貌，’是格有寬長之義。
四六叢話凡例云‘四六之名，何自昉乎？古人有韻謂之文，無韻謂之筆。梁時沈詩任筆，劉氏三筆六詩是也。駢儷肇自魏晉，厥后有齊梁體，宮體，徐庾體，工綺遞增，猶未以四六名也。唐重文選學(xué)，宋目為詞學(xué)，而章奏之學(xué)，則令狐楚以授義山，別為專門。今考樊南甲乙始以四六名集，而柳州乞巧文云，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又在其前。辭學(xué)指南云，制用四六，以便宣讀，大約始于制誥，沿及表啟也?！浮〈宋谋居趽从萘鲃e論，彼論有九言而彥和不說者，顏延年庭誥所謂詩體本無九言者，將由聲度闡緩，不協(xié)金石之故也。（顏說引見關(guān)雎正義。）而體之篇，疑當(dāng)作二體之篇。二體指上六言七言。蓋六言七言雜出詩騷，未有全篇用之者。趙翼陔余叢考二十三曰‘任昉云“六言始于谷永，”然劉勰云“六言七言雜出詩騷?！苯癜疵姟爸^爾遷于王都，”“曰予未有室家”等句，已開其端，則不始于谷永矣。或谷永本此體創(chuàng)為全篇，遂自成一家。然永六言詩今不傳，后漢書孔融傳“融所著詩頌碑文六言策文表檄?！逼湓涣哉?，蓋即六言詩也。今亦不傳。（古文苑載融六言詩，偽作不可信。）古六言詩間有可見者：文選注引董仲舒琴歌二句；邊孝先解嘲“寐與周公通夢，靜與孔子同意；”三國志注曹丕答群臣勸進書自述所作詩曰“喪亂悠悠過紀(jì)，白骨縱橫萬里，哀哀下民靡恃，吾將佐時整理，復(fù)子明辟致仕。”據(jù)此，是六言詩成于漢代也?！ú茇щm為魏主，亦得屬之于漢。）
至七言詩則吳檢齋先生□齋筆記曰‘后漢書東平王蒼杜篤崔琦崔瑗崔寔等傳，并云箸七言若干篇，班固傳則有六言若干篇。由是推之，知漢人稱詩，皆以四言為限，其六言七言八言者，或本為琴歌或質(zhì)稱六言七言八言，皆不與之詩名也。漢人七言之詞，今世已不數(shù)見，唯文選李注所引數(shù)事而已。西京賦注引劉向七言曰“博學(xué)多識與凡殊；”王仲宣贈士孫文始詩注引劉歆七略（是劉向七言之偽。）曰“宴處從容觀詩書；”嵇叔夜贈秀才入軍詩注引劉向七言曰“山鳥群鳴動我懷；”張景陽雜詩注引劉向七言曰“朅來歸耕永自疏；”案李引七言四句，其三句以殊書疏為韻，明其同出一篇?！瘏窃酱呵锼d窮劫等曲，通首皆七言，此書出趙長君手，后漢人也。又史游急就章以七言成句，蓋今時里閭歌括之類，亦可以證漢世民間七言之行用。彥和所指成于兩漢者，其即六言七言二體乎！
?。埂￡懺婆c兄平原書‘文中有于是爾乃，于轉(zhuǎn)句誠佳，然得不用之更快。有故不如無。又于文句中自可，不用之便少。亦常云，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察V“俯順習(xí)坎，仰熾重離，”此下重得如此語為佳，思不得其韻，愿兄為益之?！斒魁埓宋?，所論者乃賦也。玉海詞學(xué)指南引魏武論賦作論詩，詩賦亦得通稱。資代作貿(mào)代，是。貿(mào)，遷也。南齊書樂志永明二年尚書殿中曹奏定朝樂歌詩云‘尋漢世歌篇，多少無定，皆稱事立文，并多八句，然后轉(zhuǎn)韻。時有兩三韻而轉(zhuǎn)，其例甚寡。張華夏侯湛亦同前式。傅玄改韻頗數(shù)，更傷簡節(jié)之美。近世王韶之顏延之并四韻乃轉(zhuǎn)，得賒促之中。顏延之謝莊作三廟歌，皆各三章，章八句，此于序述功業(yè)詳略為宜，今宜依之。’觀此文知彥和所謂折之中和者，是四韻乃轉(zhuǎn)也。札記論句末用韻，可資參考，錄于下：彥和引魏武之言，今無所見。士龍說見與兄平原書。書云‘四言轉(zhuǎn)句，以四句為佳?！瘡┖椭^其志同枚賈，觀賈生吊屈原及鵩賦，誠哉兩韻□易，惜誓（惜誓偽讬賈誼，不可信。）及枚乘七發(fā)乃不盡然。彥和又謂劉歆桓譚百韻不遷，子駿賦完篇存者惟遂初賦，固亦四句一轉(zhuǎn)也。其云折之中和，庶保無咎者，蓋以四句一轉(zhuǎn)則太驟，百句不遷則太繁，因宜適變，隨時遷移，使口吻調(diào)利，聲調(diào)均停，斯則至精之論也。若夫聲有宮商，句中雖不必盡調(diào)，至于轉(zhuǎn)韻，宜令平側(cè)相間，則聲音參錯，易于入耳。魏武嫌于積韻，善于貿(mào)代，所謂善于貿(mào)代，即工于換韻耳。
?。保傲愔冈弧黢壩亩门排?，文氣易致窒塞。即對句之中，亦當(dāng)少加虛字，使之動宕。六朝文如傅季友為宋公求加贈劉前軍表“俾忠貞之烈，不泯于身后，大□所及，永及于后人；”任彥升宣德皇后令“客游梁朝，則聲華藉甚，薦名宰府，則延譽自高；”邱希范永嘉郡教“才異相如，而四壁徒立，高慚仲蔚，而三徑?jīng)]人。”或用于字，或用則字，或用而字，其句法乃栩栩欲活。至庾子山謝滕王集序啟“譬其毫翰，則風(fēng)雨爭飛，論其文采，則魚龍百變?！备X躍然紙上矣。然如去此虛字，將譬其論其易為藻麗之字，則平板而不能如此流利矣。于是知文章貴有虛字旋轉(zhuǎn)其間，不可落入滯相也。’
陸以湉泠廬雜識云‘作文固無取冗長，然用字有以增益而愈佳者。如歐陽公作晝錦堂記云，“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此人情之所榮，今昔之所同也，”后增二字，作“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乃覺更勝。又作史照峴山亭記云“元凱銘功于二石，一置茲山，一投漢水，”章子厚謂宜改作“一置茲山之上，一投漢水之淵，”方為中節(jié)，公喜而用之。黃山谷題仁宗飛白書跋末云“譽天地之高厚，贊日月之光華，臣知其不能也，”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增自字語意乃足。于此知作文之法，不得概以簡削為高?！瘜徥莿t文家
陳鳣莊簡集有對策一篇。發(fā)助語之條例最詳備，今全錄之：
粵自方策既陳，訓(xùn)詁斯尚，文章結(jié)構(gòu)，虛實相生，實字其形體而虛字其性情也。是以語小則試白公于三歲，盡識之無；語大則說堯典數(shù)萬言，未明粵若?！跷脑谝紫?，大都也字收聲；陳列國之風(fēng)詩，半屬兮字斷句。蓋以文代言，取神必肖，上抗下隊，前輊后軒，實事求是，有所憑依，虛字稍乖，不能條達矣。爾雅‘孔魄哉延虛無之言，閑也?！瘡V雅‘曰欥惟□每雖兮者其各而烏豈也乎些只，詞也?！f文 ‘□，之必然也；曾，詞之舒也；余，詞之舒也；哉，言之閑也；啻，語時不啻也；各，異詞也；只，語已詞也；皆俱詞也；皆，俱詞也；者，別事詞也；疇，詞也；曰，詞也，曶，出氣詞也；乃，曳詞之難也；粵，亟詞也；寧，愿詞也；兮，語有所稽也；乎，語之余也；于，于也；粵，于也；平，語平舒也；矣，語已詞也；欥，詮詞也；凡，最括也?！凑f文所謂詞者，方是虛字，若爾雅廣雅所釋，則雜出假借矣。夫之本訓(xùn)出，其本訓(xùn)簸，豈為陳樂，惟為凡思，雖為蟲名，烏焉為鳥名，然為燒物，而為頰毛，且之為薦，與之為黨，是皆以實為虛。若夫余之為我，哉之為始，曶之為笏，寧之為寧，是又以虛為實，又若讀而為如，又轉(zhuǎn)而為奈，以乃為奈，奈又轉(zhuǎn)而為那，變動不居，難以概論。
舉其大略凡數(shù)十端：曰發(fā)詞，如夫蓋繄惟是也；曰頓詞，如也者矣乎是也；曰疑詞，如乎哉邪與是也；曰急詞，如則即是也；曰緩詞，如斯乃是也；曰設(shè)詞，如雖縱假藉是也；曰斷詞；如信必也矣是也；曰僅詞，如稍可略只是也；曰幾詞，詞，如將殆儻或是也；曰專詞，如第惟獨特是也；曰別詞，如其于若乃是也；曰繼詞，如爰乃于是是也；曰承詞，如是故然則是也；曰轉(zhuǎn)詞，如然而抑又是也；曰單詞，如唉咄然否是也；曰總詞，如都凡無慮是也；曰嘆詞，如嗚呼噫嘻是也；曰余詞，如兮只罷了是也；曰極詞，如殊絕盡悉是也；曰或詞，如假令容有是也；曰原詞，如向初前始是也；曰復(fù)詞，如其斯以為是也；曰信詞，如固然洵誠是也；曰擬詞，如譬彼猶若是也；曰到詞，如及可數(shù)乎是也；曰互詞，如或之為言是也；曰省詞，如不日不顯是也；曰增詞，如焉耳乎哉是也；曰進詞，如況乃矧可是也；曰竟詞，如畢斯而已是也：他如矣之為已，呼之為乎，歟之為與，爾之為耳，雖形異而同意；又如適之為適，之為么，祗之為秪，邪之為耶，皆流俗之別文。夫爾雅三篇，以初哉首基為始，童蒙千字，以焉哉乎也而終。詩云子曰，理本無窮，者也之乎，俗堪共喻。子云釋別國方言，當(dāng)不獨問以奇字；相如著凡將小，學(xué)，或亦如賦讬子虛。行將作釋詞，附諸雅訓(xùn)，茲蓋因?qū)Σ?，發(fā)其大凡。
麗辭第三十五１
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唐虞之世，辭未極文，而皋陶贊云，罪疑惟輕，功疑惟重；益陳謨云，滿招損，謙受益；豈營麗辭，率然對爾黃云案馮本作耳２。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干四德，則句句相銜；龍虎類感，則字字相儷；干坤易簡，則宛轉(zhuǎn)相承；日月往來，則隔行懸合；雖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３。至于詩人偶章，大夫聯(lián)辭，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４。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畫元作盡冶元作治朱改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５。至魏晉群才，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一作割毫析厘６。然契機者入巧，浮假者無功。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７。長卿上林賦元脫補云，修容乎禮園，翱翔乎書圃，此言對之類也；宋玉神女賦云，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此事對之類也；仲宣登樓鈴木云閔本岡本有賦字云，鐘儀幽而楚奏，莊舄顯而越吟，此反對之類也；孟陽七哀云，漢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對之類也８。凡偶辭胸臆，言對所以為易也；征元作擬一作微人之學(xué)，事對所以為難也；幽顯同志，反對所以為優(yōu)也；并貴共心，正對所以為劣也。又以事對，各有反正，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９。
張華詩稱游雁比翼翔，歸鴻知接翮，劉琨詩言元在詩字上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邱，若斯重出，即對句之駢枝也１０。
是以言對為美，貴在精巧；事對所先，務(wù)在允當(dāng)。若兩事相配，而優(yōu)劣不均，是驥在左驂，駑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與相偶，是夔之一足，(足今)譚校作踸鈴木云嘉靖本作踸踔而行也１１。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必使理圓事密，聯(lián)璧其章。迭用奇偶，節(jié)以雜佩，乃其貴耳。類此而思，理自汪本作斯見也。１２
贊曰：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左提右挈，精味兼載。炳爍聯(lián)華，鏡靜含態(tài)。玉潤雙流，如彼珩佩。
１ 說文‘麗，旅行也?！盼淖鼷?，象兩兩相比之形。此云麗辭，猶言駢儷之辭耳。原麗辭之起，出于人心之能聯(lián)想。既思云從龍，類及風(fēng)從虎，此正對也。既想西伯幽而演易，類及周旦顯而制禮，此反對也。正反雖殊，其由于聯(lián)想一也。古人傳學(xué)，多憑口耳，事理同異，取類相從，記憶匪艱，諷誦易熟，此經(jīng)典之文，所以多用麗語也。凡欲明意，必舉事證，一證未足，再舉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贅，二句相扶，數(shù)折其中。昔孔子傳易，特制文系，語皆駢偶，意殆在斯。又人之發(fā)言，好趨均平，短長懸殊，不便唇舌；故求字句之齊整，非必待于耦對，而耦對之成，常足以齊整字句。魏晉以前篇章，駢句儷語，輻輳不絕者此也。綜上諸因，知耦對出于自然，不必廢，亦不能廢，但去泰去甚，勿蹈纖巧割裂之弊，斯亦已耳。凡后世奇耦之議，今古之爭，皆膠柱鼓瑟，未得為正解也。彥和云‘豈營麗辭，率然對爾；’又云‘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此誠通論，足以釋兩家之惑矣。
?。病「尢找嬲Z皆見尚書偽大禹謨篇。
?。场∫赘韶晕难浴呱浦L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干元亨利貞?！帧盼逶唬w龍在天，利見大人，何謂也？子曰，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本乎天者親上，本乎地者親下，則各從其類也?！咨舷缔o‘天尊地卑，干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是故剛?cè)嵯嗄?，八卦相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fēng)雨；日月運行，一寒一暑；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紫孪缔o‘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涂，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础 娙伺颊?，’指詩三百篇?！蠓蚵?lián)辭，’指左傳國語所記列國大夫朝聘應(yīng)對之辭。
５ 揚雄司馬相如張衡蔡邕，兩漢文人之首。莊子田子方篇‘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瘏窃酱呵镪H閭內(nèi)傳‘干將作劍，采五山之鐵精，六合之金英，候天伺地，陰陽同光，百神臨觀，天氣下降?！罹闱缭弧茨闲迍?wù)訓(xùn)“夫宋畫吳冶，刻刑鏤法，亂修曲出?！备哒T注‘宋人之畫，吳人之冶，刻鏤刑法，亂理之文，修飾之功，曲出于不意也?！薄丁⑸晔逑壬撐碾s記謂由漢至魏，文章變遷，計有四端，其中有論及對偶之語，茲全錄之，以免割裂：由漢至魏，文章遷變，計有四端：西漢之時，箴銘賦頌，源出于文，論辯書疏，源出于語。觀鄒（鄒陽）枚（枚乘枚皋）揚（子云）馬（司馬相如）之流，咸工作賦，沈思翰藻，不歌而誦。旁及箴銘騷七，咸屬有韻之文。若賈生作論，（過秦論之類是。）史遷報書，劉向匡衡之獻疏，雖記事記言，昭書簡冊，不欲操觚率爾，或加潤飾之功。然大抵皆單行之語，不雜駢驪之詞?；虺稣Z雄奇，（如史遷賈生之文是出于韓非子者也。）或行文平實，（如□錯劉向之文是出于呂氏春秋者也。）咸能抑揚頓挫，以期語意之簡明。東京以降，論辯諸作，往往以單行之語運排偶之詞，（載于后漢書之文，莫不如是，即專家之文集，亦莫不然。）而奇偶相生，致文體迥殊于西漢。（東漢之儒，凡能自成一家言者，如論衡潛夫論申鑒中論之類，亦能取法于諸子，不雜排偶之詞。論衡語意尤淺，其文在兩漢中殆別成一體者。）建安之世，七子繼興，偶有撰著，悉以排偶易單行，（如加魏公九錫文之類其最著者也。）即有非韻之文，（如書啟之類是也。）亦用偶文之體，而華靡之作，遂開四六之先，而文體復(fù)殊于東漢，其遷變者一也。
西漢之書，言詞簡直，故句法貴短，或以二字成一言，（如史記各列傳中是也。）而形容事物，不爽錙銖。（且能用俗語方言以形容其實事。）東漢之文，句法較長，即研煉之詞，亦以四字成一語。（未有用兩字即成一句者。）魏代之文，則合二語成一意。（或上句用四字，下句用六字，或上句用六字，下句用四字，或上句下句皆用四字，而上聯(lián)咸與下聯(lián)成對偶，誠以非此不能盡其意也。已開四六之體。）由簡趨繁，（此文章進化之公例也。）昭然不爽，其遷變者二也。西漢之時，雖屬韻文，（如騷賦之類。）而對偶之法未嚴(yán)。（西漢之文，或此段與彼段互為對偶之詞，以成排比之體，或一句之中以上半句對下半句，皆得謂之偶文，非拘于用同一之句法也，亦非拘拘于用一定之聲律也。）東漢之文，漸尚對偶。（所謂字句之間互相對偶也。）若魏代之體，則又以聲色相矜，以藻繪相飾，靡曼織冶，致失本真，（魏晉之文雖多華靡，然尚有清氣，至六朝以降，則又偏重詞華矣。）其遷變者三也。要而論之，文雖小道，實與時代而遷變。故東京之文殊于西京，魏代之文，復(fù)殊東漢，文章之體，在前人不能強同。若夫去古已遠，猶欲擇古人一家之文，以自矜效法，吾未見其可也。
?。贰〈藘H舉言對事對二對，二對又各有正反，故總為四對。文鏡秘府論三論對，謂對有二十九種，殊覺繁碎，茲約錄十對于下：
一的名對（又名正名對，又名正對，又名切對。）初學(xué)作文章，須作此對，然后學(xué)余對也。或曰，天地，日月，好惡，去來，如此之類，名正對。
二隔句對。隔句對者，第一句與第三句對，第二句與第四句對。
三雙擬對。雙擬對者，一句之中，所論假令第一字是秋，第三字亦是秋，二秋擬第二字，下句亦然。如此之類，名為雙擬對。如
夏暑夏不衰 秋陰秋未歸 炎至炎難卻 敘消敘易追
四聯(lián)綿對。聯(lián)綿對者，不相絕也。一句之中。第二字第三字是重字，即名為聯(lián)綿對，但上句如此，下句亦然。如
看山山已峻 望水水乃清 聽蟬蟬響急 思卿卿別情
五互成對?；コ蓪φ?，天與地對，日與月對。兩字若上下句安，名的名對。若兩字一處用之，是名互成對，言互相成也。如
天地心閑靜 日月眼中明 麟鳳千年貴 金銀一代榮
六異類對。異類對者，上句安天，下句安山，上句安鳥，下句安花，如此之類，名為異名對。如
風(fēng)織池間字 蟲穿葉上文
七雙聲對 如
秋露香佳菊 春風(fēng)馥麗蘭（佳菊雙聲，麗蘭雙聲。）
八疊韻對 如
郁律構(gòu)丹巘 棱層起春嶂（郁律疊韻，棱層疊韻。）
九回文對 如
情親由得意 得意遂情親
十字對。字對者，若桂楫荷戈，荷是負之義，以其字草名，故與桂為對。不用義對，但取字為對也。如
山椒架寒霧 池篠韻敘飆
程杲識孫梅四六叢話論對頗精切，節(jié)錄以備參閱：
四六盛于六朝，庾徐推為首出，其時法律尚疏，精華特渾，譬諸漢京之文，盛唐之詩，元氣彌有淪，有非后世所能造其域者。唐興以來，體備法嚴(yán)，然格亦未免稍降矣。前如燕許稱大手筆，嗣如王湯盧駱稱四杰，今即其集博覽之，所以擅名一代者，不尚可尋其緒乎。宋自廬陵眉山，以散行之氣，運對偶之文，在駢體中，另出機杼，而組織經(jīng)傅，陶冶成句，實足跨越前人，要之兩端不容偏廢也。由唐以前，可以征學(xué)殖，由宋以后，可以見才思，茍兼綜而有得焉，自克樹幟于文壇。四六主對，對不可以不工，雕龍所論言對事對反對正對盡之矣。至謂言對易，事對難，反對優(yōu)，正對劣，其所謂難者，若古‘二十四考中書，三十六年宰輔，’‘秦塞重關(guān)一百二，漢室離宮三十六’之類，比事皆成絕對，故難也，近時翻類書，舉故事，往往一意衍至數(shù)十句，不惟難者不見其難，亦且劣者彌形其劣。孫夫子于總論篇中有以意為主之說，學(xué)駢體者，不可無別裁之識。
按四六對法，一句相對者為單對，兩句相對者為偶對。一篇中須以單偶參用，方見流宕之致。更有長偶對，若蘇軾乞常州居住表?！悸勈ト酥蟹ㄒ玻缋做鸩菽?，威怒雖盛而歸于欲其生；人主之罪人也，如父母之譴子孫，鞭撻雖嚴(yán)而不忍致之死’之類是也。反對正對之外，有借對，若駱賓王冒雨尋菊序‘白帝徂秋，黃金勝友’之類是也。有巧對，若賓王上司列太常啟‘摶羊角而高翥，浩若無津；附驥尾以上馳，邈焉難讬’之類是也。有虛實對，若柳宗元為裴中丞賀東平表‘愧無橫草之功，坐見覆盂之泰’之類是也。有流水對，若歐陽修謝賜漢書表‘惟漢室上繼三代之盛，而班史自成一家之書’之類是也。有各句自對，若王勃滕王閣序‘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靈，徐儒下陳蕃之榻’之類是也。要使百煉千錘，句斟字酌，閱之有璧合珠聯(lián)之采，讀之有敲金戛玉之聲，乃為能手。
四六中以言對者，惟宋人采用經(jīng)傳子史成句為最上乘，即元明諸名公表啟，亦多尚此體，非胸有卷軸，不能取之左右逢原也。以事對者，尚典切，忌冗雜。尚清新，忌陳腐。否則陳陳相因，移此儷彼，但記數(shù)十篇通套文字，便可取用不窮。況每類皆有熟爛故事，俗筆伸紙，便爾挦扯，令人對之欲嘔。然又非必舍康莊而求僻遠也，要在運筆有法，或融其字得沿以為例。偶對上下句一事相承，或有各用故事者，必須意義聯(lián)貫，不得艮限貽譏。 ８ 上林神女登樓三賦均載文選。張載七衰詩二首載文選二十三，無此二句，蓋別有一首用水字韻，昭明不采，故亡逸也。
９ 紀(jì)評曰‘貴當(dāng)作肩。又以四句，當(dāng)云指類而求，萬條自昭然矣。又言對事對，各有反正，于文義乃順。’案萬字衍，自為目之誤，當(dāng)作指類而求，條目昭然，即上所云四對也。
?。保皬埲A雜詩見玉臺新詠。劉琨重贈盧諶詩見文選，亦載晉書本傳。
?。保眱墒孪嗯?，紀(jì)評云‘兩事當(dāng)作兩言?！n非子外儲說左下‘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吾聞古者有夔一足，其果信有一足乎？’莊子秋水篇‘吾以一足(足今)踔而行?！保布o(jì)評曰‘張華一段，申反對正對；是以以下，申言對事對；若氣無以下，就四對推入一層，言對偶雖合法，而無骨采亦不可?！煲恍聼o邪堂答問曰‘有陽則有陰，有奇則有偶，此自然之理。古文參以排偶，其氣乃厚，馬班韓柳皆如此。然非駢四儷六之謂。凡文必偶，意雖是而語稍過，若揅經(jīng)室諸論則偏矣?！?br/>
札記曰‘文之有駢儷，因于自然，不以一時一人之言而遂廢。然奇偶之用，變化無方，文質(zhì)之宜，所施各別?；蜩b于對偶之末流，遂謂駢文為下格；或懲于俗流之恣肆，遂謂非駢體不得名文；斯皆拘滯于一偶，非閎通之論也。惟彥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一曰“高下相須，自然成對，”明對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矯揉而成也。次曰“豈營麗辭，率然對爾，”明上古簡質(zhì)，文不飾雕，而出語必雙，非由刻意也。三曰“句字或殊，偶意一也，”明對偶之文，但取配儷，不必比其句度，使語律齊同也。四曰“奇偶適變，不勞經(jīng)營，”明用奇用偶，初無成律，應(yīng)偶者不得不偶，猶應(yīng)奇者不得不奇也。終曰“迭用奇偶，節(jié)以雜佩，”明綴文之士，于用奇用偶，勿師成心，或舍偶用奇，或?qū)３鐑珜Γ苑菫槲闹壱?。舍人之言明白如此，真可以息兩家之紛難，總殊途而齊歸者矣。
……近世褊隘者流，競稱唐宋古文，而于前此之文，類多譏誚，其所稱述，至于晉宋而止。不悟唐人所不滿意，止于大同已后輕艷之詞，宋人所詆為俳優(yōu)，亦裁上及徐庾，下盡西昆，初非舉自古麗辭一概廢閣之也。自爾以后，駢散竟判若胡秦，為散文者力避對偶，為駢文者又自安于聲韻對仗，而無復(fù)迭用奇偶之能。以愚意論之，彼以古文自標(biāo)橥者，誠可無與諍難，獨奈何以復(fù)古自命者，亦自安于駢文之號，而不一審究其名之不正乎。阮伯元云“沈思翰藻始得為文，而其余皆經(jīng)史子?！笔且择壩臑槲模醋鹕⑽臑榻?jīng)史子也。李申耆選晚周之文以訖于隋，而名之曰駢體文鈔，是以隋以前文為駢文而唐以后反得為古文也。何其于彥和此篇所說通局相妨至于如是耶！’今錄阮李二君文三篇于后，以備考鏡：
阮伯元與友人論古文書
讀足下之文，精微峻潔，具有淵源。甚善甚善。元謂古人于籀史奇字，始稱古文，至于屬辭成篇，則曰文章，故班孟堅曰‘武宣之世，崇禮官，考文章?！衷弧喝蒉頁P，著于后嗣，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fēng)?！枪蕛蓾h文章，著于班范，體制和正，氣息淵雅，不為激音，不為客氣，若云后代之文，有能盛于兩漢者，雖愚者亦知其不能矣。近代古文名家，徒為科名時藝所累，于古人之文，有益時藝者，始競趨之。元嘗取以置之兩漢書中誦之，擬之淄澠不能同其味，宮征不能壹其聲，體氣各殊，弗可強已。若謂前人樸拙不及后人，反覆思之，亦未敢以為然也。夫勢窮者必變，情弊者務(wù)新，文家矯厲，每求相勝，其間轉(zhuǎn)變，實在昌黎。昌黎之文，矯文選之流弊而已。昭明選序，體例甚明，后人讀之，苦不加意。選序之法，于經(jīng)子史三家不加甄錄，為其以立意紀(jì)事為本，非沈思翰藻之比也。今之為古文者，以彼所棄，為我所取，立意之外，惟有紀(jì)事，是乃子史正流，終與文章有別。千年墜緒，無人敢言，偶一論之，聞?wù)哐诙?，非聰穎特達深思好問如足下者，元未嘗少為指畫也。嗚呼，修涂具在，源委遠分，古人可作，誰與歸歟！愿足下審之。
阮伯元文韻說
福問曰‘文心雕龍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據(jù)此，則梁時恒言，有韻者乃可謂之文，而昭明文選所選之文，不押韻腳者甚多，何也？’曰‘梁時恒言所謂韻者，固指押腳韻，亦兼謂章句中之音韻，即古人所言之宮羽，今人所言之平仄也?！Ｔ弧迫怂牧截?，似非所論于梁以前。’曰‘此不然，八代不押韻之文。其中奇偶相生，頓挫抑揚，詠嘆聲情，皆有合乎音韻宮羽者。詩騷而后，莫不皆然。而沈約矜為刱獲，故于謝靈運傳論曰“夫五色相宜，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庇衷弧白造`均以來，此秘未睹，至于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暗與理合，匪由思至?！庇稚蚣s答陸厥書云“韻與不韻，復(fù)有精粗，輪扁不能言之，老夫亦不盡辨此?！毙菸拇苏f，乃指各文章句之內(nèi)有音韻宮羽而言，非謂句末之押腳韻也。（即如雌霓連蜷，霓字必讀仄聲是也。）
是以聲韻流變而成四六，亦祗論章句中之平仄，不復(fù)有押腳韻也。四六乃有韻文之極致，不得謂之為無韻之文也。昭明所選，不押韻腳之文，本皆奇偶相生，有聲音者，所謂韻也。休文所矜為刱獲者，謂漢魏之音韻，乃暗合于無心，休文之音韻，乃多出于意匠也。豈知漢魏以來之音韻，溯其本原，亦久出于經(jīng)哉?？鬃幼悦溲砸渍咴晃?，此千古文章之祖。文言固有韻矣。而亦有平仄聲音焉。即如濕燥龍虎作睹上下八句，何等聲音，無論龍虎二句不可顛倒，若改為虎龍燥濕睹作即無聲音矣。無論其德其明其序其吉兇四句不可錯亂，若倒不知退于不知亡不知喪之后，即無聲音矣。此豈圣人天成暗合全不由于思至哉。
由此推之，知自古圣賢屬文時，亦皆有意匠矣。然則此法肇開于孔子，而文人沿之。休文謂靈均以來此秘未睹，正所謂文人相輕者矣。不特文言也，文言之后，以時代相次，則及于卜子夏之詩大序。序曰“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庇衷弧爸魑亩H諫。”又曰“長言之不足則嗟嘆之?！编嵖党稍弧奥?，謂宮商角征羽也。聲成文者，宮商上下相應(yīng)也?！贝俗酉闹敝冈娭曇舳^之文也，不指翰藻也。然則孔子文言之義益明矣。蓋孔子文言系辭，亦皆奇偶相生，有聲音嗟嘆以成文者也，聲音即韻也。詩關(guān)雎鳩洲逑押腳有韻，而女字不韻，得服側(cè)押腳有韻，而哉字不韻，此正子夏所謂聲成文之宮羽也。此豈詩人暗與韻合匪由思至哉。（王懷祖先生云，三百篇用韻，有字字相對極密，非后人所有者。如有彌有彌，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鳳皇鳴矣，梧桐生矣，于彼高岡，于彼朝陽，菶菶雍雍，萋萋喈喈，無一字不相韻，此豈詩人天成暗合，全無意匠于其間哉。此即子夏所謂聲成文之顯然可見者。）子夏此序，文選選之，亦因其中有抑揚詠嘆之聲音，且多偶句也。（鄉(xiāng)人邦國偶一，風(fēng)教偶二，為志為詩偶三，手之足之偶四，治世亂世亡國偶五，天地鬼神偶六，聲教人倫教化風(fēng)俗偶七八，化下刺上偶九，言之聞之偶十，禮義政教偶十一，國異家殊偶十二，傷人倫哀刑政偶十三，發(fā)乎情止乎情止乎禮義偶十四，謂之風(fēng)謂之雅偶十五，系之周系之召偶十六，正始王化偶十七，哀窈窕思賢才偶十八。偶之長者如周公召公即比也，后世四書文之比基于此。）
綜而論之，凡文者在聲為宮商，在色為翰藻。即如孔子文言云龍風(fēng)虎一節(jié)，乃千古宮商翰藻奇偶之祖，非一朝一夕之故一節(jié)，乃千古嗟嘆成文之祖，子夏詩序情文聲音一節(jié)，乃千古聲韻性情排偶之祖。吾固曰韻者即聲音也。聲音即文也。（韻字不見于說文，而王復(fù)齋楚公鐘篆文內(nèi)實有字，從音從勻，許氏所未收之古文也。）然則今人所便單行之文，極其奧折奔放者，乃古之筆，非古之文也。沈約之說或可橫指為八代之衰體，孔子子夏之文體豈亦衰乎！是故唐人四六之音韻，雖愚者能效之，上溯齊梁，中材已有所限，若漢魏以上至于孔卜，非上哲不能擬也?！矣先麻啽闵阶栾L(fēng)，舟中筆以訓(xùn)福。
李申耆駢體文鈔序
少讀文選，頗知步趨齊梁。后蒙恩入庶常，館閣之制，例用駢體，而不能致工，因益搜輯古人遺篇，用資時習(xí)。區(qū)其鉅細，分為三篇，序而論之曰：天地之道，陰陽而已。奇偶也，方圓也，皆是也。陰陽相并俱生，故奇偶不能相離，方圓必相為用，道奇而物偶，氣奇而形偶，神奇而識偶?？鬃釉弧暗烙袆幼児试回常秤械裙试晃?，物相雜故曰文?！庇衷弧胺株幏株枺萌釀?，故易六位而成章，相雜而迭用，”文章之用，其盡于此乎！六經(jīng)之文，班班具存，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而為其學(xué)者，亦自以為與古文殊路。既歧奇與偶為二，而于偶之中又歧六朝與唐宋為三。夫茍第較其字句，獵其影響而已，則豈徒二焉三焉而已，以為萬有不同可也。夫氣有厚薄，天為之也，學(xué)有純駁，人為之也。體格有變遷，人與天參焉者也，義理無殊途，天與人合焉者也。得其厚薄純雜之故，則于其體格之變，可以知世焉，于其義理之無殊，可以知文焉。文之體，至六代而其變盡矣。沿其流極而溯之，以至乎其源，則其所出者一也。吾甚惜失歧奇偶而二之者之毗于陰陽也。毗陽則躁剽，毗陰則沈膇，理所必至也，于相雜迭用之旨，均無當(dāng)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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