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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一

浪跡叢談 作者:(清)梁章鉅


  ◎浪跡

  余于道光丙午由浦城挈家過嶺,將薄游吳、會,問客有誦杜老“近侍即今難

  浪跡,此身那得更無家”之句以相質(zhì)者,余應(yīng)之曰:“我以疆臣引退,本與近侍

  殊科,現(xiàn)因隨地養(yǎng)疴,兒孫侍游,更非無家可比,惟有家而不能歸,不得已而近

  于浪跡?!被蛸I舟,或賃廡,流行坎止,仍無日不與鉛槧相親。憶年來有《歸田

  瑣記》之刻,同人皆以為可助談資,茲雖地異境遷,而紀(jì)時事,述舊聞,間以韻

  語張之,亦復(fù)逐日有作。歲月既積,楮墨遂多,未可仍用《歸田》之名,致與此

  書之例不相應(yīng),因自題為《浪跡叢談》?!袄僳E”存其實,“叢淡”則猶之瑣記

  云爾。

  ◎別北東園詩

  僑居浦城四載有余矣,北東園中草木日長,半畝塘中游魚亦漸大,甚可閉戶

  自娛;而浦中風(fēng)俗日偷,省中時局亦頓異,所聞所見多非意料所期,兒輩每勸余

  遠(yuǎn)游以避之。適浙中許芍友太守書書來招游西湖,因于仲春之吉,幡然出門,

  挈恭兒眷屬過嶺。瀕行,成別北東園四律以紀(jì),不知者尚以為西笑也。詩云:

  “浪跡原非計,懷居豈謂賢。本來同寄廡,何事不歸田。去住無安土(吳棣華廉

  訪舊贈句),窮通總樂天(彭詠莪副憲舊贈句)。莫疑云出岫,漫學(xué)地行仙?!?br/>
  “聳身泉嶺上(仙霞嶺即古之泉嶺),洗眼越溪行。且快鷗鳧性,都忘燕雀聲。

  煙霞三竺麗,花柳六橋明。老尚耽游事,無人會我情?!薄皨D孺競追隨,浮家亦

  自宜(時恭兒偕婦攜兩孫往揚州歸寧,余亦藉訪竹圃親家也)。分無羈旅感,真

  慰友朋思(浙中許芍友、云間練笠人太守邗〔原作邦〕上但云湖都轉(zhuǎn),皆渴欲相

  見)。巳過懸車限,何煩運甓疑(時有謂余以舟車習(xí)勞將為重出計者)。煙波憑

  所適,那有北山移?!薄皷|園不能住,何況北東園。時事難高枕,吾生慣出門。

  棲棲竟忘老,耿耿未酬恩。且復(fù)添詩料,珍留雪爪痕?!?br/>
  ◎西湖紀(jì)游詩

  此番出門以游西湖為主名,既小住武林,得許芍友連日導(dǎo)游,游事亦頗暢,

  此平生第一勝踐,僉謂不可無詩,而余正以游事之忙,不暇為詩,且老而倦吟,

  成詩實亦不易,惟于事后追憶成五古二百四十言,不過有韻之游記云爾。其詞云:

  “西湖我曾到,一別三十年。中間屢經(jīng)過,人事多牽纏。今茲挈家來,盡將俗慮

  捐。佳游非草草,莫嗤老來顛。吾徒許太守,分日排吟箋。吾友楊與甘(楊飛泉

  太守鶴書、甘小蒼邑侯鴻),供帳隨所便。張郎善導(dǎo)游(張仲甫中翰應(yīng)昌),勝

  踐開必先。金、王兩尊宿(金亞伯廷尉應(yīng)麟、王蘭觀察有壬),急急招湖舷。

  南山達(dá)北山,往還若飛仙。外湖溯里湖,六橋如梭穿。韜光最高頂,目極東海ヂ。

  更矜腰腳健,直躡丹臺巔。下山有余興,齊尋古玉泉。纖鱗如不隔,濠上真悠然。

  煌煌表忠觀,屹立長堤邊。摩挲碑碣壯,照耀湖山偏。凡茲所歷區(qū),恰能補從前。

  況復(fù)儕輩愜,少長雜群賢(逢、恭二兒皆侍游)。岳云方再興,邂逅萍波圓(鄭

  仁圃大守瑞麒適北上過浙,同游)。白頭不期遇,猶記霓裳翩(堤上遇張靜軒同

  年鑒,時已七十九歲)。山川古來美,時事難巧連。自非脫韁鎖,那能恣蹁躚。

  天教遲算身,酬此登眺緣。作詩聊紀(jì)實,非期后人傳。”按余之初游西湖,在乾

  隆五十九年,彼時詩膽甚粗,立成五言絕二十首雜紀(jì)之。至都門,伊墨卿先生知

  余新游西湖,索觀近作,即錄以應(yīng),先生不加批點,還之,且曰:“我生平不敢

  輕作紀(jì)游詩,君此后游事正盛,西湖當(dāng)不止此一游,慎勿再作五言絕句也?!庇?br/>
  為之愧赧者累日。此后屢過西湖,遂不敢再拈一字,惟此作藉以記事,本亦不敢

  言詩?;貞浳迨昵坝械荔鹨?guī),今老矣,而工夫不加進(jìn),曷勝悚然!記得《癸辛

  雜識》中載,江西有張秀才者,未始至杭州,胡存齋攜之而來,一日泛湖,問之

  曰:“西湖好否?”曰:“甚好?!痹唬骸昂沃^好?”曰:“青山四圍,中涵綠

  水,金碧樓臺相間,全似著色山水,獨東偏無山,乃有鱗鱗萬瓦,此天造地設(shè)好

  處也。”語雖粗淺,然能道西湖面目形勢,為可喜云云。今人為詩,少能似此之

  質(zhì)而韻、簡而該者,則轉(zhuǎn)不如存拙矣。

  ◎錢塘

  錢塘令甘小蒼問余曰:“某以首縣、衙參輒居首坐,而外間率稱仁、錢,京

  師之仁錢會館其名亦已久,不知何故?”余曰:“前明郡縣舊志,并先仁和,次

  錢塘,不知當(dāng)時何所依據(jù)。伏查我朝《大清會典》及《一統(tǒng)志》、《皇輿表》,

  皆以錢塘居首,自應(yīng)謹(jǐn)遵。且考《史記·秦本紀(jì)》:三十七年,過丹陽,至錢唐,

  臨浙江。《越絕書》:秦始皇造通陵道,到由拳;治陵水,到錢唐?!断檀九R安

  志》云:“秦會稽郡為縣二十六,錢唐居其一。唐字本不從土。舊志引《詩》

  ‘中唐有甓’,釋云:‘唐,途也?!侍茣r始加土,后遂因之。至仁和之為縣,

  始于宋太平興國三年,見《元豐九域志》?!顿Y治通鑒》注亦云,宋初始改錢江

  曰仁和,其不應(yīng)列錢塘之前審矣?!睉浻嘌矒峄浳鲿r,有杭人呈遞履歷者,偶書

  錢塘為錢唐,有某太吏斥其誤,某員力辨非誤,而某太吏愈怒,至相詬厲,時兩

  譏之。

  ◎西湖船名

  杭州特鑒堂將軍特依慎,儒將風(fēng)流而懷抱深穩(wěn),當(dāng)?shù)拦馊梢?,英夷犯東浙,

  公以參贊與揚威將軍相抗,揚威甚之,而朝廷素知其忠勇,故揚威蹶而公獨

  全也。公本吾閩駐防,相遇于杭,敘鄉(xiāng)誼甚篤,暇日嘗招同楊飛泉、甘小蒼及恭

  兒飲于西湖朱莊,竟日泛舟而歸,各賦詩紀(jì)之。余得一律云:“郊垌小隊碧波灣,

  畫里樓臺一再攀(三日前甫游此)。邂逅客星依上將,招邀循吏話鄉(xiāng)關(guān)(楊、甘

  皆吾閩人)。雄談不覺花皆舞,縱飲渾忘鬢已斑。漫說鏡中緣偶聚,天教此會重

  湖山?!焙持行”狻扮R中緣”三字,將軍所題也。將軍詢余湖舫舊扁名目,可

  得聞乎?余舉《曝書亭集》中一則示之曰:“西湖船制不一,以色名者為游紅,

  申屠仲權(quán)詩‘紅船撐入水中去’,釋道原詩‘水口紅船是妾家’是也。以形名者

  為龍頭,白樂天詩‘小航船亦畫龍頭’是也;為鹿頭,楊廉夫詩‘鹿頭湖船唱赧

  郎’是也。有形色雜者,中為百花十樣錦,錢復(fù)亭詩‘又上西湖十錦船’是也。

  有以姓名者,如黃船、董船、劉船,見吳自牧《夢粱錄》。大者謂之車船,蓋賈

  秋壑所造,棚上無人撐駕,但用車輪腳踏而行,其速如飛。小者謂之瓜皮船,歐

  陽彥詩‘瓜皮船子送琵琶’,張大本詩‘瓜皮船小歌竹枝’,周正道詩‘瓜皮船

  小水中央’是也。今時最著者為總宜船,蓋取東坡居士‘淡妝濃抹總相宜’之語,

  李宗表詩‘總宜船中載酒波’,浚彥詩‘幾度涌金門外望,居民猶說總宜船’

  是也。”按此朱竹坨先生自錄所見所聞,嗣厲樊榭先生又增廣為《湖船錄》,今

  則名目愈多,殆難究詰矣。

  ◎金衙莊

  杭州城中園林之勝,以金衙莊為最,初屬章桐門閣老,后為嚴(yán)小農(nóng)河帥所得。

  余與河帥同官南河時,熟聞河帥盛稱此園之美,謂我若保得三年安瀾,定當(dāng)乞身

  歸去,營此菟裘,后果符其愿。聞初歸里時,益加崇飾,蔚成巨觀。余初與嚴(yán)帥

  有約,他日過杭,必信宿園中為快,及余果得引疾過訪,值嚴(yán)帥逭暑湖莊,但從

  門外遙望芙蕖一片而已。嚴(yán)帥歸道山后,聞此園又將出售,而皆嫌其屋后大池與

  城濠相通,夜間頗難防守,而余則正愛其一水盈盈,有浩淼之觀,非尋常園林所

  易得也。時余方在城中相宅,有為此園蹇修者,謂但得二千緡之價便可賃居,余

  謂二千緡價本不昂,但修理之費亦非二千緡不辦,非力所能任,因置之?;厮颊?br/>
  閣老、嚴(yán)河帥皆有德于余,華屋山邱之感,曷其有極!漫成一律,以記鴻泥,云:

  “杭州第一好園林,我到紛來感舊心。相府潭潭兼曠奧,侯門鼎鼎半蕭森。天成

  夏木千章繞,地接城濠一水深。三十年來重易主,可堪回首痛人琴!”按此園為

  前明金省吾中丞學(xué)曾別業(yè),故至今尚稱金衙莊,入本朝為皋園,歸少司農(nóng)嚴(yán)顥亭

  先生沆,今歸嚴(yán)帥。城中又有庾園,順治中為沈香巖紹姬所構(gòu),今歸沈蓮叔鹺使

  拱辰。皋園前后皆歸嚴(yán)姓,庾園前后皆歸沈姓,亦杭城一故實也。蓮叔之哲嗣小

  蓮孝廉觴余于庾園,導(dǎo)觀所謂玉玲瓏石。按厲樊榭《東城雜記》云:“玉玲瓏,

  宋宣和花綱石也。上有字,紀(jì)歲月,蒼潤嵌空,叩之聲如雜佩,本包涵所靈隱山

  莊舊物,沈氏用百夫牽挽之力,致之庾園?!庇稚蛳銕r《玉玲瓏詩》自注云:

  “石名玉玲瓏,靈隱包園中物也。高數(shù)丈,大十圍,數(shù)百人挽之,歷兩月余,始

  達(dá)庾園?!焙隙f觀之,則此石似非其舊矣。

  ◎慕園雅集詩畫冊

  舟泊吳門,董琴南觀察招同朱蘭坡同年、楊蕓士明經(jīng)、高復(fù)堂觀察集飲慕園,

  蘭坡疊前唱和韻,成二律,余與同人皆有繼聲。琴南復(fù)屬其嗣幼琴作為畫冊,

  而和者益多,將成巨觀矣。蘭坡詩云:“胥臺我欲掩柴荊,舊侶神馳本性情。感

  事難禁增首疾,吟詩漸賴斗心兵。幼安避地知匆遽,元亮歸田免驚。目覬前

  緣能續(xù)否,相逢不意蓋先傾?!薄跋上紟X外牡丹林,惜別虹橋直到今。五載光陰

  何迅速,千秋著述肯銷沉!梗萍莫慰安家愿,葵藿終殷望闕忱。幸得西湖移宅近

 ?。剬①U居杭州),扁舟訪戴約登臨。”同時和作者,如琴南句云:“宦途退比

  風(fēng)中,兒戲憂深霸上兵。小圃茶瓜留客易,故侯車馬避人驚(中丞小住胥江,

  往來屏謝騶從)。復(fù)堂句云:“蒿目橫流隨去住,撫膺碩畫付浮沉。率真聊遣聯(lián)

  吟興,論世仍殷報稱忱。”蕓士句云:“意外忽教重捧衤藝,尊前且喜暫休兵。

  湖山勝處居堪卜,烽火銷余夢不驚?!闭Z皆沈著。此外和題者尚十余家,如彭詠

  莪副憲句云:“誰信山中無樂土,空聞海上久銷兵。”吳西谷京兆句云:“此日

  禽魚還識客,當(dāng)年草木盡疑兵。”李石梧督部句云:“重尋鴻雪痕如昨,偶憶鯨

  波骨尚驚?!迸斯Ωχ泻簿湓疲骸案`思勇退諸公早,嘗答升平一疏沉?!苯蕴N畜

  宏深,足增斯冊之重。附錄余和韻云:“橫流何地設(shè)柴荊,垂老奔波豈性情?到

  處棲遲思寄廡,無端塊壘便談兵,郵簽深愧頻煩報(吳中余舊治,至今往來尚煩

  郵吏探報),園戶多嫌剝啄驚。難得五君繼高詠,襟期都向酒杯傾?!薄暗谝幻?br/>
  園翰墨林(慕園佳勝甲于吳中各官宅),主人知古又知今。欣聞梨棗新編富(蘭

  坡所輯《國朝文鈔》,卷帙甚巨,近正開雕),肯聽丹鉛舊學(xué)沉(琴南以吳江新

  刻王西莊《蛾術(shù)編》見贈,中有拙序)。軟語依然談藝樂,狂歌同此濟(jì)時忱。靈

  巖清曠穹隆奧,擬共秋來一再臨(席中有秋后游山之約)”。

  ◎虎丘寺周鼎

  道光庚寅,余在蘇州藩任,曾偕程春海祭酒、錢梅溪參軍訪虎丘云巖寺中周

  王子吳鼎,顧伊人《虎丘志》所稱大香爐也。聞此物曾數(shù)轉(zhuǎn)入人家,乾隆間始復(fù)

  還寺。今寺僧十八房,輪月守之,未嘗輕出示人。余就僧房觀之,尚實灰于鼎腹,

  因與程、錢二君詳加審示,且話且吟,并制櫝刻銘,付寺僧鄭重守之。時吳中

  耆舊,同賦詩以紀(jì),侈為盛事,期與焦山南仲鼎并傳不朽,實江南第一吉金也。

  今歲重游吳門,忽聞此鼎已失去,不勝疑惑,而又未得其詳,惜行程匆促,尚須

  回棹時細(xì)按之。

  ◎張皋文編修

  過毗陵時,訪張皋文編修之后人,不得見;訪皋文之甥董晉卿后人,亦不得

  見。晉卿為黎襄勤公所賞識,余官淮海監(jiān)司時,與相契重,每藉以詢皋文梗概。

  皋文所著《茗柯文編》,聞其名而未得讀其書,惟閱惲子居《大云山房文稿》中

  所載一條,不勝欽慕,惜此時無此人,亦不聞有此言也。子居之言曰:“皋文前

  后七試禮部,而后遇散館,已以部屬用,朱文正公特奏,改授為編修。文正屢進(jìn)

  達(dá)之,而皋文以善相諍。文正言天子當(dāng)以寬大得民;皋文言國家承平百余年,

  至仁涵育,遠(yuǎn)出漢、唐、宋之上,吏民習(xí)于寬大,奸孽萌芽其間,宜大伸罰,以

  肅內(nèi)外之政。文正言天子當(dāng)優(yōu)容有過之大臣;皋文言庸猥之輩,幸致通顯,復(fù)敢

  壞朝廷法紀(jì),惜全之何用?文正喜進(jìn)淹雅之士;皋文言當(dāng)進(jìn)內(nèi)能治官府、外能治

  疆場者。皆詹詹大言,救時藥石。”皋文與曼云先兄同成進(jìn)士,同入翰林,余曾

  于庶常館數(shù)晤接,承其青睞,而不知其偉抱如此,彼時亦不知皋文工篆書,未及

  索其片紙數(shù)字,至今過其故里,時為惋然。

  ◎劉芙初編修

  過陽湖時,訪劉芙初同年宅,不能見其后人;求《尚纟堂集》,亦不可得。

  憶在京師與芙初結(jié)宣南詩社,芙初本驚才絕艷,而近作大不如前,同人比之江郎

  才盡。芙初以病出京家居,尤貧瘁,晚患風(fēng)癉,聞每飯尚煩其母太夫人手哺之,

  才人末路至此,甚可傷也?;騿柌疟M之說,于古果有征乎?余考史稱江文通在禪

  靈寺夢張景陽索去匹錦,宿冶亭又夢郭景純索還五色筆,自爾才盡。此事自非子

  虛,惟前人論才盡者,以宋魏了翁之說為最正,然是講學(xué)家言,未可以概古今之

  才士。若文通之才盡,則信有可稽。文通雜擬詩三十首,載在《文選》,最為著

  名,后人多效為之,然如《陳思王贈友》云:“日夕望青閣?!币郧鄻菫榍嚅w,

  豈非湊韻;《謝臨川游山》云:“石壁映初晰?!币猿跷鸀槌蹶?,亦是趁韻;

  《劉文學(xué)感遇》云:“橘柚在南園,因君為羽翼。”以羽翼說橘柚,亦無解于就

  韻;《潘黃門述哀》云:“徘徊泣松銘?!彼墒撬砷?,銘是志銘,二字連用,未

  免牽強;《郭弘農(nóng)游仙》云:“隱淪駐精魄?!贝擞谩督x》“納隱淪之列真,

  挺異人之精魄”,即郭語也,而合成一句,亦未免乖隔;《孫廷尉雜述》云:

  “憑軒詠堯老?!敝^堯及老子,則不倫;又云:“南山有綺皓?!敝^四皓中之綺

  里季,則偏舉;又云:“傳火乃薪草?!贝擞谩肚f子》“為薪火傳”之語,而草

  字湊韻,可笑;《顏特進(jìn)侍宴》云:“瑤光正神縣?!背嗫h神州豈可摘用神縣二

  字;又云:“山云備卿靄,池卉具靈變?!币郧潇\為卿云,已屬生造,以靈變?yōu)?br/>
  靈芝,更奇;《袁太尉從駕》云:“云旆象漢徙?!敝^如天漢之轉(zhuǎn),《謝光祿郊

  游》云:“煙駕可辭金?!敝^置身煙景而金印不足羨,則又成何語乎!凡此似皆

  可以才盡例之也。

  ◎金山

  余不到金山已十六年,今夏舟至丹徒,為守風(fēng)不能渡江,又貪看都天廟會,

  泊京口者三日,乘暇率恭兒偕其婦婉蕙,挈佳年、儔年兩孫,坐紅船游金山。適

  丹徒縣官飭紀(jì)綱,就山中設(shè)午餐,遂憩而飲焉。婉蕙喜談詩,席間問余曰:“金

  山寺詩,自以唐張一首為絕唱,此外,果無人不閣筆乎?”余曰:“記得孫魴

  亦有詩云:‘萬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櫓過妨僧定,

  濤驚濺佛身。誰言張?zhí)幨浚}后更無人?’可謂夸矣,而實不及張之自然。乃李

  翱亦有詩云:‘山載江心寺,魚龍是四鄰。樓臺懸倒影,鐘罄隔囂塵。過櫓妨僧

  夢,驚湍濺佛身。誰言題韻處,流響更無人?’后四句全襲孫意,不知何故,三

  人皆唐人也。郎仁寶謂明人莆田黃謙者,乃次張韻而又不及,尤為可笑。余謂襲

  前人名作不可,次名作之韻尤難,然亦視其人之才力何如耳。在京師時,嘗與吳

  蘭雪談詩,蘭雪極笑黃仲則《黃鶴樓詩》必次崔顥韻為膽大氣粗,且悠韻如何押

  得妥?雖以仲則之才,我斷其必不能佳耳。適架上有《兩當(dāng)軒詩鈔》,余因撿示

  之,蘭雪讀至‘坐來云我共悠悠’,乃拍案叫絕曰:‘不料云字下但添一我字,

  便壓倒此韻,信乎天才,不可及矣!’”飲次,有導(dǎo)佳年等觀郭璞墓者,婉蕙問

  曰:“竊聞郭璞善葬,而必?fù)翊说?,其理何居?”余無以判其說,但謂此是歷來

  相傳,究竟無碑碣可據(jù),因舉《金山寺志》中所載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詩告之云:

  “遺音寂寂鎖龍門,此日青囊竟不聞!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無地拜兒孫?!?br/>
 ?。ê笊杏兴木?,忘不能舉其詞)又有沈石田一詩云:“氣散風(fēng)沖豈可居,先生埋

  骨理何如?日中數(shù)莫逃兵解,世上人猶信葬書?!比缈鄢跨?,寐者可以深省,然

  不如“墓前無地拜兒孫”七字深切而有味也。

  ◎焦山

  初到邗上,知好即欲招游焦山,憶官蘇藩時,以開壩催漕諸役,蓋無歲不登

  金、焦;又于乙未年,曾偕逢兒、英兒信宿焦山松寥閣,備領(lǐng)山中勝事,輒為

  神往?;蜓越股焦琶陨?,因漢處士焦光隱此,故名。羅茗香曰:“聞之江鄭堂

  藩言,樵字當(dāng)作譙,不知其義何居?”余曰:“杜佑《通典》載京口有譙山戍,

  《太平寰宇記》亦以譙山為戍海口之山,《嘉定鎮(zhèn)江府志》云,江淹《焦山詩》

  舊本作譙山,是皆鄭堂所據(jù),知北宋以前,尚名譙山。譙有望遠(yuǎn)之義,故戍樓名

  譙樓,戍山亦名譙山也。宋以后始以焦孝然之事附會之。孝然避兵娶婦于揚州,

  見《三國志》注。彼時孝然年尚幼,未必即有隱焦山被三詔之事。且孝然為魏以

  后人,蔡伯喈卒于漢末,在孝然之前,焦君之贊,當(dāng)別是一焦君,似蔡亦無為孝

  然作贊之事。但因孝然而名山,相傳已久,而古字之從譙,似我輩不可不知耳?!?br/>
  茗香甚以為然。焦山水晶庵中有長沙陳恪勤手書一聯(lián)云:“山月不隨江水去,天

  風(fēng)時送海濤來?!卑显疲骸按松街信f聯(lián),不知為何人所作,今久無存,山僧?dāng)?shù)為

  吟誦,余甚愛之,以屬對不甚工,或亦傳述之訛,因以江月易作山月,流水易作

  江水”云云。而自然庵中林少穆尚書亦書此聯(lián),作“江月不隨流水去,天風(fēng)直送

  海濤來。”跋云:“此朱文公句,陳恪勤不審所出,易江月為山月,流水為江水,

  又誤以直作時,今重書以正之?!卑搓愩∏诠桃砸廨p改舊句,而少穆亦偶未審也。

  此宋趙忠定公汝愚同林擇之、姚宏甫游吾鄉(xiāng)鼓山詩句,朱子喜之,為摘“天風(fēng)海

  濤”四字,大書磨于Ю﹀峰頂,后人又為建天風(fēng)海濤亭,今亭久圮,而摩字

  猶存,此句亦長在人口,不知者遂誤以為朱子詩。今趙詩載《鼓山志》,厲樊榭

  《宋詩紀(jì)事》亦錄之。此聯(lián)以題鼓山固佳,今若移題焦山,則情景尤真切,故樂

  為辨之。記得水晶庵壁又有“入室果同水晶域,開門正對石公山”一聯(lián),殊工雅,

  忘卻何人所題。石公山即象山,正與焦山相對也。又記得丁未夏,余游焦山時,

  借庵詩僧猶健在,前一年是其八十誕辰,借庵索余補贈聯(lián)句,時從游者已停橈相

  待,乃手揮十四字與之云:“山中鶴壽不知紀(jì),世上詩聲早似雷。”句雖未工,

  而意頗切,借庵稱謝不絕口,而余則久忘之,今此聯(lián)尚懸海西庵壁,閱之如同隔

  世矣。

  ◎云臺師唱和詩

  余以五月廿日卸裝邗城,廿一日走謁阮云臺師相,時吾師年八十有三,闊別

  五年,雖語言步履稍不逮前,而精神興致極好。廿五日即承折柬招余同畢韞齋茂

  才泛舟湖上,飲于長春橋畔之邗上農(nóng)桑,吾師所修復(fù)別業(yè)也。歸輿率成一律奉謝

  云:“溯洄邗上舊農(nóng)桑,雅愛清游寂寞鄉(xiāng)。二客恰宜伴坡老,一湖早已屬知章。

  舫中畫本資欣賞(適攜舊藏書畫數(shù)事,于舟中共觀,極為吾師所欣賞)。市外盤

  餮許飽嘗。我本公門雜桃李,長春花柳共成行(師于門外湖塘新栽花樹甚伙)。

  三十日復(fù)承招同詩人王望湖、阮慎齋、孟玉生、僧小支游雙樹庵看竹,疊前韻一

  律云:“洗眼精藍(lán)話宿桑,相逢都在水云鄉(xiāng)。尋花乍入長春地,看竹還歌有斐章。

  占調(diào)閑中欣靜契(時聽僧樹庵彈琴),清齋午后快同嘗(是日蔬食茶話,并不設(shè)

  酒)。谷人往矣伊人渺,珍重籠紗墨數(shù)行(寺中有吳谷人、伊墨卿二先生遺墨)?!?br/>
  前詩正在錄呈,而吾師適以詩飛示,云:“偶過雙樹聽琴韻,不向紅橋問玉簫。

  平仲古陰濃蓋竹,辛夷新葉綠于蕉。悟開梧月鐙窗夜,擬待荷花池露宵。同是隨

  時愛光景,惜無覃老共今朝?!弊⒃疲骸爸胸┻m以蘇齋談詩畫冊索題(冊名《燈

  窗梧竹圖》)?!庇鄰?fù)次韻奉呈云:“梧竹詩情久寂寥,鈞天復(fù)與振風(fēng)簫。苔痕

  恰好連雙樹(孟玉生與雙樹庵僧并號樹庵),茶話何煩配一蕉。謝絕春游過僻地,

  直須云臥到深宵。笏庵近在安家巷,畫理真堪永夕朝?!边m吳笏庵京兆以《邗江

  寓居畫卷》屬題,卷中布景正連及虹橋以西雙樹庵一帶,故及之。吾師近以老眼

  模糊,嫩于作字,有以書畫求題者,輒草草應(yīng)之,與人來往小簡,往往狂草錯互,

  有須以意會通者。惟有求擘窠榜書者,則無不應(yīng),蓋不甚費目力,且易于縱腕力

  也。然亦極有斟酌,近有新庶常以匾式求大書,乞作“紹衣堂”三字,吾師應(yīng)之;

  越日,將原紙送回,并加一小箋云:“此三字不難一揮,惟有人問所據(jù)何書,我

  不敢以《康誥》之言對也?!逼漶嫔饔腥绱苏摺?br/>
  ◎眉壽說

  云臺師嘗與余對坐良久,熟視而言曰:“君眉間有二長毫,此壽征也。經(jīng)典

  中屢言眉壽,如‘綏我眉壽’、‘以介眉壽’、‘眉壽無有害’、‘眉壽保魯’、

  ‘眉壽萬年’(《儀禮》、《士冠》、《少牢》皆有此語)。鐘鼎文字中言眉壽

  尤多,其文象形為[1234],直是畫出壽眉之面。前數(shù)年嘉興老友張未來相見,

  其眉間亦有毫長出寸許,時未年已七十有六,余曾作《眉壽說》貽之。今君眉

  與未同,益足證經(jīng)典中眉壽之象。惟眉壽古多而今少,豈今人固不如古人哉?”

  按吾師今年八十有三,眉卻無毫。或曰:有壽而不必長眉者,未有長眉而不壽者。

  然細(xì)察吾師耳間有長毫數(shù)莖,而余耳際亦微有毫,記得相書中云:眉毫不如耳毫,

  耳毫不如項下絳。今眉毫耳毫皆有征,惟項下絳則尚未詳辨耳。

  ◎紅船

  今大江來往之船,以云臺師巡撫江西時所制紅船為最穩(wěn)、且最速。嘉慶十八

  九年間,始創(chuàng)為于滕王閣下,后各處皆仿造,人以為利。今湖北、安徽以迄大江

  南北,吾師所制之船隨在,而有船中小扁,多師所手題,有滄江、虹木、蘭身、

  曲江舫、宗舫諸號,數(shù)十年來利濟(jì)行人,快如奔馬,開物成務(wù)之功偉矣!吾師嘗

  為余述在江右時,偶以事遣家丁回?fù)P州,恰值風(fēng)水順利,朝發(fā)南昌,暮抵瓜州,

  若非紅船斷不能如此快速也。因制一聯(lián)懸于舟中云:“揚子江頭萬里浪,滕王閣

  下一帆風(fēng)?!?br/>
  ◎相府新舊門聯(lián)

  云臺師舊宅在舊城之公道巷,自回祿后,始遷居新城南河下康山草堂之右。

  余于數(shù)年前初到揚州,即謁師于舊宅,巷口有石牌樓,大書“福壽庭”三字,大

  門口貼八字大聯(lián)云:“三朝閣老,一代偉人?!睍r觀者多以為疑,謂師之枚卜在

  道光年間,何以有三朝閣老之稱?不知師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已授內(nèi)閣學(xué)士兼禮部

  侍郎,則閣老之稱由來已久?;蛴忠伞耙淮鷤ト恕彼淖诸H嫌自夸,余初亦無以應(yīng)

  之,后讀《雷塘庵主弟子記》,乃知師于嘉慶五年在浙江巡撫任內(nèi),奏陳籌海捕

  盜等,因曾奉有“顯親揚名,為國宣力,成一代偉人”之諭,此是敬錄天語,并

  非自夸也。后吾師亦微聞人言,遂于新宅大門改書云:“三朝閣老,九省臣?!?br/>
  則更不招擬議矣。按王蘭泉先生《湖海詩傳》中吾師詩下小傳,有“年華正盛,

  向用方殷,加之以開物成務(wù)之功,進(jìn)之以誠意正心之學(xué),洵一代偉人”云云,似

  亦敬本褒嘉之語,而吾師究以為涉于自炫,故改書之,老臣謙抑之盛心,可以風(fēng)

  矣。

  ◎太傅銜

  云臺師以今年丙午鄉(xiāng)試重宴鹿鳴,大吏奏入,得優(yōu)旨,晉加太傅銜,并有三

  赴鹿鳴之望,榮寵極矣。按吾師本以太子太保原銜越加七級而至太傅,如斯曠典,

  前此所未聞也。謹(jǐn)考本朝滿、漢大臣生前以太傅加銜者,如金文通之俊、洪文襄

  承疇、范文肅文程、鄂文端爾泰、曹文正振鏞、長文襄齡,不過六人,余如馬文

  穆齊、佟端純國維、佟忠勇國綱、奉文勤寬、謝清義升、楊敏壯捷、顧文端八代、

  王文恭頊齡、張文端英、朱文端軾、錢文端陳群、蔡文恭新、董文恭誥,皆由身

  后贈太傅銜,其由太子太保越贈太傅者,則惟劉文正統(tǒng)勛一人,若吾師之躬逢其

  盛,真稽古之殊榮,科名之曠遇,宜邗江大夫、士歡欣鼓舞,嘖嘖以為美談矣。

  余客居無以為賀,獻(xiàn)一聯(lián)云:“異數(shù)超七階,帝眷東山謝太傅;嘉賓佇三肄,天

  留南國魯靈光?!钡笄?,不求工也。是年江南副考官黃征三通副贊湯為吾師門

  下士,由金陵闈中寄聯(lián)相賀云:“鸞詔親褒,歷相三朝賢太傅;鹿鳴重宴,同年

  一榜小門生?!币喙げ蛔愣杏杏嘁?。又山西平定州張石洲穆以集杜句賀云臺師

  重宴鹿鳴加太傅銜楹帖云:“從來謝太傅,只似魯諸生?!睅熒踬p其巧切,而外

  人多不以為工。按杜詩《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沲江畫圖詩》末聯(lián)云:“從來謝太

  傅,邱壑道難忘。”又《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jié)度使詩》中一聯(lián)云:“恥

  為齊說客,只似魯諸生?!辈换涑銮?,不知其渾成也。云臺師有老妾劉恭人,

  即嫡配江夫人之媵也。師兩次斷弦,得其內(nèi)助力為多。生子祜,登道光癸卯鄉(xiāng)薦,

  現(xiàn)官刑部山西司郎中。劉得四品恭人封典,女適吳刺史公謹(jǐn)崧圃閣老子。婦也今

  歲七十壽辰,師訐同人為之制錦稱觴,余亦制一聯(lián)往祝,句云:“鹿宴沐恩濃,

  正及臣門膺曠典;翟衣襄政久,更看子舍策清名?!币砣諑熡H來謝步,并曰:

  “此番同人所贈聯(lián)軸頗多,惟閣下及右原所撰句最佳?!庇以湓疲骸皽販毓耍?br/>
  母以子貴;潭潭相府,日引春長?!毕仁怯以跃企郢I(xiàn),吾師以手簡謝云:“此

  席恰為暖壽而來,暖者溫也,所謂‘溫溫恭人’是矣?!庇以匆虼酥瞥陕?lián)句,

  莊重渾成,真可入余《聯(lián)話》與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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