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下女正心虛膽怯，黑暗中摸入廚房里，不提防腳下踢著一件東西。那東西站起來將她推了一下，下女即大叫一聲，跌倒在地。此時朱繼霖本已起來，連忙將門推開，借著電燈光一看，只見一個穿黑衣的男子，挨身跑到廁屋里去了。朱繼霖知道是賊，一聲沒有喊出，通身都嚇軟了，不由自主的縮作一團。張全聽得腳步聲響，連忙呼賊。羅福本不敢出來，聽說有賊，他卻不怕，一蹶劣爬了起來，問賊在哪里。一面問，一面提起腳向廚房里跑。恰好蹴著下女身子，下女倒在地下，本昏了過去，這一蹴，倒醒了轉(zhuǎn)來喊痛。羅福跑到廊檐下，見朱繼霖蹲在房角上，便問他見賊向哪里跑。朱繼霖驀地伸了起來喊道：“有賊！躲在廁屋里。”羅福便去開門，門已由里面閂了，扯了幾下，扯不開。羅福喊道：“不要慌！”賊在廁屋，還沒有跑。老張快起來，大家把這門撬開！看他跑到哪兒去?！皬埲缋滓话愕拇饝?yīng)來了。朱繼霖躡足躡手摸到羅福背后，扯著羅福的手問道：”賊還在這里面嗎？“羅福跺腳喊道：”老張為什不來？“張全已到了羅福背后應(yīng)道：”來了。賊哪里還在這里，老朱眼花看錯了罷？“羅福道：”不錯，定在里面。賊怕我們進去，所以將里面的門閂住了?！皬埲珡牧_福膀子底下伸手去開門，里面果然閂了，連忙縮手喊道：”快打進去！“
回身跑到自己房里拿了兩條壓紙的銅尺，緊緊的握在手內(nèi)，叫羅福擠門。朱繼霖因手無寸鐵，回到房里找家伙，順便摸了那根十錢均一買來的手杖，在房中舞了幾下，覺得也還稱手，捏著一把汗跑了出來。日本房子的門，有什么牢實？羅福拼命一擠，已擠作兩開。朱繼霖、張全低著頭推羅福上前，廁房里黑洞洞的，羅福也踏了進去。日本的廁屋本來極小，其中若是有人，第二個人決不能再容身進去。此時羅福既能踏了進去，自然是沒人了。張全見沒人，便一把推開朱繼霖，爭著向彎里角里尋找，眼見得那賊是不知去向的了。朱繼霖見賊人已去，膽忽壯起來，一個人跑到廚房里來探下女的死活。下女幸得羅福一腳踢了轉(zhuǎn)來，已爬到她自己的房里揉傷去了。朱繼霖跟她到房里，極力的溫存安慰。羅福尋賊不著，出來見了二人的情形，不由得發(fā)生一種新鮮的醋意。朱繼霖不知羅福的事，自己倒覺得不雅，同到張全房內(nèi)議論賊人從何處進來。張全拖著羅福到門口踏看一會，一點形跡也沒有。轉(zhuǎn)到后面，見糞坑的出糞門開了，才知道他是由這里出進，登時教羅福關(guān)上。張全的意思，以為羅福是不知污穢的。誰知羅福也一般的怕臭，用腳踢關(guān)了門，還掩住鼻子叫臭。張全嗤的笑了一聲，拍著羅福的肩道：“呆子，仔細(xì)嚇出淋病來?！绷_福一回頭，張全用指在他臉上戳了下道：“好大膽的東西，居然割起我的靴腰來了?！绷_福忙搖手道：“低聲些，老朱聽見不雅?！睆埲χc頭。二人復(fù)轉(zhuǎn)到前門，朱繼霖和下女正待出來，見了張、羅二人，便停了腳問可有什么形跡。張全道：“這狡賊從毛坑里出進的，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彪S望著下女笑道：“嚇壞了么？好好的跑到廚房里干什么？”下女不做聲。
四人一同進房，張全問朱繼霖道：“老朱，你不是沒有睡著嗎？為什么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聽見？”朱繼霖道：“我睡著了，因為聽得響聲才起來，我還以為是你呢！”張全道：“我睡夢中只聽得哎喲一聲，把我驚醒了，睜眼看老羅，已不知去向?！闭f時望羅福一笑，急得羅福忙使眼色。張全便又對下女道：“你確沒有睡著，只聽得擦得席子一片響。”下女紅了臉。
朱繼霖起先本有所聞，因疑在下女房里的必是張全，故只想打草驚蛇的，爬起來阻張全的興。此刻聽張全這般說法，明明在下女房里弄得席子響的又是一人，這人不待猜疑，已決定了是羅福。這一個醋浸梅子，直酸得朱繼霖五臟冒火，七竅生煙，登時橫著眼睛瞪了羅福幾下。羅福幾乎嚇出汗來，那種極新鮮的醋意，立刻冰消了。朱繼霖氣忿忿的跑回自己房內(nèi)，發(fā)話道：“我們這個貸家，也太沒有體統(tǒng)了。難怪賊人不從毛坑里進來，自己人還要引賊上門呢。”張全聽了推羅福教他答白。羅福張開口望著張全，張全正待對壘，朱繼霖已叫著下女罵道：“你這小淫婦，要偷多少人才夠？”下女哭著答道：“誰偷了人？
人家要來找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張全忍住笑跑過去道：”老朱，你發(fā)什么醋勁，夾七夾八的罵人。公共的東西，公共人用，誰是誰的老婆，不許人家窺伺的？“朱繼霖聽了，翻著雙眼睛望了張全，半晌嘆口氣道：”我罵下女，與你有什么相干？
你一個人毫無禁忌罷了，你難道不知道借人行房，家敗人亡的話嗎廣張全聽了又要笑，心想：這宗蠢物，不與他說也罷了，這早晚何必替人家爭閑氣。我的意思原不過使他嘔嘔氣，他現(xiàn)氣得這樣，也就可以收科了。便笑道：“我竟不知道有這種話，怪道進賊呢?！毙α艘痪浠胤?，又打趣羅福一會，各自安歇無話。
于今且說那住在浩養(yǎng)館的汪祖經(jīng)，自從去年吳品廠因避外差逃去上海之后，他無精打采的住到于今。有時遇了秦士林，他便橫眉怒目的握著拳頭，恨不得將他打死。奈秦士林生得金剛一般，汪祖經(jīng)自揣不是對手，咬緊牙關(guān)的忍住。那秦士林也是此心不死，時時會跑到浩養(yǎng)館來，向館主打聽吳品廠來了沒有。他何以跑到浩養(yǎng)館打聽哩？他因為知道吳品廠的行李寄在浩養(yǎng)館，料定她到日本時，必來取行李，所以只管來打聽。汪祖經(jīng)咬牙切齒的痛恨。
一日，汪祖經(jīng)接了吳品廠一封信，教他到上海去。他哪敢怠慢，連夜向同鄉(xiāng)的籌措盤費。同鄉(xiāng)的問他忽然去上海做什么，他說譯了部書，賣與商務(wù)印書館。商務(wù)印書館要本人去簽字，不得不走一趟。同鄉(xiāng)的人都有些犯疑，說他從來不講究學(xué)問的，為什么無端的譯起書來。并且他是個好吹牛皮的人，若是譯書，他必張大其辭，逢人遍告，哪有譯完了還沒人知道的？但是他同鄉(xiāng)雖是這般疑惑，卻沒有人肯說出來，有錢的還是借錢給他。
他本是官費，又做過一次江西經(jīng)理員，同鄉(xiāng)的也不怕他沒得還。
他一夜工夫籌好了盤費，次早便乘火車到長崎，恰好搭筑后丸到上海。吳品廠給他的信，地點寫得極其詳細(xì)，恐怕他走錯了路，耽擱了見面的時刻。汪祖經(jīng)到上海，一找便著。兩人久旱逢甘雨，說不盡各人心中的快樂。歡娛嫌景短的已住了幾日，仍舊同回東京。兩人的行李都在浩養(yǎng)館，不待躊躇的，徑投原處來。第二日，秦士林便如蒼蠅一般的嗅著了腥氣，插翅飛到浩養(yǎng)館。問明了吳品廠的房子，笑嘻嘻的走進去。此時汪祖經(jīng)正和吳品廠促膝談心，猛然見了秦士林，只嚇得吳品廠芳心亂跳，汪祖經(jīng)興致頓消。秦士林見了二人情景，心中大樂，便操日語呼著吳樣道：“久違了。自你去后，我朝思暮想的，好不難過呢！不知到這里打聽了多少次。你也太過于寡情了，怎的連信都不給我一個？什么時分到的？老汪，你不是往上海去了的嗎，怎的也回了？”吳品廠不敢不作理會，只得忍住氣，起身讓座。汪祖經(jīng)也怕他再說出不中聽的話來，隔壁人聽了笑話，便也微微點頭，招呼他坐。秦士林用腳將墊子移近吳品廠，坐下道：“你在家里住了多久？府上人口都好么？”吳品廠一面移坐墊避開，一面答道：“承你掛心，家人都好?！鼻厥苛謱ν糇娼?jīng)笑道：“聽說你譯了部書，賣給商務(wù)印書館，交易已經(jīng)成了嗎？”汪祖經(jīng)有意無意的點頭，并不答白。秦士林又笑道：“難為你有本事譯書賣錢。你們兩個人，想是在商務(wù)印書館遇著的了，真算是天緣湊巧。”
吳品廠不覺紅了臉，汪祖經(jīng)哪里按納得住呢？瞪著秦士林正待發(fā)作，秦士林已回過頭對吳品廠道：“你此次從家中來，手中必定寬裕。我這晌窮死了，光光的一名官費，應(yīng)酬又大，又沒本事譯書賣錢，你借給我?guī)讉€罷！”吳品廠身子一扭，臉一揚說道：“我哪里有錢！我到上海要不是……”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口，過了一會才接著道：“不是有人借錢給我，幾乎困在上海不得動身呢?！鼻厥苛中Φ溃骸澳闩率裁?，自然是有人接濟的。女學(xué)生占便宜就在這些地方。要是我秦士林困在上海，只怕一天一個電報，也打不出一個人送錢來。男子值得什么！你記得我們同住的時候，官費發(fā)得不應(yīng)點，你要錢使，我什么東西不給你當(dāng)了？只少當(dāng)鋪蓋給你用。你不想想，我圖著什么來？我做夢也不料到有今日?！眳瞧窂S聽了急道：“你說話不要太沒良心。我當(dāng)了你幾件東西？同住的時候，就當(dāng)了，難道我要一個人使嗎？當(dāng)了你的東西，我都記得，總共不過二十來塊錢。我自己使的僅買了一把傘，四塊五角錢，剩下的都是公共著使了，虧你還拿著當(dāng)話說?！鼻厥苛中Φ溃骸熬蛽?jù)你說，也有二十多塊。我于今也不和你爭多爭少，橫豎我都有帳在家里，寫得清清楚楚，只是也得算算才好。我使了錢，還討不得個好收場，不值得?！眳瞧窂S氣得變了色，說道：“你有帳算更好?？偹闶俏冶硶r，遇著了你這沒良心的人?！鼻厥苛謸u搖頭道：“我是沒良心，你有良心的。且憑著你的良心想想，我當(dāng)日待你的情形，應(yīng)得受今日這般的報答嗎？”汪祖經(jīng)久要發(fā)作，因秦士林提起往日的事說，不能插嘴。此時見逼得吳品廠哭了起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便拔地立了起來，指著秦士林道：“你們是親戚，就用了你幾個錢，終久得還的，算得什么！況且是同住時大家使的，也值這般裝形作色的逼人嗎？至于講到現(xiàn)在，她有什么得罪了你？”秦士林不待他說完，即揚著頭道：“老汪，你坐？這事不與你相干。論禮我和她說話，你應(yīng)得躲避才是。你既知道我和她是親戚，我來了，要你這外人羼在里面做什么？我因看同鄉(xiāng)的面子，不與你計較，也算對得住你。你還要多嘴，這就使我太難了?！蓖糇娼?jīng)見秦士林動氣，反坐下笑道：“老秦，你倒會拿架子，只是你說話太過了頭。莫說我和品廠是同鄉(xiāng)，便不是同鄉(xiāng)，我在她房里，她不說來了秘密親戚，叫我回避，我也不必走開。況且我和她是朋友，又先在這里坐著，為什么叫作羼在里面？你不看同鄉(xiāng)的面子，便當(dāng)怎樣？我倒要請你計較計較給我看。我起來說話，原是調(diào)解的意思，什么叫作多嘴？我看你欺人慣了，這回可走了眼色，欺到我頭上來了?！鼻厥苛掷湫Φ溃骸罢l還敢欺你！我知道你差不多以這房里的主人自命了。只是我勸你斂跡些的好，將來都要在江西上舞臺的?！眳瞧窂S聽了更傷心痛哭起來。秦士林、汪祖經(jīng)一時都默然無語。吳品廠嚶嚶的哭了一會，下女送上晚飯來，吳品廠揮手叫：“端去，我不吃飯！”秦士林忙止住道：“既端來了，讓我吃了罷。省得跑回去遲了，又得補開?！毕屡磳埐朔畔?，問汪祖經(jīng)道：“汪先生也在這里吃嗎？”汪祖經(jīng)點頭答應(yīng)，下女笑著去了。須臾之間，送了進來。二人聲息俱無的吃了個飽，預(yù)備蹲夜。下女進來收碗，秦士林問道：“這館子還有空房間沒有？”下女道：“底下有一間三疊席子的，但是光線不好。這對面一間六疊的，客人說就在這幾日內(nèi)搬去，不知道幾時能搬。”秦士林點點頭道：“等他搬了，我就搬來?！毕屡饝?yīng)著收了碗去。秦士林見吳品廠伏在桌上哽咽個不住，無心再尋話說，順手拿了個墊子，折疊起來，當(dāng)枕頭躺下，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借著電光消遣。汪祖經(jīng)見了，心中悔恨自己何以想不到這著，被他占了便宜。登時眉頭一皺，忽然得了一計，也借著到書架上拿書，乘秦士林不意，捏了吳品廠一把，并推了一推。吳品廠知道是叫她走，便起身嘆了口氣，開柜拿了裙子，收拾停當(dāng)。秦士林問：“到哪去？我陪你走?！眳瞧窂S道：“我去走人家，要你陪什么？”秦士林笑道：“我不去就是，何必動氣？”回頭對汪祖經(jīng)道：“你也出去嗎？”汪祖經(jīng)道：“定不定出去，我還不知道。若有事，也是要出去的，你問了做什么？”秦士林道：“不做什么。你出去，我也得同走。你若不出去，我就再在這房里躺一會。”汪祖經(jīng)道：“我出去，你為什么得同走？”秦士林道：“你們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這里干什么？”汪祖經(jīng)恐怕秦士林跟著吳品廠跑，便說道：“我不出去，只是我不能多陪你坐。”吳品廠不顧二人說話，推開門走了。秦士林笑道：“陪陪我何妨，我們難道不算是好朋友嗎？”汪祖經(jīng)也不答話，搶著秦士林的地方睡了，也抽了本書來看。秦士林知道吳品廠一刻工夫不得回，坐著沒有趣味，拿著帽子推開門，一搖一擺的往外走。汪祖經(jīng)恐他去追吳品廠，連忙爬起來，跑到自己房里拿帽子，躡足躡手的跟了他走。秦士林并不回頭，徑走到電車路上。兩邊望了一望，沒有吳品廠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踱到北辰社喝牛乳。汪祖經(jīng)就在門口站著等，等了點多鐘不見出來，悄悄的走近玻璃探望。只見秦士林蹺著腿坐在里面，左手捏著幾張新聞紙，擱在桌上，右手膀搭在椅子靠上。一個年輕俊俏下女站在一旁，掩住口笑。隔著玻璃，聽不出秦士林說些什么，只見他搖頭晃腦的，嘴唇動個不了。汪祖經(jīng)心想，我怎的這般糊涂，只管站在這里等他干什么，何不回館子里去？老吳回了，就教她今晚睡在我房里，豈不好嗎？老秦從沒開過我的房門，我若聽得他的腳步響，就到老吳房坐著。他進來，我只說老吳沒回。他等過于十二點鐘，必定以為不回了，回去安歇。主意已定，三步當(dāng)兩步的跑到浩養(yǎng)館。吳品廠還沒有回來，他便站在門口等候。
不到幾分鐘，吳品廠已蓮步姍姍的回了。汪祖經(jīng)忙迎上去，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吳品廠嘆氣點頭，遂走進汪祖經(jīng)房里。汪祖經(jīng)看表已到十點鐘，便從柜里將被拿了出來鋪開，要吳品廠先睡。他自己卻跑到門口，故意找著下女談心，好等秦士林來了，不疑心他房里有人。
浩養(yǎng)館雖然專做中國人的生意，卻不甚講究請下女，所以浩養(yǎng)館的下女，沒有什么出色的。汪祖經(jīng)的那副尊容，加之以辭不達意的日本話，下女都懶得答白。汪祖經(jīng)也志不在魚，不過想借著說話掩飾人的耳目。下女不高興，也就罷了。獨自站了二十來分鐘，聽得木屐聲響，汪祖經(jīng)的眼睛本來近視，又在暗處，益發(fā)看不清楚是誰來了。及聽得叫御免（對不住之意，日俗進人家多呼之）的聲音，才知道就是秦士林。秦士林早已看見了汪祖經(jīng)，便問道：“老汪，品廠還沒回嗎？”汪祖經(jīng)乘機答道：“沒回，我正在這里望她回呢?！鼻厥苛中Φ溃骸斑@才真算是倚定門兒待咧。到她房里去等不好嗎？”說著已卸了木屐上來。汪祖經(jīng)站著不動。秦士林道：“我到她房里坐去，站在門口像什么樣？”汪祖經(jīng)怕他推自己的房門，連忙跟了進來。秦士林果然疏忽，徑跑到吳品廠房內(nèi)。見折著當(dāng)枕頭的墊子，還是那般擺著，房中一些不動，心信吳品廠是沒回來，便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從袋里拿出煙來，擦上洋火，呼呼的吸。
汪祖經(jīng)怕他犯疑，也勉強坐了下來，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沒得話說。秦士林一枝煙吸完了，站起來低著頭，在房角上突來突去，心中思量什么似的。踱了一會，摸出表來看，見已到十一點三十分鐘，估量著吳品廠已是不回了，拿著帽子就走。出了房門，忽然發(fā)現(xiàn)吳品廠的一雙拖鞋，擺在汪祖經(jīng)的房門口。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怒氣填膺，一把將房扯開。此時吳品廠正脫了衣服，躲在背窩里面，屏聲息氣的聽秦士林的動作。猛然聽得門響，只嚇得徑寸芳心，幾乎從口里跳了出來。
睡也不好，起也不好。正在百般無奈的那一剎那間，秦士林已走近身邊，用那使降魔杵的氣力，將被一揭。吳品廠縮作一團，秦士林彎著腰瞧了一眼，冷笑道：“原來是你。你為什么不再躲到上海去？”一句話沒說完，汪祖經(jīng)已腳聲如雷的奔了過來，拼命的將秦士林一推道：“跑到我房里干什么？乘我不在房里，你想行竊嗎？”秦士林也將汪祖經(jīng)一推道：“我是行竊，你去叫警察來！”汪祖經(jīng)本來沒有氣力，又和吳品廠新從上海來，更是精疲力竭，被秦士林這一推，幾乎栽了個跟斗。退了幾步，立定了，眼睛里冒火，握著拳頭撞了進去。秦士林一手接住，往懷里一拖。汪祖經(jīng)乘勢將秦士林的腰抱住，想將他放倒。奈秦士林身軀高大，氣力又大，撼了幾下，撼不動。吳品廠見兩人打了起來，急得沒有主意，爬起來跑回自己房里哭去了。秦士林恐隔壁干涉，不敢戀戰(zhàn)，將汪祖經(jīng)放倒在地，輕輕的脫了手，抖了抖身上的衣，仍走到吳品廠房里來。汪祖經(jīng)自知不是秦士林的對手，然仗著一股浩然之氣，也就不怕秦士林厲害。立刻爬起來，咬牙切齒的進到吳品廠房里，望著秦士林道：“你敢再來嗎？”吳品廠哭著央求道：“求你們兩位都放點讓。你們的意思，不過想逼死我。我一死，你們都干凈了?！闭f著用頭往壁上去撞。日本的壁，是篾扎紙糊的，哪里撞得死人？撞了兩下，汪祖經(jīng)怕撞破了壁，忙跑過去抱著，叫她莫撞。吳品廠很懂得三從四德，便住了頭不撞，卻仍是掩面嗚嗚的哭個不了。秦士林鼻子里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恐嚇誰來。今晚我也懶得和你們多鬧，明日再來奉看罷。”說著，提起腳走了。汪祖經(jīng)見秦士林已走，即代吳品廠將鋪蓋理好，極力的勸她安歇。半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才畢，秦士林已施施從外來。吳品廠扭轉(zhuǎn)身，朝窗坐了，睬也不睬。秦士林叫著品廠道：“你說只當(dāng)了我二十來塊錢的當(dāng)，我此刻已將帳單拿來了，請你算算。你既待我負(fù)心，我何必死纏著你不放？只是我不甘心白花了這許多的錢，落得這樣的下梢。于今老汪譯的書也賣了。你的官費也有幾個月沒有使，請清還了我這筆帳，大家分開罷！”說著，從袖袋里掏出張紙來，丟給吳品廠看。吳品廠見秦士林進來，本待不理，反聽他說出這些話，實在詫異，不能不拾著帳單看。
只見上面寫著某月某日付品廠洋若干元，某月某日付品廠衣服若干件，當(dāng)洋若干元，共計洋一百四十七元。吳品廠看了，除幾件衣服當(dāng)二十二元外，幾筆數(shù)都想不起影子來。知道秦士林是有意敲竹杠，氣得將帳單一提道：“我?guī)讜r用了你這么多錢？隨你的意思寫個數(shù)，就問我要錢嗎？”秦士林兩眼一瞪，說道：“你也不要太昧了天良。使了我的錢，不感我的情，還要賴我騙你嗎？老實告訴你，你沒有錢還我，休想我出這間房?！彪S即坐了下來，將背靠著壁，氣忿忿的預(yù)備久坐。
汪祖經(jīng)已過來，拿著帳單看了一會，仍舊放下。此時他恐事情上身，卻不陪著坐了，掉轉(zhuǎn)身就走。吳品廠更是著急，又哭了起來。秦士林卻用好言來溫存，可怪吳品廠的性格和《石頭記》上的花襲人一樣，伺候哪個，心眼中就只有哪個。去年這時候，心眼中除秦士林外，沒有汪祖經(jīng)的影子。這時候心眼中換了汪祖經(jīng)，便也沒有秦士林的影子了。所以秦士林用好言來溫存她，只作沒聽見。秦士林見房中沒有他人，以為吳品廠與自己有那么久的恩愛，必不得十分撐拒，想攏去慰藉她一番，哪曉得倒遭她打了一個嘴巴。這嘴巴雖打在秦士林的厚臉上，不算什么，卻委實將他的那一團欲火打下去了。秦士林的欲火既已下去，涎皮涎臉的樣子便做不來了。想發(fā)作幾句出出氣，忽然轉(zhuǎn)念還是和她用軟工夫的好。隨即挨著她坐下說道：“我往日待你的好處，你都忘了嗎？”
不知吳品廠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回身跑到自己房里拿了兩條壓紙的銅尺，緊緊的握在手內(nèi)，叫羅福擠門。朱繼霖因手無寸鐵，回到房里找家伙，順便摸了那根十錢均一買來的手杖，在房中舞了幾下，覺得也還稱手，捏著一把汗跑了出來。日本房子的門，有什么牢實？羅福拼命一擠，已擠作兩開。朱繼霖、張全低著頭推羅福上前，廁房里黑洞洞的，羅福也踏了進去。日本的廁屋本來極小，其中若是有人，第二個人決不能再容身進去。此時羅福既能踏了進去，自然是沒人了。張全見沒人，便一把推開朱繼霖，爭著向彎里角里尋找，眼見得那賊是不知去向的了。朱繼霖見賊人已去，膽忽壯起來，一個人跑到廚房里來探下女的死活。下女幸得羅福一腳踢了轉(zhuǎn)來，已爬到她自己的房里揉傷去了。朱繼霖跟她到房里，極力的溫存安慰。羅福尋賊不著，出來見了二人的情形，不由得發(fā)生一種新鮮的醋意。朱繼霖不知羅福的事，自己倒覺得不雅，同到張全房內(nèi)議論賊人從何處進來。張全拖著羅福到門口踏看一會，一點形跡也沒有。轉(zhuǎn)到后面，見糞坑的出糞門開了，才知道他是由這里出進，登時教羅福關(guān)上。張全的意思，以為羅福是不知污穢的。誰知羅福也一般的怕臭，用腳踢關(guān)了門，還掩住鼻子叫臭。張全嗤的笑了一聲，拍著羅福的肩道：“呆子，仔細(xì)嚇出淋病來?！绷_福一回頭，張全用指在他臉上戳了下道：“好大膽的東西，居然割起我的靴腰來了?！绷_福忙搖手道：“低聲些，老朱聽見不雅?！睆埲χc頭。二人復(fù)轉(zhuǎn)到前門，朱繼霖和下女正待出來，見了張、羅二人，便停了腳問可有什么形跡。張全道：“這狡賊從毛坑里出進的，已跑得無影無蹤了?！彪S望著下女笑道：“嚇壞了么？好好的跑到廚房里干什么？”下女不做聲。
四人一同進房，張全問朱繼霖道：“老朱，你不是沒有睡著嗎？為什么一點兒聲息也沒有聽見？”朱繼霖道：“我睡著了，因為聽得響聲才起來，我還以為是你呢！”張全道：“我睡夢中只聽得哎喲一聲，把我驚醒了，睜眼看老羅，已不知去向?！闭f時望羅福一笑，急得羅福忙使眼色。張全便又對下女道：“你確沒有睡著，只聽得擦得席子一片響。”下女紅了臉。
朱繼霖起先本有所聞，因疑在下女房里的必是張全，故只想打草驚蛇的，爬起來阻張全的興。此刻聽張全這般說法，明明在下女房里弄得席子響的又是一人，這人不待猜疑，已決定了是羅福。這一個醋浸梅子，直酸得朱繼霖五臟冒火，七竅生煙，登時橫著眼睛瞪了羅福幾下。羅福幾乎嚇出汗來，那種極新鮮的醋意，立刻冰消了。朱繼霖氣忿忿的跑回自己房內(nèi)，發(fā)話道：“我們這個貸家，也太沒有體統(tǒng)了。難怪賊人不從毛坑里進來，自己人還要引賊上門呢。”張全聽了推羅福教他答白。羅福張開口望著張全，張全正待對壘，朱繼霖已叫著下女罵道：“你這小淫婦，要偷多少人才夠？”下女哭著答道：“誰偷了人？
人家要來找我，叫我有什么法子？“張全忍住笑跑過去道：”老朱，你發(fā)什么醋勁，夾七夾八的罵人。公共的東西，公共人用，誰是誰的老婆，不許人家窺伺的？“朱繼霖聽了，翻著雙眼睛望了張全，半晌嘆口氣道：”我罵下女，與你有什么相干？
你一個人毫無禁忌罷了，你難道不知道借人行房，家敗人亡的話嗎廣張全聽了又要笑，心想：這宗蠢物，不與他說也罷了，這早晚何必替人家爭閑氣。我的意思原不過使他嘔嘔氣，他現(xiàn)氣得這樣，也就可以收科了。便笑道：“我竟不知道有這種話，怪道進賊呢?！毙α艘痪浠胤?，又打趣羅福一會，各自安歇無話。
于今且說那住在浩養(yǎng)館的汪祖經(jīng)，自從去年吳品廠因避外差逃去上海之后，他無精打采的住到于今。有時遇了秦士林，他便橫眉怒目的握著拳頭，恨不得將他打死。奈秦士林生得金剛一般，汪祖經(jīng)自揣不是對手，咬緊牙關(guān)的忍住。那秦士林也是此心不死，時時會跑到浩養(yǎng)館來，向館主打聽吳品廠來了沒有。他何以跑到浩養(yǎng)館打聽哩？他因為知道吳品廠的行李寄在浩養(yǎng)館，料定她到日本時，必來取行李，所以只管來打聽。汪祖經(jīng)咬牙切齒的痛恨。
一日，汪祖經(jīng)接了吳品廠一封信，教他到上海去。他哪敢怠慢，連夜向同鄉(xiāng)的籌措盤費。同鄉(xiāng)的問他忽然去上海做什么，他說譯了部書，賣與商務(wù)印書館。商務(wù)印書館要本人去簽字，不得不走一趟。同鄉(xiāng)的人都有些犯疑，說他從來不講究學(xué)問的，為什么無端的譯起書來。并且他是個好吹牛皮的人，若是譯書，他必張大其辭，逢人遍告，哪有譯完了還沒人知道的？但是他同鄉(xiāng)雖是這般疑惑，卻沒有人肯說出來，有錢的還是借錢給他。
他本是官費，又做過一次江西經(jīng)理員，同鄉(xiāng)的也不怕他沒得還。
他一夜工夫籌好了盤費，次早便乘火車到長崎，恰好搭筑后丸到上海。吳品廠給他的信，地點寫得極其詳細(xì)，恐怕他走錯了路，耽擱了見面的時刻。汪祖經(jīng)到上海，一找便著。兩人久旱逢甘雨，說不盡各人心中的快樂。歡娛嫌景短的已住了幾日，仍舊同回東京。兩人的行李都在浩養(yǎng)館，不待躊躇的，徑投原處來。第二日，秦士林便如蒼蠅一般的嗅著了腥氣，插翅飛到浩養(yǎng)館。問明了吳品廠的房子，笑嘻嘻的走進去。此時汪祖經(jīng)正和吳品廠促膝談心，猛然見了秦士林，只嚇得吳品廠芳心亂跳，汪祖經(jīng)興致頓消。秦士林見了二人情景，心中大樂，便操日語呼著吳樣道：“久違了。自你去后，我朝思暮想的，好不難過呢！不知到這里打聽了多少次。你也太過于寡情了，怎的連信都不給我一個？什么時分到的？老汪，你不是往上海去了的嗎，怎的也回了？”吳品廠不敢不作理會，只得忍住氣，起身讓座。汪祖經(jīng)也怕他再說出不中聽的話來，隔壁人聽了笑話，便也微微點頭，招呼他坐。秦士林用腳將墊子移近吳品廠，坐下道：“你在家里住了多久？府上人口都好么？”吳品廠一面移坐墊避開，一面答道：“承你掛心，家人都好?！鼻厥苛謱ν糇娼?jīng)笑道：“聽說你譯了部書，賣給商務(wù)印書館，交易已經(jīng)成了嗎？”汪祖經(jīng)有意無意的點頭，并不答白。秦士林又笑道：“難為你有本事譯書賣錢。你們兩個人，想是在商務(wù)印書館遇著的了，真算是天緣湊巧。”
吳品廠不覺紅了臉，汪祖經(jīng)哪里按納得住呢？瞪著秦士林正待發(fā)作，秦士林已回過頭對吳品廠道：“你此次從家中來，手中必定寬裕。我這晌窮死了，光光的一名官費，應(yīng)酬又大，又沒本事譯書賣錢，你借給我?guī)讉€罷！”吳品廠身子一扭，臉一揚說道：“我哪里有錢！我到上海要不是……”說到這里，忽然停住了口，過了一會才接著道：“不是有人借錢給我，幾乎困在上海不得動身呢?！鼻厥苛中Φ溃骸澳闩率裁?，自然是有人接濟的。女學(xué)生占便宜就在這些地方。要是我秦士林困在上海，只怕一天一個電報，也打不出一個人送錢來。男子值得什么！你記得我們同住的時候，官費發(fā)得不應(yīng)點，你要錢使，我什么東西不給你當(dāng)了？只少當(dāng)鋪蓋給你用。你不想想，我圖著什么來？我做夢也不料到有今日?！眳瞧窂S聽了急道：“你說話不要太沒良心。我當(dāng)了你幾件東西？同住的時候，就當(dāng)了，難道我要一個人使嗎？當(dāng)了你的東西，我都記得，總共不過二十來塊錢。我自己使的僅買了一把傘，四塊五角錢，剩下的都是公共著使了，虧你還拿著當(dāng)話說?！鼻厥苛中Φ溃骸熬蛽?jù)你說，也有二十多塊。我于今也不和你爭多爭少，橫豎我都有帳在家里，寫得清清楚楚，只是也得算算才好。我使了錢，還討不得個好收場，不值得?！眳瞧窂S氣得變了色，說道：“你有帳算更好?？偹闶俏冶硶r，遇著了你這沒良心的人?！鼻厥苛謸u搖頭道：“我是沒良心，你有良心的。且憑著你的良心想想，我當(dāng)日待你的情形，應(yīng)得受今日這般的報答嗎？”汪祖經(jīng)久要發(fā)作，因秦士林提起往日的事說，不能插嘴。此時見逼得吳品廠哭了起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便拔地立了起來，指著秦士林道：“你們是親戚，就用了你幾個錢，終久得還的，算得什么！況且是同住時大家使的，也值這般裝形作色的逼人嗎？至于講到現(xiàn)在，她有什么得罪了你？”秦士林不待他說完，即揚著頭道：“老汪，你坐？這事不與你相干。論禮我和她說話，你應(yīng)得躲避才是。你既知道我和她是親戚，我來了，要你這外人羼在里面做什么？我因看同鄉(xiāng)的面子，不與你計較，也算對得住你。你還要多嘴，這就使我太難了?！蓖糇娼?jīng)見秦士林動氣，反坐下笑道：“老秦，你倒會拿架子，只是你說話太過了頭。莫說我和品廠是同鄉(xiāng)，便不是同鄉(xiāng)，我在她房里，她不說來了秘密親戚，叫我回避，我也不必走開。況且我和她是朋友，又先在這里坐著，為什么叫作羼在里面？你不看同鄉(xiāng)的面子，便當(dāng)怎樣？我倒要請你計較計較給我看。我起來說話，原是調(diào)解的意思，什么叫作多嘴？我看你欺人慣了，這回可走了眼色，欺到我頭上來了?！鼻厥苛掷湫Φ溃骸罢l還敢欺你！我知道你差不多以這房里的主人自命了。只是我勸你斂跡些的好，將來都要在江西上舞臺的?！眳瞧窂S聽了更傷心痛哭起來。秦士林、汪祖經(jīng)一時都默然無語。吳品廠嚶嚶的哭了一會，下女送上晚飯來，吳品廠揮手叫：“端去，我不吃飯！”秦士林忙止住道：“既端來了，讓我吃了罷。省得跑回去遲了，又得補開?！毕屡磳埐朔畔?，問汪祖經(jīng)道：“汪先生也在這里吃嗎？”汪祖經(jīng)點頭答應(yīng)，下女笑著去了。須臾之間，送了進來。二人聲息俱無的吃了個飽，預(yù)備蹲夜。下女進來收碗，秦士林問道：“這館子還有空房間沒有？”下女道：“底下有一間三疊席子的，但是光線不好。這對面一間六疊的，客人說就在這幾日內(nèi)搬去，不知道幾時能搬。”秦士林點點頭道：“等他搬了，我就搬來?！毕屡饝?yīng)著收了碗去。秦士林見吳品廠伏在桌上哽咽個不住，無心再尋話說，順手拿了個墊子，折疊起來，當(dāng)枕頭躺下，在書架上抽了本書，借著電光消遣。汪祖經(jīng)見了，心中悔恨自己何以想不到這著，被他占了便宜。登時眉頭一皺，忽然得了一計，也借著到書架上拿書，乘秦士林不意，捏了吳品廠一把，并推了一推。吳品廠知道是叫她走，便起身嘆了口氣，開柜拿了裙子，收拾停當(dāng)。秦士林問：“到哪去？我陪你走?！眳瞧窂S道：“我去走人家，要你陪什么？”秦士林笑道：“我不去就是，何必動氣？”回頭對汪祖經(jīng)道：“你也出去嗎？”汪祖經(jīng)道：“定不定出去，我還不知道。若有事，也是要出去的，你問了做什么？”秦士林道：“不做什么。你出去，我也得同走。你若不出去，我就再在這房里躺一會。”汪祖經(jīng)道：“我出去，你為什么得同走？”秦士林道：“你們都出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這里干什么？”汪祖經(jīng)恐怕秦士林跟著吳品廠跑，便說道：“我不出去，只是我不能多陪你坐。”吳品廠不顧二人說話，推開門走了。秦士林笑道：“陪陪我何妨，我們難道不算是好朋友嗎？”汪祖經(jīng)也不答話，搶著秦士林的地方睡了，也抽了本書來看。秦士林知道吳品廠一刻工夫不得回，坐著沒有趣味，拿著帽子推開門，一搖一擺的往外走。汪祖經(jīng)恐他去追吳品廠，連忙爬起來，跑到自己房里拿帽子，躡足躡手的跟了他走。秦士林并不回頭，徑走到電車路上。兩邊望了一望，沒有吳品廠的影子，一步一步的踱到北辰社喝牛乳。汪祖經(jīng)就在門口站著等，等了點多鐘不見出來，悄悄的走近玻璃探望。只見秦士林蹺著腿坐在里面，左手捏著幾張新聞紙，擱在桌上，右手膀搭在椅子靠上。一個年輕俊俏下女站在一旁，掩住口笑。隔著玻璃，聽不出秦士林說些什么，只見他搖頭晃腦的，嘴唇動個不了。汪祖經(jīng)心想，我怎的這般糊涂，只管站在這里等他干什么，何不回館子里去？老吳回了，就教她今晚睡在我房里，豈不好嗎？老秦從沒開過我的房門，我若聽得他的腳步響，就到老吳房坐著。他進來，我只說老吳沒回。他等過于十二點鐘，必定以為不回了，回去安歇。主意已定，三步當(dāng)兩步的跑到浩養(yǎng)館。吳品廠還沒有回來，他便站在門口等候。
不到幾分鐘，吳品廠已蓮步姍姍的回了。汪祖經(jīng)忙迎上去，將自己的計劃說了。吳品廠嘆氣點頭，遂走進汪祖經(jīng)房里。汪祖經(jīng)看表已到十點鐘，便從柜里將被拿了出來鋪開，要吳品廠先睡。他自己卻跑到門口，故意找著下女談心，好等秦士林來了，不疑心他房里有人。
浩養(yǎng)館雖然專做中國人的生意，卻不甚講究請下女，所以浩養(yǎng)館的下女，沒有什么出色的。汪祖經(jīng)的那副尊容，加之以辭不達意的日本話，下女都懶得答白。汪祖經(jīng)也志不在魚，不過想借著說話掩飾人的耳目。下女不高興，也就罷了。獨自站了二十來分鐘，聽得木屐聲響，汪祖經(jīng)的眼睛本來近視，又在暗處，益發(fā)看不清楚是誰來了。及聽得叫御免（對不住之意，日俗進人家多呼之）的聲音，才知道就是秦士林。秦士林早已看見了汪祖經(jīng)，便問道：“老汪，品廠還沒回嗎？”汪祖經(jīng)乘機答道：“沒回，我正在這里望她回呢?！鼻厥苛中Φ溃骸斑@才真算是倚定門兒待咧。到她房里去等不好嗎？”說著已卸了木屐上來。汪祖經(jīng)站著不動。秦士林道：“我到她房里坐去，站在門口像什么樣？”汪祖經(jīng)怕他推自己的房門，連忙跟了進來。秦士林果然疏忽，徑跑到吳品廠房內(nèi)。見折著當(dāng)枕頭的墊子，還是那般擺著，房中一些不動，心信吳品廠是沒回來，便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從袋里拿出煙來，擦上洋火，呼呼的吸。
汪祖經(jīng)怕他犯疑，也勉強坐了下來，兩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沒得話說。秦士林一枝煙吸完了，站起來低著頭，在房角上突來突去，心中思量什么似的。踱了一會，摸出表來看，見已到十一點三十分鐘，估量著吳品廠已是不回了，拿著帽子就走。出了房門，忽然發(fā)現(xiàn)吳品廠的一雙拖鞋，擺在汪祖經(jīng)的房門口。心中恍然大悟，不由得怒氣填膺，一把將房扯開。此時吳品廠正脫了衣服，躲在背窩里面，屏聲息氣的聽秦士林的動作。猛然聽得門響，只嚇得徑寸芳心，幾乎從口里跳了出來。
睡也不好，起也不好。正在百般無奈的那一剎那間，秦士林已走近身邊，用那使降魔杵的氣力，將被一揭。吳品廠縮作一團，秦士林彎著腰瞧了一眼，冷笑道：“原來是你。你為什么不再躲到上海去？”一句話沒說完，汪祖經(jīng)已腳聲如雷的奔了過來，拼命的將秦士林一推道：“跑到我房里干什么？乘我不在房里，你想行竊嗎？”秦士林也將汪祖經(jīng)一推道：“我是行竊，你去叫警察來！”汪祖經(jīng)本來沒有氣力，又和吳品廠新從上海來，更是精疲力竭，被秦士林這一推，幾乎栽了個跟斗。退了幾步，立定了，眼睛里冒火，握著拳頭撞了進去。秦士林一手接住，往懷里一拖。汪祖經(jīng)乘勢將秦士林的腰抱住，想將他放倒。奈秦士林身軀高大，氣力又大，撼了幾下，撼不動。吳品廠見兩人打了起來，急得沒有主意，爬起來跑回自己房里哭去了。秦士林恐隔壁干涉，不敢戀戰(zhàn)，將汪祖經(jīng)放倒在地，輕輕的脫了手，抖了抖身上的衣，仍走到吳品廠房里來。汪祖經(jīng)自知不是秦士林的對手，然仗著一股浩然之氣，也就不怕秦士林厲害。立刻爬起來，咬牙切齒的進到吳品廠房里，望著秦士林道：“你敢再來嗎？”吳品廠哭著央求道：“求你們兩位都放點讓。你們的意思，不過想逼死我。我一死，你們都干凈了?！闭f著用頭往壁上去撞。日本的壁，是篾扎紙糊的，哪里撞得死人？撞了兩下，汪祖經(jīng)怕撞破了壁，忙跑過去抱著，叫她莫撞。吳品廠很懂得三從四德，便住了頭不撞，卻仍是掩面嗚嗚的哭個不了。秦士林鼻子里哼了一聲，自言自語道：“恐嚇誰來。今晚我也懶得和你們多鬧，明日再來奉看罷。”說著，提起腳走了。汪祖經(jīng)見秦士林已走，即代吳品廠將鋪蓋理好，極力的勸她安歇。半夜無話。
次日起來，梳洗才畢，秦士林已施施從外來。吳品廠扭轉(zhuǎn)身，朝窗坐了，睬也不睬。秦士林叫著品廠道：“你說只當(dāng)了我二十來塊錢的當(dāng)，我此刻已將帳單拿來了，請你算算。你既待我負(fù)心，我何必死纏著你不放？只是我不甘心白花了這許多的錢，落得這樣的下梢。于今老汪譯的書也賣了。你的官費也有幾個月沒有使，請清還了我這筆帳，大家分開罷！”說著，從袖袋里掏出張紙來，丟給吳品廠看。吳品廠見秦士林進來，本待不理，反聽他說出這些話，實在詫異，不能不拾著帳單看。
只見上面寫著某月某日付品廠洋若干元，某月某日付品廠衣服若干件，當(dāng)洋若干元，共計洋一百四十七元。吳品廠看了，除幾件衣服當(dāng)二十二元外，幾筆數(shù)都想不起影子來。知道秦士林是有意敲竹杠，氣得將帳單一提道：“我?guī)讜r用了你這么多錢？隨你的意思寫個數(shù)，就問我要錢嗎？”秦士林兩眼一瞪，說道：“你也不要太昧了天良。使了我的錢，不感我的情，還要賴我騙你嗎？老實告訴你，你沒有錢還我，休想我出這間房?！彪S即坐了下來，將背靠著壁，氣忿忿的預(yù)備久坐。
汪祖經(jīng)已過來，拿著帳單看了一會，仍舊放下。此時他恐事情上身，卻不陪著坐了，掉轉(zhuǎn)身就走。吳品廠更是著急，又哭了起來。秦士林卻用好言來溫存，可怪吳品廠的性格和《石頭記》上的花襲人一樣，伺候哪個，心眼中就只有哪個。去年這時候，心眼中除秦士林外，沒有汪祖經(jīng)的影子。這時候心眼中換了汪祖經(jīng)，便也沒有秦士林的影子了。所以秦士林用好言來溫存她，只作沒聽見。秦士林見房中沒有他人，以為吳品廠與自己有那么久的恩愛，必不得十分撐拒，想攏去慰藉她一番，哪曉得倒遭她打了一個嘴巴。這嘴巴雖打在秦士林的厚臉上，不算什么，卻委實將他的那一團欲火打下去了。秦士林的欲火既已下去，涎皮涎臉的樣子便做不來了。想發(fā)作幾句出出氣，忽然轉(zhuǎn)念還是和她用軟工夫的好。隨即挨著她坐下說道：“我往日待你的好處，你都忘了嗎？”
不知吳品廠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寫。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