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黃文漢聽了久井的話，實在有些不耐煩。只因久井的談鋒不弱，恐怕一時氣涌上來，答錯了話，給他拿著短處，占不了上風(fēng)，只得勉強按捺。細細的聽他說完了，忽然仰天打了個哈哈，登時無名火直冒上來，也照樣打了個哈哈道：“先生的話說得最多，理由最充分，我更聽得最明白。但不知先生夤夜枉顧，特來說這一長篇理由最充分的話是個什么意思？齋藤先生有志向?qū)W，是極好的事，也是我們少年應(yīng)分的事。無論是拿著父母的錢與旁人的錢，去幾百里與幾千里，都與有志求學(xué)無關(guān)系。少年求學(xué)是時間問題，不是道理金錢的問題。是個人自立的問題，不是為父兄國家的問題?？傊?，人類應(yīng)有知識，去求知識是自動，不是他動。先生的話，我極佩服，先生的理想，我卻不敢贊成。但是先生與齋藤先生來的意思，決不是來和我辯論學(xué)說，一定還有再高尚的教訓(xùn)，敢請二位明白指示?！本镁犃它S文漢這幾句大刀闊斧的辯論，就好像剛才自己說的理由一句也不能成立似的，暗想：這姓黃的好厲害！哪里不懂我們的來意，分明是想拿情面壓住我們，使我們說不出來。
我們既來了，豈有不和他談判清楚就走的？聽說中國人是生得賤的，給臉不要臉，和他硬干，他倒服服帖帖了。想了一想，正待開口，房門開處，下女雙手捧著一匣點心進來。黃文漢親自斟了兩杯茶送到二人跟前，二人連忙行禮接了。下女退出去，順手推關(guān)了門。久井喝了口茶，笑向黃文漢道：“先生駁我的話，駁得很好。但是我今日向先生說的話，先生無駁理之必要。
先生能原諒我來說話的意思就好了?！包S文漢見他躊躇不好出口，心想：我硬不揭穿他，看他怎樣，便也笑道：”先生的來意，我只認作親善，我代劉君感謝二位的厚意。說話的意思，我實在不曾領(lǐng)會，還要求先生原諒。“久井聽了，變了色，將茶杯往席上一擱，冷冷的笑了一笑說道：”既先生真不懂得，我就只好直說了。實在是因為劉先生家里今日鬧得太過分了些兒，齋藤君簡直不能做功課。帝國大學(xué)的年終試驗最是要緊，若是落第下來，便是我剛才說的，于齋藤君身上就有種種大不利益的事發(fā)現(xiàn)。今日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齋藤君因劉先生這邊鬧得無法，打開窗戶要求了一會。劉先生這邊正鬧得高興，沒人理會，急得說了幾句稍微劇烈的話。不料劉先生這邊忽然出來兩位朋友，將齋藤君痛罵了一會。齋藤君平日最愛和平，又怕鬧狠了，更分了做功課的心，忍氣沒有回話。我在會社里辦事，須夜間九點鐘才得歸家。歸家來見齋藤君如此這般的說，聽劉先生這邊還是鬧得天翻地覆。情逼無奈，才敢登門請教。
我想劉先生這邊何必有意與齋藤君為難？況且各位先生都是大遠的到敝國來留學(xué)，也不容易，這非鬧不可理由，恐怕沒有。“黃文漢聽久井說完，從容笑道：”二位枉顧，原來如此。我若早知道齋藤君是住在法學(xué)博士家里，今日三點鐘的時候，我早到府上來了。我只聽了齋藤君罵我們的話，以為必是個下等社會的人才這般不講理，開口便罵人，所以只回了兩句，也就罷了。不是先生自己說出來，我始終不疑齋藤君會有那么惡口。
但是已過的事，也不必說了。不過今晚雖蒙先生枉顧，先生的好意，卻不能發(fā)生效力。先生若是好意的要求，則進門一番話，不必帶著教訓(xùn)的語調(diào)。若是惡意的干涉，須得究明我們飲酒作樂的原由，與有否妨害治安的行動。齋藤君尚在學(xué)生時代，不知外事，不足責(zé)備。先生學(xué)位是法學(xué)博士，又在會社里辦事，新聞紙大約是不能不看的。今日是敝國什么日子，先生難道一無所聞嗎？今日十月十日，是敝國的國慶紀(jì)念日。敝國脫離數(shù)千年的專制政府，新建共和，國慶紀(jì)念的這一日，是應(yīng)該竭歡慶祝的。雖在他人的國內(nèi)，只要沒有妨害治安的行動，旁人安得加以無禮的干涉！“
久井、齋藤聽了，都大吃一驚。久井勉強說道：“貴國的國慶紀(jì)念，我也知道。但紀(jì)念是貴國的，與敝國的學(xué)生齋藤君沒有關(guān)系。因貴國在敝國的居留民慶祝國慶紀(jì)念，而必使敝國的學(xué)生不能用功，還說不曾有妨害治安的行動，先生雖然雄辯，這理由恐怕說不過去?！秉S文漢望著久井笑道：“先生在哪個會社，辦的什么事？今日下午齋藤君在帝國大學(xué)上了什么課？
敝國的國慶紀(jì)念日是敝國的，與貴國學(xué)生無關(guān)系，這句話精神完足，顛撲不破。只是世界上公共的禮拜日，先生恐怕不能說與齋藤君沒有關(guān)系。今日禮拜六，各學(xué)堂下午都沒有課，便是各會社，下午也就停止辦公。先生如有意要干涉我們，先生自己不能不站穩(wěn)地步。今日下午不上課、不辦公，是為什么？齋藤君一人要用功，旁人不能干涉。旁人于規(guī)定的游戲時間行樂，豈有旁人說話的余地！“久井不待黃文漢說完，一張臉早就急得通紅，齋藤也急得手足無所措。久井向黃文漢行禮道：”我來奉訪，并不敢存干涉的意思。也是齋藤君用功情切，不暇思索，冒昧的跑來，求先生原諒。以后我當(dāng)常來領(lǐng)教?！罢f完，對齋藤使了個眼色，行禮作辭。黃文漢還禮，留他們再坐。二人哪里肯留，匆匆忙忙走了。
黃文漢略送了幾步，轉(zhuǎn)身回來，只見胡莊從里面房中跳出來，一把拉了黃文漢的手，大笑道：“不錯，不錯！真不怪人人恭維你有外交家的本領(lǐng)，連我都佩服你了?！秉S文漢笑著謙讓道：“這算得什么，來人原不厲害。這小小的事也辦不了，你我還能在這里立得住腳？小鬼慣會欺人，程咬金的三板斧，躲過他便沒事了。見慣了的，只當(dāng)他們做把戲，鬧著開心。我們今日雖是早安排痛鬧，但不是小鬼一罵，我們鬧到五六點鐘也該散了。因為要爭這口氣，都弄得精疲力竭。他們在那邊，只怕要急壞了，我們趕快過去。”胡莊道：“我早就來了，因見你交涉正辦得得手，所以不曾進來。我們過去罷！”說畢，叫下女收拾茶點。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便跑到前門，將門鎖好，同黃文漢走后門，仍過這邊來。三個下女在廚房里一見黃文漢，都跳起來喊：“黃先生萬歲！”黃文漢笑了一笑，走到客廳里。一房人都寂靜無聲，見黃文漢笑嘻嘻的進來，才大家一齊搶著問交涉如何辦的？黃文漢笑道：“我已說得舌敝唇焦了，老胡聽得清楚，教老胡說罷！”胡莊將眾人望了一望笑道：“羅呆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見？”張全笑道：“他聽得有個法學(xué)博士來了，說這事情不妙，說不定大家都要弄到警察署去，教我和他先走，免得吃虧。我說不怕，他一定不放心要走，就由他走了?！焙f笑了一笑，便將黃文漢辦交涉的情形，一絲不漏的說給大眾聽。大眾不待說對黃文漢有番恭維。黃文漢見時候不早了，提議說道：“我們散了罷，今日總算是盡興了?！贝蟊姸假澇桑菚r散會，各自歸家。
次日，黃文漢到美術(shù)學(xué)校替梅子報了名，補繳兩個月的學(xué)費，領(lǐng)了講義及聽講券。在衣店尋了會美術(shù)學(xué)校的制服，尋不著，便買了些裁料，歸家來教圓子趕著縫制。好在和服縫制容易，一日一夜便做成了兩套。買了條裙子，以及進美術(shù)學(xué)校應(yīng)用的什物都買了。開了篇細帳，將計劃說給蘇仲武聽。蘇仲武聽了，驚得沒有主意，沉吟了半晌道：“我看索性再遲一會，等到年假的時候，他們自己來了，再委婉的請你和他們說。此刻巴巴的請起她來，怎么好？”黃文漢道：“再遲更不好辦，梅子此時已有兩個月的胎，遲到年底，是四個月了。她身材瘦小的人，四個月的肚子如何隱藏得?。克男愿裼止殴?，不肯聽話。你前日沒聽她說，她母親一知道，她就要自殺？日本人不像中國人，他們把自殺看得很不要緊的。她既有這句話，決不是說著玩的。不早些將她的心安下來，萬一出了亂子，我成全你們的，不倒害了你們嗎？”蘇仲武道：“不錯，她近來時常對我說，怕她母親知道了，給她下不去。到那時除非死了，若教她出丑是不行的。我以為女子素來是這般的，動不動就是死，其實哪里肯舍得死，因此不甚在意。你想的主意必不錯。
不過她母親來了，我和她怪難為情的，怎好？“黃文漢笑道：”紅娘說得好：“羞時休做?！愦丝桃膊灰f給她聽，她母親來的時候，必住在我家里。到那時再告訴她，教她改裝束，只說是在美術(shù)學(xué)校上課回來。以后白天到你家里來，推說上課，夜間到我家去歇。等我交涉辦妥之后，結(jié)婚遲早，再商量著定就是了?！碧K仲武連連的點頭答應(yīng)。黃文漢的細帳八十余元，蘇仲武拿出一百塊錢來給了黃文漢。黃文漢收了歸家。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十月十七日下午，春子果然來了。
見黃文漢住的房子比從前小了許多，一點富貴氣象也沒有，心中很是詫異。黃文漢和周子迎了出來，都表示一種極親熱樣子。
黃文漢開口笑道：“我兩人本打算到停車場來迎接，因為不見夫人有信來，不知道何時可到。夫人為什么不早寫封信來？找我這地方只怕很找了一會?！贝鹤有Υ鸬溃骸霸鹾糜煮@動賢夫婦？小女為何不見出來？”黃文漢和圓子一邊讓春子進內(nèi)房里坐，一邊答道：“梅小姐上課去了，就要回的。今日是禮拜六，本應(yīng)早回的。因為美術(shù)學(xué)校開展覽會，梅小姐在里面招待，大約要五點鐘以后才得回來。”春子點點頭，謝了黃文漢和圓子二人照顧之勞，拿出許多愛知縣的土產(chǎn)來，送給黃文漢和圓子。蘇仲武也有一份。黃文漢謝了，都教下女收藏起來。圓子幫著下女搬好了禮物，教下女拿了衣裙，臨時做了個書包，送到蘇仲武家去。蘇仲武接了，心中跳個不住。梅子問送了什么東西來，打開一看，不覺怔了，道：“這樣的衣裙，拿來做什么？”蘇仲武慢慢的說道：“母親來了，黃先生教你裝個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去見。以后你只能白天里到這里來，夜間是要在那邊歇宿的了?！泵纷勇牭盟赣H來了，如聞了個晴天霹靂，登時腿都軟了，往席上一蹲，低了頭出神。下女見沒得話說，就作辭走了。蘇仲武心中也很著急，怕春子看出破綻來。只是春子已經(jīng)來了，免不得是要見面的，只得極力的安慰梅子道：“你放心去，有黃先生和圓子姐姐在那里，決不會使你受委屈的。
我有個最好的計策告訴你，倘若母親看出來了，盤問你的時候，你只學(xué)此刻這樣，低著頭不做一聲就是?！懊纷映蛄颂K仲武一眼，舉起小拳頭在蘇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都是你害了我，還拿著我開心。我不做聲，我媽就不問了嗎？只是我媽在愛知縣好好的，無緣無故跑到東京來做什么？，我又沒寫信去叫她來，她來又沒寫信告訴我，不是來得討厭嗎？“蘇仲武跺了跺腳道：”不是來得討厭做什么，我聽了這信，幾乎要急死了?！懊纷拥?，”你幾時就聽了信？“蘇仲武道：”老黃故意將母親叫來的，不然母親怎得就來？“梅子道：”黃先生又沒癲，將我媽叫來做什么，不是奇怪嗎？你不要哄我。黃先生特意教我媽一個人回愛知縣去的，我又沒得罪他，他決不會故意將我媽叫來?！疤K仲武聽了梅子這番小孩子話，也忍笑不住，細細的把黃文漢的意思說給梅子聽了，教她改換裝束。梅子搖頭道：”不換也罷了，我媽跟前不要緊的。“蘇仲武詫異道：”為什么不改換不要緊？“梅子瞧著蘇仲武出神道：”媽跟前不換衣服，有什么要緊？“蘇仲武著急道：”我和你說的話，沒聽清楚嗎？既要裝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怎的不換衣服不要緊！“梅子想了一想，嘆了口氣道：”你們做的事，都是麻煩的，定要換，便換了也使得。“說著，拿起衣服抖開一看笑道：”這烏鴉一般的衣服，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蘇仲武道：”沒法，是這樣的制服，只得穿它。好在穿的人不少。一個人的心理真變更得快。我往日見了穿美術(shù)學(xué)校制服的女學(xué)生，覺得個個標(biāo)致得很。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兒的，也因為他有美術(shù)思想，不覺得討厭。自遇了你之后，見了那些學(xué)生，一個個都有些不如法起來了，哪管他們有什么美術(shù)思想？就是現(xiàn)在看了這衣，把你身上的衣比起來，實在是有些難看。“梅子聽蘇仲武這般說，拿了那件美術(shù)學(xué)校的制服，只管翻來覆去的看，不想更換。
蘇仲武又催了一會，才將身上的衣服脫下，露出里面粉紅繡花的襯衣來，胸前兩朵軟溫潤滑的乳頭肉，飽飽滿滿的將襯衣?lián)纹穑瑑芍е逃竦男”鄄?，映著襯衣的嬌艷顏色，更顯得沒一些兒瑕垢。蘇仲武留神看梅子渾身上下，自頂至踵，沒一處看了不動心，忍不住摟抱著溫存撫摸了一會。梅子怕冷，才替她將制服穿上，系了裙子。
梅子自己低著頭看了一會，笑問蘇仲武道：“你看像個女學(xué)生么？”蘇仲武搖頭道：“不像?！泵纷邮樟诵θ?，連連問道：“為什么不像？說給我聽。”蘇仲武笑道：“你自己說如何得像！哪里有這樣的女學(xué)生。”梅子道：“你這話怎么講？
我不懂?！疤K仲武道：”這也不懂得。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課的？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美人可愛嗎？能夠天天去上課的，縱美都有限。我心中常是這般想：除非幼稚園、初等小學(xué)校，有極可愛的女小孩子，一到了中學(xué)，就靠不住了。像你這樣的，有情人或有丈夫的，不待說是一來舍不得，二來不放心。
教她每日來回的跑，就是沒有情人或丈夫，她父母親屬也必不敢放她出來。所以女學(xué)生里面絕對沒有了不得的。莫說是像你這樣絕色的女子，就是略微生得整齊的少年男子，在中國福建省都不敢輕易出來。“梅子笑道：”男子出來怕什么？“蘇仲武心想說出來不雅相，不說罷了，便笑道：”怕是不怕什么，不過太生好了，走出來給人家女子看見，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梅子聽得，啐了蘇仲武一口道：”什么女子見著生得好的男子，就害相思病。只說中國福建省的女子是這般下賤罷了?！疤K仲武只嘻嘻的望著梅子笑，梅子道：”不是嗎？“蘇仲武連忙點頭道：”一些兒也不錯。母親在黃家等，快去見見罷！“梅子賭氣將身子一扭，往外就走。蘇仲武叫道：”且慢著。
既裝女學(xué)生，書包總得帶一個。“梅子轉(zhuǎn)身道：”書包在哪里？“蘇仲武提了給他道：”也沒打開看，不知里面是幾本什么書？“梅子接了蹲下來，笑道：”等我開了看看是些什么！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給我也未可知。要是有吃的，我們同吃了再去。“蘇仲武笑著答應(yīng)，打開一看，哪有甚可吃者，就是美術(shù)學(xué)校幾本沒開頁的講義‘，和幾枝削好了的五色鉛筆，兩本寫生簿。梅子往旁邊一撂道：”這些東西送來做什么！我媽又不認識字，把你桌上的書，包幾本去都使得?！疤K仲武將鉛筆、書本聚起來包好道：”表面上不能不是這樣做。好妹妹，你提了去罷，今晚若能回，你還是回來同睡?！懊纷狱c了點頭，接著書包往外走。蘇仲武在后面跟著囑咐道：”母親問你話，你要留神一點，不可和平日一樣，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懊纷幼叩介T口，蘇仲武還跟在后面，不住的叮嚀囑咐。梅子聽了，著急起來道：”我理會得，你不要麻煩罷?！疤K仲武見梅子發(fā)急，才不說了。
梅子別了蘇仲武，到黃文漢家來。剛走到黃家門首，只見送衣的下女迎面走來，見了梅子笑道：“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來，甚是著急，教我來催?！泵纷狱c頭，低聲問下女道：“你聽我媽說什么沒有？”下女搖頭道：“他們說話，我不在跟前，什么也沒聽得。只聽得老太太說蘇先生。”梅子忙問道：“說蘇先生什么？”下女道：“沒聽清說蘇先生什么。我家老爺教我收拾老太太從愛知縣帶來的東西的時候，仿佛聽得說蘇先生幾個字?！泵纷勇犃?，心中更有些著慌，想再問問下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下女只顧催著進去。梅子無法，只得教下女先進去，自己定了定神，提著書包，極力裝出沒事的模樣，推門走了進去?？邕M房門，即見春子正坐著和黃文漢說話，不禁哎喲了一聲，將書包往房角上一撂，幾步跑到春子跟前，一把將春子的頸摟住，口中叫道：“我的媽呀，你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寫封信給我！”黃文漢聽了這一句話，心中老大吃了一驚。
不知春子母女會面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我們既來了，豈有不和他談判清楚就走的？聽說中國人是生得賤的，給臉不要臉，和他硬干，他倒服服帖帖了。想了一想，正待開口，房門開處，下女雙手捧著一匣點心進來。黃文漢親自斟了兩杯茶送到二人跟前，二人連忙行禮接了。下女退出去，順手推關(guān)了門。久井喝了口茶，笑向黃文漢道：“先生駁我的話，駁得很好。但是我今日向先生說的話，先生無駁理之必要。
先生能原諒我來說話的意思就好了?！包S文漢見他躊躇不好出口，心想：我硬不揭穿他，看他怎樣，便也笑道：”先生的來意，我只認作親善，我代劉君感謝二位的厚意。說話的意思，我實在不曾領(lǐng)會，還要求先生原諒。“久井聽了，變了色，將茶杯往席上一擱，冷冷的笑了一笑說道：”既先生真不懂得，我就只好直說了。實在是因為劉先生家里今日鬧得太過分了些兒，齋藤君簡直不能做功課。帝國大學(xué)的年終試驗最是要緊，若是落第下來，便是我剛才說的，于齋藤君身上就有種種大不利益的事發(fā)現(xiàn)。今日下午三點鐘的時候，齋藤君因劉先生這邊鬧得無法，打開窗戶要求了一會。劉先生這邊正鬧得高興，沒人理會，急得說了幾句稍微劇烈的話。不料劉先生這邊忽然出來兩位朋友，將齋藤君痛罵了一會。齋藤君平日最愛和平，又怕鬧狠了，更分了做功課的心，忍氣沒有回話。我在會社里辦事，須夜間九點鐘才得歸家。歸家來見齋藤君如此這般的說，聽劉先生這邊還是鬧得天翻地覆。情逼無奈，才敢登門請教。
我想劉先生這邊何必有意與齋藤君為難？況且各位先生都是大遠的到敝國來留學(xué)，也不容易，這非鬧不可理由，恐怕沒有。“黃文漢聽久井說完，從容笑道：”二位枉顧，原來如此。我若早知道齋藤君是住在法學(xué)博士家里，今日三點鐘的時候，我早到府上來了。我只聽了齋藤君罵我們的話，以為必是個下等社會的人才這般不講理，開口便罵人，所以只回了兩句，也就罷了。不是先生自己說出來，我始終不疑齋藤君會有那么惡口。
但是已過的事，也不必說了。不過今晚雖蒙先生枉顧，先生的好意，卻不能發(fā)生效力。先生若是好意的要求，則進門一番話，不必帶著教訓(xùn)的語調(diào)。若是惡意的干涉，須得究明我們飲酒作樂的原由，與有否妨害治安的行動。齋藤君尚在學(xué)生時代，不知外事，不足責(zé)備。先生學(xué)位是法學(xué)博士，又在會社里辦事，新聞紙大約是不能不看的。今日是敝國什么日子，先生難道一無所聞嗎？今日十月十日，是敝國的國慶紀(jì)念日。敝國脫離數(shù)千年的專制政府，新建共和，國慶紀(jì)念的這一日，是應(yīng)該竭歡慶祝的。雖在他人的國內(nèi)，只要沒有妨害治安的行動，旁人安得加以無禮的干涉！“
久井、齋藤聽了，都大吃一驚。久井勉強說道：“貴國的國慶紀(jì)念，我也知道。但紀(jì)念是貴國的，與敝國的學(xué)生齋藤君沒有關(guān)系。因貴國在敝國的居留民慶祝國慶紀(jì)念，而必使敝國的學(xué)生不能用功，還說不曾有妨害治安的行動，先生雖然雄辯，這理由恐怕說不過去?！秉S文漢望著久井笑道：“先生在哪個會社，辦的什么事？今日下午齋藤君在帝國大學(xué)上了什么課？
敝國的國慶紀(jì)念日是敝國的，與貴國學(xué)生無關(guān)系，這句話精神完足，顛撲不破。只是世界上公共的禮拜日，先生恐怕不能說與齋藤君沒有關(guān)系。今日禮拜六，各學(xué)堂下午都沒有課，便是各會社，下午也就停止辦公。先生如有意要干涉我們，先生自己不能不站穩(wěn)地步。今日下午不上課、不辦公，是為什么？齋藤君一人要用功，旁人不能干涉。旁人于規(guī)定的游戲時間行樂，豈有旁人說話的余地！“久井不待黃文漢說完，一張臉早就急得通紅，齋藤也急得手足無所措。久井向黃文漢行禮道：”我來奉訪，并不敢存干涉的意思。也是齋藤君用功情切，不暇思索，冒昧的跑來，求先生原諒。以后我當(dāng)常來領(lǐng)教?！罢f完，對齋藤使了個眼色，行禮作辭。黃文漢還禮，留他們再坐。二人哪里肯留，匆匆忙忙走了。
黃文漢略送了幾步，轉(zhuǎn)身回來，只見胡莊從里面房中跳出來，一把拉了黃文漢的手，大笑道：“不錯，不錯！真不怪人人恭維你有外交家的本領(lǐng)，連我都佩服你了?！秉S文漢笑著謙讓道：“這算得什么，來人原不厲害。這小小的事也辦不了，你我還能在這里立得住腳？小鬼慣會欺人，程咬金的三板斧，躲過他便沒事了。見慣了的，只當(dāng)他們做把戲，鬧著開心。我們今日雖是早安排痛鬧，但不是小鬼一罵，我們鬧到五六點鐘也該散了。因為要爭這口氣，都弄得精疲力竭。他們在那邊，只怕要急壞了，我們趕快過去。”胡莊道：“我早就來了，因見你交涉正辦得得手，所以不曾進來。我們過去罷！”說畢，叫下女收拾茶點。叫了兩聲，不見答應(yīng)，便跑到前門，將門鎖好，同黃文漢走后門，仍過這邊來。三個下女在廚房里一見黃文漢，都跳起來喊：“黃先生萬歲！”黃文漢笑了一笑，走到客廳里。一房人都寂靜無聲，見黃文漢笑嘻嘻的進來，才大家一齊搶著問交涉如何辦的？黃文漢笑道：“我已說得舌敝唇焦了，老胡聽得清楚，教老胡說罷！”胡莊將眾人望了一望笑道：“羅呆子到哪里去了，怎的不見？”張全笑道：“他聽得有個法學(xué)博士來了，說這事情不妙，說不定大家都要弄到警察署去，教我和他先走，免得吃虧。我說不怕，他一定不放心要走，就由他走了?！焙f笑了一笑，便將黃文漢辦交涉的情形，一絲不漏的說給大眾聽。大眾不待說對黃文漢有番恭維。黃文漢見時候不早了，提議說道：“我們散了罷，今日總算是盡興了?！贝蟊姸假澇桑菚r散會，各自歸家。
次日，黃文漢到美術(shù)學(xué)校替梅子報了名，補繳兩個月的學(xué)費，領(lǐng)了講義及聽講券。在衣店尋了會美術(shù)學(xué)校的制服，尋不著，便買了些裁料，歸家來教圓子趕著縫制。好在和服縫制容易，一日一夜便做成了兩套。買了條裙子，以及進美術(shù)學(xué)校應(yīng)用的什物都買了。開了篇細帳，將計劃說給蘇仲武聽。蘇仲武聽了，驚得沒有主意，沉吟了半晌道：“我看索性再遲一會，等到年假的時候，他們自己來了，再委婉的請你和他們說。此刻巴巴的請起她來，怎么好？”黃文漢道：“再遲更不好辦，梅子此時已有兩個月的胎，遲到年底，是四個月了。她身材瘦小的人，四個月的肚子如何隱藏得?。克男愿裼止殴?，不肯聽話。你前日沒聽她說，她母親一知道，她就要自殺？日本人不像中國人，他們把自殺看得很不要緊的。她既有這句話，決不是說著玩的。不早些將她的心安下來，萬一出了亂子，我成全你們的，不倒害了你們嗎？”蘇仲武道：“不錯，她近來時常對我說，怕她母親知道了，給她下不去。到那時除非死了，若教她出丑是不行的。我以為女子素來是這般的，動不動就是死，其實哪里肯舍得死，因此不甚在意。你想的主意必不錯。
不過她母親來了，我和她怪難為情的，怎好？“黃文漢笑道：”紅娘說得好：“羞時休做?！愦丝桃膊灰f給她聽，她母親來的時候，必住在我家里。到那時再告訴她，教她改裝束，只說是在美術(shù)學(xué)校上課回來。以后白天到你家里來，推說上課，夜間到我家去歇。等我交涉辦妥之后，結(jié)婚遲早，再商量著定就是了?！碧K仲武連連的點頭答應(yīng)。黃文漢的細帳八十余元，蘇仲武拿出一百塊錢來給了黃文漢。黃文漢收了歸家。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十月十七日下午，春子果然來了。
見黃文漢住的房子比從前小了許多，一點富貴氣象也沒有，心中很是詫異。黃文漢和周子迎了出來，都表示一種極親熱樣子。
黃文漢開口笑道：“我兩人本打算到停車場來迎接，因為不見夫人有信來，不知道何時可到。夫人為什么不早寫封信來？找我這地方只怕很找了一會?！贝鹤有Υ鸬溃骸霸鹾糜煮@動賢夫婦？小女為何不見出來？”黃文漢和圓子一邊讓春子進內(nèi)房里坐，一邊答道：“梅小姐上課去了，就要回的。今日是禮拜六，本應(yīng)早回的。因為美術(shù)學(xué)校開展覽會，梅小姐在里面招待，大約要五點鐘以后才得回來。”春子點點頭，謝了黃文漢和圓子二人照顧之勞，拿出許多愛知縣的土產(chǎn)來，送給黃文漢和圓子。蘇仲武也有一份。黃文漢謝了，都教下女收藏起來。圓子幫著下女搬好了禮物，教下女拿了衣裙，臨時做了個書包，送到蘇仲武家去。蘇仲武接了，心中跳個不住。梅子問送了什么東西來，打開一看，不覺怔了，道：“這樣的衣裙，拿來做什么？”蘇仲武慢慢的說道：“母親來了，黃先生教你裝個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去見。以后你只能白天里到這里來，夜間是要在那邊歇宿的了?！泵纷勇牭盟赣H來了，如聞了個晴天霹靂，登時腿都軟了，往席上一蹲，低了頭出神。下女見沒得話說，就作辭走了。蘇仲武心中也很著急，怕春子看出破綻來。只是春子已經(jīng)來了，免不得是要見面的，只得極力的安慰梅子道：“你放心去，有黃先生和圓子姐姐在那里，決不會使你受委屈的。
我有個最好的計策告訴你，倘若母親看出來了，盤問你的時候，你只學(xué)此刻這樣，低著頭不做一聲就是?！懊纷映蛄颂K仲武一眼，舉起小拳頭在蘇仲武臂膊上打了一下道：”都是你害了我，還拿著我開心。我不做聲，我媽就不問了嗎？只是我媽在愛知縣好好的，無緣無故跑到東京來做什么？，我又沒寫信去叫她來，她來又沒寫信告訴我，不是來得討厭嗎？“蘇仲武跺了跺腳道：”不是來得討厭做什么，我聽了這信，幾乎要急死了?！懊纷拥?，”你幾時就聽了信？“蘇仲武道：”老黃故意將母親叫來的，不然母親怎得就來？“梅子道：”黃先生又沒癲，將我媽叫來做什么，不是奇怪嗎？你不要哄我。黃先生特意教我媽一個人回愛知縣去的，我又沒得罪他，他決不會故意將我媽叫來?！疤K仲武聽了梅子這番小孩子話，也忍笑不住，細細的把黃文漢的意思說給梅子聽了，教她改換裝束。梅子搖頭道：”不換也罷了，我媽跟前不要緊的。“蘇仲武詫異道：”為什么不改換不要緊？“梅子瞧著蘇仲武出神道：”媽跟前不換衣服，有什么要緊？“蘇仲武著急道：”我和你說的話，沒聽清楚嗎？既要裝美術(shù)學(xué)校的學(xué)生，怎的不換衣服不要緊！“梅子想了一想，嘆了口氣道：”你們做的事，都是麻煩的，定要換，便換了也使得。“說著，拿起衣服抖開一看笑道：”這烏鴉一般的衣服，教我怎么好意思穿了在街上走？“蘇仲武道：”沒法，是這樣的制服，只得穿它。好在穿的人不少。一個人的心理真變更得快。我往日見了穿美術(shù)學(xué)校制服的女學(xué)生，覺得個個標(biāo)致得很。就是相貌生得丑陋些兒的，也因為他有美術(shù)思想，不覺得討厭。自遇了你之后，見了那些學(xué)生，一個個都有些不如法起來了，哪管他們有什么美術(shù)思想？就是現(xiàn)在看了這衣，把你身上的衣比起來，實在是有些難看。“梅子聽蘇仲武這般說，拿了那件美術(shù)學(xué)校的制服，只管翻來覆去的看，不想更換。
蘇仲武又催了一會，才將身上的衣服脫下，露出里面粉紅繡花的襯衣來，胸前兩朵軟溫潤滑的乳頭肉，飽飽滿滿的將襯衣?lián)纹穑瑑芍е逃竦男”鄄?，映著襯衣的嬌艷顏色，更顯得沒一些兒瑕垢。蘇仲武留神看梅子渾身上下，自頂至踵，沒一處看了不動心，忍不住摟抱著溫存撫摸了一會。梅子怕冷，才替她將制服穿上，系了裙子。
梅子自己低著頭看了一會，笑問蘇仲武道：“你看像個女學(xué)生么？”蘇仲武搖頭道：“不像?！泵纷邮樟诵θ?，連連問道：“為什么不像？說給我聽。”蘇仲武笑道：“你自己說如何得像！哪里有這樣的女學(xué)生。”梅子道：“你這話怎么講？
我不懂?！疤K仲武道：”這也不懂得。像你如何有工夫去上課的？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美人可愛嗎？能夠天天去上課的，縱美都有限。我心中常是這般想：除非幼稚園、初等小學(xué)校，有極可愛的女小孩子，一到了中學(xué)，就靠不住了。像你這樣的，有情人或有丈夫的，不待說是一來舍不得，二來不放心。
教她每日來回的跑，就是沒有情人或丈夫，她父母親屬也必不敢放她出來。所以女學(xué)生里面絕對沒有了不得的。莫說是像你這樣絕色的女子，就是略微生得整齊的少年男子，在中國福建省都不敢輕易出來。“梅子笑道：”男子出來怕什么？“蘇仲武心想說出來不雅相，不說罷了，便笑道：”怕是不怕什么，不過太生好了，走出來給人家女子看見，恐怕人家女子害相思病。“梅子聽得，啐了蘇仲武一口道：”什么女子見著生得好的男子，就害相思病。只說中國福建省的女子是這般下賤罷了?！疤K仲武只嘻嘻的望著梅子笑，梅子道：”不是嗎？“蘇仲武連忙點頭道：”一些兒也不錯。母親在黃家等，快去見見罷！“梅子賭氣將身子一扭，往外就走。蘇仲武叫道：”且慢著。
既裝女學(xué)生，書包總得帶一個。“梅子轉(zhuǎn)身道：”書包在哪里？“蘇仲武提了給他道：”也沒打開看，不知里面是幾本什么書？“梅子接了蹲下來，笑道：”等我開了看看是些什么！姐姐或者包了些吃的給我也未可知。要是有吃的，我們同吃了再去。“蘇仲武笑著答應(yīng)，打開一看，哪有甚可吃者，就是美術(shù)學(xué)校幾本沒開頁的講義‘，和幾枝削好了的五色鉛筆，兩本寫生簿。梅子往旁邊一撂道：”這些東西送來做什么！我媽又不認識字，把你桌上的書，包幾本去都使得?！疤K仲武將鉛筆、書本聚起來包好道：”表面上不能不是這樣做。好妹妹，你提了去罷，今晚若能回，你還是回來同睡?！懊纷狱c了點頭，接著書包往外走。蘇仲武在后面跟著囑咐道：”母親問你話，你要留神一點，不可和平日一樣，想說什么便說什么?！懊纷幼叩介T口，蘇仲武還跟在后面，不住的叮嚀囑咐。梅子聽了，著急起來道：”我理會得，你不要麻煩罷?！疤K仲武見梅子發(fā)急，才不說了。
梅子別了蘇仲武，到黃文漢家來。剛走到黃家門首，只見送衣的下女迎面走來，見了梅子笑道：“我家太太久等太太不來，甚是著急，教我來催?！泵纷狱c頭，低聲問下女道：“你聽我媽說什么沒有？”下女搖頭道：“他們說話，我不在跟前，什么也沒聽得。只聽得老太太說蘇先生。”梅子忙問道：“說蘇先生什么？”下女道：“沒聽清說蘇先生什么。我家老爺教我收拾老太太從愛知縣帶來的東西的時候，仿佛聽得說蘇先生幾個字?！泵纷勇犃?，心中更有些著慌，想再問問下女，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下女只顧催著進去。梅子無法，只得教下女先進去，自己定了定神，提著書包，極力裝出沒事的模樣，推門走了進去?？邕M房門，即見春子正坐著和黃文漢說話，不禁哎喲了一聲，將書包往房角上一撂，幾步跑到春子跟前，一把將春子的頸摟住，口中叫道：“我的媽呀，你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寫封信給我！”黃文漢聽了這一句話，心中老大吃了一驚。
不知春子母女會面后如何，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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