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西亭凌雪纂修
列傳九 凌駉、何剛（附徐孚遠(yuǎn)）、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列傳十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列傳九凌駉、何剛（附徐孚遠(yuǎn)）、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凌駉，字龍翰，歙縣人。崇禎癸未進(jìn)士，授兵部職方司主事，贊畫督師李建泰軍。建泰至保定降賊，駉遁至臨清。臨清亦陷，賊誅求富室。駉因商人之資募兵三千人，權(quán)佩州印，部署鄉(xiāng)勇，又說賊將降之，擒斬賊官；臨清、濟寧同日收復(fù)，與德州諸生謝陛遙相應(yīng)。謝陛者，起兵德州，南中訛傳以為故相謝陞者也。駉間道使人上書，請收拾山東、通好南北。又言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為廟灣，宜設(shè)水師一旅於此，與青齊義旅暗相結(jié)援，東郡可不勞而下。當(dāng)是時，朝議方以江北分四鎮(zhèn)，遂無一人計及山東者。疏入，不省。然駉亦時時與新朝通書，蓋孤軍難以自立也。國朝以兵科給事中授之，駉不受。十七年七月，東昌下；駉走大名。其冬，至南京陛見，授監(jiān)察御史，巡按山東；而山東已潰。駉乃入河南。上方略云：臣今與各寨將領(lǐng)約分地畫守，倣古人合縱之策；一寨破，約各寨致討。以長河為邊垣，以各寨為州郡；以守為戰(zhàn)，以農(nóng)為兵。臣寢食河干，創(chuàng)痕風(fēng)裂，不敢自逸。詔命吏、兵二部給空劄百餘，以待歸正之人；然實無一軍以相策應(yīng)者。及許定國殺高傑、走降大清，與李際遇導(dǎo)大兵從河南渡河，駉行部至歸德，兵猝至；遣人入城說降，駉斬之。次日，守者開門迎降，駉將飲藥自殺；豫王令生致凌御史，不者城且屠。駉嘆曰：與其慷慨而殃小民，何如從容而全大義。遂往見，從子潤生從之；長揖不拜。豫王賜觴勸之，駉辭不飲。明日，王見駉無降意，取學(xué)道蔡鳳、監(jiān)軍道吳琦於駉前斬之；且曰：公以首領(lǐng)易虛名乎？駉曰：已辨一死矣。遺之貂裘、草舄皆不受。是夜謂潤生曰：吾艱險倍嘗，欲守此土，以為江南屏蔽，今已矣！臣至未盡，死有遺恨。又以書謂豫王：大江以南，天之所限；否則，揚子江頭凌御史，即錢塘江上伍相國也。遂與潤生同死。豫王命殯之，吏兵皆大哭失聲。事聞，贈兵部侍郎。當(dāng)江南初建，自謂畫淮而守可以偷安，孰知門庭撤而堂奧必不固也。使乘大兵未下之日，一軍北出與軍犄角，大勢在我，中原尚可徐收。即不然，大兵南馳，亦未能傳檄定也。豫心重駉，不忍殺之；有以哉！
何剛，字愨人，上海人也。庚午舉於鄉(xiāng)。為人英毅有才略。知天下將亂，與其同郡士結(jié)幾社，詆誹迂儒徐言踽步之輩，而講求經(jīng)濟以庶幾於功名，及其成就多實學(xué)；而剛與陳子龍、徐孚遠(yuǎn)為之魁。所交多當(dāng)世奇士。東陽許都，亦豪傑自許者也；嘗從剛學(xué)。剛謂之曰：子居天下精兵處也。高皇帝嘗用之平亂矣；盍及今成一旅以待用乎？都許諾。歸而散財結(jié)客，招致數(shù)千人；後為邑令姚孫棐所陷。十七年春，剛上書言國家設(shè)制科、立資格以約束天下豪傑，此所以弭亂，非所以戡亂也。今天下所急，莫如治兵之才；然平生未嘗學(xué)，一旦畀之以兵戎之任，孰能勝之？臣願陛下親簡強壯英敏之士，令知兵大臣教習(xí)之，日講韜鈐、練筋骨、壯膽智，陛下時召試之。其學(xué)成者，特優(yōu)其秩，寄以兵柄，必能建奇功、當(dāng)一面。臣嘗遊東陽、義烏，見其人智勇奮發(fā)，忠義慷慨；昔時名將勁兵，多出其地。臣願以布衣奔走聯(lián)絡(luò)，悉遵戚繼光法，申詳約束，開導(dǎo)勸率，以收徽、婺之奇才。歲餘，可使赴湯蹈火。因薦許都及進(jìn)士杭州姚奇胤、生員桐城周岐、陝西劉湘客。時，都已前死而剛不知。帝壯其言，即授兵部職方司主事，募兵金華。福王立，陳子龍入為給事中。言：守江之策，莫過水師；海舟之說，更不容緩。臣昔召募得二千人，請委何剛訓(xùn)練。從之。九月，命防篙子港，轉(zhuǎn)本司員外郎。時，朝廷草創(chuàng)，庶務(wù)繁興，皆非所急。剛言：臣請陛下三年之內(nèi)宮室不必修、禮樂百官不必備，惟日求天下奇士智謀者決策、廉明者理財、勇悍者臨戎，朝廷爵祿務(wù)不出三者，驅(qū)天下材能而圖之，求富必富、求強必強。若漫無經(jīng)制，空言恢復(fù)，是卻行而求前也；優(yōu)游歲月，潤色偏安，是株守以待盡也。惟廟堂不以文辭取士，而以實用爵人，則真才皆為國用，而朝廷亦少浮議矣；令大度之士分兵四出，求草澤英雄，得才多者受上賞，則梟雄皆畢命疆場，而內(nèi)地亦鮮寇盜矣；東南人滿，徙之江北，或以賜爵、或以贖刑，則豪右皆盡力農(nóng)事，而軍資亦充實矣。今臣竊觀廟堂經(jīng)國者，徒欲襲晉、宋之餘業(yè)，恐未必能及晉、宋也。史可法甚奇其才。大兵破徐、泗，泗軍退屯瓦窯舖，剛以其軍會之；及逼揚州，因率之入衛(wèi)。可法曰：城危矣，偕死無益也，不如出城號召援兵，以為後圖。剛嘆曰：剛計之熟矣！天命已去，民心瓦解，誰復(fù)應(yīng)者？剛為國家死則死之、為知己死則死之，濡忍而無成，非智士也。城陷，以弓弦自縊。剛之才雖不盡用，而其死則烈矣。孚遠(yuǎn)以孝廉報國，始則起兵聲義，繼則從亡海上，卒不食周粟而死。雖無所就，亦與剛皆為忠義士也。子龍另傳。
祁彪佳，字虎子，號世培，山陰人。天啟壬戌進(jìn)士，授興化府推官，未弱冠也。為人美豐姿，胥吏易之；及視事，民間情偽無不盡知，始相驚嘆。入為御史，莊烈帝治尚綜核；彪佳言：如此則人臣救過不遑，揣摩迎合，漸至規(guī)避，天下事益不可為矣。出按蘇松，宜興邑紳陳以泰暴於其鄉(xiāng)，民聚焚其室廬、發(fā)其祖墓，洶洶不散；彪佳單騎撫定之，懲其倡首者。奸民結(jié)黨，立天主名號，橫行吳中，郡縣有司不能制。彪佳廉得其魁，掩捕之，召紳士父老會鞠城隍廟?；蛟唬嚎蓺?。即時杖殺之；民忭首稱快。表禮清修之士歸子慕、朱陞宣、張基等奉羊酒鼓吹騎從，詣門謁見，而疏其學(xué)行於朝，請授翰林院待詔；士林傳頌，為一時盛事。踰年，請終養(yǎng)歸，從劉宗周遊，其學(xué)益進(jìn)。崇禎十五年冬，起掌河南道。宗周以直諫攖帝怒，彪佳言清望直臣，宜留以表率百官；奉旨切責(zé)。以京察不當(dāng)，面折吳昌時於朝。是時，昌時方附首輔，聲勢赫奕，未幾果敗。北都陷，彪佳方以御史刷南都卷。群臣奉福王至，眾議援宋高宗故事，立為兵馬大元帥。彪佳曰：今日與宋不同。宋時徽、欽尚在也；今海內(nèi)無主，盍如景泰制，稱監(jiān)國。於是以五月三日監(jiān)國，明日即位，事同兒戲，宜待發(fā)喪除服之後。從之。尋出按撫江南。六月，陞大理寺丞，轉(zhuǎn)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先是，北京之變，搢紳之授偽職者，鄉(xiāng)邑各出檄文討之；奸人因之擇其眾所怨者劫掠以為利。蘇州之項煜、錢位坤、宋學(xué)顯、湯有慶四家及常熟之時敏，焚燬無遺。彪佳奏民情囂動，借名義憤，與其振之使懼，不如感之使伏；國法誠申，人心自正。朝廷宜將從逆諸臣、灼知其實者，先行處分，使士庶無所藉口；而後治其乘亂之罪，則兩得矣。奄人欲復(fù)廠衛(wèi)，彪佳言詔獄之弊，以鍛鍊為工、羅織為事，雖朝廷爪牙，實權(quán)臣鷹犬；慘酷等於來周，平反從無徐杜。緝事之弊，招承多出於拷掠，怨憤充塞於京畿。欲絕苞苴，苞苴彌盛；欲清奸宄，奸宄益多。廷杖之弊，刑章不歸司寇，撲責(zé)多及直臣；朝廷徒受愎諫之名，天下反歸忠直之譽。三者弊政，當(dāng)永行禁革。廷臣亦多諫者；姜曰廣復(fù)力持之，乃止。鎮(zhèn)將于永綬等駐鎮(zhèn)江，強攖民物，浙兵見之不平，相激而鬪。浙將戰(zhàn)死，鎮(zhèn)兵乘勢焚掠，居民被害者十餘里。彪佳聞之，率兵自蘇州晝夜兼馳而至。鎮(zhèn)兵怵其威名，乘舟遁；斬首數(shù)十，變遂定。當(dāng)是時，高傑、劉澤清開藩江北，顧未嘗忘情江南也。聞彪佳布置周詳，沿江設(shè)屯，故不敢猝犯。傑駐師瓜州，寓書約會於大觀樓。傑意：彪佳文士畏縮，必不敢輕渡江。至期，風(fēng)且大作；彪佳棹小舟、屏儀衛(wèi)，從小吏數(shù)人出沒波浪中，須臾泊岸。傑見之，大驚。下拜曰：傑不意公之勇如是也。彪佳勉以共獎王室，慷慨流涕。傑唯唯曰：聞人多矣，如公者甘為之死。公一日在吳，傑一日遵公約束。張筵共飲，明日別去。馬士英驅(qū)除異己，令張孫振劾之；因以告病歸。三吳之民，泣送載道；隱於雲(yún)門山舍。大清兵入杭州，使者以書幣至越，不受。其妻慮其死，令家人環(huán)守之，不得死。彪佳乃洋洋如平時，防守稍疏。閏六月五日，出雲(yún)門，至寓山之書室。飲至夜分，遣從者出，唯祝山人在。星月微明，望南山嘆曰：山川人物，皆屬幻影；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一世矣。已而，山人亦臥，處分後事，自攜燭投梅花閣前淺水而死。家人覺而尋之，燭猶未見跋也。魯王贈兵部尚書，謚「文敏」。彪佳舉止蘊藉，見者愛其和雅；及處事決斷，凜如也。宗周嘗告以「舍生取義」之說；觀彪佳從容殉節(jié)，可謂不負(fù)矣。
陳潛夫，初名朱明，字玄倩，仁和人。崇禎丙子舉人。為人豪邁，不矜細(xì)行。嘗與友人陸培有違言，陸氏黨為文逐之，潛夫不與較曰：士貴自立，垂不朽耳；豈以翰墨爭是非哉？十六年，授開封府推官。時，河以南皆為賊蹂躪，惟河北未破，諸持節(jié)者皆在。潛夫渡河至杞縣，依汝寧西平寨副將劉洪起以居；峙芻茭，整卒伍。及京師陷，報至，乃慟哭令其下盡縞素，率洪起兵先驅(qū)。至杞，俘其偽官，擊賊將陳德於柳園，大破之，獲牛馬輜重?zé)o算。福王已立於南京，潛夫傳露布至；中朝大喜，即擢監(jiān)軍御史，巡按河南。潛夫乃入朝奏言：中興在進(jìn)取，王業(yè)不偏安。山東、河南皆王土也，其間豪傑結(jié)寨自固，大者數(shù)萬、小亦千人，莫不引領(lǐng)以待王師。誠分建藩鎮(zhèn)，一軍出頴、壽，一軍出淮、徐，中原知期廷有進(jìn)取之心，必眾心盡奮，爭為我用。於是計遠(yuǎn)近、畫城堡，俾之分守，而我將帥屯師要害以策應(yīng)之。寬則耕屯為食，急則荷戈乘墉。一方有警，前後救援，長河不足守也。汴梁義勇，臣聯(lián)絡(luò)已定，旬日可集十餘萬眾；稍給糗糧，臣當(dāng)率以先驅(qū)，諸藩為臣後勁，則河南五郡可以盡復(fù)。畫河為固，南聯(lián)荊楚、西控秦關(guān)、北臨趙魏，上之恢復(fù)可望，下之江淮永安。此今日之計也。若不思外拒，專恃退守，督撫紛紜，盡集兩淮，而舉土地甲兵之眾委之他人，臣恐江淮亦未可保也。時，馬士英不恤國計，佯應(yīng)之，而陰絀其言。當(dāng)是時，開封、汝寧間列寨百數(shù)，劉洪起最大；南陽列寨以十?dāng)?shù)，蕭應(yīng)訓(xùn)最大；洛陽列寨亦數(shù)十，李際遇最大。諸帥中獨洪起志在本朝，潛夫請予掛印為將軍。士英不聽，而用其姻越其杰巡撫河南。潛夫便道省親，五日即馳赴河上。其杰老憊不知兵；總督張振彥止提空名，亦不能驅(qū)駕諸將。他寨聞潛夫來，頗有歸意。十月，蕭應(yīng)訓(xùn)復(fù)南陽、舞陽、桐柏及泌陽諸縣，遣其子三杰求獻(xiàn)捷；潛夫飲之酒，為授告身，鼓吹旌旗前導(dǎo)出。三杰大喜過望，謁其杰。其杰謂其勢衰而來附也，意覬其賄，倨辭色以見之，詆為賊。三杰泣而去，大恨。潛夫按行諸寨，寨帥列旗帳、鼓吹迎送；而其杰之來，輒閉門不出謁。其杰謂潛夫?qū)嵤怪?，日夜譖於士英；士英怒。十二月，召潛夫還，以凌駉代。明三年，而有偽妃童氏之事。上初封德昌，娶黃氏，繼李氏，再繼童氏，封王妃。洛陽陷，與上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之南也，潛夫奏妃故在；上不問。妃乃詣其杰自陳本末。劉良佐奉之如后禮，送之都下；上不納，送鎮(zhèn)撫司拷問。士英因謂潛夫妄謁妖婦，逮問下獄。南京潰，得歸。浙東立國，潛夫謁於山陰，加太僕司少卿，監(jiān)軍浙西。潛夫自募三百人，與孫、熊諸家軍列舟江上。浙江失守，謂其妻妾二孟氏曰：我為忠臣，爾為烈女；泉下差為不惡。秉燭書絕命詞，拜辭祖廟，攜妻妾至化龍橋下；曰：不圖孟氏有此二女。附背令其先下，乃自沉。
王瑞旃，字聖木，永嘉人。天啟乙丑進(jìn)士，授蘇州推官，改河間；入為工部主事，轉(zhuǎn)兵部員外郎，出為鄖襄兵備道。會張獻(xiàn)忠受撫，旃言於總理熊文燦曰：撫之權(quán)，維我操，則可不得委於賊；賊以撫愚我，我豈可以撫自愚。文燦恚；以為撓撫事。瑞旃曰：非撓撫，實濟撫也。令左良玉等能辦賊，而南漳賈一選、光化周士鳳之兵四面分防，皆勁敵也。當(dāng)分於榖城之近郊，下令會勦以窘賊；賊懼而降，則心折而不敢貳。否則，玩而嘗我，我則何以制其變也！文燦不從。瑞旃知事必敗，亟陳解散歸農(nóng)三策。又不從。乃自為檄諭獻(xiàn)忠，獻(xiàn)忠恃文燦庇己不聽。瑞旃曰：天下事可知矣。繼而群盜混世王、整世王、托天王、小秦王、過天皇偪處均、房間，復(fù)乞撫；文燦又力持之。瑞旃?fàn)幵唬簱岜貕欃\計；且倉卒之間，前後受撫，鄖、襄皆賊藪矣。文燦堅執(zhí)不從。未幾，獻(xiàn)忠果反。留書於壁，具條上官名姓；列所取賂之月日、多寡；於其下且曰：不受獻(xiàn)忠錢者，鄖襄道王瑞旃一人耳。由是，名大著。尋以憂歸。南渡，授太僕寺少卿，將用為湖廣巡撫。南京潰，不果。唐、魯各有除授，督理浙東兵餉。大兵入溫州，諭降；不應(yīng)。丁亥五月十五日，為瑞旃生日，置酒高會；良久不出，則縊死寢室矣，遺命五日而殮。及有司驗視，恰五日云。
凌駉以下五人者，皆濟世才也。何剛、潛夫，倜儻奇?zhèn)ァＡ桉o、彪佳，沉深有謀，輔以儒術(shù)焉。使畀之重任，未必不足以削平禍亂。而卒無成者何也？言之而不用、用之而不盡，而忌阻之者眾也。自古金陵之國，必以河洛為屏蔽、荊襄為門戶，故劉裕、桓溫嘗出銳師，親舉北伐，而宿重兵於徐、鳳，而後江南得偏安焉。當(dāng)明之末，李自成奔突之寇，得城不守；京師雖陷，中原猶明土也，盼望王師如時雨焉。茍有賢君，疾遣重臣撫之，控引河淮、聯(lián)絡(luò)山左，其間草野寨師，龍跑虎吼之士，咸仰中興之主，可以共功；而且望風(fēng)響附，爭先效命。大兵即入關(guān)、居燕京，必不能渡河南牧，晉、宋之業(yè)未失也。乃委而去之，視為異域。至有人焉，創(chuàng)立軍府疾呼望援，曾不策應(yīng)；馴至士民失望，豪傑解體，驍將勁旅盡為敵用，豈得謂天亡之哉？瑞旃之策撫事審矣，文燦庸愚，有謀不信，以釀滔天之禍。嗚呼！為人主者，奈何置庸愚於高位？使惘惘事機而抱奇智者沉淪下僚，視其敗而不得救。有志之士，所以撫膺而太息也。
·列傳十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徐汧，字九一，號勿齋，長洲人。崇禎戊辰進(jìn)士，選庶吉士，授檢討，遷右諭德。黃道周之謫也，汧上疏請與偕罷斥；上切責(zé)之。奉使封江西益藩歸，以病請在籍。聞京師陷，慟幾絕。汧雖好交游、畜聲妓，至是悉屏去，獨居一室。南渡，起少詹事，不赴。致書在事諸臣，言今日賢邪之辯，不可不嚴(yán)；而異同之見，不可不化。在諸君以君民為心，以職掌為務(wù)耳。其忠君愛民、清白乃心者，君子也；否則，小人。修職就業(yè)、竭節(jié)在公者，君子也；否則，小人。執(zhí)此為衡，流品明澄，敘當(dāng)矣；豈必人挾異同哉！先帝十七年之中，憂勤乾惕有如一日，卒使海內(nèi)鼎沸，社稷丘墟；良由頻年以來，是非淆混，士大夫精神智慮，不為君民、不念職掌，乃至膜視主上，委身寇仇，豈不痛哉！禍及君國，身亦隨之。然則朋黨相傾，亦何利之有？今喪敗之餘，人思危懼，宜戒前事，勿蹈覆轍。尊耿介特立之人，尚悃幅無華之士，並建賢哲明試以功，各修職業(yè)思不出位，未有人心不正而能支搘傾側(cè)者也。大兵渡江，汧謂其子曰：國事不支，吾死迫矣。出居村舍。乙酉六月四日，聞郡城不守，夜自縊；僕救之而甦。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城郡非吾土也。吾何家有？閏六月十一日，自沉於虎丘之後河。語人曰：留此不屈膝、不剃頭之身，以見先帝、先人於地下。一老僕隨之同死。盛暑數(shù)日不腐，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數(shù)千人。長子昉，字昭法，弱冠登崇禎壬午賢書；痛父死節(jié)，隱居不仕，有高行。
花允誠，字汝立，號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jìn)士。受業(yè)於高忠憲公攀龍，為主靜之學(xué)；授工部主事。值魏奄亂政，請告歸。崇禎二年補原官，轉(zhuǎn)員外郎。督琉璃廠，減經(jīng)費銀數(shù)萬，以繕成功。其冬，大兵入塞，諸曹即分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闕下，有斃者。而鳳超守德勝門獨完，帝嘉賞焉；調(diào)兵部。尋以終養(yǎng)歸。里居十二年，事母盡孝。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到署十三日，隨謝去。乙酉後，杜門讀易。戊子四月，有告其不剃髮者；執(zhí)至江寧，滿漢官並以緩言款之。允誠直立，南向舉手曰：二祖、列宗神靈在上，允誠髮不可剃、身不可降。因賦絕命詩，見殺。年六十一。其從孫尚濂，字靜觀；亦違制同執(zhí)。巡撫令之歸家，尚濂不肯，與允誠同死。僕薛成，聞允誠被執(zhí)，長慟不食，先一日死。訃至，僕朱孝亦號哭立死。
楊廷樞，字維斗，吳縣人。為諸生，以氣質(zhì)自任。天啟丙寅，逆奄矯詔，逮吏部周順昌；廷樞倡率士民數(shù)千人謁巡撫，欲令上書申救。巡撫不可，哭聲震地；校尉呵問，即擊殺之。已而，逮御史黃尊素，又至驛中。士民共出閭門，焚其舟，毀其駕帖。巡撫毛一鷺懼禍，根究亂民，殺五人以謝奄。蘇人義而表其墓，所謂五人之墓也。廷樞僅而得免，然亦以此知名。崇禎庚午，舉應(yīng)天鄉(xiāng)試第一。乙酉，避地湖濱；浙東遙授翰林檢討兼兵科給事中。廷樞深自韜晦，改號復(fù)庵；歸隱鄧尉山。丁亥四月，吳勝兆反，為之運籌者戴之儁，廷樞門人也。事敗，連廷樞，被執(zhí)於舟中?？辉唬河枳杂鬃x書，慕文信國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被縛以來，餓五日，遍體受傷，十指俱損，而胸中浩然之氣正與信國斬燕市時不異；俯仰忻然，可以無憾。五月朔，大帥會鞫於吳江之泗洲寺，廷樞不屈。巡撫重其名，命之剃髮。廷樞曰：砍頭事小，剃髮事大。乃殺於寺橋。臨刑大聲曰：生為大明人。刑者急揮刃，首墜地；復(fù)曰：死為大明鬼。監(jiān)刑者為咋舌，禮而殯之。
劉曙，字公且，長洲人。崇禎癸未進(jìn)士，授南昌知縣，未赴。蘇州破，避地鄧尉山，未嘗一至城市。丁亥，上海諸生欽浩通款舟山，疏吳中忠義士二十三人，以曙為首；其書為游騎所獲。巡撫逮曙，曙不肯屈膝。詰曰：爾反乎？曙曰：誠有之；愧事未就耳。然曙實不識欽也。巡撫知其無罪，第惡其詞氣激烈，檻送金陵，卒不辯。下獄八旬，九月十九日，出市，賦詩別母而死?；蛟唬核酪嗑又匾?；可以死，可以無死，則君子不必死。若劉、楊二君者，其於明，士也，非臣也；且其事誣，不辯而死；毋乃過歟？或曰：不然。二君者，其願死久矣，特未得其死所耳。茍有其會，視如歸焉。豈復(fù)肯濡忍以自明哉！君子曰：二君者，雖死不死也。而其時之靦顏偷生者，乃真死也。
陸培，字鯤廷，仁和人。父運昌，曾知吉水、永豐縣，有異政。培負(fù)俊才，美豐儀，善屬文，然行誼修敕。嘗客華亭，主人妾從屏間窺而悅之，遣青衣致意；培不答，立放舟去。登崇禎庚辰進(jìn)士，不謁選，歸而讀書。里中多名士，培時年少，出而與之上下其議論，人人以為弗如也。其所為詩文，一時爭效之；號曰「陸體」。性峻潔，遇高才即輕身下之；有不可意，輒瞋目叱去。於是，傳者謂其任俠使氣。然其與人交，重然諾、急困阨，雖患難死生不易也。南都授行人。十月，副吏科熊汝霖祭奠淮藩，知國勢已去，不復(fù)命；便道歸家，與其友陸彥龍結(jié)壯士數(shù)百人，謀保障鄉(xiāng)土。大兵至浙，謁巡撫張秉禎，請發(fā)兵拒守。而秉禎已與陳洪範(fàn)謀挾潞王以降，令曰：太后在此，危駕者族。培慟哭曰：事難立矣，吾不死無以報國。乃攜家避橫之桐嶺。道過其友陳廷會，語以故。廷會曰：公職行人，無守土責(zé)；且天下事未可知，無已，國亡與亡，不亦可乎？培仰天嘆息曰：需，乃事之賊；後日將有求死不得，子不見北都某某乎？長號而別。俄聞潞王降，取酒酬其妻，將自裁；妻防之甚嚴(yán)，培乃止。一日，紿其妻，脫身歸故里，揵戶自縊。家人破壁救之，復(fù)甦。恚曰：奈何苦我！夜作絕命詞，拜其二僕，以繩授之曰：成我志者，汝惠也。登床就縊，從容而死。年二十九。閩中贈尚寶司少卿，謚「忠毅」。
王道焜，字昭平，仁和人。少豪宕，好聲伎，性高邁。家藏法書、名畫、尊彝、古器物，客至摩挲品藻，焚香賦詩，竟日無俗語。天啟辛酉舉於鄉(xiāng)，歷福寧教諭、南平知縣，遷南雄同知。時，光澤妖亂，撫按交章請留，詔以同知攝光澤縣事。至則單騎往諭降之。時，帝破格求材，盡徵天下廉能吏。至京，臨軒親試，不次擢用；撫按以道焜名上，銓曹為故事郡丞無考選者，題陞兵部主事。道焜言：皇上破資格以待非常，銓臣執(zhí)故例而靳考選，非陛下收羅賢豪至意。上許候考。會國亡不果。大兵入浙，謂其子均曰：北都之變，我受上知遇，當(dāng)死久矣。所以不死者，將以有為也。弘光之立，小人盈朝；我往必不得志，故濡滯至今。今更何望哉！且向者銓曹以故事格我，卑我官也。今而不死，天下且謂屬吏中固無人。及潞王降，乃投繯死。均舉崇禎壬午鄉(xiāng)試。
葉向榮，金華舉人。庚辰以薦，授寧都知縣，廉明有惠政；修城垣、足兵食，數(shù)月守具悉備。有賊兵旭東行劫，鄰邑守臣檄向榮捕之。向榮捐金購賊，得其魁七人，賊散。闖賊寇江南，去寧都百里而軍；向榮晝夜登埤，賊知有備，不敢犯。明年七月，偵賊五百屯馬羊坑，先有十人伏關(guān)下；向榮立捕殺之，陳屍於郊。乃自督鄉(xiāng)勇啣枚出擊，斬首二百餘，生擒渠帥十五人，餘皆竄去。總督袁繼咸、御史周燦交章薦之，以忤馬士英意，量移吉安同知；向榮遂投劾歸。明年夏，江東失守，大兵長驅(qū)攻城，向榮冠帶投項材之崖而死。
此數(shù)君子者，皆直諒氣節(jié)之士也。使其生於平世，豈不彬彬乎王國之羽儀哉！學(xué)不被乎時、才不展乎世，從容引義以自畢其志，蓋列聖祖宗養(yǎng)士之澤於是乃見也。當(dāng)明之季，江、浙熾盛。衣冠甲第遍滿郊圻，轉(zhuǎn)化樞、秉國鈞，翰林侍從、臺省蹌躋，華緌高軒、鳴騶呵擁於長安道上者，半江浙士也。於是，尚詩書、說禮樂，相矜以文墨、相接以儒雅，而還巧機詐、舞智恃勢者，亦時出於其間。及乎江翻海覆、陵圯谷遷，而挺然以綱常自任者，亦郡不數(shù)人。其餘恇怯淟涊，與時俱化。嗚呼！今之衰淩，有自來矣。
列傳九 凌駉、何剛（附徐孚遠(yuǎn)）、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列傳十 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列傳九凌駉、何剛（附徐孚遠(yuǎn)）、祁彪佳、陳潛夫、王瑞旃
凌駉，字龍翰，歙縣人。崇禎癸未進(jìn)士，授兵部職方司主事，贊畫督師李建泰軍。建泰至保定降賊，駉遁至臨清。臨清亦陷，賊誅求富室。駉因商人之資募兵三千人，權(quán)佩州印，部署鄉(xiāng)勇，又說賊將降之，擒斬賊官；臨清、濟寧同日收復(fù)，與德州諸生謝陛遙相應(yīng)。謝陛者，起兵德州，南中訛傳以為故相謝陞者也。駉間道使人上書，請收拾山東、通好南北。又言膠州與南岸相對者為廟灣，宜設(shè)水師一旅於此，與青齊義旅暗相結(jié)援，東郡可不勞而下。當(dāng)是時，朝議方以江北分四鎮(zhèn)，遂無一人計及山東者。疏入，不省。然駉亦時時與新朝通書，蓋孤軍難以自立也。國朝以兵科給事中授之，駉不受。十七年七月，東昌下；駉走大名。其冬，至南京陛見，授監(jiān)察御史，巡按山東；而山東已潰。駉乃入河南。上方略云：臣今與各寨將領(lǐng)約分地畫守，倣古人合縱之策；一寨破，約各寨致討。以長河為邊垣，以各寨為州郡；以守為戰(zhàn)，以農(nóng)為兵。臣寢食河干，創(chuàng)痕風(fēng)裂，不敢自逸。詔命吏、兵二部給空劄百餘，以待歸正之人；然實無一軍以相策應(yīng)者。及許定國殺高傑、走降大清，與李際遇導(dǎo)大兵從河南渡河，駉行部至歸德，兵猝至；遣人入城說降，駉斬之。次日，守者開門迎降，駉將飲藥自殺；豫王令生致凌御史，不者城且屠。駉嘆曰：與其慷慨而殃小民，何如從容而全大義。遂往見，從子潤生從之；長揖不拜。豫王賜觴勸之，駉辭不飲。明日，王見駉無降意，取學(xué)道蔡鳳、監(jiān)軍道吳琦於駉前斬之；且曰：公以首領(lǐng)易虛名乎？駉曰：已辨一死矣。遺之貂裘、草舄皆不受。是夜謂潤生曰：吾艱險倍嘗，欲守此土，以為江南屏蔽，今已矣！臣至未盡，死有遺恨。又以書謂豫王：大江以南，天之所限；否則，揚子江頭凌御史，即錢塘江上伍相國也。遂與潤生同死。豫王命殯之，吏兵皆大哭失聲。事聞，贈兵部侍郎。當(dāng)江南初建，自謂畫淮而守可以偷安，孰知門庭撤而堂奧必不固也。使乘大兵未下之日，一軍北出與軍犄角，大勢在我，中原尚可徐收。即不然，大兵南馳，亦未能傳檄定也。豫心重駉，不忍殺之；有以哉！
何剛，字愨人，上海人也。庚午舉於鄉(xiāng)。為人英毅有才略。知天下將亂，與其同郡士結(jié)幾社，詆誹迂儒徐言踽步之輩，而講求經(jīng)濟以庶幾於功名，及其成就多實學(xué)；而剛與陳子龍、徐孚遠(yuǎn)為之魁。所交多當(dāng)世奇士。東陽許都，亦豪傑自許者也；嘗從剛學(xué)。剛謂之曰：子居天下精兵處也。高皇帝嘗用之平亂矣；盍及今成一旅以待用乎？都許諾。歸而散財結(jié)客，招致數(shù)千人；後為邑令姚孫棐所陷。十七年春，剛上書言國家設(shè)制科、立資格以約束天下豪傑，此所以弭亂，非所以戡亂也。今天下所急，莫如治兵之才；然平生未嘗學(xué)，一旦畀之以兵戎之任，孰能勝之？臣願陛下親簡強壯英敏之士，令知兵大臣教習(xí)之，日講韜鈐、練筋骨、壯膽智，陛下時召試之。其學(xué)成者，特優(yōu)其秩，寄以兵柄，必能建奇功、當(dāng)一面。臣嘗遊東陽、義烏，見其人智勇奮發(fā)，忠義慷慨；昔時名將勁兵，多出其地。臣願以布衣奔走聯(lián)絡(luò)，悉遵戚繼光法，申詳約束，開導(dǎo)勸率，以收徽、婺之奇才。歲餘，可使赴湯蹈火。因薦許都及進(jìn)士杭州姚奇胤、生員桐城周岐、陝西劉湘客。時，都已前死而剛不知。帝壯其言，即授兵部職方司主事，募兵金華。福王立，陳子龍入為給事中。言：守江之策，莫過水師；海舟之說，更不容緩。臣昔召募得二千人，請委何剛訓(xùn)練。從之。九月，命防篙子港，轉(zhuǎn)本司員外郎。時，朝廷草創(chuàng)，庶務(wù)繁興，皆非所急。剛言：臣請陛下三年之內(nèi)宮室不必修、禮樂百官不必備，惟日求天下奇士智謀者決策、廉明者理財、勇悍者臨戎，朝廷爵祿務(wù)不出三者，驅(qū)天下材能而圖之，求富必富、求強必強。若漫無經(jīng)制，空言恢復(fù)，是卻行而求前也；優(yōu)游歲月，潤色偏安，是株守以待盡也。惟廟堂不以文辭取士，而以實用爵人，則真才皆為國用，而朝廷亦少浮議矣；令大度之士分兵四出，求草澤英雄，得才多者受上賞，則梟雄皆畢命疆場，而內(nèi)地亦鮮寇盜矣；東南人滿，徙之江北，或以賜爵、或以贖刑，則豪右皆盡力農(nóng)事，而軍資亦充實矣。今臣竊觀廟堂經(jīng)國者，徒欲襲晉、宋之餘業(yè)，恐未必能及晉、宋也。史可法甚奇其才。大兵破徐、泗，泗軍退屯瓦窯舖，剛以其軍會之；及逼揚州，因率之入衛(wèi)。可法曰：城危矣，偕死無益也，不如出城號召援兵，以為後圖。剛嘆曰：剛計之熟矣！天命已去，民心瓦解，誰復(fù)應(yīng)者？剛為國家死則死之、為知己死則死之，濡忍而無成，非智士也。城陷，以弓弦自縊。剛之才雖不盡用，而其死則烈矣。孚遠(yuǎn)以孝廉報國，始則起兵聲義，繼則從亡海上，卒不食周粟而死。雖無所就，亦與剛皆為忠義士也。子龍另傳。
祁彪佳，字虎子，號世培，山陰人。天啟壬戌進(jìn)士，授興化府推官，未弱冠也。為人美豐姿，胥吏易之；及視事，民間情偽無不盡知，始相驚嘆。入為御史，莊烈帝治尚綜核；彪佳言：如此則人臣救過不遑，揣摩迎合，漸至規(guī)避，天下事益不可為矣。出按蘇松，宜興邑紳陳以泰暴於其鄉(xiāng)，民聚焚其室廬、發(fā)其祖墓，洶洶不散；彪佳單騎撫定之，懲其倡首者。奸民結(jié)黨，立天主名號，橫行吳中，郡縣有司不能制。彪佳廉得其魁，掩捕之，召紳士父老會鞠城隍廟?；蛟唬嚎蓺?。即時杖殺之；民忭首稱快。表禮清修之士歸子慕、朱陞宣、張基等奉羊酒鼓吹騎從，詣門謁見，而疏其學(xué)行於朝，請授翰林院待詔；士林傳頌，為一時盛事。踰年，請終養(yǎng)歸，從劉宗周遊，其學(xué)益進(jìn)。崇禎十五年冬，起掌河南道。宗周以直諫攖帝怒，彪佳言清望直臣，宜留以表率百官；奉旨切責(zé)。以京察不當(dāng)，面折吳昌時於朝。是時，昌時方附首輔，聲勢赫奕，未幾果敗。北都陷，彪佳方以御史刷南都卷。群臣奉福王至，眾議援宋高宗故事，立為兵馬大元帥。彪佳曰：今日與宋不同。宋時徽、欽尚在也；今海內(nèi)無主，盍如景泰制，稱監(jiān)國。於是以五月三日監(jiān)國，明日即位，事同兒戲，宜待發(fā)喪除服之後。從之。尋出按撫江南。六月，陞大理寺丞，轉(zhuǎn)右僉都御史，巡撫蘇松。先是，北京之變，搢紳之授偽職者，鄉(xiāng)邑各出檄文討之；奸人因之擇其眾所怨者劫掠以為利。蘇州之項煜、錢位坤、宋學(xué)顯、湯有慶四家及常熟之時敏，焚燬無遺。彪佳奏民情囂動，借名義憤，與其振之使懼，不如感之使伏；國法誠申，人心自正。朝廷宜將從逆諸臣、灼知其實者，先行處分，使士庶無所藉口；而後治其乘亂之罪，則兩得矣。奄人欲復(fù)廠衛(wèi)，彪佳言詔獄之弊，以鍛鍊為工、羅織為事，雖朝廷爪牙，實權(quán)臣鷹犬；慘酷等於來周，平反從無徐杜。緝事之弊，招承多出於拷掠，怨憤充塞於京畿。欲絕苞苴，苞苴彌盛；欲清奸宄，奸宄益多。廷杖之弊，刑章不歸司寇，撲責(zé)多及直臣；朝廷徒受愎諫之名，天下反歸忠直之譽。三者弊政，當(dāng)永行禁革。廷臣亦多諫者；姜曰廣復(fù)力持之，乃止。鎮(zhèn)將于永綬等駐鎮(zhèn)江，強攖民物，浙兵見之不平，相激而鬪。浙將戰(zhàn)死，鎮(zhèn)兵乘勢焚掠，居民被害者十餘里。彪佳聞之，率兵自蘇州晝夜兼馳而至。鎮(zhèn)兵怵其威名，乘舟遁；斬首數(shù)十，變遂定。當(dāng)是時，高傑、劉澤清開藩江北，顧未嘗忘情江南也。聞彪佳布置周詳，沿江設(shè)屯，故不敢猝犯。傑駐師瓜州，寓書約會於大觀樓。傑意：彪佳文士畏縮，必不敢輕渡江。至期，風(fēng)且大作；彪佳棹小舟、屏儀衛(wèi)，從小吏數(shù)人出沒波浪中，須臾泊岸。傑見之，大驚。下拜曰：傑不意公之勇如是也。彪佳勉以共獎王室，慷慨流涕。傑唯唯曰：聞人多矣，如公者甘為之死。公一日在吳，傑一日遵公約束。張筵共飲，明日別去。馬士英驅(qū)除異己，令張孫振劾之；因以告病歸。三吳之民，泣送載道；隱於雲(yún)門山舍。大清兵入杭州，使者以書幣至越，不受。其妻慮其死，令家人環(huán)守之，不得死。彪佳乃洋洋如平時，防守稍疏。閏六月五日，出雲(yún)門，至寓山之書室。飲至夜分，遣從者出，唯祝山人在。星月微明，望南山嘆曰：山川人物，皆屬幻影；山川無改，而人生倏忽一世矣。已而，山人亦臥，處分後事，自攜燭投梅花閣前淺水而死。家人覺而尋之，燭猶未見跋也。魯王贈兵部尚書，謚「文敏」。彪佳舉止蘊藉，見者愛其和雅；及處事決斷，凜如也。宗周嘗告以「舍生取義」之說；觀彪佳從容殉節(jié)，可謂不負(fù)矣。
陳潛夫，初名朱明，字玄倩，仁和人。崇禎丙子舉人。為人豪邁，不矜細(xì)行。嘗與友人陸培有違言，陸氏黨為文逐之，潛夫不與較曰：士貴自立，垂不朽耳；豈以翰墨爭是非哉？十六年，授開封府推官。時，河以南皆為賊蹂躪，惟河北未破，諸持節(jié)者皆在。潛夫渡河至杞縣，依汝寧西平寨副將劉洪起以居；峙芻茭，整卒伍。及京師陷，報至，乃慟哭令其下盡縞素，率洪起兵先驅(qū)。至杞，俘其偽官，擊賊將陳德於柳園，大破之，獲牛馬輜重?zé)o算。福王已立於南京，潛夫傳露布至；中朝大喜，即擢監(jiān)軍御史，巡按河南。潛夫乃入朝奏言：中興在進(jìn)取，王業(yè)不偏安。山東、河南皆王土也，其間豪傑結(jié)寨自固，大者數(shù)萬、小亦千人，莫不引領(lǐng)以待王師。誠分建藩鎮(zhèn)，一軍出頴、壽，一軍出淮、徐，中原知期廷有進(jìn)取之心，必眾心盡奮，爭為我用。於是計遠(yuǎn)近、畫城堡，俾之分守，而我將帥屯師要害以策應(yīng)之。寬則耕屯為食，急則荷戈乘墉。一方有警，前後救援，長河不足守也。汴梁義勇，臣聯(lián)絡(luò)已定，旬日可集十餘萬眾；稍給糗糧，臣當(dāng)率以先驅(qū)，諸藩為臣後勁，則河南五郡可以盡復(fù)。畫河為固，南聯(lián)荊楚、西控秦關(guān)、北臨趙魏，上之恢復(fù)可望，下之江淮永安。此今日之計也。若不思外拒，專恃退守，督撫紛紜，盡集兩淮，而舉土地甲兵之眾委之他人，臣恐江淮亦未可保也。時，馬士英不恤國計，佯應(yīng)之，而陰絀其言。當(dāng)是時，開封、汝寧間列寨百數(shù)，劉洪起最大；南陽列寨以十?dāng)?shù)，蕭應(yīng)訓(xùn)最大；洛陽列寨亦數(shù)十，李際遇最大。諸帥中獨洪起志在本朝，潛夫請予掛印為將軍。士英不聽，而用其姻越其杰巡撫河南。潛夫便道省親，五日即馳赴河上。其杰老憊不知兵；總督張振彥止提空名，亦不能驅(qū)駕諸將。他寨聞潛夫來，頗有歸意。十月，蕭應(yīng)訓(xùn)復(fù)南陽、舞陽、桐柏及泌陽諸縣，遣其子三杰求獻(xiàn)捷；潛夫飲之酒，為授告身，鼓吹旌旗前導(dǎo)出。三杰大喜過望，謁其杰。其杰謂其勢衰而來附也，意覬其賄，倨辭色以見之，詆為賊。三杰泣而去，大恨。潛夫按行諸寨，寨帥列旗帳、鼓吹迎送；而其杰之來，輒閉門不出謁。其杰謂潛夫?qū)嵤怪?，日夜譖於士英；士英怒。十二月，召潛夫還，以凌駉代。明三年，而有偽妃童氏之事。上初封德昌，娶黃氏，繼李氏，再繼童氏，封王妃。洛陽陷，與上相失；太妃及妃各依人自活。太妃之南也，潛夫奏妃故在；上不問。妃乃詣其杰自陳本末。劉良佐奉之如后禮，送之都下；上不納，送鎮(zhèn)撫司拷問。士英因謂潛夫妄謁妖婦，逮問下獄。南京潰，得歸。浙東立國，潛夫謁於山陰，加太僕司少卿，監(jiān)軍浙西。潛夫自募三百人，與孫、熊諸家軍列舟江上。浙江失守，謂其妻妾二孟氏曰：我為忠臣，爾為烈女；泉下差為不惡。秉燭書絕命詞，拜辭祖廟，攜妻妾至化龍橋下；曰：不圖孟氏有此二女。附背令其先下，乃自沉。
王瑞旃，字聖木，永嘉人。天啟乙丑進(jìn)士，授蘇州推官，改河間；入為工部主事，轉(zhuǎn)兵部員外郎，出為鄖襄兵備道。會張獻(xiàn)忠受撫，旃言於總理熊文燦曰：撫之權(quán)，維我操，則可不得委於賊；賊以撫愚我，我豈可以撫自愚。文燦恚；以為撓撫事。瑞旃曰：非撓撫，實濟撫也。令左良玉等能辦賊，而南漳賈一選、光化周士鳳之兵四面分防，皆勁敵也。當(dāng)分於榖城之近郊，下令會勦以窘賊；賊懼而降，則心折而不敢貳。否則，玩而嘗我，我則何以制其變也！文燦不從。瑞旃知事必敗，亟陳解散歸農(nóng)三策。又不從。乃自為檄諭獻(xiàn)忠，獻(xiàn)忠恃文燦庇己不聽。瑞旃曰：天下事可知矣。繼而群盜混世王、整世王、托天王、小秦王、過天皇偪處均、房間，復(fù)乞撫；文燦又力持之。瑞旃?fàn)幵唬簱岜貕欃\計；且倉卒之間，前後受撫，鄖、襄皆賊藪矣。文燦堅執(zhí)不從。未幾，獻(xiàn)忠果反。留書於壁，具條上官名姓；列所取賂之月日、多寡；於其下且曰：不受獻(xiàn)忠錢者，鄖襄道王瑞旃一人耳。由是，名大著。尋以憂歸。南渡，授太僕寺少卿，將用為湖廣巡撫。南京潰，不果。唐、魯各有除授，督理浙東兵餉。大兵入溫州，諭降；不應(yīng)。丁亥五月十五日，為瑞旃生日，置酒高會；良久不出，則縊死寢室矣，遺命五日而殮。及有司驗視，恰五日云。
凌駉以下五人者，皆濟世才也。何剛、潛夫，倜儻奇?zhèn)ァＡ桉o、彪佳，沉深有謀，輔以儒術(shù)焉。使畀之重任，未必不足以削平禍亂。而卒無成者何也？言之而不用、用之而不盡，而忌阻之者眾也。自古金陵之國，必以河洛為屏蔽、荊襄為門戶，故劉裕、桓溫嘗出銳師，親舉北伐，而宿重兵於徐、鳳，而後江南得偏安焉。當(dāng)明之末，李自成奔突之寇，得城不守；京師雖陷，中原猶明土也，盼望王師如時雨焉。茍有賢君，疾遣重臣撫之，控引河淮、聯(lián)絡(luò)山左，其間草野寨師，龍跑虎吼之士，咸仰中興之主，可以共功；而且望風(fēng)響附，爭先效命。大兵即入關(guān)、居燕京，必不能渡河南牧，晉、宋之業(yè)未失也。乃委而去之，視為異域。至有人焉，創(chuàng)立軍府疾呼望援，曾不策應(yīng)；馴至士民失望，豪傑解體，驍將勁旅盡為敵用，豈得謂天亡之哉？瑞旃之策撫事審矣，文燦庸愚，有謀不信，以釀滔天之禍。嗚呼！為人主者，奈何置庸愚於高位？使惘惘事機而抱奇智者沉淪下僚，視其敗而不得救。有志之士，所以撫膺而太息也。
·列傳十徐汧、華允誠、楊廷樞、劉曙、陸培、王道焜、葉向榮
徐汧，字九一，號勿齋，長洲人。崇禎戊辰進(jìn)士，選庶吉士，授檢討，遷右諭德。黃道周之謫也，汧上疏請與偕罷斥；上切責(zé)之。奉使封江西益藩歸，以病請在籍。聞京師陷，慟幾絕。汧雖好交游、畜聲妓，至是悉屏去，獨居一室。南渡，起少詹事，不赴。致書在事諸臣，言今日賢邪之辯，不可不嚴(yán)；而異同之見，不可不化。在諸君以君民為心，以職掌為務(wù)耳。其忠君愛民、清白乃心者，君子也；否則，小人。修職就業(yè)、竭節(jié)在公者，君子也；否則，小人。執(zhí)此為衡，流品明澄，敘當(dāng)矣；豈必人挾異同哉！先帝十七年之中，憂勤乾惕有如一日，卒使海內(nèi)鼎沸，社稷丘墟；良由頻年以來，是非淆混，士大夫精神智慮，不為君民、不念職掌，乃至膜視主上，委身寇仇，豈不痛哉！禍及君國，身亦隨之。然則朋黨相傾，亦何利之有？今喪敗之餘，人思危懼，宜戒前事，勿蹈覆轍。尊耿介特立之人，尚悃幅無華之士，並建賢哲明試以功，各修職業(yè)思不出位，未有人心不正而能支搘傾側(cè)者也。大兵渡江，汧謂其子曰：國事不支，吾死迫矣。出居村舍。乙酉六月四日，聞郡城不守，夜自縊；僕救之而甦。其友朱薇曰：公大臣也，野死可乎？汧曰：城郡非吾土也。吾何家有？閏六月十一日，自沉於虎丘之後河。語人曰：留此不屈膝、不剃頭之身，以見先帝、先人於地下。一老僕隨之同死。盛暑數(shù)日不腐，色如生，郡中赴哭者數(shù)千人。長子昉，字昭法，弱冠登崇禎壬午賢書；痛父死節(jié)，隱居不仕，有高行。
花允誠，字汝立，號鳳超，無錫人；天啟壬戌進(jìn)士。受業(yè)於高忠憲公攀龍，為主靜之學(xué)；授工部主事。值魏奄亂政，請告歸。崇禎二年補原官，轉(zhuǎn)員外郎。督琉璃廠，減經(jīng)費銀數(shù)萬，以繕成功。其冬，大兵入塞，諸曹即分守城門，多以守禦不備杖闕下，有斃者。而鳳超守德勝門獨完，帝嘉賞焉；調(diào)兵部。尋以終養(yǎng)歸。里居十二年，事母盡孝。南渡，起補吏部，署選司事。到署十三日，隨謝去。乙酉後，杜門讀易。戊子四月，有告其不剃髮者；執(zhí)至江寧，滿漢官並以緩言款之。允誠直立，南向舉手曰：二祖、列宗神靈在上，允誠髮不可剃、身不可降。因賦絕命詩，見殺。年六十一。其從孫尚濂，字靜觀；亦違制同執(zhí)。巡撫令之歸家，尚濂不肯，與允誠同死。僕薛成，聞允誠被執(zhí)，長慟不食，先一日死。訃至，僕朱孝亦號哭立死。
楊廷樞，字維斗，吳縣人。為諸生，以氣質(zhì)自任。天啟丙寅，逆奄矯詔，逮吏部周順昌；廷樞倡率士民數(shù)千人謁巡撫，欲令上書申救。巡撫不可，哭聲震地；校尉呵問，即擊殺之。已而，逮御史黃尊素，又至驛中。士民共出閭門，焚其舟，毀其駕帖。巡撫毛一鷺懼禍，根究亂民，殺五人以謝奄。蘇人義而表其墓，所謂五人之墓也。廷樞僅而得免，然亦以此知名。崇禎庚午，舉應(yīng)天鄉(xiāng)試第一。乙酉，避地湖濱；浙東遙授翰林檢討兼兵科給事中。廷樞深自韜晦，改號復(fù)庵；歸隱鄧尉山。丁亥四月，吳勝兆反，為之運籌者戴之儁，廷樞門人也。事敗，連廷樞，被執(zhí)於舟中?？辉唬河枳杂鬃x書，慕文信國為人；今日之事，乃其志也。被縛以來，餓五日，遍體受傷，十指俱損，而胸中浩然之氣正與信國斬燕市時不異；俯仰忻然，可以無憾。五月朔，大帥會鞫於吳江之泗洲寺，廷樞不屈。巡撫重其名，命之剃髮。廷樞曰：砍頭事小，剃髮事大。乃殺於寺橋。臨刑大聲曰：生為大明人。刑者急揮刃，首墜地；復(fù)曰：死為大明鬼。監(jiān)刑者為咋舌，禮而殯之。
劉曙，字公且，長洲人。崇禎癸未進(jìn)士，授南昌知縣，未赴。蘇州破，避地鄧尉山，未嘗一至城市。丁亥，上海諸生欽浩通款舟山，疏吳中忠義士二十三人，以曙為首；其書為游騎所獲。巡撫逮曙，曙不肯屈膝。詰曰：爾反乎？曙曰：誠有之；愧事未就耳。然曙實不識欽也。巡撫知其無罪，第惡其詞氣激烈，檻送金陵，卒不辯。下獄八旬，九月十九日，出市，賦詩別母而死?；蛟唬核酪嗑又匾?；可以死，可以無死，則君子不必死。若劉、楊二君者，其於明，士也，非臣也；且其事誣，不辯而死；毋乃過歟？或曰：不然。二君者，其願死久矣，特未得其死所耳。茍有其會，視如歸焉。豈復(fù)肯濡忍以自明哉！君子曰：二君者，雖死不死也。而其時之靦顏偷生者，乃真死也。
陸培，字鯤廷，仁和人。父運昌，曾知吉水、永豐縣，有異政。培負(fù)俊才，美豐儀，善屬文，然行誼修敕。嘗客華亭，主人妾從屏間窺而悅之，遣青衣致意；培不答，立放舟去。登崇禎庚辰進(jìn)士，不謁選，歸而讀書。里中多名士，培時年少，出而與之上下其議論，人人以為弗如也。其所為詩文，一時爭效之；號曰「陸體」。性峻潔，遇高才即輕身下之；有不可意，輒瞋目叱去。於是，傳者謂其任俠使氣。然其與人交，重然諾、急困阨，雖患難死生不易也。南都授行人。十月，副吏科熊汝霖祭奠淮藩，知國勢已去，不復(fù)命；便道歸家，與其友陸彥龍結(jié)壯士數(shù)百人，謀保障鄉(xiāng)土。大兵至浙，謁巡撫張秉禎，請發(fā)兵拒守。而秉禎已與陳洪範(fàn)謀挾潞王以降，令曰：太后在此，危駕者族。培慟哭曰：事難立矣，吾不死無以報國。乃攜家避橫之桐嶺。道過其友陳廷會，語以故。廷會曰：公職行人，無守土責(zé)；且天下事未可知，無已，國亡與亡，不亦可乎？培仰天嘆息曰：需，乃事之賊；後日將有求死不得，子不見北都某某乎？長號而別。俄聞潞王降，取酒酬其妻，將自裁；妻防之甚嚴(yán)，培乃止。一日，紿其妻，脫身歸故里，揵戶自縊。家人破壁救之，復(fù)甦。恚曰：奈何苦我！夜作絕命詞，拜其二僕，以繩授之曰：成我志者，汝惠也。登床就縊，從容而死。年二十九。閩中贈尚寶司少卿，謚「忠毅」。
王道焜，字昭平，仁和人。少豪宕，好聲伎，性高邁。家藏法書、名畫、尊彝、古器物，客至摩挲品藻，焚香賦詩，竟日無俗語。天啟辛酉舉於鄉(xiāng)，歷福寧教諭、南平知縣，遷南雄同知。時，光澤妖亂，撫按交章請留，詔以同知攝光澤縣事。至則單騎往諭降之。時，帝破格求材，盡徵天下廉能吏。至京，臨軒親試，不次擢用；撫按以道焜名上，銓曹為故事郡丞無考選者，題陞兵部主事。道焜言：皇上破資格以待非常，銓臣執(zhí)故例而靳考選，非陛下收羅賢豪至意。上許候考。會國亡不果。大兵入浙，謂其子均曰：北都之變，我受上知遇，當(dāng)死久矣。所以不死者，將以有為也。弘光之立，小人盈朝；我往必不得志，故濡滯至今。今更何望哉！且向者銓曹以故事格我，卑我官也。今而不死，天下且謂屬吏中固無人。及潞王降，乃投繯死。均舉崇禎壬午鄉(xiāng)試。
葉向榮，金華舉人。庚辰以薦，授寧都知縣，廉明有惠政；修城垣、足兵食，數(shù)月守具悉備。有賊兵旭東行劫，鄰邑守臣檄向榮捕之。向榮捐金購賊，得其魁七人，賊散。闖賊寇江南，去寧都百里而軍；向榮晝夜登埤，賊知有備，不敢犯。明年七月，偵賊五百屯馬羊坑，先有十人伏關(guān)下；向榮立捕殺之，陳屍於郊。乃自督鄉(xiāng)勇啣枚出擊，斬首二百餘，生擒渠帥十五人，餘皆竄去。總督袁繼咸、御史周燦交章薦之，以忤馬士英意，量移吉安同知；向榮遂投劾歸。明年夏，江東失守，大兵長驅(qū)攻城，向榮冠帶投項材之崖而死。
此數(shù)君子者，皆直諒氣節(jié)之士也。使其生於平世，豈不彬彬乎王國之羽儀哉！學(xué)不被乎時、才不展乎世，從容引義以自畢其志，蓋列聖祖宗養(yǎng)士之澤於是乃見也。當(dāng)明之季，江、浙熾盛。衣冠甲第遍滿郊圻，轉(zhuǎn)化樞、秉國鈞，翰林侍從、臺省蹌躋，華緌高軒、鳴騶呵擁於長安道上者，半江浙士也。於是，尚詩書、說禮樂，相矜以文墨、相接以儒雅，而還巧機詐、舞智恃勢者，亦時出於其間。及乎江翻海覆、陵圯谷遷，而挺然以綱常自任者，亦郡不數(shù)人。其餘恇怯淟涊，與時俱化。嗚呼！今之衰淩，有自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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