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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十·物部二

五雜俎 作者:明·謝肇淛


松柏后凋,松柏未嘗不凋也,但于眾木為后耳。凡木皆以冬落葉,至春而后發(fā)葉,松柏獨以春抽新葉,既長而后舊葉黃落。今南中花木有不易葉者,皆然也。乃知圣人下字,不茍如此。王荊公字說云:“松柏為群木之長,故松從公,猶公也;柏從白,猶伯也。”此說雖近有理,然實穿鑿松柏之字,直諧聲耳。五等之封,始于三代,而松柏之字,制于倉頡,寧預知后世有公伯之爵耶?且松字古作察,從公者,后世省文也。即且至微而從公,獼狙至劣而從侯,豈亦以蟲之長乎?

槐者,虛星之精,晝合夜開,故其字從鬼。然《周禮》外朝之法。面三槐為三公之位。王荊公解槐黃中懷其美,故三公位之。吳《草廬注》云:“槐懷也,可以懷遠人也?!贝呵镌疲骸盎敝詺w也,古者,樹槐,聽訟其下,使情歸實也?!比粍t槐之從鬼,或為歸耳?

洪武間,出內(nèi)府所藏桃核示詞臣,核長五寸,廣四寸七分,前刻漢西王母賜漢武桃及宣和殿十字,涂以金。宋學士有蟠桃核賦。宇宙之間,固何所不有?但謂西王母賜漢武者,則誕妄無疑。此必宣和間黃冠偽為之以媚道君者耳。王黼盛時,廣求異物,有以桃核半枚獻者,中容米三四斗,即此類耳。吾閩荔枝木,有人偽作桃核刻之者,歲久亂真,殆無以辨此,亦不可不知也。曲阜孔林有楷木,相傳子貢手植者。其樹十余圍,今已枯死。其遺種延生甚蕃,其芽香苦,可烹以代茗,亦可乾而茹之。其木可為笏枕及棋枰云。敲之,聲甚鄉(xiāng)而不裂,故宜棋也。枕之無惡夢,故宜枕也。此木殊方不可知,以余所經(jīng)他處,未有見之者,亦圣賢之遺跡也。而守土之官,日逐采伐制器,以充饋遺,今其所存寥寥,反不及商丘之木,以不才終天年。不亦可恨之甚哉!

余在嶧山見禹時孤桐,于曲阜見孔子手植檜及子貢手植楷木,于閩雪峰見唐時枯木庵,而枯木庵質(zhì)紋形色政與嶧陽孤桐相類,色如黃金,而皮作斷紋,不問,知為數(shù)千年物也。二處寺僧守護甚嚴,故至今無恙??疽研喔瘮嗾?,獨留根干丈余。檜非圣人手植者,乃其遺種也。經(jīng)金兵火,廟宇樹木,盡為煨燼,而檜復挺一枝于東廡間,經(jīng)今又五六百年矣,不生不滅,孑然獨聳,數(shù)十年間,輒一發(fā)生,且其紋左旋而上,無傍枝,此為異耳。按孔林十里中,云木參天,上無鳥巢,無鴉聲,下無荊棘、蒺藜、刺人之草。圣人生前不語怪,乃身后著靈異若此,豈亦以神道設(shè)教耶?抑或有地靈呵護之也!

孔廟中檜,歷周、秦、漢、晉幾千年,至懷帝永嘉三年而枯??萑儆芯拍辏訉O守之不敢動,至隋恭帝義寧元年復生。生五十一年,至唐高宗乾封二年再枯??萑倨呤哪?,至宋仁宗康定元年復榮。至金宣宗貞?二年兵火摧折,無復孑遺。后八十二年,為元世祖三十一年,故根復發(fā)于東廡頹址之間,遂日茂盛,翠色蔥然。至我太祖洪武二年己巳,凡九十六年,其高三丈有奇,圍四尺許。至弘治己未,為火所焚。今雖無枝葉,而直干挺然,不朽不摧,生意隱隱,未嘗枯也。圣人手澤,其盛衰關(guān)于天地氣運,此豈尋??傻盟甲h乎?五嶺之間多楓木,歲久則生癭瘤。一夕,遇暴雷驟雨,其贅長三五尺,謂之楓人。越巫取之作術(shù)有通神之驗,此亦樟柳神之類也。一云:“取不以法,則能化去?!惫试唬骸袄蠗骰癁橛鹑恕!闭^此耳。

建寧行都司有豫章木,其中空,可設(shè)數(shù)席。余在福寧,龍泉庵后有榕木,木其中亦可盤坐五六人,枝梢寄生,大可數(shù)十圍。方廣岸有木自深坑出,直至岸頂,寺僧自巔垂ㄌ縋下度之,得三十丈云,而干不甚巨,半岸視之,殊不覺其長也。

宋時寢殿巨材謂之模枋。模枋者,人立其兩旁不相見,但以手摸之而已。今之皇木徑亦逾丈,其最中為棟者,每莖價近萬金,而舁拽之費不與焉。然川貴箐峒中亦不易得也。

嘗見采皇木者言深山窮谷之中,人跡不到,有洪荒時樹木,但荒穢險絕,毒蛇鷙獸,出入山中,蛛蜘大如車輪,垂絲如ㄌ,骨虎豹食之。采者以天子之命諭祭山神,縱火焚林,然后敢入。其非王命而入者,不惟橫罹患害,即求之終年,不得一佳木也。

榕木,惟閩、廣有之,而晉安城中最多,故謂之榕城,亦曰榕海。云:“其木最易長,折枝倒埋之,三年之外,便可合抱,柯葉扶疏,上參云表,大者蔽虧百畝,老根蟠拿如石焉。木理邪而不堅,易于朽腐。十圍以上,其中多空?!贝恕肚f子》所謂以不才終天年者也。閩人方言亦謂之松按“松”字,古作“{容木}”,則亦與“榕”通用矣。

閩人作室必用杉木,器用必用榆木,棺槨必用楠木,北人不盡爾也。桑、柳、槐、松之類。南人無用之者,北人皆不擇而取之,故梁棟多曲而不直,什物多窳而不致,坐是故耳。梗、楠、豫章,自古稱之,而?冉木生楚、蜀者,深山窮谷,不知年歲,百丈之干,半埋沙土,故截以為棺,謂之沙板。佳者,解之,中有文理,堅如鐵石。試之者,以暑月作合,盛生肉,經(jīng)數(shù)宿,啟之,色不變也。然一棺之直,皆百金以上矣。夫葬,欲其速朽也,今乃以不朽為貴,使骨肉不得復歸于土,魂魄安乎?或以木之佳者,水不能腐,蟻不能穴,故為貴耳,然終俗人之見也。

木之有癭,乃木之病也,而后人乃取其癭瘤,??者,截以為器,蓋有癭而后有旋文,磨而光之,亦自可觀。但有南癭北癭之異:南癭多楓,北癭多榆;南癭蟠屈秀特,北癭則取其巨而多盛而已。余在燕市中,見癭杯有大如斗者,后在一宗室,見以癭木為浴盆,此以大為貴也。南方磊塊百狀,或有自然耳??蓤?zhí)小僅如雞子者,此以小為貴也,政如北人賣大葫蘆種,謂可以為舟,而南人乃取如栗大者為扇墜。人之好尚不同如此,按劉子云:“梗楠郁蹙,以成縟錦之瘤?!眲t癭木之見重,自古然矣。

夫子稱松柏后凋,蓋中原之地,無不凋之木也。若江南樹木花卉,凌冬不凋者,多矣。如荔枝、龍目、桂檜、榕栝、山茶之屬,皆經(jīng)霜逾翠,蓋亦其性耐寒,非南方不寒也。至于蘭、菊、水仙,皆草本萎恭,當隕霜殺菽,萬木黃落之時,而色澤益媚,非性使然耶。

俗言松三粒五粒。段成式云:“粒當作鬣?!比灰嗖恢篦嗪瘟x。又云:“五鬣松皮不鱗?!苯裆街兴?,未見有不鱗者。段又云:“欲松不長,以石抵其直下,便不必千年方偃然?!币嗖槐M然也。凡松,髡其頂,則不復長,旁干四出,久即偃地矣。京師報國寺有松七八株,高不過丈許,其頂甚平,而枝干旁出,至十余丈者。數(shù)百莖矢,矯如游龍,然寺僧恐其折,每一干以一木支之,加丹堊焉。好事者攜酒上其頂,盤踞群坐。此亦生平所未嘗見也。(《澠水燕談》載亳州法相寺矮檜亦類此。)

建州云谷道中有數(shù)松,盤拿蹙縮,形勢殊詭。余嘗過之,歡其生于荒僻,無能嘗者。又十數(shù)武,石碣表于道周,大書曰:“戰(zhàn)龍松?!敝旎尬坦P也。追思往歲,過羅源山,路傍有石巖下覆,古樹虬枝,薈蔚其上,坐而樂之,徘徊土際,得一石刻曰:“才翁所賞樹石。”蓋蘇公為福守時所書也。乃知古人識鑒,其先得我心若此。而必鐫題以表之,則今人不能,亦不暇也。

南昌翊圣觀有二松,相去五尺,合為一干,名為義松,余在福寧南峰庵。見二榕樹亦然,作門出入,其實非干也,乃根耳。根初在土中,后入土愈深,土落而根出,怒卷如つ枝焉;土漸低,則根漸高,而成干矣。今人有偽作連理樹者,皆用此也。若以此松為義,它木盡負心耶。

嵩山嵩陽觀有古柏一株,五人聯(lián)手抱之,圍始合,下一石刻,曰“漢武帝封大將軍?!比说鼗手馑桑恢獫h武之封柏也。又唐武后亦封柏五品大夫。

北人于居宅前后多植槐、柳之類,南人即不爾,而閩人尤忌之。按桑道茂云:“人居而木蕃者去之。木蕃則土衰,土衰則人病。今人忌之以此。”然術(shù)士之談,何足信也?上必膏沃,而后草木蕃,豈有木盛土衰之理乎?

涿州之淶水道中有大桑樹,高十余丈,蔭百畝,云即昭烈舍前之桑也。自漢及今,千五百年矣,而扶疏如故。且其椹視常桑倍大,土人珍之,以相饋遺云。余按蕭道成所住宅亦有桑樹高三丈許,狀如車蓋。道成好戲其下。兄敬宗謂之曰:“此樹為汝生也?!苯裾然覝?,而桑之有無,亦無人能知之者,信乎在人不在物也。古人墓樹多植梧、楸,南人多種松、柏,北人多種白楊。白楊即青楊也。其樹皮白如梧桐,葉似冬青,微風擊之,輒淅瀝有聲。故古詩云:“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余一日宿鄒縣驛館中,甫就枕,即聞雨聲,竟夕不絕。侍兒曰:“雨矣?!庇嘤犞?,曰:“豈有竟夜雨而無檐溜者?”質(zhì)明視之,乃青楊樹也。南方絕無此樹。

白楊全不類楊,亦如水松之非松類也。李文饒有柳柏賦,似是柏名而柳其葉者,未審何木。今閩中有一種柳,其葉如松,而垂長數(shù)尺。其干亦與柳不類。俗名為御柳。夫詩人之詠御柳,不過禁御中柳耳,此則別是一種,而強名之者也。

梓也,?賈也,椅也,楸也,豫章也,一木而數(shù)名者也;蓮也,荷也,芙蓉也,菡萏也,芙蕖也,一花而數(shù)名者也。

楓、棗二木皆能通神靈,卜卦者多取為式盤。式局以楓木為上,棗心為下,所謂楓天棗地是也。靈棋經(jīng)法,須用雷劈棗木為之,則尤神驗。兵法曰:“楓天棗地,置之槽則馬駭,置之轍則車覆?!逼洚惾绱恕Iw神之所棲,亦猶鬼之棲樟柳根也。楚中有萬年松,長二寸許,葉似側(cè)柏,藏篋笥中,或夾冊子內(nèi),經(jīng)歲不枯;取置沙土中,以水澆之,俄頃復活;不知其所從出。或云:“是老苔變成者?!比惶o莖無根,而彼莖亦如松柏,有根須數(shù)條,未必是否也。燕齊人采椿牙食之以當蔬,亦有點茶者,其初茁時,甚珍之,既老則菹而蓄之。南人有食而吐者。然椿有香、臭二種。臭者,土人以湯淪而鹵之,亦可食也??贾秷D經(jīng)》,疏而臭者乃樗耳。蓋二木甚相類,但以氣味別之。今人不復識認,概呼為椿也。

木蘭去皮而不死;紫薇搔其皮,則樹皆搖動。

樺木似山桃,其皮軟而中空,若敗絮焉,故取以貼弓,便于握也。又可以代燭。余在青州,持官炬者,皆以鐵籠盛樺皮燒之,易燃而無煙也。亦可以覆庵舍。一云:“取其脂焚之,能辟鬼魅?!?br />
《竹譜》曰:“竹之類六十有一?!庇嘣诮希恐娬?,已不下三十種矣。毛竹最鉅。支提、武夷中有大如斗者。太姥玉壺庵,竹生深坑中,乃與崖上松栝齊稍,計高二十余丈。其最奇者,有人面竹,其節(jié)紋一覆一仰,如畫人面然。又有黃金間碧玉竹,其節(jié)一黃一碧,正直如界然。有{大歲}竹,見《雪峰語錄》。今雪峰有之;其它不可殫紀也。

“栽竹無時。雨過便移;須留宿土,記取南枝。”此妙訣也。俗說五月十三為竹醉日。不特此也,正月一日,二月二日,三月三日,直至十二月十二日,皆可栽。大要,掘土欲廣,不傷其根;多砍枝稍,使風不搖;雨后移之,土濕易活,無不成者。而暑月尤宜,蓋土膏潤而雨澤多也。

宋葉夢得善種竹,一日過王份秀才,曰:“竹在肥地雖美,不如瘠地之竹,或巖谷自生者,其質(zhì)堅實,斷之如金石?!眽舻脷w而驗之,果信。余謂不獨竹為然,凡梅、桂、蘭、蕙之屬,人家極力培養(yǎng),終不及山間自生者,蓋受日月之精,得風霜之氣,不近煙火城市,自與清香逸態(tài)相宜,故富貴豢養(yǎng)之人,其筋骨常脆于貧賤人也。

栽花竹根下,須撒谷種升許,蓋欲引其生氣,谷苗出土則根行矣。

竹太盛密,則宜芟之;不然,則開花而逾年盡死,亦猶人之瘟疫也。此余所親見者。后閱《避暑錄》,亦載此。凡遇其開花,急盡伐去,但留其根,至明春則復發(fā)矣。

廣南多巨竹,剖其半,一俯一仰,可以代瓦?!豆鸷S莺庵尽份d徭人以大竹為釜,物熟而竹不灼。少室山竹堪為甑?!渡胶=?jīng)》,舜林中竹,一節(jié)可為船,蓋不獨為椽已也。高潘州有疏節(jié)之竹,六尺而一節(jié)。黎母山有丈節(jié)之竹,臨賀有十抱之竹,南荒有芾竹,其長百丈。云母竹一節(jié)可為船。永昌有漢竹,一節(jié)受一斛。羅浮巨竹,圍二十尺,有二十九節(jié),節(jié)長二丈。此君,巨麗之觀,一至于此。{?眉}竹,細竹也,長數(shù)尺許。其筍冬夏生,可食。近日黃白仲詩有“{?眉}竹為椽”之語,誤矣。

東南之美,有會稽之竹箭焉。竹自竹,箭自箭,乃二物也?!懂愇镏尽罚骸凹窦毿艑崳蔀榧?,故名之。”而竹之用多,又不獨為箭已也。

移花木,江南多用臘月,因其歸根不知搖動也?!堵尻柣居洝穭t謂秋社后九月以前栽之,蓋過此冱寒。亦地氣不同耳。獨竹于盛暑烈日中移,得其法,無不成長。蓋其堅貞之性,不獨耐寒,亦足敵暑。如有德之士,貧賤不移,富貴不淫也。

竹名妒母,后筍之生必高前筍。竹初出土時,極難長,累旬不盈尺。逮至五六尺時,潛記其處,一夜輒尺許矣。武夷城高巖寺后有竹本出土尺許,分兩岐直上,此亦從來未見之種。按《宋史·五行志》,天禧間太平興國寺亦有此。而大中祥符間,黃州、江陵、武岡、晉原諸處且以祥瑞稱賀矣。(按陶谷《清異錄》載浙中有天親竹,皆雙岐,自是一種)

芝蘭生于空谷,不以無人而不香,然芝實無香也。蘭,閩中最多,其于深山無人跡處,掘得之者,為山蘭,其香視家蘭為甚。人家所種,紫莖綠葉,花簇簇然。若謂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為蘭,一干數(shù)花,而香不足者為蕙,則今之所種皆蕙耳,而亦恐未必然也。即山谷中絕香之蘭,未見有一干一花者。吾閩,蘭之種類不一,有風蘭者,根不著土,叢蟠木石之上,取而懸之檐際,時為風吹,則愈茂盛,其葉花與家蘭全無異也。有歲蘭,花同而葉稍異,其開必以歲首,故名。其它又有鶴蘭、米蘭、朱蘭、木蘭、賽蘭、玉蘭,則各一種,徒冒其名耳。

蘭最難種,太密則疫,太疏則枯;太肥則少花,太瘦則漸萎;太燥則葉焦,太濕則根朽;久雨則腐,久曬則??;好風而畏霜,好動而惡潔;根多則欲劇,葉茂則欲分;根下須得灰糞亂發(fā)實之,以防蟲蚓,清晨須用櫛發(fā)油垢之手摩弄之,得婦人手尤佳,故俗謂蘭好淫也。須置通風之所,竹下池邊,稍見日影,而不受霜侵,始不夭折。故北方人以重價購得之,百計不能全活,亦其性然耳。古者,女子佩蘭,故內(nèi)則曰:“婦或賜之蘭,則受而獻諸舅姑?!毖喙脡籼炫c己蘭,文公遂與之蘭而御之?!痘茨献印吩唬骸澳凶又蔡m,美而不芳,情不相與往來也?!眲t蘭之宜于婦人,其來久矣。古人于花卉似不著意,詩人所詠者,不過苤莒、卷耳、?蘩之屬,其于桃李、棠棣、芍藥、菡萏,間一及之。至如梅、桂,則但取以為調(diào)和滋味之具,初不及其清香也。豈當時西北中原無此二物。而所用者皆其乾與實耶?《周禮》:“籩人八籩,乾{艸?}與焉?!眥艸?}即梅也,生于蜀者謂之{艸?}?!渡虝罚骸叭艉透曜鼷}梅?!眲t今烏梅之類是已。可見古人即生青梅未得見也,況其花乎?然《召南》有標梅之詠,今河南、關(guān)中,梅甚少也。桂蓄于盆盎,有間從南方至者,但用之入藥。未聞有和肉者。而古人以姜、桂和五味?!肚f子》曰:“桂可食,故伐之?!必M不冤哉?然余宦西北十余年,即生姜芽,亦不數(shù)見也。

自暗香疏影之句為梅傳神,而后高人墨客,相繼吟賞不置。然玩華而忘實,政與古人意見相反。閩、浙二吳之間,梅花相望,有十余里不絕者,然皆俗人種之以售其實耳?;〞r苦寒,凌風雪于山谷間,豈俗子可能哉?故種者未必賞,賞者未必種,與它花卉不同也。

菊于經(jīng),不經(jīng)見,獨《離騷》有“餐秋菊之落英”,然不落而謂之落也,不賞玩而徒以供餐也,則尚未為菊之知已也。即芍藥,古人亦以調(diào)食。使今人為之,亦大殺風景矣。秦詩:“山有苞櫟,隰有六駁?!泵献⒁詾轳g馬,此固無害于義,但木中原有六駁,其皮青白,遠望之如獸焉,見崔豹《古今注》。且《詩》下章“山有苞棣。隰有樹?遂?!睋?jù)其文意,似皆指草木也。故陸機不從毛氏之說。雖詩人未必拘拘若此,但以為木則相屬,以為獸則相遠。且止言駁足矣,何必六也?鄭詩:“山有喬松,隰有游龍?!饼堃嗖菝?。古人之言,往往出奇若此,又豈得指為游戲之龍乎?又宋時里語曰:“斫檀不諦得莢,莢尚可得駁馬。”莢與六駁木相似,言伐檀而誤得莢,得莢而誤以為駁,得駁而誤以為駁馬,其去本來愈遠矣。此見羅愿《爾雅·翼》為拈出之。

橘渡淮而北,則化為枳,故《禹貢》楊州厥包,橘柚錫貢,蓋以其不耐寒,故包裹而致之也。然柚似柚而大,其味甚酸,與橘懸絕,乃得附橘著名幸矣?!稄V志》曰:“成都有柚大如斗?!苯耖}、廣有一種如瓜者,方言謂之◆,蓋其蒂最牢,任風拋擲而不墜也,其色味彌劣矣。

◆花白色似玉蘭,其香酷烈,諸花無與敵者,壬子上巳,余與喻正之郡守禊飲郊外十里之中,異香逆鼻,諸君詫以為奇。余笑謂:“此柚花也。形質(zhì)既粗,色味復劣,故雖有奇香,無賞之者。”眾采而遞嗅之,果然。夫香壓眾花,而名不出里?,余至今尚為此君扼腕也。

合歡蠲忿,萱草忘憂,此寄興之言耳。萱草豈能忘憂?而《詩》之所謂諼草,又豈今之萱草哉?羅氏曰:“諼,忘也。婦人因君子行役,思之不置,故言安得有善忘之草,樹之,使我漠然而無所思哉?”然而必不可得也。使果為萱草,何地無之,而乃有安得之嘆耶!凡《詩》之言安得者,皆不可得,而設(shè)或擬托之詞也。后人以萱與諼同音,遂以忘憂名之。此蓋漢儒傳會之語,后人習之而不覺其非也。萱草一名鹿蔥,一名宜男。然鹿蔥晏元獻已辨其非矣。宜男,自漢相傳至今,未見其有明驗也。

古人于瓜極重,《大戴禮夏小正》:“五月乃瓜,八月剝瓜?!薄队娘L》:“七月食瓜?!薄缎⊙拧罚骸爸刑镉袕],疆場有瓜?!笔莿兪禽汐I之皇祖。曾孫壽考,受天之??!苯袢穗绻蠟檩?,不可以享下賓,而況祭祖考乎?但古人之瓜亦多種類,非今之西瓜也。西瓜自宋洪皓始攜歸中國。自此而外,有木瓜、王瓜、金瓜、甜瓜?!稄V志》所載,又有烏瓜、魚瓜、蜜筒瓜等十余種。不知古人所云食瓜的是何種?今人西瓜之外無有薦賓客會食者,漢陰貴人夢食敦煌瓜甚美。敦煌,西羌地也。豈此時西瓜已有傳入中國者,但不得其種耶?今時諸瓜,其色澤香味,豈復有出西瓜之上者?始信邵平五色,浪得名耳。

《禮》:“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副,析也。既削之,又四析之,而巾覆焉)。為國君者華之,巾以?(華中裂之,不四析也)。為大夫累之(累,裸也,謂不以巾覆也)。士◆之(謂不中裂,但橫斷去◆而已)。庶人咬之(不橫斷也)?!惫湃擞谝还现?,乃極其瑣屑若是,既菹以祭,便欲壽考受祜,而食之之法又各有等限,使不逾越,不知何意以此為訓?宜乎曹孟德有進一瓜而斬三妾之事也。

匏亦瓜之類也,與瓠一種,而有甘苦之異。甘者為瓠,《詩》所謂“幡幡瓠葉”是也。苦者為匏不可食,但可用以渡水而已,《詩》所謂“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是也。故夫子謂子路:“吾豈匏瓜也哉?焉能觀而不食?”言但可之,觀而不可食也。注者乃以系于一處,而不能飲食解之,則凡草木之類皆然,何必匏瓜?此大可笑也。然匏、瓠,古亦通用?!稄V雅》曰:“匏,瓠也。”惠子謂莊子:“魏王貽我五石之瓠?!眲t亦匏也?!昂臃谥畬殻星种畱肄搜伞?;則亦瓠也。今人以長而曲者為瓠,短項而大腹者為葫蘆,即匏也,亦謂之壺。《幽風》:“八月斷壺。”?冠子,“中流失船,一壺千金”是也。然則壺,嫩而甘者,亦可食,老而苦者,古人皆用以渡水,今人則用以盛水而已。與瓠形質(zhì)既殊,其熟,瓠先而匏后,而古人通用之者,原一種也。(陸佃《埤雅》斷以為二種,固亦無害,乃釋匏,而又釋壺與瓠為三,誤矣。)

余于市場戲劇中見葫蘆多有方者,又有突起成字為一首詩者,蓋生時板夾使然,不足異也。最后于閩中見一葫蘆,甚長,而拗其頸,結(jié)之若繩狀。此物甚脆,而蔓系于樹腹,又甚大,不知何以能結(jié)之?(或云:此理之不可解者也。)

《南州異物志》載:“蕉有三種最甘好者為羊角蕉;其一如雞卵;其一如藕子?!贝私园沤抖=耖}、廣蕉尚有數(shù)種:有美人蕉,樹葉皆似芭蕉而稍小,開花殷紅鮮麗,千葉如槌,經(jīng)數(shù)月不凋謝,摘置瓶中,以水漬之,亦可經(jīng)一兩月也。此蕉最佳,書齋中多植之。有鳳尾蕉,其木粗巨,葉長四五尺,密比如魚刺然,高者亦丈余。又有番蕉,似鳳尾而小,相傳從流求來者,云:“種之能辟火患。”

美人蕉,華而不實,吳、越中無此種。顧道行先生移數(shù)本至家園植之,花時賓朋親識,賞者如云,以為從來未始見也。先生喜甚,以美蕉名其軒。今復二十余年,不知何如耳。番蕉,云是水精,故能辟火,將枯時,以鐵屑糞之,或以鐵丁釘其根,則復活,蓋金能生水也,物性之奇有如此者。植盆中不甚長,一年才落一下葉,計長不能寸也。亦不甚作花,余家畜二本,三十年中,僅見兩度花耳?;ㄒ嗨瓢沤?,而色黃不實。

歷考史傳所載果木,如所云都念豬肉子、猩猩果、人面樹者,今皆不可得見,而今之果木又多出于紀載之外者。豈古今風氣不同,或昔有而今無,或未顯于昔而蕃衍于今也?今閩中有無花果,清香而味亦佳,此即《倦游錄》所謂木饅頭者。又有一種,甚似皂莢,而實若蒸栗,土人謂之肥皂果,或云即菩提果。至于佛手柑、羅漢果之類,皆不見紀載。山谷中,可充口實,而人不及知者,益多矣。

牡丹,自唐以前,無有稱賞,僅《謝康樂集》中有“竹間水際多牡丹”之語,此是花王等一知己也。楊子華有“畫牡丹處極分明”之詩。子華,北齊人,與靈運稍相后。段成式謂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說牡丹,而《海山記》乃言煬帝辟地為西苑,易州進二十相牡丹,有赭紅、?紅、飛來紅等名,何其妄也?自唐高宗后苑賞雙頭牡丹,至開元,始漸貴重矣。然牡丹原止呼木芍藥。芍藥之名,著于風人吟詠,而牡丹以其相類,依之得名,亦猶木芙蓉之依芙蓉為名耳。但古之重芍藥,亦初不賞其花,但以為調(diào)和滋味之具,而牡丹不適于口,古無稱耳。今藥中有牡丹皮,然惟山中單瓣赤色,五月結(jié)子者堪用,場圃所植,不入藥也。

牡丹,自閩以北,處處有之,而山東、河南尤多?!钝拧吩疲骸暗ぱ右晕骷鞍钡乐?,與荊棘無別,土人皆伐以為薪?!蔽粗褚?。余遇濮州曹南一路,百里之中,香風送鼻,蓋家家圃畦中俱植之,若蔬菜然??N紳朱門,高宅空鎖,其中自開自落而已。然北地種無高大者,長僅三尺而止。余在嘉興、吳江所見,乃有丈余者,開花至三五百朵,北方未嘗見也。此花,唐、宋之時,莫盛于洛陽,今則徒多而無奇,豈亦氣運有時而盛衰耶?

牡丹各花俱有,獨正黃者不可得。不知當時姚氏之種,何以便絕?今天下粉白者最多,紫者次之,正紅者亦難得矣。亦有墨色者,須茁牙時,以墨水溉其根,比開花,作蔚藍色,尤奇也。王敬美先生在關(guān)中時,秦藩有黃牡丹盛開,宴客。敬美甚詫,以重價購二本攜歸,至來年開花,則仍白色耳,始知秦藩亦以黃梔水澆其根,幻為之以欺人也。

牡丹、芍藥之不入閩,亦如荔枝、龍眼之不過浙也。此二者政足相當。近來閩中好事者多方致之,一二年間,亦開花如常,但微覺瘦小,過三年不復生,又數(shù)年則萎矣。然北方茉莉,經(jīng)冬即死,而茉莉不絕者,致之多也。閩人茍不惜貲力,三年一致之,何患無牡丹哉。

閩中有蜀茶一種,足敵牡丹。其樹似山茶而大,高者丈余,花大亦如牡丹,而色皆正紅。其開以二三月,照耀園林,至不可正視,所恨者香稍不及耳。然牡丹香亦太濃,故不免有富貴相。蜀茶色亦太艷,政似華清宮肥婢,不及昭陽掌上舞人也。

世之詠牡丹者,亦自獎借太過。如云“國色天香”猶可,至謂芍藥為“近侍芙蓉避芳塵”,“虛生芍藥徒勞妒”,“羞殺玫瑰不敢開”,恐牡丹未敢便承當也。牡丹豐艷有余,而風韻微乏,幽不及蘭,骨不及梅,清不及海棠,媚不及荼蘼,而世輒以花之王者,富貴氣色易以動人故也。芍藥雖草本,而一種妖媚豐神,殊出牡丹之右。譬之名姬嬌婢,侍君夫人之側(cè),恐有識者消魂不在彼而在此。不知世有同余好否?

楊州瓊花,種既不傳,論者紛紛。楊用修以為即梔子花,何言之太易也?《齊東野語》言“絕類聚八仙,但色微黃而香”,此與梔子有何干涉?《七修類棠》謂“不但瓊花不傳,即聚八仙亦不知何似,而以繡裘花當之?!庇嘀^郎仁寶與楊用修皆因不識聚八仙,故遂妄模瓊花耳。余在濮州蘇觀察園中見有花如茉莉,而八朵為一簇,問其人,曰:“聚八仙也?!币蛑甲R聚八仙。而瓊花既云絕類,則亦必八朵相簇。若以為梔子,則僅八之一。以為繡裘,而太繁密,與聚八仙愈不相類。但當時既云天下皆無,獨揚州一株,則必天生別一奇種,而后人取其孫枝移接他樹,安能如其故物?而必求目前常有之花以實之,宜乎說之益混也。

瑞香原名睡香。相傳廬山一比丘僧,晝寢山石下,夢寐之中,但聞異香酷烈,覺而尋之。因得此花,故名睡香。后好事者奇其事,以為祥瑞,乃改為瑞。余謂山谷之中,奇卉異花,城市所不及知者何限,而山中人亦不知賞之。三吳最重玉蘭,金陵天界寺及虎丘有之,每開時,以為奇玩,而支提、太姥道中,彌山滿谷,一望無際,酷烈之氣,沖人頭眩。又延平山中,古桂夾道,上參云漢,花墜狼藉地上,入土數(shù)尺。固知荊山之人,以玉抵鵲,良不誣也。子美于蜀不賦海棠,此未必有別意,亦偶不及之耳。且詩中花譜不及之者亦多,何獨海棠也?自鄭谷有“子美無情為發(fā)揚”之語,而宋人動以為口實。至謂子美母名海棠者,不知出于何書,亦可謂穿鑿之甚矣。

《詩》“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舜,木槿也,朝開暮落。婦人容色之易衰,若此詩之寄興,微而婉矣。然花之朝開暮落者,不獨槿花,如蜀葵、茉莉、木芙蓉、棗花皆然,而銀杏花一開即落,又速于木槿也,但木槿色稍艷耳。

《本草綱目》謂:“菊,春生夏茂,秋華冬實?!比痪蘸螄L有實?此與《離騷》落英同誤矣。牡丹與桂,間有實者,牡丹實可種,而桂不可種也。竹有花者,而未見其實。然竹花逾年即死,謂之竹米,此乃竹之疫,非花也。楊用修謂“余千有竹,實大如雞子?!贝死险Z多杜撰,吾未敢信。

世傳黃楊無火,入水不沉,此未之試,或不盡然也。物皆易長,而此木最難長,故有厄閏之說,言閏年則縮入土。此說亦未必然,但狀其不長耳。金陵僧寺齋前多植為玩,往往游處三十余年而不能高咫尺者,柔嫩如故,不但不長,亦不老也。

白{艸咎}可以血玉。嘉榮之草,服者不霆。血玉者,染玉使作血色也。不霆者,令人不畏雷霆也。此二語甚奇。

《拾遺記》載:“紫泥菱莖如亂絲,一花千葉,根浮水上,實沉泥中,食之不老?!苯褛w州寧晉縣有石蓮子,皆埋土中,不知年代,居民掘土,往往得之,有數(shù)斛者,其狀如鐵石,而肉芳香不枯,投水中即生蓮葉,食之令人輕身延年,愈瀉痢諸疾。今醫(yī)家不察,乃以番蓮子代之,苦澀腥氣,嚼之令人嘔逆,豈能補益乎?古人重口實,故梅被橫差調(diào)羹,芍藥、杏、桂屈作醬酪。自唐而后,稍稍為花神吐氣矣,然徒賞其華,而不知究其用。古人所以忘秋實之嘆也。傳記所載盧懷慎作竹粉湯,藺先生作蘭香粥,劉禹錫作菊苗薺,今人有以玫瑰、茶薇、牡丹諸花片蜜漬而啖之者。芙蓉可作粥,亦可作湯。閩建陽人多取蘭花,以少鹽水漬三四宿,取出洗之,以點茶,絕不俗。又菊蕊將綻時,以蠟涂其口,俟過時,摘以入湯,則蠟化而花茁,馨香酷烈,尤奇品也。但蘭根,食之能殺人,不可不慎。

司馬溫公有晚食菊羹詩:“采擷授廚人,烹淪調(diào)甘酸。毋令姜桂多失彼真味完。”古今餐菊者多生咀之,或以點茶耳,未聞有為羹者。亦不知公之所羹者,花耶?葉耶?今人有采菊葉煎面餅食之者,其味香,尤勝枸杞餅也。

《月令》曰:“菊有黃華?!秉S者,天地之正色也。凡香,皆不以色名,而獨菊以黃花名,亦以其當搖落之候而獨得造化之正也。然世人好奇,每以緋者、墨者、白者、紫者為貴,至于黃,則尋常視之矣。菊種類最多,其知名者,不下三十余種。其栽培之方,亦甚費力。余在復州,見好事家,菊花有長八尺者,花巨如碗,后為吳興司理偶得佳種,自課植之,芟其繁枝,去其旁蕊,只留三四頭,洎秋亦高七尺許,大亦如之。過此不能常在宅中,即有其種,不復長矣。庚戌秋,在京師始習見以為常,蓋貴戚之家善于培植故也。

人生看花,情景和暢,窮極耳目,百年之中,能有幾時?余憶司理東郡時,在曹南一諸生家觀牡丹,園可五十余畝,花遍其中,亭榭之外,幾無尺寸隙地,一望云錦,五色奪目。主人雅歌投壺,任客所適,不復以賓主俗禮相恩。夜復皓月,照耀如同白晝,歡呼謔浪,達旦始歸。衣上余香,經(jīng)數(shù)日猶不散也。又十余年,在長安一戚家看菊,勛高堂五楹,主客幾筵之外,盆盎密砌,間色成列,凡數(shù)百本,末皆齊正如一,無復高下參差。左右顧盼,若一幅霞箋然。既而移觴中堂,以及曲房夾室,回廊耳舍,無不若是者。變童歌舞,委蛇其中,兼以名畫古器,琴瑟圖書,縱橫錯陳,不行觴政,不談俗事。雖在畫欄朱拱之內(nèi),蕭然有東籬南山之致。蓋生平看花極樂境界,不過此二席耳。居諸如流,每一念之,恍如夢寐中也。

得勝花者,未必有勝地;得勝地者,未必有勝時;得勝時者,未必有勝情;得勝情者,未必有勝友。雕欄畫棟,委巷村塵,非地也;凄風苦雨,炎晝晦夜,非時也;宦情生計,愁懷病體,非情也;高官富室,村妓俗人,非友也。具花情,然后擇花友;偕花友,然后謀花地;定花地,然后候花時;庶幾歲一遇過之矣,然而不可必得也。淳熙《如皋志》所謂“李嵩者,自八十看花,至一百九歲而終,無一歲不預焉”,可謂厚幸矣,而吾猶竊有恨也,彼蹉跎于壯年,而徒◆◆于末景也。

歐陽文忠在滁州,命屬吏治花,所謂“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者,可謂得種花之妙諦矣。滁為江北,花視南方較少,若吾閩、廣則四時不絕之花,人人力可辦,不待教也。今姑毋論其他,只蘭、桂二種,已可貫四時矣。閩中桂嘗以七月開花,直到四月而止,五六二月長芽之候,芽成葉則復花矣。蘭則自春徂冬,無不花者。故有四季蘭之名,其它相踵而發(fā)者,固不可一二數(shù)也。

今朝廷進御,常有不時之花,然皆藏土窖中,四周以火逼之,故隆冬時即有牡丹花。計其工力,一本至十數(shù)金,此以難得為貴耳。其實不時之物,非天地之正也。大率北方花木,過九月霜降后,即掘坑塹深四尺,?花其中,周以草秸而密瘞之,春分乃發(fā),不然即槁死矣。南方攜入北者,如梅、桂、梔子之屬,尤難過臘,至茉莉,則百無一存矣。

凡花少六出者,獨梔子花六出,其色香亦皆殊絕,故段成式謂即エ葡花,楊用修謂即楊州瓊花,然皆非也。此花在閩中,極多且賤,與素馨、茉莉皆不擇地而生者,北至吳、楚始漸貴重耳。茉莉在三吳,一本千錢,入齊輒三倍酬直。而閩、廣家家植地編籬,與木槿不殊。至于薔薇、玫瑰、荼蘼、山茶之屬,皆以編籬,以語西北之人,未必信也。

蜀孟泉僭擬宮闕,于成都四十里,盡種木芙蓉,每至秋時,鋪以錦繡,高下相照,謂左右曰:“真錦城也。然木芙蓉極易長,離披散漫,至不可耐;及其衰也,殘花敗葉,委藉狼狽,蕭索之狀,無與為此。此與朝菌、木槿何異?而乃夸以為麗?其敗亡也,不亦宜乎?

兗州張秋河邊有掛劍臺,云即徐君墓,季札所掛劍處也。臺下有草,一豎一橫,如人倚劍之狀,食之能愈人心疾。余謂此草不生它所,而獨產(chǎn)掛劍臺,豈季子義氣所感而生耶?至于療人心疾之說,亦不過廉頑立懦之遺意耳。不知其偶然耶?抑好事者附會之也?余在張秋覓所謂掛劍草者,臺前后乃無有,而鄰近民莊或有之。至水部署中,亦間有數(shù)莖。此豈聞掛劍之風而興起者耶?可為一笑也。

有睡草,亦有卻睡之草;有醉草,亦有醒醉之草;有宵明之草,亦有晝暗之草;有夜合之草,亦有夜舒之草;物性相反,有如此者。

丘文莊謂棉花自元始入中國,非也。棉花雖有草木二種,總謂之木棉花。其實木種者,乃班枝花,非棉花也。唐李商隱詩:“木棉花發(fā)鷓鴣飛?!薄锻ㄨb》,梁武帝木棉皂帳,史?注釋甚詳,與今棉花無異,但云江南多有之。今則燕、魯、燕、洛之間盡種之矣,豈元時始求種于江南,而令北地種之耶?若謂自虜?shù)厝胫袊?,則虜?shù)睾螄L有棉花?漢中行說教匈奴得漢?絮,馳荊棘中,即裂示,不如氈貉之厚也。況棉花極畏寒,齊地若霜早,則花皆無收,故宜于閩、廣,今反謂其自北而至,可乎?

人有召箕仙,以白雞冠請詩者,即書曰:“雞冠本是胭脂染?!逼淙嗽唬骸罢`矣,乃白色者也。”復續(xù)曰:“洗卻胭脂似粉妝。只為五更貪報曉,至今猶帶一頭霜?!庇钟姓傧梢约t梅為題,以儔頭牛為韻,箕云:“雪骨冰肌孰與儔?”人曰:“所求乃絳梅,非白也?!绷季脮唬骸包c些顏色在枝頭。牧童睡起朦朧眼,錯認桃林欲放牛?!倍婎H有致,而事絕相類,豈好事者為之耶。

閩中山谷溪澗間,有草蔓生類兔耳,而色正碧,菁翠??妍,異于他卉,植移盆中,甚有幽致,殊勝菖蒲、躑躅也。但性畏日,稍嘆即槁,須置池畔巖側(cè),濃陰倒石之下。余行天下,未有見此草者。

芝者,菌、蕈同類,本非難得之物,但以產(chǎn)于室內(nèi)梁間,非意得之,故為瑞耳。若山谷間,朽木?雨,自然叢生,朝夕云霞薰蒸,自成五色,無足異者。宋景德間,天書興,丁謂獻芝至十余萬本。政和間,花石綱興,郡守李文仲采及三十萬本。有一本數(shù)千葉,眾色咸備,是可謂之瑞乎?

菌、蕈之屬多生深山窮谷中,蛇虺之氣薰蒸,易中其毒?!段骱尽份d:“宋吳山寺產(chǎn)菰,大如盤,五色光潤,寺僧以獻張循王。王以進高宗。高宗復詔還寺。往返既久,有汁流下,犬舐之,立斃,始大驚戒,瘞之。又有笑菌,食者笑不止,名“笑矣乎”,柳子厚有文紀之。今閩人多取菌,克油作菜油,市人食者,輒大吐委頓,其毒甚者,遂至殺人,不可不慎也。

凡菌為羹,照人無影者,不可食。《夷堅志》載:“金溪田仆食蕈,一家嘔血,死者六人,惟丘岑幸以痛飲而免,蓋酒能解毒也?!庇旨味ㄒ液?,僧德明游山,忽得奇菌,歸以供眾,毒發(fā),僧行死者十余人,德明亟嘗糞獲免。有日本僧定心者,寧死不污,至膚理拆裂而死,至今庵中藏有日本度牒。其僧姓平氏,日本國、東京、相州、行香縣、上守鄉(xiāng)、元勝寺僧也。寧死非命,不污其口,亦庶幾陳仲子之風矣。

嘉靖壬子四月,金陵有井皮行者,于其家竹林中得一大菌。烹而食之,數(shù)口皆毒死。又有張椿種瓜為業(yè),圃中留一瓜,極大者,以自奉,方食兩片即死,聞其氣者亦病。乃知異常之物,不可輕食?!短綇V記》載:“李崇真在蜀,庭中有一橘,大而晚熟,有小孔如針,賓僚驚異,欲表進之,久而乃罷。及剖,則有赤斑蛇蟠其中。又韋皋鎮(zhèn)成都,有柑大如斗,欲以進,醫(yī)者昝殷在座,固持不可,請以針刺其蒂,流血沾席,駭而剖之,乃兩頭蛇也??刹唤湓?!學而不行謂之視肉?!渡胶=?jīng)》:“狄山有視肉?!弊ⅲ骸熬廴庑稳缗8危袃赡?,食之至盡,尋復生如故?!薄短綇V記》載:“蘭溪蕭靜之掘地得物,如人手?霍,而食之甚美,后遇一道士詰之。道士曰:‘此肉芝也,壽等龜、鶴矣?!薄督弾纂s志》云:“徐稹廷評于戶州河次,得一小兒,手無指,懼而棄之?!贝苏^肉芝者也。狄山所產(chǎn),想亦此類?;被S,舉子忙;枇杷黃,醫(yī)者忙。

滇中有雞蹤,蓋菌、蕈類也,以形似得名。其油如醬,可以點肉,亦閩中烏?念醬之類也。

俗云:“黃金無假,阿魏無真?!卑⑽荷饔蛑?,一名合昔泥。其樹有汁,沾物即化,人多牽羊、豕之類系樹下,遙以物撼其樹汁,落則羊、豕皆成阿魏矣。樹上之汁終不可得,故云無真也。其味辛平無毒,殺諸蟲,破癥瘕,下惡除邪,解蟲毒,且其氣極臭而能止臭。彼中以淹羊肉甚美,中國止入藥物而已。又有馬思答吉者,似椒而香酷烈,以當椒用。有回回豆,狀如椿子,磨入面中,極香,兼去面毒。

特迦香出弱水西,形如雀卵,色頗淡白,焚之,辟邪去穢,鬼魅避之。?叭香出?叭國,色黑,熟之不甚香,而可和諸香,亦能辟邪魅。京師有賃宅住者,其宅素兇,既入,不能便移,但日焚?叭香一罅。至夜中,其子聞鬼物相與語曰:“彼所焚何物?令我頭痛不堪。當相率避之?!痹蕉?,宅遂清吉無患。乃知《博物志》載漢武帝焚西使香,宮中病者盡起;徐審得鷹嘴香焚之,一家獨不疫疾,當不誣也。

永樂初,天妃宮有鸛卵,為寺僧所烹,將熟矣。老僧見其哀鳴,命取還之,數(shù)時雛出。僧驚異,探其巢,得香木尺許,五采如錦,持以供佛。后有倭奴見,以五百金買之。問何物,曰:“此仙香也,焚之,死人可生,即返魂香也。

安息香能聚鼠,其煙白色如縷,直上不散。又狼糞煙亦直上,故烽堠用之。北虜氈帳中,數(shù)百人共處,中支一鍋,其煙直透頂孔而出,燒狼糞故也。

血竭一名騏ら竭,出南番中,廣州亦有之。樹高數(shù)丈,葉以櫻桃,而有三棱脂液,滴下如膠飴狀,久而堅凝,色如乾血,又能破積血,止金瘡血,故以血竭名也。洪熙初,李祭酒時勉因上元夜拾墜金釵,俟其人至,還之,乃千戶之婦也。夫婦德公甚厚,饋遺俱不受。乃出藥物一片,曰:“此名血竭,出于異國,往年征交廣所得,既不費財,而可備緩急,愿公納之?!惫耸?,以語夫人。后公以言事忤旨,為金瓜槌折其肋幾殆,召醫(yī)視之,曰:“傷頗重,可為也,但須真血竭?!狈蛉思慈☆?,遂得蘇。時論以為還金之報也。一云:是紫鎦樹之脂,驗者以透指甲為真。

漢唐郎署近侍皆賜雞舌香以防口過。香雞舌即丁香也,有雌雄二種,雌者大而良,俗名母丁香。顆粒如山茱萸。擊破有縱理。解為兩向。若雞舌狀。故名廣州有之。沉香樹類椿,細枝緊實,未爛者為青桂黑堅;沉水者為沉香;帶斑點者為鷓鴣沉;半沉者為{艸棧}香;形像雞骨者為雞骨香;像馬蹄者為馬蹄香;在土中成薄片者為龍鱗香;亞于沉香為速香;不沉者為黃香,交州人謂之蜜香,《佛經(jīng)》謂之阿迦爐香;一物而異名如此,近于果中之蓮、藕矣。用修所記,一香七名者,誤也。

宋宣和間,宮中所焚異香有篤耨、龍涎、亞悉、金顏、雪香、褐香、軟香之類。今世所有者,惟龍涎耳。又有瓠香,猊眼香,皆不知何物。

龍涎于諸香中最貴。《游宦紀聞》云:“每兩不下百千,次者亦五六十千。近海旁,常有云氣罩山間者,龍睡其下也。土人相約更守?;虬胼d,或二三載,云散則龍去矣,往跡之,必得龍涎,或五七兩,或十余兩?!庇盅裕骸按蠛Q笾杏行郎u,龍伏其下,涎常涌出,為風吹日曬,結(jié)成一片?!薄稁X外雜記》云:“龍枕石睡,涎沫浮水積而能堅?!庇鄦枎X南諸識者,則曰:“非龍涎也,乃雌雄交合,其精液浮水上,結(jié)而成耳。”果爾,則腥穢之物,豈宜用之清凈之所哉?今龍涎氣亦果腥,但能收斂諸香,使氣不散,雖經(jīng)十年,香味仍在,故可寶也。

呂惠卿對神宗言:“凡草木,皆正生嫡出,惟蔗側(cè)種,根上庶出,故字從庶。”然薯蕷亦側(cè)種旁出也。嵇含草木狀作竿蔗,謂其挺直如竹竿也,今人乃作甘蔗,誤矣。

《易》曰:“莧陸???!标懀剃懸?,下有死人,則上有商陸,故其根多如人形,俗名樟柳根者是也。取之之法,夜靜無人,以油炙梟肉祭之,俟鬼火叢集,然后取其根,歸家以符煉之,七日即能言語矣。一名夜呼,亦取鬼神之義也。此草有赤、白二種,白者入藥,赤者使鬼。若誤服之,必能殺人。又《荊楚歲時記》:“三月三日,杜鵑初鳴,田家候之。此鳥晝夜鳴,血流不止,至商陸子熟,乃止?!鄙w商陸未熟之前,正杜鵑哀鳴之候,故稱夜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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