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餞枝江盧生，有族兄任狄道州司馬，往依之，而兩月前已擢鎮(zhèn)西太守。囊無資斧，流寓沙尼驛。幸幼習(xí)武事，權(quán)教拳棒為活。驛前棗樹兩株，圍可合抱，時當果熟，打棗者日以百計。盧笑曰：“裝鉤削梃，毋乃太紆，吾為若輩計之?！碧灰纶呑笫讟湎?，抱而撼焉，柔若蓬植，樹上棗簌簌墮地。眾奇之。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趨右首樹下，以兩手對抱，而枝葉殊不少動。盧曬之。髯者曰：“汝所習(xí)者，外功也，仆習(xí)內(nèi)功，此樹一經(jīng)著手，轉(zhuǎn)眼憔悴死矣！”盧疑其妄。
亡何，葉黃枝脫，紛紛帶棗而墮，而樹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盧大駭。髯者曰：“孺子亦屬可教?！痹兤浼沂?，并問婚未，盧曰：“予貧薄，終歲強半依人，未遑授室?！摈渍咴唬骸捌陀凶九c足下頗稱良匹，未識肯俯納否？”盧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歸，裝女出見。于是夕，即成嘉禮。明日，謁其內(nèi)黨；有老嫗跛而杖者，為女之祖母；蠻衿禿袖，頎而長者，為女之嫡母；短衣窄褲，足巨如籮者，為女之生母；野花堆鬢，而粉黛不施者，則女之寡姊也。盧以女德性柔婉，亦頗安之。
居半載，見髯者形蹤詭秘，絕非善類；乘其出游未反，私謂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殺人奪貨，終至滅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將何以處我？”女曰：“行止隨君，妾何敢決？”盧曰：“為今之計，惟有上稟高堂，與卿同歸鄉(xiāng)里，庶無貽后日之悔?！迸唬骸熬醚灾！北R以己意稟諸老嫗。老嫗沉吟久之，曰：“岳翁未歸，理宜靜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當祖餞?！北R喜，述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與君處不同。所謂祖餞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門，各持器械以守，能處處奪門而出，方許脫身歸里，否則，刀劍下無骨肉情也。”盧大窘。女曰：“妾籌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敵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撐。生母力敵萬夫，而妾實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鐵拐，如泰山壓頂，稍一疏虞，頭顱糜爛矣。妾當盡心保護，但未卜天命何如耳?！毕鄬驶?，竟夕不寐。晨起束裝，暗藏兵器而出。才離閨闥，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請吃此銀刀膾去！”女曰：“姊休惡作??！記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擁背。
今日之事，幸為妹子稍留薄面?！辨⑦吃唬骸鞍V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強顏作說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間錘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氣喘，擲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嬌客遠行，無以奉贈，一枝竹節(jié)鞭權(quán)當壓裝?！?br />
女跪請曰：“母向以姊氏喪夫，終年悲悼，兒雖異母，亦當為兒籌之?！钡漳概唬骸把径嘌?，先當及汝?！迸e鞭一掣，而女手中錘起矣。格斗移時，嫡母棄鞭罵曰：“刻毒兒！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遙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淚出見，曳盧偕跪。生母曰：“兒太忍心，竟欲拋娘去耶？”兩語后，哽不成聲。盧拉女欲行，女牽衣大泣。生母曰：“婦人從夫為正，吾不汝留。然餞行舊例，不可廢也?！本图苌先【G沉槍，槍上挑金錢數(shù)枚，明珠一掛，故刺入女懷。女隨手接取，砉然解脫，蓋銀樣蠟槍頭耳。佯呼曰：“兒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會其意，曳盧急走。
將及門，鐵拐一枝，當頭飛下。女極生平技倆，取雙錘急架，盧從拐下沖出，奪門而奔。女長跪請罪。老嫗擲拐嘆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隨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態(tài)也！”
女隨盧歸里，鬻其金珠，小作負販，頗能自給。后髯者事敗見執(zhí)，一家盡斬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遠遁，祝發(fā)于藥草尼庵，年八十而終。有遺書寄女。女偕盧跡至尼庵，見牀頭橫禪杖一枝，猶是昔年槍桿也。女與盧皆大哭，瘞其柩于東山之陽，廬墓三年，然后同反。
鐸曰：“天之所福，慈孝為先。女知愛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愛女，故不作斷頸之鳧。獨是溺于女者，何以不從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為盜也。’嗟乎，世之不為盜者多矣，而盜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浪跡出游，將為求凰計。偶至鳳陽，遇道者于涂，詰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婦，此去東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鄙胖?，如所指而行。至，則春臺演劇，觀者蜂屯蟻聚，無可停趾?；匾暣箺畹吞帲缎〖t樓一角，有女子搴簾，衣半折，側(cè)面偷窺。粉光黛影，射人雙目。生回旋顧盼，幾難自主，迨斜日西傾，歌場樂闕，猶仰面空樓，初不覺游人盡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癡兒，窺人閨閣？”生視之，岸然偉丈夫，竟拉其臂，強曳登堂。生兩股戰(zhàn)栗，變色欲走。因大笑曰：“如此膽怯，也學(xué)風(fēng)狂。實相告，樓頭女子，即仆掌珠。君如閨中無婦，愿附婚姻?！鄙儜譃橄?，唯唯惟命。
時已秉燭，令女子嚴裝訖，與生交拜，擁入閑房，將攀情話。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燈下，意緒無聊。漏下二鼓，見畫屏東畔女子獨來，對鏡卸翠鳳翹，金雀花雙朵，旋解芙蓉帔。鴛鴦百折裙，斜倚牀闌，脫藕覆，褪雙絲文繡履，兜三寸許軟紅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幃。生欲焰中燒，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闃其無人，唯繡枕橫陳，半堆錦被而已。大駭，莫詳其故。擁被孤眠，旁皇終夜。侵曉，女子即來。生詰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錦帳中。更闌后，女子衣短紅襖，外系金鸞紫絡(luò)帶，發(fā)惺松作懶裝，兜以皂帕；下體繡裙不掩，露絳直文羅褲，提縷金鞋剗襪而來，披幃竟登牀榻。生急捉其臂，隨手轉(zhuǎn)側(cè)，如一團絳雪，飛墮巫山；索之，悄然無跡矣！是仙是鬼，益莫測其蹤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穎姑，偶過其室。生正苦岑寂，于鏡旁舐毫作字。穎姑睇而門曰：“爾亦曾讀書識字耶？”生曰：“予雖不肖，束發(fā)游庠豈有秀才家不讀書識字者？”穎姑失聲一嘆。生疑之，再三絮問，穎姑曰：“吾憐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鄙L跪請教，曰：“吾家翁姥，專以左道劫人財物。將欲舉事，必先殺一人，祀神開路。往往懸姊為餌，名曰夫婦，而實一無所染。吾自有知識以來，見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幾千百兒郎矣！今夜明星爛時，殆將及汝?！?br />
生窘極，叩首乞援。穎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懸，還須阿姊。”生問計。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壓六甲符一通，上纏燈綠絲三十六縷。汝搜括而棄之，彼必不能脫身。茍得成其夫婦，而后以情義哀之，自能免汝于難?！鄙斒芙?。穎姑潛引去。生啟視褥底，果如所言，急棄之。
入夜女來，伺其緩裝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覺，曰：“婢子多言，敗我家事。雖然，亦天意也?！笨v體投懷，竟成歡會。事訖，裸跪牀頭，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儷，萬死相隨，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雞系于杖頭，囑生肩荷之，曰：“往北約行三十里，俟雞聲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來時，好共發(fā)也。”生謹記而去。
女佯告諸父。父大怒，跨馬欲追。女曰：“追之不獲，不如飛劍以斬?！备笍呐裕瑪S劍于庭，去同白練。亡何，電光一閃，錚然墮地，血涔涔斑痕猶濕也。
時生出北郭門，約行三十里，杖頭雞聲大作，急委之于地。瞥白光下注，而雞寂熱無聲矣。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樹下，見云中一鶴飛墮，女已控背而來。斂之，一紙鶴耳！笑曰：“大劫已過，請歸鄉(xiāng)土?！鄙唬骸澳稳旮负危俊迸唬骸白蟮罒o長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焙驎远?，不匝月，偕歸故云。生鍵戶讀書，暇輒與女藏鬮為樂。一日，有女子闖然而入，視之，穎姑也。并起問故。穎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強妹為代。妹意不屑為，至逢其怒，日遭鞭撻。幸老父赴天魔會去，乘間而逃。復(fù)思伶仃弱質(zhì)，絕無親串可依，故一路間程，相投至此?！迸笙?。生曰：“姨來亦大好。但非鴉非鳳，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無猜，君宜報德。臺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為穎姑上頭。穎姑赪顏卻之，曰：“妹子此來，不過作閑門冷燕，豈求野鴨入鴛鴦隊乎？”女以正言諭之，始無異議。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來，笑曰：“得婦之言，今頗驗否？”生敬謝之。
二女相顧，駭曰：“似吾父之師也?！钡勒咴唬骸叭?！爾父學(xué)仙不成，流為左道，而復(fù)借吾教中飛符遁甲諸術(shù)，日濟其惡。痛加訓(xùn)誨，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滅。因惜女子無辜，亦遭慘戮，故引文郎入幕，轉(zhuǎn)輾相援，脫汝等于水火中耳！”女問：“父母無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閑話，即汝全家就縛時也?！倍罂?，道者曰：“是渠惡報，何哭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為官軍搜捕，駢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鐸曰：“化人城里，不少魔關(guān)，然鬼母兒孫，終入大菩薩蓮花缽底。一日回頭，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脫，是借仙家妙指，而離佛門苦劫者。行險僥幸，今古有幾人哉？”
泄氣生員
臨潼夏生，名器通，性魯鈍，學(xué)操舉子業(yè)。每一藝出，群必嘩笑之。
偶應(yīng)童子試，剿襲舊文入邑庠。后赴歲試，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讖曰：“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辈氛吲e手賀曰：“君文必冠軍。”夏生喜，揚言于眾。眾曰：“即學(xué)使兩眼盲，觸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軍或有冀也?！毕纳髴M。時學(xué)使某公，奉命督學(xué)西安，臨行辭座師某尚書。尚書西安人，意其有心屬士，極力請教。尚書下氣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囑，急叩之。尚書曰：“無他，下氣通耳！”某公唯唯，以為“夏器通”必座師心腹人，謹記之。
后公按臨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試后，細閱其卷，詞理紕繆，真堪捧腹。以座師諄囑，不得已，強加評點，冠一軍，案發(fā)，諸生大嘩，繼思某公本名翰林，閱文必有真鑒，夏生又貧士，絕無關(guān)節(jié)可通，乃以劣藝而高居優(yōu)等，殊不解。
后公任滿入都，告請某尚書。尚書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誤矣！是日下氣偶泄，故作是言。仆何嘗有所囑也！”某公悟，亦大笑。后傳其事于西安，請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氣而獵功名，雖為士林所笑，不猶愈于滿紙銅臭者哉？
鐸曰：“古人命名，義各有取。長庚入懷，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號緇郎。高琳應(yīng)得寶之征，桓溫葉試啼之讖。吾不知為夏生者，何獨取此嫌名，以為后來吉兆耶！《相經(jīng)》云：“谷地豐，文運通?！畡t功名中人，此為第一嘉名耳?！?br />
換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莊，晤于吳江令何君公寓。時眾賓在座，各征舊事。
太史曰：“吾鄉(xiāng)有瘋丐，名金蠻子，挈妻丐食于吳，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于富貴家，歸而痛哭。妻問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饜膏粱，衣文繡，日擁嬌妻美妾以為樂，而我寒餒若此。何狠心閻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見十王召之入，曰：‘爾勿怨，吾為爾易之?！砼邢纫灼渖啵唬骸钱斎諏④娗己灿靡脏Ⅰ劮逯苏?，爾易之，則山珍海錯，可長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當日昭王被青鳳毛裘者，爾易之，則鸞封艾帶，可長御灸。’并命易其下體，曰：‘是當日漢帝入溫柔鄉(xiāng)，占三千粉黛者，爾易之，則蛾眉螓首，可長擁矣。’瘋丐大喜，叩謝而出。
繼而天曉，妻取殘羹剩飯以進。瘋丐大怒曰：‘吾將饜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繼進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將被錦繡，勿以此辱我體！’妻誚讓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貯阿嬌，看汝黃面婆子，何處送衾枕耶？’妻駭立請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則爾猶忘卻一件事。’丐問：‘何事？’妻曰：‘滿身都換卻，只未換得石季倫豪富命也?！傌に煺Z塞?！?br />
此或太史一時游戲之談，而世之不為瘋丐者，鮮矣！
鐸曰：“惟瘋故妄，惟妄故愚。閻老作此戲，可以杜妄，太史發(fā)此論，可以醒愚?！?br />
菜花三娘子
宜興北鄉(xiāng)有女祟，號菜花三娘子，俗傳五圣第三郎之婦，隨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鄉(xiāng)間男子。
村莊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獨行陌上，見一婦年齒稍長，而風(fēng)韻嫣然，于狹岸交臂而過。福郎潛以手梭其腕，婦格聲一笑，即攜與俱去。至一處，無門庭堂奧，但見小斗碗中橫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備。婦曳令并臥，解下體褻衣迎就之。
福郎初發(fā)硎，奏刀不中窾要。婦引手導(dǎo)入，勉盡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婦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翁失其子，尋至陌上，見福郎于萊溝中赤身酣臥。扶掖而歸，久之始醒。至夕，見婦搴幃笑入，曰，“癡郎郎當，敗人清興。今當張旗列鼓，與娘子軍卜長夜戰(zhàn)也?！钡菭椚氡唬嘏c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縮，婦狂態(tài)復(fù)作，移盾就矛，強相馳突。福郎三遺矢，復(fù)潰圍而遁。婦哂曰：“如此教戰(zhàn)，終于怯敵，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明夜復(fù)來，攜慎恤膠食之，沖圍掠陣，徹夜鏖戰(zhàn)。婦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弊源藷o夕不擾。福郎體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驅(qū)術(shù)禳都不驗。時福郎有姊適城中李氏，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將就殆。婿令健婦夤夜負至岳家，為避祟計。翁方憂子之死，復(fù)見負女入門，益增焦急。一更許，見婦入子舍去，少頃，三郎亦至，搜得女，擁抱于懷。勢將就淫，忽見婦從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發(fā)，擲于地下，曰：“逃亡婦，吾尋汝十數(shù)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頰者百數(shù)。婦伏地哀泣。三郎顧女嘆曰：“吾淫汝輩多矣。此婦之不貞，亦上天所以報我也。汝請速歸，仍完夫婦之好。
而今而后，吾當斬除惡婦，屏跡荒山，斷無顏入汝家矣?！毖援?，曳婦竟去，而兩家之祟俱絕。
鐸曰：“以祟驅(qū)祟，事屬創(chuàng)聞。亦幸其冤家逢狹路耳！艷妻出丑，蕩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鑒！”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為草鞋三相。吳俗，于除夕前款神畢，奉草鞋三相輩，祀以香帛。雖非正神，亦紫姑、馬公之屬也。弟倚兄勢，檀作威福，為患一方。臨頓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見一丈夫，棉袍烏帽，絕類貴官，而下曳草鞋一雙，顛躄而來。女驚欲號，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軟，不能支拒，牽曳登牀，任其輕搏。繼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與汝有緣，能從我，當為汝福?！碧煳词?，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來，置酒高合，命女綴于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頻以足下靴蹴女雙鳳。女羞縮而起。四相覺之，詞誚其客?？驮唬骸白鸱蛉死C鞋錦襪，只合偶皂靴。與草鞋人作伴侶，殊嫌不韻。”四相怒目視。傍一客曰：“草鞋黨固欠風(fēng)雅，恐近日破靴黨，亦非上客也?！焙献氖执筻?。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為令：后有戲其新婦者，罄三爵。亡何，客又發(fā)狂，剝盤中果檠擲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錢置席上曰：“予不能飲，愿以此贖罪?！彼南嘈{諸袖。眾客曰：“鄙哉！百文錢賣新婦，真草鞋人本相矣！”
嘩然而起，一哄盡散。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為辱，轉(zhuǎn)輾不懌。去四五日不復(fù)來。忽一夕，曳吉莫靴，鏗然而至，翹其足置女膝上，顧盼自豪，曰：“吾今而知烏靴之得勢也！一經(jīng)著腳，則舉趾高矣！”正欲脫靴就寢，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闥而進，曰：“賊狗奴，還我靴子來！”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鐘某，讀書成進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飾觀瞻，汝一市井無賴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當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輒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閨闥，罪何可??？”命去其靴，以兩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雙泥腿，消受得幾許福分？”砉然一聲，身裂為兩，飽啖之，提靴竟去。女驚絕，半日而蘇。后適里中某氏子，勸其一生勿著皂靴，殆有覆車之鑒耶。
鐸曰：“白丁愛著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處消此罪過？幸鐘先生長守后戶，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聲橐橐哉！”
訟師說訟
江以南多健訟者，而吳下為最。有父子某，性貪黠，善作訟詞，一日，夢鬼役押赴閻羅殿，王憑案先鞫其父，曰：“士、農(nóng)、工、商，各有恒業(yè)，爾何作訟詞？”答曰：“予豈好訟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卻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諾之?！崩^鞫其子，曰：“是汝之過也！使我生而手不仁，烏乎作狀詞？”
王曰：“爾等挾何術(shù)，能顛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難。柳下惠坐懷，作強奸論，管夷吾受駢邑，可按侵奪田產(chǎn)律也。”王曰：“是則誣直為曲矣！而拗曲作直則何如？”曰：“是更不難。傲象殺兄，是遵父命；陳平盔嫂，可曰援溺也?！?br />
王曰：“是則然矣！其如聽訟者何？”曰：“欺以其方，則顏子拾塵，見惑于師，曾母投杼，亦疑其子。況南面折獄者，明鏡高懸有幾人哉？排之闔之，抵之伺之，多為枝葉以眩之，旁為證佐以牽之，遇廉善吏挾之，貪酷吏伙之。我術(shù)蔑不濟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雙眼，而斷去其子兩臂，仍令鬼役押回。比醒，父子各如所夢。聞于當事，謂若輩既遭冥譴，訟詞汔可少息。越數(shù)日，命胥吏往瞰之，見赴訴者，捧金執(zhí)幣，環(huán)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闔雙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橫一幾，以腳指夾五寸管，運寫如風(fēng)。胥吏歸述之，當事者嘆曰：“使州縣盡作活閻羅，此輩亦不能除也?？蓱衷眨 ?br />
鐸曰：“于《易》，‘干上坎下為訟’。象曰：‘天與水違行?！岛?！彼蒼者天，乃亦為訟哉！吾不知為之師者，順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枪视麩o窒者必求師?！?br />
名妓沽名黃竹浦，齊之拔頁生。入都，道過吳橋縣，有友人客于署，訪之。友人曰：“此間有名妓祝慶娘，曾見之否？”黃曰：“未也！”遂相將俱往。
至，則粉墻朱戶，不似北地之茅籬蝸壁者。即有一蒼髯奴邀坐獻茶。茶畢，又一老嫗出，略話溫涼，便導(dǎo)入內(nèi)室。四壁黏名入題贈，中懸《二喬觀兵書圖》，旁設(shè)烏皮幾，香鼎筆牀具備。瓶插紅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啟白曰：“慶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妝矣！乞貴人少俟?！本弥?，又一小鬟出報曰：“慶娘妝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見矣?！辈炱湟?，似大矜貴者，而黃以候見美人，當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簾間，不暇他視。又久之，老嫗出卷簾，雙鬟扶慶娘至。黃急睨之，面粉斑斕，唇脂狼藉，累然碩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運糧河漕船過閘也。遂大驚，顧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臺矣?！庇讶俗曰谘灾劾?，潛遁去。而慶娘殊無愧色，從容謂黃曰：“名妓與名士若何？”黃曰：“等耳！”慶娘曰：“若然，則名妓之稱，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馳騁詞壇，使天下想望風(fēng)采，亦重其內(nèi)才耳！妾之浪得虛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實工夫也?！秉S昵笑曰：何謂工夫？”慶娘曰：“有開合，有緩急，有擒縱，是即名士作文秘鑰耳！何問為？”
黃大悅，遂與繾綣。繼而謂慶娘曰：“溫柔鄉(xiāng)洵有真樂。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瑩之陰溝而無生氣，是猶購十二金釵圖，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zhèn)€銷魂也！”
不半月，喪其資斧，未及廷試，狼狽歸。友人知之，嘆曰：“今世之翩翩然號稱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議論弋名釣誓。不意名妓亦然。黃生適墮其術(shù)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鐸曰：“歷來名士，言古學(xué)者，曰宋、唐，曰晉，至漢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則天姥之所教軒皇也。古歌云：“索女為我?guī)?，儀態(tài)盈萬方?！钦婀艑W(xué)，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粵西柳州府，有土地廟。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帶，土人呼為泥傀儡。遇郡守廉，則兩手納于袍袖；如貪黷者守是郡，則伸手作乞錢狀。先是有某公來守郡，黷貸無厭，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諱，陰使心腹奴夜詣廟廊，強挽入袖。明日視之，轉(zhuǎn)益五寸許，且手指堅握不可開。某公大慚，具牲帛往祭。不旬日，神手頓啟，又數(shù)日，漸入袍袖。某公私喜，謂神靈亦受賄賂，而不知已掛彈章，新郡守龐公至矣。龐公名廷驥，予表姑丈，以中書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頗狷介，故神預(yù)兆之。
一日，神手亦漸出袖，公大驚，私自檢察。蓋屬吏饋荔支兩桶，中納金三百，公不知而誤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頓縮。由是終其任，不名一錢。
鐸曰：“相書言：“伸手過膝者必大貴?！瓦?！傀儡，是大貴神?！笔P屃
吳門小橋里弟兄某，春日游滄浪亭。旋過學(xué)署，見碑下赑屃，不識也，誤以為龜，競摩其頂曰：“汝前生負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后值母誕辰，夜演《鴻門宴》雜劇，群客在座。忽場上樊噲?zhí)岬吨鼻?，主賓盡失色。大呼曰：“我赑屃神也。本為龍子，上帝憐我有勇無文，故令負石學(xué)宮，稍窺文墨。不幸負形蠢坌，賊奴誤認為龜，妄加姍笑。汝一市井無賴，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謂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謂予人前出丑。今日賀客滿堂，且與爾折證此案?！毖援?，提刀欲殺。兩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為哀救。因擲刀而笑曰：“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比鍪值菆觯匝荨而欓T》劇本，依然一樊噲耳。問之，亦不省。吳下喧傳其事，遂置某于不齒。后兩弟兄援例入監(jiān)，人猶呼為“衣錦榮龜”云。
鐸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謔而虐矣！”
旁有一髯者，笑曰：“是何足奇？”亦袒衣趨右首樹下，以兩手對抱，而枝葉殊不少動。盧曬之。髯者曰：“汝所習(xí)者，外功也，仆習(xí)內(nèi)功，此樹一經(jīng)著手，轉(zhuǎn)眼憔悴死矣！”盧疑其妄。
亡何，葉黃枝脫，紛紛帶棗而墮，而樹本僵立，宛若千年枯木。盧大駭。髯者曰：“孺子亦屬可教?！痹兤浼沂?，并問婚未，盧曰：“予貧薄，終歲強半依人，未遑授室?！摈渍咴唬骸捌陀凶九c足下頗稱良匹，未識肯俯納否？”盧曰：“一身萍梗，得丈人行覆翼之，固所愿也。”髯者喜，挈之同歸，裝女出見。于是夕，即成嘉禮。明日，謁其內(nèi)黨；有老嫗跛而杖者，為女之祖母；蠻衿禿袖，頎而長者，為女之嫡母；短衣窄褲，足巨如籮者，為女之生母；野花堆鬢，而粉黛不施者，則女之寡姊也。盧以女德性柔婉，亦頗安之。
居半載，見髯者形蹤詭秘，絕非善類；乘其出游未反，私謂女曰：“卿家行事，吾已稔知。但殺人奪貨，終至滅亡，一旦火焚玉石，卿將何以處我？”女曰：“行止隨君，妾何敢決？”盧曰：“為今之計，惟有上稟高堂，與卿同歸鄉(xiāng)里，庶無貽后日之悔?！迸唬骸熬醚灾！北R以己意稟諸老嫗。老嫗沉吟久之，曰：“岳翁未歸，理宜靜候。但汝既有去志，明日即當祖餞?！北R喜，述諸女。女蹙然曰：“吾家制度，與君處不同。所謂祖餞者，由房而室，而堂，而門，各持器械以守，能處處奪門而出，方許脫身歸里，否則，刀劍下無骨肉情也。”盧大窘。女曰：“妾籌之已熟。姊氏短小精悍，然非妾敵手。嫡母近日病臂，亦可勉力支撐。生母力敵萬夫，而妾實為其所出，不至逼人太甚。惟祖母一枝鐵拐，如泰山壓頂，稍一疏虞，頭顱糜爛矣。妾當盡心保護，但未卜天命何如耳?！毕鄬驶?，竟夕不寐。晨起束裝，暗藏兵器而出。才離閨闥，姊氏持斧直前日：“妹丈行矣，請吃此銀刀膾去！”女曰：“姊休惡作??！記姊丈去世，寒夜孤衾，替阿姊三年擁背。
今日之事，幸為妹子稍留薄面?！辨⑦吃唬骸鞍V婢子！背父而逃，尚敢強顏作說客耶？”取斧直砍其面，女出腰間錘抵之，甫三交，姊汗淫氣喘，擲斧而遁。至外室，嫡母迎而笑曰：“嬌客遠行，無以奉贈，一枝竹節(jié)鞭權(quán)當壓裝?！?br />
女跪請曰：“母向以姊氏喪夫，終年悲悼，兒雖異母，亦當為兒籌之?！钡漳概唬骸把径嘌?，先當及汝?！迸e鞭一掣，而女手中錘起矣。格斗移時，嫡母棄鞭罵曰：“刻毒兒！欺娘病臂，只把沙家流星法，咄咄逼人！”呵之去。
遙望中堂，生母垂涕而俟。女亦含淚出見，曳盧偕跪。生母曰：“兒太忍心，竟欲拋娘去耶？”兩語后，哽不成聲。盧拉女欲行，女牽衣大泣。生母曰：“婦人從夫為正，吾不汝留。然餞行舊例，不可廢也?！本图苌先【G沉槍，槍上挑金錢數(shù)枚，明珠一掛，故刺入女懷。女隨手接取，砉然解脫，蓋銀樣蠟槍頭耳。佯呼曰：“兒郎太跋扈，竟逃出夫人城矣！”女會其意，曳盧急走。
將及門，鐵拐一枝，當頭飛下。女極生平技倆，取雙錘急架，盧從拐下沖出，奪門而奔。女長跪請罪。老嫗擲拐嘆曰：“女生外向，今信然矣！速隨郎去，勿作此惺惺假態(tài)也！”
女隨盧歸里，鬻其金珠，小作負販，頗能自給。后髯者事敗見執(zhí)，一家盡斬于市。惟女之生母，孑身遠遁，祝發(fā)于藥草尼庵，年八十而終。有遺書寄女。女偕盧跡至尼庵，見牀頭橫禪杖一枝，猶是昔年槍桿也。女與盧皆大哭，瘞其柩于東山之陽，廬墓三年，然后同反。
鐸曰：“天之所福，慈孝為先。女知愛母，故不作覆巢之卵，母知愛女，故不作斷頸之鳧。獨是溺于女者，何以不從厥夫？哀其母者，何以不及其父？君子曰，‘此其所以為盜也。’嗟乎，世之不為盜者多矣，而盜且然乎？”
奇婚
文登，字道岸，浙之武康人。十七游庠，聘某氏，未嫁而夭，郁郁不自得。浪跡出游，將為求凰計。偶至鳳陽，遇道者于涂，詰其所自，生告以意。道者曰：“汝欲得佳婦，此去東南十五里外，往求之，必有所遇?！鄙胖?，如所指而行。至，則春臺演劇，觀者蜂屯蟻聚，無可停趾?；匾暣箺畹吞帲缎〖t樓一角，有女子搴簾，衣半折，側(cè)面偷窺。粉光黛影，射人雙目。生回旋顧盼，幾難自主，迨斜日西傾，歌場樂闕，猶仰面空樓，初不覺游人盡散也。忽一人拍肩大喝曰：“何物癡兒，窺人閨閣？”生視之，岸然偉丈夫，竟拉其臂，強曳登堂。生兩股戰(zhàn)栗，變色欲走。因大笑曰：“如此膽怯，也學(xué)風(fēng)狂。實相告，樓頭女子，即仆掌珠。君如閨中無婦，愿附婚姻?！鄙儜譃橄?，唯唯惟命。
時已秉燭，令女子嚴裝訖，與生交拜，擁入閑房，將攀情話。
俄母氏招女去。生兀坐燈下，意緒無聊。漏下二鼓，見畫屏東畔女子獨來，對鏡卸翠鳳翹，金雀花雙朵，旋解芙蓉帔。鴛鴦百折裙，斜倚牀闌，脫藕覆，褪雙絲文繡履，兜三寸許軟紅睡鞋，低鬟一笑，光入重幃。生欲焰中燒，不能自制，而登牀急抱，闃其無人，唯繡枕橫陳，半堆錦被而已。大駭，莫詳其故。擁被孤眠，旁皇終夜。侵曉，女子即來。生詰之，默然不答。
至夜，生先匿錦帳中。更闌后，女子衣短紅襖，外系金鸞紫絡(luò)帶，發(fā)惺松作懶裝，兜以皂帕；下體繡裙不掩，露絳直文羅褲，提縷金鞋剗襪而來，披幃竟登牀榻。生急捉其臂，隨手轉(zhuǎn)側(cè)，如一團絳雪，飛墮巫山；索之，悄然無跡矣！是仙是鬼，益莫測其蹤影。三竿日出，候女不至。
女之妹穎姑，偶過其室。生正苦岑寂，于鏡旁舐毫作字。穎姑睇而門曰：“爾亦曾讀書識字耶？”生曰：“予雖不肖，束發(fā)游庠豈有秀才家不讀書識字者？”穎姑失聲一嘆。生疑之，再三絮問，穎姑曰：“吾憐汝青年秀士，死期已逼，尚不自知?！鄙L跪請教，曰：“吾家翁姥，專以左道劫人財物。將欲舉事，必先殺一人，祀神開路。往往懸姊為餌，名曰夫婦，而實一無所染。吾自有知識以來，見其出衽席而登俎上者，不知幾千百兒郎矣！今夜明星爛時，殆將及汝?！?br />
生窘極，叩首乞援。穎姑曰：“吾何能救汝？欲解倒懸，還須阿姊。”生問計。曰：“姊所以登牀即遁者，固褥底壓六甲符一通，上纏燈綠絲三十六縷。汝搜括而棄之，彼必不能脫身。茍得成其夫婦，而后以情義哀之，自能免汝于難?！鄙斒芙?。穎姑潛引去。生啟視褥底，果如所言，急棄之。
入夜女來，伺其緩裝登榻，裸而就之。女意似覺，曰：“婢子多言，敗我家事。雖然，亦天意也?！笨v體投懷，竟成歡會。事訖，裸跪牀頭，哀其援手，女曰：“百年伉儷，萬死相隨，何待君言？”
急起，以雄雞系于杖頭，囑生肩荷之，曰：“往北約行三十里，俟雞聲一唱，即舍之而走，再行二十余里，待妾來時，好共發(fā)也。”生謹記而去。
女佯告諸父。父大怒，跨馬欲追。女曰：“追之不獲，不如飛劍以斬?！备笍呐裕瑪S劍于庭，去同白練。亡何，電光一閃，錚然墮地，血涔涔斑痕猶濕也。
時生出北郭門，約行三十里，杖頭雞聲大作，急委之于地。瞥白光下注，而雞寂熱無聲矣。又行二十余里，筋力已疲，憩于樹下，見云中一鶴飛墮，女已控背而來。斂之，一紙鶴耳！笑曰：“大劫已過，請歸鄉(xiāng)土?！鄙唬骸澳稳旮负危俊迸唬骸白蟮罒o長策。五十里外，不能及也?！焙驎远?，不匝月，偕歸故云。生鍵戶讀書，暇輒與女藏鬮為樂。一日，有女子闖然而入，視之，穎姑也。并起問故。穎姑曰：“自姊去后，父母強妹為代。妹意不屑為，至逢其怒，日遭鞭撻。幸老父赴天魔會去，乘間而逃。復(fù)思伶仃弱質(zhì)，絕無親串可依，故一路間程，相投至此?！迸笙?。生曰：“姨來亦大好。但非鴉非鳳，卿家何以位置？”女笑曰：“我本無猜，君宜報德。臺上英、皇，其例自可援也。”即出簪珥，為穎姑上頭。穎姑赪顏卻之，曰：“妹子此來，不過作閑門冷燕，豈求野鴨入鴛鴦隊乎？”女以正言諭之，始無異議。
正曳令交拜，有道者自外而來，笑曰：“得婦之言，今頗驗否？”生敬謝之。
二女相顧，駭曰：“似吾父之師也?！钡勒咴唬骸叭?！爾父學(xué)仙不成，流為左道，而復(fù)借吾教中飛符遁甲諸術(shù)，日濟其惡。痛加訓(xùn)誨，罔有悛心，必至一朝翦滅。因惜女子無辜，亦遭慘戮，故引文郎入幕，轉(zhuǎn)輾相援，脫汝等于水火中耳！”女問：“父母無恙否？”道者曰：“此刻一番閑話，即汝全家就縛時也?！倍罂?，道者曰：“是渠惡報，何哭為？”拂袖竟去。
后生密探其耗，果于是日為官軍搜捕，駢首西郊，益信道者之神也。
鐸曰：“化人城里，不少魔關(guān)，然鬼母兒孫，終入大菩薩蓮花缽底。一日回頭，同依道岸。二女之得脫，是借仙家妙指，而離佛門苦劫者。行險僥幸，今古有幾人哉？”
泄氣生員
臨潼夏生，名器通，性魯鈍，學(xué)操舉子業(yè)。每一藝出，群必嘩笑之。
偶應(yīng)童子試，剿襲舊文入邑庠。后赴歲試，自分必居劣等。遇卜者于市，占之，得一讖曰：“聽之無聲，視之無形。君子筮之，必得其名?！辈氛吲e手賀曰：“君文必冠軍。”夏生喜，揚言于眾。眾曰：“即學(xué)使兩眼盲，觸鼻亦知香臭。三等以下，君冠軍或有冀也?！毕纳髴M。時學(xué)使某公，奉命督學(xué)西安，臨行辭座師某尚書。尚書西安人，意其有心屬士，極力請教。尚書下氣偶泄，稍起座。某公疑有所囑，急叩之。尚書曰：“無他，下氣通耳！”某公唯唯，以為“夏器通”必座師心腹人，謹記之。
后公按臨西安，果有夏生名器通者，扃試后，細閱其卷，詞理紕繆，真堪捧腹。以座師諄囑，不得已，強加評點，冠一軍，案發(fā)，諸生大嘩，繼思某公本名翰林，閱文必有真鑒，夏生又貧士，絕無關(guān)節(jié)可通，乃以劣藝而高居優(yōu)等，殊不解。
后公任滿入都，告請某尚書。尚書茫然，俯思久之，忽大笑曰：“君誤矣！是日下氣偶泄，故作是言。仆何嘗有所囑也！”某公悟，亦大笑。后傳其事于西安，請生之疑乃解。噫！以泄氣而獵功名，雖為士林所笑，不猶愈于滿紙銅臭者哉？
鐸曰：“古人命名，義各有取。長庚入懷，李名太白，翠微乞嗣，崔號緇郎。高琳應(yīng)得寶之征，桓溫葉試啼之讖。吾不知為夏生者，何獨取此嫌名，以為后來吉兆耶！《相經(jīng)》云：“谷地豐，文運通?！畡t功名中人，此為第一嘉名耳?！?br />
換形乞丐
西蜀李太史墨莊，晤于吳江令何君公寓。時眾賓在座，各征舊事。
太史曰：“吾鄉(xiāng)有瘋丐，名金蠻子，挈妻丐食于吳，寄宿十王殿左廊下。一日，乞于富貴家，歸而痛哭。妻問之。曰：‘人生等七尺耳。彼饜膏粱，衣文繡，日擁嬌妻美妾以為樂，而我寒餒若此。何狠心閻老，不公一至此哉？’已而仍宿廊下。見十王召之入，曰：‘爾勿怨，吾為爾易之?！砼邢纫灼渖啵唬骸钱斎諏④娗己灿靡脏Ⅰ劮逯苏?，爾易之，則山珍海錯，可長飫矣。’又易其肩背，曰：‘是當日昭王被青鳳毛裘者，爾易之，則鸞封艾帶，可長御灸。’并命易其下體，曰：‘是當日漢帝入溫柔鄉(xiāng)，占三千粉黛者，爾易之，則蛾眉螓首，可長擁矣。’瘋丐大喜，叩謝而出。
繼而天曉，妻取殘羹剩飯以進。瘋丐大怒曰：‘吾將饜珍羞，勿以此污我舌！’繼進以破衲。又大怒曰：‘吾將被錦繡，勿以此辱我體！’妻誚讓之，丐愈怒曰：‘我旦晚以金屋貯阿嬌，看汝黃面婆子，何處送衾枕耶？’妻駭立請教，丐大言以述之。妻大笑曰：‘若是，則爾猶忘卻一件事。’丐問：‘何事？’妻曰：‘滿身都換卻，只未換得石季倫豪富命也?！傌に煺Z塞?！?br />
此或太史一時游戲之談，而世之不為瘋丐者，鮮矣！
鐸曰：“惟瘋故妄，惟妄故愚。閻老作此戲，可以杜妄，太史發(fā)此論，可以醒愚?！?br />
菜花三娘子
宜興北鄉(xiāng)有女祟，號菜花三娘子，俗傳五圣第三郎之婦，隨人而逋逃者。故是鬼永不入城，惟祟惑鄉(xiāng)間男子。
村莊某翁，有子名福郎，春日獨行陌上，見一婦年齒稍長，而風(fēng)韻嫣然，于狹岸交臂而過。福郎潛以手梭其腕，婦格聲一笑，即攜與俱去。至一處，無門庭堂奧，但見小斗碗中橫白木榻，榻上衾褥具備。婦曳令并臥，解下體褻衣迎就之。
福郎初發(fā)硎，奏刀不中窾要。婦引手導(dǎo)入，勉盡其具。亡何，垓心受困，倒戈直退。婦笑而起，而福郎沉沉睡去矣。翁失其子，尋至陌上，見福郎于萊溝中赤身酣臥。扶掖而歸，久之始醒。至夕，見婦搴幃笑入，曰，“癡郎郎當，敗人清興。今當張旗列鼓，與娘子軍卜長夜戰(zhàn)也?！钡菭椚氡唬嘏c交接。而福郎意殊畏縮，婦狂態(tài)復(fù)作，移盾就矛，強相馳突。福郎三遺矢，復(fù)潰圍而遁。婦哂曰：“如此教戰(zhàn)，終于怯敵，是疲兵也！”悄然出衾而去。明夜復(fù)來，攜慎恤膠食之，沖圍掠陣，徹夜鏖戰(zhàn)。婦喜曰：“有所恃而不恐，孺子尚可教也?！弊源藷o夕不擾。福郎體尪面削，日就柴瘠，符驅(qū)術(shù)禳都不驗。時福郎有姊適城中李氏，為五圣第三郎所感，亦將就殆。婿令健婦夤夜負至岳家，為避祟計。翁方憂子之死，復(fù)見負女入門，益增焦急。一更許，見婦入子舍去，少頃，三郎亦至，搜得女，擁抱于懷。勢將就淫，忽見婦從子舍出。三郎大怒，捽其發(fā)，擲于地下，曰：“逃亡婦，吾尋汝十數(shù)年，乃宣淫于此！”以掌批頰者百數(shù)。婦伏地哀泣。三郎顧女嘆曰：“吾淫汝輩多矣。此婦之不貞，亦上天所以報我也。汝請速歸，仍完夫婦之好。
而今而后，吾當斬除惡婦，屏跡荒山，斷無顏入汝家矣?！毖援?，曳婦竟去，而兩家之祟俱絕。
鐸曰：“以祟驅(qū)祟，事屬創(chuàng)聞。亦幸其冤家逢狹路耳！艷妻出丑，蕩子收心，有淫行者，盍以鬼鑒！”
草鞋四相公
草鞋四相公，不知始何名。兄為草鞋三相。吳俗，于除夕前款神畢，奉草鞋三相輩，祀以香帛。雖非正神，亦紫姑、馬公之屬也。弟倚兄勢，檀作威福，為患一方。臨頓里某姓女，幼失父母，十九未嫁。夜見一丈夫，棉袍烏帽，絕類貴官，而下曳草鞋一雙，顛躄而來。女驚欲號，而舌已塞口，且四肢疲軟，不能支拒，牽曳登牀，任其輕搏。繼而曰：“我草鞋四相公也，與汝有緣，能從我，當為汝福?！碧煳词?，匆匆而去。
明夜，偕四五客來，置酒高合，命女綴于末座。中有一客，性憨跳，頻以足下靴蹴女雙鳳。女羞縮而起。四相覺之，詞誚其客?？驮唬骸白鸱蛉死C鞋錦襪，只合偶皂靴。與草鞋人作伴侶，殊嫌不韻。”四相怒目視。傍一客曰：“草鞋黨固欠風(fēng)雅，恐近日破靴黨，亦非上客也?！焙献氖执筻?。四相意稍解，遂酌大觥為令：后有戲其新婦者，罄三爵。亡何，客又發(fā)狂，剝盤中果檠擲女面。四相引杯令釂。客出百錢置席上曰：“予不能飲，愿以此贖罪?！彼南嘈{諸袖。眾客曰：“鄙哉！百文錢賣新婦，真草鞋人本相矣！”
嘩然而起，一哄盡散。四相留宿女家，深以草鞋為辱，轉(zhuǎn)輾不懌。去四五日不復(fù)來。忽一夕，曳吉莫靴，鏗然而至，翹其足置女膝上，顧盼自豪，曰：“吾今而知烏靴之得勢也！一經(jīng)著腳，則舉趾高矣！”正欲脫靴就寢，突有黑面赤髯者排闥而進，曰：“賊狗奴，還我靴子來！”四相慌伏地下。黑面赤髯者曰：“吾鐘某，讀書成進士，故奉上帝命，穿吉莫靴，以飾觀瞻，汝一市井無賴子，幸乃兄以草鞋起家，即當恪遵家法，守汝敝屣，輒敢盔我名器，假冒士林，宣淫閨闥，罪何可??？”命去其靴，以兩手倒持其足，大笑曰：“如此一雙泥腿，消受得幾許福分？”砉然一聲，身裂為兩，飽啖之，提靴竟去。女驚絕，半日而蘇。后適里中某氏子，勸其一生勿著皂靴，殆有覆車之鑒耶。
鐸曰：“白丁愛著皂靴，因此物原不在禁例也。然牛蹄犬爪，何處消此罪過？幸鐘先生長守后戶，不然，登堂入室，不居然履聲橐橐哉！”
訟師說訟
江以南多健訟者，而吳下為最。有父子某，性貪黠，善作訟詞，一日，夢鬼役押赴閻羅殿，王憑案先鞫其父，曰：“士、農(nóng)、工、商，各有恒業(yè)，爾何作訟詞？”答曰：“予豈好訟哉？人以金帛啖我，姑卻之，而目眈眈出火，不得已諾之?！崩^鞫其子，曰：“是汝之過也！使我生而手不仁，烏乎作狀詞？”
王曰：“爾等挾何術(shù)，能顛倒黑白若此？”曰：“是不難。柳下惠坐懷，作強奸論，管夷吾受駢邑，可按侵奪田產(chǎn)律也。”王曰：“是則誣直為曲矣！而拗曲作直則何如？”曰：“是更不難。傲象殺兄，是遵父命；陳平盔嫂，可曰援溺也?！?br />
王曰：“是則然矣！其如聽訟者何？”曰：“欺以其方，則顏子拾塵，見惑于師，曾母投杼，亦疑其子。況南面折獄者，明鏡高懸有幾人哉？排之闔之，抵之伺之，多為枝葉以眩之，旁為證佐以牽之，遇廉善吏挾之，貪酷吏伙之。我術(shù)蔑不濟矣！”
王怒，命牛首抉其父雙眼，而斷去其子兩臂，仍令鬼役押回。比醒，父子各如所夢。聞于當事，謂若輩既遭冥譴，訟詞汔可少息。越數(shù)日，命胥吏往瞰之，見赴訴者，捧金執(zhí)幣，環(huán)伺堂下。其父南向趺坐一榻，闔雙眼喃喃口授，而其子旁橫一幾，以腳指夾五寸管，運寫如風(fēng)。胥吏歸述之，當事者嘆曰：“使州縣盡作活閻羅，此輩亦不能除也?？蓱衷眨 ?br />
鐸曰：“于《易》，‘干上坎下為訟’。象曰：‘天與水違行?！岛?！彼蒼者天，乃亦為訟哉！吾不知為之師者，順天乎？抑逆天乎？且其繇曰：‘有孚窒?！枪视麩o窒者必求師?！?br />
名妓沽名黃竹浦，齊之拔頁生。入都，道過吳橋縣，有友人客于署，訪之。友人曰：“此間有名妓祝慶娘，曾見之否？”黃曰：“未也！”遂相將俱往。
至，則粉墻朱戶，不似北地之茅籬蝸壁者。即有一蒼髯奴邀坐獻茶。茶畢，又一老嫗出，略話溫涼，便導(dǎo)入內(nèi)室。四壁黏名入題贈，中懸《二喬觀兵書圖》，旁設(shè)烏皮幾，香鼎筆牀具備。瓶插紅梅一枝，含蕊未吐。旋有一小鬟，上前啟白曰：“慶娘苦宿酲，今已起，向窗下理妝矣！乞貴人少俟?！本弥?，又一小鬟出報曰：“慶娘妝已竟，因春倦，伏枕少睡，候稍醒更衣出見矣?！辈炱湟?，似大矜貴者，而黃以候見美人，當俟海棠睡足，姑耐心以守，而目注簾間，不暇他視。又久之，老嫗出卷簾，雙鬟扶慶娘至。黃急睨之，面粉斑斕，唇脂狼藉，累然碩腹，大如三石缸，大步而前，彷佛運糧河漕船過閘也。遂大驚，顧友人曰：“名妓若此，羞煞章臺矣?！庇讶俗曰谘灾劾?，潛遁去。而慶娘殊無愧色，從容謂黃曰：“名妓與名士若何？”黃曰：“等耳！”慶娘曰：“若然，則名妓之稱，妾何愧焉？夫名士操三寸管，馳騁詞壇，使天下想望風(fēng)采，亦重其內(nèi)才耳！妾之浪得虛名者，不在脂粉之假面目，而在牀席之實工夫也?！秉S昵笑曰：何謂工夫？”慶娘曰：“有開合，有緩急，有擒縱，是即名士作文秘鑰耳！何問為？”
黃大悅，遂與繾綣。繼而謂慶娘曰：“溫柔鄉(xiāng)洵有真樂。拔西子眉，截潘妃足，割女瑩之陰溝而無生氣，是猶購十二金釵圖，日偎抱之，不足令人真?zhèn)€銷魂也！”
不半月，喪其資斧，未及廷試，狼狽歸。友人知之，嘆曰：“今世之翩翩然號稱名士者，定有一篇假議論弋名釣誓。不意名妓亦然。黃生適墮其術(shù)中而不悟。是名士之智又出名妓下矣。哀哉！”鐸曰：“歷來名士，言古學(xué)者，曰宋、唐，曰晉，至漢人止矣。而此妓工夫，則天姥之所教軒皇也。古歌云：“索女為我?guī)?，儀態(tài)盈萬方?！钦婀艑W(xué)，是真名士！”
泥傀儡
粵西柳州府，有土地廟。廊下塑一神，像貌猥獕，皂袍角帶，土人呼為泥傀儡。遇郡守廉，則兩手納于袍袖；如貪黷者守是郡，則伸手作乞錢狀。先是有某公來守郡，黷貸無厭，神手出袖者一尺。而某公欲自諱，陰使心腹奴夜詣廟廊，強挽入袖。明日視之，轉(zhuǎn)益五寸許，且手指堅握不可開。某公大慚，具牲帛往祭。不旬日，神手頓啟，又數(shù)日，漸入袍袖。某公私喜，謂神靈亦受賄賂，而不知已掛彈章，新郡守龐公至矣。龐公名廷驥，予表姑丈，以中書升主政，外擢郡守，性頗狷介，故神預(yù)兆之。
一日，神手亦漸出袖，公大驚，私自檢察。蓋屬吏饋荔支兩桶，中納金三百，公不知而誤受也。急反之，神手亦頓縮。由是終其任，不名一錢。
鐸曰：“相書言：“伸手過膝者必大貴?！瓦?！傀儡，是大貴神?！笔P屃
吳門小橋里弟兄某，春日游滄浪亭。旋過學(xué)署，見碑下赑屃，不識也，誤以為龜，競摩其頂曰：“汝前生負何重孽，今向人前出丑若是！”大笑而去。后值母誕辰，夜演《鴻門宴》雜劇，群客在座。忽場上樊噲?zhí)岬吨鼻?，主賓盡失色。大呼曰：“我赑屃神也。本為龍子，上帝憐我有勇無文，故令負石學(xué)宮，稍窺文墨。不幸負形蠢坌，賊奴誤認為龜，妄加姍笑。汝一市井無賴，平日帷簿不修，吃（食追）子亦醉，真所謂神似非形似者。乃不自量，反謂予人前出丑。今日賀客滿堂，且與爾折證此案?！毖援?，提刀欲殺。兩弟兄匍伏乞命，客亦代為哀救。因擲刀而笑曰：“留骨而貴，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也，姑赦之?！比鍪值菆觯匝荨而欓T》劇本，依然一樊噲耳。問之，亦不省。吳下喧傳其事，遂置某于不齒。后兩弟兄援例入監(jiān)，人猶呼為“衣錦榮龜”云。
鐸曰：“人之多言，亦可畏也。然未免謔而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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