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長龍興集之北，有感蕩湖，煙波浩渺，水禽咯啁，頗稱佳景。湖中央有土丘一坯，廣可十畝。東為貝岡，蜿蜒起伏，田水四達，涓涓由東之西入湖，必經(jīng)土丘過。登丘一望，視橫冶諸山，宛在幾席。而后面又有數(shù)十小培，可為靠廂。城閣臺榭，遙為四屏；雙橋彩虹，如張旗鼓，是真吉壤。惜向無人知，僅為耕農(nóng)散牧之所。
忽有客自江西來，毛姓嶠名，方壺其字，自云“堪輿家”，館于廬隴陶莊，賓主投洽。為人寡言笑，愛趺坐，間言休咎，無不奇中。然每午餐后，必芒鞋竹笠，放浪于山巔水涯，煢煢來去，至夕方歸。又自弄小艇游湖上，必窮極煙水深處而后返。忽微疾，陶翁親為侍湯藥。瞬西風(fēng)起，陶翁立制新衣贈之，不受，翁俟其寢熟，潛易其敝者。毛無奈，始衣之。婢仆侍役，禮或稍疏，翁必加杖責(zé)。毛感極，忽謂翁曰：“旅人飄泊承盛德，思有以報，未知翁意所在，欲貴乎？欲富乎？乞示我?！蔽淘唬骸澳芨患促F耳?！痹唬骸昂杏屑烟?，可為陽宅，子孫徙而居之，可富數(shù)百甲子。”
翌日，偕翁放船去，為指示，即是丘也。翁歸，即以重資購成，四周水田亦在其內(nèi)。呼工庀材，倩毛諏吉點向。毛蹙額曰：“翁知鄙人毛遂之意乎？”曰：“不知?！痹唬骸捌妥灾鼘m，往后有三十六年磨蝎運，惡曜所照，數(shù)不可逃。若家居，尤顛沛。頃為翁卜筑瀛第，成則翁富，富則地靈怒，鄙人必喪明，終日黑摸索，誰為給衣食？翁長者，能諭子孫不失信乎？”曰：“是何言？仆即瞑目，當立遺命，違者墮泥犁”。毛喜，即為營造。上梁日，毛猶與翁閑話，曰：“若為竹徑，若為荷亭，便不負詩情畫意也?！毖晕匆?，忽睹日邊有黑子如彈，聲錚錚自西來，倏忽大如鷹隼，遽撲眉宇，毛大呼倒地，扶起視之，二目已盲。由是坐臥行動，常在一室，飲食供養(yǎng)，精于平時。
翁長子次子，均于是秋文武同中式。翁益信毛。時于柴門倚仗，看湖天水月，倏然出塵。忽睹前岸有火光，若青磷之亂舞。然火有焰，而光有芒。問毛，曰：“試往掘之，必有得。”如言攜畚往，果得窖朱提十二甕，遂大富。長次兩君，欲赴京兆試，毛頗阻撓，不聽，公車北上，竟中進士歸。翁猶如故，而其子竟不能不心焉疑之。長君旋以太守，次君亦以都司，出仕五六載。翁病篤，呼兩子棄官回籍，宦橐甚豐，陳騾綱于庭。翁唏噓曰：“爾輩知從何始有今日耶？”曰：“大人德蔭也。”曰：“非也，此毛君之功。我死后，爾輩積德累功，以報毛君，更事之如父，較重于尋常父執(zhí)，則地利可堅。倘禮衰即以不孝論。”兩人泣受教，翁更托孤于毛，賓主嗟嘆。
翁卒，二子守制于家，頗事聲色，作威福。毛諫之，不聽，即亦不再言。而禮竟從此缺。毛枯坐團瓢中，聞廳事酣歌快舞聲，詈撻奴仆聲，頗不耐。忽又聞兩三小童唱曰：“瞎子瞎零丁，吃了多少死蒼蠅。瞎子瞎鹿瀆，吃了多少鉆蛆肉?！毙母鼌拹?。一日，有斗雞誤落藩溷淹斃，次子諭即棄去，長君立命以陶器就火燔熟，為毛午餐。餐已，雛婢來問曰：“先生食雞汁甘乎？”曰：“味猶是也。”曰：“得味外味乎？”毛知有異，婉詢婢，婢縷述，知大郎之惡作劇。囑勿語，收匕鬯去。由是毛心頓寒而辭色不露。唯命環(huán)第四周多種桑，詢何所取，曰：“尋常青鳥，只知此處為橫冶入湖正脈，沙岸回環(huán)，輔山道向，不知此名‘龜趺穴。’植以樹則綠蔭參天，如龜蓋之生綠毛，貴不可言?！眱扇诵哦鴱闹?。
植甫年余，地忽震動，舉宅惶恐，毛遽以手撫匡床，呼曰：“誤矣！”詢之，曰：“吾妄言，言非公子所深信。盍掘中堂地二尺，可得一斷碣。”如言掘，果得。文曰：“形則龜，體則瓢，葬者漢將軍，破者江西毛?！弊蛛`體，苔花繡澀，短石如磚。述于毛，曰：“公子無恐，有仆在，禳之尚未晚也?！彼旆鲋?，步第之左右，口嚼土花，辨味而定穴者四，曰：“盍急穿深井。”又于第后植杖畫地如人字，曰：“盍急浚小沼，如是，則老元緒當長相守，富貴可萬年?！惫じⅲp瞳忽開朗，遂揖別曰：“二十余年坐承豢養(yǎng)，心甚不安。幸天佑盲瞳復(fù)明，從此天涯海角，或有晤時?！庇熘扬h然徒步行。
毛去，煢煢一身，資斧斷絕。行至來安山中，有小廟，距郭近，神佛拋露，眾丐居之。毛謂丐曰：“爾等能供養(yǎng)我，我能為爾等造命。”眾丐爭應(yīng)曰：“諾。”即潔后殿一笏地以居毛。各出乞于村市，歸以潔者奉毛，甚殷勤。年余，丐中有黃耳小犬病癲斃，毛命醵錢市小棺，并小衣冠殮犬。各披麻執(zhí)杖，號泣如生。毛于廟后點一穴葬犬。詎葬后，眾丐心頓明，漸知愧恥，忽泣曰：“蹴嗟來，何其難堪乎？”遂改習(xí)織蒲，或小負販。漸得利。不二年，丐俱化為小康，各于近村營家室。不忘毛德，爭供養(yǎng)之。毛曰：“爾曹曩以廟敗，瀆神已甚，盍再醵資略修葺，吾能使廟興。”眾曰：“諾。”毛為之開巨牖二，接南山秀；開土窖一，泄北陰煞。置簽筒，集簽詩，而神亦靈顯。車馬紛紛來報賽，賣茶賣香燭者，環(huán)居成村落。又來高僧主席，緇衣白足，不下百人；畫棟雕梁，晨鐘暮鼓，成大精藍。
是日，正集眾善信，開道場，毛亦合掌念佛。忽有香客，云自龍興集來，凝視詫曰：“公其陶莊之毛先生耶？”曰：“然?！笨退炜|述陶莊事。陶自毛去后，不兩年，被盜，遭祝融，罹冤獄，家業(yè)頓傾。兩君削職，已物故。莊乃廢為丘墟。子孫式微，不知何往。毛泣曰：“吾以一念憤，不幾負吾死友乎？”眾益審毛之術(shù)神，富家大室，爭來邀致，而毛已杳矣。
至今陶莊一壞土，尚無居人，四井亦湮沒。耕者掘地，常得古磚，上有古錢文凸出，并造磚工人名。細玩之，果墓磚。噫！術(shù)人之神，正術(shù)人之可畏也。陶君忘父遺命，憑天理亦不克昌，豈待術(shù)人之穿鑿而后敗歟？
忽有客自江西來，毛姓嶠名，方壺其字，自云“堪輿家”，館于廬隴陶莊，賓主投洽。為人寡言笑，愛趺坐，間言休咎，無不奇中。然每午餐后，必芒鞋竹笠，放浪于山巔水涯，煢煢來去，至夕方歸。又自弄小艇游湖上，必窮極煙水深處而后返。忽微疾，陶翁親為侍湯藥。瞬西風(fēng)起，陶翁立制新衣贈之，不受，翁俟其寢熟，潛易其敝者。毛無奈，始衣之。婢仆侍役，禮或稍疏，翁必加杖責(zé)。毛感極，忽謂翁曰：“旅人飄泊承盛德，思有以報，未知翁意所在，欲貴乎？欲富乎？乞示我?！蔽淘唬骸澳芨患促F耳?！痹唬骸昂杏屑烟?，可為陽宅，子孫徙而居之，可富數(shù)百甲子。”
翌日，偕翁放船去，為指示，即是丘也。翁歸，即以重資購成，四周水田亦在其內(nèi)。呼工庀材，倩毛諏吉點向。毛蹙額曰：“翁知鄙人毛遂之意乎？”曰：“不知?！痹唬骸捌妥灾鼘m，往后有三十六年磨蝎運，惡曜所照，數(shù)不可逃。若家居，尤顛沛。頃為翁卜筑瀛第，成則翁富，富則地靈怒，鄙人必喪明，終日黑摸索，誰為給衣食？翁長者，能諭子孫不失信乎？”曰：“是何言？仆即瞑目，當立遺命，違者墮泥犁”。毛喜，即為營造。上梁日，毛猶與翁閑話，曰：“若為竹徑，若為荷亭，便不負詩情畫意也?！毖晕匆?，忽睹日邊有黑子如彈，聲錚錚自西來，倏忽大如鷹隼，遽撲眉宇，毛大呼倒地，扶起視之，二目已盲。由是坐臥行動，常在一室，飲食供養(yǎng)，精于平時。
翁長子次子，均于是秋文武同中式。翁益信毛。時于柴門倚仗，看湖天水月，倏然出塵。忽睹前岸有火光，若青磷之亂舞。然火有焰，而光有芒。問毛，曰：“試往掘之，必有得。”如言攜畚往，果得窖朱提十二甕，遂大富。長次兩君，欲赴京兆試，毛頗阻撓，不聽，公車北上，竟中進士歸。翁猶如故，而其子竟不能不心焉疑之。長君旋以太守，次君亦以都司，出仕五六載。翁病篤，呼兩子棄官回籍，宦橐甚豐，陳騾綱于庭。翁唏噓曰：“爾輩知從何始有今日耶？”曰：“大人德蔭也。”曰：“非也，此毛君之功。我死后，爾輩積德累功，以報毛君，更事之如父，較重于尋常父執(zhí)，則地利可堅。倘禮衰即以不孝論。”兩人泣受教，翁更托孤于毛，賓主嗟嘆。
翁卒，二子守制于家，頗事聲色，作威福。毛諫之，不聽，即亦不再言。而禮竟從此缺。毛枯坐團瓢中，聞廳事酣歌快舞聲，詈撻奴仆聲，頗不耐。忽又聞兩三小童唱曰：“瞎子瞎零丁，吃了多少死蒼蠅。瞎子瞎鹿瀆，吃了多少鉆蛆肉?！毙母鼌拹?。一日，有斗雞誤落藩溷淹斃，次子諭即棄去，長君立命以陶器就火燔熟，為毛午餐。餐已，雛婢來問曰：“先生食雞汁甘乎？”曰：“味猶是也。”曰：“得味外味乎？”毛知有異，婉詢婢，婢縷述，知大郎之惡作劇。囑勿語，收匕鬯去。由是毛心頓寒而辭色不露。唯命環(huán)第四周多種桑，詢何所取，曰：“尋常青鳥，只知此處為橫冶入湖正脈，沙岸回環(huán)，輔山道向，不知此名‘龜趺穴。’植以樹則綠蔭參天，如龜蓋之生綠毛，貴不可言?！眱扇诵哦鴱闹?。
植甫年余，地忽震動，舉宅惶恐，毛遽以手撫匡床，呼曰：“誤矣！”詢之，曰：“吾妄言，言非公子所深信。盍掘中堂地二尺，可得一斷碣。”如言掘，果得。文曰：“形則龜，體則瓢，葬者漢將軍，破者江西毛?！弊蛛`體，苔花繡澀，短石如磚。述于毛，曰：“公子無恐，有仆在，禳之尚未晚也?！彼旆鲋?，步第之左右，口嚼土花，辨味而定穴者四，曰：“盍急穿深井。”又于第后植杖畫地如人字，曰：“盍急浚小沼，如是，則老元緒當長相守，富貴可萬年?！惫じⅲp瞳忽開朗，遂揖別曰：“二十余年坐承豢養(yǎng)，心甚不安。幸天佑盲瞳復(fù)明，從此天涯海角，或有晤時?！庇熘扬h然徒步行。
毛去，煢煢一身，資斧斷絕。行至來安山中，有小廟，距郭近，神佛拋露，眾丐居之。毛謂丐曰：“爾等能供養(yǎng)我，我能為爾等造命。”眾丐爭應(yīng)曰：“諾。”即潔后殿一笏地以居毛。各出乞于村市，歸以潔者奉毛，甚殷勤。年余，丐中有黃耳小犬病癲斃，毛命醵錢市小棺，并小衣冠殮犬。各披麻執(zhí)杖，號泣如生。毛于廟后點一穴葬犬。詎葬后，眾丐心頓明，漸知愧恥，忽泣曰：“蹴嗟來，何其難堪乎？”遂改習(xí)織蒲，或小負販。漸得利。不二年，丐俱化為小康，各于近村營家室。不忘毛德，爭供養(yǎng)之。毛曰：“爾曹曩以廟敗，瀆神已甚，盍再醵資略修葺，吾能使廟興。”眾曰：“諾。”毛為之開巨牖二，接南山秀；開土窖一，泄北陰煞。置簽筒，集簽詩，而神亦靈顯。車馬紛紛來報賽，賣茶賣香燭者，環(huán)居成村落。又來高僧主席，緇衣白足，不下百人；畫棟雕梁，晨鐘暮鼓，成大精藍。
是日，正集眾善信，開道場，毛亦合掌念佛。忽有香客，云自龍興集來，凝視詫曰：“公其陶莊之毛先生耶？”曰：“然?！笨退炜|述陶莊事。陶自毛去后，不兩年，被盜，遭祝融，罹冤獄，家業(yè)頓傾。兩君削職，已物故。莊乃廢為丘墟。子孫式微，不知何往。毛泣曰：“吾以一念憤，不幾負吾死友乎？”眾益審毛之術(shù)神，富家大室，爭來邀致，而毛已杳矣。
至今陶莊一壞土，尚無居人，四井亦湮沒。耕者掘地，常得古磚，上有古錢文凸出，并造磚工人名。細玩之，果墓磚。噫！術(shù)人之神，正術(shù)人之可畏也。陶君忘父遺命，憑天理亦不克昌，豈待術(shù)人之穿鑿而后敗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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