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而今細說鴛鴦譜，一字情千縷。楚館秦樓，洛浦天臺，快活真如許。個中莫問關(guān)情處，訴出花將語。才子佳人，富貴功名，好事傳千古?！{(diào)寄仄韻《少年游》 天地而生一秀士，生一佳人，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必生一佳人；生一佳人，必生一秀士，又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予之以才情，聯(lián)之以緣分更奇矣。天地而生一秀士佳人，必增之以智力，顯之以功名，可謂奇外之奇矣。如今錄及宋初一段奇事，真是天地捏造，造物逞才，可為千古秀士佳人同聲稱快。
昔宋藝祖代周而興，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據(jù)之余，驟難掃蕩。黃巾丑類，蟻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猶且佩劍弛弓，思建殊勛于帝室也。其時有一宦者，姓李諱英，字粲之，山東之萊州人也。娶妻金氏，賢而慧，早卒。李公義守不續(xù)，僅遺一懷抱孤兒，年甫三歲。一日，為侍婢抱出門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兒乃將相器。”及李公登進士第，出蒞太倉。甫抵官，值崇明縣青龍港水患，漂沒民居。公憂且忖思曰：“吾聞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屬下也，安可不救?！彼斐笋R往崇明，登高遍望，數(shù)其港口，約十余處。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厭水精。蓋犀能辟水，以石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復(fù)浸。聞之于朝，改遷松江府尹。時其子年＃歲，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質(zhì)性聰明，豐姿俊爽。不煩教誨，日誦萬言。雖少小髫齡，卻有光風(fēng)霽月襟懷，海闊天高意量。以故，縉紳耆宿，每來攜以偕游。登名山，訪古跡，試以詩賦，倚馬可成?；蛞遭蝗A饣羅瓜果啖他，他則即物賦詩，以謝嘉惠。或以幽義奧旨相質(zhì)難，他則舌如利劍，口若懸河，雄辯高談，動驚四座。雖李泌早慧，劉晏天聰，不特?zé)o此雄才，并亦無此雅度。
一日，李公與客燕坐?？陀袣w班侍郎桃之春、學(xué)士張邦直、司勛蘇剛、進士王瑞、劉莊諸公在焉。時李公思刻公堂楹聯(lián)，呈諸公制稿。諸公謙讓未就，忽水平侍側(cè)，從容進曰：“此聯(lián)無煩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顧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當(dāng)必別有見識，何妨說來一聽。”水平曰：“此聯(lián)是孔子起聯(lián)頭，孟子結(jié)聯(lián)尾，人人曉得，不消小子說了?！敝T客聽得，相顧疑惑，俱道：“實實未曉得來。孔孟既不同時，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對？即就孔子攝魯相，孟子為齊卿，也未聞有甚公堂對聯(lián)?！彼皆唬骸爸T公既不肯說，待小子說來，以資一笑。那孔子起的聯(lián)頭是：‘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献咏Y(jié)的聯(lián)尾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朔驱R齊整整的為官對聯(lián)么。”諸公聽了，齊聲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現(xiàn)成絕對，不必別尋了。”李公亦點頭微笑。 時庖人進膳至，桃侍郎笑謂水平曰：“我欲出四書一句請對，限以四書對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彼皆唬骸安贿^‘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碧K司勛曰：“這四字對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請對：‘惟酒無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張學(xué)士曰：“這等句平淡無奇，故他易對。我用疊字法出句：‘源泉混混’?！逼皆唬骸按艘嘁锥?，用維石嚴嚴。”劉進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見帝帝?！逼皆唬骸翱蓪⒊跬??！碧K司勛喜曰：“此四字對得工巧絕倫，我出句：無恥之恥?！彼皆唬骸翱蓪Γ褐投汀！蓖踹M士曰：“我又用疊句法出：兼所愛兼所愛。”平對曰：“居之安居之安。”劉進士曰：“我出惡得為恭儉恭儉?！逼叫υ唬骸按嗣献右炎詫τ辛恕４酥^寇仇寇仇?！睆垖W(xué)士曰：“我出個古人用寧武子。”平曰：“可對滕文公?！碧沂汤稍唬骸爸谷侄?，對得何等工穩(wěn)。我用古人名出句，疊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曉得，可以曾子子思對之?！眲⑦M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疊字法。微子微仲?！逼皆唬骸凹倦S季馬咼。”王進士曰：“再用古人出句，異樣疊字法。時子因陳子?！逼皆唬骸拔锊还律Z不獨說，既有那句，自然必有這句?？蓪χ芄^魯公。但四書中古人，可對者甚繁。如葛伯、葉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孫賈、公子荊、王子墊、公孫朝等，豈能枚舉，雖對得，不足奇也。”王進士笑曰：“我想個四書所無者難難他，用同類字邊法，出江淮河漢四字。”張學(xué)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穎，看他如何對？”水平亦笑曰：“對句雖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蘇司勛拍掌笑曰：“妙絕，恰好這四個字，也是一樣字邊，對得的當(dāng)工穩(wěn)，可謂因難見巧。愚還有四個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對，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對，越發(fā)撞著會稿矣。黿鼉蛟龍，不知好否？”張學(xué)士曰：“我還想有三句隔只疊字法，未知可對得？”水平曰：“得與不得，說來請教也可。”張學(xué)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碧沂汤蓳u頭曰：“六句共十二字卻隔以六個也字，四書實實無此格了?！崩罟嘣唬骸斑@未免苦人所難了。”眾人都道：“要他于四書中別尋此等句法來對，這是萬萬不能的，不若任從他書尋幾句來對罷?！睆垖W(xué)士曰：“他必別有意思，何必過慮。況他曾說，有那一句，自必有這句作對，豈此句便對不得的。”水平曰：“這十二字，委實難對?！睍r眾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請諸公聽聽，我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可對得否？”眾人皆齊聲稱：“妙，難得此六個之字，對得湊巧，可稱絕對?！崩罟嘈难上仓Ｌ沂汤稍唬骸斑€有四書集句一首，敢請對成？”水平曰：“愿請教?！碧沂汤沙鰧υ唬?br />
有童子，不慮而知，誦其詩，讀其書，博學(xué)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當(dāng)此盛贊。敢不恭對，以助一笑。蠡測管窺，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則進，亂則退，從容中道，誠哉，仁者不憂。
諸公聽畢，都道：“集成句，難得如此渾成，語語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針對。”水平曰：“草草應(yīng)酬，何足掛齒?！崩罟喟档叵矏偅l(fā)冷笑而已。桃侍郎顧謂李公曰：“觀令郎少小孩提，英氣逼人，奇姿煥發(fā)，性靈天亶，直邁老成，真所謂取青紫如拾芥者也。異日狀元宰相，豈過分哉。”蘇司勛亦曰：“古來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雖有令郎之博學(xué)奇才，而卻無令郎之雅量偉志，寧馨兒知其非池中物也?！崩罟唬骸靶⌒鬅o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責(zé)，已出萬幸，何敢當(dāng)諸公盛稱?！睆垖W(xué)士曰：“令郎聰明冠世。器量包天，諸公之言，誠非過譽?！蓖鮿⒍M士，亦稱贊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飩，固不堪言。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蒼蠅得赴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笔汤稍唬骸傲罾善綍r可常誦習(xí)否？”李公曰：“小弟祿薄官貧，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師教誨，每日亦即閑散無拘，聽其作輟而已?！碧沂汤稍唬骸按藚s不難，寒舍舊有館師，教訓(xùn)小頑，并及小女，師系本郡楊清。此人博洽多才，曾舉孝廉，堪為令郎入門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駕，到彼一游耶。”李公曰：“鳳囿龍池，豈容俗物打攪。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彼皆谂栽唬骸懊麕熞嬗岩?guī)勸切磋，此誠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諸公贊勸，不可卻也。”李公曰：“既如此，賢兄盛情厚德，容異日伸謝可也。”桃公大喜，約定進館吉日，方同諸公作別散回。
原來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離城不過數(shù)里。公舊任兵部侍郎之職，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與張?zhí)K諸公解印回家。后聞藝祖登極，乃以手加額曰：“吾徒始見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歲。一子，名夢紅，年五歲。俱是穎悟異常，性由天縱，而碧仙尤極英敏乖巧，美麗如仙。公與夫人撫愛而珍惜之，有若異寶。是年正在遣師教誨，姊弟兩人，遂讀書于麟鳳軒。日誦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來學(xué)，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悅。屆期，水平乘轎而至。先參圣畢，然后拜楊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夢紅依次相見，三人握手，如平生歡。才命坐，適有侍婢至，說夫人請見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謁，何煩見召?！蹦穗S婢入到后庭，拜見王氏夫人，夫人亦斂衽答拜。因見水平禮數(shù)步趨，溫文爾雅，暗暗稱羨。乃曰：“久聞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見，可謂名不虛傳。但不知曾讀幾年詩書？”水平曰：“能言即誦，至今已四年了?！狈蛉藫崞浔扯又?。適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顧謂左右曰：“生子當(dāng)如李公子，若夢紅輩，直鰍魚耳?！彼皆唬骸傲罾赏滩⒔?jīng)史，乃蠹魚，非鰍魚也?！狈蛉嗽唬骸敖?jīng)史豈可妄談。吾向讀書，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請公子一裁。昔夷齊，恥食周粟，隱首陽山，采薇而食，又不與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傳出人間來？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時卻有一人聽得?！狈蛉嗽唬骸笆呛稳寺牭茫俊彼皆唬骸笆且徊绍呷寺牭?。詩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陽之巔。大約就是此人聽聞了。”夫人點頭微笑曰：“急智辨來，雖屬戲語，卻喚醒后人多少愚夢。”在旁侍婢，亦俱解頤。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書所載，謂夷齊隱首陽，而卻周粟，興歌采薇，途遇一婦，問曰：‘二子何往？’夷齊答曰：‘吾恥食周粟，欲往采薇耳?！眿D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則薇亦周之薇也，惡可食。’于是，夷齊遂餓而死。由是觀之，則采薇之歌，其殆此婦聽來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讀未見之書，當(dāng)必有確鑿之論。若所云者，特戲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賞之。水平系于紐上，拜謝而出。
及晚，桃公備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數(shù)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賞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將奈小生腹無酒蟹，不能飲了?！北滔赏１唬骸按藚s何說，到要請教?！逼皆唬骸按蠓采剖染普?，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時尚小，日后漸嗜而漸大，故其人愈飲而愈多，實非別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魚者，其腹必有腥蟲。那腥蟲長數(shù)尺，出可盈斗，有則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飲茶，則茶精納之，故不飲則致病。小生淺見則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覽群書，故有此奇聞異見。雖茂先《博物》，子年《拾遺》，未之詳也?！睏钚⒘唬骸岸鄬W(xué)而識，名不虛傳。金馬玉堂，拭目可俟?！彼皆唬骸皩W(xué)生讠剪陋寡聞，得窺門墻，只聆教益，實出萬幸，至老師如此過許，學(xué)生豈能當(dāng)之?！毙⒘都泳磹邸Ｗ院?，水平、碧仙、夢紅三人，合志同心，殫精力學(xué)，自詩書經(jīng)傳，諸子百家，地理天文，無不洞悉。一連讀至十二歲，夢紅亦十歲矣。
一日楊孝廉謂桃公曰：“三子功穿經(jīng)史，學(xué)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謂青勝于藍矣。今后但須養(yǎng)其德性，活其真機，玩物適情，以移其氣，迨至臨場，握筆自然，揮灑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碧夜c頭曰：“存養(yǎng)省察，原是要著?！弊院笕珶o拘束，任其自適。或游戲月下，或談笑花間，少無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與碧仙游于醉春園，賞積石池之并蒂蓮。倚欄并立，接耳閑談。仙注視并蒂蓮花，不覺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愛此花之多情耳?！逼皆唬骸肮粍蚣t并艷，意態(tài)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嘆聲曰：“物類有情，誠非虛語。即如連理樹、并蒂花、同心蘭、相思竹、比翼鳥、比目魚、翡翠、鳳凰、鴛鴦、蛺蝶等，莫不纏綿固結(jié)，終始不離，人奈何獨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貴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誤其情，而所從非偶；薄其情，而有始無終；縱其情，而放蕩不羈；矯其情，而矜己絕俗。此固不足以深論。至欲致情，而無可致之術(shù)，欲鐘情而無可鐘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難逢，搔首而嘆彼蒼之過吝。斯誠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勝浩嘆?！北滔稍唬骸拔锊还律?，花不獨發(fā)，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萬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針引線，曲就良緣，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彼皆唬骸罢\如斯言，則小姐異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異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眱上孪囝櫸⑿?。忽有雙鴛鴦，從葉底引頸而出，隨波鼓翼，飛舞翩然。平靠著碧仙香肩觀之。仙看到會意處，不覺以扇擊欄，低聲謾謾而歌曰：
鴛鴦鳥，鴛鴦鳥，文采風(fēng)流嬌且小。
天然佳偶長相隨，雙舞雙棲碧沙沼。
歌聲滴滴，如囀黃鸝。平聽得意興清狂，撫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鳥足矣。”碧仙羞得臉紅，轉(zhuǎn)面忍笑。須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臉。展視之，見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驚喜曰：“昔人謂楊妃汗紅而香，今見小姐始信?！北滔稍唬骸跋娜湛晌?。一至于此。”遂攜手隨柳乘涼而歸。
次日午后，水平苦熱，獨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見群蝶戲舞，注目觀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擊其肩曰：“對花乘風(fēng)，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卻不邀我一游耶？”水平驚顧視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違?！毕梢娖涫帜榛ㄖ?，遂吟曰：
絕世一名花，何時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顏瘦。
水平曰：“花顏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語耳?！边m有一蝶，飄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爾蛺蝶，花下獨徘徊。
縱有尋春意，花心恨不開。
碧仙微笑曰：“花心開不開，待其時耳，花又豈能自主。”水平曰：“時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發(fā)之時，未知肯憐此蝶無枝可棲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憐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飛蟲之美?；ㄕ?，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棲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緣之顛倒，斯亦悔之已晚矣?！北滔稍唬骸笆驴v由天，豈能相強?！逼侥涣季迷唬骸叭粍t小姐獨無愿望之人耶？”仙搖頭曰：“無之無之?！逼接帜涣季迷唬骸拔业纫话阌仔?，爾何太不曉事。”仙曰：“爾固曉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飛燕少肥，比玉環(huán)少瘦，才高蘇蕙，色絕夸娥，若得他結(jié)個同心，共成佳偶，則三生之愿足矣?！毕陕牭糜衩婧?，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園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無是心。君既見詢，定當(dāng)告訴?！闭f訖，遲徊不語。平固請問，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談，胡說幾句。水平側(cè)耳而聽，卻又不聞。忽攢眉曰：“說又不說，怎么含糊吞吐，令人聽不分曉?！毕赡嗽唬骸叭绱耍吹帽M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會彈琴、會飲酒、會寫字、會吟詩，則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嘆聲曰：“恁持重說來，我道是愿望甚么，卻想出這沒要緊的事業(yè)，得不令人惱煞。”碧仙曰：“此外還有甚么要緊。”水平低聲曰：“人生世上，五倫為第一著。五倫又以夫婦為第一著，夫婦又以擇配為第一著。為小姐計者，當(dāng)思選秀士，揀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誤終身怨偶，到頭悔之晚矣?！毕稍唬骸拔岵患奕耍泻卧古?？”平曰：“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圣訓(xùn)在昔，小姐焉能外之?！毕晌⑿υ唬骸疤焐嫌杏衽叵掠斜滔?，若勸得玉女從夫，方勸得碧仙愿嫁?！彼皆儆M言，忽隔花有婢女聲，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挥X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鳥吹簫，名花獻錦。醉春園內(nèi)，紅綠齊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頗患寒疾。至是風(fēng)和日麗，自覺神氣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約李公、張學(xué)士、蘇司勛并諸縉紳等，飲酒于醉春園，作竟日之樂。先是李公舉觴，具稱楊孝廉教誨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謙退不已。楊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縱，才駕儒林，治生學(xué)問粗疏，妄以木錐刻玉，殊覺慚愧慚愧?！边m水平手執(zhí)柳枝，從牡丹亭而來。張學(xué)士呼而問之曰：“汝所執(zhí)者，楊枝乎？柳枝乎？”平對曰：“此柳枝也?！睆垖W(xué)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楊，小者柳。楊秉陽之性，故葉之向上者為楊。柳秉陰之性，故葉之向下者為柳?！睆埞c頭曰：“此誠然也。然吾見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餞別，往往折柳相贈，此何義也？”平曰：“以小子愚見，大約以柳木易生，隨處生長。凡人之去鄉(xiāng)，正如柳之離干去鄉(xiāng)者，望其隨處皆安，正如離干者亦可隨地皆活。故為是祝愿耳?！碧K司勛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獨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無不可活。其絮飛漫天地，沾沙著土，亦無不生。蓋其得木精之盛，而到處暢達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著天漢，列于維垣哉。”蘇公點頭曰：“如此辨論，乃是格物窮理之論。尤有一說相問：古今人皆以萱草諭母，不知何所證據(jù)？”平曰：“萱音同諼，諼草即晉稽康所論忘憂草也。詩云，‘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禮，北堂為婦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謂母，而有萱堂之稱。細考經(jīng)文，殊屬無謂。若唐人堂階萱草之詩，乃謂母思其子，有憂無歡，雖有忘憂之草，亦如不見，非以萱比母也?！闭f訖，又曰：“愚嘗見醫(yī)書，謂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諭母，義或本此?！敝T公點頭稱是?！ √夜接麆窬?，忽見碧仙逐一流鶯，穿花拂柳，嬌憨躲閃，不敢近前。乃謂曰：“今日在座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兒何須退避?！北滔蓱?yīng)聲近前，欠身而坐。須臾，酒行三獻，肴及羊膏。張學(xué)士曰：“羊有跪乳之禮，德行可加，理宜勿食?！碧夜唬骸安蝗唬蛐粤佣×?，所謂用無可用，而觀無可觀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庇锌N紳徐品端曰：“吾見史稱，晉武帝平吳之后，荒于酒色，宮中乘羊車，任其適而幸之。宮人望幸者，多以鹽汁灑地，竹葉插戶，冀欲引羊。據(jù)此想來，則羊尚可駕車矣?！碧夜唬骸把蜍囍拢崴厣钜?。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駕車者。史書所云，必有所指。”碧仙聽得，低頭微笑。蘇司勛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別有高見否？”仙正色曰：“女流淺見寡聞，何敢與論史冊。但嘗考《隋書輿服志》，所云羊車，一名輦車，其制如軺車，金寶飾，紫錦！，朱絲網(wǎng)，以女童二十人，皆梳兩髻，服青衣馭之，以出自護軍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車，非真以羊駕車也。插竹灑鹽，豈非附會其說歟?！敝T公咸嘆其高見。蘇司勛立意難他，乃問曰：“俗云，儀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儀狄也?！碧K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訛音，蓋世人傳說之誤耳。”蘇曰：“古人謂飲茶始自三國，不知可是？”仙曰：“按吳志韋曜傳，言孫皓飲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飲，以茶代之。以此為飲茶之證，非也。嘗閱《飛燕別傳》，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寢中驚啼，侍兒呼問方覺，乃言曰，吾夢中見帝，帝命賜坐進茶。據(jù)此，則西漢已有啜茶之說，非始于吳也?；蛴衷?，詩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即茶也。據(jù)此，則前古先有啜茶之說，又非始于漢也。”徐品端曰：“才女論古有識，愚有一說，愿得其詳。昔虞舜崩于蒼梧之野，堯二女哭舜而沉諸湘，后在湘水為神。人咸謂湘君為娥皇，湘夫人為女英，其說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誣也。即考路史所載，亦謂湘神為舜二女，非堯二女也?！毙煸唬骸八匆嘤卸?？愿聞其名?！毕稍唬骸鞍础渡胶＝?jīng)》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燭光是也?！毙煸唬骸叭羧?，則舜又有三妻矣?！毕稍唬骸坝职础洞蟠鞫Y·帝系篇》云，舜娶堯之子，謂之女“。又《漢書·地理志》云，陳倉有上公明星祠，乃黃帝之孫，大舜之妻。據(jù)此看來，則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與子之名，人咸知之。兄與妹之名，人未必知也?！毙煸唬骸懊妹趺?？”仙曰：“按綱目注謂，舜妹名伙手。又《列女傳》謂，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傳矣。”徐曰：“名既不傳，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嘗見《越絕書》云，舜父頑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碧K司勛曰：“高見不差，愚又聞，唐世有狀元韓袞者，云是韓昌黎之后，殊失證據(jù)?！北滔稍唬骸绊n袞，乃昌黎正孫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車為金銀車，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長曰綰，次曰袞，俱擢登第，而袞為狀元。又昌黎孫，有名承者，亦狀元及第，為時聞人。然則，韓氏狀元，又不特一袞矣，要之吾徒稽古，貴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錯。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謂姓介名推者，有謂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謂姓介之名推者。盲談瞽說，迷誤將來，殊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語助辭也。何得謂其姓介名推哉?！敝T公聽了相顧嘆服。
張學(xué)士喜謂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內(nèi)，有兩神童。今日之游，良為罕覯。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觀耶?！倍藨?yīng)曰：“謹承尊命，乞賜命題。”張曰：“此乃游春賞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詞》一闋，調(diào)寄《醉春風(fēng)》。桃小姐可做《賞花詞》一闋，調(diào)寄《醉花陰》。此無筆墨，各回書案寫來可也?！倍藨?yīng)命回去。平謂仙曰：“此詞題太尋常，若依尋常數(shù)語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體制之?！毕扇恢矶寰?，捧箋齊出。張學(xué)士接著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爾。”諸公俱離坐擁看，見水平《游春詞》云：
錦帳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曉來風(fēng)送海棠春，早早早?；执?，玉樓春樹，沁園春草。喜太平春鬧，花醉春風(fēng)掃。迎春樂處奈愁何？惱惱惱。乍燕春臺，錦堂春去，畫堂春老。———調(diào)寄《醉春風(fēng)》
桃碧仙賞花詞云：
昨夜后庭花點綴，正賞花時節(jié)。盡日語花嬌，沉醉花陰，斗百花奇絕。一叢花映黃昏月，蝶戀花須折。遍地落花紅，閑惜花飛，揉碎梅花雪。———調(diào)寄《醉花陰》
諸公覽畢曰：“寫游賞處，含蓄不露。押牌名處，渾脫無痕。佳句奇人，可稱雙絕?！睆埞^碧仙曰：“久不見面，卻已造就如許奇才。道蘊、文姬，無此早慧。但不知芳齡幾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歲了?！睆埞c點頭，又顧水平曰：“兄臺呢？”水平對曰：“虛負虛負，今春亦十三歲了?！睆埞υ唬骸半y得如此。年紀(jì)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們結(jié)個良緣，諸公以為何如？”眾人同聲贊賀，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謙遜。張公曰：“不然，良緣夙締，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違天不祥，何故卻之?！倍讲艖?yīng)允。時碧仙聽得，不覺玉臉含羞，轉(zhuǎn)面他顧。水平以目斜視，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閃掩而去。平躡其后，暗隨之。既趕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從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闭f訖，不覺相視而笑。至晚席罷，諸公散歸。
越數(shù)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頂，鳳釵一對，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處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閨閣，以習(xí)女紅。自是，音容兩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歸山東，入童子試，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xí)r，李公頗喜，并回書以勉勵之。
其時，碧仙獨處深閨，紗窗寂寞，每念舊時嬉戲，心輒悵然。兼以天下盜賊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兒女態(tài)，終是無益身家。因家傳有兩口青霜寶劍，乃羊頭精鋼百煉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厭習(xí)女紅，專學(xué)劍術(shù)?；ㄇ霸孪?，隨地舞之。行則必攜，坐則必佩。忽忽學(xué)至十六歲，俱已嫻熟精妙，法術(shù)入神。每一舞，則影捷流星，光驚閃電，鋒芒隱現(xiàn)，若風(fēng)前亂滾梨花，劍氣飛奔騰，似天上驟飛雪片，以水灑潑，幾不沾身。 一日桃公見而語之曰：“吾兒生長深閨，纖錦抽絲，是其素業(yè)，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習(xí)此丈夫之術(shù)哉?！北滔稍唬骸安蝗?，方今神器遷移，群兇未靖，學(xué)此劍術(shù)，雖不能安邦定國，亦可以護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間禍不遠矣?！碧夜唬骸半m然，天下當(dāng)學(xué)者盡多，何必專事此業(yè)?！毕稍唬骸拔粜l(wèi)夫人看舞劍，而悟書法之妙。吾學(xué)舞劍，即學(xué)書法也。”桃公笑而不語。
是年，東粵惠州府霍山賊反。那霍山在龍川縣東北八十里，頂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巒秀聳，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謝驥，龍川羅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結(jié)巢于此。是歲二月，擁賊二十余萬，直奔荊南。虜掠鄉(xiāng)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懾，遐邇愴惶。兩湖文書，連片告急。表聞藝祖，赫然震怒，詔兩湖提督，征兵討之。賊固守城，而不之戰(zhàn)。冬十月，賊忽棄城而去，逶迤趨趕，驟駐浙西。其時，浙西疫氣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駐江南，賊勢猖狂，銳不可御。
桃侍郎聞信大驚，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議避難。桃公曰：“賊匪多眾，此地不足容身，當(dāng)速圖之?！北滔稍唬骸安蝗邕M城暫避，可保無虞。”夫人曰：“如此雖好，只是吾兒深閨嬌養(yǎng)，怎好經(jīng)見外人。”仙曰：“此特暫時從權(quán)耳，欲免大難，小節(jié)所不計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輩，何止數(shù)千。倘母親真欲藏羞，孩兒亦自有策?！狈蛉藛枺骸昂尾?？”仙曰：“可著舅子衣服，扮做男妝，混于稠人中，孰來深辨?！狈蛉嗽唬骸按朔缴倏?。”是晚，束裝停當(dāng)，以俟明早進城，笳鼓悲鳴，驚不成寐。比及天曉，仙梳洗畢，乃取夢紅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納下云履，溫文爾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從旁審視，不覺好笑。甫裝畢，忽聞人聲潮涌，炮響山頹。群呼曰：“賊至矣！”桃公大驚，急帶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寶劍，跨上駿馬，隨后而行。將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帳野，風(fēng)卷而來。桃公策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門已閉。公回顧不見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喚，賊已臨城。見仙繞城而走，后面數(shù)賊，緊緊追之。看看近來，仙急掣青霜寶劍，回首一揮，賊器俱斷，賊大駭而回，仙乃策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禱祝，兩淚潛然，望至不見乃已。
時碧仙走了片時，方欲緩步，忽有四賊，從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攔住去路。仙藏過寶劍，從容謂曰：“列位謾些，吾人困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馬者，可就按住絲韁，待我下來。”四賊個個爭要，齊來按韁。仙急出劍斬之，四手俱斷，并倒于地，仙乃奪路飛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問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過了松江府，此婁縣界也?！毕稍唬骸坝匈\否？”店主曰：“賊勢浩蕩，何地?zé)o之?！毕杉唇Y(jié)束馬匹，覓路起程。
一連走了兩日，路經(jīng)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眾檀越詢知來意，咸與慰勞。明旦侵晨，仙倚寺門觀望。忽一伙男婦，肩挑背負，其聲嘩然。眾檀越詢知，咸叫有賊，仙大驚，跨馬出門，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蘇東南諸屬，已為賊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東，可無憂矣?！币宦飞铣了及迪?。途經(jīng)一山，木石崎嶇，道路險峻。正立馬觀望，忽有無數(shù)僂儸，從山上滾滾下來。揮斧橫刀，一混攔住。大叫曰：“來的何人，怎么不交買路銀子？”仙怒曰：“鼠輩休得無禮！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買路銀子?！眱E儸曰：“管爾甚么皇不皇，若無銀子，便是我們饒爾，怕寨主亦不饒爾?！毕稍唬骸罢骱稳?？”僂儸曰：“寨主乃蘇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強盜四起，故來此招軍買馬，以決雌雄。君勝則從君，賊勝則從賊。大則欲兼有天下，小亦圖割據(jù)一方。爾系遠方人，亦聞知我主聲勢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見此小利?！眱E儸曰：“吾輩人多馬眾，不廣收小利，何以資生。爾看那山路，上上落落，這非來納路銀么？多則十兩八兩，貧則三錢二錢，快些納來，早早趕路?！北滔稍唬骸般y子委實沒有，權(quán)記賬簿，下次納清?！闭f訖，奪路馳去，眾僂儸大喝趕來。走過山曲，忽前面一擁僂儸，揚旗而至。仙大駭，奔入谷中。聞背后火炮轟天，頑石俱碎。仙長吁曰：“吾命休矣?！北妰E儸疾跑向前，連人帶馬，勒上山去。俄聞擂鼓壓笛，寨主坐堂。云板數(shù)點，值堂傳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北滔蓱?yīng)聲而入。那寨主捋須豎眉，睜目喝曰：“吾數(shù)年坐鎮(zhèn)于斯，凡過客居民，悉皆貢稅，汝何敢斗膽抗拒，違吾法度耶！”碧仙曰：“吾聞，圖大事者，不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鎮(zhèn)一隅，欲窺天下，務(wù)須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貪小利而迫遠人耶。且吾觀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種，不思滋根務(wù)本，而徒區(qū)區(qū)然聽稅于人，恐異日兵革一臨，而內(nèi)庫罄懸，外助瓦解，覆卵傾巢之禍，將不免矣?！绷鞔笈唬骸拔釒Ъ锥f，猛將千員，朝廷屢欲加兵，不敢正視，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亂軍心耶?！闭f訖，喝刀斧手推出斬之。
適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見群刀手欲斬一人，氣宇非凡，深為惋惜。因問曰：“汝何人，竟遭此禍？”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賊避難，誤至于斯。匹身而來，有何銀子。乃以索路銀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責(zé)時，我不過詳陳利害，斟酌機宜，卻謂我出言不祥，合行斬首?！币?qū)φ髦裕毷鲆槐?。夫人聽了曰：“審機度勢，竟是達人之言，務(wù)本滋根自是要著，大王何昏昧如此?！闭f訖，把碧仙上下偷視良久，不覺點頭微笑。忽寨內(nèi)傳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斬速斬?！狈蛉藝@曰：“大王如此惱怒，號令既行，不能救矣?！蹦藛救旱妒纸埃愿涝唬骸按笸跫扔麛卮巳?，爾們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了報過大王，我自有個主意。千祈要聽吾言。”眾刀手齊聲應(yīng)諾。須臾，一聲炮響，一顆血頭獻入寨內(nèi)。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將首級懸路示眾。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見后寨夫人疾趨而入。遇春接著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長嘆曰：“吾夫婦禍不遠矣?！庇龃菏?，問有何禍？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誤斬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賊，以至于斯。爾道避難而來，有何銀子，即言少率直，亦須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異日或有爭戰(zhàn)，亦可藉為表見，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銀，結(jié)天下無窮之怨耶。況乎我過既彰，彼氣必壯，我自起無端之釁，彼得出有名之師，斯時以正誅邪，以順制逆，我雖擁二十萬之眾，而內(nèi)資不給，外助無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為￥粉矣。且昔日樹旗起義之時，大王曾言曰，君勝從君，賊勝做賊。今太祖奉天登極，內(nèi)安萬姓，外撫四夷，群丑暴行，佇看殄滅。大王久欲通誠納款，歸附明廷，乃既不能結(jié)之以情，并且構(gòu)之以怨，朝廷縱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庇龃郝牭妹嫒缤辽?，愀然曰：“夫人之言，誠是至論。然業(yè)已見殺，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業(yè)已殺著，夫復(fù)何言。大王勿憂，吾有一策，使得兩家化怨成恩，變憂作喜，包管無事，今晚老身設(shè)宴后寨，請大王至彼商量?！庇龃涸唬骸按耸卤M在夫人主張，今晚一定到后寨去?！闭f訖，猶懊悔不已。夫人離坐出來，再喚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謾些喧揚，看我今晚作用?！北姂?yīng)諾。
夫人自回后寨，適見其女柳青青騎射回來。夫人曰：“吾兒回了么？兒呵，爾知爾父的禍?zhǔn)路瘢俊鼻嗲嘧兩唬骸皟簩嵅恢?，尚待見教?！狈蛉司桶颜`殺桃白山之事，備細訴知。柳青青大驚，頓足曰：“若然，則吾輩不知死所矣?！狈蛉四似镣耸膛畟?，向青青耳邊細說幾句。青青聽了，喜色曰：“如此可無憂矣。”夫人回顧無人，又向青青耳邊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爾意以為何如？”青青聽了，躊躇未決。夫人曰：“吾兒只管放心，決不致汝有不妥當(dāng)處?！鼻嗲嗄嗽唬骸凹热绱?，悉惟母親主張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備酒饌，廣設(shè)幾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請遇春，并請各營官將。須臾，遇春駕到，各營官將，亦陸續(xù)俱到。望見后寨堂上，爐煙裊裊，華燭煌煌，琴瑟諧鳴，簫笙疊奏。而堂上堂下，彩燈密掛，酒席雜陳，燭火燈光，如同白晝。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著，遣之上座。遇春方欲問故，忽見夫人舉手一招，柳青青從東階而出，桃白山從西階而出，朝著自己，比肩拜來。遇春大駭曰：“此人既殺，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說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眾將大驚，一擁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聽我說個明白。桃公子罪不該殺，大王既知之矣。今日臨斬之際，老身適有事出寨，經(jīng)過斬場，問起因由，深為惋惜。又想起女兒才色出眾，年已長成，久選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門子弟，才貌相當(dāng)，欲令他結(jié)個姻緣，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請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飲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聽了，形神始定。問：“今日所殺何人？”夫人曰：“吾囑刀手，取獄中應(yīng)死者替之。即時桃公子已令潛入后寨矣?！庇龃捍笙苍唬骸敖袢罩拢逃X妄為。非夫人如此設(shè)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緣，并且啟后來之禍?zhǔn)?，真吾輩之福也。”于是滿寨軍將，無不傳知，咸稱夫人處事精詳，轉(zhuǎn)禍為福。夫人遂命行拜禮，扶入洞房。須臾，各營官將，紛紛拜賀。遇春接待畢，依次入筵，進酒擎杯，歡呼暢飲。
時碧仙與青青，入至洞房，房設(shè)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兩旁侍女，羅列如云?；蚯鏌簦虼蛏?，或酌酒，或扶杯。蘭麝之香，芬芳滿室。兩下酒至則微飲，肴至則輕嘗，更漏漸闌，侍女漸散。青青亦揭開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視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義，風(fēng)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處，芳心頗動。仙亦微窺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個絕世佳人，設(shè)若我變作男兒，則今夕遭逢，可稱滿愿矣?！表汈T，侍女散歸。碧仙闔上房櫳，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見房壁上刀劍羅列，弓箭雜懸，因秉燭逐一觀之。顧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藝耶？”青勉強應(yīng)曰：“然，恨不精耳?！毕捎^遍，又把案上書冊翻撿一回，高剔銀缸，朗然而誦。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寢了。仙讀師曠《禽經(jīng)》，見二句云，“鸇鸇之智，不如鸞。周周之智，不如鴻?！币騿柷嘣唬骸敖?jīng)云‘鸇鸇周周’，此何鳥也？”青推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謂，麟為般般‘鳳為足足’，此何意見？”青又推為不知。于是仙屢問，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幾而雞鳴，未幾而昧旦，仙猶閱書未息，而青青已勉強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備酒肴，燕享碧仙，命女樂吹彈歌舞以侑之。席間各謝昨日誤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務(wù)本之言，誠為要論。想老夫辟守茲土，人馬多眾，費用亦繁，而倉無積糧，鼎無宿食，是以曉夜憂慮，未嘗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謀，可使兵強糧足耶？”碧仙曰：“吾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若欲兵強，必先糧足。夫孟城，常府之勝地也。平坡曠地，隨處可耕。為今計者，既已按寨分營，亦必按營分遂。按遂分廬，營有長，遂與廬亦各有長。每廬兵幾名，牛幾頭，田幾畝，盡數(shù)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鋤其地，耕蕓插獲，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場，豐則行什二之征，兇則依什一之例。鄉(xiāng)寡輕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廩亦阜。如此則糧足，糧足則兵強，兵強則人畏。然后導(dǎo)以禮樂，教以人倫，推恩以結(jié)民心，救難以隆物望。由是進可以戰(zhàn)，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難矣。如日拘民貢稅，索民錢銀，勉強支持，朝不預(yù)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結(jié)黎庶之仇。一旦兵連禍結(jié)，而外稅不入，內(nèi)用不充，枵腹從軍，坐而待斃矣。又何必區(qū)區(qū)然，倚食于人哉?！庇龃汗笆衷唬骸肮咏鹩裰?，真經(jīng)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謨也。敢不敬佩，以見施行。”于是殷勤勸酒，飲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歸床，仙托醉而臥。
這晚，柳青青先喚侍兒把案上書籍，并壁上刀劍，一概捐去，片紙寸木，搬運一空，止留銀缸一盞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寢，側(cè)身就仙。仙喻其意，卻裝睡熟。青青偎眠許久，情覺難堪?；蜃魃胍?，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頻擦其肩。仙卻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謂他是愚的，他又滿面風(fēng)流；謂他是乖的，他卻不知快樂。真不可解?！币粫r情欲難禁，將碧仙玉體緊緊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須臾，遍體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識破下體，詐驚醒來，含糊問曰：“雞已鳴否？”青青措意曰：“群雞皆鳴，惟一木雞不鳴?！毕芍湟猓敌︹庠唬骸暗酱说匚?，工夫尤難，人情皆然，難怪他也?！?br />
次早，柳遇春遣人請碧仙同游，登高指畫。謂某處可以結(jié)屋，某處可以開田。觀及寨前，謂某處可以伏兵，某處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來。仙見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亂。因問曰：“卿今日何不理發(fā)？”青青吁曰：“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仙嘆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親命，故未敢擅行房禮耳。”青青喜色曰：“原來郎君有此貞心，有此孝念，妾一時不察，幾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軀，以俟尊親之命可也。”于是，整妝理發(fā)，相敬如賓。至晚，離枕而臥。青青問及碧仙逃賊情狀，仙從頭備細述之。且曰：“吾在此雖頗放心，而離鄉(xiāng)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說訖，嗚嗚咽咽。青青亦嗟嘆不已?！ ∫蝗毡滔捎剜l(xiāng)省探父母，青青曰：“賊尚屯據(jù)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里去得。”仙曰：“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機而行，不足憂也?！鼻嗲嘣唬骸坝较?，吾遣數(shù)人代去，何必親履險途?！北滔稍唬骸拔崴加H之心，結(jié)不可解。雖不能遽歸鄉(xiāng)里，愿得一見故墟，亦可少慰耳?！鼻嗲嗫嗔舨蛔?，乃曰：“君既要去，亦須告知父親?！毕稍唬骸叭?。”遂出前寨，見柳遇春，具道回鄉(xiāng)探親之意。遇春亦以盜賊為言，仙曰：“吾隨機而動，可止則止，可行則行，不必慮也?！庇龃涸唬骸肮尤绱藳Q意，焉敢強留?！毕上捕?。是夜，仙與青青，各訴衷曲，徹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飲餞。既畢，遇春已令人整頓行裝。仙復(fù)回見青青，青青曰：“郎君此去，何日來耶？”仙曰：“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鼻嗲嚅L吁曰：“相聚未幾，匆匆已散，天長地闊，欲睹無從。今而后，惟幸夢中相見耳?！毖杂?，珠淚泫然，香腮俱濕。仙曰：“相見有日，卿其放心?！鼻嗲嗖灰?，并題一律以贈仙：
萬點飛花匝地飄，春風(fēng)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歸鞍急，雁影難追去路遙。
別淚亂隨紅雨落，殘魂潛與白云銷。
欲知此日離情緒，十里江頭幾柳條?！ ”滔筛衅唬骸靶膩y如麻，不能和矣?！币蛞嗖巾崳瑥姵梢宦稍疲?br />
楊花不耐亂風(fēng)飄，獨寄松蘿慰寂寥。 關(guān)寨無邊人落寞，家山不見夢迢遙。
銀缸剔盡心猶在，蠟燭燒殘淚未銷。
今日分攜垂柳下，離情相對一條條。
碧仙和畢，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囑曰：“萬事小心，勿貽妾慮?！毕蓱?yīng)諾，珍重而別。出至寨外，遇春與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須速來，勿令人懸望也?！毕稍恢Z，拱手作別。取路下山，縱馬加鞭，悉遵歸路。忽背后有人呼曰：“公子謾些?！毕闪ⅠR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費不充，謹送白銀百兩，聊當(dāng)餞贈。方才匆匆送別，竟忘卻了?！彼彀雁y子獻上，仙推卻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圖報，爾可代我多多拜謝，說小生沒齒不忘?！蹦巳乱舛ァ！ ⌒兄寥漳?，即聽得山前谷后叫殺連天。仙正勒馬觀望，忽背后林下，突出數(shù)騎。大喝曰：“過者何人，還不下馬。”仙大驚，尋路別走。賊亦如飛趕來。仙策馬奔馳，登山躍水，走至夜半，方漸按轡徐行。時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晝。遠見朦朧樹色，隱隱有茅屋一間。仙腹正餓，往叩其門。俄一老嫗出迎，瞿然曰：“貴人夜半降臨，當(dāng)有緣故？”仙曰：“吾松江人，逃賊至此。人馬俱困，乞借一宵?！眿炘S之，遣人草舍。俄嫗進膳至，仙曰：“近聞賊匪何如？”嫗曰：“聞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設(shè)計守之，不致城陷?！毕勺允锹杂X放心。次早飯畢，仙以銀子酬之，嫗力辭不受，仙感激不已。
于是曉行夜宿，不問西東，行了三天，漸不聞賊。這日偶歇旅店，問主曰：“這是甚么地方？”店主曰：“此揚州府甘泉縣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轉(zhuǎn)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卻誤走恁般遠路。這也罷了，目今江南隨處皆賊，從此通淮安往兗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過山東地暫避一時呢。”決過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兗州，駿馬如飛，旬日已到。仙既入兗，但見士民樂業(yè)，盜賊不驚。喜曰：“吾今得安樂所矣。”遂卜居于鳴鳳山之望仙巖。其山層巒疊嶂，高秀嵯峨，四面長江環(huán)繞如帶。其巖則玉洞天成，石室四達，中有煉丹鼎、仙女盤、登仙梯、明鏡石。白云云愛云逮，綠樹菁蔥，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內(nèi)有鏡溪禪師，夢佛相謂曰：“明日桃大將軍避難到來，吾輩切須保護?！辩R溪覺而異之。明日，鏡溪率眾檀越佇候巖門外，恰好碧仙到來。鏡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眾參禮，仙亦答禮。鏡溪曰：“敢請公公貴居？”碧仙曰：“敝邑松江?！辩R溪曰：“莫非姓桃么？”仙曰：“然?！辩R溪曰：“系避難而來否？”碧仙曰：“然，老禪師怎得知到?！辩R溪笑而不答。仙曰：“小生逃賊至此，欲乞?qū)殑x，暫借安身，未知可肯見賜？”鏡溪點頭曰：“相公放心，此不消說了?！笔峭盹埩T，鏡溪秉燭謂碧仙曰：“從此小門穿過，那邊有講法堂。堂后有凌霄閣，相公可到彼歇息罷。”碧仙離坐隨行，經(jīng)過了楊柳亭，穿出葡萄架，彎彎曲曲，才到凌霄閣來。閣上幾案雜陳，圖畫滿掛。云窗月牖，清雅宜人。鏡溪略談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無事，或登山玩水，或聽鳥看花，或飲酒云中，或吹簫月下。琢句追章，積稿成帙。閑則焚香拜佛。暗暗禱告，愿得雙親免禍，自己無殃。這不必細表?！ s說那流寇，自本年正月，從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連日攻打，圍至半月，未能破城。賊營軍師黃璐，因仿呂公車之法，造成數(shù)車。車廣丈余，高與城等。上起板屋，下裝四輪，中可伏賊百人。由車過城，如履平地。這里李公探知其實，遂于城上多豎巨木，即以轆轤轉(zhuǎn)運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車至，墮石擊之，車悉毀碎，賊眾死者甚多。次日，大驅(qū)賊兵，從東南二門，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來日生下一計，先諭西北兩門軍士，切勿移動，偃旗息鼓，不許喧嘩。止教些少閑人，往來城上，卻要多備矢石火炮，以妨賊攻。又諭東南兩門軍士，悉要登城擂鼓揚旗，以示準(zhǔn)備。這日賊營軍師黃璐跨馬遙望，繞城一周?；刂^賊首謝驥與羅熊曰：“吾輩屯寨東南，一向攻打亦取東南，今彼悉撤兵于東南矣。東南既實，西北必虛。今夜可先遣一軍，明擊東南，卻遣一軍暗襲西北，則城可得矣?！敝x驥等大喜稱善。是夜，先令黃璐引賊五千，多攜火把，擂鼓吶喊，虛擊東南，后令大將張阿龍引賊五千，多帶長梯，暗取西北。調(diào)撥畢，驥與熊親自統(tǒng)賊五萬，隨后接應(yīng)，準(zhǔn)備入城。
時李公見東南賊火光燭天，但擂鼓吶喊，卻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襲之計矣?！彼炝钗鞅避娛坎鼗鸫?。及張阿龍引賊潛來，駕梯欲上，忽城上駁銃齊響，矢石紛飛。賊大驚，倒身而逃。李公令大開四門，沖殺出來。東南賊殊不提防，各自逃竄。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殺賊數(shù)千。謝驥羅熊知事不濟，已自退了。須臾，阿龍、黃璐陸續(xù)逃回。黃璐曰：“吾聞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難取，不宜久居矣?！绷_熊曰：“往那方去才好？”謝驥曰：“不如取蘇州，蘇州百物豐盈，若得蘇州勝松江幾倍了?！北姺Q是。
次早昧旦，拔寨啟行。趕數(shù)日，將至蘇州城。黃璐令每人各攜生草一束，倍路趕到。以草投之，草積成山，高與城等。張阿龍手執(zhí)大旗，先躍城上，立殺數(shù)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門驚走。隨后賊眾一擁而入。自是賊聲赫奕，遠近憚之。警報至京，藝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統(tǒng)兵二十萬以討賊徒。師抵蘇州，連戰(zhàn)不利。時李公以松江圍解，乃募附屬鄉(xiāng)勇，得數(shù)萬人，殺奔蘇州，剿捕流賊。一日有賊萬余，從消夏灣駕桴而上，虜掠民居。李公率鄉(xiāng)勇從后抄截之，殺其大半。李公回寨謂眾曰：“賊既知我截他，明早必來挑戰(zhàn)。可分兵為兩半，一半出兩旁山曲埋伏，聽寨中炮響沖殺出來。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設(shè)弓弩，暗守寨門。彼見寨門不開，必以為怯，待他迫近悉發(fā)弓弩射之?！闭{(diào)撥既畢。那日謝驥等聞李公截殺，果然大怒。次早令張阿龍領(lǐng)賊五萬，殺奔寨前。但覺闃無人聲，寨門堅閉。阿龍曰：“彼怯矣?！彼祢?qū)賊眾攻打。忽寨內(nèi)一聲炮響，駁如山裂，箭似蝗飛。阿龍知是中計，急欲退去。忽背后山谷伏兵齊出，風(fēng)卷殺來。阿龍匹馬當(dāng)先，且戰(zhàn)且走。賊眾落后者，悉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見殺得興起，次日親約李公一同進兵。
時黃璐見阿龍敗回，謂謝驥曰：“李英足智多謀，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間之計，令秦良與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奪其權(quán)。若李英不得用兵，則秦良不足憂矣?！薄Ｉ套h未了，忽伏路馬飛報說，秦良李英會合進兵，離城不遠。黃璐遂令賊眾開城接戰(zhàn)，專擊秦良一軍，官軍不能抵敵，退后便走。李公知官軍無用，亦不戰(zhàn)而逃。黃璐率眾追之，且傳令齊呼曰：“凡遇李府臺者不許殺害?！辟\軍獨追官軍，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點閱人馬，折了三千。又聞李公全軍而還，不傷一個。心中自覺羞怒，暗想：“今日賊眾怎么都道勿殺李英，今果不傷一人半人，是何緣故？莫非李英與賊結(jié)連？我明日試令他進兵，看他舉動，便可察其情弊，識其真?zhèn)瘟?。?br />
次日，秦良遣使持節(jié)，到李公營中令公進兵。說本部隨后接應(yīng)。公不知其意，遂統(tǒng)率鄉(xiāng)勇，直搗蘇城。秦良自統(tǒng)大軍，登高觀望。那邊黃璐探得李公兵到，謂羅熊謝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試李英情弊也。吾今計可行矣?！彼煲姸?，列陳東郊。黃璐立馬陣門，大呼曰：“請李府臺打話?！崩罟S馬出到門旗，黃璐拱手婉容曰：“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滅賊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納首?！辫丛唬骸案男皻w正之意籌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聽從。倘明公罷兵松江，吾亦不據(jù)蘇州矣?！崩罟唬骸罢\如汝言，得毋失信。”黃璐連稱不敢，說訖，把手一拱，罷陣回城。李公不敢進襲，亦引兵回。時秦良在高處望得親切，見李公與黃璐陣前談話，不戰(zhàn)而回，以為真的與賊結(jié)連。欲劾其罪，暗地懷恨。時李公糧餉欠缺，因遣人詣秦良大寨請糧。秦良卻之，且謂“與賊有私，不戰(zhàn)而退，養(yǎng)此反叛之兵何用。”使者回報，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驚，乃謂眾曰：“秦良既不錄吾功，并又誣吾罪，如此猜嫌妒忌何足與謀。吾輩若不早歸，禍將及矣?！奔慈章时娚w松江。秦良以獨力難持，自覺畏怯，亦退于松江青浦縣下寨?！ ↑S璐知此消息，謂謝驥等曰：“李英既已罷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設(shè)一計，令秦良自斬李英，英既死則良可擒矣?！庇谑前握瘲壧K城，迫近松江郡界屯扎。黃璐令賊散捉鄉(xiāng)民，須臾得數(shù)人至。黃璐親解其縛，予以酒食。且羨曰：“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编l(xiāng)民大喜，歡飲至醉。黃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誰敢應(yīng)承？”眾鄉(xiāng)民都道：“我敢應(yīng)承?！秉S璐擇一精壯乖格者問曰：“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么？”其人曰：“我名李三?！辫茨顺鲆环鈺?，謂之曰：“汝可帶此封書，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卻從松江府尋取青浦縣而來，只要使秦良的伏路軍捉得。若秦良問爾所自，爾說自府城來，若問來有何故，爾即說欲往蘇州賣買。他若搜出封信，爾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賞放爾回矣?！崩钊灰挥浤睿剡^書信，潛往松江。卻取徑轉(zhuǎn)來青浦，經(jīng)白石嶺?！ r正黃昏，果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帳問曰：“汝何人，怎么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蘇城販貨。不識路徑，誤至于此?！鼻亓歼吃唬骸疤K城已為賊據(jù)，有甚么貨，豈非糊亂說么。”李三故作戰(zhàn)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來往不明，必有詭故?！彼旖套笥冶樗哑渖恚诮笾械靡幻軙?，層層封固。書皮寫著“啟上羅謝二兄臺親拆”九個字。秦良遂層拆開，書內(nèi)卻無別詞，僅封著“核闌”二字。后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謹訂，名下并有李英戳記。秦良將核闌二字細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謂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崩钊q支吾抵塞，不肯認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聽小的招來，此委系李府尊結(jié)連賊黨刻期獻城，故托小的寄書。實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饒命?！鼻亓荚唬骸凹热绱耍辉瓡纫巡饓?，待我依舊樣修書一封，汝仍帶至賊營呈進。只說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說被我看見也。吾今就將計就計，教他們死在須臾?！奔粗I從軍書記，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并賞銀子。秦良猶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應(yīng)過，回到賊營。黃璐喚入問曰：“事濟否？”李三笑曰：“頗如尊命?！币?qū)⑶亓继鏁噬希⒕呤鍪寄?。羅熊曰：“此是甚樣做作？”黃璐曰：“此是假為李英密書，書內(nèi)那“核”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時。那“闌”字，拆解是東門。意即作李英約我們于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卻故使秦良看見，使他著實信李英與我結(jié)連。待至期我詐如約進兵，攻取東門。則秦良之信愈堅，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羅熊等大喜，嘆為好計。
比將至期，黃璐令阿龍引賊五萬，慮攻東門。且囑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過詐作踐約，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殺也?！卑堫I(lǐng)計先行，黃璐自率五萬，隨后接應(yīng)。是時秦良果謂李英真欲獻城，這晚遂撥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時，阿龍引賊潛至。秦良出伏兵擊之，賊已先遁去了。時李英正巡城，聞外面風(fēng)聲不好，急令舉火，滿城紛然。秦良即道舉火為號，大怒?！ 〈稳涨彩钩至睿±钣⒌綘I。叱而責(zé)曰：“朝廷何負于汝，汝敢結(jié)連賊黨，約期獻城?！崩罟篌@曰：“這話那里說來，卑職初次保守全城，繼且募兵剿賊，捐軀赴難，頗建微勛。乃大人既不表錄其功，而且誣陷以罪，是何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說出汝的機關(guān)，教汝死且無怨。在昔蘇城時，本部會汝合兵，不幸失利，賊追且呼曰：凡遇李府臺者不許殺害，此一證也。次日令汝進兵，汝但與賊私談，不戰(zhàn)而返，此一證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約賊于本月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賊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擊退賊兵，此一證也。今日機謀敗露，汝還欲強辯么？”說訖，把截得的原書出示，李公看畢曰：“這實非卑職之書，必是賊輩行反間之計，大人休要誤信了?！鼻亓歼吃唬骸胺侨曛牛怯腥甑拇劣?？”喝教左右拿禁軍中。 桃侍郎等聞知大驚，糾合張學(xué)士、蘇司勛、楊孝廉并郡內(nèi)諸縉紳等，聯(lián)呈保結(jié)，代為辯冤。秦良那里肯準(zhǔn)，一面移文詳知督撫，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內(nèi)具道李英與賊結(jié)連，謀為不軌，歷舉前三事為證。并將搜得李公密書進呈。藝祖覽表，詔解李英回京，臨御親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賊有功，治績素著。陛下恩深遇厚，豈敢遽懷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quán)耳。乞圣明詳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quán)耳。乞圣明詳察?！彼囎鏈?zhǔn)奏，命大理寺獄丞暫且監(jiān)囚，俟靖賊后究察。
時李公之親威故舊，咸以此事馳書于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禍及。水平屢得兇音，慟哭幾絕。隨即關(guān)鑰門戶，裝束而逃。思欲潛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于是經(jīng)濟南出兗州，跋涉月余，甚覺困頓。又因李公為官廉潔，家無私積。路費不充，只得寄寓兗州，典賣詩畫作饣胡口計。不半月，聲名大噪，車馬填門。買字求詩，手不暇給。一時驚動了那個歸家詹事，姓李名祥。住于西城之倚翠莊。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這日深聆李生名譽，亟令備馬來訪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罷，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萊州，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落魄窮途，休得見笑?！崩钕橄苍唬骸霸瓉硪彩切绽睿@就是一家了。”兩下閑話半晌，李祥乃曰：“近聞賢侄詞鏗金玉，筆走龍蛇。盛譽傳揚，如雷貫耳。茲以敝畫四幅，乞題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見賜否？”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學(xué)識粗疏，何堪掛齒。倘不嫌褻瀆，敢效微勞?！崩钕榇笙玻羝蛦⑾?，取出畫圖。李水平接展視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是春景。第二幅謝安贈扇圖，是夏景。第三幅陶潛歸隱圖，是秋景。第四幅劉備訪賢圖，是冬景?？串呝澰唬骸澳E慘淡，情景入神，真名畫也?！彼熹佊诎干蠒?。李祥曰：“怎么不先起稿？”李生笑曰：“拙稿已成腹中矣?！迸e筆揮灑，運動如飛。
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正書： 長亭春草碧黃昏，舊是江郎滴淚痕，
惆悵一輪南浦月，千秋長照別離魂。 第二幅謝安贈扇圖草書：
贈別徒論玉與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攜向東陽去，留得仁風(fēng)播古今。
第三幅陶潛歸隱圖隸書：
一謝榮名出帝鄉(xiāng)，秋風(fēng)江上急歸航，
故園松菊長相待，松自青青菊自黃。
第四幅劉備訪賢圖篆書：
幾望茅廬意未通，鳴騶頻逐落梅風(fēng)，
豈知漢國三分勢，已在先生午夢中?！ ±钕樵谂裕S書隨看，既畢。喜贊曰：“詩格渾脫，字法精奇。信筆揮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謂名不虛傳矣?！崩钌w筆曰：“恭承鈞命，敢獻墨豬，貽玷佳圖，尚希恕罪?！崩钕楦猩?，命仆取白銀四兩酬之。致意曰：“蒙賜佳章，不腆潤筆，祈為哂納?！崩钌o曰：“拙筆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領(lǐng)罷了。”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辭。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無地了。”言訖，辭歸。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謂使曰：“本欲拜候，何煩寵召?！蹦速墒怪烈写淝f。李祥接待，一如賓禮。俄而酒至，遜坐就筵。話至酒酣，李祥問曰：“觀賢侄年少翩翩，才雄學(xué)富，正宜大展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跡于江湖城市之中，等風(fēng)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覺觸動隱恨，淚潸潸然。欲訴真情，恐礙于事。乃另說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門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紙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嘆惜良久曰：“今賢侄欲作何策，以圖終身。”李生曰：“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終非久計，吾有一言相問，可肯見容？”李生拱手曰：“愿聽指教?！毕樵唬骸拔岬燃韧患遥t侄無親，愚叔無子，欲效螟蛉蜾蠃，結(jié)為父子之親，終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跡無依，何不權(quán)且依附。倘異日倚他勢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時就為其半子，亦所分愿?！蹦藨?yīng)曰：“叔父不以侄為不肖，鞠為義子，以拯其災(zāi)，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崩钕榇笙玻^生于家。越數(shù)日，祥率生謁祭祖宗，宴會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稱許而嘉贊之。自是錢谷簿書，賓客祭祀，事故世務(wù)，悉委李生。生閑則玩水觀山，以習(xí)弓矢。李祥見其弓馬嫻熟，心愈羨之。嘗問曰：“賢契不特文事高奇，并且武備精妙。有幾多工夫歲月，卻學(xué)成文武雙全?！崩钌唬骸胺浇袷澜鐢_亂，各欲保身，吾已學(xué)此三年矣?！薄 ∫蝗粘止珩R，射鳥云游。恰好來至鳴鳳山。由石徑天梯逐級而上。忽聞古樹深處，隱隱有洞簫聲，嘹亮清腔，仙氣栩栩。生入林審視，乃一俊童。因問曰：“汝卻何人，恁般自在?！蓖：嵲唬骸拔崦∷桑绥R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賊至此?！鄙唬骸叭缃癜苍?？”童曰：“今早登山，游入白云深處。叫我在此等候?！鄙唬骸拔嵊蛞娨幻?，未知可就回來？”童曰：“相公每出游山，或晏或暮，未定歸期。貴官若欲見他，請到敝巖少坐。”生大喜，令童帶行。踞石穿林，來至巖下。生舉目四望，真?zhèn)€青山綠水，茫無際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極勝概。進數(shù)步，已是洞門，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書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勢峭然，山容水色望無邊， 玄關(guān)永鎖千秋月，碧洞遙吞萬壑煙。
鶴舞云梯風(fēng)樹晚，龍蟠石磴老松眠，
間排羽駕聊登覽，疑是蓬萊第一天。
詩后寫“江湖散人桃白山題”八個字。李生暗贊曰：“體格莊嚴，聲調(diào)雄壯，真雅士也。”再縱步進入殿前，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施禮相見，各通姓名。生說是本籍人，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鏡溪大喜，遣詣凌霄閣待茶。李生舉首，見座上又書有詩云：
煉鼎燒丹入素秋，閑云野鶩日悠悠，
禪關(guān)月上僧翻卷，靜院花開客倚樓。
寒樹遠隨仙鶴舞，長橋常掛玉龍浮，
個中悟得非非想，坐對空山碧水流。
詩后具名如前。李生念訖，正向鏡溪稱贊，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壺觴跨鶴游，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經(jīng)誦，頑石聞時也點頭。
吟聲柔媚，如囀流鶯。鏡溪離坐曰：“桃相公回矣。”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閣來。施禮相見，賓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里居，桃碧仙答系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蘭。因他二人，自十三歲隔別以來，至是已各十八歲，久不相見。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裝。湖海相逢，各出逃難，實也各不識認了。至于前頭婚約，亦各暗地憂思，要不敢向人訪問也。時二人閑話燕坐，談及文章事業(yè)，意趣性情甚相投機。
看看日暮，鏡溪盛設(shè)酒席，暢飲酣談。內(nèi)有豆腐羹味甚美，鏡溪啖及，問李生曰：“吾等念佛吃齋，多以豆腐為饌，是何意義？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生答曰：“豆腐乃漢淮南王劉安所造，劉安素好仙術(shù)，筑臺靜居。嘗有異人謂之曰：子欲求仙，先潔口食。吾示子制造豆腐，品潔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異方授之。安依法制造，始以傳世，用以吃齋，是之取耳?！辩R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唐大歷間，有僧號鄒和尚，隱居傘山。常畜一驢，偶因其驢，犯山下黃氏蔗田。黃見僧請償。僧曰：吾教汝窨蔗為糖，利當(dāng)十倍。則糖固鄒僧所造也?！辩R溪曰：“食鹽始自何時？”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為鹽。其法成后，種類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飴之各別，其色有青紅黑白之分殊?；虺鲇谑⒂谀?，或出于井、于崖。出處雖多，要不如出于海者，為最廣耳?！辩R溪曰：“凡物各有由來，吾輩食而不察，可謂木偶?！蔽磶纂u鳴席散。鏡溪自回禪房。
李生酒醉，先臥于碧仙床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寢，又暗忌男子同床，只得伏案而睡。忽忽夢魂杳杳，得回故鄉(xiāng)，與桃侍郎并夫人等相見。并于醉春園得與李生嬉游，光景宛似當(dāng)初。繼又夢至孟城山，與柳遇春會。俄柳青青請入房中，各訴離情，放聲長嘆。忽然驚覺，自己思前想后，未免滴下淚來。此時曙色已開，李生亦起。見碧仙憑幾不寐，面有淚痕，因問曰：“桃兄獨坐不眠，淚痕尚濕，不知有何隱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應(yīng)曰：“匹身遠邁，未得還鄉(xiāng)，是以悲耳?！鄙唬骸百t兄獨居寡偶，盡日無聊，終非妙事。寒舍離此不遠，何不枉駕一游。暫且屈居，消遣憂慮。待至盛邑寧靖，然后一路還鄉(xiāng)何如？”碧仙曰：“賢兄高情雅誼，教小弟刻骨難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決?！崩钌偃齽耨{，碧仙俱未允承。午飯后，李生辭歸，碧仙攜手下山，相送不舍。李生抵家，李祥問：“昨日何往，經(jīng)宿方回?！鄙哒f于望仙巖，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桃白山何人？”生曰：“系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學(xué)可謂世間未有?！崩钕樵唬骸坝写似媸?，明日當(dāng)往訪之?！薄 〈稳眨缮蓭r，與碧仙見，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謙遜且喜，執(zhí)禮甚恭。祥見仙言語溫柔，姿容嬌麗，十分傾愛。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個女人，殆勝于毛嬙西子多矣。”須臾，茶罷。李祥口口嘆惜碧仙。李生謂仙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決否？與其塊然獨居，何如知己同游之為愈也?！崩钕橐鄻O力相勸，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鏡溪祈借小松偕往，鏡溪許之。仙即令小松束裝行李，自佩寶劍，別過鏡溪，與李祥、李生偕行而歸。祥令與生館于書齋，待以賓禮。每日探景玩物，甚覺快心?！ r七月中旬，山東秋闈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納監(jiān)底，令生入闈。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試。生恐為故郡人識認，每日杜門獨居。比屆期，生忽偶感寒疾，臥病不起。因與碧仙商議，令仙進場替之。玉貌相同，無人覺察。至放榜日，本議李友蘭第一，嫌其監(jiān)底，抑在五名。李生聞報，驚喜下床，病亦漸愈。榮歸日，李祥大宴戚族。以慶樂之。人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進京，赴春官之試。仙亦偕往。金榜發(fā)后，李生以會元登第，受職翰林。
一日偶閑，生乃潛訪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禮，私謁大理寺獄丞。獄丞飲之，酒且醉。生乃曰：“吾有年伯李英，以討賊有過，得罪朝廷。見監(jiān)在此，吾欲拜見一面，可肯見容？”獄丞允諾，令一卒引生至監(jiān)。生見李公，詐稱年伯，李公會意，亦以年侄稱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淚。李公曰：“年侄何故至此？”生曰：“愚侄赴試春官，蒙圣上恩賜登進士第，受職翰林。今日少閑，特來探候。”李公暗地驚喜，但不敢問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異日朝廷自有公論，以伸年伯冤情也?！闭f訖，忍淚出監(jiān)。獄丞接著再飲，生乃辭回。 其時朝廷屢有警報，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將阿南羅，統(tǒng)眾三十萬，搗破玉關(guān)。拔取西涼、安西諸郡。催城破郭，勢極猖狂。邊報入朝，藝祖震怒。詔敕驃騎大將軍許亮統(tǒng)兵西征。許亮素性驕橫，嗜酒好殺。軍士怨望，咸懷貳心。臨陣以來，多見敗績。后因番人用反客為主之計，一夜之內(nèi)連敗七營。于是退守臨洮，不敢出戰(zhàn)。阿南羅大驅(qū)番眾，曉夜攻城，城內(nèi)糧草不充，勢在危急。許亮無策，急寫表章，問眾將誰敢出圍，入朝請救。有部將張直慨然接表，率眾數(shù)百，突出重圍。連夜奔回，啟聞藝祖，具奏城危糧缺之狀。藝祖覽表大驚，急會群臣商議卻敵。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臨洮乃西隅屏障，臨洮有失，則漢中天水諸郡，日見動搖。恐西安二十州，不復(fù)為國家有矣。宜亟遣大將，提兵星夜救援，乃為上策?！彼囎嬖唬骸坝⒐缋枘宋鞣瑥姾分畤堑弥怯伦銈?，有大將才者，未可往解此圍。未知卿等有何壯猷，堪當(dāng)此任。”群臣皆畏西番強悍，未敢開言。
忽又有江南巡撫上表，奏說鎮(zhèn)江為流賊謝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連次戰(zhàn)敗，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撥精兵，速圖恢復(fù)。藝祖覽表畢，問計于群臣，群臣未敢進說。藝祖嘆曰：“番人起外構(gòu)之患，流賊貽內(nèi)顧之憂。朕誠無德服人，羞對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當(dāng)提兵親討，以慰民心?！闭f罷，怏怏回宮，群臣亦沒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藝祖假寐不安，憑幾兀坐。忽然睡去，夢至御街。俄見二虎，躍然至前，伏地而拜。拜畢，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東而去。藝祖詫異，忽驚醒來。暗解夢中所見“虎者大將之象。向西去者，征西番也。向東去者，征江南也。豈御街之內(nèi)，有其人耶？” 遂潛開私門，微服而出。左窺右探，來至御街。忽有一隙紙窗，燈火明徹。里面說話，聲音含糊。藝祖叩門視之，乃兩個白面書生，討論經(jīng)典。見藝祖至，離坐相迎。彼此讓坐，各不相識。那書生先叩藝祖姓名，藝祖答曰：“老漢姓白，居城外王家莊。未審二位賢臺，貴居尊姓？”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蘭，山東兗州人也?！彼囎嬖唬骸胺墙窨频谒拿M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學(xué)識粗疏，叨蒙圣恩賜錄，殊覺自愧?！彼囎嬗洲D(zhuǎn)叩碧仙，仙答曰：“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彼囎嬗謫枺骸霸前穹?？”仙答曰：“小生學(xué)問谫陋，兼以敝邑擾亂，至今尚未游庠。”藝祖嘆惜不已。偶見窗壁間掛有長聯(lián)一首，墨跡蒼老，字法一新。其聯(lián)云： 按古今事，讀古今書，論邪正賢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間，稟天地氣，處君臣父子，須存一點丹心?！ ∷囎姘迪朐唬骸翱创寺?lián)氣節(jié)性情，偉然冠世。他們才識品概，必有大過乎人。又見壁間寶劍雕弓，懸掛殆滿。因問曰：“二賢臺素習(xí)文章，怎又多列武具？豈少年壯志，欲見殊勛耶？”二人齊答曰：“方今流寇未靖，不過藉此保身。無力無權(quán)，何勛可建?！彼囎嬖唬骸敖劷腺\匪，移據(jù)鎮(zhèn)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時寧靖？”李生嘆曰：“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獨握兵權(quán)，不被誣陷，則賊已無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時聞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績素著。今誣以通賊之罪，而抹其討賊之功，可謂千古冤賬?！崩钌唬骸爸灰蚯亓枷榷世钣⒘⒐?，故賊得施反間之計耳?！彼囎媛牭?，暗記在心。但問曰：“未知那賊，實有幾多萬數(shù)？”碧仙曰：“初起霍山時，止二三十萬。至今約四五十萬了?！彼囎嬖唬骸叭绱擞v愈強，愈難剿除矣?！北滔稍唬骸安浑y，吾視除賊輩猶反手耳。”藝祖曰：“賢臺果能除乎？”仙曰：“吾自不能，別有能殺此賊者?！彼囎骟@問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蘇郡人也。前因感憤世亂，乃聚眾數(shù)十萬，屯寨于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歸附新朝之意。小生與他親厚，倘若兵權(quán)在握，不過片紙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樂效其勞矣。由是設(shè)計剿賊，又何難耶?！彼囎纥c頭曰：“然。吾聞孟城山，蓄兵養(yǎng)將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聞皇上欲遣將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領(lǐng)旨。賢臺能調(diào)他軍馬，何不請旨效勞，立功于世耶？”碧仙曰：“此不過閑話談?wù)劊∩唤榘滓?，焉敢妄謀圖事?！?br />
藝祖應(yīng)過，又曰：“近來西番英圭黎反，去歲初夏，打破玉關(guān)。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涼諸郡。大將許亮，現(xiàn)困臨洮。今皇上遣將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竊恐臨洮有失，蠶食深來，吾輩悉為番俗矣?！崩钌唬骸昂Ｍ庵T番，星羅棋布。而于日本朝鮮以外，則西島為最強。其大者有英圭黎，于絲蠟、佛蘭西、荷蘭，大小西洋，皆強悍莫敵之國。性情兔狡，習(xí)俗狼貪。舟車軍械，精于中土。非諸番比也。今彼孟浪長驅(qū)，勢莫能御。為將者，務(wù)須審其利害，察其性情，驕則示弱盈之，貪則以餌愚之，勇則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與比混戰(zhàn)，未見其得勝算也?！彼囎嬖唬骸盀閷⒅溃?dāng)如之何？”李生曰：“洽以恩，孚以信，賞必行，罰必嚴。外安而內(nèi)危，膽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進知退，知機知勢，知實知虛。懼而好謀，疑而善決。靜則如水，動則如雷。不以小勝而自盈，不以小敗而自怯。盡心竭力，動出萬全。此為將之大體也?！彼囎嬖唬骸氨热缬扰R洮當(dāng)用何策？”李生曰：“善將兵者，審機度勢，因時制宜，千變?nèi)f化，出奇無窮，固未可以成見拘也?！彼囎嬖唬骸百t臺既有深謀，盍效宗愨請纓立功沙漠?！崩钌唬骸按髷钞?dāng)前，披堅執(zhí)銳，非有勇力不可。”藝祖曰：“昔武侯綸巾羽扇，力無縛雞，而帷幄運籌千里決勝。東征北伐，二十余年，何嘗親臨矢石耶?！鄙唬骸俺⒆杂心苋耍粜∩吀ジ衣勔??！彼囎嬉娎钌?、碧仙談?wù)撥姍C，深得勝算，暗地喜悅。想晚來夢見二虎，必應(yīng)在他二人。于是道聲失陪，致別回去。李生謂碧仙曰：“看他儀表堂堂，留心君國，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北滔稍唬骸罢牵乙嘁芍?。惜未曾問他現(xiàn)任甚么官。吾輩說話，殊太放肆?！?br />
時藝祖潛回宮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圣駕臨朝，文武官僚，兩班鵠立。有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趨跪御前，奏言：“臣觀天象，見熒惑天理星晦，當(dāng)主邊疆肅靖，盜賊消除。又見參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將精兵，掃清宇內(nèi)。乞陛下速降明詔，宣播朝野，有能征番滅寇者，封萬戶侯。必有賢才，奮袂而興，以匡帝室者矣。”藝祖覽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奔戳畹铑^官領(lǐng)旨，往御街宣召新進士李友蘭，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領(lǐng)旨，直往御街，尋至李生寓館，宣諭旨意。生等拜詔畢，暗想不知圣上何故見召，十分驚疑。正忙未了忽又報圣旨至，宣桃白山聽旨。旨謂：桃白山身屬布衣，未堪面圣，茲準(zhǔn)御賜進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
碧仙拜畢，不敢遲疑，與李生急著衣冠，上朝見駕。至階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萬歲。
藝祖親啟綸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摳衣而升至殿前。屏氣斂容，五拜三叩。藝祖大悅，各賜平身。謂曰：“朕昨與卿等談?wù)撥姍C，知卿等偉略雄才，為皇國棟梁之器。故特破格征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于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來相會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識圣顏，輕忽冒瀆，罪該萬死?！彼囎嬖唬骸按藷o足怪，不必奏聞。方今流賊猖狂，萬民騷動。東賊亂于內(nèi)，西番叛于外。朕實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寧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實朕之罪，何辜于人。朕欲命將興師，恢復(fù)西隅，掃平東郡，未知卿等肯為朕分勞否？”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雖粉骨碎身未能圖報。今陛下欲興義舉，剿滅群丑，以奠邦家。斯誠宇內(nèi)所厚望，亦臣等所樂捐軀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謀少算，稍或挫失，有損國威。所關(guān)非細故也。伏乞圣明詳察?！彼囎嬖唬骸扒涞人卦Ｖ\猷，決能勝任，何必過慮。朕聞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誠嘉賴二卿，尚其毋廢朕命?！鄙茹曋?，再拜領(lǐng)旨。藝祖大悅，敕賜印綬，詔封李友蘭為征西大都督，統(tǒng)轄西安諸路軍馬。封桃白山為平東大元帥驃騎將軍，統(tǒng)轄浙南諸路軍馬。各帶御林軍十萬，刻日興師。又取出寶劍二張，各賜其一，詔以不遵軍令者斬之。顧李生曰：“臨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臨洮，全師陷矣?！庇诸櫛滔稍唬骸罢\如卿言，招撫柳遇春歸順朝廷，合兵討賊，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勛，均有重賞。”又囑二人曰：“軍國重務(wù)也，邊疆大事也，戰(zhàn)斗危機也。任大責(zé)重，卿等勉之?！鄙仍侔蓊I(lǐng)命而出。圣駕亦回宮。時朝內(nèi)諸臣紛紛私論，咸謂軍國重事，不宜任此白面書生。其時李生、碧仙，各點兵將，陳師號令，饗社祃牙。
先說李生一邊，統(tǒng)領(lǐng)十萬御軍，分為五隊。以金吾將軍鄭鴻為前隊，奉國將軍杜昌為后隊。輕車都尉張明為左翼，上騎都尉胡敏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剛副之。以驍騎尉李振文為帳前將軍，徐浩為中軍參謀，張璉為運糧使。并征取西安、興安、西寧、延綏、寧夏、西鳳、兆岷、平陽、黃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馬，統(tǒng)共大軍四十萬，刻日取齊，望西進發(fā)。一路上，文移告急連片飛來。俱說英圭黎國主親統(tǒng)大軍。圍困平?jīng)?，攻擊甚急。李生令倍道而進，直抵隴西。離番將阿南羅營五十里下寨。李生謂參謀徐浩曰：“吾欲先救平?jīng)觯绕經(jīng)黾匆跃扰R洮也?！毙煸唬骸坝绕?jīng)?，卻又屯近臨洮何也？”生曰：“吾陽則迫臨洮，而陰實圖平?jīng)?。欲彼防于臨洮，而疏于平?jīng)鲆?。彼疏而我密之，則機可乘，而圍易解矣。平?jīng)黾冉?，臨洮安能久乎?！毙焐钊恢?br />
未幾探馬回報，說英圭黎國主，攻打平?jīng)霾幌?，離城三十里屯營。又分左右二營，左營是番將祝奇屯之，右營是番將夷丙屯之。其閣川水路可通臨洮者，舟楫連接不斷，卻有些小軍士守之。李生聽了，謂徐浩曰：“彼分三營，恐防劫寨，以互相救應(yīng)也，可就用劫寨之策勝之?！彼焐龓ぃ瑔炯T將聽令受計。令“鄭鴻率鐵騎軍十萬，從狄道渭源潛出平?jīng)?，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zhí)火把，擂鼓納喊，且勿近前。待他兩寨兵至，合殺出來，急就滅火遁逃，潛無影響。待他兩寨兵退，然后乘暗沖寨，以散其兵。又令張明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jīng)觥Ｈ舴瑢⒆Ｆ嫱戎姓?，汝則襲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jīng)?。若番將夷丙往救中寨，汝則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約時舉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襲，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勝矣。但彼敗走，路徑不測，不宜遠追。只要縱火燒山，吾自有救臨洮之策?！比祟I(lǐng)計，取路先行。又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只看平?jīng)龌鹌?，盡奪番人舟楫，暗據(jù)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許走漏一個。擇其壹貳畏死者，厚賞而用之?！币蚋蕉挪?，授以密計，如此如此?！皠t臨洮圍困亦必解矣?！倍挪笙?，領(lǐng)計而行。又令部將黃升至前謂曰：“番將阿南羅聞番主兵敗，必移兵救應(yīng)，取徑閣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雞頭山矣。汝可率兵五萬，于山間多豎旌旗，虛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峽去，汝卻潛伏峽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從中擊之。吾自引兵殺入峽口，則番將可擒矣?！秉S升亦領(lǐng)計潛去，依令而行。調(diào)撥既畢，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機。
其時鄭鴻、張明、胡敏等，帶率軍馬，曉夜奔馳，將至平?jīng)觯媳惶?。是晚分兵劫寨，鄭鴻中路先行，張明、胡敏左右俱起。鴻令軍士多?zhí)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驚，一齊放箭。番主令舉起號火，以招兩寨救兵。時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遙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開寨門，合兵殺出。鄭鴻令眾軍一齊滅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趕一程，杳無影響。番主大笑曰：“既來打劫，怎又遁逃。中國人真?zhèn)€無用?！彼炝钭Ｆ?、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見滿寨盡是漢軍旗號。祝奇大驚，怎么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來。時夷丙亦回右寨，忽見守寨軍馬紛紛暗竄叫，說右寨已被漢將胡敏用鐵騎軍襲了。夷丙大懼，亦即奔來大寨。恰好會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門，忽寨里大炮一聲，大軍殺出。為首一將，大叫：“漢大將軍鄭鴻在此，鼠輩還不降么？”祝奇、夷丙大驚，奪路奔走。鄭鴻、張明、胡敏各引兵大殺一陣，亦不遠追。
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遠，見天際殘月已上，方才按轡徐行。忽聽后面人馬奔馳，旌旗飄蕩，山崩海倒?jié)L滾追來。祝奇長嘆曰：“追兵至矣，如之奈何？”夷丙厲聲曰：“到此地步，若不決一死戰(zhàn)，豈不束手待烹?！奔绷钴娛堪耙郎?，擺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沖之。只聽那來軍齊聲叫曰：“此處有伏兵截殺，何處逃生?！表汈Вe軍皆哭拜乞饒命。祝奇、夷丙聽得聲音，疑是自家人馬。問之，果是番主中軍奔來。祝奇等亟至番主駕前，泣拜于地，各訴失寨之故。祝奇問：“主上何故來遲？”番主言：“被漢將張明、胡敏從左右寨夾追殺來，因回頭與他廝殺，故奔在后?！币谋唬骸叭缃裢翁幫捅?。”番主曰：“大將阿南羅現(xiàn)在臨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應(yīng)。昔出兵之日，吾曾寄書于佛蘭國主，令他起兵十萬，前來助戰(zhàn)。想他早晚當(dāng)必到來矣。”遂退于松山下寨。
時鄭鴻、張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計，縱火燒山。那杜昌潛在閣川，望見平?jīng)霰樯交鹌?，知是獲勝。急驅(qū)軍士盡奪番船，守船番兵，盡行拿住，不漏一個。杜昌各賜酒食，好言慰之。即喚一二畏怯者，私謂曰：“汝二人欲做官否？”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還望做甚么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爾們，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賞，未知爾們肯從否？”二番卒滿口愿從。杜昌曰：“汝等可詐稱國主軍兵，奔往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說國主三寨，被漢將鄭鴻等沖劫，現(xiàn)今敗走松山。漢軍圍困甚急，望將軍提兵渡川速救。若說得他提兵來救，便算爾們有功?！倍涫苡嫸?。一路上私相酌曰：“我等昔在本國，不過是一軍兵，有何恩寵。今若濟了此事，就在中國做官，豈不好么？”果然來至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具說：“國主三寨俱失，敗走松山。漢軍困之，危在旦夕，望將軍渡川速救?！卑⒛狭_大驚曰：“漢軍大寨，現(xiàn)屯隴西，怎么卻在平?jīng)龃蚪?。吾主有失，安能獨生?！奔纯瘫M拔全師，望松山而去。
將至閣川，杜昌令盡擺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競欲下船，忽船里火炮齊轟，弓弩亂發(fā)。番兵落水死者無數(shù)。阿南羅大嚇曰：“怎么船只也被漢軍據(jù)了？”急得欲退回頭，忽后面漢驃騎將軍許亮，開城引軍追來。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驅(qū)兵殺來。鄭鴻、張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與杜昌登岸殺來。水陸四路夾攻，阿南羅不敢交戰(zhàn)，奪路奔走。至雞頭山，遙見煙塵蔽空，旌旗隱現(xiàn)。阿南羅指曰：“那里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謀?！彼燹D(zhuǎn)投金佛峽來，峭壁懸崖，車馬難進。委委曲曲，盡入峽中。有帶路軍叫說：“前面有木石塞斷出路?！闭f未了，忽山上木石滾滾而下，駁炮轟天。黃升盡出伏兵，繞峽擊下。番兵死者幾半。急欲竄回，后面四路追兵已將峽口封住。阿南羅無處措手，躍石壁上，立殺數(shù)人。李生挽弓射之，應(yīng)弦而倒，眾軍擁上縛住。番兵將校，悉為所擒。李生統(tǒng)會全軍，解回本寨。
時值昏夜，軍士加餐，生頗酒酣。升帳執(zhí)法，喝帳前校衛(wèi)，快押番將前來。眾將應(yīng)聲，早把阿南羅拖跪帳外。李生曰：“無知鼠輩，罪所當(dāng)誅。若肯降從，免汝一死?！卑⒛狭_稽首曰：“元帥若肯開恩，乞釋吾縛，定當(dāng)歸降?！鄙唇淌绦l(wèi)盡解其繩，阿南羅詐作叩首謝恩，暗于股間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帳，直躍案上，望生刺來。生急倒身閃時，忽然血光閃處，一顆人頭閣然墜地。燈燭俱滅，幾案傾頹。眾將急來相救，卻摩不見李生，惟一死尸僵臥地上。齊聲叫號曰：“總督不好了?！币粫r倉皇失措，黑暗里卻捉不著阿南羅。紛紛嚷嚷，亂了許久。參謀徐浩頓足曰：“都督若死，吾不獨生矣?！必胶糗娛咳』鹫諏?，東摸西探，卻不知阿南羅所在。有軍士進帳報曰：“方才人聲初亂時，我等見一人從帳后突出。此時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羅了。”眾將俱道：“一定是了?！彼煲积R向帳后追拿，直鬧至后寨之外，俱尋不見。徐浩曰：“料他走且不遠，速發(fā)兵于寨外，四路追之?！?br />
遂回帳欲傳令，忽見李生憑案端在，旁無一人。眾將個個嚇異，不敢開言。李生曰：“眾將軍卻往那里去？”眾將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羅。”生曰：“他已被我殺了，何消追捉?！毙旌圃唬骸胺讲藕诎挡槐妫岬日`謂都督遭兇。聞?wù)f有人從帳后突出，以為阿南羅，是以追耳。”生笑曰：“怪得眾將軍如此著忙，初那阿南羅，乍躍案上，舉刀刺來。吾急閃過身，乘暗掣劍，信手揮去，恰好斬落他頭顱。吾遂拿其頭，從帳后徑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縛番兵。方才轉(zhuǎn)從帳前回來，喝教燃燭，重整幾案。卻未曾遭彼之兇也?！北妼⒙犞讲琶靼?。只因燈燭俱滅，故看得不真切了。時李生既獲大勝，聞番主全師未退。尚屯松山。正欲進兵討之。
忽探馬回報，說番主糾合佛蘭國兵十萬，長驅(qū)大進，直渡閣川，屯于西平之野。李生曰：“彼軍跋涉遠來，人馬疲困，利在速戰(zhàn)。”次日，李生升帳。出令先教鄭鴻引軍十萬，直抵番營，列陣挑戰(zhàn)。只消如此如此，誘他入石門山來。又教張明、胡敏各引兵一萬，埋伏山門兩旁。待他過時，截其歸路。卻要多積薪草，縱火拒之。乃命參謀徐浩監(jiān)守營寨。親與副都督大金吾李剛，帳前將軍驍騎尉李振文統(tǒng)兵十萬，潛伏于石門山。先令軍士盡刈山頂草茅，填塞澗谷，準(zhǔn)備放火。
時鄭鴻引軍十萬，殺奔番營。番主大怒，令大將祝奇驅(qū)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陣勢。陣門開處，祝奇縱馬揮斧，直取鄭鴻。鴻舉刀相迎，略戰(zhàn)數(shù)合撥馬便走。祝奇揮兵追來。鄭鴻奔了一程，回馬再戰(zhàn)，不數(shù)合又奔一程?？纯醋Ｆ孚s將上來，鴻再回馬交戰(zhàn)，不數(shù)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趕不及，方才鳴金回軍。行不二里，鄭鴻驅(qū)兵擂鼓，倒從背后追來。惱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趕到他寨，決不回兵。遂撥馬努力再追，鄭鴻回馬又走。約十余里，誘到石門山來。躍石穿林，逶迤而進。忽前面號煙起處，伏兵齊出，矢石交攻。鄭鴻亦回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計，叱退軍馬，欲出石門。忽兩旁突出伏兵，左有張明，右有胡敏，攔截門外，投薪舉火，烈不可當(dāng)。祝奇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束手無策。回望處，遍山火起，烈焰騰天。巨澗長溪，非火即水。番軍十萬之眾，不為炭定為坭矣。祝奇并力運斧，劈開火球，引數(shù)十騎，冒煙突火，尋徑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覺撞著張明，揮兵追殺一陣。虧得夷丙照應(yīng)兵到，方得搭救回營。這里李生大獲勝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時祝奇回至本營，入見番主。伏地請罪。番主令起曰：“勝負兵家之常，何足深罪。愿將軍盡心效力，以復(fù)阿南羅之仇?！弊Ｆ嬖唬骸皬?fù)仇不難，臣有一計，包管三日之內(nèi)，教他片甲不回?！狈飨矄柡斡嫞孔Ｆ嬖唬骸俺冀褚挂迩?，往投彼寨請降。詐說今日兵敗回去，吾主責(zé)我違令，按法行誅。吾心不甘，特來私降。待他收留寨內(nèi)，主上可在此靜候佳音。倘若有機可乘，臣自馳書相約。那時刻期舉事，連夜劫營。主上外攻，臣為內(nèi)應(yīng)，事必濟矣。”番主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后，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詐稱祝奇陷兵背國，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縛還祝奇，情愿罷兵歸降。如此，彼必?zé)o疑矣?！狈鞔笙卜Q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來。先教守門軍士，報入帳中。說番將祝奇引兵來降。李生聞報大喜，教引祝奇進來。祝奇匍匐近前，哭拜于地。訴說今日兵敗，吾主責(zé)以違令貪追，推出營門，喝行斬首。幸斬官與我素厚，縱之使逃，故特夜率部兵，暗來請降。”李生曰：“那時可曾有人保救？”祝奇曰：“雖即救之，吾主不聽?！鄙唬骸叭赅弴M可托身，何必投我敵國，處生死不定之險。”祝奇曰：“中國文物之地，五谷豐美，四時調(diào)和，久深慕之，故愿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憐犬馬之余生也。”生點頭微笑。徐浩進曰：“番人狡詐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剛、鄭鴻等，一班官將，都進案前，俱說“祝奇此來必是詐降，都督休信誤了?！鄙吃唬骸肮热绱硕嘁?，何以取信于外國乎。吾得祝將軍，可卜早晚成功矣?！北姽僭儆M諫，忽報有番使至。李生命入，問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違令喪師，并又背君降敵。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帥許歸祝奇，情愿相與罷兵。終身歸降，不腆之貢，謹以犒軍?！闭f訖，獻上許多金銀珠玉。祝奇聽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說“寧愿在此聽令，不愿回國斷頭。都督若肯相留，定當(dāng)舍身報國。”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轉(zhuǎn)謂番使曰：“視奇乃世之猛將，今既相投，吾當(dāng)賴他成功，安肯放他回國，以受戮辱。原來禮物，悉許攜還?！狈躬q詐作請求，李生只是不許。番使乃接回禮物，再拜出營。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專候祝奇音信刻期劫營。
時李生既得祝奇，著實歡喜。令結(jié)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賜予甚隆。其隨降番兵，亦令傍寨結(jié)營，以聽調(diào)用。徐浩等甚是不悅，咸私謂曰：“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計，吾等早晚須要加意提防。”越數(shù)日，李生忽得惡疾，倒臥在床，氣塞目瞑，甚覺危篤。眾官將倉皇失措，無不就榻問安。次日侵晨，病勢甚極。祝奇聞及，亦來問候床前。生命祝奇坐嘆聲曰：“吾素善養(yǎng)身，竟遘此疾，可知禍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預(yù)期。但在此大敵當(dāng)前，重兵在握，憂慮交迫，則疾病愈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愈再來可也?！弊Ｆ婷銖姂?yīng)過，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勢既危，不理軍務(wù)。正好乘機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難措手矣?！彼煨廾軙环?，暗令番兵馳報番主。番主得書大喜，令右將夷丙，調(diào)兵十萬，候夜劫營。
至日暮時，這邊前將軍鄭鴻，驃騎將軍許亮，正同入帳問病。李生喚近問曰：“公等欲我病愈否？”鄭鴻等曰：“都督乃三軍之主，運籌決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愈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來，只須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時吾此病體自必盡愈了?！编嶘?、許亮大喜而出。須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話，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須臾，李剛、徐浩、張明、胡敏、李振文、黃升并諸官將等，陸續(xù)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覺少瘥，聊設(shè)薄酌，愿與公等一聚?！北娙嗽唬骸绊毜枚级饺?，才可放心?！鄙唬骸肮任饝n，不妨?xí)筹?。”未幾庖人入告席備，生令諸人序坐飲之。并令樂工，品竹彈絲，歌舞侑酒。眾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么有此興頭。
飲將夜半，忽有軍士趨入報說，寨外有軍馬鼓噪而來，恐是番兵夤夜劫寨。眾官將大驚失色，紛紛入帳告生，俱要開寨接戰(zhàn)。生笑曰：“就有番兵到來，安敢劫寨。只管歡飲，莫要慌忙?！闭f未了，又有軍士入報說，來軍迫到寨門了。李生躍身而起，傳令急開寨門，只聽外面將校進門歡呼，齊叫得勝。眾官疑惑不定，擁出帳外視之，卻原是自家軍兵，縛著十余員番將，驟擁而至。后面鄭鴻、許亮二將亦握令進來。眾官紛紛趨迎，爭問明白。鄭鴻等曰：“還問都督便知。”說未了，李生已整冠出來，升帳而坐。喝教押番將跪近前來。李生顧眾官將曰：“公等知此緣故否？”眾官皆云不知，“望都督見教?！鄙υ唬骸拔岱遣∫?，前者祝奇引兵詐降，吾固明知，不過欲乘間約期，外攻內(nèi)應(yīng)耳。吾特將計就計，先詐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詐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舉事于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約兵夜來。吾卻令鄭鴻、許亮二將，暗暗伏兵擊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獲勝捷了?！北姽賹⒙犃耍讲琶靼?。個個喜躍，俱說“都督老謀深算，吾等一向都在夢中。正疑都督怎么把祝奇輕易信了，卻原有此妙計?！睍r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聞外面動了兵機，亦將祝奇縛住，推至帳前。生怒叱曰：“鼠賊，欲用詐降計，以劫我軍。汝謂瞞得過我否？”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營門，與十余員番將一同斬首。時番將夷丙，引兵劫寨，被鄭鴻等截殺，戰(zhàn)脫逃回，啟知番主，說“彼有準(zhǔn)備，以致敗回?！狈黝D足曰：“此計又敗，如之奈何?！薄 〈稳?，生令許亮帶兵十萬，直迫番營，大罵挑戰(zhàn)。番主大懼，不敢出迎。許亮罵至申時，方才回去。一連挑戰(zhàn)數(shù)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無計可施。偶一夜，生與徐浩散步軍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五日之內(nèi)，番主可擒矣?！焙茊柶涔剩唬骸盃柨丛氯胩飚?，畢乃天之雨師，月入其中，當(dāng)主陰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計可破之。”浩又問：“何謂天畢？”生指曰：“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畢星一名罕車，一名天馬，一名濁。明大則吉，移動則霖。今既移動，月又臨之，是以知其將雨也。即刻趨回帳內(nèi)，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擇下面陜隘者，筑一大堤，以蓄水勢。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領(lǐng)命而去。生又令軍士多造木筏，以駕水軍。
不二日，果然濃云’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觀望，但見閣川水面，勢如天倒。聲若雷奔，巨浸彌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營，令眾將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濕而低。水勢汪洋，必被淹沒。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繞山擊之?！北妼⒋笙?，駕起數(shù)千木筏，遙望番營，沖波而去。筏前多結(jié)草束，以便藏身。此時洪水滔天，漂山泊海。還有甚么番寨。生令四散遙望，忽見一座山上旌旗雜亂，人馬喧嘩。傍石依林，無處逃避。生盡驅(qū)木筏，圍繞射之。番兵叫喊連天，中箭落水，死者無數(shù)。番將夷丙惱得性起，揮刀奮力，破浪躍水，方欲跳上木筏。那邊李生眼快，挽弓射來，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戰(zhàn)至申時，彼此亂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軍上山，一并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帳，押過番主，跪于帳前。叱而責(zé)曰：“大膽鼠徒，敢懷不靖。思我國民，和歲稔，將廣兵強，講武修文，雅稱盛治。況今圣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華夷。上帝鑒欽，下民歸附。汝等偏邦小國，文無孔孟，武乏孫吳。當(dāng)思臣妾于天朝，以沐恩膏于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興戎馬，蠶食皇圖，抗拒天兵，盤據(jù)邊郡。如此反狀，當(dāng)?shù)煤巫铮俊狈髟唬骸斑h臣辟處西島，安敢遽犯天朝。因聞天朝賊寇大興，紛紛割據(jù)，遠臣一時不察，妄欲窺覷邊陲，得罪天朝，萬死萬死。”李生曰：“流寇鼠輩，現(xiàn)有大將剿除，不日必然殄滅。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誅，本帥姑下赦狀，放妝回國。汝當(dāng)恪守臣職，歸順天朝，未知汝肯降從否？”番主稽首曰：“元帥若啟殊恩，放臣歸國，定當(dāng)年年貢職，萬世不敢言兵?！崩钌S之，叫他納過降表，方才放去。時西島諸戎，聞英圭黎發(fā)兵起叛，亦都興兵，欲取邊邑。至是聞番主既敗，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進兵，過平?jīng)龀龊又莸钟耜P(guān)。蕩掃邊隅，關(guān)塞肅靜。然后大犒將士，奏凱班師。李生親制露布文，一路宣布。其文曰： 臣聞，亂華者討，猾夏者誅。振古于茲，罔有攸赦。是以黃帝行征于補遂，大舜致討于有苗。夏啟嚴有扈之誅，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嚴狁，漢擊匈奴。并嚴鐵鉞之加，以正豺狼之罪?；鋾r，則東際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職貢于天家。南連甌越，西極暹羅，咸聽指令于帝室。是用輯五兵而不試，統(tǒng)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帶礪山河，撫黃圖而葉黃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開赤地之功，深仁既沛。于民生美利，更敷于山澤。驅(qū)梟鴟而殲虎豹，神武惟揚。補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茲大寶，天實欽之。蠢彼西島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動眾，啟危巢不靖之圖。接地興兵，犯上國必誅之令。甫侵沙塞，復(fù)叩潼關(guān)。流矢射天，長戈指闕。噬我疆土，鋤我邊陲。毀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師以蠆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狀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詔，乃興降雨之師。期鏖西野之兵，效破東山之斧。視民如子，上帝在所必欽。應(yīng)敵以兵，圣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贊，天地合謀，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討。十分赤膽，請纓！南越之頭。一點丹心，礪劍斷西胡之臂。剚刃者披襟而會，齒劍者投袂而興。握令登壇，鼓六車句而用命。祃牙饗社，鐸萬眾以知方?；⒒富?，熊兵矯矯。凜威風(fēng)于破竹，揚殺氣于前矛。旗揚萬里之煙云，鼓撼半空之風(fēng)雨。聲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斷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鳴則谷應(yīng)。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則山頹，甲外涌滔天之巨浪?？绯缟蕉v蹕，填巨海以臨沖。運諸葛之枰心。獨操勝算。奮姜維之斗膽，克壯殊猷?？v虎驅(qū)羊，以石壓卵。分兵暗襲，合左右直拔三營。遣將明攻，統(tǒng)水陸大揮四路。牙旗指顧，日月無光。角鼓鏗鞫，鬼神亦泣。破強兵于金佛，燃猛將于石門。彼運窮謀，托降將以里通外合。我依來計，出奇兵以徑截橫攻。乘天雨以圖功，筑閣川而淹敵，俘其臣主，執(zhí)彼軍兵。群加貙虎之誅，共快鯨鯢之戮。梟首十萬，斬將百員。曝骨露尸，愁云慘暗。凝魂結(jié)魄，寒日曛沉。胡馬盡籠東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敗北，輿尸如三角昆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魯。收隴上全涼之郡，復(fù)關(guān)中十座之城。駐馬黑山頭，斂氛祲而瞻白日。洗兵黃河口，撥云霧而睹青天。關(guān)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圣德汪洋，假鈇鉞于黃農(nóng)，法征誅于虞夏。師直而壯，聿將駟伐之功。兵和而強，遂奏鷹揚之績。從此舞兩階之干羽，已覿德于龍光。上萬壽之杯觴，更承恩于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顏。
生又制《鷓鴣天》詞教軍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詞曰：
虎賁連鑣志氣雄，長驅(qū)萬里出蠶叢?！ o邊雷鼓搖山岳，一嘯還驚天地空?！ 〉顿仍?，馬嘶風(fēng)，飛霜沾滿鐵胎弓。
丹心蕩掃河山險，金闕先觀上將功。
一路上，興歌奏凱，況瘁俱忘?；刂辆煟囎媪钪T親臣出郊迎接，慰勞賞犒，自不必言。
其時碧仙既與李生同領(lǐng)將令，封李生為征西都督。封碧仙為征東將軍。李生自去征番。碧仙亦往討賊。碧仙調(diào)兵點將，號令登壇。以提督崔玉為先鋒，總兵楊溫為合后。護軍校尉王植為帳前將軍。統(tǒng)領(lǐng)十萬御軍，直望浙南進發(fā)。并傳檄宣諭兩江金華、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壽春、袁州、臨江、吉安各鎮(zhèn)，共征人馬十萬?？唐谌↓R，聽候調(diào)用。各處接檄，悉點精兵從征。其檄文云：
蓋聞萑澤行征，共正豺狼之罪。黃巢致討，特嚴蛣蠾之誅。惡極則宜示天威，罪貫則必張王法。伊古運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國。清妖孽以寧人者也。方今圣天子嗣天位，道該五泰，德配二儀，命受三靈，慶乾龍之無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蒼震以制四方。見黃離而朝，萬國開疆拓土。兆金牛玉馬之祥，平地成天。征赤鳳黃蛇之瑞，化雨遍黃圖之外。六羃歸心，德風(fēng)敷赤縣之中。八區(qū)引領(lǐng)，舉奇干善方。條支若水，悉皆來賓而來王。自烏孫、黑齒、呂宋、文萊，莫不是將而是附。下民歸戴，上帝鑒欽。乃有林吉羅熊、雷江謝驥、嘯屯屯之猰獡，擁片片之貔貅。奮螳臂以行兇，蛇旋上國，張猬毛而作孽，蜂擁危巢。己卯初春，自奧東而驅(qū)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虜掠鄉(xiāng)村，劫奪市井，焚毀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飲恨，長招楊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兇殘已極，天地為愁。猶復(fù)盜竊皇圖，覷覦神器。催城破郭，頻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屢觸羝羊之角。肆鯨吞于宇內(nèi)，效豕食于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傾巢之卵，常哀漏網(wǎng)之魚。爰興帝命之師，載整神威之旅。雄兵百萬，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將三千，負蒙虎驅(qū)牛之偉。略劍氣沖乎霄漢，鼓聲震乎山川。車檻檻，馬蕭蕭，震地驚天，撼動四方之風(fēng)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撥開萬里之煙云。猿鶴之師，不可道也。鸛鵝之陣，豈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駿業(yè)，扶帝室之鴻圖，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樐思纂?，修乃戈矛，樹乃旄旗，練乃士卒。同心協(xié)力，共欽玉琥之符。盡節(jié)效忠，毋廢簡書之命。執(zhí)此傀儡，族此侏離，蕩掃山河，致升平之永福。撫安士庶，進康樂以成書。氛￥既消，元勛斯策，橐弓脫劍，喜歌飛雁之詩。奏績揚功，慶飲頒魚之酒。國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處，各會軍兵。碧仙暗修密書二封，遣小松先往江南常州府，潛往孟城山，投一書與柳遇春。遇春接書，拆開細看，書內(nèi)具言天子開恩，招撫歸正。并詔合兵討賊。書后又教有討賊密計。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時常憂慮。原來卻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軍現(xiàn)在何處？”小松曰：“大軍將至江寧，離鎮(zhèn)江賊營不遠了?！庇龃阂幻娲埿∷?，一面入后寨說與夫人并柳青青知道。并言書中討賊之計，青青聞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歡喜。謂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撫，父親歸正討賊，最合我們素愿。況桃公子所教討賊之計，可謂深算老謀，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機會，不可失也。”遇春大喜曰：“汝言極合我意?！彼斐銮罢?，謂小松曰：“汝可上復(fù)桃元帥，說柳遇春愿一一依計而行?！毙∷蓱?yīng)過，告別下山。又往松江府來，別出碧仙一封書信，投入秦良大寨。書內(nèi)具言：“近聞孟城柳遇春，率眾下山，虜掠城市，大人可發(fā)兵剿之。至若鎮(zhèn)江諸賊，吾自親身剿捕?！鼻亓伎串?，問小松曰：“桃元帥可曾到鎮(zhèn)江？”小松曰：“現(xiàn)在江寧，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復(fù)元帥，孟城之賊，吾自當(dāng)之?！毙∷蓱?yīng)過，取路而回?！ ”滔纱筌娨阎伶?zhèn)江，離賊營二十里下寨。小松入寨復(fù)命，碧仙問曰：“秦良知我寄書柳遇春否？”小松曰：“元帥教我勿說他知道，他那得知?！北滔稍唬骸安恢胶茫擞嬋粜麚P事難濟矣?！睍r柳遇春謹依碧仙之計，即日盡拔人馬，往困常州。分為前后二隊，遇春將前隊，夫人與青青將后隊。那青青身穿錦花戰(zhàn)袍，腰系芙蓉繡帶，胸掛菱花小鏡，足穿飛鳳花鞋。頭戴花冠，額纏羅帕。腰懸寶劍，手執(zhí)雕弓。坐繡鞍，馳駿馬。飛舞輕走喬，裝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執(zhí)干戈，懸弓佩劍，環(huán)侍護衛(wèi)。前后隊統(tǒng)兵二十萬，浩浩蕩蕩，直取府城。探馬回報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敵。連次交戰(zhàn)，不分勝負。
時碧仙既屯鎮(zhèn)江，休養(yǎng)數(shù)日。提督崔玉，屢欲進兵。碧仙曰：“我軍遠來疲困，不利速戰(zhàn)。越二日，賊將張阿龍引賊迫營，大罵挑戰(zhàn)。碧仙登高觀望，見賊分為三路，個字而來。中隊器械鮮明，車旗齊整。左右兩隊，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帳堂，喚眾將曰：“我觀賊陣，中路人馬精悍，左右兩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輕左右也。我則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敗，中路安能獨持。崔將軍可調(diào)精兵五萬，沖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夾攻中路。楊將軍可引精兵五萬，沖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夾攻中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御其中路。但須以弓弩阻當(dāng)，切不可驟攖其鋒。待至左右夾攻，不妨驅(qū)兵追殺。如此則彼勝中路，而敗二路。二路既敗，則中路亦旋敗矣?！比龑⒔恿畲笙?，引兵各出。王植中隊，正與阿龍中路相迎。阿龍正欲交鋒，覺官軍箭如雨潑，不敢驟進。崔玉一軍沖其左路，左路交戰(zhàn)不過，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轉(zhuǎn)攻中路。楊溫一軍沖其右路，右路方在渾戰(zhàn)，見左路已敗，亦即遁逃。楊溫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見阿龍陣后已亂，乃驅(qū)人馬，鼓噪而前。三隊夾攻，阿龍不能抵當(dāng)，奪路而走。三隊合兵追殺，趕十余里，方鳴金收軍。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萬余，往鎮(zhèn)江城，暗暗擂鼓吶喊。賊眾登城觀望，但見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驚疑，堅守不出。一連如此三夜，賊眾驚惕不安。軍師黃璐謂羅熊、謝驥曰：“官軍連夜虛攻，欲我困于守夜耳。俟我軍既倦，卻故閑一夜不來，令我軍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襲，以為必得此城也。為今之計，可令張阿龍分兵十萬，離城十里別屯一營。倘官兵夜來劫城，則阿龍出寨擊之。倘若劫寨，則吾等開城救之?；虺桥c寨俱劫，亦合城與寨攻之。如此可保無虞矣?！绷_熊等大喜稱善，遂令張阿龍領(lǐng)兵十萬，離城十里屯營。
碧仙探知詳細，是夜令楊溫引兵五萬，往阿龍寨外吶喊如前。阿龍不知虛實，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萬，潛往城邊四方伏住。若城中賊出救寨，一齊鼓噪警他。二將領(lǐng)命而去，楊溫來至阿龍寨前，暗地擂鼓吶喊。阿龍果不敢出。城中賊眾，聽得外寨聲沸，方欲開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噪齊進，黑暗里不知虛實。急得堅閉城門。楊王二軍，亦自回復(fù)。碧仙笑曰：“賊怯矣，來夜吾先取城，后得其寨?！彼炝畲抻裉暨x精兵一萬，假裝賊人旗號，并造一萬黃巾，至來夜教精兵個個束裝，扮做賊人一樣。謂崔玉曰：“將軍可帶精兵，各攜薪草，潛往阿龍寨外，舉火燒薪。阿龍必不敢出，然后如此如此，則城可得矣?！贝抻耦I(lǐng)計引兵而去。又令楊溫曰：“將軍引軍五萬，離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將軍進城舉事，一同照應(yīng)合兵迫他，則寨亦得矣。”楊溫乃引軍依令伺候。
時崔玉引精兵一萬，依賊裝扮，潛至阿龍寨前，舉火燒薪，吶喊片刻，遂舉起賊人旗號，直奔鎮(zhèn)江城來。急叩城門，叫說：“我等是張阿龍軍馬，因被官軍打劫，燒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開門，追兵將至?！辟\眾見來軍果是自家旗號，悉戴黃巾，坦然不疑，開門放入。崔玉揮刀躍馬，率軍入城。殺聲震天，舉刀亂劈，賊眾方知中計，個個驚惶。急開北門亂奔。阿龍外寨，此時楊溫一軍亦至。并力追殺，迫至寨前，舉寨亂忙。阿龍喝止不住，亦與俱走。官軍殺出延陵界口，方才罷回。這場殺得血流成渠，賊斃數(shù)萬。于是糾集余黨，屯于丹陽縣東。碧仙既復(fù)鎮(zhèn)江，馳書報捷。遂即拔寨，遷進丹陽。賊聞官軍迫來，累日堅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書信，謝驥拆與羅熊、黃璐讀之。其書曰：
愚自舉兵常州，屢與秦良拼戰(zhàn)，互相勝負，未獲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為憂。桃白山足智多謀，深為可慮。此邇來轍跡，量公等所共知也。抑聞之，兵分則寡，勢合則強。與其孤立無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與公等合兵，并力以擊白山。白山若敗，則秦良在掌中矣。此誠勝著，愿與公等圖之。
謝驥看畢，問黃璐曰：“此事軍師以為何？如允與不允，悉聽軍師處斷?！秉S璐將書細玩，躊躇未決。羅熊曰：“我等新敗勢孤，并力合兵最為上策。況柳遇春兵強馬壯，若來相助，即日可破官軍。此若不從，悔之何及?！敝x驥曰：“此言正合我意?！彼靽邳S璐修書，回復(fù)遇春，說愿從合兵之意。遇春得書大喜，遂與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陽，離賊營二里屯駐。謝驥等接著，歡喜慰勞。訴說近日兵敗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來日待我親戰(zhàn)一場，教他知我軍利害?！敝x驥等大喜，以為必破官兵。屠豬宰牛，兩軍渾飲。是日探馬回報碧仙，說常州賊柳遇春移來丹陽，與賊助戰(zhàn)。眾將聞報，無不暗驚。碧仙喜笑曰：“數(shù)日之內(nèi)可破賊兵矣?！北妼⒁啥鴨栐唬骸百\眾加倍添兵，元帥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問。” 次日柳遇春統(tǒng)眾十余萬，前來挑戰(zhàn)，耀武揚威。碧仙喚王植聽令曰：“將軍可帶兵十萬，往迎遇春。只宜輸不宜贏，輸則賊合而可圖。贏則賊分而難破矣?！比魯∽咧螅仨毐M棄盔甲，不許齊整而回。王植聽見，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軍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營，以戰(zhàn)遇春。略戰(zhàn)數(shù)合，撥馬敗走。遇春統(tǒng)眾追之，王植教敗軍盡棄軍器，車騎、盔甲塞滿中途。遇春收拾入車，滿載回寨。謝驥接著大喜，深贊其能。留于營中，盛酒相待。席間，遇春謂謝驥等曰：“我看這些官兵，不難即破。來日可傾兩寨之眾，我等親率，以擊官兵。并力夾攻，俟彼敗走，然后躡尾迫上，以沖其營，則官兵無葬身之地矣?！敝x驥等大喜稱妙。飲至夜半，遇春回至本營。私與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喚心腹勇猛者十余人，教他明日看我舉刀為號，如此如此。算計已定。
次日會合羅熊、謝驥，親共帶兵。只留黃璐看守寨棚。張阿龍為先鋒，遇春自將中隊。謝驥在左，羅熊在右。統(tǒng)會兩寨人馬，浩浩蕩蕩，望官軍大寨而來。遇春教軍士齊呼，挑桃白山親戰(zhàn)。碧仙會意，喚集眾將聽令曰：“柳遇春自將中路，不必御之。崔將軍可引兵五萬，迎阿龍前隊。楊將軍可引兵五萬，迎謝驥左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迎羅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戰(zhàn)，自在今日成功。吾當(dāng)親提大軍，隨后分應(yīng)?！闭{(diào)撥既畢，驅(qū)兵出營。崔玉一軍，正遇阿龍。方欲交戰(zhàn)，那遇春在后，舉刀一揮，那十余心腹猛軍，已把謝驥、羅熊縛住拖下。又有數(shù)個直縛阿龍，阿龍奮力角開，奪路而走。遇春匹馬如飛，繞呼自家軍兵，并力殺賊。這邊碧仙亦驅(qū)兵殺來，賊眾大驚。俱道柳遇春怎么如此反心，竟合殺我們?nèi)笋R。一時四散亂竄，哭聲震天，碧仙急傳令曰：“賊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庇谑怯噘\皆愿降。
時張阿龍力猛，匹馬戰(zhàn)脫，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將至門，忽門里颼的一聲，一箭射至。阿龍側(cè)身倒撞，跌下馬來。原來柳青青，夜來既與遇春斟酌停當(dāng)，待羅熊、謝驥二賊傾眾往戰(zhàn)，遂引兵據(jù)其寨棚。殺散守寨余徒，并縛黃璐。恰好見阿龍?zhí)用摶卣?，急在寨?nèi)放箭射來，中其額前，倒撞下馬。青青割其首級，并解黃璐，到碧仙大寨獻功。黃璐見了遇春，厲聲曰：“汝合兵之計，吾固疑有陰謀，因羅熊決意允從，故落汝圈套耳?！庇龃哼吃唬骸拔岱钐熳用髟t，剿滅賊徒。若非用此良謀，安得傾巢覆卵?！庇龃河职驯滔蓵薪檀嗣苡嫞虼抻裰T將備細說知，諸將方才明白。須臾，碧仙升帳，喝押謝驥、羅熊、黃璐三人，跪于帳前。問曰：“松江府尹李英，殺賊有功，汝等是何人詭謀，用反間計，卻詐以通賊假書，致他陷害。那個肯直招出，免其死刑?！敝x驥、羅熊皆說：“此計實黃璐所出?！北滔赊D(zhuǎn)詰黃璐，黃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說來。此計實我所為?！币?qū)⑶爸\備細招出。碧仙錄過口狀，遂喝推羅熊、謝驥斬首寨前。留黃璐回京，以作口證。隨即招撫百姓，與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師拔寨，奏凱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鬧吳東，壯士長驅(qū)氣若虹， 金鐙敲殘歸路月，鐵騎沖破插天峰。
三邊關(guān)塞寒煙外，萬里家鄉(xiāng)曉夢中，
共慶河山重帶礪，早朝金闕奏膚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掃盡塵氛萬里明，
數(shù)點寒烏棲遠幕，千鞭歸馬出連營。
收回集慶三邊郡，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華夷開一統(tǒng)，綠窗猶擬頌升平?！ ∫宦飞希滔?、青青多著詩詞，不暇殫述。馳驅(qū)逾月，乃抵京師。藝祖命朝貴出郊慰勞。恰好李生征西，亦于是日回到。藝祖大喜，賞犒六軍。碧仙寄遇春等于寓館中，乃與李生暨眾將軍等上朝面駕，稟覆軍命。藝祖悉命賜坐，謂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盜相侵，撫顧當(dāng)躬，誠深自責(zé)。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彌縫其缺，匡救其災(zāi)。上扶宗社之危，下啟民生之福。雖蕭曹管樂，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齊奏曰：“圣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綏所至。臣等犬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過嘉，彌深惶恐?！彼囎娲髳偅糜瀑n之。生與碧仙各將功勞冊呈上。藝祖覽及征東冊，內(nèi)錄有女將柳青青，箭射阿龍，繩捆黃璐，并據(jù)賊寨之事。藝祖驚喜曰：“柳氏女效命疆場，拔營斬將，洵屬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眾，閨閣幼女尚能用兵，來朝準(zhǔn)許入朝，一例封賞?！闭f畢駕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將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歡天喜地。
次早征西、征東諸將帥，并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諸將拜舞畢，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階，山呼萬歲。藝祖宣賜上殿，青青低垂粉頸，輕舉金蓮，纖手摳衣，謾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儀，禮數(shù)步趨，雍和有度。兩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藝祖細看，顏色大悅。宣近謂曰：“卿乃金閨弱質(zhì)，年尚葳蕤，卻能斬將拔營，立功朝廟。朕誠嘉賴多矣。朕尚念古來才女，吟詩作賦，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場，功垂竹帛，洵屬從古未覯?！鼻嗲鄫蓢竖L聲，附伏奏曰：“臣妾陋室雞雛，妄圖＃事，罪該萬死。即少效犬力，亦不過陰憑國福，陽藉天威，圣德神功，非臣妾所敢聞也。陛下過褒，戰(zhàn)兢無地?！彼囎娲髳?，賜同遇春隅坐。隨即按功封賞，詔封李友蘭為兩江總督轉(zhuǎn)運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為山東轉(zhuǎn)運使，巡撫山東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二職俱兼理糧餉、軍務(wù)、鹽法。封柳遇春為兵馬都監(jiān)，巡簡五城。封柳青青為鎮(zhèn)國夫人，領(lǐng)侍衛(wèi)司御。其從征諸將，悉皆升賞。眾人受封畢，山呼萬歲，稽首謝恩。
須臾，御宴告?zhèn)洹Ｋ囎嬷^眾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寧。今賴卿等，戮力扶持，外撫四夷，內(nèi)鋤群丑，掃清海宇。措國家于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愿與卿等傾杯少酌，以見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氣誼而略禮法之舉。務(wù)須盡歡而飲。縱有微愆，所弗計也?！崩钌三R奏曰：“圣恩蕩蕩，圣德洋洋。臣等頂踵胥捐，罔能報效萬一。”稽首謝恩畢，方序爵就席。藝祖命另設(shè)一席于殿隅，令柳青青飲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饌。此時玉階之下，笙簧疊奏，琴瑟齊調(diào)，曼舞清歌，奏樂侑食。未幾酒行九獻，樂奏三終。藝祖?zhèn)飨轮家猓钣烟m、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勛詩一章，進呈御覽。并命內(nèi)侍，各賜筆墨金箋。三人領(lǐng)旨，各自揮毫，詢目之間，三詩俱備。內(nèi)侍接進御案，藝祖親覽。
李友蘭詩云：
天驕萬里走鳴珂，斬棘披荊夜枕戈，
未放鷹揚探虎穴，先教龍戰(zhàn)靖鯨波?！ ∮诮竦秳Τ膳伲瑹o復(fù)邊隅起鸛鵝，
自是圣明能奮武，重來收拾舊山河。
桃白山詩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百萬貔貅掃卻無，
刀劍已教開枳棘，腥膻那復(fù)據(jù)萑苻。
二三蔀屋歌飛雁，八九荒城看走驢， 今日義旗清孽后，山河千載壯皇圖。
藝祖曰語氣雄壯，格律莊嚴。其忠君愛國之忱，靄然言表。深得大臣之體。又覽柳青青詩云：
幾月金陵動警烽，王師初振鼓咚咚，
旗揮云影頻催敵，車走雷聲屢折沖。
四路金戈驚劈忽，一群玉軸笑從容，
于今華夏為家日，萬國衣冠拜九重。
藝祖喜曰：“閨閣中有廊廟氣，可謂文武兼?zhèn)?，才色雙奇。合前二詩，足顯我國文明之化?！泵鼉?nèi)監(jiān)取出龍鳳繡袍三襲，臥犀玉帶三條，以均賜之。三人稽首謝恩，與眾官將退出。忽有穿宮太監(jiān)傳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宮。青青應(yīng)召，入見后駕。參拜畢，后賜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謙奏如前。有內(nèi)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賦詩，甚得圣意。后聞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圖，命青青題之。青青應(yīng)旨題曰： 夏庭妹喜能傾國，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歸虜去，當(dāng)年漢鼎已分瓜。
后讀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詩。歷代以來，題詠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畫工之不仁，千載一詞，從未有惜及漢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別出新裁，直可盡掩前人矣。”遂命侍兒取出鳳簪一對賜之。并敕鑾儀衛(wèi)，駕車榮送青青回寓。
時李生與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發(fā)蒸，披襟倒臥。碧仙偶過床側(cè)，見李生襟系一物，色光瑩然。仙拾而視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審視許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親所賞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蘭？恐友蘭就是水平么?！币蛲蛋牙钌嬗罴氄J，暗驚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數(shù)載，遂令我不識認來?！币粫r感念昔時聚首，今日流離，舊恨刺心，不覺香淚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與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覺長嘆數(shù)聲，且繼以淚。碧仙詐不知而問曰：“賢兄與他是何親眷，卻要如此傷心。莫非以同尊姓么？”李生曰：“弟與賢兄，恁久相知，親如骨肉。今夜更闌人靜，只得與兄直說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誣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禍及家門，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蘭也。后因萍游兗府，衣食不給，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謂自己無兒，小弟無父，遂以同宗聯(lián)派，育為父子之親，非得已也。于是托其籍貫，連捷登第。遂蒙圣上知遇之隆，今日雖獲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監(jiān)獄，境遇至此倍覺難堪矣。聞兄道及，能不傷悲?！北滔晌恐唬骸百t兄但請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賊審得口狀，待來日入朝見駕，定當(dāng)啟奏圣聰。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為先。因飲至策勛，忙未暇及耳?！崩钌唬骸百t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北滔稍唬骸百t兄與弟，親如骨肉。賢兄之父，即小弟之父也。何恩德之可言?！?br />
一時談來說去，已覺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與碧仙同床橫臥。李生遽問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賢兄可同他鄉(xiāng)族否？”碧仙詐答曰：“否，止同宗耳。賢兄何故問他？”李生曰：“小生隨任松江時，曾得與其女碧仙，并其子夢紅，同硯數(shù)載。后年少長，遂與碧仙訂過婚盟，至今隔別七年。流賊蜂亂，一向不通消息?？忠匀诉b年長，別嫁他人未可知也?！北滔砂档匦邞M，勉強應(yīng)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斷無薄幸之舉，必終屬賢兄妙締，不必慮也?！崩钌唬骸奥?wù)f賢兄與青青姐，有韓女吉之盟是否？”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難孟城，蒙柳夫人辱愛垂青，命與青姐結(jié)拜。但弟以未得親命，至今尚在懸空。俟異日告假歸家，稟命成禮可耳。”李生曰：“喜賢兄如此厚福，獲配此鎮(zhèn)國夫人。夫婦齊榮，至足樂也?！北滔晌⑿υ唬骸翱仲t兄獲配碧仙，又勝于青姐多矣?！睍r二人談得酣極，徹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見駕。金闕開處，藝祖臨朝。碧仙與諸文武參拜畢，趨跑跪御前，扌晉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啟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征吳，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賊精嚴，保全城郭。繼且招募鄉(xiāng)勇，剿殺賊匪幾數(shù)萬人。后因賊逞詭謀，假通賊之書，而行反間之計。值中都曹秦良，糊涂不察，參議成罪，上蔽圣聰。臣想李英奉職辛勤，既抹其剿賊之功，且陷以通賊之罪，無辜獲戾，情實堪憐。今吾主明侔日月，燭照如神。伏乞圣明鑒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報國，奸邪不能逞志施謀。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內(nèi)所厚望也。臣現(xiàn)有口狀在此，乞吾主圣明究之。”奏畢，遂將黃璐口供呈上。藝祖閱遍，問曰：“黃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門外俟之?！彼囎婷绦l(wèi)拿黃璐跪前，臨案親究。黃璐仍將前謀直招。藝祖震怒，喝將黃璐斬首。隨用御筆判曰：“秦良討賊無功，勞師慢旨，已堪究治。況復(fù)被賊愚弄，妄參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斬首。姑念舊時微績，削職免死，屏退歸田。李英討賊保城，奇勛屢見。無辜獲戾，情更堪憐。宜錫褒封，以彰傳績。準(zhǔn)領(lǐng)秦良原職?！迸挟叄亓颊啾?，藝祖喝儀衛(wèi)解其印綬，杖出朝門。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釋李公之囚。李公疾趨登朝，拜伏謝恩，領(lǐng)職納印。藝祖深加贊賞，并撫慰之。
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將李祥育為義子，培植成名，備細告知，李公亦甚銘感。越數(shù)日，李生等聯(lián)合上表，乞恩告假，歸家完婚。藝祖準(zhǔn)奏，并賜李公暨柳遇春同歸，主理婚事。柳遇春與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囑咐婚事，自不必說。碧仙潛出密書，交與青青，且囑曰：“此書內(nèi)有密語，卿抵家之后，方許拆開?！鼻嗲鄬占{，珍重而別。李生與碧仙亦隨后起行。朝內(nèi)諸公卿咸至長亭，賦詩折柳，飲餞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書一封，交與李生。囑曰：“此書內(nèi)有密語，兄抵家之后，才許拆開，勿與人同讀為妙。”李生亦將書納過，別路各歸。
其時柳遇春與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頓已畢，眾兵將亦自各守管廬。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寢寐不釋。猛省碧仙臨別交下書信，取出拆開讀之。恰好夫人回房，因與青青細看書意。其書曰：
辱承樛顧，獲訂蘭盟。義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誠銘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陰陽之?dāng)?shù)，男女終難假借之形。妹每自顧微軀，未嘗不惜此良緣，思變男兒于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賊迫松江。改飾男裝，流離避難。托侍郎之女以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態(tài)裝顏，以誑于世。止以杜爾時之禍患，非計圖今日之功名也。厥后遂蒙青盼，旋締紅絲。此際相從，良非得已。竊以良緣自有天公作主，佳人豈無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質(zhì)蘭姿，文章蓋世，未必守此終老區(qū)區(qū)于小妹之一人也。嗚呼，形質(zhì)既成，千金莫贖。此情此事，復(fù)何言哉，復(fù)何言哉。然而妹籌之深矣，李子友蘭，原諱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從公任，以至松江。與妹同研，業(yè)經(jīng)數(shù)載。年少長，以父執(zhí)撮合，遂獲成盟。至今彼此流離，雖不相識，而當(dāng)年盟誓猶可踐言也。妹今欲啟奏圣旨，乞準(zhǔn)尊姊與妹同事李郎。依戀終身，少消初愿。至于吾輩婚約，須再俟之來生可耳。鄙見如此，未審尊意以為何如？
青青與夫人看畢，驚相顧曰：“原來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輩一向卻被他瞞得過了。”一時傳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趨入后寨，索碧仙書讀之，亦驚訝不已。因顧青青曰：“書中之意，吾兒以為何如？”青青羞澀不能對。遇春又曰：“桃白山既系女身，從前婚約悉可抹卻了。然吾觀李友蘭，才情德貌宛然。當(dāng)日白山方之吾兒，可稱三妙。今白山欲行義舉，綰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誠美事全，情不可違也?！鼻嗲帱c頭強應(yīng)曰：“父親之言，正合兒意。”于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燭夜時，怎么桃白山不曉房事，原來他卻也是女身，豈不可笑呵?！焙鲇窒朐唬骸拔页跻缘檬掳咨剑顬樯钤?。今又與白山同事李朗，愈覺愿外加愿矣。”一時想得快活，鳳體俱酥。專候碧仙奏請，不在話下。
時李生既與碧仙臨歧分別，乃同李公并小松馳歸山東。既入兗，李生對李公曰：“李祥家離此不遠了?！惫唬骸凹冉?jīng)其居，理宜造府拜謁?！庇谑峭写淝f而來，既至莊前，先將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莊迎之。登堂敘禮，遜坐進茶。祥與李公各敘寒溫，訴舊相識。祥又問：“會曾聞宗兄討賊銜冤，無辜獲罪。今日怎得解釋？”李公曰：“愚弟一向討賊，頗建微勛。區(qū)區(qū)之心，堪對天日。后因賊眾挾詐，施反間之計，露通賊之書。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釀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東大元帥桃白山，拘賊審究，始獲真情。申辨于朝，遂蒙宥赦。”李祥曰：“弟自聞兄被陷，連日感憤，甚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萬人，怎無一公直良臣，代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幾義士忠臣，得以揚眉吐氣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復(fù)職？”李公曰：“蒙圣上御判，遷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職。秦良已擯斥歸田矣。”李祥曰：“如此也算圣恩寵渥了。他如桃白山蕩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職？”李公曰：“桃白山巡撫山東，掌諸路轉(zhuǎn)運使。今亦告假還吳了?！毕檗D(zhuǎn)問李生曰：“義兒征靖西番，功駕白山而上，受何顯職？”李生答曰：“蒙圣上隆恩，詔受轉(zhuǎn)運使總督兩江之職?！崩钕樵唬骸叭绱司鸵烁叭?，怎也乞假回來？”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詫異曰：“昔日義兒曾說父母俱亡，今又說承父之命何也？”李生曰：“昔因家父獲罪朝廷，兒恐禍及，逃避出門，故自不敢認真耳?！毕橛謫栐唬骸傲罡负稳?，獲甚么罪？”李公遂答曰：“正是小弟。”李祥驚喜曰：“原來吾義兒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币?qū)⑽羧樟x育李生之意，盡情訴來。李公聽畢，點頭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輩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異日倘有發(fā)祥，斷不絕吾兄之望也?！崩钕樯跸?，館之書齋。連日歡談，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撿行匣，得碧仙臨歧所遺封書。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書內(nèi)有密語，準(zhǔn)許回家拆開。不知他寫些甚么？就在此開看，也不妨事?！彼鞂_拆，暗地細細讀之。其書曰：
暌隔芝儀，倏經(jīng)數(shù)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飛向東萊，以慰離憂于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東下，彌漫松江。妾遂改裝，萍游逃難。出云間，過昆陵，越東楚，抵山陽。跋涉憂勞，天涯淚滿?；啬罨ㄇ霸孪?，與郎君握手談心時，真覺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數(shù)載馳驅(qū)，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訂百年好合之盟。且兗府而遇郎君，結(jié)兩載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驥尾，知遇朝廷。揚名顯身，得以保此全軀，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歲月難留。既定前盟，宜踐舊約。但既與君子，訂結(jié)縭之好，旋與青姐期破鏡之緣?？梢耘w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酢醵洌码y兼全。妾欲上乞圣恩，俾得與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義兩全。度亦君子之所甚愿也。
李生讀至一半，驚喜曰：“誰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曉得，豈非癡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經(jīng)識破。則一時遇合，已成兩載夫妻矣?！焙笥挚粗猎概c青青，同事君子等處。不覺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兩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币粫r神魂飄蕩，□喜欲狂。因?qū)⒙涔P數(shù)句揭開，將后半幅呈出李公與李祥同看。李公看畢，驚躍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賊流離，改為男相。遂得置身廊廟，建立殊勛。奇事奇人，千古雙絕?！崩钕閱栐唬骸疤野咨郊认当滔?，未知碧仙系何人之女？”李公曰：“碧仙乃松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聰明穎悟，與其弟夢紅誦讀數(shù)年。遍覽群書，奇才冠世。時小豚隨任到彼，過蒙桃公錯愛，獲與碧仙成盟。至今飄別多年，各無音耗。初未知其流離如此也?！崩钕樵唬骸霸瓉砣绱耍鋾杏盅?，欲上請旨意，俾與柳青青同事終身。此義未知可否？”李公曰：“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結(jié)因緣，以全彼此情義。此誠美事，不可不從?！崩钌仓??！?br />
越二日，遂與李公拜別李祥，歸萊州去。小松亦回望仙巖，將此事對鏡溪禪師說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賊改裝，如此如此。鏡溪曰：“吾昔聞?wù)f，桃白山拜將征東，已嘆初頭夢佛所稱桃將軍至此之言，最為靈驗。豈知他還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曠古罕聞?！?br />
其時碧仙自與李生分路，歸至江南。所歷彭城、通州、金陵、京口、會稽、延陵各郡，遍頒告示，招撫居民。百姓聞是白山，無不燃燭焚香，拜迎于路。及歸至松江，府尹劉誠，出城迎接。碧仙托病免禮，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徑投桃侍郎門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聞大人昨日辱臨，正欲拜謁，何反勞大人枉駕?！北滔芍赣H也不識認了，但答曰：“既系一家，則愚侄亦子弟之輩，叔父尊執(zhí)，何為遜詞，教愚侄受罪不起來，宜以私禮相見便了。”桃公拱手曰：“敢不惟命。”遂遣入于麟鳳軒，遜坐獻茶，一如常禮。碧仙曰：“愚侄因困頓途中，偶感惡疾。館廨公地，甚覺鬧人。愿借貴居，少養(yǎng)數(shù)日?！碧夜唬骸凹仁侨绱?，敬當(dāng)允承。特恐草舍茅廬，難下高賢之榻耳?！北滔稍唬骸笆甯感莸糜鲋t了?！庇谑堑缆暿悖洗捕P。夢紅欲入拜見，仙亦以疾辭之。桃公乃退回去，因?qū)⒋耸赂嬷跏戏蛉?。且夸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設(shè)席，碧仙托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來，推開窗四望，但見霜封舊徑，月冷疏林。醉春園中風(fēng)景頓異。念及昔時游戲，今日飄零，觸動芳心，凄然淚下。是夜獨坐不寐，自開行匣，取出新買的羅衣鳳履，錦帕羅裙。扮就原妝，以俟天曉，拜見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見白山，請安問疾。正與夫人少坐，忽見一個女子，手執(zhí)扇巾兌，突入房中，趨至面前，伏地哭拜。公與夫人大驚，急忙扶起。問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女子嗚咽答曰：“吾乃女兒碧仙也?！狈蛉硕ň氄J，果是碧仙?？诜Q可憐，抱置膝上。泣問曰：“吾兒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尋訪不見。只道屈死賊手，今日怎得回來？”碧仙抹淚，遂將昔日逃散情狀，至常州，過揚州，越淮安，抵兗州，居望仙巖。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將討賊，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終，備細告訴。桃公與夫人，聽得驚喜欲躍。問曰：“昨日來的桃白山，可是吾兒么？”碧仙曰：“然?！碧夜终撇灰?。夫人又問曰：“吾兒在兗州獲遇李郎，未知那時可復(fù)相識？”碧仙曰；“初頭各不復(fù)識，末后認得昔日母親賞他的玉麒麟，才審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時我雖識他，他仍未曾識我?！碧夜珖@曰：“吾兒流落多年，吾等心腸俱裂。以為無相見之期矣。不意卻與李郎同登廊廟，建立勛名。于萬無一生之中，而成萬不一見之業(yè)。真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聞?wù)鳀|一役，吾兒以外，著功冊者，則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閨閣女流，未知有甚大過乎人之處？”碧仙曰：“柳氏女精于箭法，而暗于軍機。其才智品量，不減孩兒之下。圣上贊其才色雙絕，文武兼長，豈尋常兒女所可比哉。”說訖又曰：“因此上，兒又想起一樁奇事，昔孩兒逃難常州，過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銀不得，幾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憐愛，百計討脫。令與青青成婚，非奇事么？”桃公與夫人齊聲笑曰：“這又奇了，但吾兒將別之日，可對他說出來歷，辭他婚姻么？”碧仙曰：“別時亦曾遺書說明，但婚姻卻未辭的。兒意欲奏請圣上，乞準(zhǔn)青青同歸李郎勿負他屬望之情可也?！贝颂覂狐c頭曰：“比誠雅誼美舉，奇人快事，吾兒好為之。”時一家大小聞之，咸驚喜入見，自是遠近傳誦，嘆為曠世奇聞。
其時張學(xué)士、蘇司勛、楊孝廉、徐品端及王劉二進士，暨諸縉紳戚族等，無不造門慶賀。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時。一日少閑，碧仙寫就表章，拜付京師，上啟藝祖。藝祖親覽，鋪于龍案，讀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謹奏皇帝萬萬歲陛下，伏承眷命，寵錫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雖銜環(huán)結(jié)草，頂踵胥捐，安能報陛下以萬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綠窗素守，叨逢圣世，得殫厥修。六七觀文章，首及女誡。十五好劍術(shù)，氣等男兒。身雖處乎闈中，志實周于宇內(nèi)。此臣妾疇昔心跡，不敢不盡于陛下者也。越值群丑未靖，流播三吳，蜂擁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裝束，逃避于常揚淮兗之間。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載。原其始意，止欲保余生于梓里，非敢希寵命于楓宸也。比抵魯國，遇李都督于旅次間。暌隔多年，不復(fù)相識。初未審其為盟婿也。后以氣義故，隨詣天京，甫拜天顏，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歟。昔木蘭從軍西塞，而終顯其名。崇嘏首奪狀頭，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韓蘭夷、韓夫人、平陽公主，諸哲女輩，皆克成名立業(yè)，彪炳人寰。撫念微軀，何堪媲美，乃得以區(qū)區(qū)荏弱，效君國以犬馬之勞亦已榮矣。雖然宇宙有難竊之祿位，古今無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報，而智寡不足以理煩劇，德薄不足以樹風(fēng)聲。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別選循良，以守妾職。使妾得退居閨閫，行國政于家政之中。率作蠶繅，以供國用，亦未始非萬不報中之一報也。至于臣妾婚約，未獲定評，昔日處常李友蘭已盟瓜葛，今時遇變柳青青更托松蘿。一理相從，兩難兼致。伏乞陛下圣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則臣等戴德銜恩加倍無地矣。誠恐誠恐，昧死謹奏。
藝祖覽畢，龍顏驚喜。顧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為蕓閣儒生，卻乃是蘭閨靜女。足智偉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雖夫人城娘子軍之目何足道哉?！庇谑敲铑^官，將表章宣知群臣。群臣聽畢，咸拜舞稱賀。齊奏吾主功德動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運會之盛，治化之隆。曠覽前朝，未之有也。藝祖大悅問曰：“其表中言及兩許婚約，似難兼全，其意蓋欲與青青同歸友蘭也。未審卿等是何裁處？”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聞物以類聚，人以群歸。才子佳人，合宜伉儷。乞陛下破格恩賜準(zhǔn)許許友蘭、白山、青青等結(jié)為三妙之緣。以彰我朝人才之盛?！彼囎鏈?zhǔn)奏，即降詔賜白山、青青同妻友蘭，白山既辭官職，改封為定國夫人，許聞國事。
旨意既下，三處都極喜歡。李公兩面寄音，約來年二月十四日，會在桃家莊入贅。柳遇春準(zhǔn)約，預(yù)為盛備妝奩，送青青到桃家莊來，與碧仙同居。繡錦刺花，最為契合。桃公與夫人見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貞靜幽閑，為閨中秀。與碧仙一體憐愛。青青亦執(zhí)禮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邇。李公命生往贅，掉駕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頭，目奄目奄睡去。不覺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隨波，浮沉于涯氵矣之際，因見有二龍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須臾，有舟人呼解纜聲，生乃猛然驚醒。原非真淹于江，卻是偶然一夢耳。生自忖曰：“吾夢中得乘二龍，當(dāng)應(yīng)今番乘龍之兆?！奔凹戎?，桃公仍館生于麟鳳軒。屆期行禮成婚，按名定分，則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滿素愿。其洞房之事，不必瑣言。聊綴短賦一篇，以志其喜。賦曰：
溶溶月夜，淡淡春光。鶯傳細曲，花妒新妝。珠簾半卷，玉漏初長。嬌藏金屋，人醉瑤房。燃蟠膏之寶炬，郁龍腦之奇香。鼓云璈之錦瑟，飛聞苑之霞觴。飫瓀珉之精膏，飲藍橋之瓊漿。訝王母之瑤池，疑神女之高唐。夢栩栩其未休，樂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島，亦佳會兮蘭昌。未幾帳掛芙蓉，床開瑇瑁。按枕薰衾，捐裝解珮，簾幕輕掩，侍兒紛退。雙玉俏立，銀缸斜背。媚眼偷凱，芳心暗碎。嬌柔推卻，羞怯萬態(tài)。既半辭而半就，亦又驚而又愛。陳玉體于筦簟，香汗?jié)衿浞埙?。遂翡翠之雙雙，擁鴛鴦之對對。于是偎香倚玉，覆雨翻云。輕松繡帶，謾展羅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溫。陰陽和而交媾，天地渾而氤氳。忽魂夢之飄揚，真混沌之不分。繄一刻之風(fēng)流，何千金之足云。聽低談兮絮絮，奈細語兮難聞。未幾天清地寧，云收霧散。羅襪離披，香鬟歷亂。抹脂粉之痕，揮風(fēng)流之汗。東閣月斜，墻陰過半。銀鉤謾掛，玉體輕按。渡意興以眉際，送殷勤于枕畔。喜今夕之奇緣，遂綢繆而達旦。美矣哉，趁此芳時，用慶佳期，維士與女，云胡不夷。見者動顏，聞?wù)呓忸U。怨女聽之而腸斷，曠夫念之而淚垂。享無限之風(fēng)流，嘆終古之如斯。所由蕓窗之寒士，而樂述此以傳奇也。
綢繆后，李生重剔銀缸，高掛羅帳。左擁碧仙，右撫青青。啞然笑曰：“天地間，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畫的也好看。身上百體，門門好看。閨中百物，件件好看。饑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飲。憂的看他也成樂，愁的看他也成歡。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轉(zhuǎn)睛的看。來的又對面看，過的又回頭看。隔窗隔簾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時即要得看，得看后又想復(fù)看。不厭五次十次看，并不厭百千萬次看。推此心直要處處得看，日日得看，時時得看，刻刻得看。個個得看，前古的美人皆為我看，今世的美人盡為我看，即后來的美人亦無不為我看也。”說訖，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職。越五載，李公卒于京。生率家扶柩歸萊州，居憂三年，遂不復(fù)仕。后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瓊，曰王番。生乃以瑞繼李祥之后，俱克紹前徽，各膺顯秩云。
總論：
煙花子曰：此傳標(biāo)其題曰《連理枝》以桃李柳三家，固結(jié)纏綿，有合乎連理之義也?？此珎?，將桃李柳三人，寫得異艷奇香，翹然物表。而當(dāng)日英光浩氣，猶覺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嬌柔喁喁兒女也。
水平以儒修而該將略之才，已是五分難寫。至碧仙以蛾眉而備龍韜之選，更是十分難寫了。所以稗官俗說，于此等傳，往往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shù)，虛夸誕妄，直可當(dāng)一狗屁觀。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傳妙在先寫桃碧仙，改裝逃難一層，便好把碧仙做個男子觀了。然后寫到登朝拜將，掃靖南都，便見寫來都是情理中人。說來都是情理中事。險則甚險，險而不離其平。奇則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視俗本之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shù)者，相去何啻天淵者哉?！ ∽魑亩鲇趯こＧ槔碇?，固不佳。作文而拘于尋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尋常情理之中，事實出于尋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樂而稱之，卻非人人預(yù)而料之者也。
昔宋藝祖代周而興，奄有九有，平南定北，混一江山，特以英雄割據(jù)之余，驟難掃蕩。黃巾丑類，蟻聚蜂屯，以故操觚染翰之人，猶且佩劍弛弓，思建殊勛于帝室也。其時有一宦者，姓李諱英，字粲之，山東之萊州人也。娶妻金氏，賢而慧，早卒。李公義守不續(xù)，僅遺一懷抱孤兒，年甫三歲。一日，為侍婢抱出門前，遇一相士，指曰：“此兒乃將相器。”及李公登進士第，出蒞太倉。甫抵官，值崇明縣青龍港水患，漂沒民居。公憂且忖思曰：“吾聞地多水患者，必多水精。崇明，吾屬下也，安可不救?！彼斐笋R往崇明，登高遍望，數(shù)其港口，約十余處。乃命石工造成十石犀，每港口立一犀，以厭水精。蓋犀能辟水，以石為之，石固土精，又可克水。自是水不復(fù)浸。聞之于朝，改遷松江府尹。時其子年＃歲，因取名水平，志其功也。喜水平生得質(zhì)性聰明，豐姿俊爽。不煩教誨，日誦萬言。雖少小髫齡，卻有光風(fēng)霽月襟懷，海闊天高意量。以故，縉紳耆宿，每來攜以偕游。登名山，訪古跡，試以詩賦，倚馬可成?；蛞遭蝗A饣羅瓜果啖他，他則即物賦詩，以謝嘉惠。或以幽義奧旨相質(zhì)難，他則舌如利劍，口若懸河，雄辯高談，動驚四座。雖李泌早慧，劉晏天聰，不特?zé)o此雄才，并亦無此雅度。
一日，李公與客燕坐?？陀袣w班侍郎桃之春、學(xué)士張邦直、司勛蘇剛、進士王瑞、劉莊諸公在焉。時李公思刻公堂楹聯(lián)，呈諸公制稿。諸公謙讓未就，忽水平侍側(cè)，從容進曰：“此聯(lián)無煩諸公思索，昔孔孟二夫子，已制有了。”李公顧叱曰：“蠢才，焉敢放肆！”諸客曰：“令郎博洽多才，當(dāng)必別有見識，何妨說來一聽。”水平曰：“此聯(lián)是孔子起聯(lián)頭，孟子結(jié)聯(lián)尾，人人曉得，不消小子說了?！敝T客聽得，相顧疑惑，俱道：“實實未曉得來。孔孟既不同時，又不同事，怎又同做公堂首對？即就孔子攝魯相，孟子為齊卿，也未聞有甚公堂對聯(lián)?！彼皆唬骸爸T公既不肯說，待小子說來，以資一笑。那孔子起的聯(lián)頭是：‘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献咏Y(jié)的聯(lián)尾是：‘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朔驱R齊整整的為官對聯(lián)么。”諸公聽了，齊聲叫好。都道：“即此便是現(xiàn)成絕對，不必別尋了。”李公亦點頭微笑。 時庖人進膳至，桃侍郎笑謂水平曰：“我欲出四書一句請對，限以四書對之，但莫怪唐突盛情了。我出‘沽酒市脯’四字?！彼皆唬骸安贿^‘蔬食菜羹’耳，有何盛情?！碧K司勛曰：“這四字對得有情。我亦有一句請對：‘惟酒無量’。”水平曰：“如水益深。”張學(xué)士曰：“這等句平淡無奇，故他易對。我用疊字法出句：‘源泉混混’?！逼皆唬骸按艘嘁锥?，用維石嚴嚴。”劉進士曰：“我依此法出：尚見帝帝?！逼皆唬骸翱蓪⒊跬??！碧K司勛喜曰：“此四字對得工巧絕倫，我出句：無恥之恥?！彼皆唬骸翱蓪Γ褐投汀！蓖踹M士曰：“我又用疊句法出：兼所愛兼所愛。”平對曰：“居之安居之安。”劉進士曰：“我出惡得為恭儉恭儉?！逼叫υ唬骸按嗣献右炎詫τ辛恕４酥^寇仇寇仇?！睆垖W(xué)士曰：“我出個古人用寧武子。”平曰：“可對滕文公?！碧沂汤稍唬骸爸谷侄?，對得何等工穩(wěn)。我用古人名出句，疊字法。太王王季。”平曰：“此句人人曉得，可以曾子子思對之?！眲⑦M士曰：“我亦用古人出句，隔只疊字法。微子微仲?！逼皆唬骸凹倦S季馬咼。”王進士曰：“再用古人出句，異樣疊字法。時子因陳子?！逼皆唬骸拔锊还律Z不獨說，既有那句，自然必有這句?？蓪χ芄^魯公。但四書中古人，可對者甚繁。如葛伯、葉公、子夏、景春、西子、南容、王孫賈、公子荊、王子墊、公孫朝等，豈能枚舉，雖對得，不足奇也。”王進士笑曰：“我想個四書所無者難難他，用同類字邊法，出江淮河漢四字。”張學(xué)士笑曰：“此句果然出得新穎，看他如何對？”水平亦笑曰：“對句雖有，未知袒裼裸裎四字，可合尊意否？”蘇司勛拍掌笑曰：“妙絕，恰好這四個字，也是一樣字邊，對得的當(dāng)工穩(wěn)，可謂因難見巧。愚還有四個字，是虎豹犀象，此系山族之物，限以水族對，何如？”平笑曰：“若限水族對，越發(fā)撞著會稿矣。黿鼉蛟龍，不知好否？”張學(xué)士曰：“我還想有三句隔只疊字法，未知可對得？”水平曰：“得與不得，說來請教也可。”張學(xué)士曰：“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碧沂汤蓳u頭曰：“六句共十二字卻隔以六個也字，四書實實無此格了?！崩罟嘣唬骸斑@未免苦人所難了。”眾人都道：“要他于四書中別尋此等句法來對，這是萬萬不能的，不若任從他書尋幾句來對罷?！睆垖W(xué)士曰：“他必別有意思，何必過慮。況他曾說，有那一句，自必有這句作對，豈此句便對不得的。”水平曰：“這十二字，委實難對?！睍r眾人都替他告免，平忽拊掌曰：“有了，請諸公聽聽，我用勞之來之匡之直之輔之翼之，可對得否？”眾人皆齊聲稱：“妙，難得此六個之字，對得湊巧，可稱絕對?！崩罟嘈难上仓Ｌ沂汤稍唬骸斑€有四書集句一首，敢請對成？”水平曰：“愿請教?！碧沂汤沙鰧υ唬?br />
有童子，不慮而知，誦其詩，讀其書，博學(xué)于文，甚矣，后生可畏。 水平曰：“小子何知，不敢當(dāng)此盛贊。敢不恭對，以助一笑。蠡測管窺，所不免也。”
惟大人，既明且哲，治則進，亂則退，從容中道，誠哉，仁者不憂。
諸公聽畢，都道：“集成句，難得如此渾成，語語如自己出，尤各各妙有針對。”水平曰：“草草應(yīng)酬，何足掛齒?！崩罟喟档叵矏偅l(fā)冷笑而已。桃侍郎顧謂李公曰：“觀令郎少小孩提，英氣逼人，奇姿煥發(fā)，性靈天亶，直邁老成，真所謂取青紫如拾芥者也。異日狀元宰相，豈過分哉。”蘇司勛亦曰：“古來神童早慧，代不乏人。然雖有令郎之博學(xué)奇才，而卻無令郎之雅量偉志，寧馨兒知其非池中物也?！崩罟唬骸靶⌒鬅o知，尊前放肆，不蒙嗔責(zé)，已出萬幸，何敢當(dāng)諸公盛稱?！睆垖W(xué)士曰：“令郎聰明冠世。器量包天，諸公之言，誠非過譽?！蓖鮿⒍M士，亦稱贊不已。李公曰：“小畜蠢飩，固不堪言。諸公若以其可教而辱教之，俾蒼蠅得赴驥尾，亦未始非小畜之幸也?！笔汤稍唬骸傲罾善綍r可常誦習(xí)否？”李公曰：“小弟祿薄官貧，兼以童稚未暗，尚未遣師教誨，每日亦即閑散無拘，聽其作輟而已?！碧沂汤稍唬骸按藚s不難，寒舍舊有館師，教訓(xùn)小頑，并及小女，師系本郡楊清。此人博洽多才，曾舉孝廉，堪為令郎入門一助。何不就屈令郎大駕，到彼一游耶。”李公曰：“鳳囿龍池，豈容俗物打攪。兄既有此盛意，尚容小弟三思?！彼皆谂栽唬骸懊麕熞嬗岩?guī)勸切磋，此誠美事盛情。兼以年伯栽培，諸公贊勸，不可卻也。”李公曰：“既如此，賢兄盛情厚德，容異日伸謝可也。”桃公大喜，約定進館吉日，方同諸公作別散回。
原來桃公住于府西之紫溪村，離城不過數(shù)里。公舊任兵部侍郎之職，因以天下鼎沸，世事瓦解，遂與張?zhí)K諸公解印回家。后聞藝祖登極，乃以手加額曰：“吾徒始見天日矣。其正配王氏，生下一女，名碧仙，年七歲。一子，名夢紅，年五歲。俱是穎悟異常，性由天縱，而碧仙尤極英敏乖巧，美麗如仙。公與夫人撫愛而珍惜之，有若異寶。是年正在遣師教誨，姊弟兩人，遂讀書于麟鳳軒。日誦千篇，而腹笥殷富。
是夜，桃公以水平來學(xué)，故告知夫人。夫人甚是喜悅。屆期，水平乘轎而至。先參圣畢，然后拜楊孝廉，以及桃公，并碧仙、夢紅依次相見，三人握手，如平生歡。才命坐，適有侍婢至，說夫人請見公子。水平曰：“本待拜謁，何煩見召?！蹦穗S婢入到后庭，拜見王氏夫人，夫人亦斂衽答拜。因見水平禮數(shù)步趨，溫文爾雅，暗暗稱羨。乃曰：“久聞公子年少老成，天分卓越，今日一見，可謂名不虛傳。但不知曾讀幾年詩書？”水平曰：“能言即誦，至今已四年了?！狈蛉藫崞浔扯又?。適碧仙入，又加之右膝。夫人顧謂左右曰：“生子當(dāng)如李公子，若夢紅輩，直鰍魚耳?！彼皆唬骸傲罾赏滩⒔?jīng)史，乃蠹魚，非鰍魚也?！狈蛉嗽唬骸敖?jīng)史豈可妄談。吾向讀書，曾有素所未解之案，請公子一裁。昔夷齊，恥食周粟，隱首陽山，采薇而食，又不與人交接，不知他的采薇歌，何由傳出人間來？真令人不可解。”水平曰：“那時卻有一人聽得?！狈蛉嗽唬骸笆呛稳寺牭茫俊彼皆唬骸笆且徊绍呷寺牭?。詩不云乎，采苓采苓，首陽之巔。大約就是此人聽聞了。”夫人點頭微笑曰：“急智辨來，雖屬戲語，卻喚醒后人多少愚夢。”在旁侍婢，亦俱解頤。碧仙曰：“此固近理，但按古書所載，謂夷齊隱首陽，而卻周粟，興歌采薇，途遇一婦，問曰：‘二子何往？’夷齊答曰：‘吾恥食周粟，欲往采薇耳?！眿D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既周之土，則薇亦周之薇也，惡可食。’于是，夷齊遂餓而死。由是觀之，則采薇之歌，其殆此婦聽來乎？”水平笑曰：“小姐多讀未見之書，當(dāng)必有確鑿之論。若所云者，特戲言耳。”夫人大喜，命侍婢取一玉麒麟賞之。水平系于紐上，拜謝而出。
及晚，桃公備盛席，以享水平。酒甫數(shù)巡，平即推醉。桃公曰：“公子雅有海量，何不賞光。”水平曰：“主人盛情，將奈小生腹無酒蟹，不能飲了?！北滔赏１唬骸按藚s何說，到要請教?！逼皆唬骸按蠓采剖染普?，腹中必有酒蟹，以消化之。初生時尚小，日后漸嗜而漸大，故其人愈飲而愈多，實非別有酒量也。推之善嗜肉者，其腹必有肉鼠，好嗜魚者，其腹必有腥蟲。那腥蟲長數(shù)尺，出可盈斗，有則奇疾生焉。至于嗜茶者，其腹必有茶精。那茶精形如牛脾，口目俱具，每飲茶，則茶精納之，故不飲則致病。小生淺見則如此，不知可合否？”碧仙曰：“公子博覽群書，故有此奇聞異見。雖茂先《博物》，子年《拾遺》，未之詳也?！睏钚⒘唬骸岸鄬W(xué)而識，名不虛傳。金馬玉堂，拭目可俟?！彼皆唬骸皩W(xué)生讠剪陋寡聞，得窺門墻，只聆教益，實出萬幸，至老師如此過許，學(xué)生豈能當(dāng)之?！毙⒘都泳磹邸Ｗ院?，水平、碧仙、夢紅三人，合志同心，殫精力學(xué)，自詩書經(jīng)傳，諸子百家，地理天文，無不洞悉。一連讀至十二歲，夢紅亦十歲矣。
一日楊孝廉謂桃公曰：“三子功穿經(jīng)史，學(xué)究天人，工夫至此，所謂青勝于藍矣。今后但須養(yǎng)其德性，活其真機，玩物適情，以移其氣，迨至臨場，握筆自然，揮灑汪洋，取功名如拾芥也?！碧夜c頭曰：“存養(yǎng)省察，原是要著?！弊院笕珶o拘束，任其自適。或游戲月下，或談笑花間，少無嫌疑，宛如好友。
一日，水平與碧仙游于醉春園，賞積石池之并蒂蓮。倚欄并立，接耳閑談。仙注視并蒂蓮花，不覺微笑。平曰：“小姐何笑？”仙曰：“吾愛此花之多情耳?！逼皆唬骸肮粍蚣t并艷，意態(tài)撩人，真不啻才子佳人，倚肩并坐矣。”仙嘆聲曰：“物類有情，誠非虛語。即如連理樹、并蒂花、同心蘭、相思竹、比翼鳥、比目魚、翡翠、鳳凰、鴛鴦、蛺蝶等，莫不纏綿固結(jié)，終始不離，人奈何獨厚其生，而情不能如物耶！”水平曰：“情之于人，貴乎善用，亦冀其可用。甚或誤其情，而所從非偶；薄其情，而有始無終；縱其情，而放蕩不羈；矯其情，而矜己絕俗。此固不足以深論。至欲致情，而無可致之術(shù)，欲鐘情而無可鐘之人，徒太息于才美之難逢，搔首而嘆彼蒼之過吝。斯誠吾徒恨事也。小姐此言，可勝浩嘆?！北滔稍唬骸拔锊还律?，花不獨發(fā)，天地既生有第一的奇男子，必生有第一的妙佳人，或相隔于千里萬里之天，或相聚于一室一隅之地，迨至情孚福到，自然如針引線，曲就良緣，斯固造物之成心，而亦鬼神所注目也?！彼皆唬骸罢\如斯言，則小姐異日，必配第一的奇男子矣。”仙曰：“公子異日，亦必配第一的妙佳人矣?！眱上孪囝櫸⑿?。忽有雙鴛鴦，從葉底引頸而出，隨波鼓翼，飛舞翩然。平靠著碧仙香肩觀之。仙看到會意處，不覺以扇擊欄，低聲謾謾而歌曰：
鴛鴦鳥，鴛鴦鳥，文采風(fēng)流嬌且小。
天然佳偶長相隨，雙舞雙棲碧沙沼。
歌聲滴滴，如囀黃鸝。平聽得意興清狂，撫其背曰：“吾二人得如此鳥足矣。”碧仙羞得臉紅，轉(zhuǎn)面忍笑。須臾，日景停午，粉汗俱流，平以巾拭碧仙臉。展視之，見汗汁色若桃花，芬香透鼻。驚喜曰：“昔人謂楊妃汗紅而香，今見小姐始信?！北滔稍唬骸跋娜湛晌?。一至于此。”遂攜手隨柳乘涼而歸。
次日午后，水平苦熱，獨避暑于牡丹亭。倚花徘徊，俏然而立。見群蝶戲舞，注目觀之。忽有人在背后，以扇擊其肩曰：“對花乘風(fēng)，此等佳趣，怎么自家受用，卻不邀我一游耶？”水平驚顧視之，乃碧仙也。因笑曰：“偶然至此，非敢相違?！毕梢娖涫帜榛ㄖ?，遂吟曰：
絕世一名花，何時落君手？
君意即看花，那知花顏瘦。
水平曰：“花顏之瘦，吾非不知特花不肯解語耳?！边m有一蝶，飄然至前，平亦指吟曰：
嗟嗟爾蛺蝶，花下獨徘徊。
縱有尋春意，花心恨不開。
碧仙微笑曰：“花心開不開，待其時耳，花又豈能自主。”水平曰：“時固宜待，但若至春酣花發(fā)之時，未知肯憐此蝶無枝可棲否耶？”碧仙曰：“蝶自蝶，花自花，既不相干，何憐之有。”平曰：“小姐之言差矣。夫蝶者，飛蟲之美?；ㄕ?，植物之奇。造物既厚其生，斯世宜珍其品；使名花而落狂蜂之手，好蝶而棲野草之枝，而始怨大造之不仁，故使姻緣之顛倒，斯亦悔之已晚矣?！北滔稍唬骸笆驴v由天，豈能相強?！逼侥涣季迷唬骸叭粍t小姐獨無愿望之人耶？”仙搖頭曰：“無之無之?！逼接帜涣季迷唬骸拔业纫话阌仔?，爾何太不曉事。”仙曰：“爾固曉事，但不知愿望何人？”平曰：“吾所愿望者，比飛燕少肥，比玉環(huán)少瘦，才高蘇蕙，色絕夸娥，若得他結(jié)個同心，共成佳偶，則三生之愿足矣?！毕陕牭糜衩婧?，背面暗笑。平曰：“今日園林沉寂，何不一吐心腹。”仙曰：“人非草木，孰無是心。君既見詢，定當(dāng)告訴?！闭f訖，遲徊不語。平固請問，仙欲言不言者久之。然后，附耳低談，胡說幾句。水平側(cè)耳而聽，卻又不聞。忽攢眉曰：“說又不說，怎么含糊吞吐，令人聽不分曉?！毕赡嗽唬骸叭绱耍吹帽M情相剖了。吾之所愿望者，愿得會彈琴、會飲酒、會寫字、會吟詩，則今生之愿足矣。”水平嘆聲曰：“恁持重說來，我道是愿望甚么，卻想出這沒要緊的事業(yè)，得不令人惱煞。”碧仙曰：“此外還有甚么要緊。”水平低聲曰：“人生世上，五倫為第一著。五倫又以夫婦為第一著，夫婦又以擇配為第一著。為小姐計者，當(dāng)思選秀士，揀才郎，并蒂同心，以成千秋之佳偶。倘少差一念，致誤終身怨偶，到頭悔之晚矣?！毕稍唬骸拔岵患奕耍泻卧古?？”平曰：“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圣訓(xùn)在昔，小姐焉能外之?！毕晌⑿υ唬骸疤焐嫌杏衽叵掠斜滔?，若勸得玉女從夫，方勸得碧仙愿嫁?！彼皆儆M言，忽隔花有婢女聲，即得匆匆散去。水平自是，眷念碧仙不已?！ 〔挥X三冬聿度，交到初春。好鳥吹簫，名花獻錦。醉春園內(nèi)，紅綠齊芳。桃侍郎前于隆冬，頗患寒疾。至是風(fēng)和日麗，自覺神氣俱清。乃于二月花朝，邀約李公、張學(xué)士、蘇司勛并諸縉紳等，飲酒于醉春園，作竟日之樂。先是李公舉觴，具稱楊孝廉教誨之德，并桃侍郎培植之恩。二公謙退不已。楊孝廉曰：“令郎性由天縱，才駕儒林，治生學(xué)問粗疏，妄以木錐刻玉，殊覺慚愧慚愧?！边m水平手執(zhí)柳枝，從牡丹亭而來。張學(xué)士呼而問之曰：“汝所執(zhí)者，楊枝乎？柳枝乎？”平對曰：“此柳枝也?！睆垖W(xué)士曰：“何以辨之？”平曰：“大者楊，小者柳。楊秉陽之性，故葉之向上者為楊。柳秉陰之性，故葉之向下者為柳?！睆埞c頭曰：“此誠然也。然吾見世之男女送行，朋友餞別，往往折柳相贈，此何義也？”平曰：“以小子愚見，大約以柳木易生，隨處生長。凡人之去鄉(xiāng)，正如柳之離干去鄉(xiāng)者，望其隨處皆安，正如離干者亦可隨地皆活。故為是祝愿耳?！碧K司勛曰：“天下之木，皆本天生。而柳獨列于二十八宿之位，何也？”水平曰：“柳乃寄根于天，倒插斜栽，無不可活。其絮飛漫天地，沾沙著土，亦無不生。蓋其得木精之盛，而到處暢達其生理者也。其光茫安得不透著天漢，列于維垣哉。”蘇公點頭曰：“如此辨論，乃是格物窮理之論。尤有一說相問：古今人皆以萱草諭母，不知何所證據(jù)？”平曰：“萱音同諼，諼草即晉稽康所論忘憂草也。詩云，‘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背北堂也。按婚禮，北堂為婦洗之所。故后世相沿，以北堂謂母，而有萱堂之稱。細考經(jīng)文，殊屬無謂。若唐人堂階萱草之詩，乃謂母思其子，有憂無歡，雖有忘憂之草，亦如不見，非以萱比母也?！闭f訖，又曰：“愚嘗見醫(yī)書，謂萱草一名宜男，以萱諭母，義或本此?！敝T公點頭稱是?！ √夜接麆窬?，忽見碧仙逐一流鶯，穿花拂柳，嬌憨躲閃，不敢近前。乃謂曰：“今日在座諸公，俱系通家伯叔，吾兒何須退避?！北滔蓱?yīng)聲近前，欠身而坐。須臾，酒行三獻，肴及羊膏。張學(xué)士曰：“羊有跪乳之禮，德行可加，理宜勿食?！碧夜唬骸安蝗唬蛐粤佣×?，所謂用無可用，而觀無可觀者也。非祭祀宴享，何以畜之?！庇锌N紳徐品端曰：“吾見史稱，晉武帝平吳之后，荒于酒色，宮中乘羊車，任其適而幸之。宮人望幸者，多以鹽汁灑地，竹葉插戶，冀欲引羊。據(jù)此想來，則羊尚可駕車矣?！碧夜唬骸把蜍囍拢崴厣钜?。焉有狠劣之羊，而能駕車者。史書所云，必有所指。”碧仙聽得，低頭微笑。蘇司勛曰：“才女何故哂笑，得毋別有高見否？”仙正色曰：“女流淺見寡聞，何敢與論史冊。但嘗考《隋書輿服志》，所云羊車，一名輦車，其制如軺車，金寶飾，紫錦！，朱絲網(wǎng)，以女童二十人，皆梳兩髻，服青衣馭之，以出自護軍羊王秀所造，故名羊車，非真以羊駕車也。插竹灑鹽，豈非附會其說歟?！敝T公咸嘆其高見。蘇司勛立意難他，乃問曰：“俗云，儀狄造酒，未知是否？”仙曰：“按造酒，乃土皇，非儀狄也?！碧K曰：“世之云杜康，又何人耶？”仙曰：“杜康乃土皇訛音，蓋世人傳說之誤耳。”蘇曰：“古人謂飲茶始自三國，不知可是？”仙曰：“按吳志韋曜傳，言孫皓飲群臣酒，期以七升。曜不能飲，以茶代之。以此為飲茶之證，非也。嘗閱《飛燕別傳》，言成帝既崩，后一夕寢中驚啼，侍兒呼問方覺，乃言曰，吾夢中見帝，帝命賜坐進茶。據(jù)此，則西漢已有啜茶之說，非始于吳也?；蛴衷?，詩謂：‘誰謂荼苦，其甘如薺’。荼即茶也。據(jù)此，則前古先有啜茶之說，又非始于漢也。”徐品端曰：“才女論古有識，愚有一說，愿得其詳。昔虞舜崩于蒼梧之野，堯二女哭舜而沉諸湘，后在湘水為神。人咸謂湘君為娥皇，湘夫人為女英，其說未知是否？”仙曰：“湘神自湘神，帝女自帝女，焉可誣也。即考路史所載，亦謂湘神為舜二女，非堯二女也?！毙煸唬骸八匆嘤卸?？愿聞其名?！毕稍唬骸鞍础渡胶＝?jīng)》云，舜娶葵比氏，生宵明燭光是也?！毙煸唬骸叭羧?，則舜又有三妻矣?！毕稍唬骸坝职础洞蟠鞫Y·帝系篇》云，舜娶堯之子，謂之女“。又《漢書·地理志》云，陳倉有上公明星祠，乃黃帝之孫，大舜之妻。據(jù)此看來，則舜且有五妻矣。然舜有一兄一弟，二姝二子。弟與子之名，人咸知之。兄與妹之名，人未必知也?！毙煸唬骸懊妹趺?？”仙曰：“按綱目注謂，舜妹名伙手。又《列女傳》謂，舜有女弟系。至兄之名，已不傳矣。”徐曰：“名既不傳，何以知其有兄？”仙曰：“嘗見《越絕書》云，舜父頑母＃，兄狂弟傲，是以知之?！碧K司勛曰：“高見不差，愚又聞，唐世有狀元韓袞者，云是韓昌黎之后，殊失證據(jù)?！北滔稍唬骸绊n袞，乃昌黎正孫也。昌黎之子曰昶，亦登第，因改金根車為金銀車，人皆笑之。昶生二子，長曰綰，次曰袞，俱擢登第，而袞為狀元。又昌黎孫，有名承者，亦狀元及第，為時聞人。然則，韓氏狀元，又不特一袞矣，要之吾徒稽古，貴核其真，俗本相沿，每多舛錯。即如介之催一人，坊本所注，有謂姓介名推者，有謂姓介名之推者，且有謂姓介之名推者。盲談瞽說，迷誤將來，殊為可恨。夫子摧，介休人也。姓王，名光，字子催。其曰介，及其地也。其曰催，表其字也。其曰之，語助辭也。何得謂其姓介名推哉?！敝T公聽了相顧嘆服。
張學(xué)士喜謂水平、碧仙曰：“一席之內(nèi)，有兩神童。今日之游，良為罕覯。汝等盍各制小令一首，以快一觀耶?！倍藨?yīng)曰：“謹承尊命，乞賜命題。”張曰：“此乃游春賞花之地，李公子可做《游春詞》一闋，調(diào)寄《醉春風(fēng)》。桃小姐可做《賞花詞》一闋，調(diào)寄《醉花陰》。此無筆墨，各回書案寫來可也?！倍藨?yīng)命回去。平謂仙曰：“此詞題太尋常，若依尋常數(shù)語填去，有何生色，宜用集曲牌體制之?！毕扇恢矶寰?，捧箋齊出。張學(xué)士接著曰：“已制成么？何其敏捷乃爾。”諸公俱離坐擁看，見水平《游春詞》云：
錦帳初春初到，刮地春光好。曉來風(fēng)送海棠春，早早早?；执?，玉樓春樹，沁園春草。喜太平春鬧，花醉春風(fēng)掃。迎春樂處奈愁何？惱惱惱。乍燕春臺，錦堂春去，畫堂春老。———調(diào)寄《醉春風(fēng)》
桃碧仙賞花詞云：
昨夜后庭花點綴，正賞花時節(jié)。盡日語花嬌，沉醉花陰，斗百花奇絕。一叢花映黃昏月，蝶戀花須折。遍地落花紅，閑惜花飛，揉碎梅花雪。———調(diào)寄《醉花陰》
諸公覽畢曰：“寫游賞處，含蓄不露。押牌名處，渾脫無痕。佳句奇人，可稱雙絕?！睆埞^碧仙曰：“久不見面，卻已造就如許奇才。道蘊、文姬，無此早慧。但不知芳齡幾何了？”仙曰：“今春已十三歲了?！睆埞c點頭，又顧水平曰：“兄臺呢？”水平對曰：“虛負虛負，今春亦十三歲了?！睆埞υ唬骸半y得如此。年紀(jì)相同，才貌相若，吾欲躬先作伐，替他們結(jié)個良緣，諸公以為何如？”眾人同聲贊賀，即有桃、李二公，各自謙遜。張公曰：“不然，良緣夙締，嘉偶天成，今日之遇，乃天也。違天不祥，何故卻之?！倍讲艖?yīng)允。時碧仙聽得，不覺玉臉含羞，轉(zhuǎn)面他顧。水平以目斜視，欲挑笑之。仙忍笑不得，閃掩而去。平躡其后，暗隨之。既趕上，叩其肩曰：“玉女，果愿從天耶？”仙佯怒曰：“不愿不愿?！闭f訖，不覺相視而笑。至晚席罷，諸公散歸。
越數(shù)日，李公遣夫人，以花冠一頂，鳳釵一對，赍之。婚盟遂定。后桃公以并處不便，乃令碧仙深居閨閣，以習(xí)女紅。自是，音容兩不相通矣。是年，李公亦令水平歸山東，入童子試，遂于是年游庠。佳音至?xí)r，李公頗喜，并回書以勉勵之。
其時，碧仙獨處深閨，紗窗寂寞，每念舊時嬉戲，心輒悵然。兼以天下盜賊蜂起，人民鼎沸，若守此喁喁兒女態(tài)，終是無益身家。因家傳有兩口青霜寶劍，乃羊頭精鋼百煉而成，切玉如泥，十分犀利。于是厭習(xí)女紅，專學(xué)劍術(shù)?；ㄇ霸孪?，隨地舞之。行則必攜，坐則必佩。忽忽學(xué)至十六歲，俱已嫻熟精妙，法術(shù)入神。每一舞，則影捷流星，光驚閃電，鋒芒隱現(xiàn)，若風(fēng)前亂滾梨花，劍氣飛奔騰，似天上驟飛雪片，以水灑潑，幾不沾身。 一日桃公見而語之曰：“吾兒生長深閨，纖錦抽絲，是其素業(yè)，何必舍女子之常土，而習(xí)此丈夫之術(shù)哉?！北滔稍唬骸安蝗?，方今神器遷移，群兇未靖，學(xué)此劍術(shù)，雖不能安邦定國，亦可以護命保身。若再安不思危，恐此間禍不遠矣?！碧夜唬骸半m然，天下當(dāng)學(xué)者盡多，何必專事此業(yè)?！毕稍唬骸拔粜l(wèi)夫人看舞劍，而悟書法之妙。吾學(xué)舞劍，即學(xué)書法也。”桃公笑而不語。
是年，東粵惠州府霍山賊反。那霍山在龍川縣東北八十里，頂高七千七百七十丈，周回三百六十里，峰巒秀聳，凡三百六十，可居者七十有二，巨壑大谷，多有可耕。故河源謝驥，龍川羅熊，渠魁二人，招集群丑，結(jié)巢于此。是歲二月，擁賊二十余萬，直奔荊南。虜掠鄉(xiāng)村，催拔城郭，天下震懾，遐邇愴惶。兩湖文書，連片告急。表聞藝祖，赫然震怒，詔兩湖提督，征兵討之。賊固守城，而不之戰(zhàn)。冬十月，賊忽棄城而去，逶迤趨趕，驟駐浙西。其時，浙西疫氣盛行，水土不利。明年正月，移駐江南，賊勢猖狂，銳不可御。
桃侍郎聞信大驚，急呼王夫人并碧仙，商議避難。桃公曰：“賊匪多眾，此地不足容身，當(dāng)速圖之?！北滔稍唬骸安蝗邕M城暫避，可保無虞。”夫人曰：“如此雖好，只是吾兒深閨嬌養(yǎng)，怎好經(jīng)見外人。”仙曰：“此特暫時從權(quán)耳，欲免大難，小節(jié)所不計也。且今日城中，非男即女，如我女流輩，何止數(shù)千。倘母親真欲藏羞，孩兒亦自有策?！狈蛉藛枺骸昂尾?？”仙曰：“可著舅子衣服，扮做男妝，混于稠人中，孰來深辨?！狈蛉嗽唬骸按朔缴倏?。”是晚，束裝停當(dāng)，以俟明早進城，笳鼓悲鳴，驚不成寐。比及天曉，仙梳洗畢，乃取夢紅衣服穿之，戴上儒冠，納下云履，溫文爾雅，宛然一美貌丈夫。王夫人從旁審視，不覺好笑。甫裝畢，忽聞人聲潮涌，炮響山頹。群呼曰：“賊至矣！”桃公大驚，急帶家人，望城而走。碧仙亦佩起寶劍，跨上駿馬，隨后而行。將至城，忽然鼓角喧天，旗旄蔽日，幔山帳野，風(fēng)卷而來。桃公策馬入城，惟碧仙后至，城門已閉。公回顧不見碧仙，知不得入。急登城望之，方欲呼喚，賊已臨城。見仙繞城而走，后面數(shù)賊，緊緊追之。看看近來，仙急掣青霜寶劍，回首一揮，賊器俱斷，賊大駭而回，仙乃策馬望空奔去。桃公暗暗禱祝，兩淚潛然，望至不見乃已。
時碧仙走了片時，方欲緩步，忽有四賊，從路旁突出，猛然近前，攔住去路。仙藏過寶劍，從容謂曰：“列位謾些，吾人困馬乏，不能斗矣。列位如有要馬者，可就按住絲韁，待我下來。”四賊個個爭要，齊來按韁。仙急出劍斬之，四手俱斷，并倒于地，仙乃奪路飛奔。走至日晚，殆百余里，遂歇宿于旅店中。次早問店主曰：“此是甚么地方？”店主曰：“過了松江府，此婁縣界也?！毕稍唬骸坝匈\否？”店主曰：“賊勢浩蕩，何地?zé)o之?！毕杉唇Y(jié)束馬匹，覓路起程。
一連走了兩日，路經(jīng)常州，偶值大雨滂沱，只得寄寓佛寺。眾檀越詢知來意，咸與慰勞。明旦侵晨，仙倚寺門觀望。忽一伙男婦，肩挑背負，其聲嘩然。眾檀越詢知，咸叫有賊，仙大驚，跨馬出門，匆匆而去。走至日午，方少安心。自想曰：“吾蘇東南諸屬，已為賊匪所屯，不如向西北奔走。若至山東，可無憂矣?！币宦飞铣了及迪?。途經(jīng)一山，木石崎嶇，道路險峻。正立馬觀望，忽有無數(shù)僂儸，從山上滾滾下來。揮斧橫刀，一混攔住。大叫曰：“來的何人，怎么不交買路銀子？”仙怒曰：“鼠輩休得無禮！皇皇之路，何人不行，要甚么買路銀子?！眱E儸曰：“管爾甚么皇不皇，若無銀子，便是我們饒爾，怕寨主亦不饒爾?！毕稍唬骸罢骱稳?？”僂儸曰：“寨主乃蘇郡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因以天下未平，強盜四起，故來此招軍買馬，以決雌雄。君勝則從君，賊勝則從賊。大則欲兼有天下，小亦圖割據(jù)一方。爾系遠方人，亦聞知我主聲勢否？”碧仙曰：“欲成大事，何必見此小利?！眱E儸曰：“吾輩人多馬眾，不廣收小利，何以資生。爾看那山路，上上落落，這非來納路銀么？多則十兩八兩，貧則三錢二錢，快些納來，早早趕路?！北滔稍唬骸般y子委實沒有，權(quán)記賬簿，下次納清?！闭f訖，奪路馳去，眾僂儸大喝趕來。走過山曲，忽前面一擁僂儸，揚旗而至。仙大駭，奔入谷中。聞背后火炮轟天，頑石俱碎。仙長吁曰：“吾命休矣?！北妰E儸疾跑向前，連人帶馬，勒上山去。俄聞擂鼓壓笛，寨主坐堂。云板數(shù)點，值堂傳呼曰：“犯者何人？速拿究治?！北滔蓱?yīng)聲而入。那寨主捋須豎眉，睜目喝曰：“吾數(shù)年坐鎮(zhèn)于斯，凡過客居民，悉皆貢稅，汝何敢斗膽抗拒，違吾法度耶！”碧仙曰：“吾聞，圖大事者，不貪小利。行王道者，先洽人心。今大王坐鎮(zhèn)一隅，欲窺天下，務(wù)須推恩布惠，收拾人心，何竟貪小利而迫遠人耶。且吾觀此山，巨壑堪耕，平坡可種，不思滋根務(wù)本，而徒區(qū)區(qū)然聽稅于人，恐異日兵革一臨，而內(nèi)庫罄懸，外助瓦解，覆卵傾巢之禍，將不免矣?！绷鞔笈唬骸拔釒Ъ锥f，猛將千員，朝廷屢欲加兵，不敢正視，汝何得出不祥之言以亂軍心耶?！闭f訖，喝刀斧手推出斬之。
適后寨夫人，以他故出寨。見群刀手欲斬一人，氣宇非凡，深為惋惜。因問曰：“汝何人，竟遭此禍？”碧仙曰：“吾乃松江府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逃賊避難，誤至于斯。匹身而來，有何銀子。乃以索路銀不得，拘迫上山，比究責(zé)時，我不過詳陳利害，斟酌機宜，卻謂我出言不祥，合行斬首?！币?qū)φ髦裕毷鲆槐?。夫人聽了曰：“審機度勢，竟是達人之言，務(wù)本滋根自是要著，大王何昏昧如此?！闭f訖，把碧仙上下偷視良久，不覺點頭微笑。忽寨內(nèi)傳呼曰：“大王有令，摧要速斬速斬?！狈蛉藝@曰：“大王如此惱怒，號令既行，不能救矣?！蹦藛救旱妒纸埃愿涝唬骸按笸跫扔麛卮巳?，爾們可如此如此，如此如此。斬了報過大王，我自有個主意。千祈要聽吾言。”眾刀手齊聲應(yīng)諾。須臾，一聲炮響，一顆血頭獻入寨內(nèi)。那寨主柳遇春，望了一望，喝教將首級懸路示眾。
柳遇春方欲退堂，忽見后寨夫人疾趨而入。遇春接著曰：“夫人有何急事？”夫人長嘆曰：“吾夫婦禍不遠矣?！庇龃菏?，問有何禍？夫人曰：“大王平素精明，今日抑何冒昧，亦曾知誤斬此人否。此人乃松江桃侍郎之子，名白山，因匹身逃賊，以至于斯。爾道避難而來，有何銀子，即言少率直，亦須看朝廷面上，厚遣下山，使朝廷知我量宏，大臣感吾德盛，異日或有爭戰(zhàn)，亦可藉為表見，以明我不叛于朝廷。奈何以小小微銀，結(jié)天下無窮之怨耶。況乎我過既彰，彼氣必壯，我自起無端之釁，彼得出有名之師，斯時以正誅邪，以順制逆，我雖擁二十萬之眾，而內(nèi)資不給，外助無人，恐孟城一山，不旬日而悉為￥粉矣。且昔日樹旗起義之時，大王曾言曰，君勝從君，賊勝做賊。今太祖奉天登極，內(nèi)安萬姓，外撫四夷，群丑暴行，佇看殄滅。大王久欲通誠納款，歸附明廷，乃既不能結(jié)之以情，并且構(gòu)之以怨，朝廷縱有包天括地之量，又安能容我丑徒耶?！庇龃郝牭妹嫒缤辽?，愀然曰：“夫人之言，誠是至論。然業(yè)已見殺，為之何哉”。夫人微笑曰：“業(yè)已殺著，夫復(fù)何言。大王勿憂，吾有一策，使得兩家化怨成恩，變憂作喜，包管無事，今晚老身設(shè)宴后寨，請大王至彼商量?！庇龃涸唬骸按耸卤M在夫人主張，今晚一定到后寨去?！闭f訖，猶懊悔不已。夫人離坐出來，再喚前刀手吩咐曰：“此事謾些喧揚，看我今晚作用?！北姂?yīng)諾。
夫人自回后寨，適見其女柳青青騎射回來。夫人曰：“吾兒回了么？兒呵，爾知爾父的禍?zhǔn)路瘢俊鼻嗲嘧兩唬骸皟簩嵅恢?，尚待見教?！狈蛉司桶颜`殺桃白山之事，備細訴知。柳青青大驚，頓足曰：“若然，則吾輩不知死所矣?！狈蛉四似镣耸膛畟?，向青青耳邊細說幾句。青青聽了，喜色曰：“如此可無憂矣。”夫人回顧無人，又向青青耳邊言：“不止如此，我又欲如此如此。爾意以為何如？”青青聽了，躊躇未決。夫人曰：“吾兒只管放心，決不致汝有不妥當(dāng)處?！鼻嗲嗄嗽唬骸凹热绱?，悉惟母親主張便了。”
至晚，夫人命庖人盛備酒饌，廣設(shè)幾筵。一面令人出外迎請遇春，并請各營官將。須臾，遇春駕到，各營官將，亦陸續(xù)俱到。望見后寨堂上，爐煙裊裊，華燭煌煌，琴瑟諧鳴，簫笙疊奏。而堂上堂下，彩燈密掛，酒席雜陳，燭火燈光，如同白晝。遇春心下疑惑，登至上堂，夫人迎著，遣之上座。遇春方欲問故，忽見夫人舉手一招，柳青青從東階而出，桃白山從西階而出，朝著自己，比肩拜來。遇春大駭曰：“此人既殺，何以在此？鬼耶？神耶！”說未了，拂袖疾走，大呼救命。眾將大驚，一擁上前。夫人扯住遇春曰：“大王休慌，聽我說個明白。桃公子罪不該殺，大王既知之矣。今日臨斬之際，老身適有事出寨，經(jīng)過斬場，問起因由，深為惋惜。又想起女兒才色出眾，年已長成，久選佳郎，未能如愿。恰好桃公子乃高門子弟，才貌相當(dāng)，欲令他結(jié)個姻緣，以慰平生之愿望。故特請大王，并列位到此，共定婚姻。一白前情，二飲喜酒，未知可合尊意？”遇春聽了，形神始定。問：“今日所殺何人？”夫人曰：“吾囑刀手，取獄中應(yīng)死者替之。即時桃公子已令潛入后寨矣?！庇龃捍笙苍唬骸敖袢罩拢逃X妄為。非夫人如此設(shè)施，不特失今日之良緣，并且啟后來之禍?zhǔn)?，真吾輩之福也。”于是滿寨軍將，無不傳知，咸稱夫人處事精詳，轉(zhuǎn)禍為福。夫人遂命行拜禮，扶入洞房。須臾，各營官將，紛紛拜賀。遇春接待畢，依次入筵，進酒擎杯，歡呼暢飲。
時碧仙與青青，入至洞房，房設(shè)二席。碧仙就左席，青青就右席，兩旁侍女，羅列如云?；蚯鏌簦虼蛏?，或酌酒，或扶杯。蘭麝之香，芬芳滿室。兩下酒至則微飲，肴至則輕嘗，更漏漸闌，侍女漸散。青青亦揭開錦巾，止以扇半掩而已。青乘隙偷視碧仙，真乃傅粉何郎，凝脂杜義，風(fēng)流俊秀，宛若玉人。眼到處，芳心頗動。仙亦微窺青青久之，暗想曰：“果然好個絕世佳人，設(shè)若我變作男兒，則今夕遭逢，可稱滿愿矣?！表汈T，侍女散歸。碧仙闔上房櫳，青青亦倚床兀坐。仙見房壁上刀劍羅列，弓箭雜懸，因秉燭逐一觀之。顧青青曰：“卿亦素好武藝耶？”青勉強應(yīng)曰：“然，恨不精耳?！毕捎^遍，又把案上書冊翻撿一回，高剔銀缸，朗然而誦。青青坐得不奈，已自寢了。仙讀師曠《禽經(jīng)》，見二句云，“鸇鸇之智，不如鸞。周周之智，不如鴻?！币騿柷嘣唬骸敖?jīng)云‘鸇鸇周周’，此何鳥也？”青推為不知。仙又曰：“薛道衡謂，麟為般般‘鳳為足足’，此何意見？”青又推為不知。于是仙屢問，而青青悉推不知。未幾而雞鳴，未幾而昧旦，仙猶閱書未息，而青青已勉強下床矣。
次日，遇春盛備酒肴，燕享碧仙，命女樂吹彈歌舞以侑之。席間各謝昨日誤犯之罪。遇春曰：“昨公子滋根務(wù)本之言，誠為要論。想老夫辟守茲土，人馬多眾，費用亦繁，而倉無積糧，鼎無宿食，是以曉夜憂慮，未嘗敢忘。不知公子有甚良謀，可使兵強糧足耶？”碧仙曰：“吾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若欲兵強，必先糧足。夫孟城，常府之勝地也。平坡曠地，隨處可耕。為今計者，既已按寨分營，亦必按營分遂。按遂分廬，營有長，遂與廬亦各有長。每廬兵幾名，牛幾頭，田幾畝，盡數(shù)均派，各治其田。辟田之法，先焚其茅，后鋤其地，耕蕓插獲，一如常工。待其成熟登場，豐則行什二之征，兇則依什一之例。鄉(xiāng)寡輕重，悉酌其宜。比及三年，私家既盈，公廩亦阜。如此則糧足，糧足則兵強，兵強則人畏。然后導(dǎo)以禮樂，教以人倫，推恩以結(jié)民心，救難以隆物望。由是進可以戰(zhàn)，退可以守，出而抗天下不難矣。如日拘民貢稅，索民錢銀，勉強支持，朝不預(yù)夕。上而激朝廷之怒，下而結(jié)黎庶之仇。一旦兵連禍結(jié)，而外稅不入，內(nèi)用不充，枵腹從軍，坐而待斃矣。又何必區(qū)區(qū)然，倚食于人哉?！庇龃汗笆衷唬骸肮咏鹩裰?，真經(jīng)邦之要道，治世之良謨也。敢不敬佩，以見施行。”于是殷勤勸酒，飲至日暮，仙已微酣。遇春命侍女扶仙歸床，仙托醉而臥。
這晚，柳青青先喚侍兒把案上書籍，并壁上刀劍，一概捐去，片紙寸木，搬運一空，止留銀缸一盞而已。青青兀坐半晌，然后解衣就寢，側(cè)身就仙。仙喻其意，卻裝睡熟。青青偎眠許久，情覺難堪?；蜃魃胍?，或假咳嗽，或伸足而故挑其股，或翻身而頻擦其肩。仙卻做鼻息如雷，熟睡如故。青青暗想曰：“謂他是愚的，他又滿面風(fēng)流；謂他是乖的，他卻不知快樂。真不可解?！币粫r情欲難禁，將碧仙玉體緊緊抱住，咬牙瞑目，左支右持。須臾，遍體酥麻，玉露淫液。仙恐識破下體，詐驚醒來，含糊問曰：“雞已鳴否？”青青措意曰：“群雞皆鳴，惟一木雞不鳴?！毕芍湟猓敌︹庠唬骸暗酱说匚?，工夫尤難，人情皆然，難怪他也?！?br />
次早，柳遇春遣人請碧仙同游，登高指畫。謂某處可以結(jié)屋，某處可以開田。觀及寨前，謂某處可以伏兵，某處可以守隘。游至日午，方才回來。仙見青青，云髻蓬松，香鬟散亂。因問曰：“卿今日何不理發(fā)？”青青吁曰：“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哉。”仙嘆曰：“吾非不知，特以今日成婚，未承親命，故未敢擅行房禮耳。”青青喜色曰：“原來郎君有此貞心，有此孝念，妾一時不察，幾玷圭璋。今宜各保全軀，以俟尊親之命可也。”于是，整妝理發(fā)，相敬如賓。至晚，離枕而臥。青青問及碧仙逃賊情狀，仙從頭備細述之。且曰：“吾在此雖頗放心，而離鄉(xiāng)之日，未卜存亡，不知家君怎般凄楚也？”說訖，嗚嗚咽咽。青青亦嗟嘆不已?！ ∫蝗毡滔捎剜l(xiāng)省探父母，青青曰：“賊尚屯據(jù)盛府，攻打城池，郎君那里去得。”仙曰：“吾正欲探此消息，相機而行，不足憂也?！鼻嗲嘣唬骸坝较?，吾遣數(shù)人代去，何必親履險途?！北滔稍唬骸拔崴加H之心，結(jié)不可解。雖不能遽歸鄉(xiāng)里，愿得一見故墟，亦可少慰耳?！鼻嗲嗫嗔舨蛔?，乃曰：“君既要去，亦須告知父親?！毕稍唬骸叭?。”遂出前寨，見柳遇春，具道回鄉(xiāng)探親之意。遇春亦以盜賊為言，仙曰：“吾隨機而動，可止則止，可行則行，不必慮也?！庇龃涸唬骸肮尤绱藳Q意，焉敢強留?！毕上捕?。是夜，仙與青青，各訴衷曲，徹夜不眠。比及向明，遇春遂邀仙飲餞。既畢，遇春已令人整頓行裝。仙復(fù)回見青青，青青曰：“郎君此去，何日來耶？”仙曰：“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鼻嗲嚅L吁曰：“相聚未幾，匆匆已散，天長地闊，欲睹無從。今而后，惟幸夢中相見耳?！毖杂?，珠淚泫然，香腮俱濕。仙曰：“相見有日，卿其放心?！鼻嗲嗖灰?，并題一律以贈仙：
萬點飛花匝地飄，春風(fēng)送客思寥寥。
河流不似歸鞍急，雁影難追去路遙。
別淚亂隨紅雨落，殘魂潛與白云銷。
欲知此日離情緒，十里江頭幾柳條?！ ”滔筛衅唬骸靶膩y如麻，不能和矣?！币蛞嗖巾崳瑥姵梢宦稍疲?br />
楊花不耐亂風(fēng)飄，獨寄松蘿慰寂寥。 關(guān)寨無邊人落寞，家山不見夢迢遙。
銀缸剔盡心猶在，蠟燭燒殘淚未銷。
今日分攜垂柳下，離情相對一條條。
碧仙和畢，草草起行。青青送且囑曰：“萬事小心，勿貽妾慮?！毕蓱?yīng)諾，珍重而別。出至寨外，遇春與夫人已候路旁。遇春曰：“倘得消息也須速來，勿令人懸望也?！毕稍恢Z，拱手作別。取路下山，縱馬加鞭，悉遵歸路。忽背后有人呼曰：“公子謾些?！毕闪ⅠR道旁，其人至前曰：“我青青小姐有言，恐公子路費不充，謹送白銀百兩，聊當(dāng)餞贈。方才匆匆送別，竟忘卻了?！彼彀雁y子獻上，仙推卻一番方受。曰：“小姐如此盛情，教小生怎能圖報，爾可代我多多拜謝，說小生沒齒不忘?！蹦巳乱舛ァ！ ⌒兄寥漳?，即聽得山前谷后叫殺連天。仙正勒馬觀望，忽背后林下，突出數(shù)騎。大喝曰：“過者何人，還不下馬。”仙大驚，尋路別走。賊亦如飛趕來。仙策馬奔馳，登山躍水，走至夜半，方漸按轡徐行。時值二月中旬，月明如晝。遠見朦朧樹色，隱隱有茅屋一間。仙腹正餓，往叩其門。俄一老嫗出迎，瞿然曰：“貴人夜半降臨，當(dāng)有緣故？”仙曰：“吾松江人，逃賊至此。人馬俱困，乞借一宵?！眿炘S之，遣人草舍。俄嫗進膳至，仙曰：“近聞賊匪何如？”嫗曰：“聞得攻打松江府城，幸得府尊李英設(shè)計守之，不致城陷?！毕勺允锹杂X放心。次早飯畢，仙以銀子酬之，嫗力辭不受，仙感激不已。
于是曉行夜宿，不問西東，行了三天，漸不聞賊。這日偶歇旅店，問主曰：“這是甚么地方？”店主曰：“此揚州府甘泉縣哩。”仙暗想曰：“初意欲回故土，轉(zhuǎn)意欲再往常州。怎因流寇所迫，卻誤走恁般遠路。這也罷了，目今江南隨處皆賊，從此通淮安往兗州，即消半月。何不趁此便路，過山東地暫避一時呢。”決過主意，取路而行。果然通淮安入兗州，駿馬如飛，旬日已到。仙既入兗，但見士民樂業(yè)，盜賊不驚。喜曰：“吾今得安樂所矣。”遂卜居于鳴鳳山之望仙巖。其山層巒疊嶂，高秀嵯峨，四面長江環(huán)繞如帶。其巖則玉洞天成，石室四達，中有煉丹鼎、仙女盤、登仙梯、明鏡石。白云云愛云逮，綠樹菁蔥，真仙境也。
碧仙初至之日，先一夜，內(nèi)有鏡溪禪師，夢佛相謂曰：“明日桃大將軍避難到來，吾輩切須保護?！辩R溪覺而異之。明日，鏡溪率眾檀越佇候巖門外，恰好碧仙到來。鏡溪大喜迎之，遣入方丈，率眾參禮，仙亦答禮。鏡溪曰：“敢請公公貴居？”碧仙曰：“敝邑松江?！辩R溪曰：“莫非姓桃么？”仙曰：“然?！辩R溪曰：“系避難而來否？”碧仙曰：“然，老禪師怎得知到?！辩R溪笑而不答。仙曰：“小生逃賊至此，欲乞?qū)殑x，暫借安身，未知可肯見賜？”鏡溪點頭曰：“相公放心，此不消說了?！笔峭盹埩T，鏡溪秉燭謂碧仙曰：“從此小門穿過，那邊有講法堂。堂后有凌霄閣，相公可到彼歇息罷。”碧仙離坐隨行，經(jīng)過了楊柳亭，穿出葡萄架，彎彎曲曲，才到凌霄閣來。閣上幾案雜陳，圖畫滿掛。云窗月牖，清雅宜人。鏡溪略談片刻，已自去了。自是碧仙安居無事，或登山玩水，或聽鳥看花，或飲酒云中，或吹簫月下。琢句追章，積稿成帙。閑則焚香拜佛。暗暗禱告，愿得雙親免禍，自己無殃。這不必細表?！ s說那流寇，自本年正月，從浙西移徙江南。首困松江，連日攻打，圍至半月，未能破城。賊營軍師黃璐，因仿呂公車之法，造成數(shù)車。車廣丈余，高與城等。上起板屋，下裝四輪，中可伏賊百人。由車過城，如履平地。這里李公探知其實，遂于城上多豎巨木，即以轆轤轉(zhuǎn)運巨石，升系木上。俟其車至，墮石擊之，車悉毀碎，賊眾死者甚多。次日，大驅(qū)賊兵，從東南二門，努力攻打，至暮方退。李公來日生下一計，先諭西北兩門軍士，切勿移動，偃旗息鼓，不許喧嘩。止教些少閑人，往來城上，卻要多備矢石火炮，以妨賊攻。又諭東南兩門軍士，悉要登城擂鼓揚旗，以示準(zhǔn)備。這日賊營軍師黃璐跨馬遙望，繞城一周?；刂^賊首謝驥與羅熊曰：“吾輩屯寨東南，一向攻打亦取東南，今彼悉撤兵于東南矣。東南既實，西北必虛。今夜可先遣一軍，明擊東南，卻遣一軍暗襲西北，則城可得矣?！敝x驥等大喜稱善。是夜，先令黃璐引賊五千，多攜火把，擂鼓吶喊，虛擊東南，后令大將張阿龍引賊五千，多帶長梯，暗取西北。調(diào)撥畢，驥與熊親自統(tǒng)賊五萬，隨后接應(yīng)，準(zhǔn)備入城。
時李公見東南賊火光燭天，但擂鼓吶喊，卻不攻打。暗喜曰：“彼果用明攻暗襲之計矣?！彼炝钗鞅避娛坎鼗鸫?。及張阿龍引賊潛來，駕梯欲上，忽城上駁銃齊響，矢石紛飛。賊大驚，倒身而逃。李公令大開四門，沖殺出來。東南賊殊不提防，各自逃竄。李公率兵逐火剿捕，殺賊數(shù)千。謝驥羅熊知事不濟，已自退了。須臾，阿龍、黃璐陸續(xù)逃回。黃璐曰：“吾聞知府李英素有才能，今日始信。然城難取，不宜久居矣?！绷_熊曰：“往那方去才好？”謝驥曰：“不如取蘇州，蘇州百物豐盈，若得蘇州勝松江幾倍了?！北姺Q是。
次早昧旦，拔寨啟行。趕數(shù)日，將至蘇州城。黃璐令每人各攜生草一束，倍路趕到。以草投之，草積成山，高與城等。張阿龍手執(zhí)大旗，先躍城上，立殺數(shù)人。城中不及提防，辟門驚走。隨后賊眾一擁而入。自是賊聲赫奕，遠近憚之。警報至京，藝祖命兵部督捕侍郎中都曹秦良，統(tǒng)兵二十萬以討賊徒。師抵蘇州，連戰(zhàn)不利。時李公以松江圍解，乃募附屬鄉(xiāng)勇，得數(shù)萬人，殺奔蘇州，剿捕流賊。一日有賊萬余，從消夏灣駕桴而上，虜掠民居。李公率鄉(xiāng)勇從后抄截之，殺其大半。李公回寨謂眾曰：“賊既知我截他，明早必來挑戰(zhàn)。可分兵為兩半，一半出兩旁山曲埋伏，聽寨中炮響沖殺出來。一半伏在寨中，偃旗息鼓，多設(shè)弓弩，暗守寨門。彼見寨門不開，必以為怯，待他迫近悉發(fā)弓弩射之?！闭{(diào)撥既畢。那日謝驥等聞李公截殺，果然大怒。次早令張阿龍領(lǐng)賊五萬，殺奔寨前。但覺闃無人聲，寨門堅閉。阿龍曰：“彼怯矣?！彼祢?qū)賊眾攻打。忽寨內(nèi)一聲炮響，駁如山裂，箭似蝗飛。阿龍知是中計，急欲退去。忽背后山谷伏兵齊出，風(fēng)卷殺來。阿龍匹馬當(dāng)先，且戰(zhàn)且走。賊眾落后者，悉為所擒。李公令解往秦良大寨，秦良見殺得興起，次日親約李公一同進兵。
時黃璐見阿龍敗回，謂謝驥曰：“李英足智多謀，真我心腹之患。吾欲用反間之計，令秦良與他疑忌，良必劾其罪奪其權(quán)。若李英不得用兵，則秦良不足憂矣?！薄Ｉ套h未了，忽伏路馬飛報說，秦良李英會合進兵，離城不遠。黃璐遂令賊眾開城接戰(zhàn)，專擊秦良一軍，官軍不能抵敵，退后便走。李公知官軍無用，亦不戰(zhàn)而逃。黃璐率眾追之，且傳令齊呼曰：“凡遇李府臺者不許殺害?！辟\軍獨追官軍，不及而返。秦良回至本寨，點閱人馬，折了三千。又聞李公全軍而還，不傷一個。心中自覺羞怒，暗想：“今日賊眾怎么都道勿殺李英，今果不傷一人半人，是何緣故？莫非李英與賊結(jié)連？我明日試令他進兵，看他舉動，便可察其情弊，識其真?zhèn)瘟?。?br />
次日，秦良遣使持節(jié)，到李公營中令公進兵。說本部隨后接應(yīng)。公不知其意，遂統(tǒng)率鄉(xiāng)勇，直搗蘇城。秦良自統(tǒng)大軍，登高觀望。那邊黃璐探得李公兵到，謂羅熊謝驥曰：“此是秦良疑忌李英，欲試李英情弊也。吾今計可行矣?！彼煲姸?，列陳東郊。黃璐立馬陣門，大呼曰：“請李府臺打話?！崩罟S馬出到門旗，黃璐拱手婉容曰：“公已立了大功，何必相迫如此。”公答曰：“吾奉天子命剿滅賊徒，若不及早改邪，教汝早晚納首?！辫丛唬骸案男皻w正之意籌之熟矣，今感明公威德，敢不聽從。倘明公罷兵松江，吾亦不據(jù)蘇州矣?！崩罟唬骸罢\如汝言，得毋失信。”黃璐連稱不敢，說訖，把手一拱，罷陣回城。李公不敢進襲，亦引兵回。時秦良在高處望得親切，見李公與黃璐陣前談話，不戰(zhàn)而回，以為真的與賊結(jié)連。欲劾其罪，暗地懷恨。時李公糧餉欠缺，因遣人詣秦良大寨請糧。秦良卻之，且謂“與賊有私，不戰(zhàn)而退，養(yǎng)此反叛之兵何用。”使者回報，具述秦良之言。李公大驚，乃謂眾曰：“秦良既不錄吾功，并又誣吾罪，如此猜嫌妒忌何足與謀。吾輩若不早歸，禍將及矣?！奔慈章时娚w松江。秦良以獨力難持，自覺畏怯，亦退于松江青浦縣下寨?！ ↑S璐知此消息，謂謝驥等曰：“李英既已罷兵，秦良自亦退避，此皆彼此疑忌所致也。吾今再設(shè)一計，令秦良自斬李英，英既死則良可擒矣?！庇谑前握瘲壧K城，迫近松江郡界屯扎。黃璐令賊散捉鄉(xiāng)民，須臾得數(shù)人至。黃璐親解其縛，予以酒食。且羨曰：“吾看公等皆英雄勇略之人也?！编l(xiāng)民大喜，歡飲至醉。黃璐曰：“吾有一事相托，列位未知誰敢應(yīng)承？”眾鄉(xiāng)民都道：“我敢應(yīng)承?！秉S璐擇一精壯乖格者問曰：“這位似更有用，未知可叫名甚么？”其人曰：“我名李三?！辫茨顺鲆环鈺?，謂之曰：“汝可帶此封書，偷近松江府，不必入城。卻從松江府尋取青浦縣而來，只要使秦良的伏路軍捉得。若秦良問爾所自，爾說自府城來，若問來有何故，爾即說欲往蘇州賣買。他若搜出封信，爾可如此如此答他。他必有重賞放爾回矣?！崩钊灰挥浤睿剡^書信，潛往松江。卻取徑轉(zhuǎn)來青浦，經(jīng)白石嶺?！ r正黃昏，果為官兵巡哨所拘，解至大寨。秦良升帳問曰：“汝何人，怎么昏夜至此？”李三曰：“吾乃府城居民李三，欲往蘇城販貨。不識路徑，誤至于此?！鼻亓歼吃唬骸疤K城已為賊據(jù)，有甚么貨，豈非糊亂說么。”李三故作戰(zhàn)兢不能答。秦良愈疑曰：“此人來往不明，必有詭故?！彼旖套笥冶樗哑渖恚诮笾械靡幻軙?，層層封固。書皮寫著“啟上羅謝二兄臺親拆”九個字。秦良遂層拆開，書內(nèi)卻無別詞，僅封著“核闌”二字。后有半行小字云：同盟弟李英謹訂，名下并有李英戳記。秦良將核闌二字細玩一番，忽然省悟。乃謂李三曰：“此事吾已知之，汝若直招，免汝死罪?！崩钊q支吾抵塞，不肯認真。秦良喝教行刑，李三乃曰：“大人聽小的招來，此委系李府尊結(jié)連賊黨刻期獻城，故托小的寄書。實不干小的之事，求大人饒命?！鼻亓荚唬骸凹热绱耍辉瓡纫巡饓?，待我依舊樣修書一封，汝仍帶至賊營呈進。只說是李府尊原封，切勿說被我看見也。吾今就將計就計，教他們死在須臾?！奔粗I從軍書記，即刻依原封修成，交付李三，并賞銀子。秦良猶再三吩咐，切勿漏泄。李三假應(yīng)過，回到賊營。黃璐喚入問曰：“事濟否？”李三笑曰：“頗如尊命?！币?qū)⑶亓继鏁噬希⒕呤鍪寄?。羅熊曰：“此是甚樣做作？”黃璐曰：“此是假為李英密書，書內(nèi)那“核”字，拆解是十八日亥時。那“闌”字，拆解是東門。意即作李英約我們于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卻故使秦良看見，使他著實信李英與我結(jié)連。待至期我詐如約進兵，攻取東門。則秦良之信愈堅，李英之死愈速矣。李英若死，秦良其能逃乎？”羅熊等大喜，嘆為好計。
比將至期，黃璐令阿龍引賊五萬，慮攻東門。且囑曰：“秦良今夜必然提防，此去不過詐作踐約，切勿深入重地，致被他截殺也?！卑堫I(lǐng)計先行，黃璐自率五萬，隨后接應(yīng)。是時秦良果謂李英真欲獻城，這晚遂撥官兵四路埋伏。至亥時，阿龍引賊潛至。秦良出伏兵擊之，賊已先遁去了。時李英正巡城，聞外面風(fēng)聲不好，急令舉火，滿城紛然。秦良即道舉火為號，大怒?！ 〈稳涨彩钩至睿±钣⒌綘I。叱而責(zé)曰：“朝廷何負于汝，汝敢結(jié)連賊黨，約期獻城?！崩罟篌@曰：“這話那里說來，卑職初次保守全城，繼且募兵剿賊，捐軀赴難，頗建微勛。乃大人既不表錄其功，而且誣陷以罪，是何意也？”秦良曰：“汝休支吾，待本部說出汝的機關(guān)，教汝死且無怨。在昔蘇城時，本部會汝合兵，不幸失利，賊追且呼曰：凡遇李府臺者不許殺害，此一證也。次日令汝進兵，汝但與賊私談，不戰(zhàn)而返，此一證也。近又截得汝的密信，是約賊于本月十八日亥時，由東門取城的。賊果如期而至，幸本部先知情弊，四面埋伏，擊退賊兵，此一證也。今日機謀敗露，汝還欲強辯么？”說訖，把截得的原書出示，李公看畢曰：“這實非卑職之書，必是賊輩行反間之計，大人休要誤信了?！鼻亓歼吃唬骸胺侨曛牛怯腥甑拇劣?？”喝教左右拿禁軍中。 桃侍郎等聞知大驚，糾合張學(xué)士、蘇司勛、楊孝廉并郡內(nèi)諸縉紳等，聯(lián)呈保結(jié)，代為辯冤。秦良那里肯準(zhǔn)，一面移文詳知督撫，一面拜表伸奏朝廷。表內(nèi)具道李英與賊結(jié)連，謀為不軌，歷舉前三事為證。并將搜得李公密書進呈。藝祖覽表，詔解李英回京，臨御親究。有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言：“李英剿賊有功，治績素著。陛下恩深遇厚，豈敢遽懷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quán)耳。乞圣明詳貳心。此必賊輩畏他智能，行反間計以削其權(quán)耳。乞圣明詳察?！彼囎鏈?zhǔn)奏，命大理寺獄丞暫且監(jiān)囚，俟靖賊后究察。
時李公之親威故舊，咸以此事馳書于水平，教他速逃，以防禍及。水平屢得兇音，慟哭幾絕。隨即關(guān)鑰門戶，裝束而逃。思欲潛往汴京，以探李公消息。于是經(jīng)濟南出兗州，跋涉月余，甚覺困頓。又因李公為官廉潔，家無私積。路費不充，只得寄寓兗州，典賣詩畫作饣胡口計。不半月，聲名大噪，車馬填門。買字求詩，手不暇給。一時驚動了那個歸家詹事，姓李名祥。住于西城之倚翠莊。平昔慷慨恢宏，品望特重。這日深聆李生名譽，亟令備馬來訪水平。平倒履出迎，加意款待。茶罷，各叩姓氏里居。水平答曰：“小生系本省萊州，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落魄窮途，休得見笑?！崩钕橄苍唬骸霸瓉硪彩切绽睿@就是一家了。”兩下閑話半晌，李祥乃曰：“近聞賢侄詞鏗金玉，筆走龍蛇。盛譽傳揚，如雷貫耳。茲以敝畫四幅，乞題佳句，增＆屋光，未知可肯見賜否？”李水平欠身曰：“愚侄學(xué)識粗疏，何堪掛齒。倘不嫌褻瀆，敢效微勞?！崩钕榇笙玻羝蛦⑾?，取出畫圖。李水平接展視之，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是春景。第二幅謝安贈扇圖，是夏景。第三幅陶潛歸隱圖，是秋景。第四幅劉備訪賢圖，是冬景?？串呝澰唬骸澳E慘淡，情景入神，真名畫也?！彼熹佊诎干蠒?。李祥曰：“怎么不先起稿？”李生笑曰：“拙稿已成腹中矣?！迸e筆揮灑，運動如飛。
第一幅江淹送客圖正書： 長亭春草碧黃昏，舊是江郎滴淚痕，
惆悵一輪南浦月，千秋長照別離魂。 第二幅謝安贈扇圖草書：
贈別徒論玉與金，何如一扇意偏深，
好教攜向東陽去，留得仁風(fēng)播古今。
第三幅陶潛歸隱圖隸書：
一謝榮名出帝鄉(xiāng)，秋風(fēng)江上急歸航，
故園松菊長相待，松自青青菊自黃。
第四幅劉備訪賢圖篆書：
幾望茅廬意未通，鳴騶頻逐落梅風(fēng)，
豈知漢國三分勢，已在先生午夢中?！ ±钕樵谂裕S書隨看，既畢。喜贊曰：“詩格渾脫，字法精奇。信筆揮成，愈征敏妙。有才如此，可謂名不虛傳矣?！崩钌w筆曰：“恭承鈞命，敢獻墨豬，貽玷佳圖，尚希恕罪?！崩钕楦猩?，命仆取白銀四兩酬之。致意曰：“蒙賜佳章，不腆潤筆，祈為哂納?！崩钌o曰：“拙筆俚句，何敢言酬。既忝一家，理亦不必，即可心領(lǐng)罷了。”李祥再三致意，李生再三固辭。祥曰：“如此，愈令愚叔感激無地了。”言訖，辭歸。
次日，祥具酒遣使邀生。生謂使曰：“本欲拜候，何煩寵召?！蹦速墒怪烈写淝f。李祥接待，一如賓禮。俄而酒至，遜坐就筵。話至酒酣，李祥問曰：“觀賢侄年少翩翩，才雄學(xué)富，正宜大展驥足，以取功名。乃徒溷跡于江湖城市之中，等風(fēng)絮浮萍之失，所抑又何也？”李生不覺觸動隱恨，淚潸潸然。欲訴真情，恐礙于事。乃另說曰：“愚侄怙恃早亡，家門冷落，零丁孤苦，口不自供。一紙功名，久屏度外矣。”李祥嘆惜良久曰：“今賢侄欲作何策，以圖終身。”李生曰：“控訴無門隨遇而安而已。”祥曰：“此終非久計，吾有一言相問，可肯見容？”李生拱手曰：“愿聽指教?！毕樵唬骸拔岬燃韧患遥t侄無親，愚叔無子，欲效螟蛉蜾蠃，結(jié)為父子之親，終身相托何如？”李生深思曰：“吾今浪跡無依，何不權(quán)且依附。倘異日倚他勢力，得白吾父冤情，那時就為其半子，亦所分愿?！蹦藨?yīng)曰：“叔父不以侄為不肖，鞠為義子，以拯其災(zāi)，是猶起白骨而肉之者也。敢不惟命?！崩钕榇笙玻^生于家。越數(shù)日，祥率生謁祭祖宗，宴會宗族，具告此意。宗族戚友等，咸稱許而嘉贊之。自是錢谷簿書，賓客祭祀，事故世務(wù)，悉委李生。生閑則玩水觀山，以習(xí)弓矢。李祥見其弓馬嫻熟，心愈羨之。嘗問曰：“賢契不特文事高奇，并且武備精妙。有幾多工夫歲月，卻學(xué)成文武雙全?！崩钌唬骸胺浇袷澜鐢_亂，各欲保身，吾已學(xué)此三年矣?！薄 ∫蝗粘止珩R，射鳥云游。恰好來至鳴鳳山。由石徑天梯逐級而上。忽聞古樹深處，隱隱有洞簫聲，嘹亮清腔，仙氣栩栩。生入林審視，乃一俊童。因問曰：“汝卻何人，恁般自在?！蓖：嵲唬骸拔崦∷桑绥R溪禪師遣以服事桃相公的。”生曰：“桃相公何人？”童曰：“相公乃江南松江人，今年逃賊至此?！鄙唬骸叭缃癜苍?？”童曰：“今早登山，游入白云深處。叫我在此等候?！鄙唬骸拔嵊蛞娨幻?，未知可就回來？”童曰：“相公每出游山，或晏或暮，未定歸期。貴官若欲見他，請到敝巖少坐。”生大喜，令童帶行。踞石穿林，來至巖下。生舉目四望，真?zhèn)€青山綠水，茫無際涯。而泉石清奇，林壑秀美，尤極勝概。進數(shù)步，已是洞門，忽見石壁上龍蛇飛舞，墨跡淋漓。書有一律云：
突兀神京勢峭然，山容水色望無邊， 玄關(guān)永鎖千秋月，碧洞遙吞萬壑煙。
鶴舞云梯風(fēng)樹晚，龍蟠石磴老松眠，
間排羽駕聊登覽，疑是蓬萊第一天。
詩后寫“江湖散人桃白山題”八個字。李生暗贊曰：“體格莊嚴，聲調(diào)雄壯，真雅士也。”再縱步進入殿前，恰遇鏡溪禪師自西廂出，施禮相見，各通姓名。生說是本籍人，姓李名友蘭，表字楚香。小松又替說欲見桃相公之意。鏡溪大喜，遣詣凌霄閣待茶。李生舉首，見座上又書有詩云：
煉鼎燒丹入素秋，閑云野鶩日悠悠，
禪關(guān)月上僧翻卷，靜院花開客倚樓。
寒樹遠隨仙鶴舞，長橋常掛玉龍浮，
個中悟得非非想，坐對空山碧水流。
詩后具名如前。李生念訖，正向鏡溪稱贊，忽外有人吟曰： 偶挈壺觴跨鶴游，麻姑邀我入丹邱，
醉回朗把般經(jīng)誦，頑石聞時也點頭。
吟聲柔媚，如囀流鶯。鏡溪離坐曰：“桃相公回矣。”言未了，桃碧仙已上閣來。施禮相見，賓主而坐。彼此互叩姓氏里居，桃碧仙答系松江人，名白山。李生又托是本郡人，名友蘭。因他二人，自十三歲隔別以來，至是已各十八歲，久不相見。又因李生水平，改名改郡，桃碧仙又女做男裝。湖海相逢，各出逃難，實也各不識認了。至于前頭婚約，亦各暗地憂思，要不敢向人訪問也。時二人閑話燕坐，談及文章事業(yè)，意趣性情甚相投機。
看看日暮，鏡溪盛設(shè)酒席，暢飲酣談。內(nèi)有豆腐羹味甚美，鏡溪啖及，問李生曰：“吾等念佛吃齋，多以豆腐為饌，是何意義？且未知豆腐造自何人？”生答曰：“豆腐乃漢淮南王劉安所造，劉安素好仙術(shù)，筑臺靜居。嘗有異人謂之曰：子欲求仙，先潔口食。吾示子制造豆腐，品潔而味甘，食之成仙。因取枕中異方授之。安依法制造，始以傳世，用以吃齋，是之取耳?！辩R溪曰：“糖霜又何人所造？”生曰：“唐大歷間，有僧號鄒和尚，隱居傘山。常畜一驢，偶因其驢，犯山下黃氏蔗田。黃見僧請償。僧曰：吾教汝窨蔗為糖，利當(dāng)十倍。則糖固鄒僧所造也?！辩R溪曰：“食鹽始自何時？”生曰：“昔古宿沙初作，煮海為鹽。其法成后，種類百出。其名有苦散形飴之各別，其色有青紅黑白之分殊?；虺鲇谑⒂谀?，或出于井、于崖。出處雖多，要不如出于海者，為最廣耳?！辩R溪曰：“凡物各有由來，吾輩食而不察，可謂木偶?！蔽磶纂u鳴席散。鏡溪自回禪房。
李生酒醉，先臥于碧仙床上。碧仙兀坐半刻，欲待就寢，又暗忌男子同床，只得伏案而睡。忽忽夢魂杳杳，得回故鄉(xiāng)，與桃侍郎并夫人等相見。并于醉春園得與李生嬉游，光景宛似當(dāng)初。繼又夢至孟城山，與柳遇春會。俄柳青青請入房中，各訴離情，放聲長嘆。忽然驚覺，自己思前想后，未免滴下淚來。此時曙色已開，李生亦起。見碧仙憑幾不寐，面有淚痕，因問曰：“桃兄獨坐不眠，淚痕尚濕，不知有何隱恨？”碧仙遮掩不住，即得應(yīng)曰：“匹身遠邁，未得還鄉(xiāng)，是以悲耳?！鄙唬骸百t兄獨居寡偶，盡日無聊，終非妙事。寒舍離此不遠，何不枉駕一游。暫且屈居，消遣憂慮。待至盛邑寧靖，然后一路還鄉(xiāng)何如？”碧仙曰：“賢兄高情雅誼，教小弟刻骨難忘。但小弟鄙意似未可決?！崩钌偃齽耨{，碧仙俱未允承。午飯后，李生辭歸，碧仙攜手下山，相送不舍。李生抵家，李祥問：“昨日何往，經(jīng)宿方回?！鄙哒f于望仙巖，遇桃白山是以留宿。李祥曰：“桃白山何人？”生曰：“系江南松江府人，其人品才學(xué)可謂世間未有?！崩钕樵唬骸坝写似媸?，明日當(dāng)往訪之?！薄 〈稳眨缮蓭r，與碧仙見，具道渴慕之意。碧仙謙遜且喜，執(zhí)禮甚恭。祥見仙言語溫柔，姿容嬌麗，十分傾愛。暗想：“恨他生是男人，若是個女人，殆勝于毛嬙西子多矣。”須臾，茶罷。李祥口口嘆惜碧仙。李生謂仙曰：“昨日之言，未知尊意決否？與其塊然獨居，何如知己同游之為愈也?！崩钕橐鄻O力相勸，碧仙方才允承。仙又向鏡溪祈借小松偕往，鏡溪許之。仙即令小松束裝行李，自佩寶劍，別過鏡溪，與李祥、李生偕行而歸。祥令與生館于書齋，待以賓禮。每日探景玩物，甚覺快心?！ r七月中旬，山東秋闈期近。李祥以本籍，替生捐納監(jiān)底，令生入闈。生挽碧仙偕行，到省候試。生恐為故郡人識認，每日杜門獨居。比屆期，生忽偶感寒疾，臥病不起。因與碧仙商議，令仙進場替之。玉貌相同，無人覺察。至放榜日，本議李友蘭第一，嫌其監(jiān)底，抑在五名。李生聞報，驚喜下床，病亦漸愈。榮歸日，李祥大宴戚族。以慶樂之。人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謂李祥福德兼隆，宜得賢嗣。祥又詢知碧仙代考，感嘆不忘。明年春，李祥令生進京，赴春官之試。仙亦偕往。金榜發(fā)后，李生以會元登第，受職翰林。
一日偶閑，生乃潛訪其父李公下落。具副厚禮，私謁大理寺獄丞。獄丞飲之，酒且醉。生乃曰：“吾有年伯李英，以討賊有過，得罪朝廷。見監(jiān)在此，吾欲拜見一面，可肯見容？”獄丞允諾，令一卒引生至監(jiān)。生見李公，詐稱年伯，李公會意，亦以年侄稱之。父子相逢，悲咽不敢下淚。李公曰：“年侄何故至此？”生曰：“愚侄赴試春官，蒙圣上恩賜登進士第，受職翰林。今日少閑，特來探候。”李公暗地驚喜，但不敢問出情由。李生曰：“年伯只管放心，異日朝廷自有公論，以伸年伯冤情也?！闭f訖，忍淚出監(jiān)。獄丞接著再飲，生乃辭回。 其時朝廷屢有警報，因去年夏四月，西番英圭黎反。遣大將阿南羅，統(tǒng)眾三十萬，搗破玉關(guān)。拔取西涼、安西諸郡。催城破郭，勢極猖狂。邊報入朝，藝祖震怒。詔敕驃騎大將軍許亮統(tǒng)兵西征。許亮素性驕橫，嗜酒好殺。軍士怨望，咸懷貳心。臨陣以來，多見敗績。后因番人用反客為主之計，一夜之內(nèi)連敗七營。于是退守臨洮，不敢出戰(zhàn)。阿南羅大驅(qū)番眾，曉夜攻城，城內(nèi)糧草不充，勢在危急。許亮無策，急寫表章，問眾將誰敢出圍，入朝請救。有部將張直慨然接表，率眾數(shù)百，突出重圍。連夜奔回，啟聞藝祖，具奏城危糧缺之狀。藝祖覽表大驚，急會群臣商議卻敵。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出班奏曰：“臨洮乃西隅屏障，臨洮有失，則漢中天水諸郡，日見動搖。恐西安二十州，不復(fù)為國家有矣。宜亟遣大將，提兵星夜救援，乃為上策?！彼囎嬖唬骸坝⒐缋枘宋鞣瑥姾分畤堑弥怯伦銈?，有大將才者，未可往解此圍。未知卿等有何壯猷，堪當(dāng)此任。”群臣皆畏西番強悍，未敢開言。
忽又有江南巡撫上表，奏說鎮(zhèn)江為流賊謝驥等所破。中都曹秦良連次戰(zhàn)敗，退避松江。乞主上再撥精兵，速圖恢復(fù)。藝祖覽表畢，問計于群臣，群臣未敢進說。藝祖嘆曰：“番人起外構(gòu)之患，流賊貽內(nèi)顧之憂。朕誠無德服人，羞對天下。卿等既不肯用命，朕當(dāng)提兵親討，以慰民心?！闭f罷，怏怏回宮，群臣亦沒趣而散。是晚月色微明，藝祖假寐不安，憑幾兀坐。忽然睡去，夢至御街。俄見二虎，躍然至前，伏地而拜。拜畢，一虎向西而去，一虎向東而去。藝祖詫異，忽驚醒來。暗解夢中所見“虎者大將之象。向西去者，征西番也。向東去者，征江南也。豈御街之內(nèi)，有其人耶？” 遂潛開私門，微服而出。左窺右探，來至御街。忽有一隙紙窗，燈火明徹。里面說話，聲音含糊。藝祖叩門視之，乃兩個白面書生，討論經(jīng)典。見藝祖至，離坐相迎。彼此讓坐，各不相識。那書生先叩藝祖姓名，藝祖答曰：“老漢姓白，居城外王家莊。未審二位賢臺，貴居尊姓？”一答曰：“小生姓李名友蘭，山東兗州人也?！彼囎嬖唬骸胺墙窨频谒拿M士者乎？”李生曰：“然。小生學(xué)識粗疏，叨蒙圣恩賜錄，殊覺自愧?！彼囎嬗洲D(zhuǎn)叩碧仙，仙答曰：“小生姓桃名白山，江南松江人也?！彼囎嬗謫枺骸霸前穹?？”仙答曰：“小生學(xué)問谫陋，兼以敝邑擾亂，至今尚未游庠。”藝祖嘆惜不已。偶見窗壁間掛有長聯(lián)一首，墨跡蒼老，字法一新。其聯(lián)云： 按古今事，讀古今書，論邪正賢奸，要具千秋碧眼；
生天地間，稟天地氣，處君臣父子，須存一點丹心?！ ∷囎姘迪朐唬骸翱创寺?lián)氣節(jié)性情，偉然冠世。他們才識品概，必有大過乎人。又見壁間寶劍雕弓，懸掛殆滿。因問曰：“二賢臺素習(xí)文章，怎又多列武具？豈少年壯志，欲見殊勛耶？”二人齊答曰：“方今流寇未靖，不過藉此保身。無力無權(quán)，何勛可建?！彼囎嬖唬骸敖劷腺\匪，移據(jù)鎮(zhèn)江，如此猖狂，未知何時寧靖？”李生嘆曰：“若使松江府尹李英，獨握兵權(quán)，不被誣陷，則賊已無死所矣”。碧仙曰：“小生居敝邑，時聞李府尊德政覃敷，治績素著。今誣以通賊之罪，而抹其討賊之功，可謂千古冤賬?！崩钌唬骸爸灰蚯亓枷榷世钣⒘⒐?，故賊得施反間之計耳?！彼囎媛牭?，暗記在心。但問曰：“未知那賊，實有幾多萬數(shù)？”碧仙曰：“初起霍山時，止二三十萬。至今約四五十萬了?！彼囎嬖唬骸叭绱擞v愈強，愈難剿除矣?！北滔稍唬骸安浑y，吾視除賊輩猶反手耳。”藝祖曰：“賢臺果能除乎？”仙曰：“吾自不能，別有能殺此賊者?！彼囎骟@問何人？碧仙曰：“此人乃一下第秀才，姓柳名遇春，蘇郡人也。前因感憤世亂，乃聚眾數(shù)十萬，屯寨于常州之孟城山。布惠施恩，久有歸附新朝之意。小生與他親厚，倘若兵權(quán)在握，不過片紙文移，教他速起精兵，匡扶帝室，他必樂效其勞矣。由是設(shè)計剿賊，又何難耶?！彼囎纥c頭曰：“然。吾聞孟城山，蓄兵養(yǎng)將久矣。但未知其何心，今聞皇上欲遣將出征，廷臣未有良策，不敢領(lǐng)旨。賢臺能調(diào)他軍馬，何不請旨效勞，立功于世耶？”碧仙曰：“此不過閑話談?wù)劊∩唤榘滓?，焉敢妄謀圖事?！?br />
藝祖應(yīng)過，又曰：“近來西番英圭黎反，去歲初夏，打破玉關(guān)。今年初春，拔取安西、西涼諸郡。大將許亮，現(xiàn)困臨洮。今皇上遣將救援，廷臣亦畏怯未往。竊恐臨洮有失，蠶食深來，吾輩悉為番俗矣?！崩钌唬骸昂Ｍ庵T番，星羅棋布。而于日本朝鮮以外，則西島為最強。其大者有英圭黎，于絲蠟、佛蘭西、荷蘭，大小西洋，皆強悍莫敵之國。性情兔狡，習(xí)俗狼貪。舟車軍械，精于中土。非諸番比也。今彼孟浪長驅(qū)，勢莫能御。為將者，務(wù)須審其利害，察其性情，驕則示弱盈之，貪則以餌愚之，勇則以智取之。若徒角力相衡，與比混戰(zhàn)，未見其得勝算也?！彼囎嬖唬骸盀閷⒅溃?dāng)如之何？”李生曰：“洽以恩，孚以信，賞必行，罰必嚴。外安而內(nèi)危，膽大而心小。知彼知此，知進知退，知機知勢，知實知虛。懼而好謀，疑而善決。靜則如水，動則如雷。不以小勝而自盈，不以小敗而自怯。盡心竭力，動出萬全。此為將之大體也?！彼囎嬖唬骸氨热缬扰R洮當(dāng)用何策？”李生曰：“善將兵者，審機度勢，因時制宜，千變?nèi)f化，出奇無窮，固未可以成見拘也?！彼囎嬖唬骸百t臺既有深謀，盍效宗愨請纓立功沙漠?！崩钌唬骸按髷钞?dāng)前，披堅執(zhí)銳，非有勇力不可。”藝祖曰：“昔武侯綸巾羽扇，力無縛雞，而帷幄運籌千里決勝。東征北伐，二十余年，何嘗親臨矢石耶?！鄙唬骸俺⒆杂心苋耍粜∩吀ジ衣勔??！彼囎嬉娎钌?、碧仙談?wù)撥姍C，深得勝算，暗地喜悅。想晚來夢見二虎，必應(yīng)在他二人。于是道聲失陪，致別回去。李生謂碧仙曰：“看他儀表堂堂，留心君國，恐是大臣察夜未可知也?！北滔稍唬骸罢牵乙嘁芍?。惜未曾問他現(xiàn)任甚么官。吾輩說話，殊太放肆?！?br />
時藝祖潛回宮中，焚香祝告卜之，得雷地豫卦甚吉。次早昧旦，圣駕臨朝，文武官僚，兩班鵠立。有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趨跪御前，奏言：“臣觀天象，見熒惑天理星晦，當(dāng)主邊疆肅靖，盜賊消除。又見參代三星熠熠有光，主得良將精兵，掃清宇內(nèi)。乞陛下速降明詔，宣播朝野，有能征番滅寇者，封萬戶侯。必有賢才，奮袂而興，以匡帝室者矣。”藝祖覽奏大喜曰：“卿言正合朕意?！奔戳畹铑^官領(lǐng)旨，往御街宣召新進士李友蘭，暨布衣桃白山，一同上殿。殿官領(lǐng)旨，直往御街，尋至李生寓館，宣諭旨意。生等拜詔畢，暗想不知圣上何故見召，十分驚疑。正忙未了忽又報圣旨至，宣桃白山聽旨。旨謂：桃白山身屬布衣，未堪面圣，茲準(zhǔn)御賜進士衣冠，如例以便登朝。
碧仙拜畢，不敢遲疑，與李生急著衣冠，上朝見駕。至階下，二人鞠躬稽首，拜伏丹墀，山呼萬歲。
藝祖親啟綸音，宣召上殿。二人起身，附首摳衣而升至殿前。屏氣斂容，五拜三叩。藝祖大悅，各賜平身。謂曰：“朕昨與卿等談?wù)撥姍C，知卿等偉略雄才，為皇國棟梁之器。故特破格征召，以寄耳目股肱。此殆天授二卿，以措邦家于磐石也。”李生等方知。夜來相會的正是天子。惶恐奏曰：“微臣未識圣顏，輕忽冒瀆，罪該萬死?！彼囎嬖唬骸按藷o足怪，不必奏聞。方今流賊猖狂，萬民騷動。東賊亂于內(nèi)，西番叛于外。朕實菲才薄德，不能清孽寧人。以至黎庶遭殃，大臣被困，實朕之罪，何辜于人。朕欲命將興師，恢復(fù)西隅，掃平東郡，未知卿等肯為朕分勞否？”生等奏曰：“微臣蒙陛下不世隆恩，雖粉骨碎身未能圖報。今陛下欲興義舉，剿滅群丑，以奠邦家。斯誠宇內(nèi)所厚望，亦臣等所樂捐軀也。特恐臣等碌碌庸才，寡謀少算，稍或挫失，有損國威。所關(guān)非細故也。伏乞圣明詳察?！彼囎嬖唬骸扒涞人卦Ｖ\猷，決能勝任，何必過慮。朕聞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朕誠嘉賴二卿，尚其毋廢朕命?！鄙茹曋?，再拜領(lǐng)旨。藝祖大悅，敕賜印綬，詔封李友蘭為征西大都督，統(tǒng)轄西安諸路軍馬。封桃白山為平東大元帥驃騎將軍，統(tǒng)轄浙南諸路軍馬。各帶御林軍十萬，刻日興師。又取出寶劍二張，各賜其一，詔以不遵軍令者斬之。顧李生曰：“臨洮之困甚急，亟宜救之。若失臨洮，全師陷矣?！庇诸櫛滔稍唬骸罢\如卿言，招撫柳遇春歸順朝廷，合兵討賊，以扶社稷，以奠邦家。倘立殊勛，均有重賞。”又囑二人曰：“軍國重務(wù)也，邊疆大事也，戰(zhàn)斗危機也。任大責(zé)重，卿等勉之?！鄙仍侔蓊I(lǐng)命而出。圣駕亦回宮。時朝內(nèi)諸臣紛紛私論，咸謂軍國重事，不宜任此白面書生。其時李生、碧仙，各點兵將，陳師號令，饗社祃牙。
先說李生一邊，統(tǒng)領(lǐng)十萬御軍，分為五隊。以金吾將軍鄭鴻為前隊，奉國將軍杜昌為后隊。輕車都尉張明為左翼，上騎都尉胡敏為右翼。自己居中，大金吾李剛副之。以驍騎尉李振文為帳前將軍，徐浩為中軍參謀，張璉為運糧使。并征取西安、興安、西寧、延綏、寧夏、西鳳、兆岷、平陽、黃石、定海、金衢及西川各路兵馬，統(tǒng)共大軍四十萬，刻日取齊，望西進發(fā)。一路上，文移告急連片飛來。俱說英圭黎國主親統(tǒng)大軍。圍困平?jīng)?，攻擊甚急。李生令倍道而進，直抵隴西。離番將阿南羅營五十里下寨。李生謂參謀徐浩曰：“吾欲先救平?jīng)觯绕經(jīng)黾匆跃扰R洮也?！毙煸唬骸坝绕?jīng)?，卻又屯近臨洮何也？”生曰：“吾陽則迫臨洮，而陰實圖平?jīng)?。欲彼防于臨洮，而疏于平?jīng)鲆?。彼疏而我密之，則機可乘，而圍易解矣。平?jīng)黾冉?，臨洮安能久乎?！毙焐钊恢?br />
未幾探馬回報，說英圭黎國主，攻打平?jīng)霾幌?，離城三十里屯營。又分左右二營，左營是番將祝奇屯之，右營是番將夷丙屯之。其閣川水路可通臨洮者，舟楫連接不斷，卻有些小軍士守之。李生聽了，謂徐浩曰：“彼分三營，恐防劫寨，以互相救應(yīng)也，可就用劫寨之策勝之?！彼焐龓ぃ瑔炯T將聽令受計。令“鄭鴻率鐵騎軍十萬，從狄道渭源潛出平?jīng)?，夜劫番主大寨。但要多?zhí)火把，擂鼓納喊，且勿近前。待他兩寨兵至，合殺出來，急就滅火遁逃，潛無影響。待他兩寨兵退，然后乘暗沖寨，以散其兵。又令張明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jīng)觥Ｈ舴瑢⒆Ｆ嫱戎姓?，汝則襲其左寨。又令胡敏率鐵騎軍五萬，亦從前路抄出平?jīng)?。若番將夷丙往救中寨，汝則劫其右寨。三路俱要約時舉事，左右二路各宜暗襲，不可明攻。若彼知之，必先各守本寨，未可勝矣。但彼敗走，路徑不測，不宜遠追。只要縱火燒山，吾自有救臨洮之策?！比祟I(lǐng)計，取路先行。又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只看平?jīng)龌鹌?，盡奪番人舟楫，暗據(jù)其中，其守舟番兵切不許走漏一個。擇其壹貳畏死者，厚賞而用之?！币蚋蕉挪?，授以密計，如此如此?！皠t臨洮圍困亦必解矣?！倍挪笙?，領(lǐng)計而行。又令部將黃升至前謂曰：“番將阿南羅聞番主兵敗，必移兵救應(yīng)，取徑閣川，彼不得渡川，必走雞頭山矣。汝可率兵五萬，于山間多豎旌旗，虛作埋伏。令彼投金佛峽去，汝卻潛伏峽中，先以木石塞其出路，從中擊之。吾自引兵殺入峽口，則番將可擒矣?！秉S升亦領(lǐng)計潛去，依令而行。調(diào)撥既畢，生令移屯高阜，以望兵機。
其時鄭鴻、張明、胡敏等，帶率軍馬，曉夜奔馳，將至平?jīng)觯媳惶?。是晚分兵劫寨，鄭鴻中路先行，張明、胡敏左右俱起。鴻令軍士多?zhí)火把，大擂大喊，直迫番主寨前。番兵大驚，一齊放箭。番主令舉起號火，以招兩寨救兵。時左寨祝奇，右寨夷丙，遙望中寨火起，各自引兵救之。番主亦開寨門，合兵殺出。鄭鴻令眾軍一齊滅火，暗地遁逃。番兵追趕一程，杳無影響。番主大笑曰：“既來打劫，怎又遁逃。中國人真?zhèn)€無用?！彼炝钭Ｆ?、夷丙分兵各回。祝奇回至左寨，忽見滿寨盡是漢軍旗號。祝奇大驚，怎么自家的寨，倒先失了？只得望大寨奔來。時夷丙亦回右寨，忽見守寨軍馬紛紛暗竄叫，說右寨已被漢將胡敏用鐵騎軍襲了。夷丙大懼，亦即奔來大寨。恰好會合祝奇，奔入大寨。才至門，忽寨里大炮一聲，大軍殺出。為首一將，大叫：“漢大將軍鄭鴻在此，鼠輩還不降么？”祝奇、夷丙大驚，奪路奔走。鄭鴻、張明、胡敏各引兵大殺一陣，亦不遠追。
祝奇等奔至四更，追兵已遠，見天際殘月已上，方才按轡徐行。忽聽后面人馬奔馳，旌旗飄蕩，山崩海倒?jié)L滾追來。祝奇長嘆曰：“追兵至矣，如之奈何？”夷丙厲聲曰：“到此地步，若不決一死戰(zhàn)，豈不束手待烹?！奔绷钴娛堪耙郎?，擺列以待。俄而追兵果至，祝奇、夷丙率兵沖之。只聽那來軍齊聲叫曰：“此處有伏兵截殺，何處逃生?！表汈Вe軍皆哭拜乞饒命。祝奇、夷丙聽得聲音，疑是自家人馬。問之，果是番主中軍奔來。祝奇等亟至番主駕前，泣拜于地，各訴失寨之故。祝奇問：“主上何故來遲？”番主言：“被漢將張明、胡敏從左右寨夾追殺來，因回頭與他廝殺，故奔在后?！币谋唬骸叭缃裢翁幫捅?。”番主曰：“大將阿南羅現(xiàn)在臨洮，即宜屯兵在此，以便照應(yīng)。昔出兵之日，吾曾寄書于佛蘭國主，令他起兵十萬，前來助戰(zhàn)。想他早晚當(dāng)必到來矣。”遂退于松山下寨。
時鄭鴻、張明、胡敏等，既劫散番寨，遂依李生之計，縱火燒山。那杜昌潛在閣川，望見平?jīng)霰樯交鹌?，知是獲勝。急驅(qū)軍士盡奪番船，守船番兵，盡行拿住，不漏一個。杜昌各賜酒食，好言慰之。即喚一二畏怯者，私謂曰：“汝二人欲做官否？”二番卒曰：“得免一死便好，還望做甚么官。”杜昌曰：“吾有一事欲托爾們，倘得成功不但性命生全，且有高官封賞，未知爾們肯從否？”二番卒滿口愿從。杜昌曰：“汝等可詐稱國主軍兵，奔往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說國主三寨，被漢將鄭鴻等沖劫，現(xiàn)今敗走松山。漢軍圍困甚急，望將軍提兵渡川速救。若說得他提兵來救，便算爾們有功?！倍涫苡嫸?。一路上私相酌曰：“我等昔在本國，不過是一軍兵，有何恩寵。今若濟了此事，就在中國做官，豈不好么？”果然來至臨洮，報入阿南羅大寨。具說：“國主三寨俱失，敗走松山。漢軍困之，危在旦夕，望將軍渡川速救?！卑⒛狭_大驚曰：“漢軍大寨，現(xiàn)屯隴西，怎么卻在平?jīng)龃蚪?。吾主有失，安能獨生?！奔纯瘫M拔全師，望松山而去。
將至閣川，杜昌令盡擺舟船，傍近江岸。待番兵至，競欲下船，忽船里火炮齊轟，弓弩亂發(fā)。番兵落水死者無數(shù)。阿南羅大嚇曰：“怎么船只也被漢軍據(jù)了？”急得欲退回頭，忽后面漢驃騎將軍許亮，開城引軍追來。李生在高阜望得，亦驅(qū)兵殺來。鄭鴻、張明、胡敏等正回兵渡川，亦與杜昌登岸殺來。水陸四路夾攻，阿南羅不敢交戰(zhàn)，奪路奔走。至雞頭山，遙見煙塵蔽空，旌旗隱現(xiàn)。阿南羅指曰：“那里必有埋伏，吾偏不中他謀?！彼燹D(zhuǎn)投金佛峽來，峭壁懸崖，車馬難進。委委曲曲，盡入峽中。有帶路軍叫說：“前面有木石塞斷出路?！闭f未了，忽山上木石滾滾而下，駁炮轟天。黃升盡出伏兵，繞峽擊下。番兵死者幾半。急欲竄回，后面四路追兵已將峽口封住。阿南羅無處措手，躍石壁上，立殺數(shù)人。李生挽弓射之，應(yīng)弦而倒，眾軍擁上縛住。番兵將校，悉為所擒。李生統(tǒng)會全軍，解回本寨。
時值昏夜，軍士加餐，生頗酒酣。升帳執(zhí)法，喝帳前校衛(wèi)，快押番將前來。眾將應(yīng)聲，早把阿南羅拖跪帳外。李生曰：“無知鼠輩，罪所當(dāng)誅。若肯降從，免汝一死?！卑⒛狭_稽首曰：“元帥若肯開恩，乞釋吾縛，定當(dāng)歸降?！鄙唇淌绦l(wèi)盡解其繩，阿南羅詐作叩首謝恩，暗于股間拔出利刀一口，翻身入帳，直躍案上，望生刺來。生急倒身閃時，忽然血光閃處，一顆人頭閣然墜地。燈燭俱滅，幾案傾頹。眾將急來相救，卻摩不見李生，惟一死尸僵臥地上。齊聲叫號曰：“總督不好了?！币粫r倉皇失措，黑暗里卻捉不著阿南羅。紛紛嚷嚷，亂了許久。參謀徐浩頓足曰：“都督若死，吾不獨生矣?！必胶糗娛咳』鹫諏?，東摸西探，卻不知阿南羅所在。有軍士進帳報曰：“方才人聲初亂時，我等見一人從帳后突出。此時黑暗不辨，想必是阿南羅了。”眾將俱道：“一定是了?！彼煲积R向帳后追拿，直鬧至后寨之外，俱尋不見。徐浩曰：“料他走且不遠，速發(fā)兵于寨外，四路追之?！?br />
遂回帳欲傳令，忽見李生憑案端在，旁無一人。眾將個個嚇異，不敢開言。李生曰：“眾將軍卻往那里去？”眾將曰：“吾等去追捉阿南羅。”生曰：“他已被我殺了，何消追捉?！毙旌圃唬骸胺讲藕诎挡槐妫岬日`謂都督遭兇。聞?wù)f有人從帳后突出，以為阿南羅，是以追耳。”生笑曰：“怪得眾將軍如此著忙，初那阿南羅，乍躍案上，舉刀刺來。吾急閃過身，乘暗掣劍，信手揮去，恰好斬落他頭顱。吾遂拿其頭，從帳后徑往寨北，招降今日所縛番兵。方才轉(zhuǎn)從帳前回來，喝教燃燭，重整幾案。卻未曾遭彼之兇也?！北妼⒙犞讲琶靼?。只因燈燭俱滅，故看得不真切了。時李生既獲大勝，聞番主全師未退。尚屯松山。正欲進兵討之。
忽探馬回報，說番主糾合佛蘭國兵十萬，長驅(qū)大進，直渡閣川，屯于西平之野。李生曰：“彼軍跋涉遠來，人馬疲困，利在速戰(zhàn)。”次日，李生升帳。出令先教鄭鴻引軍十萬，直抵番營，列陣挑戰(zhàn)。只消如此如此，誘他入石門山來。又教張明、胡敏各引兵一萬，埋伏山門兩旁。待他過時，截其歸路。卻要多積薪草，縱火拒之。乃命參謀徐浩監(jiān)守營寨。親與副都督大金吾李剛，帳前將軍驍騎尉李振文統(tǒng)兵十萬，潛伏于石門山。先令軍士盡刈山頂草茅，填塞澗谷，準(zhǔn)備放火。
時鄭鴻引軍十萬，殺奔番營。番主大怒，令大將祝奇驅(qū)兵接之。障野幔山，各排陣勢。陣門開處，祝奇縱馬揮斧，直取鄭鴻。鴻舉刀相迎，略戰(zhàn)數(shù)合撥馬便走。祝奇揮兵追來。鄭鴻奔了一程，回馬再戰(zhàn)，不數(shù)合又奔一程?？纯醋Ｆ孚s將上來，鴻再回馬交戰(zhàn)，不數(shù)合又走。直奔了四五十里，祝奇追趕不及，方才鳴金回軍。行不二里，鄭鴻驅(qū)兵擂鼓，倒從背后追來。惱得祝奇性起，大喝今番若不趕到他寨，決不回兵。遂撥馬努力再追，鄭鴻回馬又走。約十余里，誘到石門山來。躍石穿林，逶迤而進。忽前面號煙起處，伏兵齊出，矢石交攻。鄭鴻亦回馬按兵截住山口。祝奇知是中計，叱退軍馬，欲出石門。忽兩旁突出伏兵，左有張明，右有胡敏，攔截門外，投薪舉火，烈不可當(dāng)。祝奇欲進不能，欲退不得，束手無策。回望處，遍山火起，烈焰騰天。巨澗長溪，非火即水。番軍十萬之眾，不為炭定為坭矣。祝奇并力運斧，劈開火球，引數(shù)十騎，冒煙突火，尋徑而出。攀崖傍石，偷出重山。不覺撞著張明，揮兵追殺一陣。虧得夷丙照應(yīng)兵到，方得搭救回營。這里李生大獲勝捷，亦收兵回寨去了。
時祝奇回至本營，入見番主。伏地請罪。番主令起曰：“勝負兵家之常，何足深罪。愿將軍盡心效力，以復(fù)阿南羅之仇?！弊Ｆ嬖唬骸皬?fù)仇不難，臣有一計，包管三日之內(nèi)，教他片甲不回?！狈飨矄柡斡嫞孔Ｆ嬖唬骸俺冀褚挂迩?，往投彼寨請降。詐說今日兵敗回去，吾主責(zé)我違令，按法行誅。吾心不甘，特來私降。待他收留寨內(nèi)，主上可在此靜候佳音。倘若有機可乘，臣自馳書相約。那時刻期舉事，連夜劫營。主上外攻，臣為內(nèi)應(yīng)，事必濟矣。”番主曰：“恐彼不信奈何？”祝奇曰：“臣去之后，主上即遣使到彼拜求，詐稱祝奇陷兵背國，吾主痛恨入骨，得啖其肉而甘心焉。若肯縛還祝奇，情愿罷兵歸降。如此，彼必?zé)o疑矣?！狈鞔笙卜Q妙。是夜，祝奇引兵五千，望李生大寨而來。先教守門軍士，報入帳中。說番將祝奇引兵來降。李生聞報大喜，教引祝奇進來。祝奇匍匐近前，哭拜于地。訴說今日兵敗，吾主責(zé)以違令貪追，推出營門，喝行斬首。幸斬官與我素厚，縱之使逃，故特夜率部兵，暗來請降。”李生曰：“那時可曾有人保救？”祝奇曰：“雖即救之，吾主不聽?！鄙唬骸叭赅弴M可托身，何必投我敵國，處生死不定之險。”祝奇曰：“中國文物之地，五谷豐美，四時調(diào)和，久深慕之，故愿相托。且以都督量包天地，定必憐犬馬之余生也。”生點頭微笑。徐浩進曰：“番人狡詐性成，不宜遽信。”那李剛、鄭鴻等，一班官將，都進案前，俱說“祝奇此來必是詐降，都督休信誤了?！鄙吃唬骸肮热绱硕嘁?，何以取信于外國乎。吾得祝將軍，可卜早晚成功矣?！北姽僭儆M諫，忽報有番使至。李生命入，問之，番使再拜曰：“逆犯祝奇，既已違令喪師，并又背君降敵。吾主恨他入髓，欲得其肉啖之。乞元帥許歸祝奇，情愿相與罷兵。終身歸降，不腆之貢，謹以犒軍?！闭f訖，獻上許多金銀珠玉。祝奇聽了大哭，拜李生乞命。說“寧愿在此聽令，不愿回國斷頭。都督若肯相留，定當(dāng)舍身報國。”李生喜甚，好言慰之。轉(zhuǎn)謂番使曰：“視奇乃世之猛將，今既相投，吾當(dāng)賴他成功，安肯放他回國，以受戮辱。原來禮物，悉許攜還?！狈躬q詐作請求，李生只是不許。番使乃接回禮物，再拜出營。回至寨中，具言李生果信祝奇之降。番主大喜，專候祝奇音信刻期劫營。
時李生既得祝奇，著實歡喜。令結(jié)一舍，祝奇居住。嘉肴美酒，賜予甚隆。其隨降番兵，亦令傍寨結(jié)營，以聽調(diào)用。徐浩等甚是不悅，咸私謂曰：“都督不久必中番人之計，吾等早晚須要加意提防。”越數(shù)日，李生忽得惡疾，倒臥在床，氣塞目瞑，甚覺危篤。眾官將倉皇失措，無不就榻問安。次日侵晨，病勢甚極。祝奇聞及，亦來問候床前。生命祝奇坐嘆聲曰：“吾素善養(yǎng)身，竟遘此疾，可知禍患不可逆料，生死不可預(yù)期。但在此大敵當(dāng)前，重兵在握，憂慮交迫，則疾病愈深。吾明日欲退兵渭城，俟病愈再來可也?！弊Ｆ婷銖姂?yīng)過，退回舍中，暗想曰：“今都督病勢既危，不理軍務(wù)。正好乘機劫寨。若待他退守渭城，難措手矣?！彼煨廾軙环?，暗令番兵馳報番主。番主得書大喜，令右將夷丙，調(diào)兵十萬，候夜劫營。
至日暮時，這邊前將軍鄭鴻，驃騎將軍許亮，正同入帳問病。李生喚近問曰：“公等欲我病愈否？”鄭鴻等曰：“都督乃三軍之主，運籌決策，悉俟都督一人，安有不望病愈者。”生曰：“吾教公等以愈病之方，公等夜來，只須如此如此，依令而行。切莫使遍寨知，到那時吾此病體自必盡愈了?！编嶘?、許亮大喜而出。須臾杜昌至，李生又教些密話，切要依令而行。杜昌亦大喜出。又須臾，李剛、徐浩、張明、胡敏、李振文、黃升并諸官將等，陸續(xù)皆至，各候晚安。李生曰：“今晚似覺少瘥，聊設(shè)薄酌，愿與公等一聚?！北娙嗽唬骸绊毜枚级饺?，才可放心?！鄙唬骸肮任饝n，不妨?xí)筹?。”未幾庖人入告席備，生令諸人序坐飲之。并令樂工，品竹彈絲，歌舞侑酒。眾官暗想：都督病且未愈，怎么有此興頭。
飲將夜半，忽有軍士趨入報說，寨外有軍馬鼓噪而來，恐是番兵夤夜劫寨。眾官將大驚失色，紛紛入帳告生，俱要開寨接戰(zhàn)。生笑曰：“就有番兵到來，安敢劫寨。只管歡飲，莫要慌忙?！闭f未了，又有軍士入報說，來軍迫到寨門了。李生躍身而起，傳令急開寨門，只聽外面將校進門歡呼，齊叫得勝。眾官疑惑不定，擁出帳外視之，卻原是自家軍兵，縛著十余員番將，驟擁而至。后面鄭鴻、許亮二將亦握令進來。眾官紛紛趨迎，爭問明白。鄭鴻等曰：“還問都督便知。”說未了，李生已整冠出來，升帳而坐。喝教押番將跪近前來。李生顧眾官將曰：“公等知此緣故否？”眾官皆云不知，“望都督見教?！鄙υ唬骸拔岱遣∫?，前者祝奇引兵詐降，吾固明知，不過欲乘間約期，外攻內(nèi)應(yīng)耳。吾特將計就計，先詐得病，以示我有隙之可乘。又詐言明日欲退渭城，以速他舉事于今夜。俟他暗通消息，約兵夜來。吾卻令鄭鴻、許亮二將，暗暗伏兵擊之。果然料的不差，今夜竟獲勝捷了?！北姽賹⒙犃耍讲琶靼?。個個喜躍，俱說“都督老謀深算，吾等一向都在夢中。正疑都督怎么把祝奇輕易信了，卻原有此妙計?！睍r杜昌亦遵李生吩咐，暗防祝奇。聞外面動了兵機，亦將祝奇縛住，推至帳前。生怒叱曰：“鼠賊，欲用詐降計，以劫我軍。汝謂瞞得過我否？”祝奇低首不言。生喝令推出營門，與十余員番將一同斬首。時番將夷丙，引兵劫寨，被鄭鴻等截殺，戰(zhàn)脫逃回，啟知番主，說“彼有準(zhǔn)備，以致敗回?！狈黝D足曰：“此計又敗，如之奈何?！薄 〈稳?，生令許亮帶兵十萬，直迫番營，大罵挑戰(zhàn)。番主大懼，不敢出迎。許亮罵至申時，方才回去。一連挑戰(zhàn)數(shù)日，番兵只是不出，李生無計可施。偶一夜，生與徐浩散步軍中。瞻望天象，生忽喜曰：“五日之內(nèi)，番主可擒矣?！焙茊柶涔剩唬骸盃柨丛氯胩飚?，畢乃天之雨師，月入其中，當(dāng)主陰雨。不出三日，必有大雨滂沱，吾自有計可破之。”浩又問：“何謂天畢？”生指曰：“西方那八星，似爪叉者是也。畢星一名罕車，一名天馬，一名濁。明大則吉，移動則霖。今既移動，月又臨之，是以知其將雨也。即刻趨回帳內(nèi)，令杜昌率兵二萬，潛往閣川。擇下面陜隘者，筑一大堤，以蓄水勢。其支流分派者，亦遍塞之。杜昌領(lǐng)命而去。生又令軍士多造木筏，以駕水軍。
不二日，果然濃云’天，大雨如注。生登高觀望，但見閣川水面，勢如天倒。聲若雷奔，巨浸彌漫，竟似玻璃世界。生回營，令眾將曰：“番兵屯西平之野，地濕而低。水勢汪洋，必被淹沒。今日一定登山避水了。可乘木筏，繞山擊之?！北妼⒋笙?，駕起數(shù)千木筏，遙望番營，沖波而去。筏前多結(jié)草束，以便藏身。此時洪水滔天，漂山泊海。還有甚么番寨。生令四散遙望，忽見一座山上旌旗雜亂，人馬喧嘩。傍石依林，無處逃避。生盡驅(qū)木筏，圍繞射之。番兵叫喊連天，中箭落水，死者無數(shù)。番將夷丙惱得性起，揮刀奮力，破浪躍水，方欲跳上木筏。那邊李生眼快，挽弓射來，夷丙遂死水中。自巳刻戰(zhàn)至申時，彼此亂射，番兵山上，箭弩皆空。生率軍上山，一并擒之，解回本寨。
生升帳，押過番主，跪于帳前。叱而責(zé)曰：“大膽鼠徒，敢懷不靖。思我國民，和歲稔，將廣兵強，講武修文，雅稱盛治。況今圣天子嗣天位，功高宇宙，德沛華夷。上帝鑒欽，下民歸附。汝等偏邦小國，文無孔孟，武乏孫吳。當(dāng)思臣妾于天朝，以沐恩膏于帝室。乃不度德量力，敢興戎馬，蠶食皇圖，抗拒天兵，盤據(jù)邊郡。如此反狀，當(dāng)?shù)煤巫铮俊狈髟唬骸斑h臣辟處西島，安敢遽犯天朝。因聞天朝賊寇大興，紛紛割據(jù)，遠臣一時不察，妄欲窺覷邊陲，得罪天朝，萬死萬死。”李生曰：“流寇鼠輩，現(xiàn)有大將剿除，不日必然殄滅。但按汝之罪，固不容誅，本帥姑下赦狀，放妝回國。汝當(dāng)恪守臣職，歸順天朝，未知汝肯降從否？”番主稽首曰：“元帥若啟殊恩，放臣歸國，定當(dāng)年年貢職，萬世不敢言兵?！崩钌S之，叫他納過降表，方才放去。時西島諸戎，聞英圭黎發(fā)兵起叛，亦都興兵，欲取邊邑。至是聞番主既敗，遂各自逃回了。李生又進兵，過平?jīng)龀龊又莸钟耜P(guān)。蕩掃邊隅，關(guān)塞肅靜。然后大犒將士，奏凱班師。李生親制露布文，一路宣布。其文曰： 臣聞，亂華者討，猾夏者誅。振古于茲，罔有攸赦。是以黃帝行征于補遂，大舜致討于有苗。夏啟嚴有扈之誅，高宗放鬼方之伐。以至周逐犭嚴狁，漢擊匈奴。并嚴鐵鉞之加，以正豺狼之罪?；鋾r，則東際溟洋，北通溯漠，悉修職貢于天家。南連甌越，西極暹羅，咸聽指令于帝室。是用輯五兵而不試，統(tǒng)四境以常清。恭惟皇帝陛下，明侔日月，德合神明。帶礪山河，撫黃圖而葉黃裳之吉，皈章土宇。握赤符而開赤地之功，深仁既沛。于民生美利，更敷于山澤。驅(qū)梟鴟而殲虎豹，神武惟揚。補天地而洗乾坤，皇猷允塞。惟茲大寶，天實欽之。蠢彼西島狼群，英黎犬族，逆天動眾，啟危巢不靖之圖。接地興兵，犯上國必誅之令。甫侵沙塞，復(fù)叩潼關(guān)。流矢射天，長戈指闕。噬我疆土，鋤我邊陲。毀我城池，戮我士庶。毒王師以蠆尾，穿高墉以鼠牙。反狀既彰，皇怒斯赫。爰下奉天之詔，乃興降雨之師。期鏖西野之兵，效破東山之斧。視民如子，上帝在所必欽。應(yīng)敵以兵，圣人之不得已。鬼神幽贊，天地合謀，臣等上藉天威，用彰天討。十分赤膽，請纓！南越之頭。一點丹心，礪劍斷西胡之臂。剚刃者披襟而會，齒劍者投袂而興。握令登壇，鼓六車句而用命。祃牙饗社，鐸萬眾以知方?；⒒富?，熊兵矯矯。凜威風(fēng)于破竹，揚殺氣于前矛。旗揚萬里之煙云，鼓撼半空之風(fēng)雨。聲塞天地，怒震山川。鞭斷河流，矢穿月骨出，音鳴則谷應(yīng)。庚中翻平地之洪波，叱咤則山頹，甲外涌滔天之巨浪?？绯缟蕉v蹕，填巨海以臨沖。運諸葛之枰心。獨操勝算。奮姜維之斗膽，克壯殊猷?？v虎驅(qū)羊，以石壓卵。分兵暗襲，合左右直拔三營。遣將明攻，統(tǒng)水陸大揮四路。牙旗指顧，日月無光。角鼓鏗鞫，鬼神亦泣。破強兵于金佛，燃猛將于石門。彼運窮謀，托降將以里通外合。我依來計，出奇兵以徑截橫攻。乘天雨以圖功，筑閣川而淹敵，俘其臣主，執(zhí)彼軍兵。群加貙虎之誅，共快鯨鯢之戮。梟首十萬，斬將百員。曝骨露尸，愁云慘暗。凝魂結(jié)魄，寒日曛沉。胡馬盡籠東流，血若十洲渤海。戎兵皆敗北，輿尸如三角昆山。明降英黎，遁逃吐魯。收隴上全涼之郡，復(fù)關(guān)中十座之城。駐馬黑山頭，斂氛祲而瞻白日。洗兵黃河口，撥云霧而睹青天。關(guān)塞具安，山河大定。斯皆天威赫濯，圣德汪洋，假鈇鉞于黃農(nóng)，法征誅于虞夏。師直而壯，聿將駟伐之功。兵和而強，遂奏鷹揚之績。從此舞兩階之干羽，已覿德于龍光。上萬壽之杯觴，更承恩于虎耳。爰伸月捷，用慰天顏。
生又制《鷓鴣天》詞教軍士唱之，以消跋涉之苦。詞曰：
虎賁連鑣志氣雄，長驅(qū)萬里出蠶叢?！ o邊雷鼓搖山岳，一嘯還驚天地空?！ 〉顿仍?，馬嘶風(fēng)，飛霜沾滿鐵胎弓。
丹心蕩掃河山險，金闕先觀上將功。
一路上，興歌奏凱，況瘁俱忘?；刂辆煟囎媪钪T親臣出郊迎接，慰勞賞犒，自不必言。
其時碧仙既與李生同領(lǐng)將令，封李生為征西都督。封碧仙為征東將軍。李生自去征番。碧仙亦往討賊。碧仙調(diào)兵點將，號令登壇。以提督崔玉為先鋒，總兵楊溫為合后。護軍校尉王植為帳前將軍。統(tǒng)領(lǐng)十萬御軍，直望浙南進發(fā)。并傳檄宣諭兩江金華、九南、安游、奇瓜，沿江徐州、壽春、袁州、臨江、吉安各鎮(zhèn)，共征人馬十萬?？唐谌↓R，聽候調(diào)用。各處接檄，悉點精兵從征。其檄文云：
蓋聞萑澤行征，共正豺狼之罪。黃巢致討，特嚴蛣蠾之誅。惡極則宜示天威，罪貫則必張王法。伊古運世之主，莫不靖兵燹以定國。清妖孽以寧人者也。方今圣天子嗣天位，道該五泰，德配二儀，命受三靈，慶乾龍之無咎，功成五位。法坤象之含章，出蒼震以制四方。見黃離而朝，萬國開疆拓土。兆金牛玉馬之祥，平地成天。征赤鳳黃蛇之瑞，化雨遍黃圖之外。六羃歸心，德風(fēng)敷赤縣之中。八區(qū)引領(lǐng)，舉奇干善方。條支若水，悉皆來賓而來王。自烏孫、黑齒、呂宋、文萊，莫不是將而是附。下民歸戴，上帝鑒欽。乃有林吉羅熊、雷江謝驥、嘯屯屯之猰獡，擁片片之貔貅。奮螳臂以行兇，蛇旋上國，張猬毛而作孽，蜂擁危巢。己卯初春，自奧東而驅(qū)湖北。庚辰正月，由浙西而抵江南。虜掠鄉(xiāng)村，劫奪市井，焚毀屋宇，屠戮人民。士庶含冤，遍曝蓬蒿之骨。妻孥飲恨，長招楊柳之魂。威福兼行，鬼神共怒。兇殘已極，天地為愁。猶復(fù)盜竊皇圖，覷覦神器。催城破郭，頻磨鼠石鼠之牙。拔郡屠邦，屢觸羝羊之角。肆鯨吞于宇內(nèi)，效豕食于秦中。某志切君民，心存社稷。久痛傾巢之卵，常哀漏網(wǎng)之魚。爰興帝命之師，載整神威之旅。雄兵百萬，具穿皮拔角之奇能。虎將三千，負蒙虎驅(qū)牛之偉。略劍氣沖乎霄漢，鼓聲震乎山川。車檻檻，馬蕭蕭，震地驚天，撼動四方之風(fēng)雨。戈森森，旗淠淠，幔山障野，撥開萬里之煙云。猿鶴之師，不可道也。鸛鵝之陣，豈徒然哉。公等上荷君恩，下隆物望。奉天朝之駿業(yè)，扶帝室之鴻圖，宜存捧日之心，共作擎天之柱?？樐思纂?，修乃戈矛，樹乃旄旗，練乃士卒。同心協(xié)力，共欽玉琥之符。盡節(jié)效忠，毋廢簡書之命。執(zhí)此傀儡，族此侏離，蕩掃山河，致升平之永福。撫安士庶，進康樂以成書。氛￥既消，元勛斯策，橐弓脫劍，喜歌飛雁之詩。奏績揚功，慶飲頒魚之酒。國家幸甚！宗社幸甚！
檄文到處，各會軍兵。碧仙暗修密書二封，遣小松先往江南常州府，潛往孟城山，投一書與柳遇春。遇春接書，拆開細看，書內(nèi)具言天子開恩，招撫歸正。并詔合兵討賊。書后又教有討賊密計。如此如此。遇春看了大喜曰：“桃公子一向不知消息，令我時常憂慮。原來卻已知遇朝廷。但不知大軍現(xiàn)在何處？”小松曰：“大軍將至江寧，離鎮(zhèn)江賊營不遠了?！庇龃阂幻娲埿∷?，一面入后寨說與夫人并柳青青知道。并言書中討賊之計，青青聞桃公子做了高官，十分歡喜。謂遇春曰：“朝廷既有明旨招撫，父親歸正討賊，最合我們素愿。況桃公子所教討賊之計，可謂深算老謀，一鼓便可成功。如此機會，不可失也。”遇春大喜曰：“汝言極合我意?！彼斐銮罢?，謂小松曰：“汝可上復(fù)桃元帥，說柳遇春愿一一依計而行?！毙∷蓱?yīng)過，告別下山。又往松江府來，別出碧仙一封書信，投入秦良大寨。書內(nèi)具言：“近聞孟城柳遇春，率眾下山，虜掠城市，大人可發(fā)兵剿之。至若鎮(zhèn)江諸賊，吾自親身剿捕?！鼻亓伎串?，問小松曰：“桃元帥可曾到鎮(zhèn)江？”小松曰：“現(xiàn)在江寧，不日必到。秦良曰：“汝上復(fù)元帥，孟城之賊，吾自當(dāng)之?！毙∷蓱?yīng)過，取路而回?！ ”滔纱筌娨阎伶?zhèn)江，離賊營二十里下寨。小松入寨復(fù)命，碧仙問曰：“秦良知我寄書柳遇春否？”小松曰：“元帥教我勿說他知道，他那得知?！北滔稍唬骸安恢胶茫擞嬋粜麚P事難濟矣?！睍r柳遇春謹依碧仙之計，即日盡拔人馬，往困常州。分為前后二隊，遇春將前隊，夫人與青青將后隊。那青青身穿錦花戰(zhàn)袍，腰系芙蓉繡帶，胸掛菱花小鏡，足穿飛鳳花鞋。頭戴花冠，額纏羅帕。腰懸寶劍，手執(zhí)雕弓。坐繡鞍，馳駿馬。飛舞輕走喬，裝束宛似天仙。左右侍女百人，各執(zhí)干戈，懸弓佩劍，環(huán)侍護衛(wèi)。前后隊統(tǒng)兵二十萬，浩浩蕩蕩，直取府城。探馬回報秦良，良遂移兵常州，屯寨拒敵。連次交戰(zhàn)，不分勝負。
時碧仙既屯鎮(zhèn)江，休養(yǎng)數(shù)日。提督崔玉，屢欲進兵。碧仙曰：“我軍遠來疲困，不利速戰(zhàn)。越二日，賊將張阿龍引賊迫營，大罵挑戰(zhàn)。碧仙登高觀望，見賊分為三路，個字而來。中隊器械鮮明，車旗齊整。左右兩隊，半是老弱，器械稀疏。遂即回登帳堂，喚眾將曰：“我觀賊陣，中路人馬精悍，左右兩路，老弱不堪。彼重中路，而輕左右也。我則略其中路，而取其左右。左右既敗，中路安能獨持。崔將軍可調(diào)精兵五萬，沖其左路。左路既退，乃夾攻中路。楊將軍可引精兵五萬，沖其右路。右路既退，亦夾攻中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御其中路。但須以弓弩阻當(dāng)，切不可驟攖其鋒。待至左右夾攻，不妨驅(qū)兵追殺。如此則彼勝中路，而敗二路。二路既敗，則中路亦旋敗矣?！比龑⒔恿畲笙?，引兵各出。王植中隊，正與阿龍中路相迎。阿龍正欲交鋒，覺官軍箭如雨潑，不敢驟進。崔玉一軍沖其左路，左路交戰(zhàn)不過，回望而逃。崔玉略略追之，轉(zhuǎn)攻中路。楊溫一軍沖其右路，右路方在渾戰(zhàn)，見左路已敗，亦即遁逃。楊溫分半追之，一半合攻中路。王植見阿龍陣后已亂，乃驅(qū)人馬，鼓噪而前。三隊夾攻，阿龍不能抵當(dāng)，奪路而走。三隊合兵追殺，趕十余里，方鳴金收軍。
是晚，碧仙令王植引兵萬余，往鎮(zhèn)江城，暗暗擂鼓吶喊。賊眾登城觀望，但見四面昏黑，不知多少官兵，十分驚疑，堅守不出。一連如此三夜，賊眾驚惕不安。軍師黃璐謂羅熊、謝驥曰：“官軍連夜虛攻，欲我困于守夜耳。俟我軍既倦，卻故閑一夜不來，令我軍放心安眠，彼乃三更暗襲，以為必得此城也。為今之計，可令張阿龍分兵十萬，離城十里別屯一營。倘官兵夜來劫城，則阿龍出寨擊之。倘若劫寨，則吾等開城救之?；虺桥c寨俱劫，亦合城與寨攻之。如此可保無虞矣?！绷_熊等大喜稱善，遂令張阿龍領(lǐng)兵十萬，離城十里屯營。
碧仙探知詳細，是夜令楊溫引兵五萬，往阿龍寨外吶喊如前。阿龍不知虛實，必不敢出。又令王植引四萬，潛往城邊四方伏住。若城中賊出救寨，一齊鼓噪警他。二將領(lǐng)命而去，楊溫來至阿龍寨前，暗地擂鼓吶喊。阿龍果不敢出。城中賊眾，聽得外寨聲沸，方欲開城救援。忽王植四面伏兵鼓噪齊進，黑暗里不知虛實。急得堅閉城門。楊王二軍，亦自回復(fù)。碧仙笑曰：“賊怯矣，來夜吾先取城，后得其寨?！彼炝畲抻裉暨x精兵一萬，假裝賊人旗號，并造一萬黃巾，至來夜教精兵個個束裝，扮做賊人一樣。謂崔玉曰：“將軍可帶精兵，各攜薪草，潛往阿龍寨外，舉火燒薪。阿龍必不敢出，然后如此如此，則城可得矣?！贝抻耦I(lǐng)計引兵而去。又令楊溫曰：“將軍引軍五萬，離城三里，暗地伺之。待崔將軍進城舉事，一同照應(yīng)合兵迫他，則寨亦得矣。”楊溫乃引軍依令伺候。
時崔玉引精兵一萬，依賊裝扮，潛至阿龍寨前，舉火燒薪，吶喊片刻，遂舉起賊人旗號，直奔鎮(zhèn)江城來。急叩城門，叫說：“我等是張阿龍軍馬，因被官軍打劫，燒了寨棚，急得奔回城中，快些開門，追兵將至?！辟\眾見來軍果是自家旗號，悉戴黃巾，坦然不疑，開門放入。崔玉揮刀躍馬，率軍入城。殺聲震天，舉刀亂劈，賊眾方知中計，個個驚惶。急開北門亂奔。阿龍外寨，此時楊溫一軍亦至。并力追殺，迫至寨前，舉寨亂忙。阿龍喝止不住，亦與俱走。官軍殺出延陵界口，方才罷回。這場殺得血流成渠，賊斃數(shù)萬。于是糾集余黨，屯于丹陽縣東。碧仙既復(fù)鎮(zhèn)江，馳書報捷。遂即拔寨，遷進丹陽。賊聞官軍迫來，累日堅守不出。忽一日，接得孟城柳遇春書信，謝驥拆與羅熊、黃璐讀之。其書曰：
愚自舉兵常州，屢與秦良拼戰(zhàn)，互相勝負，未獲全功。然秦良善疑少算，未足為憂。桃白山足智多謀，深為可慮。此邇來轍跡，量公等所共知也。抑聞之，兵分則寡，勢合則強。與其孤立無援，曷若同心相助。愚欲與公等合兵，并力以擊白山。白山若敗，則秦良在掌中矣。此誠勝著，愿與公等圖之。
謝驥看畢，問黃璐曰：“此事軍師以為何？如允與不允，悉聽軍師處斷?！秉S璐將書細玩，躊躇未決。羅熊曰：“我等新敗勢孤，并力合兵最為上策。況柳遇春兵強馬壯，若來相助，即日可破官軍。此若不從，悔之何及?！敝x驥曰：“此言正合我意?！彼靽邳S璐修書，回復(fù)遇春，說愿從合兵之意。遇春得書大喜，遂與夫人、青青即日拔寨，移往丹陽，離賊營二里屯駐。謝驥等接著，歡喜慰勞。訴說近日兵敗之事。遇春曰：“公等放心，來日待我親戰(zhàn)一場，教他知我軍利害?！敝x驥等大喜，以為必破官兵。屠豬宰牛，兩軍渾飲。是日探馬回報碧仙，說常州賊柳遇春移來丹陽，與賊助戰(zhàn)。眾將聞報，無不暗驚。碧仙喜笑曰：“數(shù)日之內(nèi)可破賊兵矣?！北妼⒁啥鴨栐唬骸百\眾加倍添兵，元帥反言易破何也？”碧仙曰：“到日便知，何必多問。” 次日柳遇春統(tǒng)眾十余萬，前來挑戰(zhàn)，耀武揚威。碧仙喚王植聽令曰：“將軍可帶兵十萬，往迎遇春。只宜輸不宜贏，輸則賊合而可圖。贏則賊分而難破矣?！比魯∽咧螅仨毐M棄盔甲，不許齊整而回。王植聽見，句句相反，心甚疑惑。但軍令既出，不敢不遵。遂率兵出營，以戰(zhàn)遇春。略戰(zhàn)數(shù)合，撥馬敗走。遇春統(tǒng)眾追之，王植教敗軍盡棄軍器，車騎、盔甲塞滿中途。遇春收拾入車，滿載回寨。謝驥接著大喜，深贊其能。留于營中，盛酒相待。席間，遇春謂謝驥等曰：“我看這些官兵，不難即破。來日可傾兩寨之眾，我等親率，以擊官兵。并力夾攻，俟彼敗走，然后躡尾迫上，以沖其營，則官兵無葬身之地矣?！敝x驥等大喜稱妙。飲至夜半，遇春回至本營。私與柳青青斟酌，如此如此。又喚心腹勇猛者十余人，教他明日看我舉刀為號，如此如此。算計已定。
次日會合羅熊、謝驥，親共帶兵。只留黃璐看守寨棚。張阿龍為先鋒，遇春自將中隊。謝驥在左，羅熊在右。統(tǒng)會兩寨人馬，浩浩蕩蕩，望官軍大寨而來。遇春教軍士齊呼，挑桃白山親戰(zhàn)。碧仙會意，喚集眾將聽令曰：“柳遇春自將中路，不必御之。崔將軍可引兵五萬，迎阿龍前隊。楊將軍可引兵五萬，迎謝驥左路。王將軍可引兵五萬，迎羅熊右路。不必公等力戰(zhàn)，自在今日成功。吾當(dāng)親提大軍，隨后分應(yīng)?！闭{(diào)撥既畢，驅(qū)兵出營。崔玉一軍，正遇阿龍。方欲交戰(zhàn)，那遇春在后，舉刀一揮，那十余心腹猛軍，已把謝驥、羅熊縛住拖下。又有數(shù)個直縛阿龍，阿龍奮力角開，奪路而走。遇春匹馬如飛，繞呼自家軍兵，并力殺賊。這邊碧仙亦驅(qū)兵殺來，賊眾大驚。俱道柳遇春怎么如此反心，竟合殺我們?nèi)笋R。一時四散亂竄，哭聲震天，碧仙急傳令曰：“賊首既已被擒，汝等降者俱免死罪?！庇谑怯噘\皆愿降。
時張阿龍力猛，匹馬戰(zhàn)脫，知是遇春反心，急望本寨逃回。將至門，忽門里颼的一聲，一箭射至。阿龍側(cè)身倒撞，跌下馬來。原來柳青青，夜來既與遇春斟酌停當(dāng)，待羅熊、謝驥二賊傾眾往戰(zhàn)，遂引兵據(jù)其寨棚。殺散守寨余徒，并縛黃璐。恰好見阿龍?zhí)用摶卣?，急在寨?nèi)放箭射來，中其額前，倒撞下馬。青青割其首級，并解黃璐，到碧仙大寨獻功。黃璐見了遇春，厲聲曰：“汝合兵之計，吾固疑有陰謀，因羅熊決意允從，故落汝圈套耳?！庇龃哼吃唬骸拔岱钐熳用髟t，剿滅賊徒。若非用此良謀，安得傾巢覆卵?！庇龃河职驯滔蓵薪檀嗣苡嫞虼抻裰T將備細說知，諸將方才明白。須臾，碧仙升帳，喝押謝驥、羅熊、黃璐三人，跪于帳前。問曰：“松江府尹李英，殺賊有功，汝等是何人詭謀，用反間計，卻詐以通賊假書，致他陷害。那個肯直招出，免其死刑?！敝x驥、羅熊皆說：“此計實黃璐所出?！北滔赊D(zhuǎn)詰黃璐，黃璐曰：“事已至此，何妨說來。此計實我所為?！币?qū)⑶爸\備細招出。碧仙錄過口狀，遂喝推羅熊、謝驥斬首寨前。留黃璐回京，以作口證。隨即招撫百姓，與遇春、夫人、青青等，班師拔寨，奏凱回京。碧仙路成一律云：
吹笳伐鼓鬧吳東，壯士長驅(qū)氣若虹， 金鐙敲殘歸路月，鐵騎沖破插天峰。
三邊關(guān)塞寒煙外，萬里家鄉(xiāng)曉夢中，
共慶河山重帶礪，早朝金闕奏膚功。
柳青青亦成一律云： 金戈耀日下南京，掃盡塵氛萬里明，
數(shù)點寒烏棲遠幕，千鞭歸馬出連營。
收回集慶三邊郡，重整南徐百里城，
今日華夷開一統(tǒng)，綠窗猶擬頌升平?！ ∫宦飞希滔?、青青多著詩詞，不暇殫述。馳驅(qū)逾月，乃抵京師。藝祖命朝貴出郊慰勞。恰好李生征西，亦于是日回到。藝祖大喜，賞犒六軍。碧仙寄遇春等于寓館中，乃與李生暨眾將軍等上朝面駕，稟覆軍命。藝祖悉命賜坐，謂曰：“朕簿德菲躬，忝居帝位，羌戎抗命，寇盜相侵，撫顧當(dāng)躬，誠深自責(zé)。幸得卿等，效忠戮力，彌縫其缺，匡救其災(zāi)。上扶宗社之危，下啟民生之福。雖蕭曹管樂，何以加焉。”李生、碧仙齊奏曰：“圣德洋洋，天威赫赫，此是陛下威德加綏所至。臣等犬馬之任，安敢居功。陛下過嘉，彌深惶恐?！彼囎娲髳偅糜瀑n之。生與碧仙各將功勞冊呈上。藝祖覽及征東冊，內(nèi)錄有女將柳青青，箭射阿龍，繩捆黃璐，并據(jù)賊寨之事。藝祖驚喜曰：“柳氏女效命疆場，拔營斬將，洵屬殊功奇事。可知我朝人才多眾，閨閣幼女尚能用兵，來朝準(zhǔn)許入朝，一例封賞?！闭f畢駕返。李生等亦俱退朝。碧仙回寓，將旨意告知遇春，以及青青。青青歡天喜地。
次早征西、征東諸將帥，并柳遇春、青青，一概上朝。諸將拜舞畢，遇春乃率青青，拜伏御階，山呼萬歲。藝祖宣賜上殿，青青低垂粉頸，輕舉金蓮，纖手摳衣，謾步而上。登至殿，五拜三叩，不少失儀，禮數(shù)步趨，雍和有度。兩班文武，都看得呆了。藝祖細看，顏色大悅。宣近謂曰：“卿乃金閨弱質(zhì)，年尚葳蕤，卻能斬將拔營，立功朝廟。朕誠嘉賴多矣。朕尚念古來才女，吟詩作賦，代不乏人。欲如卿效命疆場，功垂竹帛，洵屬從古未覯?！鼻嗲鄫蓢竖L聲，附伏奏曰：“臣妾陋室雞雛，妄圖＃事，罪該萬死。即少效犬力，亦不過陰憑國福，陽藉天威，圣德神功，非臣妾所敢聞也。陛下過褒，戰(zhàn)兢無地?！彼囎娲髳?，賜同遇春隅坐。隨即按功封賞，詔封李友蘭為兩江總督轉(zhuǎn)運使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封桃白山為山東轉(zhuǎn)運使，巡撫山東全省地方，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二職俱兼理糧餉、軍務(wù)、鹽法。封柳遇春為兵馬都監(jiān)，巡簡五城。封柳青青為鎮(zhèn)國夫人，領(lǐng)侍衛(wèi)司御。其從征諸將，悉皆升賞。眾人受封畢，山呼萬歲，稽首謝恩。
須臾，御宴告?zhèn)洹Ｋ囎嬷^眾曰：“朕德薄才微，忝居天位，任大守重，夙夜不遑康寧。今賴卿等，戮力扶持，外撫四夷，內(nèi)鋤群丑，掃清海宇。措國家于磐石之安，社稷股肱，洵罔愧也。朕愿與卿等傾杯少酌，以見明良交泰之隆。此刀略分言，情聚氣誼而略禮法之舉。務(wù)須盡歡而飲。縱有微愆，所弗計也?！崩钌三R奏曰：“圣恩蕩蕩，圣德洋洋。臣等頂踵胥捐，罔能報效萬一。”稽首謝恩畢，方序爵就席。藝祖命另設(shè)一席于殿隅，令柳青青飲之。女侍二人，奉其酒饌。此時玉階之下，笙簧疊奏，琴瑟齊調(diào)，曼舞清歌，奏樂侑食。未幾酒行九獻，樂奏三終。藝祖?zhèn)飨轮家猓钣烟m、桃白山、柳青青各制策勛詩一章，進呈御覽。并命內(nèi)侍，各賜筆墨金箋。三人領(lǐng)旨，各自揮毫，詢目之間，三詩俱備。內(nèi)侍接進御案，藝祖親覽。
李友蘭詩云：
天驕萬里走鳴珂，斬棘披荊夜枕戈，
未放鷹揚探虎穴，先教龍戰(zhàn)靖鯨波?！ ∮诮竦秳Τ膳伲瑹o復(fù)邊隅起鸛鵝，
自是圣明能奮武，重來收拾舊山河。
桃白山詩云：
天威一怒定南都，百萬貔貅掃卻無，
刀劍已教開枳棘，腥膻那復(fù)據(jù)萑苻。
二三蔀屋歌飛雁，八九荒城看走驢， 今日義旗清孽后，山河千載壯皇圖。
藝祖曰語氣雄壯，格律莊嚴。其忠君愛國之忱，靄然言表。深得大臣之體。又覽柳青青詩云：
幾月金陵動警烽，王師初振鼓咚咚，
旗揮云影頻催敵，車走雷聲屢折沖。
四路金戈驚劈忽，一群玉軸笑從容，
于今華夏為家日，萬國衣冠拜九重。
藝祖喜曰：“閨閣中有廊廟氣，可謂文武兼?zhèn)?，才色雙奇。合前二詩，足顯我國文明之化?！泵鼉?nèi)監(jiān)取出龍鳳繡袍三襲，臥犀玉帶三條，以均賜之。三人稽首謝恩，與眾官將退出。忽有穿宮太監(jiān)傳出皇后旨意，宣召柳青青入宮。青青應(yīng)召，入見后駕。參拜畢，后賜之坐。深嘉其功，青青謙奏如前。有內(nèi)侍奏言：青青等在殿前賦詩，甚得圣意。后聞奏大喜，因指壁上昭君圖，命青青題之。青青應(yīng)旨題曰： 夏庭妹喜能傾國，周室褒妃亦破家，
不是明妃歸虜去，當(dāng)年漢鼎已分瓜。
后讀而喜曰：“古人有明妃怨、明妃曲、明妃吟、明妃詩。歷代以來，題詠者何止千百。然或惜明妃之薄命，或詈畫工之不仁，千載一詞，從未有惜及漢家天下者。得卿如此翻案，別出新裁，直可盡掩前人矣。”遂命侍兒取出鳳簪一對賜之。并敕鑾儀衛(wèi)，駕車榮送青青回寓。
時李生與碧仙既退朝回，生酒醉發(fā)蒸，披襟倒臥。碧仙偶過床側(cè)，見李生襟系一物，色光瑩然。仙拾而視之，乃一玉麒麟也。碧仙審視許久，忽省悟曰：“此物乃昔日我母親所賞李水平的，怎得在李友蘭？恐友蘭就是水平么?！币蛲蛋牙钌嬗罴氄J，暗驚喜曰：“是矣，因他改名易郡，又隔了數(shù)載，遂令我不識認來?！币粫r感念昔時聚首，今日流離，舊恨刺心，不覺香淚偷下。
比至晚，李生醉醒，起身與碧仙促膝而坐。碧仙故意提及李公被陷冤情，李生不覺長嘆數(shù)聲，且繼以淚。碧仙詐不知而問曰：“賢兄與他是何親眷，卻要如此傷心。莫非以同尊姓么？”李生曰：“弟與賢兄，恁久相知，親如骨肉。今夜更闌人靜，只得與兄直說了。李公乃小弟之父也。昔因家父被誣遭陷，待罪朝廷。弟恐禍及家門，故遂改名逃避。原名水平，非友蘭也。后因萍游兗府，衣食不給，只得依附李祥。因祥謂自己無兒，小弟無父，遂以同宗聯(lián)派，育為父子之親，非得已也。于是托其籍貫，連捷登第。遂蒙圣上知遇之隆，今日雖獲微名，而子立朝廷，父囚監(jiān)獄，境遇至此倍覺難堪矣。聞兄道及，能不傷悲?！北滔晌恐唬骸百t兄但請放心，令尊君冤情，弟已押賊審得口狀，待來日入朝見駕，定當(dāng)啟奏圣聰。包管此冤可白了。弟回京之日，本以此念為先。因飲至策勛，忙未暇及耳?！崩钌唬骸百t兄白得此冤，愚父子感恩戴德，百世不忘矣?！北滔稍唬骸百t兄與弟，親如骨肉。賢兄之父，即小弟之父也。何恩德之可言?！?br />
一時談來說去，已覺漏下三鼓，斜月照窗。生遂與碧仙同床橫臥。李生遽問曰：“盛府松江有桃公侍郎，賢兄可同他鄉(xiāng)族否？”碧仙詐答曰：“否，止同宗耳。賢兄何故問他？”李生曰：“小生隨任松江時，曾得與其女碧仙，并其子夢紅，同硯數(shù)載。后年少長，遂與碧仙訂過婚盟，至今隔別七年。流賊蜂亂，一向不通消息?？忠匀诉b年長，別嫁他人未可知也?！北滔砂档匦邞M，勉強應(yīng)曰：“桃侍郎量宏而信孚，斷無薄幸之舉，必終屬賢兄妙締，不必慮也?！崩钌唬骸奥?wù)f賢兄與青青姐，有韓女吉之盟是否？”碧仙曰：“然，昔小弟逃難孟城，蒙柳夫人辱愛垂青，命與青姐結(jié)拜。但弟以未得親命，至今尚在懸空。俟異日告假歸家，稟命成禮可耳。”李生曰：“喜賢兄如此厚福，獲配此鎮(zhèn)國夫人。夫婦齊榮，至足樂也?！北滔晌⑿υ唬骸翱仲t兄獲配碧仙，又勝于青姐多矣?！睍r二人談得酣極，徹夜不眠。比至五更，碧仙遂起整衣冠，上朝見駕。金闕開處，藝祖臨朝。碧仙與諸文武參拜畢，趨跑跪御前，扌晉笏奏曰：“臣桃白山，惶恐惶恐，啟奏吾主陛下。臣昔奉旨征吳，照得松江府尹李英，御賊精嚴，保全城郭。繼且招募鄉(xiāng)勇，剿殺賊匪幾數(shù)萬人。后因賊逞詭謀，假通賊之書，而行反間之計。值中都曹秦良，糊涂不察，參議成罪，上蔽圣聰。臣想李英奉職辛勤，既抹其剿賊之功，且陷以通賊之罪，無辜獲戾，情實堪憐。今吾主明侔日月，燭照如神。伏乞圣明鑒察是非，明分曲直。使大臣得以忠心報國，奸邪不能逞志施謀。斯固臣下所深期，而亦宇內(nèi)所厚望也。臣現(xiàn)有口狀在此，乞吾主圣明究之。”奏畢，遂將黃璐口供呈上。藝祖閱遍，問曰：“黃璐安在？”碧仙曰：“臣已拘至午門外俟之?！彼囎婷绦l(wèi)拿黃璐跪前，臨案親究。黃璐仍將前謀直招。藝祖震怒，喝將黃璐斬首。隨用御筆判曰：“秦良討賊無功，勞師慢旨，已堪究治。況復(fù)被賊愚弄，妄參功臣。按法行刑，合宜斬首。姑念舊時微績，削職免死，屏退歸田。李英討賊保城，奇勛屢見。無辜獲戾，情更堪憐。宜錫褒封，以彰傳績。準(zhǔn)領(lǐng)秦良原職?！迸挟叄亓颊啾?，藝祖喝儀衛(wèi)解其印綬，杖出朝門。碧仙再拜。旨意一下，大理寺遂釋李公之囚。李公疾趨登朝，拜伏謝恩，領(lǐng)職納印。藝祖深加贊賞，并撫慰之。
自是李公父子重逢，悲喜交集，向碧仙感激不已。李生再將李祥育為義子，培植成名，備細告知，李公亦甚銘感。越數(shù)日，李生等聯(lián)合上表，乞恩告假，歸家完婚。藝祖準(zhǔn)奏，并賜李公暨柳遇春同歸，主理婚事。柳遇春與青青、夫人等先行。向碧仙囑咐婚事，自不必說。碧仙潛出密書，交與青青，且囑曰：“此書內(nèi)有密語，卿抵家之后，方許拆開?！鼻嗲鄬占{，珍重而別。李生與碧仙亦隨后起行。朝內(nèi)諸公卿咸至長亭，賦詩折柳，飲餞相送。行至歧路，碧仙又出密書一封，交與李生。囑曰：“此書內(nèi)有密語，兄抵家之后，才許拆開，勿與人同讀為妙。”李生亦將書納過，別路各歸。
其時柳遇春與夫人、青青，回至孟城。安頓已畢，眾兵將亦自各守管廬。柳青青每日思念碧仙，寢寐不釋。猛省碧仙臨別交下書信，取出拆開讀之。恰好夫人回房，因與青青細看書意。其書曰：
辱承樛顧，獲訂蘭盟。義重情深，如山似海。妹誠銘感多矣。然天地既判陰陽之?dāng)?shù)，男女終難假借之形。妹每自顧微軀，未嘗不惜此良緣，思變男兒于幕府也。妹自己卯正月，賊迫松江。改飾男裝，流離避難。托侍郎之女以為子，拆碧仙二字以更名。假態(tài)裝顏，以誑于世。止以杜爾時之禍患，非計圖今日之功名也。厥后遂蒙青盼，旋締紅絲。此際相從，良非得已。竊以良緣自有天公作主，佳人豈無君子之逑。如尊姊者，惠質(zhì)蘭姿，文章蓋世，未必守此終老區(qū)區(qū)于小妹之一人也。嗚呼，形質(zhì)既成，千金莫贖。此情此事，復(fù)何言哉，復(fù)何言哉。然而妹籌之深矣，李子友蘭，原諱水平。李公之令子也。幼從公任，以至松江。與妹同研，業(yè)經(jīng)數(shù)載。年少長，以父執(zhí)撮合，遂獲成盟。至今彼此流離，雖不相識，而當(dāng)年盟誓猶可踐言也。妹今欲啟奏圣旨，乞準(zhǔn)尊姊與妹同事李郎。依戀終身，少消初愿。至于吾輩婚約，須再俟之來生可耳。鄙見如此，未審尊意以為何如？
青青與夫人看畢，驚相顧曰：“原來桃白山原是女身，吾輩一向卻被他瞞得過了。”一時傳知大寨柳遇春。遇春趨入后寨，索碧仙書讀之，亦驚訝不已。因顧青青曰：“書中之意，吾兒以為何如？”青青羞澀不能對。遇春又曰：“桃白山既系女身，從前婚約悉可抹卻了。然吾觀李友蘭，才情德貌宛然。當(dāng)日白山方之吾兒，可稱三妙。今白山欲行義舉，綰合吾女同事李郎，此誠美事全，情不可違也?！鼻嗲帱c頭強應(yīng)曰：“父親之言，正合兒意。”于是遇春、夫人皆退出。青青自想曰：“我只道昔日花燭夜時，怎么桃白山不曉房事，原來他卻也是女身，豈不可笑呵?！焙鲇窒朐唬骸拔页跻缘檬掳咨剑顬樯钤?。今又與白山同事李朗，愈覺愿外加愿矣。”一時想得快活，鳳體俱酥。專候碧仙奏請，不在話下。
時李生既與碧仙臨歧分別，乃同李公并小松馳歸山東。既入兗，李生對李公曰：“李祥家離此不遠了?！惫唬骸凹冉?jīng)其居，理宜造府拜謁?！庇谑峭写淝f而來，既至莊前，先將名刺投入。李祥接得大喜，急整冠服，出莊迎之。登堂敘禮，遜坐進茶。祥與李公各敘寒溫，訴舊相識。祥又問：“會曾聞宗兄討賊銜冤，無辜獲罪。今日怎得解釋？”李公曰：“愚弟一向討賊，頗建微勛。區(qū)區(qū)之心，堪對天日。后因賊眾挾詐，施反間之計，露通賊之書。而秦良嫉妒小人，旋且釀成罪案，真千古未有之冤也。幸得平東大元帥桃白山，拘賊審究，始獲真情。申辨于朝，遂蒙宥赦。”李祥曰：“弟自聞兄被陷，連日感憤，甚為不平。只道朝廷肉食萬人，怎無一公直良臣，代為排解。今幸桃白山挺身出力，申辨冤情，庶幾義士忠臣，得以揚眉吐氣矣。但未知宗兄可曾復(fù)職？”李公曰：“蒙圣上御判，遷兵部督捕侍郎，接手秦良之職。秦良已擯斥歸田矣。”李祥曰：“如此也算圣恩寵渥了。他如桃白山蕩寇功高，未知又擢何職？”李公曰：“桃白山巡撫山東，掌諸路轉(zhuǎn)運使。今亦告假還吳了?！毕檗D(zhuǎn)問李生曰：“義兒征靖西番，功駕白山而上，受何顯職？”李生答曰：“蒙圣上隆恩，詔受轉(zhuǎn)運使總督兩江之職?！崩钕樵唬骸叭绱司鸵烁叭?，怎也乞假回來？”李生曰：“承家父之命，回家完娶耳。”祥詫異曰：“昔日義兒曾說父母俱亡，今又說承父之命何也？”李生曰：“昔因家父獲罪朝廷，兒恐禍及，逃避出門，故自不敢認真耳?！毕橛謫栐唬骸傲罡负稳?，獲甚么罪？”李公遂答曰：“正是小弟。”李祥驚喜曰：“原來吾義兒正是宗兄令郎，真分外可喜之事?！币?qū)⑽羧樟x育李生之意，盡情訴來。李公聽畢，點頭曰：“此事小豚已曾告知，但吾輩既同一家，吾之子既兄之子也。分承宗祀，理所宜然。異日倘有發(fā)祥，斷不絕吾兄之望也?！崩钕樯跸?，館之書齋。連日歡談，淹留半月。
一日，李生偶撿行匣，得碧仙臨歧所遺封書。暗想曰：“昔桃白山言此書內(nèi)有密語，準(zhǔn)許回家拆開。不知他寫些甚么？就在此開看，也不妨事?！彼鞂_拆，暗地細細讀之。其書曰：
暌隔芝儀，倏經(jīng)數(shù)稔。相思入骨，玉翠俱消。恨不得飛向東萊，以慰離憂于昕夕耳。妾自己卯春月，流寇東下，彌漫松江。妾遂改裝，萍游逃難。出云間，過昆陵，越東楚，抵山陽。跋涉憂勞，天涯淚滿?；啬罨ㄇ霸孪?，與郎君握手談心時，真覺悲恨交深，寸衷如割也。幸也數(shù)載馳驅(qū)，一朝遇合。既孟城而遇青姐，訂百年好合之盟。且兗府而遇郎君，結(jié)兩載斯文之雅。由是忝附驥尾，知遇朝廷。揚名顯身，得以保此全軀，以奉君子，亦足慰耳。特以功名易就，歲月難留。既定前盟，宜踐舊約。但既與君子，訂結(jié)縭之好，旋與青姐期破鏡之緣?？梢耘w而妻郎君，安能男身而夫青姐?！酢醵洌码y兼全。妾欲上乞圣恩，俾得與青姐同事君子。使心望交慰，情義兩全。度亦君子之所甚愿也。
李生讀至一半，驚喜曰：“誰知桃白山就是碧仙，我恁久都未曉得，豈非癡呆。倘昔日萍水相逢，早經(jīng)識破。則一時遇合，已成兩載夫妻矣?！焙笥挚粗猎概c青青，同事君子等處。不覺拊掌喜曰：“小生何福，消受得兩位佳人。仙姐呵，青姐呵，叫小生怎不喜煞也?！币粫r神魂飄蕩，□喜欲狂。因?qū)⒙涔P數(shù)句揭開，將后半幅呈出李公與李祥同看。李公看畢，驚躍曰：“不意桃白山就是碧仙，原因逃賊流離，改為男相。遂得置身廊廟，建立殊勛。奇事奇人，千古雙絕?！崩钕閱栐唬骸疤野咨郊认当滔?，未知碧仙系何人之女？”李公曰：“碧仙乃松桃江侍郎之女，自幼聰明穎悟，與其弟夢紅誦讀數(shù)年。遍覽群書，奇才冠世。時小豚隨任到彼，過蒙桃公錯愛，獲與碧仙成盟。至今飄別多年，各無音耗。初未知其流離如此也?！崩钕樵唬骸霸瓉砣绱耍鋾杏盅?，欲上請旨意，俾與柳青青同事終身。此義未知可否？”李公曰：“初碧仙逃至孟城，柳遇春曾以青青妻他。他欲合結(jié)因緣，以全彼此情義。此誠美事，不可不從?！崩钌仓??！?br />
越二日，遂與李公拜別李祥，歸萊州去。小松亦回望仙巖，將此事對鏡溪禪師說知。言桃白山乃松江桃侍郎之女，名碧仙。因避賊改裝，如此如此。鏡溪曰：“吾昔聞?wù)f，桃白山拜將征東，已嘆初頭夢佛所稱桃將軍至此之言，最為靈驗。豈知他還是女子也，奇人奇事，曠古罕聞?！?br />
其時碧仙自與李生分路，歸至江南。所歷彭城、通州、金陵、京口、會稽、延陵各郡，遍頒告示，招撫居民。百姓聞是白山，無不燃燭焚香，拜迎于路。及歸至松江，府尹劉誠，出城迎接。碧仙托病免禮，寓官廨中。次日即具名帖，徑投桃侍郎門外。桃公得帖，慌忙出迎。桃公曰：“聞大人昨日辱臨，正欲拜謁，何反勞大人枉駕?！北滔芍赣H也不識認了，但答曰：“既系一家，則愚侄亦子弟之輩，叔父尊執(zhí)，何為遜詞，教愚侄受罪不起來，宜以私禮相見便了。”桃公拱手曰：“敢不惟命。”遂遣入于麟鳳軒，遜坐獻茶，一如常禮。碧仙曰：“愚侄因困頓途中，偶感惡疾。館廨公地，甚覺鬧人。愿借貴居，少養(yǎng)數(shù)日?！碧夜唬骸凹仁侨绱?，敬當(dāng)允承。特恐草舍茅廬，難下高賢之榻耳?！北滔稍唬骸笆甯感莸糜鲋t了?！庇谑堑缆暿悖洗捕P。夢紅欲入拜見，仙亦以疾辭之。桃公乃退回去，因?qū)⒋耸赂嬷跏戏蛉?。且夸桃白山美貌才高，少年得志。至晚設(shè)席，碧仙托疾不起。但索蔬水成餐。比至更深，碧仙悄悄起來，推開窗四望，但見霜封舊徑，月冷疏林。醉春園中風(fēng)景頓異。念及昔時游戲，今日飄零，觸動芳心，凄然淚下。是夜獨坐不寐，自開行匣，取出新買的羅衣鳳履，錦帕羅裙。扮就原妝，以俟天曉，拜見父母。
次早桃公起身，欲見白山，請安問疾。正與夫人少坐，忽見一個女子，手執(zhí)扇巾兌，突入房中，趨至面前，伏地哭拜。公與夫人大驚，急忙扶起。問曰：“汝何人，怎么如此？”那女子嗚咽答曰：“吾乃女兒碧仙也?！狈蛉硕ň氄J，果是碧仙?？诜Q可憐，抱置膝上。泣問曰：“吾兒苦呵，一向失散多年，尋訪不見。只道屈死賊手，今日怎得回來？”碧仙抹淚，遂將昔日逃散情狀，至常州，過揚州，越淮安，抵兗州，居望仙巖。如何遇李生，如何遇天子，如何拜將討賊，如何保奏李公，自始至終，備細告訴。桃公與夫人，聽得驚喜欲躍。問曰：“昨日來的桃白山，可是吾兒么？”碧仙曰：“然?！碧夜终撇灰?。夫人又問曰：“吾兒在兗州獲遇李郎，未知那時可復(fù)相識？”碧仙曰；“初頭各不復(fù)識，末后認得昔日母親賞他的玉麒麟，才審得他的真名哩。但那時我雖識他，他仍未曾識我?！碧夜珖@曰：“吾兒流落多年，吾等心腸俱裂。以為無相見之期矣。不意卻與李郎同登廊廟，建立勛名。于萬無一生之中，而成萬不一見之業(yè)。真為父之所不料者也。然吾聞?wù)鳀|一役，吾兒以外，著功冊者，則有柳遇春、柳青青二人。那青青亦閨閣女流，未知有甚大過乎人之處？”碧仙曰：“柳氏女精于箭法，而暗于軍機。其才智品量，不減孩兒之下。圣上贊其才色雙絕，文武兼長，豈尋常兒女所可比哉。”說訖又曰：“因此上，兒又想起一樁奇事，昔孩兒逃難常州，過孟城山，因柳遇春索路銀不得，幾至遭戮。幸得柳夫人憐愛，百計討脫。令與青青成婚，非奇事么？”桃公與夫人齊聲笑曰：“這又奇了，但吾兒將別之日，可對他說出來歷，辭他婚姻么？”碧仙曰：“別時亦曾遺書說明，但婚姻卻未辭的。兒意欲奏請圣上，乞準(zhǔn)青青同歸李郎勿負他屬望之情可也?！贝颂覂狐c頭曰：“比誠雅誼美舉，奇人快事，吾兒好為之。”時一家大小聞之，咸驚喜入見，自是遠近傳誦，嘆為曠世奇聞。
其時張學(xué)士、蘇司勛、楊孝廉、徐品端及王劉二進士，暨諸縉紳戚族等，無不造門慶賀。桃公祭祀宴享，忙了多時。一日少閑，碧仙寫就表章，拜付京師，上啟藝祖。藝祖親覽，鋪于龍案，讀曰：
兵部左侍郎臣桃之春，臣女白山，昧死惶恐，謹奏皇帝萬萬歲陛下，伏承眷命，寵錫褒封，恩德宏深，有如天海。臣妾雖銜環(huán)結(jié)草，頂踵胥捐，安能報陛下以萬一哉。臣妾初本青衣，綠窗素守，叨逢圣世，得殫厥修。六七觀文章，首及女誡。十五好劍術(shù)，氣等男兒。身雖處乎闈中，志實周于宇內(nèi)。此臣妾疇昔心跡，不敢不盡于陛下者也。越值群丑未靖，流播三吳，蜂擁蛇旋，肆其螫毒。臣妾乃儒巾裝束，逃避于常揚淮兗之間。沐苦含辛，萍流湖海者三載。原其始意，止欲保余生于梓里，非敢希寵命于楓宸也。比抵魯國，遇李都督于旅次間。暌隔多年，不復(fù)相識。初未審其為盟婿也。后以氣義故，隨詣天京，甫拜天顏，旋膺天眷，遂得瞻依天日，受陛下知遇之隆，非不幸中之大幸歟。昔木蘭從軍西塞，而終顯其名。崇嘏首奪狀頭，而官居相掾。以及林妙玉，韓蘭夷、韓夫人、平陽公主，諸哲女輩，皆克成名立業(yè)，彪炳人寰。撫念微軀，何堪媲美，乃得以區(qū)區(qū)荏弱，效君國以犬馬之勞亦已榮矣。雖然宇宙有難竊之祿位，古今無可假之功名。陛下殊恩，匪不思報，而智寡不足以理煩劇，德薄不足以樹風(fēng)聲。而或以乳臭小娃，妄干天朝之爵位。俯仰上下，何以自安。伏乞陛下，別選循良，以守妾職。使妾得退居閨閫，行國政于家政之中。率作蠶繅，以供國用，亦未始非萬不報中之一報也。至于臣妾婚約，未獲定評，昔日處常李友蘭已盟瓜葛，今時遇變柳青青更托松蘿。一理相從，兩難兼致。伏乞陛下圣明裁酌，俾臣等各慰鄙忱。則臣等戴德銜恩加倍無地矣。誠恐誠恐，昧死謹奏。
藝祖覽畢，龍顏驚喜。顧群臣曰：“朕只道桃白山為蕓閣儒生，卻乃是蘭閨靜女。足智偉略，克奠江山。奇事奇人，千古未有。雖夫人城娘子軍之目何足道哉?！庇谑敲铑^官，將表章宣知群臣。群臣聽畢，咸拜舞稱賀。齊奏吾主功德動天，自宜降此祥瑞。以彰運會之盛，治化之隆。曠覽前朝，未之有也。藝祖大悅問曰：“其表中言及兩許婚約，似難兼全，其意蓋欲與青青同歸友蘭也。未審卿等是何裁處？”都察院正都御史沈洪奏曰：“臣聞物以類聚，人以群歸。才子佳人，合宜伉儷。乞陛下破格恩賜準(zhǔn)許許友蘭、白山、青青等結(jié)為三妙之緣。以彰我朝人才之盛?！彼囎鏈?zhǔn)奏，即降詔賜白山、青青同妻友蘭，白山既辭官職，改封為定國夫人，許聞國事。
旨意既下，三處都極喜歡。李公兩面寄音，約來年二月十四日，會在桃家莊入贅。柳遇春準(zhǔn)約，預(yù)為盛備妝奩，送青青到桃家莊來，與碧仙同居。繡錦刺花，最為契合。桃公與夫人見青青冰姿玉貌，性慧神清，貞靜幽閑，為閨中秀。與碧仙一體憐愛。青青亦執(zhí)禮甚恭。
交至春，星期在邇。李公命生往贅，掉駕松江。及泛舟渡江，生偶倚船頭，目奄目奄睡去。不覺翻身落水，竟淹死江中。其魂魄逐浪隨波，浮沉于涯氵矣之際，因見有二龍自江中出，乃乘而升之天。須臾，有舟人呼解纜聲，生乃猛然驚醒。原非真淹于江，卻是偶然一夢耳。生自忖曰：“吾夢中得乘二龍，當(dāng)應(yīng)今番乘龍之兆?！奔凹戎?，桃公仍館生于麟鳳軒。屆期行禮成婚，按名定分，則碧仙居正，青青次之。秀士佳人，各滿素愿。其洞房之事，不必瑣言。聊綴短賦一篇，以志其喜。賦曰：
溶溶月夜，淡淡春光。鶯傳細曲，花妒新妝。珠簾半卷，玉漏初長。嬌藏金屋，人醉瑤房。燃蟠膏之寶炬，郁龍腦之奇香。鼓云璈之錦瑟，飛聞苑之霞觴。飫瓀珉之精膏，飲藍橋之瓊漿。訝王母之瑤池，疑神女之高唐。夢栩栩其未休，樂融融其未央。允奇逢兮蓬島，亦佳會兮蘭昌。未幾帳掛芙蓉，床開瑇瑁。按枕薰衾，捐裝解珮，簾幕輕掩，侍兒紛退。雙玉俏立，銀缸斜背。媚眼偷凱，芳心暗碎。嬌柔推卻，羞怯萬態(tài)。既半辭而半就，亦又驚而又愛。陳玉體于筦簟，香汗?jié)衿浞埙?。遂翡翠之雙雙，擁鴛鴦之對對。于是偎香倚玉，覆雨翻云。輕松繡帶，謾展羅裙。酥胸璧合，玉股香溫。陰陽和而交媾，天地渾而氤氳。忽魂夢之飄揚，真混沌之不分。繄一刻之風(fēng)流，何千金之足云。聽低談兮絮絮，奈細語兮難聞。未幾天清地寧，云收霧散。羅襪離披，香鬟歷亂。抹脂粉之痕，揮風(fēng)流之汗。東閣月斜，墻陰過半。銀鉤謾掛，玉體輕按。渡意興以眉際，送殷勤于枕畔。喜今夕之奇緣，遂綢繆而達旦。美矣哉，趁此芳時，用慶佳期，維士與女，云胡不夷。見者動顏，聞?wù)呓忸U。怨女聽之而腸斷，曠夫念之而淚垂。享無限之風(fēng)流，嘆終古之如斯。所由蕓窗之寒士，而樂述此以傳奇也。
綢繆后，李生重剔銀缸，高掛羅帳。左擁碧仙，右撫青青。啞然笑曰：“天地間，最好看的，莫如美人。其坐也好看，立也好看，行也好看，睡也好看。喜也好看，怒也好看，笑也好看，愁也好看。生的也好看，畫的也好看。身上百體，門門好看。閨中百物，件件好看。饑的看他也忘餐，渴的看他也忘飲。憂的看他也成樂，愁的看他也成歡。令人不移步的看，不轉(zhuǎn)睛的看。來的又對面看，過的又回頭看。隔窗隔簾也要看，隔花隔水也要看。未看時即要得看，得看后又想復(fù)看。不厭五次十次看，并不厭百千萬次看。推此心直要處處得看，日日得看，時時得看，刻刻得看。個個得看，前古的美人皆為我看，今世的美人盡為我看，即后來的美人亦無不為我看也。”說訖，哈哈大笑。明年生偕之抵京，拜命守職。越五載，李公卒于京。生率家扶柩歸萊州，居憂三年，遂不復(fù)仕。后桃碧仙生子三人，曰琮、曰瑰、曰瑞。柳青青生子二人，曰瓊，曰王番。生乃以瑞繼李祥之后，俱克紹前徽，各膺顯秩云。
總論：
煙花子曰：此傳標(biāo)其題曰《連理枝》以桃李柳三家，固結(jié)纏綿，有合乎連理之義也?？此珎?，將桃李柳三人，寫得異艷奇香，翹然物表。而當(dāng)日英光浩氣，猶覺咄咄迫人。又不同一味嬌柔喁喁兒女也。
水平以儒修而該將略之才，已是五分難寫。至碧仙以蛾眉而備龍韜之選，更是十分難寫了。所以稗官俗說，于此等傳，往往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shù)，虛夸誕妄，直可當(dāng)一狗屁觀。所以然者，以其出情理外耳。此傳妙在先寫桃碧仙，改裝逃難一層，便好把碧仙做個男子觀了。然后寫到登朝拜將，掃靖南都，便見寫來都是情理中人。說來都是情理中事。險則甚險，險而不離其平。奇則甚奇，奇而不失其正。所以然者，以其在情理中耳。視俗本之夸以勇力，藉以神通，資以法術(shù)者，相去何啻天淵者哉?！ ∽魑亩鲇趯こＧ槔碇?，固不佳。作文而拘于尋常情理之中，亦不佳。必也事固在乎尋常情理之中，事實出于尋常意料之外。如桃碧仙、柳青青等，真是人人信而有之，人人樂而稱之，卻非人人預(yù)而料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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