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祐初，永嘉滕生名穆，年二十六，美風(fēng)調(diào)，善吟詠，為眾所推許。素聞臨安山水之勝，思一游焉。甲寅歲，科舉之詔興，遂以鄉(xiāng)書赴薦。至則僑居涌金門外，無日不往于南北二山及湖上諸剎，靈隱、天竺、凈慈、寶石之類，以至玉泉、虎跑、天龍、靈鷲。石屋之洞，冷泉之亭，幽澗深林，懸崖絕壁，足跡殆將遍焉。七月之望，于曲院賞蓮，因而宿湖，泊雷峰塔下。
是夜，月色如晝，荷香滿身，時聞大魚跳擲于波間，宿鳥飛鳴于岸際。生已大醉，寢不能寐，披襟而起，繞堤觀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時宋亡已四十年，園中臺館，如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皆已頹毀。惟瑤津西軒巋然然獨存。生至軒下，倚欄少憩。俄見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隨之，自外而入。風(fēng)鬟霧鬢，綽約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軒下屏息以觀其所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fēng)景不殊，但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爾！”行至園北太湖石畔，遂詠詩曰：
湖上園林好，重來憶舊游。
征歌調(diào)《玉樹》，閱舞按《梁州》。
徑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歿，誰與話風(fēng)流！
生放逸者，初見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癢不可復(fù)禁，即于軒下續(xù)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
嫦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
未會心中意，渾疑夢里身。
愿吹鄒子律，幽谷發(fā)陽春。
吟已。趨出赴之。美人亦不驚訝，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來尋訪耳?！鄙鷨柶湫彰廊嗽唬骸版獥壢碎g已久，欲自陳敘，誠恐驚動郎君。”生聞此言，審其為鬼，亦無所懼。固問之，乃曰：“芳華姓衛(wèi)，故宋理宗朝宮人也。年二十三而歿，殯于此園之側(cè)。今晚因往演福訪賈貴妃，蒙延久坐，不覺歸遲，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奔疵膛唬骸奥N翹，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來，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虛度，可便于此賞月也。”翹翹應(yīng)命而去。須臾，攜紫氍毹，設(shè)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盞，醪醴馨香，非世所有，與生笑謔笑詠，詞旨清婉。復(fù)命翹翹歌以侑酒。翹翹請歌柳耆卿《望海潮》詞，美人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奔从谙献灾啤赌咎m花慢》一闋，令翹翹歌之曰：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砌云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華總隨流水，嘆一場春夢杳難圓。廢港芙渠滴露，斷堤楊柳垂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恨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浸龍船。平時銀屏金屋，對漆燈無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風(fēng)燕雀林邊。
歌竟，美人潛然垂淚，生以言尉解，仍微詞挑之，以觀其意。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為塵土，若得奉侍巾櫛，雖死不朽。且郎君適間詩句，固已許之矣。愿吹鄒子之律，而一發(fā)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詩，率口而成，實本無意，豈料便為語讖?！绷季?，月隱西垣，河傾東嶺，即命翹翹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軒可也?！彼鞌y手而入，假寢軒下。交會之事，一如人間。將旦，揮涕而別。
至?xí)?，往訪于園側(cè)，果有宋宮人衛(wèi)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翹翹瘞也。生感嘆逾時。迨暮，又赴西軒，則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訪，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晝，故不敢奉見。數(shù)日之后，當(dāng)?shù)脽o間矣?！弊允?，無夕而不會。經(jīng)旬之后，白晝亦見。生遂攜歸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東歸，美人愿隨之去。生問：“翹翹何以不從？”曰：“妾既奉侍君子，舊宅無人，留其看守耳?！鄙c之同回鄉(xiāng)里，見親識，紿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北娨娖渑e止溫柔，言詞慧利，信且悅之。美人處生之室，奉長上以禮，待婢仆以恩，左右鄰里，俱得其歡心。且又勤于治家，潔于守己，雖中門之外，未嘗輕出。眾咸賀生得內(nèi)助。
荏苒三歲，當(dāng)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裝赴浙省鄉(xiāng)試。行有日矣，美人請于生曰：“臨安，妾鄉(xiāng)也。從君至此，已閱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顧視翹翹?！鄙S諾，遂賃舟同載，直抵錢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適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與君相會，今適當(dāng)其期，欲與君同赴聚景，再續(xù)舊游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
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煙篁，動搖堤岸，宛然若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則翹翹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城郭，首尾三年，已極人間之歡，獨不記念舊居乎？”三人入園，同至西軒而坐。美人忽涕淚而告生曰：“感君不棄，侍奉房帷，未遂深歡，又當(dāng)永別。”生曰：“何故？”對曰：“妾本幽陰之質(zhì)，久戚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與君有夙世之緣，故冒犯條律以相從耳。今而緣盡，自當(dāng)奉辭?！鄙@問曰：“然則何時？”對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終事君子，永奉歡娛。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違越。若更遲留，須當(dāng)獲戾。非止有損于妾，亦將不利于君。豈不見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傷感愴，徹曉不寐。及山寺鐘鳴，水村雞唱，急起與生為別，解所御玉指環(huán)系于生之衣帶，曰：“異日見此，無忘舊情?！彼旆竹嵌ィ华q頻頻而顧，良久始滅。生大慟而返。
翌日具肴醴，焚鏹楮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靈生而淑美，出類超群。稟奇姿于仙圣，鐘秀氣于乾坤。粲然如花之麗，粹然如玉之溫。達則天上之金屋，窮則路左之荒墳。托松楸而共處，對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殘云，中原多事，故國無君。撫光陰之過隙，視日月之奔輪。然而精靈不泯，性識長存。不必仗少翁之奇術(shù)，自能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驂鸞之扇，金泥簇蝶之裙。聲泠泠兮環(huán)珮，香藹藹兮蘭蓀。方欲同歡而偕老，奈何既合而復(fù)分！步洛妃凌波之襪，赴王母瑤池之樽。即之而無所睹，扣之而不復(fù)聞。悵后會之莫續(xù)，傷前事之誰論。鎖楊柳春風(fēng)之院，閉梨花夜雨之門。恩情斷兮天漠漠，哀怨結(jié)兮云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緒亂而紛紜。謹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嗚呼哀哉，尚饗！
從此遂絕矣。生獨居旅邸，如喪配耦。試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悵而歸。親黨問其故，始具述之，眾咸嘆異。生后終身不娶，入雁蕩山采藥，遂不復(fù)還。
是夜，月色如晝，荷香滿身，時聞大魚跳擲于波間，宿鳥飛鳴于岸際。生已大醉，寢不能寐，披襟而起，繞堤觀望。行至聚景園，信步而入。時宋亡已四十年，園中臺館，如會芳殿、清輝閣、翠光亭皆已頹毀。惟瑤津西軒巋然然獨存。生至軒下，倚欄少憩。俄見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隨之，自外而入。風(fēng)鬟霧鬢，綽約多姿，望之殊若神仙。生于軒下屏息以觀其所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風(fēng)景不殊，但時移世換，令人有《黍離》之悲爾！”行至園北太湖石畔，遂詠詩曰：
湖上園林好，重來憶舊游。
征歌調(diào)《玉樹》，閱舞按《梁州》。
徑狹花迎輦，池深柳拂舟。
昔人皆已歿，誰與話風(fēng)流！
生放逸者，初見其貌，已不能定情。及聞此作，技癢不可復(fù)禁，即于軒下續(xù)吟曰：
湖上園亭好，相逢絕代人。
嫦娥辭月殿，織女下天津。
未會心中意，渾疑夢里身。
愿吹鄒子律，幽谷發(fā)陽春。
吟已。趨出赴之。美人亦不驚訝，但徐言曰：“固知郎君在此，特來尋訪耳?！鄙鷨柶湫彰廊嗽唬骸版獥壢碎g已久，欲自陳敘，誠恐驚動郎君。”生聞此言，審其為鬼，亦無所懼。固問之，乃曰：“芳華姓衛(wèi)，故宋理宗朝宮人也。年二十三而歿，殯于此園之側(cè)。今晚因往演福訪賈貴妃，蒙延久坐，不覺歸遲，致令郎君于此久待?！奔疵膛唬骸奥N翹，可于舍中取裀席酒果來，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虛度，可便于此賞月也。”翹翹應(yīng)命而去。須臾，攜紫氍毹，設(shè)白玉碾花樽，碧琉璃盞，醪醴馨香，非世所有，與生笑謔笑詠，詞旨清婉。復(fù)命翹翹歌以侑酒。翹翹請歌柳耆卿《望海潮》詞，美人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奔从谙献灾啤赌咎m花慢》一闋，令翹翹歌之曰：
記前朝舊事，曾此地，會神仙。向月砌云階，重攜翠袖，來拾花鈿。繁華總隨流水，嘆一場春夢杳難圓。廢港芙渠滴露，斷堤楊柳垂煙。兩峰南北只依然，輦路草芊芊。恨別館離宮，煙銷鳳蓋，波浸龍船。平時銀屏金屋，對漆燈無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風(fēng)燕雀林邊。
歌竟，美人潛然垂淚，生以言尉解，仍微詞挑之，以觀其意。即起謝曰：“殂謝之人，久為塵土，若得奉侍巾櫛，雖死不朽。且郎君適間詩句，固已許之矣。愿吹鄒子之律，而一發(fā)幽谷之春也。”生曰：“向者之詩，率口而成，實本無意，豈料便為語讖?！绷季?，月隱西垣，河傾東嶺，即命翹翹撤席。美人曰：“敝居僻陋，非郎君之所處，只此西軒可也?！彼鞌y手而入，假寢軒下。交會之事，一如人間。將旦，揮涕而別。
至?xí)?，往訪于園側(cè)，果有宋宮人衛(wèi)芳華之墓。墓左一小丘，即翹翹瘞也。生感嘆逾時。迨暮，又赴西軒，則美人已先至矣。迎謂生曰：“日間感君相訪，然而妾止卜其夜，未卜其晝，故不敢奉見。數(shù)日之后，當(dāng)?shù)脽o間矣?！弊允?，無夕而不會。經(jīng)旬之后，白晝亦見。生遂攜歸所寓安焉。已而生下第東歸，美人愿隨之去。生問：“翹翹何以不從？”曰：“妾既奉侍君子，舊宅無人，留其看守耳?！鄙c之同回鄉(xiāng)里，見親識，紿之曰：“娶于杭郡之良家?！北娨娖渑e止溫柔，言詞慧利，信且悅之。美人處生之室，奉長上以禮，待婢仆以恩，左右鄰里，俱得其歡心。且又勤于治家，潔于守己，雖中門之外，未嘗輕出。眾咸賀生得內(nèi)助。
荏苒三歲，當(dāng)丁巳年之初秋，生又治裝赴浙省鄉(xiāng)試。行有日矣，美人請于生曰：“臨安，妾鄉(xiāng)也。從君至此，已閱三秋，今愿得偕行，以顧視翹翹?！鄙S諾，遂賃舟同載，直抵錢塘，僦屋居焉。至之明日，適值七月之望，美人謂生曰：“三年前曾于此夕與君相會，今適當(dāng)其期，欲與君同赴聚景，再續(xù)舊游可乎？”生如其言，載酒而往。
至晚，月上東垣，蓮開南浦，露柳煙篁，動搖堤岸，宛然若昔時之景。行至園前，則翹翹迎拜于路首曰：“娘子陪侍郎君，遨游城郭，首尾三年，已極人間之歡，獨不記念舊居乎？”三人入園，同至西軒而坐。美人忽涕淚而告生曰：“感君不棄，侍奉房帷，未遂深歡，又當(dāng)永別。”生曰：“何故？”對曰：“妾本幽陰之質(zhì)，久戚陽明之世，甚非所宜。特以與君有夙世之緣，故冒犯條律以相從耳。今而緣盡，自當(dāng)奉辭?！鄙@問曰：“然則何時？”對曰：“止在今夕耳。”生凄惶不忍。美人曰：“妾非不欲終事君子，永奉歡娛。然而程命有限，不可違越。若更遲留，須當(dāng)獲戾。非止有損于妾，亦將不利于君。豈不見越娘之事乎？”生意稍悟，然亦悲傷感愴，徹曉不寐。及山寺鐘鳴，水村雞唱，急起與生為別，解所御玉指環(huán)系于生之衣帶，曰：“異日見此，無忘舊情?！彼旆竹嵌ィ华q頻頻而顧，良久始滅。生大慟而返。
翌日具肴醴，焚鏹楮于墓下，作文以吊祭之曰：
惟靈生而淑美，出類超群。稟奇姿于仙圣，鐘秀氣于乾坤。粲然如花之麗，粹然如玉之溫。達則天上之金屋，窮則路左之荒墳。托松楸而共處，對狐兔之群奔。落花流水，斷雨殘云，中原多事，故國無君。撫光陰之過隙，視日月之奔輪。然而精靈不泯，性識長存。不必仗少翁之奇術(shù)，自能返倩女之芳魂。玉匣驂鸞之扇，金泥簇蝶之裙。聲泠泠兮環(huán)珮，香藹藹兮蘭蓀。方欲同歡而偕老，奈何既合而復(fù)分！步洛妃凌波之襪，赴王母瑤池之樽。即之而無所睹，扣之而不復(fù)聞。悵后會之莫續(xù)，傷前事之誰論。鎖楊柳春風(fēng)之院，閉梨花夜雨之門。恩情斷兮天漠漠，哀怨結(jié)兮云昏昏。音容杳而靡接，心緒亂而紛紜。謹含哀而奉吊，庶有感于斯文。嗚呼哀哉，尚饗！
從此遂絕矣。生獨居旅邸，如喪配耦。試期既迫，亦無心入院，惆悵而歸。親黨問其故，始具述之，眾咸嘆異。生后終身不娶，入雁蕩山采藥，遂不復(fù)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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