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葉煒
序一
松石先生抱經(jīng)濟(jì)，能文章，顧不盡其用而名藉于東國。片帆越海，為風(fēng)雅宗。于其歸也，彼都人士競以詩贈。裒然成巨帙，使讀之者見東人之情之厚，益景仰先生之道誼，足為吾國光也。客歲識先生于鐘阜，知以賢隱于下僚，既乃出贈詩以示，并寄所著是冊來邗上，諈諉校字。余不能詩，何足以知先生之言詩。竊聞之，詩本人情，君子于此觀世變焉。先生評隲往古，語下如鐵，而于存故舊之誼，闡幽潛之光，尤三致意。則所以話詩者，不僅以詩著，而先生之詩之散見于唱和間者，片羽一斑，亦堪睹矣。昔人讀《石林燕語》、《錄話》諸書，謂其說詩處如匡鼎。余于先生亦云。
光緒十有六年庚寅春仲寶應(yīng)朱百遂拜識。
序二
詩人之窮愁落魄，固為千古常事，不足深怪也。然至海外零丁、貧病無依如葉君松石可悲者，蓋亦少矣。松石負(fù)奇才不得志。往年我文部省延之東渡，為東京漢學(xué)教師，暇則與吾曹相唱詶，吟花嘯月，風(fēng)流自娛，未為窮也。厥后再來，流寓平安、浪華間，身外所赍，破硯殘毫耳。余向聞其嬰病，心竊憫之。頃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藥閑抄》一冊，云："是松石病中所錄，以病不愈去，臨去以屬余者。海濤萬里，其生死未可知，子其序之。"余見書名愴然，讀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則復(fù)不勝澘然也。松石年才四十余，著述頗多，而此書論詩、論人皆有特見，非尋常詩話之比。蓋觸感抒懷，深自省悟者。使其病得差，則今日之窮困愁苦，適足以為異日成名之資，若其不然，使松石所成就終于此，則天之于才人獨(dú)何薄耶。此余之所以感愴不能巳也。公亮勇于義，有俠氣，必能刻此卷，以謀不朽，故為題一言還之。吁，才人志士，自不憂其身之死而憂世無一知已，今松石雖貧病幽郁如此，而得海外知已若公亮，以傳名后世，則可以少有所慰矣乎。
日本明治十有五年壬午夏湖山老人小野愿拜序。
識
隨手捃摭近世往哲逸事，均有意趣，堪資談柄，論詩能不狥名，而獨(dú)具卓識。如藏園、船山、仲則三家，為斯世所盛推，而予獨(dú)不滿其詩。君于張、黃亦有微詞，可稱不謀而合。遠(yuǎn)則堪繼君家《石林新語》，近則與調(diào)生丈《鷗陂漁話》相頡頏。
光緒已丑仲秋古吳西脊山人秦云識于白門旅次
煮藥漫抄 卷上
余以光緒六年夏重游日本，滯大阪十閱月。辛巳暮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疾，就醫(yī)葛野郡。既而還大阪，養(yǎng)疴自由亭，凡醫(yī)者，咸誡勞心。于是廢棄筆硯，屏絕書卷，日惟兀坐，以養(yǎng)丹元。然無所事事，心猨難馴，倏忽萬里，轉(zhuǎn)不若以一卷束縛之，而著述考據(jù)，并非所宜。偶撿舊稿，寓目一二，時于書眉紙尾，見有曩日論詩之語，雖不中肯綮，要亦一時會心，兼記片羽吉光，詎忍仍令散失，乃就藥爐余候，拉雜錄之，名之曰《煮藥漫抄》者，紀(jì)實也。
上海城西一粟庵禪林，多白桃花。嘉善黃丹秋杞孫，賦七律四首，禁用冰、霜、雪、月等字，余兄弟并有和章，原作錄存于此。詩云："別院紛紛蜂蝶忙，一枝凈土擢瑤芳。蘭因已斷拋紅粉，蓮座相依映縞裳。佳儷神仙空即色，歡場歌舞淡彌忘。而今莫更嘲粗俗，要與梅花比淺妝。"；"夕陽小塢影沉沉，和露和煙弱不禁。息后無言持本色，志師作偈悟禪心。春風(fēng)人面空懷舊，潭水交情孰比深。篋里浣花箋褪艷，強(qiáng)拈枯管和清吟。"；"東風(fēng)露井昔承恩，雨灑輕綃濺粉痕。閨怨應(yīng)歌妾薄命，冶游偏令客銷魂。傳奇有恨空題扇，買笑何心復(fù)倚門。我意欲隨流水去，全家移住武陵源。"；"素靨何須對鏡勻，秾華洗盡見風(fēng)神。無瑕碧玉小家女，奪艷錦袍新寵人。影入棃花籠薄霧，落隨柳絮送殘春。此間種比綏山美，消夏晶盤待摘新。"時方避兵，故用武陵源事，結(jié)以滬產(chǎn)水蜜桃，比美亦不泛，惟息夫人稱后不習(xí)見。
鎮(zhèn)平黃香鐵孝廉釗，詩才豪邁，著作甚富，由縣令改就教職，轉(zhuǎn)翰林院待詔。番禺張南山先生戲贈以聯(lián)云："七品、八品、九品，品愈趨而愈下；初集、二集、三集，集日積而日高。"蓋以知縣階七品，教諭八品，翰林待詔從九品，故戲之也。其詩出入何、李，不愧作家。嘗記其《論劉項》詩云："大風(fēng)歌，思猛士；垓下歌，泣女子。猛士為君守四方，女子為君酬一死。吁嗟乎，女子之死氣如虹，猛士之死死狗同。"
湘陰郭韻先侍郎嵩燾，巡撫廣東，以事去位。作《述懷留別》四律云："浩劫東南未息兵，遭時我亦忝專城。知民疾苦真慚位，與世乖違敢近名。掃葉文書勤拂拭，斷齏心事劇分明。三年尺寸曾何補(bǔ)，孤負(fù)深宵對短檠。"；"世事江河日夜流，古人先我有深憂。輸琛西海猶唐典，鼓棹南宮但越謳。犀首直須無事飲，鳶肩豈信有功侯。六條行部吾安放，虛擁旌麾學(xué)督郵。"；"積雨翻成曀曀陰，刺桐拂檻影蕭森。粵臺澒洞龍蛇窟，虞苑銷沈草木林。無縱詭隨民疾亟，是何濡滯主恩深。誰言肺附戈矛起，慚愧平生取友心。"；"衰遲聞道未名家，生世波瀾詎有涯。新漲光陰過小麥，故山夢寐見秋瓜。人才邱壑違塵軌，歸計滄江理釣槎。滿眼瘡痍心未展，更余情思寄蒹葭。"錄之以待知其事者論定，至詩頗俊爽有味，惜結(jié)意與秋瓜句犯復(fù)。
吳江張春水先生澹，才華淵博，家富藏書，紅巾之亂，盡毀于火。作《悼書詩》，并序云："余性好聚書，自幼至今，經(jīng)、史、子、集俱收并蓄，分貯六廚，卷帙五千有余。一身心力，畢悴于茲。至如自著詩、文，亦不下四五十本，中經(jīng)當(dāng)代巨公如梁山舟、齊梅麓、黃霽青、吳仲倫、湯雨生、家仲雅諸老，丹黃甲乙，精校評定。除攜帶客中外，壬寅、癸丑兩厄寇亂，散失已多。乙卯亂定，重歸上海，豈意盡為灰燼，片楮不存，放聲一慟而已，哭以四律，聊紀(jì)感傷。"詩曰："凄風(fēng)何處唁長恩，劫火銷余氣失溫。半世儲藏殊不易，六廚灰燼亦無存。丹黃朱墨拋心血，粉碎虛空剩淚痕。破甑遺簪同一喟，不容故主不聲吞。"；"歷歷前塵怕轉(zhuǎn)頭，鼠姜獺祭究何求。六經(jīng)燒盡斯文在，二酉探窮秘籍留。醫(yī)卜尚存秦炬外，萑蒲偏與壁楹仇。工師方伎都坑陷，況此叢殘本贅疣。"；"一人一集百年中，故紙成堆竟不終。當(dāng)日名山身后托，此時簡帙眼前空。紅巾替汝先藏拙，青史無聲百悔同。多少癡人存妄冀，可憐畢竟誤英雄。所藏舊人詩文，約七八十部，皆未有刻本者，尤可痛惜云。"；"敢希三絕顧長康，神物通靈合自翔。大索何從容物色，讕言我最感滄桑。但存一葉珠還浦，敢望余生穎處囊。怪事底須呼咄咄，本無書種繼青箱。"按，壬寅道光二十二年，洋人初入內(nèi)地。癸丑咸豐三年，紅巾賊小金子據(jù)上海。先生此詩成于乙卯，尋卒。后五年庚申，粵匪竄吾浙，余家所藏亦付劫火，每讀此詩，輒同浩嘆。
嘉應(yīng)宋芷灣太史湘，刻有《紅杏山房詩集》，余未之見。惟見其《黃鶴樓賦別》一首云："笛聲吹裂大江流，天上星辰歷歷秋。黃鶴白云今夜別，美人香草古來愁。我行何止半天下，此去休論八督州。多少煙云都過眼，酒杯閑置五湖頭。"灑落不凡，黃鶴樓自彭羨門少宰題詩后，所僅有者。
先兄少雅檉淩，又號琴軒，天姿絕人，凡星書、算術(shù)、絲竹、雜技，無不洞曉。性倜儻風(fēng)流，言談霏玉。官金山衛(wèi)千戶，轉(zhuǎn)鎮(zhèn)海衛(wèi)屯田守戎。少年受詩法于陳云伯先生，生平詩不多作，如其為人。癸丑在吳門，有七律一首云："伶俜俏影可憐單，尚復(fù)誰來問暖寒。有恨翻疑填海易，無言更比落花難。眼如綠蠟宵常淚，心似青梅日漸酸。私愿區(qū)區(qū)何日了，而今祗作等閑看。"閱十一年，甲子元旦，謂余曰："晨起筮爻，不吉。我其不臘矣。"仲春，無疾而逝。時余從軍蘇臺，從此永訣。回憶此篇，早成詩讖。悲夫。兄詩不存稿，僅記斷句《詠廊》云："尋詩千步轉(zhuǎn)，呼酒一聲通。"《紅線盜盒》云："恐污囊中劍，姑留枕上頭。"《秋葉》云："鶴立一身月，僧歸兩腳霜。"皆不愧碧城仙館衣缽。
不倒，又名不倒翁。兒戲物，亦賭酒具也。先兄嘗示一詩曰："扳不倒，真?zhèn)€巧。莫道此翁無分曉，饒他座上客常滿，四顧周旋都不惱。周圍轉(zhuǎn)，團(tuán)團(tuán)繞。轉(zhuǎn)眼昏昏都過了，何須大步向前行，只要圓通皆道好。君不見，傀儡斷線不登場，又不見，墓旁翁仲眠荒草，鐵石心腸錦繡衣，此翁看之成一笑。爾曹身與名俱滅（用杜句），輸吾崛強(qiáng)直到老。不倒，真玄妙。三墳五典無從考，或者前身是馮道。"題目雖小，寓意諷世，不即不離，洵是佳制。??！
凡作近體詩，誦之流水行云，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繰絲。能事畢矣。
道光、咸豐間，京外官名字相同，其尤奇者，有顛倒二字，同為一官。京師人語云："熙載、載熙，雙翰苑；壽彭、彭壽，兩傳臚。"蓋指興化劉融齋宮允熙載，嘉應(yīng)李采卿太史載熙；吳江殷述齋閣學(xué)壽彭，錢塘許仁山閣學(xué)彭壽也。然莫如我鄉(xiāng)吳少村中丞昌壽，與山陰吳泰交編修壽昌，姓名皆同而系同時并仕。非若相如、無忌之有慕而命名者。
郭頻迦《小游仙》詩云："偷下蓬壺暫破顏，春風(fēng)吹綠兩眉山。當(dāng)時只有狂徐福，曾隔文窗見阿環(huán)。"按，徐福無隔窗看上元夫人事，當(dāng)是東方朔之訛。
李墨仙夫子蘋，字白香。邑庠生，家居梅會里。余童時家塾師也。工詩詞，善寫花鳥，得白陽、南田宗法。著有《十三聲館詩鈔》，未梓。亂后，師亡稿失。僅記數(shù)首，亟錄存之。《對月》四絕句云："高卷湘簾問素娥，瞷人深夜欲如何。笑他不管蝸居窄，占了中庭一半多。"；"癡云撥盡碧天寬，獨(dú)在江南冷處看。愁似潮來眠未得，背馱花影倚欄干。"；"清光那顧客衣單，潑上窗紗一味寒。為問今宵娟魄下，世間可有幾人歡。"；"一更更聽一聲聲，相伴蕭齋到曉明。畢竟不如筵上燭，清輝夜夜照離情。"《暮春即事》云："石古苔紋亂似麻，攜鐺掃葉試新茶。今年別有傷心處，有淚何曾滴到花。"其他斷句如《坐雨》云："日色難于求鳳髓，春光易似熟羊脾。雨意不離蕉葉背，春愁偏上客眉頭。莓苔不綠無愁地，鬢發(fā)難青有恨人。"《寄友》云："螢游邗上疑無苑，鶴喜禾中尚有洲。"《即景》云："雨止月如不速客，春殘花似未亡人。日長午睡添新例，病起閑吟復(fù)舊癡。愛客喜占螢入戶，盼晴愁見蟻遷家。歸心不覺隨鴻翅，詩思無端上月鉤。萬事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殘冬。"
墨仙師，倚聲尤多佳構(gòu)。記其《珍珠簾·春感》云："翠煙深鎖莓苔徑，擡眼黃昬又近。香雨濕春魂，歸夢燈邊醒。尋宿垂楊鶯，栗六擺不定。半窗絲影人靜聽，畫角吹晴，疏鐘敲瞑。 依舊舞榭歌臺，記凄迷往事，誰堪同證。淚盡唾壺紅、病短桃花命。冷冷清清樓一角，嘆十載、拋人孤另。愁悶。便呆佛頑仙，也應(yīng)瘦損。"《減字木蘭花·詠江北掃帚》（婦人首飾，通草為之，形似掃帚）："金簽三寸，和露簪花紅蕊嫩。故揀含胎，留待今宵并蒂開。記曾鏡后，偷看梳頭拈在手。掃盡春愁，借問江南有此不。"
南海岑鐵泉，嘗述黃香石先生言，"七古最重對仗"，曾舉老杜贈王郎句云："豫章翻風(fēng)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此承上奇才言。他人便可衍數(shù)行，公獨(dú)括以二語，而魄力之雄，句法之大，直可擴(kuò)宇宙以受之。
林君復(fù)，臨終有句云："茂陵他日求遺草，猶喜初無《封禪書》。"和靖高士，自知封禪之非。若相如以貲為郎，病免，家貧無以為業(yè)，觀其題橋之語，可知為心慕榮利，不甘寂寞者。且封禪亦極大題目，素負(fù)文名，安得不欣然著筆，遑計后世雌黃耶。愚以為，惟李長吉一詩，轉(zhuǎn)是相如知已。詩曰："長卿居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fēng)吹鬢影。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綆。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咸豐壬子科，浙江鄉(xiāng)試，有某生死于號舍。撿其卷，上留絕句三首云："記否花陰立月時，倚欄偷賦定情詩。而今獨(dú)耐西風(fēng)冷，冰透羅鞋君未知。"；"首似飛蓬意似麻，可憐飄泊竟無家。休向秋風(fēng)嗟薄命，海棠原是斷腸花。"；"黃土叢中白骨眠，幽魂飄渺已經(jīng)年。何須更織登科記，修到鴛鴦便是仙。"哀艷欲絕，一時傳抄，以為才鬼所作，然不應(yīng)第。三首起承率直，或疑好事者為之，以警薄幸，似是。齊玉溪《見聞隨筆》，許叔坪《里乘》皆載其事，詩只二首。
梅州溫鳳樓司馬世京，當(dāng)其禮闈報罷，南旋道出袁浦時，發(fā)、捻二賊，大股下竄，江浙糜爛。鳳樓有所建議，大吏留之而不能盡其才。作詩云："燎原烽火倍驚心，飄泊江湖淚不禁。萬里冰霜磨傲骨，一天風(fēng)雨助孤吟。徙薪孰與焦頭智，求艾方知受病深。安得監(jiān)門如鄭俠，繪圖兼可作官箴。"憂時之作，可稱詩史。
唐人劉業(yè)，特賜及第。韋岫賀之曰："三十浮名，每年皆有。九重知已，曠代所無。"當(dāng)時以為榮遇。近歲，常熟翁仲淵殿撰曾源，由諸生以祖大學(xué)士文端公薨，詔予謚賜恤，孫二人賜舉人一體會試。同治癸亥科，仲淵計偕北上，禮闈落第。時兩宮眷念舊臣，榜發(fā)后，偶顧問總裁大臣："故大學(xué)士翁某之孫，曾否與試。"總裁大臣奉命于落卷中，撿得翁曾源三場全卷，進(jìn)呈。奉旨賜進(jìn)士一體殿試，遂大魁天下。吳人戲作一聯(lián)云："不鄉(xiāng)試、不會試，竟中了狀元及第；無座師、無房師，才算是天子門生。"雖野人之言，文亦俚俗，然翁之際遇圣明，方之劉業(yè)，尤為異數(shù)。
近見鏡中花史有懷七古一章云："西花橋上月如鉤，無端鉤起心上愁。西花橋下水東流，可能流到滬江頭。滬江頭，有客倚高樓，倚樓不見人如玉，瘦聳吟肩寒起粟。欲詠懷人手正僵，那堪鄰院豪絲竹。舉杯邀月云忽遮，抽刀斷水浪成花。一聲歇拍空回首，對鏡無聊枉自嗟。羅公杖，張公槎，我欲假之游天涯，胥江煙水胡云遐。"杜工部云，"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即此詩一派也，然摹仿入神，具見學(xué)力。
戊辰秋，余作《述懷》四首，載《延青閣詩鈔》，一時同人，皆有和章。推楊少梧孝廉元瑞為最。茲錄于此，詩曰："索句真從癢處搔，愁絲無奈到顛毛。雕龍許我知劉勰，指鹿憐君忌趙高。文采難韜班馬艷，劍光寧閟斗牛豪。奇才應(yīng)作何消遣，一卷陰符一卷騷。"；"亭亭一朵泰山云，霖雨蒼生豫厥勛。舟駕長風(fēng)應(yīng)破浪，輪扶大雅定超群。東南自昔傳金箭，王謝何人繼屐裙。圓折方流真鑒在，送窮端不誤斯文。"；"憂時未免悼才難，收泣新亭強(qiáng)自寬。好貨應(yīng)憐人有疾，不言還幸我無官。萬間廈苦襟懷結(jié)，一局棋甘袖手觀。飽飯黃梁清夢穩(wěn)，棃花云外日三竿。"；"推敲誰識苦吟僧，入定終疑落下乘。氣焰頗知窮后減，情波翻覺老來增。中流楫記當(dāng)年擊，大愿船期異日登。強(qiáng)學(xué)希文徒自任，耄非燭武更何能。"若忘其為步韻者，所以獨(dú)絕也。其他楊寅樵榮昭和云："志挾鵬飛萬里云，行看絕域樹奇勛。驪龍浴日人爭羨，良驥追風(fēng)自不群。就正有懷趨馬帳，問清還許著羊群。何時尊酒西窗下，剪燭聯(lián)床細(xì)論文。"；"吟容子美稱詩圣，醉喚劉伶是酒豪。"；"四海炎涼難作客，一船書畫勝為官。"黃筱瑞鼎元和句云："詩因韻險賡難穩(wěn)，酒為愁多飲益豪。""梅鶴有緣應(yīng)許隱，莼鱸無恙詎思官。"；"神仙事業(yè)希黃老，傀儡功名笑白登。"王玉田藎臣和句云："領(lǐng)袖我應(yīng)慚四杰，探囊君定列三豪。"；"校書何幸青藜照，對鏡翻愁白發(fā)增。"陳雁皋展云和云："無才未必天公忌，有志何愁薄俗憎。"；"熱腸論世思投筆，醉眼狂歌欲問天。"
歐陽公《歸田錄》云："世俗傳訛，惟祠廟之名尤甚。江南有大、小孤山，而世俗轉(zhuǎn)'孤'為'姑'，江側(cè)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zhuǎn)為'彭郎'云。彭郎，小姑婿也。"東坡詩云："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猶寓言耳。而漁洋先生送彭羨門游粵詩云："大姑彎彎眉黛長，小姑窕窈宮亭妝。三日潯陽風(fēng)信到，雙姑早晚嫁彭郎。"以羨門姓彭，而大、小姑山乃游粵所經(jīng)之地，已為巧合矣。近有佳話，尤絕新奇，同治元年，小姑山為發(fā)逆所踞。時彭雪琴宮保玉麟統(tǒng)領(lǐng)水師，相持既久，于某月日克復(fù)。宮保有詩云："書生揮麈戰(zhàn)船來，江上旌旗一色開。十萬雄師齊奏凱，彭郎取得小姑回。"妙得天成，出之蘊(yùn)藉。儒將風(fēng)流，足抗千古。??！
劇場聯(lián)對，不外勸懲諷世之語。頗多佳制，而戲臺后場罕有作者。曾見一聯(lián)云："凡事莫當(dāng)前，看戲不如聽?wèi)蚝?；為人須顧后，上場終有下場時。"用意妙絕。
上海名妓有少霞者，贈所私詩云："金粉年華似水流，誤人風(fēng)月幾春秋。琵琶江上雙垂淚，豈獨(dú)傷心燕子樓。"所私答以詩云："青衫憔悴孰相憐，紅粉飄零錦瑟弦。同是天涯怨淪落，為誰孤負(fù)十年前。"余于戊午、已未間游滬所聞。迨壬戌再來，無有知此詩者。
太倉崔不雕詩，有"黃葉聲干酒不辭"之句，當(dāng)時呼為“崔黃葉”，見《漁洋詩話》。后有博陵崔曼亭之子瘦生《詠紅葉·如夢令》詞一闋，最佳。洪稚存學(xué)使嘗呼為“崔紅葉”。詞曰："為愛吳江晚景，渡口斜陽相映。點水似桃花，無數(shù)游魚錯認(rèn)。風(fēng)定，風(fēng)定，一樣落紅堆徑。"見吳澹川《南雅堂筆記》，姓相同，詠相似，時相近，后世勿誤為一人。
錢塘戴醇士先生熙，詩文書畫，海內(nèi)珍之。晚以侍郎在籍，庚申發(fā)賊陷杭州，公死之。特贈尚書，予謚"文節(jié)"，傳其絕命詞云："撒手白云堆里去，從今不愿到人間。"可謂了然來去者。
朱少章《詩話》云："黃魯直獨(dú)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境，禪家所謂更高一著也。"此論甚確，世之學(xué)江西派者，未必知此。
相傳畢秋帆尚書撫浙時，嘗微服游西湖。遇一寒士，徘徊六橋衰柳下，口吟句云："東道不知誰是主，西風(fēng)那顧客無家。"公聞之，訊其寓所，厚贈脩脯。或曰，畢公未嘗撫浙，蓋阮蕓臺太傅事。其所遇者，為處士張秋汀云。
家遂生舍人克昌，室沈氏，名佩玉，吳興望族也。有《月下睡起》詩云："蛩吟深夜月，人臥一庭花。"十字為人傳誦。余又見其句云："四壁蟲聲秋已老，半窗月色夜如年。"《清明》云："走馬路迷紅杏雨，啼鶯聲斷綠楊煙。"可稱閨秀之杰。
嘗見某游仙詩云："昨日瑯函下九天，青鸞遙傍五云邊。已知劉徹非仙骨，只好餐霞暫駐年。"雖托之神仙荒誕，然漢武亦二千年前皇帝。若祖宗百世之上曾君事之，豈可直呼君諱？
徐荔村有《歲暮寄內(nèi)》詩云："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fēng)心與鼻俱酸。依人自笑馮歡老，作客誰憐范叔寒。寫到家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此身只當(dāng)從軍死，累汝青鸞鏡影單。"時徐客如皋，其鄉(xiāng)人陶學(xué)博國果方為校官，其夫人顧氏偶見此詩，讀之淚下，謂陶曰："同邑有斯人，可令落魄不歸耶，蓋為謀焉。"于是自脫簪珥為倡。同學(xué)諸生聞之，亦各贈金，俾徐早歸。事傳遠(yuǎn)近，以為佳話。又方南塘《得家書》詩云："老妻書至勸還家，細(xì)數(shù)江鄉(xiāng)樂事賒。彭澤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霍山茶。編茅已蓋床頭漏，扁豆初開屋角花。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留滯在天涯。"嘗與吾鄉(xiāng)秦次游孝廉光第，邂逅上海，約余同往吳門。翌日走訪，秦正束歸裝。余訝其不謀。曰："本意偕行，昨讀南塘此詩，浩然有歸志。"嗟乎，詩之足以動人也如此，故連類及之。
杜牧之"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一詩，論者紛紛。許彥周《詩話》，以為孫氏霸業(yè)系此一戰(zhàn)，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去，可見措大不識好惡。其謂周郎赤壁之戰(zhàn)，所關(guān)甚大。此詩用意不應(yīng)切切于二喬，故譏之如此。陳玉田《黃奶余話》謂牧之此詩，蓋有鑒于曹瞞當(dāng)日，惟是為不能忘情。觀其屠鄴，疾召甄氏。有"今年破賊，正為奴。"之嘆。則如二喬皆國色，亦豈不欲置之銅雀臺上乎。如此立意下語，是抉出老奸心事來。煒按，牧之是善于談兵者，其于赤壁之戰(zhàn)，東風(fēng)一炬，以為僥幸成功，誠大險事。故反言之于詩，始雋永有味，二家之說，皆未足以知牧之者。
婦人襪胸，制自楊太真。因安祿山爪傷楊妃乳，乃為襪胸蔽之，名"金訶子"。按《留青日札》載，今之襪胸，一名襕裙，自后而圍向前，故又名"合歡襕"。嘗見尤西堂有詩曰："湖羅三尺海棠紅，結(jié)束層層閉上宮。妃子金訶藏個里，姬人寶鏡掛當(dāng)中。青牛帳底常凝露，朱鳥窗前卻避風(fēng)。何日與郎親解取，最堪消渴玉酥融。"是物長二尺余，寬六、七寸。近時粵東婦女有用之者。若吳俗，則紅綃一方，揩去一角，以金絡(luò)索系諸頸，橫蔽胸前，繩結(jié)兩角圍諸腰。惟潘紱庭侍讀曾綬一詞，差能道其形像?！墩{(diào)寄風(fēng)蝶令》曰："抬袖分明見，抽襦捉搦藏。霞綃一抹認(rèn)柔鄉(xiāng)，兩兩巫峰，隱隱費(fèi)思量。兜得愁無底，遮來體更香，橫攔好夢最牽腸。小小魂靈，飛不出紅墻。"??！
偶過楊少梧齋中，見案上有《小倉山房詩集》，信手翻讀《喜楊西峰巡撫江蘇》詩云："故人開府到吳中，捧日葵花色正紅。八座有誰堪此席，半生惟我最知公。智珠在手風(fēng)云會，卿月當(dāng)天氣象空。真?zhèn)€恩膏似流水，大江西下大江東。"余謂："在手對當(dāng)頭，不較工耶。"楊曰："頭屬一人，其象小，天屬眾人，氣象大。"輒嘆前輩用字斟酌，少梧讀書心細(xì)，并不可及。
詩家多悔少作，然天機(jī)泊湊往往得之少年。如漁洋《秋柳》、隨園《落花》，縱吟到桑榆，亦復(fù)難與爭勝。
內(nèi)子吳氏，外舅芩階先生鹿鳴，登壬子賢書。無子，僅一女，亦頗讀書，年十八歸余。結(jié)褵以后，每勸之學(xué)詩，輒謝曰："中饋、縫紉是婦人職。若吟詠，為丈夫之余事耳。妾非不愛風(fēng)雅，誠恐韻語流傳，為后世選家列于釋道、倡妓之間，所不甘也。"見遠(yuǎn)識高，非余所及，不復(fù)強(qiáng)。
王漁洋先生司李揚(yáng)州，作小詞，有句云："醉客新居名者者，婦人小巷號兜兜。"蓋揚(yáng)州有地名兜兜巷，皆小家婦女繡制襪胸為業(yè)。襪胸，俗呼兜兜。又有酒肆名“者者居”，先生欲悉命名之義，使從者召之。從者誤會意旨，勾緝酒肆主人，縲紲而至。先生大駭，釋之。問其名居之義，取"近者悅，遠(yuǎn)者來"也。道光季年，陳芝楣尚書巡撫蘇州，一日偶經(jīng)胥門，有藥肆曰“半半堂”。陳公莫解其義，口誦再三。俄而，吳縣令進(jìn)謁，請示半半堂主某，應(yīng)何科罪。陳公曰："無他，適所以沉吟者，欲征典而不得也。"命訊而遣之，蓋取"半積陰功半濟(jì)人"也。二事極相類，可見居官言動，不可不慎。
海鹽黃韻珊孝廉憲清，驚才絕艷，而貌不揚(yáng)。嘗著《帝女花》、《淩波影》、《茂陵弦》等傳奇，為時所稱。其《桃溪雪》一種，尤膾炙人口。余杭有富室女，讀而慕之，寢膳俱廢，父母憂焉。會韻珊登賢書，其舅氏偕女來訪，為選婿計，見黃貌不副才，廢然而返，一時傳為笑談。顧此女亦皮相者，果其愛才，則竟委身焉可也，又奚待相攸為。惟其俗見未泯，宜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也。
金陵孫蓮水韶，赴南昌途次，寄袁簡齋師詩云："北海有書還薦禰，晉公多客舊憐韓。扁舟直溯滕王閣，華發(fā)登臨愧子安。"詩不甚工，然一氣呵成，運(yùn)用自在，四句而入六古人。使庸手為之，便如點鬼簿矣。
"晴煙漠漠柳毿毿，無那離情酒半酣。遙把玉鞭云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韋端己《古別離》詩也。"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唐鄭仲賢詩也。宋文鑒誤以為張文潛詩，非也。二詩意旨皆同，而各臻妙境。
余近客大阪，作《旅懷》詩云："霜葉林空欲暮秋，不堪覊思怕登樓。連朝詩畫無人買，戲揭高標(biāo)改賣愁。"后見無錫張荔門詩云："洗空心地俗塵刪，一卷黃庭自掩關(guān)。明日斷炊愁不得，且研殘墨畫秋山。"襟期超曠，與余詩似異而實同。荔門，名式，字抱翁，別號夫椒山人，善畫，工書法，著有《荔門集》。
云間葉湘秋蘭，有句云："流水行云多變態(tài)"，久不得對。越十余年，偶語及華亭郭又松復(fù)衡，對曰："斷冰殘雪有奇峰"。工已。
葉小鸞眉子硯，橢圓式，面有犀紋，形如半彎新月。背有跋云："舅氏從海上獲硯材三，分致余兄弟。瓊章得眉子硯，綴以二絕云：'天寶繁華事已陳，成都畫手樣能新。如今只學(xué)初三月，怕有詩人說小顰。'；'素袖輕籠金鴨煙，明窗小幾展吳箋。開簾一硯櫻桃雨，潤到青琴第幾弦。'"下署"已巳寒食題"，印章"小鸞"二字。按此二詩，《返生香集》中失載，惟陶鳧鄉(xiāng)《詠眉子硯》詞附記之。郎蘇門太守葆辰，有詩云："仙跡留傳未肯銷，摩挲片石也瓊瑤。不然銅雀臺前瓦，誰更春深憶二喬。"；"一握端溪玉不如，再休想象畫眉初。自傳晚鏡偷窺戒，不寫黃庭即紫書。"；"塵愿都從佛法拋，更無恨上月痕梢。先生若為修眉史，竟與心經(jīng)一例鈔。"吾友倪耘劬與溫筠棲聯(lián)句詠之，《調(diào)寄眉峰碧》云："樣學(xué)彎彎月，研盡隃麋屑。留得三生片石存，是士女精魂結(jié)。 鴝眼看猶活，綺懺何嘗滅。會伴疏香閣里人，吳箋寫遍詞千葉。"
番禺黃香石曰："七古一韻到底，易平直。中有疊句，用韻一頓，遂覺全體俱振。"
張船山先生，世多以詩人目之，考其官諫垣日，彈劾不避權(quán)貴。其自題畫鷹詩云："奇鷹瞥然來， 扌 雙 身在高樹。風(fēng)勁乍低頭，沉思擊何處。"可以想見風(fēng)概矣。按，船山詩豪氣淩人，格律神韻，均未入古。雖久席盛名，豈宜學(xué)步。
名字之傳，亦有前定。華亭胡公壽，書畫重于時。海東日南，輦金征求，門如市。今年過花甲，以藝名四十年。初號小橋，名遠(yuǎn)，后得其鄉(xiāng)黃秋士鞠小印，篆刻并妙，文曰："公壽長壽"，胡遂易字以行。向之名號，鮮有知者矣。黃固一時名士，畫亦超絕，公壽其字也。
元遺山《北岳》詩："東州死愛華不注，向在陋邦何足數(shù)。敬亭不著謝宣城，斷岸何緣比天姥。"言山水在通都，易于得名也。洪震老元人淳安《東泉山》詩："通都大邑人爭馳，一泉一石小亦奇。云深路絕無人處，縱有佳山誰得知。"言山水在僻遠(yuǎn)，人多不知也。余游日本，土人每訊西湖、羅浮、武夷、天臺諸勝，輒舉二詩以答。
善化許雪門太守瑤光《涼風(fēng)洞》詩云："洞里如聞鐘磬聲，洞邊風(fēng)挾雪霜鳴。瓦罌貯水因何滲，難向山靈扣物情。"自注"以瓦罌貯水當(dāng)洞口，則液液然滲出，物理不可解者如此。"嘗考凡物皆熱漲而寒縮，惟水反是。陶器儲水凍則器裂，蓋水成冰而漲使然也。涼風(fēng)洞惟其涼，故所以罌水滲出。雪門至欲叩諸山靈，是未究心格物之弊。
嘉定孫松坪致彌《歸舟口號》云："有淚何曾灑路窮，小舟欹側(cè)逆流中?？祁^白眼傾尊酒，飽看人家使順風(fēng)。"查蓮坡許其胸襟磊落，然未免露憤懣氣，失詩人溫厚之旨。
天上有文曲星而無文直星，可見詩文貴曲，不貴直，為人之道則不然。故君子之筆，意曲而詞直。小人之筆，意曲而詞亦曲。
吳梅村詩："取兵遼海哥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趙甌北題梅村集詩："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仿其句法，即以梅村詩派題梅村集，是亦文人狡獪技倆。
泰州張茂才子逸，年二十四，即蓄髯。因自號"張髯"。曾見其詩云："閑居無事捻吟髭，忽忽中年已往時。菜飯自香貧乃覺，秋燈有味病偏知。讀書只是離城好，散發(fā)多嫌出世遲。氣體日衰詩日富，不妨老子鬢成絲。"可以想見其人矣。
朱竹垞檢討《鴛鴦湖棹歌》，當(dāng)時和者數(shù)家，寫我鄉(xiāng)風(fēng)土殆盡，久已流傳。后有作者，等之自鄶、無稽。乃兵燹后，吳和甫學(xué)使按試嘉禾，以此命題。桐鄉(xiāng)嚴(yán)茂才鈖，有句云："怪底鴛鴦飛不返，湖濱尚有戰(zhàn)場花。生涯只合謀菱芡，多少東南未種田。"等句，為學(xué)使所賞識。寫瘡痍未定光景，別出新裁，可謂巧于運(yùn)用矣。
趙粹甫京卿佑宸，守江寧府時，為陸春江大令元鼎題《淮上友聲集》七律一首，記其后半云："太守成都攜一鶴，宰官嘉定紀(jì)三魚。兩家清獻(xiàn)高風(fēng)在，愿與良朋共勉諸。"恰合姓氏，易一人不可，誰謂應(yīng)酬之作無好句耶？
定海厲駭谷志，著有《白華山人詩鈔》，《江城絕句》云："江店新醪撲甕香，江城水氣逼衣涼。蔡郎橋畔絲絲柳，猶掛西風(fēng)媚夕陽。"生峭可誦。
余與春濤髥史，初未謀面。門人中田敬義索書扇，錄舊作四絕以應(yīng)。為春濤所見，介德山樗堂，訂文字交。征余近制，又錄數(shù)首付之。遽為其刻入《東京才人絕句選》中。前四絕，系癸酉春興，故《浮海集》不載，茲錄存之。"春衫初試踏青天，正好尋芳樂少年。惱煞東風(fēng)無意緒，忽飄微雨濕秋千。"；"芭蕉窗外綠陰稠，檐滴無聲宿雨收。自笑癡情癡不醒，夢中猶替落花愁。"；"閑情淡盡更如何，遣悶晴窗寫永和。羞聽梁間雙燕說，春原不負(fù)負(fù)春多。"；"尋詩彳亍小迥廊，寂寞翻疑漏點長?；ㄓ耙嗳玎徟G，月斜夜夜上東墻。"自知"艷"字未妥，然終難得一字以易之，春濤亦未有以匡我也。
秀水張云士允逵，字夔齋，別號白云閑士。授徒甪里街，與余家望衡對宇。書法無所不窺，而所宗者王圣教，得其神髓，間學(xué)海岳思翁，幾亂真跡。畫師新羅南田，不輕落筆。兵燹后，設(shè)帳滬南，時相過從。凡余之扇頭、屏幅、窗幔、書簽，悉為云士手筆。嘗刻二印見贈，其一白文，曰："與鷗同夢"，其一朱文，曰："我念梅花花念我"，他友求之，終不奏刀。為人誠樸和易，雖寄申江，仍不改村夫子本色，隱君子也。年近古稀，疾，卒于滬。詩以神韻勝，不類其為人。茲錄《寒柳》兩首云："蔓煙衰草盡含愁，空剩殘絲拂畫樓。六代繁華成昨夢，一鞭霜雪又經(jīng)秋?；拇迓湓滤徽黢R，古渡斜陽冷釣舟?；厥渍屡_攀折盡，舞腰無復(fù)舊風(fēng)流。"；"西風(fēng)搖落短長條，人去旗亭馬不驕。金谷樓臺歌管咽，玉關(guān)征戌夢魂遙。月明灞岸疏無影，煙冷江城淡欲銷。想對荒堤寒不耐，眉痕深鎖未曾描。"其時，余方追和鴛湖七子《寒柳》詩，邀其同作。既而曰："前人詠柳名作如林，頗難出色，爰再分題，各成一律，譜其處境之榮枯，以寫騷人之遇合也。"《離人亭畔》云："送盡行人絮未飄，短長亭畔雨瀟瀟。眼深閱世青猶顧，眉鎖離情翠已銷。十里曉煙鶯語滑，一鞭殘照馬蹄遙。西風(fēng)歸路天涯客，還認(rèn)平蕪舊板橋。"《思婦樓頭》云："雨重寒深強(qiáng)自持，簾前無力漾愁絲。羅幃夢遠(yuǎn)啼鶯急，繡陌春歸系馬遲。眉黛含愁吹莫展，腰圍耐病弱難支。于今飄泊休惆悵，穩(wěn)逐東風(fēng)到鳳池。"《高士門前》云："一曲鸝歌十里煙，不堪腰折賦林泉。風(fēng)搖古渡驚詩夢，月落孤村系釣船。茅舍清閑無屐到，石床安穩(wěn)有琴眠。五株蹤跡今何在，門巷依稀夕照邊。"《征夫塞外》云："生稊消息又經(jīng)年，戍客光陰劇可憐。腸斷胡塵笳十八，夢飛漢苑路三千。邊旗影里風(fēng)霜飽，畫角聲中歲月遷。秋老玉關(guān)吹雪早，殘絲愁對水濺濺。"斯人已矣，遺墨猶新，每一展誦，輒為欷歔累日。
紀(jì)曉嵐尚書云："凡作長篇，忌收處潦草，如水無歸墟，山無根麓。鋪排不難，難于氣格。層次不難，難于機(jī)軸?！堕L慶集》詩，盡有滔滔如話者，終不免輕俗之譏。"愚謂此說雖指長律而言，然古文、七古詩，皆可隅反。
庚申二月二十七日，杭州城初次失陷，瑞將軍秀，固守內(nèi)城。張總?cè)钟窳紒碓氯湛藦?fù)。李靜宣作《擬杜〈諸將詩〉》云："獨(dú)鳴孤掌守危城，四面刀光潑眼明。血戰(zhàn)一軍拼死力，眼穿七日到援兵。湖山氣慘蟲沙劫，刁斗聲嚴(yán)驃騎營。從此浙西資保障，不須風(fēng)鶴夜頻驚。"；"軍聲天半浙江潮，收拾妖氛慘不驕。奏捷良辰逢上巳，奪關(guān)故事賽元宵。風(fēng)扶紅幟憑空下，膽落黃巾徹夜逃。名將一時爭角立，論功不讓霍票姚。"余為易"危城"作"重城"；"眼"字復(fù)；"潑眼"語不類杜，易"雪色"二字，頗承許可。李名涵，字靜宣，嘉興監(jiān)生。余中表兄也。所居"心蓮花室"僅容膝。門有一聯(lián)云："人淡如鞠，屋小于船。"室懸一聯(lián)云："放膽文章拼命酒，無腔曲子斷腸詩。"其風(fēng)趣，概可想見。是年四月二十六日，郡城被難死。事平，其友朱蔭卿為之請于有司，上其事。得邀恤典，無子，詩失傳。
煮藥漫抄 卷下
翁文端公心存，年二十四時，猶一貧諸生。其《祀灶》詩云："微祿但能邀主簿，濁醪何惜請比鄰。"鄞縣陳鈞堂大令康祺，近輯《郎潛紀(jì)聞》載之云："士當(dāng)困阨無聊，易作短氣語。當(dāng)公作此詩，豈自料兩朝宰相，再世帝師，三子公卿，四世翰苑，功名福澤為本朝希有人物。"云云?？肌稘h書·孫寶傳》，"張忠為御史大夫，署孫寶主簿，徙入舍，祭灶請比鄰。"文端用漢書故事，不徒作短氣語耳。??！
桐鄉(xiāng)沈臺簪，為小滄司馬之弟。著有《三千藏印齋詩稿》，失傳。僅記其《圓夢詞》四首，有序，不錄。詩云："燕尾輕衫蛺蝶裙，罡風(fēng)吹下鳳凰群。芳齡不信圓如月，好夢無端幻作云。五字定情繁主簿，十年薄幸杜司勛。蕊宮小謫雙珠樹，粉怨香愁亦太紛。"；"閑翻珠笈小窗明，冰簟牙床七尺橫。愿乞紅絲牽一縷，自言白石訂三生。節(jié)逾上巳春無影，書校陳庚夜有情。惆悵游仙匆促甚，通詞惜未叩芳名。"；"碧桃紅映此重門，庭院無人鳳蠟昬。七夕幽期偕月老，雙星良會擬天孫?；铔]骨成佳果，草茁同心結(jié)慧根。十二碧城緣底事，溫柔鄉(xiāng)里易銷魂。"；"未刪綺語費(fèi)沉吟，懺悔難超孽海深。夜月篝燈游子影，秋風(fēng)紈扇羙人心。六州鑄錯爐镕鐵，千里相思屋貯金。知是因緣知是夢，留將公案去來今。"
和碩恭親王，名奕訢，宣宗成皇帝六子，于文宗顯皇帝為弟，于穆宗毅皇帝暨今上，則胞叔也?？滴醭扔泻痛T恭親王，諱長寧，為世祖章皇帝三子，見王士正《香祖筆記》。
詩不可盡，觀朱慶余之"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句可知。詩不可實，觀白樂天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句可知。
彭雪琴尚書，登泰山觀日，題一聯(lián)云："我本楚狂人，五岳尋山不辭遠(yuǎn)。地猶鄒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吐屬自是不凡。
陳曼壽明經(jīng)鴻誥，言有友客江北某縣署。其地有才女，所適非人。作詩云："自憐薄命嫁貧夫，明日端陽一事無。佳節(jié)莫教閑過去，聊將清水洗菖蒲。"其夫亦粗知文字者，見而愧之。夜竊鄰家牛，鬻以市節(jié)物。事發(fā)到官，直陳顛末。邑宰喚才女至，謂之曰："若能當(dāng)堂賦此事，當(dāng)宥而夫。"才女援筆立就一詩云："滔滔銀漢向東流，難洗今朝臉上羞。自笑妾身非織女，夫君何事夜?fàn)颗！?邑宰憐其才，為贖牛還，而釋其夫。??！
嘗見《納涼詞》云："疊疊奇峰起暮云，何曾一縷好風(fēng)薰。誰家庭院如人意，有水三分月二分。"；"蕭蕭虗敞小于舟，清簟疏簾布置幽。何必蕉天栽萬本，幾株槐柳巳生秋。"；"晚來放棹入荷汀，花盡擎紅蓋倚青。管住清風(fēng)與明月，水邊樓對水邊亭。"；"日長倦倚玉欄東，兩袖新涼一扇風(fēng)。不讓炎曦來一點，小窗便是廣寒宮。"署款"愛竹齋主人姚士柯"，一派空靈。小詩如此，當(dāng)亦近時作手。
徐青藤詩學(xué)昌谷體，多格格不吐語，故作驚人。直是長吉輿儓，其人之怪僻似之。
樂安蔣幼節(jié)節(jié)，著有《閑偍齋詩稿》，未梓。茲就所見，錄存數(shù)首。《贈金嘉采》云："咫尺不相見，天涯更奈何。高名人所嫉，佳句世難磨。古井生春水，空山長綠莎。連宵心寂寞，風(fēng)雨客窗多。"《寄譚廣文廷獻(xiàn)》云："不見譚生久，經(jīng)年絕寄詩。春山肥苜蓿，暮夜耿相思?；溲谬S晚，書來驛路遲。懷君無盡意，江畔立多時。"《所思》云："西風(fēng)上汀洲，落葉動芳思。不見舊時人，空來舊時地。長吟懷所思，衣露滴空翠。微步踏黃昏，月明澹沙際。"《江上》云："靜閉柴關(guān)掩雀羅，蕭蕭落葉滿巖阿。歡如好夢醒難續(xù)，愁比青山疊更多。江上西風(fēng)懷歲晚，天涯舊恨付悲歌。倦游一室成何事，獨(dú)對陳編費(fèi)勘磨。"《即事》云："凈掃桐陰好納涼，星書算術(shù)費(fèi)評量。才應(yīng)致困非關(guān)命，富不能求始敢狂。有志儻然成慧業(yè)，多愁偏是戀歡場?？蛻讶缱硖烊绾?，迢遞銀河夜未央。"《宿華亭》云："九朵芙蓉朵朵青，更無一鶴唳華亭。詩成未敢高聲唱，恐有山中木客聽。"《秋雨》云："濕云如墨未能晴，夜雨闌干夢不成。一倍鄉(xiāng)心無著處，僧廊燈底聽秋聲。"《不辨》云："沙際微茫又落帆，一江星火亸雙鬟。鵝黃水面鴉青樹，不辨焦山與象山。"
安徽壽春鎮(zhèn)，韓藎臣總?cè)?，患病，危篤。其配某氏夫人，焚香禱天，求代夫死，七晝夜不輟，果無疾而逝，總?cè)植∫嘈?，一時傳為美談。文武官挽聯(lián)甚伙，以劉嵩岳大令一聯(lián)為冠，聯(lián)云："為親闈留孝子，為君國留重臣，呼吁有靈，一片丹誠開金石；于彝倫見至情，于禮經(jīng)見變格，從容不迫，千秋青史溢芬芳。"
鄒平張賓公實居，著有《蕭亭集》。余最愛其《答王秀才問象山風(fēng)土》一首云："休將風(fēng)土問山翁，欲習(xí)山翁莫憚窮。有徑皆穿紅樹里，無人不在白云中。花香鳥語隨時變，水色嵐光到處同。夜半柴門常不閉，南村頗有太平風(fēng)。"此等境地，與之萬戶侯當(dāng)不易也。
婁東有神童，七歲能屬對。其父執(zhí)號陸目山者，攜之玩于市，遇四眼井，指以命對。童呼"伯伯"連聲，蓋即以“陸目山”對也。先兄琴軒時寓荔支園，陸挈童至。庭有冬青樹，命對，應(yīng)聲曰："秋白梨"，先兄即買梨食之。昨有女童張貞竹，八歲能作擘窠大字?；蚺e古之神童以"元著超超"對"小時了了"者，即以"小時了了"命更對。女童書"大才槃槃"四字?；蛟唬?尚能續(xù)否？"答曰："于天則'晨露瀼瀼'，于地則'流水湯湯'，于人則'大言炎炎'，惟君所命，無不可以對者。"聞二童父，皆非儒者。灃泉無源，芝草無根，信夫。??！
余家舊藏嚴(yán)藕漁寫意"柳塘平遠(yuǎn)"小幅，其自題《臨江仙》云："無多煙雨旗亭路，為誰縈損風(fēng)流。新來消盡兩眉愁，不知當(dāng)日意，生怨隔紅樓。 桃葉桃根同悵望，知他何處維舟。玉鉤斜畔女墻頭，昏鴉棲不定，霜月滿揚(yáng)州。"高江村題《青玉碗》云："瞑煙輕染橫塘樹，微寫出、江南路。斷岸危橋疑可度，桃花溪澗，葭蘆浦溆，總是蒙蒙霧。 剡藤半幅無多處，意外山川深幾許，鄉(xiāng)思年年朝復(fù)暮。青簾沽酒，畫船聽雨，何日成歸去。"今畫已通靈，而詞猶可記也。
江寧李小漁少尹元壽，詩才清絕。《旅居遣興》云："梅子黃時雨不休，炊煙低只傍簾鉤。老蛙深坐怒何事，笑倒一枝紅石榴。"何嘗不佳，奈家數(shù)太小何。
禾中七子以詩名，道光季年，結(jié)"鴛湖詩社"，選韻分題，郵傳唱和，壇坫之盛，欲邁乾、嘉?？逃小而x水聯(lián)吟集》，余亂后回里搜訪，不復(fù)得。今僅憶《寒柳》數(shù)首，亟錄于此。詩曰："零落千條與萬條，西風(fēng)吹緊晚蕭蕭。略存畫意疏難寫，但覺煙痕冷欲銷。老感凋殘秋士鬢，病憐憔悴美人腰。天涯客去無消息，回首秾春信更遙。于源。"；"眉黛銷除別緒縈，樓臺何處問前程。空心未免增衰態(tài)，冷眼偏能識世情。走馬閑來無熱客，閉門高臥有先生。從今不作繁華想，始信文章老更成。黃金臺。"；"腰肢憔悴倚斜陽，相望依依總斷腸。虛擲黃金買春夢，可能青眼媚冬郎。芙蓉池沼沉沉霧，鸚鵡樓臺淺淺霜。記得當(dāng)時歌舞地，美人三五嫁王昌。黃燮清。"；"斜陽冷落白門潮，對此巑岏魂欲銷。弱縷疏于覊客鬢，經(jīng)年瘦盡舞人腰。關(guān)山阻雪飛羌笛，笠屐沖寒上灞橋。漢殿寂寥荒苑閉，朔風(fēng)吹遍短長條。"；"歷盡風(fēng)霜剩朽株，鴉邊雁外暮天孤。讓他朋輩成槐棘，笑我殘年廁葦蒲。飛絮光陰渾似昔，生稊消息莫嫌枯。冬心自有知音在，奚藉聽鸝舊酒徒。"又?jǐn)嗑洌?脫完往昔迎風(fēng)葉，縮盡年時蘸水條。堤畔無人來系馬，天涯有客正思家。"前三首憶是于、黃三家。其余不能確指何人所作，要不外乎七子之詩也。七子為秦光第次游、于源辛伯、孫瀜次公、黃金臺鶴樓、黃憲清韻珊、岳鴻慶余三、楊均小鐵甫是也。
同里于辛伯明經(jīng)源，又號秋洤。體甚肥，同人呼為于胖胖。名與詩名并著，刻有《一粟廬詩草》、《題紅閣詞》、《語兒村笛》、《燈窗瑣話》、《柳隱叢談》諸種，鉛槧未完，紅羊劫至，流離瑣尾，轉(zhuǎn)徙上海。時方戒嚴(yán)，以面生可疑，幾罹不測。賴先兄琴軒與張一山臬椽、馮蓮士參軍，力為斡旋，得免于禍。未幾物化。諸作鐫板未久，流傳絕少，記其《傾脂河曲》云："錦帆涇畔東風(fēng)歇，舊夢繁華正愁絕。憔悴蛾眉何處歸，落花一夜飛紅雪。陶朱公里起妝臺，了鳥文窗對水開。一泓瀉作珊瑚色，曾與娉婷靧面來。珠樓想見藏嬌日，香奩狼籍晨妝畢。一滴櫻唇點絳余，雙渦杏臉凝膏濕。滿堤漫水自溶溶，不照興亡照冶容。辱井陳宮斜日冷，渭流秦國晚霞紅。我來河上獨(dú)延佇，芙蓉冷落寒塘雨。綺閣常居掃黛人，苔磯時有浣紗女。相傳艷跡已千年，瀲滟金波秋可憐。恨紫愁紅流不盡，橋邊猶泊五湖船。"他句如《生子》云："亦欲青藍(lán)存此想，若為豚犬豈初心。"《寒月》云："雄心帳外聞笳起，歸思刀頭對鏡占。"
"官人"乃隋唐間語，《北史·梁彥光傳》："初，齊亡后，人情險诐，妄起風(fēng)謠，訴訟官人，千變?nèi)f變。"《舊唐書》："高祖即位，官人百姓賜爵一級。"則官人，乃州縣令佐之稱也。顧炎武《日知錄》："南人稱士人為官人"。韓昌黎《王適墓志銘》："一女憐之，必嫁官人。"王漁洋《香祖筆記》："晏元獻(xiàn)求擇婿于范文正，文正曰：'公女若嫁官人，則仲淹不敢知，必求國士，無如富高者。'高，即鄭公弼舊名也。"杜工部詩："劍外官人冷"，杜牧之詩："去年學(xué)官人，竹馬繞回廊。"明制，郡王府自鎮(zhèn)國將軍以下，稱呼止曰 "官人"。吳俗，稱小兒女曰 "官人"，猶不失尊貴之意。至近日，妓女亦呼為"官人"，則褻矣。嘗聞姚梅伯丈云："明季呼官妓曰 '官人'，以別土妓，今沿明俗。"丈素稱博學(xué)，此說定有所本。！！
陽湖黃仲則二尹與洪稚存、孫淵如，同里同時。其《兩當(dāng)軒詩鈔》，稚存為之序，至比之李供奉，似推崇太過?！侗苯娫挕吩u仲則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鶴"字易"蝶"字，則庶幾近之。余讀二尹詩，豪不如稚存，俊不及淵如，其病在澀滯，五古時有孤峭之句，要亦一時之杰。番禺張南山先生，獨(dú)愛其《綺懷詩》，嘗有句云："三百年來談綺語，朱竹垞黃仲則樂蓮裳郭頻伽幾人同。"各人取舍之不同如此。
昆山唐逸夫，善畫花卉鳥蟲，其女名英，世其業(yè)，適同里顧生。伉儷甚得，其自題《桃花白頭翁》詩云："怨雨啼晴啄未休，春光一段屬誰收。愁人爭得如飛鳥，花里雙雙到白頭。"未久，遽卒。青浦廖古檀之女云錦，字織云，能畫工詩。自題《白桃花》詩云："五更風(fēng)雨惜秾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歸泗涇馬氏子，中歲而寡。昔人云"女子無才便是德"。余曰："女子無才便是福"，于斯二人，益信此說。偶與齊玉溪丈語及，丈笑曰："豈獨(dú)女子。"
李昌谷《京城》詩云："驅(qū)馬出門意，牢落長安心。兩事向誰道，自作秋風(fēng)吟。"節(jié)短韻長，五絕正鵠。袁中郎《嚴(yán)州城》詩云："世人輕寒儒，窮骨誰相敬。如何嚴(yán)州城，尚以嚴(yán)為姓。"語激意露，太失溫厚。
"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貌，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易。"此查初白先生之論，而《隨園詩話》誤以為查心谷語，余竊增其說曰："詩之趣在真不在奇，詩之妙在超不在僻，詩之俊在神不在采，詩之工在煉不在琢。"陳曼壽曰："尚有詩之高在品不在峻，詩之贍在才不在博。"
杜牧之《邊上聞笳》云："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游人一聽頭先白，蘇武爭禁十九年。"晚唐胡曾《詠史》云："漠漠黃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銷十九年。"胡詩全用牧之詩意。
往年在泰安道上旅店壁間，見《早發(fā)》五律一首云："村店夜沉沉，登車別恨深。氣寒衣有凍，霜重月無陰。畫稿千巖雪，詩心百煉金。雞聲滿林谷，初日在高岑。"款署"禹帆"二字。后至德州，訪悉張廣文，名烐，號禹帆，嘉祥人。詩為其舊作，遂與訂交。因詩識人，不可謂非佳話。
杜工部無海棠詩，然"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非海棠而何。王□□不詠茉莉花，然"欹煙邑露暗香濃，曾記瑤臺月下逢。"非茉莉而何。
同里吳穎函觀察昌言，才氣豪邁，議論風(fēng)生。著有《懷初堂詩鈔》，未梓。曾見其亂后回杭《遣懷》四律云："卅年浪跡遍天涯，頭白歸來感物華。惟有澄潭空印月，更無老樹好棲鴉。關(guān)心飄泊同飛絮，轉(zhuǎn)眼凄涼對落花。畢竟鵑啼聽不得，兒男到處可為家。"；"絕無聊賴獨(dú)憑欄，天意茫茫欲問難。佳句每從愁里得，好花偏向病中看。聽來時事眉先縐，話到人情齒已寒。亂后還鄉(xiāng)居不易，故將駿馬整雕鞍。"；"慷慨興師胸有竹，和戎遺禍相無才。幾番對月空搔首，萬里懷人獨(dú)舉杯。眼底難求匡世策，山中豈泛棟梁材。但憑天意誅群盜，喜看三軍解甲回。"；"大道偏從曲徑通，維摩行腳任西東。難逢青眼翻遭忌，揮盡黃金不諱窮。勝算空爭棋局外，疑團(tuán)頓起酒杯中。挽回風(fēng)氣真無術(shù)，枉把文章上相公。"穎函為少村中丞昌壽從弟，少即遠(yuǎn)游，以軍功洊保道員，亂后還鄉(xiāng)，時中丞物故，再游西湖謁當(dāng)?shù)溃坏弥?。故其詩慷慨激昂，多不平之氣，蓋有所由來也。有"獨(dú)坐圖"雅照，一時名公巨卿，題詠殆遍。丁丑春，見諸裝池家，裒然成一大觀。
忘機(jī)客作《上海小樂府》云："歡愛碧桃花，儂歌白團(tuán)扇。電線蟄海底，往來誰得見。玻璃莫作鏡，火油休爇燈。但照見郎面，不照見郎心。明月不常明，好花不常好。怪煞輕氣球，隨風(fēng)會顛倒。前日錦上花，今朝途中棘。鐵廠生郎心，機(jī)械安可測。"用意新奇，音節(jié)古勁。然非曾游滬上者，不解其妙也。
同治甲戌年，余受日本文部之聘，元月三日東渡。時同人知者絕少，惟楊少梧司訓(xùn)有《送別》四絕，差不寂寞。詩曰："九州誰復(fù)解憐才，重幣翻從海外來。枉說中華賢路廣，千金無地筑高臺。"；"征書取畫購詩文，倭國風(fēng)流自古云。怪底能求蕭穎士，才名異域早傳聞。"；"萬里乘風(fēng)到日邊，壯游今讓祖生先。年來溷跡紅塵慣，好向扶桑濯足便。"；"十年風(fēng)雨話聯(lián)床，一字推敲未敢忘。從此思君應(yīng)望海，東來紫氣即文光。"乙亥春，少梧謁選，得從化教職，又次年，卒于官。往，同寄王吉甫司馬廡下，談藝恒至雞唱，平生益友當(dāng)首屈一指，今日思之，能不愴然。
余自浮海東游，詩格為之一變。前后二度，得詩四卷，力洗浮華。竊欲希蹤大雅，惟《贈丹羽花南》一律，即效其體，詩云："閑情賦與定情篇，才艷如君合并傳。詩虎酒龍名士習(xí)，鏡鸞釵燕美人緣。棃花夢醒三更月，楊柳春吹一笛煙。不是雙鬟誰解唱，旗亭韻事似當(dāng)年。"甫脫稿，森春濤即選以付梓。評曰："我輩所喜，在此種詩，一讀瑯然，不覺圈破了。"其見賞如此，然非余愜心之作也?；吓c德山樗堂、永阪石埭，詩學(xué)西昆，為東國之秀。余嘗欲選三家詩合刻，未果。樗堂、花南相繼赴玉樓之召，聞石埭尚存，當(dāng)亦不復(fù)往年綺靡矣。
臨桂倪耘劬大令鴻，為張南山入室弟子。曾刻有《桐陰清話》行世。已卯邂逅申江，傾蓋如故。出示《自羊城入都述懷》四律云："朝天萬里上金臺，塵海今番眼界開。自分出山同小草，不辭沖雪共寒梅。參方我學(xué)游僧去，遣嫁人嗤老女來。聞道帝城槃敦盛，云龍可許角群才。"；"無田何敢說歸耕，且束輕裝賦北征。攬鏡驚心雙鬢改，據(jù)鞍放膽一身行。看花始踏長安道，如豆曾居短簿名。休怪宰官遷太驟，同袍幾輩早專城。"；"圖畫江山滿路看，嶙峋詩骨不禁寒。丹黃自挾蟲魚業(yè)，朱紫誰迎螞蟻官。鏡海觀潮杭一葦，車塵度嶺歷千盤。此行定閱風(fēng)霜苦，才覺安居羨伯鸞。"；"浮沉宦海十余年，先著輸他祖逖鞭。雙腳慣行千里路，一心常信七分天。飛騰何日山公薦，物色誰人國士憐。從此蘆溝橋畔月，夜深應(yīng)伴客星圓。"其時方輯《風(fēng)義錄》，采時人詩甚伙，其第三首二聯(lián)，蓋紀(jì)實也。
袁崧生自超，為香亭太守曾孫。著有《戢影述錄》，茲采其《秦淮劫余》竹枝詞二首云："畫出雙蛾幾許長，時新妝束仿吳爣。蝤蠐不借訶棃護(hù)，低覆輕云一翦香。"；"妝仿吳娘較若何，吳爣無此好淩波。淺幫鞋子新羅襪，裙底添嬌比孰多。"香亭艷體，為隨園所稱。若崧生者，可謂能承家學(xué)者矣。
陸放翁《還縣》詩句云："飛飛鷗鷺陂塘綠，郁郁桑麻風(fēng)露香。"夫陂塘、鷗鷺、風(fēng)露、桑麻，人所共知也。而一出以"飛飛、郁郁"等六字，便覺生趣溢于紙上，所謂化工之筆。然細(xì)思此六字，亦極平常，但用之得動蕩之氣耳。會心須從此等處領(lǐng)取?；蛑^王益我祭酒先謙，煉作五言云："陂塘狎鷗鷺，風(fēng)露長桑麻。"工則工已，神韻轉(zhuǎn)遜，蓋陸以虛寫，故靈。王之"狎"字、"長"字，坐實，故板耳。余曰："五律與七律不同，昔人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若去疊字，便不成語。王詩自是五言標(biāo)格。"
合江蔣八霞肇齡，詩才豪放，亦李芋仙之流亞，豈蜀中詩派如是，抑山川之氣使然耶。錄其《游滬感賦》六首云："海上樓船塞上鴻，潮來汐去過吳淞。蜂窠早換宜春字，西歷冬至后十日，賀新年。馬路長拖貫月虹。賭酒征歌輸往日，落花啼鳥怨東風(fēng)。飄零叵耐空江冷，霜葉如華醉晚楓。"；"海邦生計仰支那，實富真強(qiáng)較若何。大略雄才卑位老，成名豎子負(fù)心多。黧民覿面疑封豕，墨客揮毫競換鵝。十二紅樓天不夜，為誰風(fēng)雪聽笙歌。"；"天外飛鸞走鈿車，梵王宮殿客煎茶。爐香爇吐纏綿字，弦索聲催頃刻花。紅袖緊身縫哈喇，青娥活計教琵琶。舊游惝恍揚(yáng)州夢，孽海波濤嘆靡涯。"；"芳園結(jié)隧采真游，足跡如臨外九州。北調(diào)南腔新樂府，東漸西被古諸侯。風(fēng)光細(xì)膩鮫人淚，波浪崢嶸蜃市樓。笑問君平占馬念 否，客星多少犯牽牛。"；"郁金門牓署姑蘇，小字先生柳外呼?；ㄗ倶浅窖?，風(fēng)搖榆樹晚棲烏。畫眉有客邀張敞，罵座何人及灌夫。暗祝蛛絲添綱密，晴空香靄墮青蚨。"；"團(tuán)食何嫌舉手勞，碧玻璃盞紫葡萄。羔鮮錯雜供燔炙，冠蓋縱橫會七刀。浮海人逢蒼水使，尋春客讓綠林豪。等閑風(fēng)月君應(yīng)悔，磷火銷金焰日高。"寫上海華洋雜處，繁華風(fēng)景，非身歷其境者不能道。
岳鄂王詞傳誦于世，韓蘄王亦能詞，罕有知者。王當(dāng)解柄退休，騎驢湖上之日，作《南鄉(xiāng)子》詞曰："人有幾多般，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都是夢，為官，玉寶妻兒宿孽纏。年事已衰殘，須鬢蒼蒼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處，貪歡，祗為癡迷誤幾賢。"將軍也，而使蘊(yùn)結(jié)不平之氣，翻為曠達(dá)之言，良足悲矣。詞見《湖壖雜記》。江寧布政使署，為前明中山徐武寧王賜第瞻園，即萬春園故址。有長聯(lián)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問樓外青山，山外白云，何處是唐宮漢闕；小苑春來，鶯喚起、一庭佳麗?？闯剡吘G樹，樹邊紅雨，此間有舜日堯天。"相傳為中山王手筆，王之勛烈足以媲美鄂、蘄，而遭際過之。然投戈弄翰，亦復(fù)不讓儒臣，傳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觀此，諳武備者未嘗不能文事也。
有號仲和，名鈞者，不詳姓氏。題劉子謙"白云山館圖"七古云："高崖巨壁何所有，上有云煙下塵垢。誰者結(jié)廬山之阿，以手攫云云在牅。我生未作江漢游，披圖恍惚神為留。卻憶江南舊游地，千山萬山不可記。鐘山嵸崒如蟠龍，最高峰上白云寺。王靈瓏飛閣干青霄，登高一覽神魂銷。迷離杳靄云生屨，空中雪雨翻天瓢。前有百尺屹立之浮圖，后有萬頃空碧之平湖。靈谷深松洪濤瀉，龍溪虎洞相周紆。況復(fù)一日百幻變，云出云歸開生面。俄而金碧俄而赭，丹云耶，山耶，倐隱現(xiàn)。邇來烽火云中飛，山形依舊神全非。山下兵戈尚轉(zhuǎn)戰(zhàn)，山頭林木余斜暉。安得跨鶴橫江來滄洲，淩駕空塵埃，顧視云山蒼蒼常不改。與子酣歌轟飲心顏開。"七古所忌平直，必時露奇峭之句乃不薄弱。篇中頗有警句，一結(jié)通篇振起，亦近時斫輪老手?；蛳釉彴自粕?，詞繁尚欠開拓，是固吹毛之索，不可不指出，以俟識者。
余《西京雜詩》之一云："若云行道亦慚顏，惟有詩文露一斑。三宿去齊殊孟子，是何濡滯為看山。"王冶梅曰："君東游三載，極文酒留連之樂，臨行有此詩，則君之抱負(fù)具見，非徒作也。"昔王蒙謂："劉君知我，勝我自知。"我于冶梅亦云。
仁和衛(wèi)雪蕉廣文梓材，博學(xué)工文，著有《紹衣堂詞賦稿》，茲錄其《綠陰》詩云："名園依水竹林深，浮暖輕煙靄作陰。幽徑乍疑人步屧，疏籬盡許客眠琴。非關(guān)云氣層層布，不假山光淡淡侵。棋局敲殘?zhí)煊?，芭蕉窗外影沉沉?
蕭山周慧僧茂才濂，見示所輯《嘉會堂閨秀詩偶鈔》二冊，作者十?dāng)?shù)家，皆其親串并浙人也。古今體均備，多著題之作。茲選五人，秦?zé)ā堵勓恪范稍疲?一聲唱徹碧天秋，消息衡陽似舊不。閱歷不辭關(guān)塞遠(yuǎn)，生涯猶作稻梁謀。驚心旅館牽遙思，努力征途慣浪游。蘆荻灘邊風(fēng)月冷，可知有客倚樓頭。"；"一行斜字畫樓前，忽地清音出暮煙。雌伏不妨潛水國，雛鳴可許過云天。少陵詩興牽今夜，蘇武鄉(xiāng)愁勝去年。惆悵蓬程翔未得，敝廬風(fēng)雨逼青氈。"《憶菊》云："獨(dú)憶孤標(biāo)瘦似人，清芬惜別剩吟身。每當(dāng)開徑應(yīng)回首，縱不逢秋也愴神。品到至高疑近傲，交緣極淡轉(zhuǎn)形真。重陽風(fēng)雨覊何處，老圃疏籬入夢頻。"《問梅》云："省識寒香漫舉杯，南枝曾否有春來。湖山十載客中客，綺閣連宵開未開。欲證前身惟皓月，誰聯(lián)眷屬在瑤臺。如將絢爛夸文品，玉骨緣何獨(dú)占魁。"
又關(guān)本內(nèi)《新綠》詩云："乍晴天氣總青蔥，四月清和揚(yáng)惠風(fēng)。流水池塘新漲后，斜陽庭院嫩煙中。二分秀色迷芳草，一抹輕陰上綺櫳。漫立柳堤西向望，天涯離思正匆匆。"
又馬希曾《砧聲》一律云："星稀月暗數(shù)聲微，秋老榆林木葉飛。紫塞霜清攙畫角，紅閨夜靜理寒機(jī)。十年遠(yuǎn)戌鄉(xiāng)心切，一枕長安舊夢非。冷韻不堪驚客耳，梧桐庭院雨霏霏。"
又周氏《探春》云："步出芳郊景物幽，東風(fēng)吹起興悠悠。池塘夢草尋前度，蓬島簪花訪舊游。北苑鶯花何處是，南朝金粉幾多留。陽春煙景如相召，擕酒聽鸝孰與儔。"又句云："近向園中聽好鳥，遠(yuǎn)從柳際識歸人。"亦佳。
又彭氏《漁父詞》云："家近桃花源畔居，得魚換取酒盈壺。閑來一夢江天闊，月滿篷窗雪滿湖。"胸襟寥闊，不類閨秀吐屬。合集十?dāng)?shù)家，當(dāng)以此詩為最。又《詠燕》句云："待久不歸簾緩下，似曾相識話偏長。"
湯義仍《七夕醉答君東》詩云："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目掏檀痕教小伶。"臨川四夢，今日海內(nèi)風(fēng)行，當(dāng)其時則固無人會也。若非自掏檀痕，終恐知音難遘，此傷心二字，天下錦繡才子共之。
"寒日照逾白，凍云凝不行。過橋人跡少，伏莾客心驚。透骨風(fēng)如刺，嚙輪冰有聲?；碾u聞四起，殘夢續(xù)難成。"周蓉岑作此詩，亦昔年山左道中，村店壁間所見，遍訪其人不得，今錄存之。
明嘉靖時，王、李倡七子社，謝榛以布衣被擯，徐渭憤其軒冕壓韋布。渭殊有氣骨，而榛之詩名固自有也。
隨園老人《詠鏡》云："望去空堂疑有路，照來如我竟無人。"自占身分。
楹聯(lián)必貼切人、地乃佳，官廨尤難得體。襄陽龐大令掌運(yùn)，以名進(jìn)士出宰鎮(zhèn)平，有循吏風(fēng)。撰聯(lián)云："居近臥龍，尚友千秋賢宰相；家傳展驥，服官百里古諸侯。"公堂一聯(lián)云："有片刻安閑，且勤爾業(yè)；非十分冤枉，莫入公門。"前聯(lián)抱負(fù)，后聯(lián)仁慈，并足不朽。
苕東正帆氏《宮怨》詩云："金鼎香銷玉漏殘，曉妝懶效綠云盤。入宮未識君王面，自覺裙腰日漸寬。"怨而不怒，得風(fēng)人之旨，惜傳者不記姓名。
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中年愛簡練，老年愛淡遠(yuǎn)，學(xué)隨年進(jìn)，要不可以無真趣，則詩自可觀。
五律發(fā)端甚難，結(jié)句尤不易。黃香石先生贈李蓬萊道士詩云："昔者蓬萊子，羊城一見之。相思傍江水，問訊到龍祠。忽漫開清酌，飄然醉不辭。青天云散后，明月共題詩。"八句蟬聯(lián)而下，一氣揮灑，置太白集中幾不能辨。岑鐵泉嘗謂，"此詩最難結(jié)，非此便不妙。"余曾與陳曼壽商榷累日，竟不得易一字，舉此可以為法。
余姚邵梅岑椿成，余總角交也。庚申亂后，海上重逢，填《臨江仙》詞贈余兄弟云："記得昔年譚藝處，風(fēng)來簾幙生香。并將酒氣入詩腸。誰知?dú)g聚促，翻恨別離長。 凝望紫荊花下樂，季方不讓元方。青山從此付奚囊。相逢何所贈，擫笛譜新腔。"《浪淘沙·調(diào)柴青士納妾》云："明月古揚(yáng)州，夢轉(zhuǎn)西樓。桃花門巷系鳴騮。早是文君心里事，司馬風(fēng)流。 密意兩綢繆，乍喜還羞。夜如何夜閏更籌。枕上忽聞鸚鵡語，喚起梳頭。"后入云間戎幕，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意甚得。忽染時疾，卒于上海水仙宮。余挽詩有云："平生足跡半塵海，垂死肩輿入梵宮。"深傷之也。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千車萬馬九衢上，回首看山無一人。"同一意也，一則率直可厭，一則雋永有味。
"韓文公贈張曙詩云：'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以忠直自比，而以奸佞待人，豈圣賢謙己恕人之意哉?？际镏疄槿耍酂o奸佞似江總者。若曰以文才論，何不以鮑照、何遜為比，而必曰江總乎。此乃韓公平生之病處。而宋人多學(xué)之，謂之占地步，心術(shù)先壞矣。何地步之有。"右楊慎《升庵外集》載之如此。煒按，唐承六朝之敝，江總文名，震于梁、陳間。故唐人言文才，每推崇之。如李義山《贈司勛杜十三員外》詩云："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yīng)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漢江遠(yuǎn)吊西江水，羊祐韋丹盡有碑。"由此觀之，狎客多人獨(dú)欽總持者，略其生平，重其文才耳，不獨(dú)韓公一人云。然宋人學(xué)之，豈韓公之初心哉。李義山《九成宮》詩："風(fēng)逐周王八駿蹄"，或謂穆王八駿，刺佚游。紀(jì)文達(dá)公云："王融《曲水詩序》，庾信《華林園馬射賦》，率作佳事用，不以為刺。大抵唐人比擬人物，只取一節(jié)，不似后來之拘忌。"紀(jì)公是說，足以折服升庵。??！
趙秋谷《談龍錄》載吳修齡之言曰："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變盡。啖飯則飽，飲酒則醉。醉則憂者以樂，喜者以愁。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fēng)、小弁之道，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者也。"此論入微，詩文之軌，判若涇渭。
近數(shù)十年來，枝官之多，亙古未有。陸沈之嘆，微末尤甚。然如嚴(yán)秋槎參軍之以詩鳴于山左，吳康甫二尹以篆隸名于我浙，呂德福巡檢以墨蘭傳于粵東，是皆一時之杰。粵有名妓綺蘭，亦能畫，呂眷之。嘗于郭少泉處，見呂與綺蘭合作"蘭花冊子"。蔣伯生因培題詩云："玉釧聲中點筆斜，風(fēng)枝露葉影交加。芬芳竟體人如玉，肯寫幽蘭以外花。"；"楚騷苗裔玉精神，對影便娟自寫真。展卷但聞香氣息，如蘭人是畫蘭人。"；"猗蘭一曲奏青琴，人海寥寥覓賞音。認(rèn)取春風(fēng)雙影子，幾生修得到同心。"又陳琨題云："呂生畫蘭不見蘭，交融水墨骨珊珊。呂生畫蘭蘭宛在，鳳舞鸞回神不改。"；"密葉離披散綺蔥，疏莖歷亂點深紅。蓬松寶髻綴華露，飄緲湘帶搖晨風(fēng)。"；"如煙芳草迷空谷，中有佳人顏如玉?，幥俪跖钕闵鲢鲋干舷驽?。"；"涉江我欲采芙蓉，蘭澤煙深路冥蒙。憑君腕底憐花意，盡付春宵一夢中。"原注謂綺蘭校書也。后有黃子未若濟(jì)題詩云："一自離騷賦國香，哀愁幽恨遍衡湘。欲滋九畹談何易，才結(jié)同心便斷腸。靜依薜荔立黃昬，凄絕空山吊古魂。解識春風(fēng)多怨思，煙花露葉盡啼痕。"玩其詩意，似其時綺蘭已亡故。此外題者，多有悼惋之語。呂畫法文、趙，洵是逸品，合之嚴(yán)、吳二家，各擅一長，異地三絕。
枚乘《七發(fā)》云："以八月，觀濤于廣陵之曲江。"夫廣陵之濤，在漢已艷稱之。而今曲江之名，多無知者。會稽山陰，右軍序而蘭亭始著。黃州江滸，玉局賦而赤壁始傳。豈山川之顯晦，亦各有時耶。夫山川顯晦尚亦有時，而況于人乎。錢唐梁晉竹詩云："落霞秋水洵奇才，芝蓋春旗暗奪胎。可惜當(dāng)年佳 稿，不曾留與后人來。"；"夜半琵琶發(fā)曼聲，青衫有客淚縱橫。秋江一個商人婦，傳到而今沒姓名。"亦此意也。
跋一
日本于我朝，為同文國。其島地雖夾海，然其政府多魁杰騖遠(yuǎn)之士，喜操切，既夷琉球為縣，則又思摐朝鮮以為樂。而其民猶多詩人，往往歌吟于嵁巖深谷中，不悅歐默諸遠(yuǎn)人操切之習(xí)。余于丁亥應(yīng)方伯許公召，來江寧，揖嘉興葉君松石于平政堂之東偏，蒼奇有遠(yuǎn)致。松石固嘗再渡遼海，側(cè)趼長崎，橫肱大阪，足比神戶，北極橫濱而達(dá)東京，為日本語言師。諳其國之趣尚，銳意繕開辟。然島為太平海所束，不能北取使鹿、使犬之地，以壯其輔，則將轉(zhuǎn)而西、而南，以恣其所圖，而窮數(shù)島之力，不足以濟(jì)之，久且益罷，而轉(zhuǎn)無以自固。則其民之歌吟于嵁巖深谷中者，夫豈無深意而為此也。松石覊日本，凡成《煮藥漫抄》二卷，中多論詩。其友小野愿、福原公亮者，猶能感其言而思所以永之。嗚呼，松石固蒼奇。松石之為詩也，有遠(yuǎn)致，而其論詩也，亦如其人。宜乎小野、福原詩人之不能忘，而其詩亦能播諸海外也。余將有北行，讀《煮藥漫抄》畢，因書所聞之松石者以貽之。武進(jìn)劉可毅識。
跋二
余舊有《煮藥閑抄》之輯，屬稿未竟，為福原周峰攜去。尋以病歸，澷不省記。甲申夏服官秣陵，會得周峰書，言將謀付剞劂，可謂嗜痂有癖矣。追維曩作，疵病孔多，亟郵書索原稿卒業(yè)，不覺慚汗之涔涔也。卷首辱老友湖山翁弁言，情見乎詞，感深沒齒。思損益一二，以副周峰盛意，迄不得暇。乙酉春，退居白下，偶抱采薪，閉門謝客，取前稿改竄，爰續(xù)若干條，厘為二卷。將以還寄故人，俾知仆健在，興復(fù)不淺，當(dāng)必色然喜也。若其謬誤，尚乞匡正。夢鷗逸史識。
葉松石佚詩
《步陳鴻誥重至山城韻》（刊一八八零年八月廿二《申報》）
避暑留都始自隗，禁嚴(yán)未許挈輿臺。后塵今被先生步，神武以來第二回。丙子季夏，余由東京解館來游山城，時鐵道初建，僅至日向町，中國人未有至者，余以賓師，故得縱行。
攬鏡朝來感鬢絲，論才錦段愧邱遲。知心喜有陳無己，百里郵筒索和詩。時余寓大阪，距西京約百里。
附 陳鴻誥原詩：《重至山城》
市駿無媒老郭隗，黃金何處筑高臺。掛帆擬別三山去，卻被風(fēng)神引又回。時有延余課授詩文者，故復(fù)到此。
柳堤風(fēng)軟揚(yáng)絲絲，消夏來游正是遲。偃水嵐山無限景，一齊收拾付新詩。
《客大阪將之東京因病不果遂決歸計感賦留別》（刊一八八三年正月十五《申報》）
乘興東來亦偶然，攝津留滯忽經(jīng)年。聊憑詩畫雙枝筆，當(dāng)作桑麻二頃田。有愿探奇偏阻跡，曩聞月瀨梅花之勝，以無不果游。無心著錄竟流傳。消夏，拙著坊肆求稿梓行。平生愛結(jié)煙霞契，誰料翻多翰墨緣。
多病孱軀不耐秋，垂簾鎮(zhèn)日擁衾裯。膽瓶有蕊來蜂采，手稿無蕓任蠹游。疇昔壯懷強(qiáng)弩末，只今鄉(xiāng)思大刀頭。昨宵偶憶鱸魚美，夢向南湖放釣舟。
云萍聚散原難定，去住謀成頃刻間。仲舉情殷懸榻待，東京成島柳北許為東道主人。子猷興盡棹舟還，遠(yuǎn)招概謝期他日。有馬愛堂為其友聘余去廣島，又田邊古香延余赴備中，皆以病辭。 高誼都將返故山，結(jié)習(xí)未除聊復(fù)爾，代人倚枕把詩刪。橫山政和、田部苔園、土屋伯毅諸詩稿置案頭既久，臨行始為點定。
回首東京彼一時，儒林循吏盡相知。此來訪舊原初志， 今去還山豈所期。四海論交思鮑叔，五湖歸隱逐天隨。養(yǎng)疴健后重游必，故友相逢喜不支。
《王冶梅待詔歸自東瀛余將之官白下滬下相逢賦此言志喜錄就曼壽新儂少泉吟定》（刊一八八三年十一月初四申報）
三神山外倦游還，邂逅申江忽破顏。久別應(yīng)添詩稿富，細(xì)看各話鬢毛斑。云萍聚散原前定，鴻雪因緣豈等閑。鄭重今宵同剪燭，明朝便欲唱陽關(guān)。
附錄一
風(fēng)入松
讀鄉(xiāng)賢葉松石《煮藥漫鈔》，喜其論詩廿字，惜刊本不傳。遂與范、于兩君將之重印問世，以發(fā)幽光耳。初學(xué)倚聲，拉雜充數(shù)，用湖海樓原韻。辛巳蒲月蓉坡吳香洲。
片颿嘎嘎渡瀛東，簫吹萬櫻中。請書問字皆騷客，且泛觴、飛月簾櫳。終覺浮名贏得，石林原是家風(fēng)。 藥鐺漫煮病難工，煙篆繞蒼松。鬢絲禪榻空堆砌，唱?dú)w來、夢與鷗同。記否蒲郎梅竹，蒲作英與松石同里同時，且亦有東瀛之行，漫鈔中卻不著一字?；腥缫饩G情紅。
附錄二
思佳客
鄉(xiāng)先賢葉煒?biāo)墒小吨笏幝n》行世，詩話之作也，其品藻、識見絕人，然今已成稀本，故有重刊之舉。辛巳芒種后十日，余方校稿畢，天甫大雨，乃喟然嘆曰："當(dāng)清季國運(yùn)漸衰之際，時毋渥盼，天不假年，柰松石何。"吟此聊以抒懷，天河漁民于能識。
節(jié)近黃梅雨太匆，困人天氣與時同。且依煮藥消幽恨，卻悟詩人托運(yùn)窮。 浮萬里，游倭東，蒼松奇石有清風(fēng)。憶昔鴛水多才子，幾許相逢在夢中。
又
落盡櫻花何太匆，談詩論藝豈雷同。天涯飄泊風(fēng)塵際，海內(nèi)支離雨露窮。 吟富士，醉籬東，清詞麗句染春風(fēng)。鯤鵬吹雪花間住，遺韻流芳桑梓中。
也算"好事近"
（代后記）
香洲兄建議將葉松石的《煮藥漫抄》列印出來 ，以使這位十九世紀(jì)的老靈魂能在故鄉(xiāng)嘉興復(fù)活。今年五月二十八日，我把嘉興市圖書館藏的光緒十七年（1891）金陵刻本借出來復(fù)印，交給了于能兄。
查我自己一九九一年寫的日記，有一則與葉松石有關(guān)。當(dāng)時我在市地方志辦公室工作，也算市志編輯。有一天，嘉興外事辦公室轉(zhuǎn)來一封信，要求協(xié)助查找葉松石的生平。據(jù)信上說，日本有一個叫橫田量夫的人對葉松石感興趣。橫田量夫在日本大阪經(jīng)營中國書籍的書店里工作，他向日本富士國際交流室提出這個要求，交流室的杉澤和已與嘉興外事辦直接聯(lián)系。當(dāng)時嘉興與日本富士已結(jié)為友好城市，所以用官方的話來說："查找葉松石的材料，是促進(jìn)中日友誼。"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打聽和查考，市志辦起草了一封答橫田量夫的信，談了葉松石的大致簡歷，如葉松石名煒，嘉興人，著有《煮藥漫抄》，同治甲戌（1874）去日本教外語，其墓志銘為俞曲園撰等。我由此知道周作人有一篇題為《煮藥漫抄》的文章，知堂說他有兩本《煮藥漫抄》，只是紙色不同。還知道日本人永井荷風(fēng)曾經(jīng)在文章中回憶，他年輕時，家里掛過葉松石的字幅?？上兄巨k沒有查到葉松石的生卒年份。
我在查找日記時，發(fā)現(xiàn)自己曾抄錄一張葉松石佚詩的卡片。根據(jù)出處，我去檔案館查找光緒六年（1880）的《申報》，進(jìn)行核對。這是葉松石步陳曼壽《重至山城》韻的詩作。陳曼壽也是嘉興人，葉松石在詩中說："后塵今被先生步"，又說："知心喜有陳無己，百里郵筒索和詩。"我見有資料，說嘉興的蒲華光緒七年去日本是陳曼壽的關(guān)系?？梢娝麄?nèi)酥g交游的密切程度。除了這里提到的葉松石、陳曼壽、蒲竹英，還有多少嘉興人去了日本？他們對日本文化的貢獻(xiàn)有多大呢？
六月十六日，于能兄標(biāo)點了《煮藥漫抄》后，填了兩闕《思佳客》。香洲兄覆校原稿后，填了一首《風(fēng)入松》。他們攛掇我填一闕《好事近》，因我不懂倚聲，只能藏拙。
在以后的數(shù)天里，我試圖查到葉松石的生卒年份。從史念主編嘉興市志上得到一條線索："光緒八年（1883）的《申報》上有葉松石決定回國的詩：《客大阪將之東京因病不果遂決歸計感賦留別》。"傅逅勒來電話說他未刊的嘉秀人名考略中也沒有生卒年份，只是提到姜德明主編的《黃裳書話》中談到《煮藥漫抄》。王欲祥等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有"葉煒"條目，談到《煮藥漫抄》，北圖、南圖、湘圖和日本大阪等圖書館均有藏本，有意思的是書中寫道："葉煒（1763-1821），字允光，號意亭，慈溪人。"可想這是同名同姓的兩個人，混為一談。
六月二十六日，我再去檔案館查《申報》，查到了《嘉興市志》中記載的詩，我反復(fù)吟誦詩中的"昨宵偶憶鱸魚美，夢向南湖放釣舟"，深有感慨。我還在同一年十一月的《申報》中查到另一首詩：《王冶梅待詔歸自東瀛余將之官白下滬下相逢賦此志喜錄就曼壽新儂少泉吟定》。這些詩均署"鴛湖信緣生"，與《煮藥漫抄》書后所署的"夢鷗逸史"，都可作為市志的補(bǔ)充材料。
當(dāng)天晚上向于能兄借《黃裳書話》一讀，我連夜抄錄了以下這段話："我（黃裳）還是花了四角錢買了一冊光緒十七年金陵刻本的《煮藥漫抄》，書是薄薄的一本，只二卷，是書話之類的東西。作者則是嘉興葉煒（松石）。葉松石在光緒六年又重游大阪。此書則是病中所記。前面有日本湖山老人小野愿的序文（明治十五年）。買到這本小書，我是非常高興的。不只因為這是隔了十多年以后，重新閱肆得到的第一本舊書，更為了這是一百零四年前，在中國還沒有派公使時就到日本去進(jìn)行文化交流的前輩的作品。"黃裳這篇文章寫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四日。中國始派駐日公使是日本的明治十年（1877），大名鼎鼎的黃遵憲就是這一年去日本，比葉松石整整晚了四年。
《煮藥漫抄》列印問世了。我手頭查不到俞曲園為之撰寫的墓志銘，也無法向日本的橫田量夫訊問。留下遺憾，盼望會得到意外的驚喜。
范笑我 二OO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序一
松石先生抱經(jīng)濟(jì)，能文章，顧不盡其用而名藉于東國。片帆越海，為風(fēng)雅宗。于其歸也，彼都人士競以詩贈。裒然成巨帙，使讀之者見東人之情之厚，益景仰先生之道誼，足為吾國光也。客歲識先生于鐘阜，知以賢隱于下僚，既乃出贈詩以示，并寄所著是冊來邗上，諈諉校字。余不能詩，何足以知先生之言詩。竊聞之，詩本人情，君子于此觀世變焉。先生評隲往古，語下如鐵，而于存故舊之誼，闡幽潛之光，尤三致意。則所以話詩者，不僅以詩著，而先生之詩之散見于唱和間者，片羽一斑，亦堪睹矣。昔人讀《石林燕語》、《錄話》諸書，謂其說詩處如匡鼎。余于先生亦云。
光緒十有六年庚寅春仲寶應(yīng)朱百遂拜識。
序二
詩人之窮愁落魄，固為千古常事，不足深怪也。然至海外零丁、貧病無依如葉君松石可悲者，蓋亦少矣。松石負(fù)奇才不得志。往年我文部省延之東渡，為東京漢學(xué)教師，暇則與吾曹相唱詶，吟花嘯月，風(fēng)流自娛，未為窮也。厥后再來，流寓平安、浪華間，身外所赍，破硯殘毫耳。余向聞其嬰病，心竊憫之。頃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藥閑抄》一冊，云："是松石病中所錄，以病不愈去，臨去以屬余者。海濤萬里，其生死未可知，子其序之。"余見書名愴然，讀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則復(fù)不勝澘然也。松石年才四十余，著述頗多，而此書論詩、論人皆有特見，非尋常詩話之比。蓋觸感抒懷，深自省悟者。使其病得差，則今日之窮困愁苦，適足以為異日成名之資，若其不然，使松石所成就終于此，則天之于才人獨(dú)何薄耶。此余之所以感愴不能巳也。公亮勇于義，有俠氣，必能刻此卷，以謀不朽，故為題一言還之。吁，才人志士，自不憂其身之死而憂世無一知已，今松石雖貧病幽郁如此，而得海外知已若公亮，以傳名后世，則可以少有所慰矣乎。
日本明治十有五年壬午夏湖山老人小野愿拜序。
識
隨手捃摭近世往哲逸事，均有意趣，堪資談柄，論詩能不狥名，而獨(dú)具卓識。如藏園、船山、仲則三家，為斯世所盛推，而予獨(dú)不滿其詩。君于張、黃亦有微詞，可稱不謀而合。遠(yuǎn)則堪繼君家《石林新語》，近則與調(diào)生丈《鷗陂漁話》相頡頏。
光緒已丑仲秋古吳西脊山人秦云識于白門旅次
煮藥漫抄 卷上
余以光緒六年夏重游日本，滯大阪十閱月。辛巳暮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疾，就醫(yī)葛野郡。既而還大阪，養(yǎng)疴自由亭，凡醫(yī)者，咸誡勞心。于是廢棄筆硯，屏絕書卷，日惟兀坐，以養(yǎng)丹元。然無所事事，心猨難馴，倏忽萬里，轉(zhuǎn)不若以一卷束縛之，而著述考據(jù)，并非所宜。偶撿舊稿，寓目一二，時于書眉紙尾，見有曩日論詩之語，雖不中肯綮，要亦一時會心，兼記片羽吉光，詎忍仍令散失，乃就藥爐余候，拉雜錄之，名之曰《煮藥漫抄》者，紀(jì)實也。
上海城西一粟庵禪林，多白桃花。嘉善黃丹秋杞孫，賦七律四首，禁用冰、霜、雪、月等字，余兄弟并有和章，原作錄存于此。詩云："別院紛紛蜂蝶忙，一枝凈土擢瑤芳。蘭因已斷拋紅粉，蓮座相依映縞裳。佳儷神仙空即色，歡場歌舞淡彌忘。而今莫更嘲粗俗，要與梅花比淺妝。"；"夕陽小塢影沉沉，和露和煙弱不禁。息后無言持本色，志師作偈悟禪心。春風(fēng)人面空懷舊，潭水交情孰比深。篋里浣花箋褪艷，強(qiáng)拈枯管和清吟。"；"東風(fēng)露井昔承恩，雨灑輕綃濺粉痕。閨怨應(yīng)歌妾薄命，冶游偏令客銷魂。傳奇有恨空題扇，買笑何心復(fù)倚門。我意欲隨流水去，全家移住武陵源。"；"素靨何須對鏡勻，秾華洗盡見風(fēng)神。無瑕碧玉小家女，奪艷錦袍新寵人。影入棃花籠薄霧，落隨柳絮送殘春。此間種比綏山美，消夏晶盤待摘新。"時方避兵，故用武陵源事，結(jié)以滬產(chǎn)水蜜桃，比美亦不泛，惟息夫人稱后不習(xí)見。
鎮(zhèn)平黃香鐵孝廉釗，詩才豪邁，著作甚富，由縣令改就教職，轉(zhuǎn)翰林院待詔。番禺張南山先生戲贈以聯(lián)云："七品、八品、九品，品愈趨而愈下；初集、二集、三集，集日積而日高。"蓋以知縣階七品，教諭八品，翰林待詔從九品，故戲之也。其詩出入何、李，不愧作家。嘗記其《論劉項》詩云："大風(fēng)歌，思猛士；垓下歌，泣女子。猛士為君守四方，女子為君酬一死。吁嗟乎，女子之死氣如虹，猛士之死死狗同。"
湘陰郭韻先侍郎嵩燾，巡撫廣東，以事去位。作《述懷留別》四律云："浩劫東南未息兵，遭時我亦忝專城。知民疾苦真慚位，與世乖違敢近名。掃葉文書勤拂拭，斷齏心事劇分明。三年尺寸曾何補(bǔ)，孤負(fù)深宵對短檠。"；"世事江河日夜流，古人先我有深憂。輸琛西海猶唐典，鼓棹南宮但越謳。犀首直須無事飲，鳶肩豈信有功侯。六條行部吾安放，虛擁旌麾學(xué)督郵。"；"積雨翻成曀曀陰，刺桐拂檻影蕭森。粵臺澒洞龍蛇窟，虞苑銷沈草木林。無縱詭隨民疾亟，是何濡滯主恩深。誰言肺附戈矛起，慚愧平生取友心。"；"衰遲聞道未名家，生世波瀾詎有涯。新漲光陰過小麥，故山夢寐見秋瓜。人才邱壑違塵軌，歸計滄江理釣槎。滿眼瘡痍心未展，更余情思寄蒹葭。"錄之以待知其事者論定，至詩頗俊爽有味，惜結(jié)意與秋瓜句犯復(fù)。
吳江張春水先生澹，才華淵博，家富藏書，紅巾之亂，盡毀于火。作《悼書詩》，并序云："余性好聚書，自幼至今，經(jīng)、史、子、集俱收并蓄，分貯六廚，卷帙五千有余。一身心力，畢悴于茲。至如自著詩、文，亦不下四五十本，中經(jīng)當(dāng)代巨公如梁山舟、齊梅麓、黃霽青、吳仲倫、湯雨生、家仲雅諸老，丹黃甲乙，精校評定。除攜帶客中外，壬寅、癸丑兩厄寇亂，散失已多。乙卯亂定，重歸上海，豈意盡為灰燼，片楮不存，放聲一慟而已，哭以四律，聊紀(jì)感傷。"詩曰："凄風(fēng)何處唁長恩，劫火銷余氣失溫。半世儲藏殊不易，六廚灰燼亦無存。丹黃朱墨拋心血，粉碎虛空剩淚痕。破甑遺簪同一喟，不容故主不聲吞。"；"歷歷前塵怕轉(zhuǎn)頭，鼠姜獺祭究何求。六經(jīng)燒盡斯文在，二酉探窮秘籍留。醫(yī)卜尚存秦炬外，萑蒲偏與壁楹仇。工師方伎都坑陷，況此叢殘本贅疣。"；"一人一集百年中，故紙成堆竟不終。當(dāng)日名山身后托，此時簡帙眼前空。紅巾替汝先藏拙，青史無聲百悔同。多少癡人存妄冀，可憐畢竟誤英雄。所藏舊人詩文，約七八十部，皆未有刻本者，尤可痛惜云。"；"敢希三絕顧長康，神物通靈合自翔。大索何從容物色，讕言我最感滄桑。但存一葉珠還浦，敢望余生穎處囊。怪事底須呼咄咄，本無書種繼青箱。"按，壬寅道光二十二年，洋人初入內(nèi)地。癸丑咸豐三年，紅巾賊小金子據(jù)上海。先生此詩成于乙卯，尋卒。后五年庚申，粵匪竄吾浙，余家所藏亦付劫火，每讀此詩，輒同浩嘆。
嘉應(yīng)宋芷灣太史湘，刻有《紅杏山房詩集》，余未之見。惟見其《黃鶴樓賦別》一首云："笛聲吹裂大江流，天上星辰歷歷秋。黃鶴白云今夜別，美人香草古來愁。我行何止半天下，此去休論八督州。多少煙云都過眼，酒杯閑置五湖頭。"灑落不凡，黃鶴樓自彭羨門少宰題詩后，所僅有者。
先兄少雅檉淩，又號琴軒，天姿絕人，凡星書、算術(shù)、絲竹、雜技，無不洞曉。性倜儻風(fēng)流，言談霏玉。官金山衛(wèi)千戶，轉(zhuǎn)鎮(zhèn)海衛(wèi)屯田守戎。少年受詩法于陳云伯先生，生平詩不多作，如其為人。癸丑在吳門，有七律一首云："伶俜俏影可憐單，尚復(fù)誰來問暖寒。有恨翻疑填海易，無言更比落花難。眼如綠蠟宵常淚，心似青梅日漸酸。私愿區(qū)區(qū)何日了，而今祗作等閑看。"閱十一年，甲子元旦，謂余曰："晨起筮爻，不吉。我其不臘矣。"仲春，無疾而逝。時余從軍蘇臺，從此永訣。回憶此篇，早成詩讖。悲夫。兄詩不存稿，僅記斷句《詠廊》云："尋詩千步轉(zhuǎn)，呼酒一聲通。"《紅線盜盒》云："恐污囊中劍，姑留枕上頭。"《秋葉》云："鶴立一身月，僧歸兩腳霜。"皆不愧碧城仙館衣缽。
不倒，又名不倒翁。兒戲物，亦賭酒具也。先兄嘗示一詩曰："扳不倒，真?zhèn)€巧。莫道此翁無分曉，饒他座上客常滿，四顧周旋都不惱。周圍轉(zhuǎn)，團(tuán)團(tuán)繞。轉(zhuǎn)眼昏昏都過了，何須大步向前行，只要圓通皆道好。君不見，傀儡斷線不登場，又不見，墓旁翁仲眠荒草，鐵石心腸錦繡衣，此翁看之成一笑。爾曹身與名俱滅（用杜句），輸吾崛強(qiáng)直到老。不倒，真玄妙。三墳五典無從考，或者前身是馮道。"題目雖小，寓意諷世，不即不離，洵是佳制。??！
凡作近體詩，誦之流水行云，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繰絲。能事畢矣。
道光、咸豐間，京外官名字相同，其尤奇者，有顛倒二字，同為一官。京師人語云："熙載、載熙，雙翰苑；壽彭、彭壽，兩傳臚。"蓋指興化劉融齋宮允熙載，嘉應(yīng)李采卿太史載熙；吳江殷述齋閣學(xué)壽彭，錢塘許仁山閣學(xué)彭壽也。然莫如我鄉(xiāng)吳少村中丞昌壽，與山陰吳泰交編修壽昌，姓名皆同而系同時并仕。非若相如、無忌之有慕而命名者。
郭頻迦《小游仙》詩云："偷下蓬壺暫破顏，春風(fēng)吹綠兩眉山。當(dāng)時只有狂徐福，曾隔文窗見阿環(huán)。"按，徐福無隔窗看上元夫人事，當(dāng)是東方朔之訛。
李墨仙夫子蘋，字白香。邑庠生，家居梅會里。余童時家塾師也。工詩詞，善寫花鳥，得白陽、南田宗法。著有《十三聲館詩鈔》，未梓。亂后，師亡稿失。僅記數(shù)首，亟錄存之。《對月》四絕句云："高卷湘簾問素娥，瞷人深夜欲如何。笑他不管蝸居窄，占了中庭一半多。"；"癡云撥盡碧天寬，獨(dú)在江南冷處看。愁似潮來眠未得，背馱花影倚欄干。"；"清光那顧客衣單，潑上窗紗一味寒。為問今宵娟魄下，世間可有幾人歡。"；"一更更聽一聲聲，相伴蕭齋到曉明。畢竟不如筵上燭，清輝夜夜照離情。"《暮春即事》云："石古苔紋亂似麻，攜鐺掃葉試新茶。今年別有傷心處，有淚何曾滴到花。"其他斷句如《坐雨》云："日色難于求鳳髓，春光易似熟羊脾。雨意不離蕉葉背，春愁偏上客眉頭。莓苔不綠無愁地，鬢發(fā)難青有恨人。"《寄友》云："螢游邗上疑無苑，鶴喜禾中尚有洲。"《即景》云："雨止月如不速客，春殘花似未亡人。日長午睡添新例，病起閑吟復(fù)舊癡。愛客喜占螢入戶，盼晴愁見蟻遷家。歸心不覺隨鴻翅，詩思無端上月鉤。萬事因循成久客，一年容易又殘冬。"
墨仙師，倚聲尤多佳構(gòu)。記其《珍珠簾·春感》云："翠煙深鎖莓苔徑，擡眼黃昬又近。香雨濕春魂，歸夢燈邊醒。尋宿垂楊鶯，栗六擺不定。半窗絲影人靜聽，畫角吹晴，疏鐘敲瞑。 依舊舞榭歌臺，記凄迷往事，誰堪同證。淚盡唾壺紅、病短桃花命。冷冷清清樓一角，嘆十載、拋人孤另。愁悶。便呆佛頑仙，也應(yīng)瘦損。"《減字木蘭花·詠江北掃帚》（婦人首飾，通草為之，形似掃帚）："金簽三寸，和露簪花紅蕊嫩。故揀含胎，留待今宵并蒂開。記曾鏡后，偷看梳頭拈在手。掃盡春愁，借問江南有此不。"
南海岑鐵泉，嘗述黃香石先生言，"七古最重對仗"，曾舉老杜贈王郎句云："豫章翻風(fēng)白日動，鯨魚跋浪滄溟開。"此承上奇才言。他人便可衍數(shù)行，公獨(dú)括以二語，而魄力之雄，句法之大，直可擴(kuò)宇宙以受之。
林君復(fù)，臨終有句云："茂陵他日求遺草，猶喜初無《封禪書》。"和靖高士，自知封禪之非。若相如以貲為郎，病免，家貧無以為業(yè)，觀其題橋之語，可知為心慕榮利，不甘寂寞者。且封禪亦極大題目，素負(fù)文名，安得不欣然著筆，遑計后世雌黃耶。愚以為，惟李長吉一詩，轉(zhuǎn)是相如知已。詩曰："長卿居茂陵，綠草垂石井。彈琴看文君，春風(fēng)吹鬢影。梁王與武帝，棄之如斷綆。惟留一簡書，金泥泰山頂。"
咸豐壬子科，浙江鄉(xiāng)試，有某生死于號舍。撿其卷，上留絕句三首云："記否花陰立月時，倚欄偷賦定情詩。而今獨(dú)耐西風(fēng)冷，冰透羅鞋君未知。"；"首似飛蓬意似麻，可憐飄泊竟無家。休向秋風(fēng)嗟薄命，海棠原是斷腸花。"；"黃土叢中白骨眠，幽魂飄渺已經(jīng)年。何須更織登科記，修到鴛鴦便是仙。"哀艷欲絕，一時傳抄，以為才鬼所作，然不應(yīng)第。三首起承率直，或疑好事者為之，以警薄幸，似是。齊玉溪《見聞隨筆》，許叔坪《里乘》皆載其事，詩只二首。
梅州溫鳳樓司馬世京，當(dāng)其禮闈報罷，南旋道出袁浦時，發(fā)、捻二賊，大股下竄，江浙糜爛。鳳樓有所建議，大吏留之而不能盡其才。作詩云："燎原烽火倍驚心，飄泊江湖淚不禁。萬里冰霜磨傲骨，一天風(fēng)雨助孤吟。徙薪孰與焦頭智，求艾方知受病深。安得監(jiān)門如鄭俠，繪圖兼可作官箴。"憂時之作，可稱詩史。
唐人劉業(yè)，特賜及第。韋岫賀之曰："三十浮名，每年皆有。九重知已，曠代所無。"當(dāng)時以為榮遇。近歲，常熟翁仲淵殿撰曾源，由諸生以祖大學(xué)士文端公薨，詔予謚賜恤，孫二人賜舉人一體會試。同治癸亥科，仲淵計偕北上，禮闈落第。時兩宮眷念舊臣，榜發(fā)后，偶顧問總裁大臣："故大學(xué)士翁某之孫，曾否與試。"總裁大臣奉命于落卷中，撿得翁曾源三場全卷，進(jìn)呈。奉旨賜進(jìn)士一體殿試，遂大魁天下。吳人戲作一聯(lián)云："不鄉(xiāng)試、不會試，竟中了狀元及第；無座師、無房師，才算是天子門生。"雖野人之言，文亦俚俗，然翁之際遇圣明，方之劉業(yè)，尤為異數(shù)。
近見鏡中花史有懷七古一章云："西花橋上月如鉤，無端鉤起心上愁。西花橋下水東流，可能流到滬江頭。滬江頭，有客倚高樓，倚樓不見人如玉，瘦聳吟肩寒起粟。欲詠懷人手正僵，那堪鄰院豪絲竹。舉杯邀月云忽遮，抽刀斷水浪成花。一聲歇拍空回首，對鏡無聊枉自嗟。羅公杖，張公槎，我欲假之游天涯，胥江煙水胡云遐。"杜工部云，"王楊盧駱當(dāng)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即此詩一派也，然摹仿入神，具見學(xué)力。
戊辰秋，余作《述懷》四首，載《延青閣詩鈔》，一時同人，皆有和章。推楊少梧孝廉元瑞為最。茲錄于此，詩曰："索句真從癢處搔，愁絲無奈到顛毛。雕龍許我知劉勰，指鹿憐君忌趙高。文采難韜班馬艷，劍光寧閟斗牛豪。奇才應(yīng)作何消遣，一卷陰符一卷騷。"；"亭亭一朵泰山云，霖雨蒼生豫厥勛。舟駕長風(fēng)應(yīng)破浪，輪扶大雅定超群。東南自昔傳金箭，王謝何人繼屐裙。圓折方流真鑒在，送窮端不誤斯文。"；"憂時未免悼才難，收泣新亭強(qiáng)自寬。好貨應(yīng)憐人有疾，不言還幸我無官。萬間廈苦襟懷結(jié)，一局棋甘袖手觀。飽飯黃梁清夢穩(wěn)，棃花云外日三竿。"；"推敲誰識苦吟僧，入定終疑落下乘。氣焰頗知窮后減，情波翻覺老來增。中流楫記當(dāng)年擊，大愿船期異日登。強(qiáng)學(xué)希文徒自任，耄非燭武更何能。"若忘其為步韻者，所以獨(dú)絕也。其他楊寅樵榮昭和云："志挾鵬飛萬里云，行看絕域樹奇勛。驪龍浴日人爭羨，良驥追風(fēng)自不群。就正有懷趨馬帳，問清還許著羊群。何時尊酒西窗下，剪燭聯(lián)床細(xì)論文。"；"吟容子美稱詩圣，醉喚劉伶是酒豪。"；"四海炎涼難作客，一船書畫勝為官。"黃筱瑞鼎元和句云："詩因韻險賡難穩(wěn)，酒為愁多飲益豪。""梅鶴有緣應(yīng)許隱，莼鱸無恙詎思官。"；"神仙事業(yè)希黃老，傀儡功名笑白登。"王玉田藎臣和句云："領(lǐng)袖我應(yīng)慚四杰，探囊君定列三豪。"；"校書何幸青藜照，對鏡翻愁白發(fā)增。"陳雁皋展云和云："無才未必天公忌，有志何愁薄俗憎。"；"熱腸論世思投筆，醉眼狂歌欲問天。"
歐陽公《歸田錄》云："世俗傳訛，惟祠廟之名尤甚。江南有大、小孤山，而世俗轉(zhuǎn)'孤'為'姑'，江側(cè)有一石磯謂之'澎浪'磯，遂轉(zhuǎn)為'彭郎'云。彭郎，小姑婿也。"東坡詩云："舟中賈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猶寓言耳。而漁洋先生送彭羨門游粵詩云："大姑彎彎眉黛長，小姑窕窈宮亭妝。三日潯陽風(fēng)信到，雙姑早晚嫁彭郎。"以羨門姓彭，而大、小姑山乃游粵所經(jīng)之地，已為巧合矣。近有佳話，尤絕新奇，同治元年，小姑山為發(fā)逆所踞。時彭雪琴宮保玉麟統(tǒng)領(lǐng)水師，相持既久，于某月日克復(fù)。宮保有詩云："書生揮麈戰(zhàn)船來，江上旌旗一色開。十萬雄師齊奏凱，彭郎取得小姑回。"妙得天成，出之蘊(yùn)藉。儒將風(fēng)流，足抗千古。??！
劇場聯(lián)對，不外勸懲諷世之語。頗多佳制，而戲臺后場罕有作者。曾見一聯(lián)云："凡事莫當(dāng)前，看戲不如聽?wèi)蚝?；為人須顧后，上場終有下場時。"用意妙絕。
上海名妓有少霞者，贈所私詩云："金粉年華似水流，誤人風(fēng)月幾春秋。琵琶江上雙垂淚，豈獨(dú)傷心燕子樓。"所私答以詩云："青衫憔悴孰相憐，紅粉飄零錦瑟弦。同是天涯怨淪落，為誰孤負(fù)十年前。"余于戊午、已未間游滬所聞。迨壬戌再來，無有知此詩者。
太倉崔不雕詩，有"黃葉聲干酒不辭"之句，當(dāng)時呼為“崔黃葉”，見《漁洋詩話》。后有博陵崔曼亭之子瘦生《詠紅葉·如夢令》詞一闋，最佳。洪稚存學(xué)使嘗呼為“崔紅葉”。詞曰："為愛吳江晚景，渡口斜陽相映。點水似桃花，無數(shù)游魚錯認(rèn)。風(fēng)定，風(fēng)定，一樣落紅堆徑。"見吳澹川《南雅堂筆記》，姓相同，詠相似，時相近，后世勿誤為一人。
錢塘戴醇士先生熙，詩文書畫，海內(nèi)珍之。晚以侍郎在籍，庚申發(fā)賊陷杭州，公死之。特贈尚書，予謚"文節(jié)"，傳其絕命詞云："撒手白云堆里去，從今不愿到人間。"可謂了然來去者。
朱少章《詩話》云："黃魯直獨(dú)用昆體工夫，而造老杜渾成之境，禪家所謂更高一著也。"此論甚確，世之學(xué)江西派者，未必知此。
相傳畢秋帆尚書撫浙時，嘗微服游西湖。遇一寒士，徘徊六橋衰柳下，口吟句云："東道不知誰是主，西風(fēng)那顧客無家。"公聞之，訊其寓所，厚贈脩脯。或曰，畢公未嘗撫浙，蓋阮蕓臺太傅事。其所遇者，為處士張秋汀云。
家遂生舍人克昌，室沈氏，名佩玉，吳興望族也。有《月下睡起》詩云："蛩吟深夜月，人臥一庭花。"十字為人傳誦。余又見其句云："四壁蟲聲秋已老，半窗月色夜如年。"《清明》云："走馬路迷紅杏雨，啼鶯聲斷綠楊煙。"可稱閨秀之杰。
嘗見某游仙詩云："昨日瑯函下九天，青鸞遙傍五云邊。已知劉徹非仙骨，只好餐霞暫駐年。"雖托之神仙荒誕，然漢武亦二千年前皇帝。若祖宗百世之上曾君事之，豈可直呼君諱？
徐荔村有《歲暮寄內(nèi)》詩云："雙手空空歲又闌，西風(fēng)心與鼻俱酸。依人自笑馮歡老，作客誰憐范叔寒。寫到家書千點淚，算來歸計十分難。此身只當(dāng)從軍死，累汝青鸞鏡影單。"時徐客如皋，其鄉(xiāng)人陶學(xué)博國果方為校官，其夫人顧氏偶見此詩，讀之淚下，謂陶曰："同邑有斯人，可令落魄不歸耶，蓋為謀焉。"于是自脫簪珥為倡。同學(xué)諸生聞之，亦各贈金，俾徐早歸。事傳遠(yuǎn)近，以為佳話。又方南塘《得家書》詩云："老妻書至勸還家，細(xì)數(shù)江鄉(xiāng)樂事賒。彭澤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霍山茶。編茅已蓋床頭漏，扁豆初開屋角花。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留滯在天涯。"嘗與吾鄉(xiāng)秦次游孝廉光第，邂逅上海，約余同往吳門。翌日走訪，秦正束歸裝。余訝其不謀。曰："本意偕行，昨讀南塘此詩，浩然有歸志。"嗟乎，詩之足以動人也如此，故連類及之。
杜牧之"東風(fēng)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一詩，論者紛紛。許彥周《詩話》，以為孫氏霸業(yè)系此一戰(zhàn)，社稷存亡、生靈涂炭都不問，只恐捉了二喬去，可見措大不識好惡。其謂周郎赤壁之戰(zhàn)，所關(guān)甚大。此詩用意不應(yīng)切切于二喬，故譏之如此。陳玉田《黃奶余話》謂牧之此詩，蓋有鑒于曹瞞當(dāng)日，惟是為不能忘情。觀其屠鄴，疾召甄氏。有"今年破賊，正為奴。"之嘆。則如二喬皆國色，亦豈不欲置之銅雀臺上乎。如此立意下語，是抉出老奸心事來。煒按，牧之是善于談兵者，其于赤壁之戰(zhàn)，東風(fēng)一炬，以為僥幸成功，誠大險事。故反言之于詩，始雋永有味，二家之說，皆未足以知牧之者。
婦人襪胸，制自楊太真。因安祿山爪傷楊妃乳，乃為襪胸蔽之，名"金訶子"。按《留青日札》載，今之襪胸，一名襕裙，自后而圍向前，故又名"合歡襕"。嘗見尤西堂有詩曰："湖羅三尺海棠紅，結(jié)束層層閉上宮。妃子金訶藏個里，姬人寶鏡掛當(dāng)中。青牛帳底常凝露，朱鳥窗前卻避風(fēng)。何日與郎親解取，最堪消渴玉酥融。"是物長二尺余，寬六、七寸。近時粵東婦女有用之者。若吳俗，則紅綃一方，揩去一角，以金絡(luò)索系諸頸，橫蔽胸前，繩結(jié)兩角圍諸腰。惟潘紱庭侍讀曾綬一詞，差能道其形像?！墩{(diào)寄風(fēng)蝶令》曰："抬袖分明見，抽襦捉搦藏。霞綃一抹認(rèn)柔鄉(xiāng)，兩兩巫峰，隱隱費(fèi)思量。兜得愁無底，遮來體更香，橫攔好夢最牽腸。小小魂靈，飛不出紅墻。"??！
偶過楊少梧齋中，見案上有《小倉山房詩集》，信手翻讀《喜楊西峰巡撫江蘇》詩云："故人開府到吳中，捧日葵花色正紅。八座有誰堪此席，半生惟我最知公。智珠在手風(fēng)云會，卿月當(dāng)天氣象空。真?zhèn)€恩膏似流水，大江西下大江東。"余謂："在手對當(dāng)頭，不較工耶。"楊曰："頭屬一人，其象小，天屬眾人，氣象大。"輒嘆前輩用字斟酌，少梧讀書心細(xì)，并不可及。
詩家多悔少作，然天機(jī)泊湊往往得之少年。如漁洋《秋柳》、隨園《落花》，縱吟到桑榆，亦復(fù)難與爭勝。
內(nèi)子吳氏，外舅芩階先生鹿鳴，登壬子賢書。無子，僅一女，亦頗讀書，年十八歸余。結(jié)褵以后，每勸之學(xué)詩，輒謝曰："中饋、縫紉是婦人職。若吟詠，為丈夫之余事耳。妾非不愛風(fēng)雅，誠恐韻語流傳，為后世選家列于釋道、倡妓之間，所不甘也。"見遠(yuǎn)識高，非余所及，不復(fù)強(qiáng)。
王漁洋先生司李揚(yáng)州，作小詞，有句云："醉客新居名者者，婦人小巷號兜兜。"蓋揚(yáng)州有地名兜兜巷，皆小家婦女繡制襪胸為業(yè)。襪胸，俗呼兜兜。又有酒肆名“者者居”，先生欲悉命名之義，使從者召之。從者誤會意旨，勾緝酒肆主人，縲紲而至。先生大駭，釋之。問其名居之義，取"近者悅，遠(yuǎn)者來"也。道光季年，陳芝楣尚書巡撫蘇州，一日偶經(jīng)胥門，有藥肆曰“半半堂”。陳公莫解其義，口誦再三。俄而，吳縣令進(jìn)謁，請示半半堂主某，應(yīng)何科罪。陳公曰："無他，適所以沉吟者，欲征典而不得也。"命訊而遣之，蓋取"半積陰功半濟(jì)人"也。二事極相類，可見居官言動，不可不慎。
海鹽黃韻珊孝廉憲清，驚才絕艷，而貌不揚(yáng)。嘗著《帝女花》、《淩波影》、《茂陵弦》等傳奇，為時所稱。其《桃溪雪》一種，尤膾炙人口。余杭有富室女，讀而慕之，寢膳俱廢，父母憂焉。會韻珊登賢書，其舅氏偕女來訪，為選婿計，見黃貌不副才，廢然而返，一時傳為笑談。顧此女亦皮相者，果其愛才，則竟委身焉可也，又奚待相攸為。惟其俗見未泯，宜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也。
金陵孫蓮水韶，赴南昌途次，寄袁簡齋師詩云："北海有書還薦禰，晉公多客舊憐韓。扁舟直溯滕王閣，華發(fā)登臨愧子安。"詩不甚工，然一氣呵成，運(yùn)用自在，四句而入六古人。使庸手為之，便如點鬼簿矣。
"晴煙漠漠柳毿毿，無那離情酒半酣。遙把玉鞭云外指，斷腸春色在江南。"韋端己《古別離》詩也。"亭亭畫舸系春潭，只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fēng)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唐鄭仲賢詩也。宋文鑒誤以為張文潛詩，非也。二詩意旨皆同，而各臻妙境。
余近客大阪，作《旅懷》詩云："霜葉林空欲暮秋，不堪覊思怕登樓。連朝詩畫無人買，戲揭高標(biāo)改賣愁。"后見無錫張荔門詩云："洗空心地俗塵刪，一卷黃庭自掩關(guān)。明日斷炊愁不得，且研殘墨畫秋山。"襟期超曠，與余詩似異而實同。荔門，名式，字抱翁，別號夫椒山人，善畫，工書法，著有《荔門集》。
云間葉湘秋蘭，有句云："流水行云多變態(tài)"，久不得對。越十余年，偶語及華亭郭又松復(fù)衡，對曰："斷冰殘雪有奇峰"。工已。
葉小鸞眉子硯，橢圓式，面有犀紋，形如半彎新月。背有跋云："舅氏從海上獲硯材三，分致余兄弟。瓊章得眉子硯，綴以二絕云：'天寶繁華事已陳，成都畫手樣能新。如今只學(xué)初三月，怕有詩人說小顰。'；'素袖輕籠金鴨煙，明窗小幾展吳箋。開簾一硯櫻桃雨，潤到青琴第幾弦。'"下署"已巳寒食題"，印章"小鸞"二字。按此二詩，《返生香集》中失載，惟陶鳧鄉(xiāng)《詠眉子硯》詞附記之。郎蘇門太守葆辰，有詩云："仙跡留傳未肯銷，摩挲片石也瓊瑤。不然銅雀臺前瓦，誰更春深憶二喬。"；"一握端溪玉不如，再休想象畫眉初。自傳晚鏡偷窺戒，不寫黃庭即紫書。"；"塵愿都從佛法拋，更無恨上月痕梢。先生若為修眉史，竟與心經(jīng)一例鈔。"吾友倪耘劬與溫筠棲聯(lián)句詠之，《調(diào)寄眉峰碧》云："樣學(xué)彎彎月，研盡隃麋屑。留得三生片石存，是士女精魂結(jié)。 鴝眼看猶活，綺懺何嘗滅。會伴疏香閣里人，吳箋寫遍詞千葉。"
番禺黃香石曰："七古一韻到底，易平直。中有疊句，用韻一頓，遂覺全體俱振。"
張船山先生，世多以詩人目之，考其官諫垣日，彈劾不避權(quán)貴。其自題畫鷹詩云："奇鷹瞥然來， 扌 雙 身在高樹。風(fēng)勁乍低頭，沉思擊何處。"可以想見風(fēng)概矣。按，船山詩豪氣淩人，格律神韻，均未入古。雖久席盛名，豈宜學(xué)步。
名字之傳，亦有前定。華亭胡公壽，書畫重于時。海東日南，輦金征求，門如市。今年過花甲，以藝名四十年。初號小橋，名遠(yuǎn)，后得其鄉(xiāng)黃秋士鞠小印，篆刻并妙，文曰："公壽長壽"，胡遂易字以行。向之名號，鮮有知者矣。黃固一時名士，畫亦超絕，公壽其字也。
元遺山《北岳》詩："東州死愛華不注，向在陋邦何足數(shù)。敬亭不著謝宣城，斷岸何緣比天姥。"言山水在通都，易于得名也。洪震老元人淳安《東泉山》詩："通都大邑人爭馳，一泉一石小亦奇。云深路絕無人處，縱有佳山誰得知。"言山水在僻遠(yuǎn)，人多不知也。余游日本，土人每訊西湖、羅浮、武夷、天臺諸勝，輒舉二詩以答。
善化許雪門太守瑤光《涼風(fēng)洞》詩云："洞里如聞鐘磬聲，洞邊風(fēng)挾雪霜鳴。瓦罌貯水因何滲，難向山靈扣物情。"自注"以瓦罌貯水當(dāng)洞口，則液液然滲出，物理不可解者如此。"嘗考凡物皆熱漲而寒縮，惟水反是。陶器儲水凍則器裂，蓋水成冰而漲使然也。涼風(fēng)洞惟其涼，故所以罌水滲出。雪門至欲叩諸山靈，是未究心格物之弊。
嘉定孫松坪致彌《歸舟口號》云："有淚何曾灑路窮，小舟欹側(cè)逆流中?？祁^白眼傾尊酒，飽看人家使順風(fēng)。"查蓮坡許其胸襟磊落，然未免露憤懣氣，失詩人溫厚之旨。
天上有文曲星而無文直星，可見詩文貴曲，不貴直，為人之道則不然。故君子之筆，意曲而詞直。小人之筆，意曲而詞亦曲。
吳梅村詩："取兵遼海哥舒翰，得婦江南謝阿蠻。"趙甌北題梅村集詩："訪才林下程文海，作賦江南庾子山。"仿其句法，即以梅村詩派題梅村集，是亦文人狡獪技倆。
泰州張茂才子逸，年二十四，即蓄髯。因自號"張髯"。曾見其詩云："閑居無事捻吟髭，忽忽中年已往時。菜飯自香貧乃覺，秋燈有味病偏知。讀書只是離城好，散發(fā)多嫌出世遲。氣體日衰詩日富，不妨老子鬢成絲。"可以想見其人矣。
朱竹垞檢討《鴛鴦湖棹歌》，當(dāng)時和者數(shù)家，寫我鄉(xiāng)風(fēng)土殆盡，久已流傳。后有作者，等之自鄶、無稽。乃兵燹后，吳和甫學(xué)使按試嘉禾，以此命題。桐鄉(xiāng)嚴(yán)茂才鈖，有句云："怪底鴛鴦飛不返，湖濱尚有戰(zhàn)場花。生涯只合謀菱芡，多少東南未種田。"等句，為學(xué)使所賞識。寫瘡痍未定光景，別出新裁，可謂巧于運(yùn)用矣。
趙粹甫京卿佑宸，守江寧府時，為陸春江大令元鼎題《淮上友聲集》七律一首，記其后半云："太守成都攜一鶴，宰官嘉定紀(jì)三魚。兩家清獻(xiàn)高風(fēng)在，愿與良朋共勉諸。"恰合姓氏，易一人不可，誰謂應(yīng)酬之作無好句耶？
定海厲駭谷志，著有《白華山人詩鈔》，《江城絕句》云："江店新醪撲甕香，江城水氣逼衣涼。蔡郎橋畔絲絲柳，猶掛西風(fēng)媚夕陽。"生峭可誦。
余與春濤髥史，初未謀面。門人中田敬義索書扇，錄舊作四絕以應(yīng)。為春濤所見，介德山樗堂，訂文字交。征余近制，又錄數(shù)首付之。遽為其刻入《東京才人絕句選》中。前四絕，系癸酉春興，故《浮海集》不載，茲錄存之。"春衫初試踏青天，正好尋芳樂少年。惱煞東風(fēng)無意緒，忽飄微雨濕秋千。"；"芭蕉窗外綠陰稠，檐滴無聲宿雨收。自笑癡情癡不醒，夢中猶替落花愁。"；"閑情淡盡更如何，遣悶晴窗寫永和。羞聽梁間雙燕說，春原不負(fù)負(fù)春多。"；"尋詩彳亍小迥廊，寂寞翻疑漏點長?；ㄓ耙嗳玎徟G，月斜夜夜上東墻。"自知"艷"字未妥，然終難得一字以易之，春濤亦未有以匡我也。
秀水張云士允逵，字夔齋，別號白云閑士。授徒甪里街，與余家望衡對宇。書法無所不窺，而所宗者王圣教，得其神髓，間學(xué)海岳思翁，幾亂真跡。畫師新羅南田，不輕落筆。兵燹后，設(shè)帳滬南，時相過從。凡余之扇頭、屏幅、窗幔、書簽，悉為云士手筆。嘗刻二印見贈，其一白文，曰："與鷗同夢"，其一朱文，曰："我念梅花花念我"，他友求之，終不奏刀。為人誠樸和易，雖寄申江，仍不改村夫子本色，隱君子也。年近古稀，疾，卒于滬。詩以神韻勝，不類其為人。茲錄《寒柳》兩首云："蔓煙衰草盡含愁，空剩殘絲拂畫樓。六代繁華成昨夢，一鞭霜雪又經(jīng)秋?；拇迓湓滤徽黢R，古渡斜陽冷釣舟?；厥渍屡_攀折盡，舞腰無復(fù)舊風(fēng)流。"；"西風(fēng)搖落短長條，人去旗亭馬不驕。金谷樓臺歌管咽，玉關(guān)征戌夢魂遙。月明灞岸疏無影，煙冷江城淡欲銷。想對荒堤寒不耐，眉痕深鎖未曾描。"其時，余方追和鴛湖七子《寒柳》詩，邀其同作。既而曰："前人詠柳名作如林，頗難出色，爰再分題，各成一律，譜其處境之榮枯，以寫騷人之遇合也。"《離人亭畔》云："送盡行人絮未飄，短長亭畔雨瀟瀟。眼深閱世青猶顧，眉鎖離情翠已銷。十里曉煙鶯語滑，一鞭殘照馬蹄遙。西風(fēng)歸路天涯客，還認(rèn)平蕪舊板橋。"《思婦樓頭》云："雨重寒深強(qiáng)自持，簾前無力漾愁絲。羅幃夢遠(yuǎn)啼鶯急，繡陌春歸系馬遲。眉黛含愁吹莫展，腰圍耐病弱難支。于今飄泊休惆悵，穩(wěn)逐東風(fēng)到鳳池。"《高士門前》云："一曲鸝歌十里煙，不堪腰折賦林泉。風(fēng)搖古渡驚詩夢，月落孤村系釣船。茅舍清閑無屐到，石床安穩(wěn)有琴眠。五株蹤跡今何在，門巷依稀夕照邊。"《征夫塞外》云："生稊消息又經(jīng)年，戍客光陰劇可憐。腸斷胡塵笳十八，夢飛漢苑路三千。邊旗影里風(fēng)霜飽，畫角聲中歲月遷。秋老玉關(guān)吹雪早，殘絲愁對水濺濺。"斯人已矣，遺墨猶新，每一展誦，輒為欷歔累日。
紀(jì)曉嵐尚書云："凡作長篇，忌收處潦草，如水無歸墟，山無根麓。鋪排不難，難于氣格。層次不難，難于機(jī)軸?！堕L慶集》詩，盡有滔滔如話者，終不免輕俗之譏。"愚謂此說雖指長律而言，然古文、七古詩，皆可隅反。
庚申二月二十七日，杭州城初次失陷，瑞將軍秀，固守內(nèi)城。張總?cè)钟窳紒碓氯湛藦?fù)。李靜宣作《擬杜〈諸將詩〉》云："獨(dú)鳴孤掌守危城，四面刀光潑眼明。血戰(zhàn)一軍拼死力，眼穿七日到援兵。湖山氣慘蟲沙劫，刁斗聲嚴(yán)驃騎營。從此浙西資保障，不須風(fēng)鶴夜頻驚。"；"軍聲天半浙江潮，收拾妖氛慘不驕。奏捷良辰逢上巳，奪關(guān)故事賽元宵。風(fēng)扶紅幟憑空下，膽落黃巾徹夜逃。名將一時爭角立，論功不讓霍票姚。"余為易"危城"作"重城"；"眼"字復(fù)；"潑眼"語不類杜，易"雪色"二字，頗承許可。李名涵，字靜宣，嘉興監(jiān)生。余中表兄也。所居"心蓮花室"僅容膝。門有一聯(lián)云："人淡如鞠，屋小于船。"室懸一聯(lián)云："放膽文章拼命酒，無腔曲子斷腸詩。"其風(fēng)趣，概可想見。是年四月二十六日，郡城被難死。事平，其友朱蔭卿為之請于有司，上其事。得邀恤典，無子，詩失傳。
煮藥漫抄 卷下
翁文端公心存，年二十四時，猶一貧諸生。其《祀灶》詩云："微祿但能邀主簿，濁醪何惜請比鄰。"鄞縣陳鈞堂大令康祺，近輯《郎潛紀(jì)聞》載之云："士當(dāng)困阨無聊，易作短氣語。當(dāng)公作此詩，豈自料兩朝宰相，再世帝師，三子公卿，四世翰苑，功名福澤為本朝希有人物。"云云?？肌稘h書·孫寶傳》，"張忠為御史大夫，署孫寶主簿，徙入舍，祭灶請比鄰。"文端用漢書故事，不徒作短氣語耳。??！
桐鄉(xiāng)沈臺簪，為小滄司馬之弟。著有《三千藏印齋詩稿》，失傳。僅記其《圓夢詞》四首，有序，不錄。詩云："燕尾輕衫蛺蝶裙，罡風(fēng)吹下鳳凰群。芳齡不信圓如月，好夢無端幻作云。五字定情繁主簿，十年薄幸杜司勛。蕊宮小謫雙珠樹，粉怨香愁亦太紛。"；"閑翻珠笈小窗明，冰簟牙床七尺橫。愿乞紅絲牽一縷，自言白石訂三生。節(jié)逾上巳春無影，書校陳庚夜有情。惆悵游仙匆促甚，通詞惜未叩芳名。"；"碧桃紅映此重門，庭院無人鳳蠟昬。七夕幽期偕月老，雙星良會擬天孫?；铔]骨成佳果，草茁同心結(jié)慧根。十二碧城緣底事，溫柔鄉(xiāng)里易銷魂。"；"未刪綺語費(fèi)沉吟，懺悔難超孽海深。夜月篝燈游子影，秋風(fēng)紈扇羙人心。六州鑄錯爐镕鐵，千里相思屋貯金。知是因緣知是夢，留將公案去來今。"
和碩恭親王，名奕訢，宣宗成皇帝六子，于文宗顯皇帝為弟，于穆宗毅皇帝暨今上，則胞叔也?？滴醭扔泻痛T恭親王，諱長寧，為世祖章皇帝三子，見王士正《香祖筆記》。
詩不可盡，觀朱慶余之"含情欲說宮中事，鸚鵡前頭不敢言"句可知。詩不可實，觀白樂天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飄渺間"句可知。
彭雪琴尚書，登泰山觀日，題一聯(lián)云："我本楚狂人，五岳尋山不辭遠(yuǎn)。地猶鄒氏邑，萬方多難此登臨。"吐屬自是不凡。
陳曼壽明經(jīng)鴻誥，言有友客江北某縣署。其地有才女，所適非人。作詩云："自憐薄命嫁貧夫，明日端陽一事無。佳節(jié)莫教閑過去，聊將清水洗菖蒲。"其夫亦粗知文字者，見而愧之。夜竊鄰家牛，鬻以市節(jié)物。事發(fā)到官，直陳顛末。邑宰喚才女至，謂之曰："若能當(dāng)堂賦此事，當(dāng)宥而夫。"才女援筆立就一詩云："滔滔銀漢向東流，難洗今朝臉上羞。自笑妾身非織女，夫君何事夜?fàn)颗！?邑宰憐其才，為贖牛還，而釋其夫。??！
嘗見《納涼詞》云："疊疊奇峰起暮云，何曾一縷好風(fēng)薰。誰家庭院如人意，有水三分月二分。"；"蕭蕭虗敞小于舟，清簟疏簾布置幽。何必蕉天栽萬本，幾株槐柳巳生秋。"；"晚來放棹入荷汀，花盡擎紅蓋倚青。管住清風(fēng)與明月，水邊樓對水邊亭。"；"日長倦倚玉欄東，兩袖新涼一扇風(fēng)。不讓炎曦來一點，小窗便是廣寒宮。"署款"愛竹齋主人姚士柯"，一派空靈。小詩如此，當(dāng)亦近時作手。
徐青藤詩學(xué)昌谷體，多格格不吐語，故作驚人。直是長吉輿儓，其人之怪僻似之。
樂安蔣幼節(jié)節(jié)，著有《閑偍齋詩稿》，未梓。茲就所見，錄存數(shù)首。《贈金嘉采》云："咫尺不相見，天涯更奈何。高名人所嫉，佳句世難磨。古井生春水，空山長綠莎。連宵心寂寞，風(fēng)雨客窗多。"《寄譚廣文廷獻(xiàn)》云："不見譚生久，經(jīng)年絕寄詩。春山肥苜蓿，暮夜耿相思?；溲谬S晚，書來驛路遲。懷君無盡意，江畔立多時。"《所思》云："西風(fēng)上汀洲，落葉動芳思。不見舊時人，空來舊時地。長吟懷所思，衣露滴空翠。微步踏黃昏，月明澹沙際。"《江上》云："靜閉柴關(guān)掩雀羅，蕭蕭落葉滿巖阿。歡如好夢醒難續(xù)，愁比青山疊更多。江上西風(fēng)懷歲晚，天涯舊恨付悲歌。倦游一室成何事，獨(dú)對陳編費(fèi)勘磨。"《即事》云："凈掃桐陰好納涼，星書算術(shù)費(fèi)評量。才應(yīng)致困非關(guān)命，富不能求始敢狂。有志儻然成慧業(yè)，多愁偏是戀歡場?？蛻讶缱硖烊绾?，迢遞銀河夜未央。"《宿華亭》云："九朵芙蓉朵朵青，更無一鶴唳華亭。詩成未敢高聲唱，恐有山中木客聽。"《秋雨》云："濕云如墨未能晴，夜雨闌干夢不成。一倍鄉(xiāng)心無著處，僧廊燈底聽秋聲。"《不辨》云："沙際微茫又落帆，一江星火亸雙鬟。鵝黃水面鴉青樹，不辨焦山與象山。"
安徽壽春鎮(zhèn)，韓藎臣總?cè)?，患病，危篤。其配某氏夫人，焚香禱天，求代夫死，七晝夜不輟，果無疾而逝，總?cè)植∫嘈?，一時傳為美談。文武官挽聯(lián)甚伙，以劉嵩岳大令一聯(lián)為冠，聯(lián)云："為親闈留孝子，為君國留重臣，呼吁有靈，一片丹誠開金石；于彝倫見至情，于禮經(jīng)見變格，從容不迫，千秋青史溢芬芳。"
鄒平張賓公實居，著有《蕭亭集》。余最愛其《答王秀才問象山風(fēng)土》一首云："休將風(fēng)土問山翁，欲習(xí)山翁莫憚窮。有徑皆穿紅樹里，無人不在白云中。花香鳥語隨時變，水色嵐光到處同。夜半柴門常不閉，南村頗有太平風(fēng)。"此等境地，與之萬戶侯當(dāng)不易也。
婁東有神童，七歲能屬對。其父執(zhí)號陸目山者，攜之玩于市，遇四眼井，指以命對。童呼"伯伯"連聲，蓋即以“陸目山”對也。先兄琴軒時寓荔支園，陸挈童至。庭有冬青樹，命對，應(yīng)聲曰："秋白梨"，先兄即買梨食之。昨有女童張貞竹，八歲能作擘窠大字?；蚺e古之神童以"元著超超"對"小時了了"者，即以"小時了了"命更對。女童書"大才槃槃"四字?；蛟唬?尚能續(xù)否？"答曰："于天則'晨露瀼瀼'，于地則'流水湯湯'，于人則'大言炎炎'，惟君所命，無不可以對者。"聞二童父，皆非儒者。灃泉無源，芝草無根，信夫。??！
余家舊藏嚴(yán)藕漁寫意"柳塘平遠(yuǎn)"小幅，其自題《臨江仙》云："無多煙雨旗亭路，為誰縈損風(fēng)流。新來消盡兩眉愁，不知當(dāng)日意，生怨隔紅樓。 桃葉桃根同悵望，知他何處維舟。玉鉤斜畔女墻頭，昏鴉棲不定，霜月滿揚(yáng)州。"高江村題《青玉碗》云："瞑煙輕染橫塘樹，微寫出、江南路。斷岸危橋疑可度，桃花溪澗，葭蘆浦溆，總是蒙蒙霧。 剡藤半幅無多處，意外山川深幾許，鄉(xiāng)思年年朝復(fù)暮。青簾沽酒，畫船聽雨，何日成歸去。"今畫已通靈，而詞猶可記也。
江寧李小漁少尹元壽，詩才清絕。《旅居遣興》云："梅子黃時雨不休，炊煙低只傍簾鉤。老蛙深坐怒何事，笑倒一枝紅石榴。"何嘗不佳，奈家數(shù)太小何。
禾中七子以詩名，道光季年，結(jié)"鴛湖詩社"，選韻分題，郵傳唱和，壇坫之盛，欲邁乾、嘉?？逃小而x水聯(lián)吟集》，余亂后回里搜訪，不復(fù)得。今僅憶《寒柳》數(shù)首，亟錄于此。詩曰："零落千條與萬條，西風(fēng)吹緊晚蕭蕭。略存畫意疏難寫，但覺煙痕冷欲銷。老感凋殘秋士鬢，病憐憔悴美人腰。天涯客去無消息，回首秾春信更遙。于源。"；"眉黛銷除別緒縈，樓臺何處問前程。空心未免增衰態(tài)，冷眼偏能識世情。走馬閑來無熱客，閉門高臥有先生。從今不作繁華想，始信文章老更成。黃金臺。"；"腰肢憔悴倚斜陽，相望依依總斷腸。虛擲黃金買春夢，可能青眼媚冬郎。芙蓉池沼沉沉霧，鸚鵡樓臺淺淺霜。記得當(dāng)時歌舞地，美人三五嫁王昌。黃燮清。"；"斜陽冷落白門潮，對此巑岏魂欲銷。弱縷疏于覊客鬢，經(jīng)年瘦盡舞人腰。關(guān)山阻雪飛羌笛，笠屐沖寒上灞橋。漢殿寂寥荒苑閉，朔風(fēng)吹遍短長條。"；"歷盡風(fēng)霜剩朽株，鴉邊雁外暮天孤。讓他朋輩成槐棘，笑我殘年廁葦蒲。飛絮光陰渾似昔，生稊消息莫嫌枯。冬心自有知音在，奚藉聽鸝舊酒徒。"又?jǐn)嗑洌?脫完往昔迎風(fēng)葉，縮盡年時蘸水條。堤畔無人來系馬，天涯有客正思家。"前三首憶是于、黃三家。其余不能確指何人所作，要不外乎七子之詩也。七子為秦光第次游、于源辛伯、孫瀜次公、黃金臺鶴樓、黃憲清韻珊、岳鴻慶余三、楊均小鐵甫是也。
同里于辛伯明經(jīng)源，又號秋洤。體甚肥，同人呼為于胖胖。名與詩名并著，刻有《一粟廬詩草》、《題紅閣詞》、《語兒村笛》、《燈窗瑣話》、《柳隱叢談》諸種，鉛槧未完，紅羊劫至，流離瑣尾，轉(zhuǎn)徙上海。時方戒嚴(yán)，以面生可疑，幾罹不測。賴先兄琴軒與張一山臬椽、馮蓮士參軍，力為斡旋，得免于禍。未幾物化。諸作鐫板未久，流傳絕少，記其《傾脂河曲》云："錦帆涇畔東風(fēng)歇，舊夢繁華正愁絕。憔悴蛾眉何處歸，落花一夜飛紅雪。陶朱公里起妝臺，了鳥文窗對水開。一泓瀉作珊瑚色，曾與娉婷靧面來。珠樓想見藏嬌日，香奩狼籍晨妝畢。一滴櫻唇點絳余，雙渦杏臉凝膏濕。滿堤漫水自溶溶，不照興亡照冶容。辱井陳宮斜日冷，渭流秦國晚霞紅。我來河上獨(dú)延佇，芙蓉冷落寒塘雨。綺閣常居掃黛人，苔磯時有浣紗女。相傳艷跡已千年，瀲滟金波秋可憐。恨紫愁紅流不盡，橋邊猶泊五湖船。"他句如《生子》云："亦欲青藍(lán)存此想，若為豚犬豈初心。"《寒月》云："雄心帳外聞笳起，歸思刀頭對鏡占。"
"官人"乃隋唐間語，《北史·梁彥光傳》："初，齊亡后，人情險诐，妄起風(fēng)謠，訴訟官人，千變?nèi)f變。"《舊唐書》："高祖即位，官人百姓賜爵一級。"則官人，乃州縣令佐之稱也。顧炎武《日知錄》："南人稱士人為官人"。韓昌黎《王適墓志銘》："一女憐之，必嫁官人。"王漁洋《香祖筆記》："晏元獻(xiàn)求擇婿于范文正，文正曰：'公女若嫁官人，則仲淹不敢知，必求國士，無如富高者。'高，即鄭公弼舊名也。"杜工部詩："劍外官人冷"，杜牧之詩："去年學(xué)官人，竹馬繞回廊。"明制，郡王府自鎮(zhèn)國將軍以下，稱呼止曰 "官人"。吳俗，稱小兒女曰 "官人"，猶不失尊貴之意。至近日，妓女亦呼為"官人"，則褻矣。嘗聞姚梅伯丈云："明季呼官妓曰 '官人'，以別土妓，今沿明俗。"丈素稱博學(xué)，此說定有所本。！！
陽湖黃仲則二尹與洪稚存、孫淵如，同里同時。其《兩當(dāng)軒詩鈔》，稚存為之序，至比之李供奉，似推崇太過?！侗苯娫挕吩u仲則詩："如咽露秋蟲，舞風(fēng)病鶴。""鶴"字易"蝶"字，則庶幾近之。余讀二尹詩，豪不如稚存，俊不及淵如，其病在澀滯，五古時有孤峭之句，要亦一時之杰。番禺張南山先生，獨(dú)愛其《綺懷詩》，嘗有句云："三百年來談綺語，朱竹垞黃仲則樂蓮裳郭頻伽幾人同。"各人取舍之不同如此。
昆山唐逸夫，善畫花卉鳥蟲，其女名英，世其業(yè)，適同里顧生。伉儷甚得，其自題《桃花白頭翁》詩云："怨雨啼晴啄未休，春光一段屬誰收。愁人爭得如飛鳥，花里雙雙到白頭。"未久，遽卒。青浦廖古檀之女云錦，字織云，能畫工詩。自題《白桃花》詩云："五更風(fēng)雨惜秾春，曉起看花為寫真。雙頰斷紅渾不語，可憐最是息夫人。"歸泗涇馬氏子，中歲而寡。昔人云"女子無才便是德"。余曰："女子無才便是福"，于斯二人，益信此說。偶與齊玉溪丈語及，丈笑曰："豈獨(dú)女子。"
李昌谷《京城》詩云："驅(qū)馬出門意，牢落長安心。兩事向誰道，自作秋風(fēng)吟。"節(jié)短韻長，五絕正鵠。袁中郎《嚴(yán)州城》詩云："世人輕寒儒，窮骨誰相敬。如何嚴(yán)州城，尚以嚴(yán)為姓。"語激意露，太失溫厚。
"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雄在氣不在貌，詩之靈在空不在巧，詩之淡在脫不在易。"此查初白先生之論，而《隨園詩話》誤以為查心谷語，余竊增其說曰："詩之趣在真不在奇，詩之妙在超不在僻，詩之俊在神不在采，詩之工在煉不在琢。"陳曼壽曰："尚有詩之高在品不在峻，詩之贍在才不在博。"
杜牧之《邊上聞笳》云："何處吹笳薄暮天，塞垣高鳥沒狼煙。游人一聽頭先白，蘇武爭禁十九年。"晚唐胡曾《詠史》云："漠漠黃沙際碧天，問人云此是居延。停驂一顧猶魂斷，蘇武爭銷十九年。"胡詩全用牧之詩意。
往年在泰安道上旅店壁間，見《早發(fā)》五律一首云："村店夜沉沉，登車別恨深。氣寒衣有凍，霜重月無陰。畫稿千巖雪，詩心百煉金。雞聲滿林谷，初日在高岑。"款署"禹帆"二字。后至德州，訪悉張廣文，名烐，號禹帆，嘉祥人。詩為其舊作，遂與訂交。因詩識人，不可謂非佳話。
杜工部無海棠詩，然"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非海棠而何。王□□不詠茉莉花，然"欹煙邑露暗香濃，曾記瑤臺月下逢。"非茉莉而何。
同里吳穎函觀察昌言，才氣豪邁，議論風(fēng)生。著有《懷初堂詩鈔》，未梓。曾見其亂后回杭《遣懷》四律云："卅年浪跡遍天涯，頭白歸來感物華。惟有澄潭空印月，更無老樹好棲鴉。關(guān)心飄泊同飛絮，轉(zhuǎn)眼凄涼對落花。畢竟鵑啼聽不得，兒男到處可為家。"；"絕無聊賴獨(dú)憑欄，天意茫茫欲問難。佳句每從愁里得，好花偏向病中看。聽來時事眉先縐，話到人情齒已寒。亂后還鄉(xiāng)居不易，故將駿馬整雕鞍。"；"慷慨興師胸有竹，和戎遺禍相無才。幾番對月空搔首，萬里懷人獨(dú)舉杯。眼底難求匡世策，山中豈泛棟梁材。但憑天意誅群盜，喜看三軍解甲回。"；"大道偏從曲徑通，維摩行腳任西東。難逢青眼翻遭忌，揮盡黃金不諱窮。勝算空爭棋局外，疑團(tuán)頓起酒杯中。挽回風(fēng)氣真無術(shù)，枉把文章上相公。"穎函為少村中丞昌壽從弟，少即遠(yuǎn)游，以軍功洊保道員，亂后還鄉(xiāng)，時中丞物故，再游西湖謁當(dāng)?shù)溃坏弥?。故其詩慷慨激昂，多不平之氣，蓋有所由來也。有"獨(dú)坐圖"雅照，一時名公巨卿，題詠殆遍。丁丑春，見諸裝池家，裒然成一大觀。
忘機(jī)客作《上海小樂府》云："歡愛碧桃花，儂歌白團(tuán)扇。電線蟄海底，往來誰得見。玻璃莫作鏡，火油休爇燈。但照見郎面，不照見郎心。明月不常明，好花不常好。怪煞輕氣球，隨風(fēng)會顛倒。前日錦上花，今朝途中棘。鐵廠生郎心，機(jī)械安可測。"用意新奇，音節(jié)古勁。然非曾游滬上者，不解其妙也。
同治甲戌年，余受日本文部之聘，元月三日東渡。時同人知者絕少，惟楊少梧司訓(xùn)有《送別》四絕，差不寂寞。詩曰："九州誰復(fù)解憐才，重幣翻從海外來。枉說中華賢路廣，千金無地筑高臺。"；"征書取畫購詩文，倭國風(fēng)流自古云。怪底能求蕭穎士，才名異域早傳聞。"；"萬里乘風(fēng)到日邊，壯游今讓祖生先。年來溷跡紅塵慣，好向扶桑濯足便。"；"十年風(fēng)雨話聯(lián)床，一字推敲未敢忘。從此思君應(yīng)望海，東來紫氣即文光。"乙亥春，少梧謁選，得從化教職，又次年，卒于官。往，同寄王吉甫司馬廡下，談藝恒至雞唱，平生益友當(dāng)首屈一指，今日思之，能不愴然。
余自浮海東游，詩格為之一變。前后二度，得詩四卷，力洗浮華。竊欲希蹤大雅，惟《贈丹羽花南》一律，即效其體，詩云："閑情賦與定情篇，才艷如君合并傳。詩虎酒龍名士習(xí)，鏡鸞釵燕美人緣。棃花夢醒三更月，楊柳春吹一笛煙。不是雙鬟誰解唱，旗亭韻事似當(dāng)年。"甫脫稿，森春濤即選以付梓。評曰："我輩所喜，在此種詩，一讀瑯然，不覺圈破了。"其見賞如此，然非余愜心之作也?；吓c德山樗堂、永阪石埭，詩學(xué)西昆，為東國之秀。余嘗欲選三家詩合刻，未果。樗堂、花南相繼赴玉樓之召，聞石埭尚存，當(dāng)亦不復(fù)往年綺靡矣。
臨桂倪耘劬大令鴻，為張南山入室弟子。曾刻有《桐陰清話》行世。已卯邂逅申江，傾蓋如故。出示《自羊城入都述懷》四律云："朝天萬里上金臺，塵海今番眼界開。自分出山同小草，不辭沖雪共寒梅。參方我學(xué)游僧去，遣嫁人嗤老女來。聞道帝城槃敦盛，云龍可許角群才。"；"無田何敢說歸耕，且束輕裝賦北征。攬鏡驚心雙鬢改，據(jù)鞍放膽一身行。看花始踏長安道，如豆曾居短簿名。休怪宰官遷太驟，同袍幾輩早專城。"；"圖畫江山滿路看，嶙峋詩骨不禁寒。丹黃自挾蟲魚業(yè)，朱紫誰迎螞蟻官。鏡海觀潮杭一葦，車塵度嶺歷千盤。此行定閱風(fēng)霜苦，才覺安居羨伯鸞。"；"浮沉宦海十余年，先著輸他祖逖鞭。雙腳慣行千里路，一心常信七分天。飛騰何日山公薦，物色誰人國士憐。從此蘆溝橋畔月，夜深應(yīng)伴客星圓。"其時方輯《風(fēng)義錄》，采時人詩甚伙，其第三首二聯(lián)，蓋紀(jì)實也。
袁崧生自超，為香亭太守曾孫。著有《戢影述錄》，茲采其《秦淮劫余》竹枝詞二首云："畫出雙蛾幾許長，時新妝束仿吳爣。蝤蠐不借訶棃護(hù)，低覆輕云一翦香。"；"妝仿吳娘較若何，吳爣無此好淩波。淺幫鞋子新羅襪，裙底添嬌比孰多。"香亭艷體，為隨園所稱。若崧生者，可謂能承家學(xué)者矣。
陸放翁《還縣》詩句云："飛飛鷗鷺陂塘綠，郁郁桑麻風(fēng)露香。"夫陂塘、鷗鷺、風(fēng)露、桑麻，人所共知也。而一出以"飛飛、郁郁"等六字，便覺生趣溢于紙上，所謂化工之筆。然細(xì)思此六字，亦極平常，但用之得動蕩之氣耳。會心須從此等處領(lǐng)取?；蛑^王益我祭酒先謙，煉作五言云："陂塘狎鷗鷺，風(fēng)露長桑麻。"工則工已，神韻轉(zhuǎn)遜，蓋陸以虛寫，故靈。王之"狎"字、"長"字，坐實，故板耳。余曰："五律與七律不同，昔人云：'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若去疊字，便不成語。王詩自是五言標(biāo)格。"
合江蔣八霞肇齡，詩才豪放，亦李芋仙之流亞，豈蜀中詩派如是，抑山川之氣使然耶。錄其《游滬感賦》六首云："海上樓船塞上鴻，潮來汐去過吳淞。蜂窠早換宜春字，西歷冬至后十日，賀新年。馬路長拖貫月虹。賭酒征歌輸往日，落花啼鳥怨東風(fēng)。飄零叵耐空江冷，霜葉如華醉晚楓。"；"海邦生計仰支那，實富真強(qiáng)較若何。大略雄才卑位老，成名豎子負(fù)心多。黧民覿面疑封豕，墨客揮毫競換鵝。十二紅樓天不夜，為誰風(fēng)雪聽笙歌。"；"天外飛鸞走鈿車，梵王宮殿客煎茶。爐香爇吐纏綿字，弦索聲催頃刻花。紅袖緊身縫哈喇，青娥活計教琵琶。舊游惝恍揚(yáng)州夢，孽海波濤嘆靡涯。"；"芳園結(jié)隧采真游，足跡如臨外九州。北調(diào)南腔新樂府，東漸西被古諸侯。風(fēng)光細(xì)膩鮫人淚，波浪崢嶸蜃市樓。笑問君平占馬念 否，客星多少犯牽牛。"；"郁金門牓署姑蘇，小字先生柳外呼?；ㄗ倶浅窖?，風(fēng)搖榆樹晚棲烏。畫眉有客邀張敞，罵座何人及灌夫。暗祝蛛絲添綱密，晴空香靄墮青蚨。"；"團(tuán)食何嫌舉手勞，碧玻璃盞紫葡萄。羔鮮錯雜供燔炙，冠蓋縱橫會七刀。浮海人逢蒼水使，尋春客讓綠林豪。等閑風(fēng)月君應(yīng)悔，磷火銷金焰日高。"寫上海華洋雜處，繁華風(fēng)景，非身歷其境者不能道。
岳鄂王詞傳誦于世，韓蘄王亦能詞，罕有知者。王當(dāng)解柄退休，騎驢湖上之日，作《南鄉(xiāng)子》詞曰："人有幾多般，富貴榮華總是閑。自古英雄都是夢，為官，玉寶妻兒宿孽纏。年事已衰殘，須鬢蒼蒼骨髓干，不道山林多好處，貪歡，祗為癡迷誤幾賢。"將軍也，而使蘊(yùn)結(jié)不平之氣，翻為曠達(dá)之言，良足悲矣。詞見《湖壖雜記》。江寧布政使署，為前明中山徐武寧王賜第瞻園，即萬春園故址。有長聯(lián)云："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英雄。問樓外青山，山外白云，何處是唐宮漢闕；小苑春來，鶯喚起、一庭佳麗?？闯剡吘G樹，樹邊紅雨，此間有舜日堯天。"相傳為中山王手筆，王之勛烈足以媲美鄂、蘄，而遭際過之。然投戈弄翰，亦復(fù)不讓儒臣，傳云："有文事者，必有武備。"觀此，諳武備者未嘗不能文事也。
有號仲和，名鈞者，不詳姓氏。題劉子謙"白云山館圖"七古云："高崖巨壁何所有，上有云煙下塵垢。誰者結(jié)廬山之阿，以手攫云云在牅。我生未作江漢游，披圖恍惚神為留。卻憶江南舊游地，千山萬山不可記。鐘山嵸崒如蟠龍，最高峰上白云寺。王靈瓏飛閣干青霄，登高一覽神魂銷。迷離杳靄云生屨，空中雪雨翻天瓢。前有百尺屹立之浮圖，后有萬頃空碧之平湖。靈谷深松洪濤瀉，龍溪虎洞相周紆。況復(fù)一日百幻變，云出云歸開生面。俄而金碧俄而赭，丹云耶，山耶，倐隱現(xiàn)。邇來烽火云中飛，山形依舊神全非。山下兵戈尚轉(zhuǎn)戰(zhàn)，山頭林木余斜暉。安得跨鶴橫江來滄洲，淩駕空塵埃，顧視云山蒼蒼常不改。與子酣歌轟飲心顏開。"七古所忌平直，必時露奇峭之句乃不薄弱。篇中頗有警句，一結(jié)通篇振起，亦近時斫輪老手?；蛳釉彴自粕?，詞繁尚欠開拓，是固吹毛之索，不可不指出，以俟識者。
余《西京雜詩》之一云："若云行道亦慚顏，惟有詩文露一斑。三宿去齊殊孟子，是何濡滯為看山。"王冶梅曰："君東游三載，極文酒留連之樂，臨行有此詩，則君之抱負(fù)具見，非徒作也。"昔王蒙謂："劉君知我，勝我自知。"我于冶梅亦云。
仁和衛(wèi)雪蕉廣文梓材，博學(xué)工文，著有《紹衣堂詞賦稿》，茲錄其《綠陰》詩云："名園依水竹林深，浮暖輕煙靄作陰。幽徑乍疑人步屧，疏籬盡許客眠琴。非關(guān)云氣層層布，不假山光淡淡侵。棋局敲殘?zhí)煊?，芭蕉窗外影沉沉?
蕭山周慧僧茂才濂，見示所輯《嘉會堂閨秀詩偶鈔》二冊，作者十?dāng)?shù)家，皆其親串并浙人也。古今體均備，多著題之作。茲選五人，秦?zé)ā堵勓恪范稍疲?一聲唱徹碧天秋，消息衡陽似舊不。閱歷不辭關(guān)塞遠(yuǎn)，生涯猶作稻梁謀。驚心旅館牽遙思，努力征途慣浪游。蘆荻灘邊風(fēng)月冷，可知有客倚樓頭。"；"一行斜字畫樓前，忽地清音出暮煙。雌伏不妨潛水國，雛鳴可許過云天。少陵詩興牽今夜，蘇武鄉(xiāng)愁勝去年。惆悵蓬程翔未得，敝廬風(fēng)雨逼青氈。"《憶菊》云："獨(dú)憶孤標(biāo)瘦似人，清芬惜別剩吟身。每當(dāng)開徑應(yīng)回首，縱不逢秋也愴神。品到至高疑近傲，交緣極淡轉(zhuǎn)形真。重陽風(fēng)雨覊何處，老圃疏籬入夢頻。"《問梅》云："省識寒香漫舉杯，南枝曾否有春來。湖山十載客中客，綺閣連宵開未開。欲證前身惟皓月，誰聯(lián)眷屬在瑤臺。如將絢爛夸文品，玉骨緣何獨(dú)占魁。"
又關(guān)本內(nèi)《新綠》詩云："乍晴天氣總青蔥，四月清和揚(yáng)惠風(fēng)。流水池塘新漲后，斜陽庭院嫩煙中。二分秀色迷芳草，一抹輕陰上綺櫳。漫立柳堤西向望，天涯離思正匆匆。"
又馬希曾《砧聲》一律云："星稀月暗數(shù)聲微，秋老榆林木葉飛。紫塞霜清攙畫角，紅閨夜靜理寒機(jī)。十年遠(yuǎn)戌鄉(xiāng)心切，一枕長安舊夢非。冷韻不堪驚客耳，梧桐庭院雨霏霏。"
又周氏《探春》云："步出芳郊景物幽，東風(fēng)吹起興悠悠。池塘夢草尋前度，蓬島簪花訪舊游。北苑鶯花何處是，南朝金粉幾多留。陽春煙景如相召，擕酒聽鸝孰與儔。"又句云："近向園中聽好鳥，遠(yuǎn)從柳際識歸人。"亦佳。
又彭氏《漁父詞》云："家近桃花源畔居，得魚換取酒盈壺。閑來一夢江天闊，月滿篷窗雪滿湖。"胸襟寥闊，不類閨秀吐屬。合集十?dāng)?shù)家，當(dāng)以此詩為最。又《詠燕》句云："待久不歸簾緩下，似曾相識話偏長。"
湯義仍《七夕醉答君東》詩云："玉茗堂開春翠屏，新詞傳唱牡丹亭。傷心拍遍無人會，目掏檀痕教小伶。"臨川四夢，今日海內(nèi)風(fēng)行，當(dāng)其時則固無人會也。若非自掏檀痕，終恐知音難遘，此傷心二字，天下錦繡才子共之。
"寒日照逾白，凍云凝不行。過橋人跡少，伏莾客心驚。透骨風(fēng)如刺，嚙輪冰有聲?；碾u聞四起，殘夢續(xù)難成。"周蓉岑作此詩，亦昔年山左道中，村店壁間所見，遍訪其人不得，今錄存之。
明嘉靖時，王、李倡七子社，謝榛以布衣被擯，徐渭憤其軒冕壓韋布。渭殊有氣骨，而榛之詩名固自有也。
隨園老人《詠鏡》云："望去空堂疑有路，照來如我竟無人。"自占身分。
楹聯(lián)必貼切人、地乃佳，官廨尤難得體。襄陽龐大令掌運(yùn)，以名進(jìn)士出宰鎮(zhèn)平，有循吏風(fēng)。撰聯(lián)云："居近臥龍，尚友千秋賢宰相；家傳展驥，服官百里古諸侯。"公堂一聯(lián)云："有片刻安閑，且勤爾業(yè)；非十分冤枉，莫入公門。"前聯(lián)抱負(fù)，后聯(lián)仁慈，并足不朽。
苕東正帆氏《宮怨》詩云："金鼎香銷玉漏殘，曉妝懶效綠云盤。入宮未識君王面，自覺裙腰日漸寬。"怨而不怒，得風(fēng)人之旨，惜傳者不記姓名。
少年愛綺麗，壯年愛豪放，中年愛簡練，老年愛淡遠(yuǎn)，學(xué)隨年進(jìn)，要不可以無真趣，則詩自可觀。
五律發(fā)端甚難，結(jié)句尤不易。黃香石先生贈李蓬萊道士詩云："昔者蓬萊子，羊城一見之。相思傍江水，問訊到龍祠。忽漫開清酌，飄然醉不辭。青天云散后，明月共題詩。"八句蟬聯(lián)而下，一氣揮灑，置太白集中幾不能辨。岑鐵泉嘗謂，"此詩最難結(jié)，非此便不妙。"余曾與陳曼壽商榷累日，竟不得易一字，舉此可以為法。
余姚邵梅岑椿成，余總角交也。庚申亂后，海上重逢，填《臨江仙》詞贈余兄弟云："記得昔年譚藝處，風(fēng)來簾幙生香。并將酒氣入詩腸。誰知?dú)g聚促，翻恨別離長。 凝望紫荊花下樂，季方不讓元方。青山從此付奚囊。相逢何所贈，擫笛譜新腔。"《浪淘沙·調(diào)柴青士納妾》云："明月古揚(yáng)州，夢轉(zhuǎn)西樓。桃花門巷系鳴騮。早是文君心里事，司馬風(fēng)流。 密意兩綢繆，乍喜還羞。夜如何夜閏更籌。枕上忽聞鸚鵡語，喚起梳頭。"后入云間戎幕，上馬殺賊，下馬作露布，意甚得。忽染時疾，卒于上海水仙宮。余挽詩有云："平生足跡半塵海，垂死肩輿入梵宮。"深傷之也。
"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千車萬馬九衢上，回首看山無一人。"同一意也，一則率直可厭，一則雋永有味。
"韓文公贈張曙詩云：'久欽江總文才妙，自嘆虞翻骨相屯。'以忠直自比，而以奸佞待人，豈圣賢謙己恕人之意哉?？际镏疄槿耍酂o奸佞似江總者。若曰以文才論，何不以鮑照、何遜為比，而必曰江總乎。此乃韓公平生之病處。而宋人多學(xué)之，謂之占地步，心術(shù)先壞矣。何地步之有。"右楊慎《升庵外集》載之如此。煒按，唐承六朝之敝，江總文名，震于梁、陳間。故唐人言文才，每推崇之。如李義山《贈司勛杜十三員外》詩云："杜牧司勛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詩。前身應(yīng)是梁江總，名總還曾字總持。心鐵已從干鏌利，鬢絲休嘆雪霜垂。漢江遠(yuǎn)吊西江水，羊祐韋丹盡有碑。"由此觀之，狎客多人獨(dú)欽總持者，略其生平，重其文才耳，不獨(dú)韓公一人云。然宋人學(xué)之，豈韓公之初心哉。李義山《九成宮》詩："風(fēng)逐周王八駿蹄"，或謂穆王八駿，刺佚游。紀(jì)文達(dá)公云："王融《曲水詩序》，庾信《華林園馬射賦》，率作佳事用，不以為刺。大抵唐人比擬人物，只取一節(jié)，不似后來之拘忌。"紀(jì)公是說，足以折服升庵。??！
趙秋谷《談龍錄》載吳修齡之言曰："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變盡。啖飯則飽，飲酒則醉。醉則憂者以樂，喜者以愁。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如凱風(fēng)、小弁之道，斷不可以文章之道，平直出之者也。"此論入微，詩文之軌，判若涇渭。
近數(shù)十年來，枝官之多，亙古未有。陸沈之嘆，微末尤甚。然如嚴(yán)秋槎參軍之以詩鳴于山左，吳康甫二尹以篆隸名于我浙，呂德福巡檢以墨蘭傳于粵東，是皆一時之杰。粵有名妓綺蘭，亦能畫，呂眷之。嘗于郭少泉處，見呂與綺蘭合作"蘭花冊子"。蔣伯生因培題詩云："玉釧聲中點筆斜，風(fēng)枝露葉影交加。芬芳竟體人如玉，肯寫幽蘭以外花。"；"楚騷苗裔玉精神，對影便娟自寫真。展卷但聞香氣息，如蘭人是畫蘭人。"；"猗蘭一曲奏青琴，人海寥寥覓賞音。認(rèn)取春風(fēng)雙影子，幾生修得到同心。"又陳琨題云："呂生畫蘭不見蘭，交融水墨骨珊珊。呂生畫蘭蘭宛在，鳳舞鸞回神不改。"；"密葉離披散綺蔥，疏莖歷亂點深紅。蓬松寶髻綴華露，飄緲湘帶搖晨風(fēng)。"；"如煙芳草迷空谷，中有佳人顏如玉?，幥俪跖钕闵鲢鲋干舷驽?。"；"涉江我欲采芙蓉，蘭澤煙深路冥蒙。憑君腕底憐花意，盡付春宵一夢中。"原注謂綺蘭校書也。后有黃子未若濟(jì)題詩云："一自離騷賦國香，哀愁幽恨遍衡湘。欲滋九畹談何易，才結(jié)同心便斷腸。靜依薜荔立黃昬，凄絕空山吊古魂。解識春風(fēng)多怨思，煙花露葉盡啼痕。"玩其詩意，似其時綺蘭已亡故。此外題者，多有悼惋之語。呂畫法文、趙，洵是逸品，合之嚴(yán)、吳二家，各擅一長，異地三絕。
枚乘《七發(fā)》云："以八月，觀濤于廣陵之曲江。"夫廣陵之濤，在漢已艷稱之。而今曲江之名，多無知者。會稽山陰，右軍序而蘭亭始著。黃州江滸，玉局賦而赤壁始傳。豈山川之顯晦，亦各有時耶。夫山川顯晦尚亦有時，而況于人乎。錢唐梁晉竹詩云："落霞秋水洵奇才，芝蓋春旗暗奪胎。可惜當(dāng)年佳 稿，不曾留與后人來。"；"夜半琵琶發(fā)曼聲，青衫有客淚縱橫。秋江一個商人婦，傳到而今沒姓名。"亦此意也。
跋一
日本于我朝，為同文國。其島地雖夾海，然其政府多魁杰騖遠(yuǎn)之士，喜操切，既夷琉球為縣，則又思摐朝鮮以為樂。而其民猶多詩人，往往歌吟于嵁巖深谷中，不悅歐默諸遠(yuǎn)人操切之習(xí)。余于丁亥應(yīng)方伯許公召，來江寧，揖嘉興葉君松石于平政堂之東偏，蒼奇有遠(yuǎn)致。松石固嘗再渡遼海，側(cè)趼長崎，橫肱大阪，足比神戶，北極橫濱而達(dá)東京，為日本語言師。諳其國之趣尚，銳意繕開辟。然島為太平海所束，不能北取使鹿、使犬之地，以壯其輔，則將轉(zhuǎn)而西、而南，以恣其所圖，而窮數(shù)島之力，不足以濟(jì)之，久且益罷，而轉(zhuǎn)無以自固。則其民之歌吟于嵁巖深谷中者，夫豈無深意而為此也。松石覊日本，凡成《煮藥漫抄》二卷，中多論詩。其友小野愿、福原公亮者，猶能感其言而思所以永之。嗚呼，松石固蒼奇。松石之為詩也，有遠(yuǎn)致，而其論詩也，亦如其人。宜乎小野、福原詩人之不能忘，而其詩亦能播諸海外也。余將有北行，讀《煮藥漫抄》畢，因書所聞之松石者以貽之。武進(jìn)劉可毅識。
跋二
余舊有《煮藥閑抄》之輯，屬稿未竟，為福原周峰攜去。尋以病歸，澷不省記。甲申夏服官秣陵，會得周峰書，言將謀付剞劂，可謂嗜痂有癖矣。追維曩作，疵病孔多，亟郵書索原稿卒業(yè)，不覺慚汗之涔涔也。卷首辱老友湖山翁弁言，情見乎詞，感深沒齒。思損益一二，以副周峰盛意，迄不得暇。乙酉春，退居白下，偶抱采薪，閉門謝客，取前稿改竄，爰續(xù)若干條，厘為二卷。將以還寄故人，俾知仆健在，興復(fù)不淺，當(dāng)必色然喜也。若其謬誤，尚乞匡正。夢鷗逸史識。
葉松石佚詩
《步陳鴻誥重至山城韻》（刊一八八零年八月廿二《申報》）
避暑留都始自隗，禁嚴(yán)未許挈輿臺。后塵今被先生步，神武以來第二回。丙子季夏，余由東京解館來游山城，時鐵道初建，僅至日向町，中國人未有至者，余以賓師，故得縱行。
攬鏡朝來感鬢絲，論才錦段愧邱遲。知心喜有陳無己，百里郵筒索和詩。時余寓大阪，距西京約百里。
附 陳鴻誥原詩：《重至山城》
市駿無媒老郭隗，黃金何處筑高臺。掛帆擬別三山去，卻被風(fēng)神引又回。時有延余課授詩文者，故復(fù)到此。
柳堤風(fēng)軟揚(yáng)絲絲，消夏來游正是遲。偃水嵐山無限景，一齊收拾付新詩。
《客大阪將之東京因病不果遂決歸計感賦留別》（刊一八八三年正月十五《申報》）
乘興東來亦偶然，攝津留滯忽經(jīng)年。聊憑詩畫雙枝筆，當(dāng)作桑麻二頃田。有愿探奇偏阻跡，曩聞月瀨梅花之勝，以無不果游。無心著錄竟流傳。消夏，拙著坊肆求稿梓行。平生愛結(jié)煙霞契，誰料翻多翰墨緣。
多病孱軀不耐秋，垂簾鎮(zhèn)日擁衾裯。膽瓶有蕊來蜂采，手稿無蕓任蠹游。疇昔壯懷強(qiáng)弩末，只今鄉(xiāng)思大刀頭。昨宵偶憶鱸魚美，夢向南湖放釣舟。
云萍聚散原難定，去住謀成頃刻間。仲舉情殷懸榻待，東京成島柳北許為東道主人。子猷興盡棹舟還，遠(yuǎn)招概謝期他日。有馬愛堂為其友聘余去廣島，又田邊古香延余赴備中，皆以病辭。 高誼都將返故山，結(jié)習(xí)未除聊復(fù)爾，代人倚枕把詩刪。橫山政和、田部苔園、土屋伯毅諸詩稿置案頭既久，臨行始為點定。
回首東京彼一時，儒林循吏盡相知。此來訪舊原初志， 今去還山豈所期。四海論交思鮑叔，五湖歸隱逐天隨。養(yǎng)疴健后重游必，故友相逢喜不支。
《王冶梅待詔歸自東瀛余將之官白下滬下相逢賦此言志喜錄就曼壽新儂少泉吟定》（刊一八八三年十一月初四申報）
三神山外倦游還，邂逅申江忽破顏。久別應(yīng)添詩稿富，細(xì)看各話鬢毛斑。云萍聚散原前定，鴻雪因緣豈等閑。鄭重今宵同剪燭，明朝便欲唱陽關(guān)。
附錄一
風(fēng)入松
讀鄉(xiāng)賢葉松石《煮藥漫鈔》，喜其論詩廿字，惜刊本不傳。遂與范、于兩君將之重印問世，以發(fā)幽光耳。初學(xué)倚聲，拉雜充數(shù)，用湖海樓原韻。辛巳蒲月蓉坡吳香洲。
片颿嘎嘎渡瀛東，簫吹萬櫻中。請書問字皆騷客，且泛觴、飛月簾櫳。終覺浮名贏得，石林原是家風(fēng)。 藥鐺漫煮病難工，煙篆繞蒼松。鬢絲禪榻空堆砌，唱?dú)w來、夢與鷗同。記否蒲郎梅竹，蒲作英與松石同里同時，且亦有東瀛之行，漫鈔中卻不著一字?；腥缫饩G情紅。
附錄二
思佳客
鄉(xiāng)先賢葉煒?biāo)墒小吨笏幝n》行世，詩話之作也，其品藻、識見絕人，然今已成稀本，故有重刊之舉。辛巳芒種后十日，余方校稿畢，天甫大雨，乃喟然嘆曰："當(dāng)清季國運(yùn)漸衰之際，時毋渥盼，天不假年，柰松石何。"吟此聊以抒懷，天河漁民于能識。
節(jié)近黃梅雨太匆，困人天氣與時同。且依煮藥消幽恨，卻悟詩人托運(yùn)窮。 浮萬里，游倭東，蒼松奇石有清風(fēng)。憶昔鴛水多才子，幾許相逢在夢中。
又
落盡櫻花何太匆，談詩論藝豈雷同。天涯飄泊風(fēng)塵際，海內(nèi)支離雨露窮。 吟富士，醉籬東，清詞麗句染春風(fēng)。鯤鵬吹雪花間住，遺韻流芳桑梓中。
也算"好事近"
（代后記）
香洲兄建議將葉松石的《煮藥漫抄》列印出來 ，以使這位十九世紀(jì)的老靈魂能在故鄉(xiāng)嘉興復(fù)活。今年五月二十八日，我把嘉興市圖書館藏的光緒十七年（1891）金陵刻本借出來復(fù)印，交給了于能兄。
查我自己一九九一年寫的日記，有一則與葉松石有關(guān)。當(dāng)時我在市地方志辦公室工作，也算市志編輯。有一天，嘉興外事辦公室轉(zhuǎn)來一封信，要求協(xié)助查找葉松石的生平。據(jù)信上說，日本有一個叫橫田量夫的人對葉松石感興趣。橫田量夫在日本大阪經(jīng)營中國書籍的書店里工作，他向日本富士國際交流室提出這個要求，交流室的杉澤和已與嘉興外事辦直接聯(lián)系。當(dāng)時嘉興與日本富士已結(jié)為友好城市，所以用官方的話來說："查找葉松石的材料，是促進(jìn)中日友誼。"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打聽和查考，市志辦起草了一封答橫田量夫的信，談了葉松石的大致簡歷，如葉松石名煒，嘉興人，著有《煮藥漫抄》，同治甲戌（1874）去日本教外語，其墓志銘為俞曲園撰等。我由此知道周作人有一篇題為《煮藥漫抄》的文章，知堂說他有兩本《煮藥漫抄》，只是紙色不同。還知道日本人永井荷風(fēng)曾經(jīng)在文章中回憶，他年輕時，家里掛過葉松石的字幅?？上兄巨k沒有查到葉松石的生卒年份。
我在查找日記時，發(fā)現(xiàn)自己曾抄錄一張葉松石佚詩的卡片。根據(jù)出處，我去檔案館查找光緒六年（1880）的《申報》，進(jìn)行核對。這是葉松石步陳曼壽《重至山城》韻的詩作。陳曼壽也是嘉興人，葉松石在詩中說："后塵今被先生步"，又說："知心喜有陳無己，百里郵筒索和詩。"我見有資料，說嘉興的蒲華光緒七年去日本是陳曼壽的關(guān)系?？梢娝麄?nèi)酥g交游的密切程度。除了這里提到的葉松石、陳曼壽、蒲竹英，還有多少嘉興人去了日本？他們對日本文化的貢獻(xiàn)有多大呢？
六月十六日，于能兄標(biāo)點了《煮藥漫抄》后，填了兩闕《思佳客》。香洲兄覆校原稿后，填了一首《風(fēng)入松》。他們攛掇我填一闕《好事近》，因我不懂倚聲，只能藏拙。
在以后的數(shù)天里，我試圖查到葉松石的生卒年份。從史念主編嘉興市志上得到一條線索："光緒八年（1883）的《申報》上有葉松石決定回國的詩：《客大阪將之東京因病不果遂決歸計感賦留別》。"傅逅勒來電話說他未刊的嘉秀人名考略中也沒有生卒年份，只是提到姜德明主編的《黃裳書話》中談到《煮藥漫抄》。王欲祥等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有"葉煒"條目，談到《煮藥漫抄》，北圖、南圖、湘圖和日本大阪等圖書館均有藏本，有意思的是書中寫道："葉煒（1763-1821），字允光，號意亭，慈溪人。"可想這是同名同姓的兩個人，混為一談。
六月二十六日，我再去檔案館查《申報》，查到了《嘉興市志》中記載的詩，我反復(fù)吟誦詩中的"昨宵偶憶鱸魚美，夢向南湖放釣舟"，深有感慨。我還在同一年十一月的《申報》中查到另一首詩：《王冶梅待詔歸自東瀛余將之官白下滬下相逢賦此志喜錄就曼壽新儂少泉吟定》。這些詩均署"鴛湖信緣生"，與《煮藥漫抄》書后所署的"夢鷗逸史"，都可作為市志的補(bǔ)充材料。
當(dāng)天晚上向于能兄借《黃裳書話》一讀，我連夜抄錄了以下這段話："我（黃裳）還是花了四角錢買了一冊光緒十七年金陵刻本的《煮藥漫抄》，書是薄薄的一本，只二卷，是書話之類的東西。作者則是嘉興葉煒（松石）。葉松石在光緒六年又重游大阪。此書則是病中所記。前面有日本湖山老人小野愿的序文（明治十五年）。買到這本小書，我是非常高興的。不只因為這是隔了十多年以后，重新閱肆得到的第一本舊書，更為了這是一百零四年前，在中國還沒有派公使時就到日本去進(jìn)行文化交流的前輩的作品。"黃裳這篇文章寫于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四日。中國始派駐日公使是日本的明治十年（1877），大名鼎鼎的黃遵憲就是這一年去日本，比葉松石整整晚了四年。
《煮藥漫抄》列印問世了。我手頭查不到俞曲園為之撰寫的墓志銘，也無法向日本的橫田量夫訊問。留下遺憾，盼望會得到意外的驚喜。
范笑我 二OO一年六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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