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棲述雅 [明] 況周頤撰
○黃月輝詞
嘉興女史黃月輝德貞，有擘蓮詞。調(diào)笑令云：織女天星也，世人以七夕事相誣，余為正之?！般y河迢遞東復(fù)西。雙星應(yīng)笑鵲橋低。貫月槎浮天駟外，支機石與玉繩齊。二萬逋錢年月遠。可如天帝何曾管。紅綃香幕駕鸞車，乞巧情多容繾綣。繾綣。雙星燦。浪說烏填營室畔。人間天上情應(yīng)判。只覺徒增詆訕。潔清織女停梭怨。詞客從今須辨?！标儆嘧髌呦υ~，涉靈匹星期語，端木子疇先生采甚不謂然，申誡至再。先生所著碧瀣詞，齊天樂序云：牽牛象農(nóng)事，織女象婦功，七月田功粗畢，女工正殷，天象寓民事也。六朝以來多寫作兒女情態(tài)，慢神甚矣，倚此糾之。“一從豳雅陳民事，天工也垂星彩。稼始牽牛，衣成織女，光照銀河兩界。秋新候改。正嘉初登，授衣將屆。春耜秋梭，歲功於此隱交代。神靈焉有配偶，藉唐宮夜語，誣蔑真宰。附會星期，描撫月夕，比作人間歡愛。機窗淚灑，又十尤天錢，要償婚債。綺語文人，懺除休更待。”即誡余之指也。月輝女史時代在端木先生前，綺語之當(dāng)懺除，已先方言之。曷圖閨彥，具此卓識。
○錢餐霞詞
秀水錢餐霞斐文雨花詩馀，輕清婉約，思致絕佳。浪淘沙游金陀園云：“為愛香泥乾尚軟，偷印鞋弓?！秉c絳唇戲題自畫緋桃新柳小幅云：“曲曲闌風(fēng)，搭住垂楊線。春猶淺。才回青眼。便睹矢桃面?！鼻迤綐吩疲骸皾鉄嵝t檀炷，負他自在荷香?！被坌娜苏Z，有碧耦玲瓏之妙。高陽臺戊申清明云：“搖雨孤篷，重來不是尋春?！睆膹堄裉锞洌骸澳軒追慰椿ㄓ质敲髂??！泵摶?。卜算子云：“自悔種芭蕉，故故當(dāng)窗戶。葉葉凄凄策策聲，夜夜添愁緒。隔院有酲桐，落葉紛難數(shù)。自是離人易得愁，那是離人易得愁，那處無風(fēng)雨?！鞭ワL(fēng)少作落花詞云：“風(fēng)雨枉教人怨。知否無風(fēng)無雨，也自要飄零?！甭耘c餐霞同忄旨。
○詠枕詞
錢餐霞綺羅香詠枕末段云：“慣偷窺雙靨偎桃，也曾上半肩行李。甚新來愁病懨懨，日高猶倦倚?！彪p靨偎桃，半肩行李，屬對工巧。歇拍作淡語，尤合疏密相間之法。蓋論閨秀詞，與論宋元人詞不同，與論明以後詞亦有間。即如此等巧對入閨秀詞，但當(dāng)賞其慧，勿容責(zé)其纖。
○關(guān)秋芙詞
錢塘關(guān)秋芙瑛，自號妙妙道人，其夢影樓詞自序云：“余學(xué)道十年，一念之妄，墮身文海。夢影樓詞，豈久住五濁惡世間者。譬如鳴蜩ィィ，槐柳秋霜，既零遺蛻，豈惜白雪溶溶，余其去緱山笙鶴間乎。”其自負可想。高陽臺送沈湘佩入都云：“淚雨飄愁，酒潮流夢，惜花人又長征。見說蘭橈，前頭已泊旗亭。垂楊元是傷心樹，怎怪他地青青，向天涯一樣纏綿，各自飄零。開筵且莫頻催酒，便一杯飲了，愁極還醒。且住春帆，聽儂細數(shù)郵程。壓船煙柳烏篷重，到江南應(yīng)近清明。怕紅窗，風(fēng)雨瀟瀟，一路須聽。”情文關(guān)生，漸饒煙水迷離之致。生查子云：“儂家江上頭，潮到門前住。一日兩三回，不肯江南去。江南有暮潮，未識潮生處。還去問梅花，他是江南樹?！痹偕约右猿翐簦闵婊ㄩg藩籬。斷句如惜馀春慢云：“無計留春不歸，但把海棠，折來盈手?！备哧柵_夕陽云：“短帽西風(fēng)，古今無此荒寒?！鼻罢{(diào)云：“天涯何處無芳草，到春深便覺堪憐。”清平樂云：“還有疏燈一點，酒醒不算明朝?！币嗤鈱O齏臼也。望江南云：“一春地駿醫(yī)?！彼坪跷唇?jīng)人道。
○關(guān)綺詞
詞筆微婉深至，往往能狀難狀之情。關(guān)秋芙女弟綺字侶瓊，清平樂歇拍云：“卻又無愁無病，等閑過到今朝?！标俦街鼐牛ワL(fēng)紫萸香慢云：“最是無風(fēng)無雨，費遙山眉翠，鎮(zhèn)日含顰?！狈驘o愁無病，無風(fēng)無雨，豈不甚善。然而其辭若有憾焉，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翠袖天寒，青衫淚濕，其揆一也。
○顧太清詞
閨秀詞，心思致密，往往賦物擅長。詞題尤有絕韻者。西森顧太清春東海漁歌定風(fēng)波序云：古春軒老人，有消夏集，徵詠夜來香，鸚哥紉素馨以為架，蓋云林手制也。歇拍云：“閑向綠槐陰里掛。長夏。悄無人處一聲蟬?！贝藙t以意境勝，無庸刻畫為工也。
○采風(fēng)錄
康熙間，栓討孫致彌，陪使朝鮮，手編采風(fēng)錄，載王妃權(quán)氏詞三首。謁金門云：“真堪惜。錦帳夜長虛擲。挑盡銀燈情脈脈。描龍無氣力。宮女聲停刀尺。百和御香撲鼻，簾卷西宮窺夜色。天青星欲滴?！碧ど性疲骸皶r序頻移，韶光難駐。柳花飛盡宮前樹。朝來為甚不鉤簾，柳花正滿簾前路。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海燕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迸R江仙云：“花影重簾初睡起，繡鞋著罷慵移。窺妝強把綠窗推。隔花雙蝶散，猶似夢初回。玉旨傳宣呼女監(jiān)，親臨太液荷池。爭將金彈打黃鸝。樓臺凌萬仞，下有白云飛。”天青星欲滴句，形容夜景絕佳。踏莎行過拍歇拍，藻思綺合，即吾中國元明以還，閨秀詞中上駟之選，有過之亦僅矣。采風(fēng)錄所載，又有公主婷婷、許景樊、李淑媛、海月四家詩，可知彼都漸被文化，金閨諸彥，不乏銘椒詠絮才也。
○蕭月樓詞
高安蕭月樓恒貞，月樓琴語，虞美人云：“一層紅暈一重紗。料是春前、開了絳桃花?！彼{(diào)歌頭湖上納涼云：“有時葉絲風(fēng)過，吹上藕花香?！鼻罢{(diào)七夕云：“攜得輕紈小扇，坐向冷光里，人意澹於秋?！钡麘倩ㄔ疲骸袄肺猜曗糯衡艓自S。畫簾一桁微微雨?！逼兴_蠻云：“蠱語恁纏綿。道他秋可憐。”清平樂雪夜云：“疑有縞衣入夢，覺來枕角微馨。”疏秀輕靈，兼擅其勝，似此天分，自進於沈著，可以學(xué)北宋，未易期之閨秀耳。
○吳小荷詞
輕靈為閨秀詞本色，即亦示易做到行間句里。纖塵累累，失以遠矣。南海吳小荷尚寫韻樓詞，南柯子暮春云：“荏苒馀春駐，依微嫩旭晴。繡簾人靜午風(fēng)輕，一片絮花吹墜到窗欞。幾處雙飛燕，誰家百囀鶯。游絲搖漾擊門庭。門外朱幡綠野、正催耕?！睌嗑涞麘倩ㄔ疲骸昂翁幒嵚?，暗逐歌聲轉(zhuǎn)?！碧贫嗔钯x瓶中白梅云：“弱弱藐姑仙子影，嬌不語，送寒香?！睜T影搖紅春柳云：“謾道柔條無力，綰離情、江南江北。”臨江仙秋色云：“星河云影凈，何處著殘霞?！鼻罢{(diào)秋影云：“愛從嬋斜掛疏桐?！蹦细枳蛹膽严婢纳┰疲骸皷|風(fēng)吹夢似浮萍。且把一衾愁緒、伴啼鶯?！睉浨囟鹪疲骸叭闳愀V人離別?！苯砸暂p靈勝者。踏莎行遣懷云：“繡幕慵開，周闌倦倚。金釵難綰夫容髻。也知點檢怕愁來，愁來渾不由人意。身似蓬飄，人如匏系。壯懷空有須眉志。羨他忄夢懂勝才能，從來物巧招天忌。”此闋後段，漸近沉著，視輕靈有進矣。
○思親詞
寫韻樓詞，屢見思親之作。吳媛蓋性情中人也，碧桃春己亥元旦云：“燭消香透曉來天。東風(fēng)入繡簾。一聲恭祝畫堂前。椿萱眉壽添。調(diào)鳳律，獻羔筵。斑衣學(xué)古賢。融融春色報豐年。書云快睹先?！贝嗽~近凝重，有精采，又非以輕靈勝者，可同年語矣。鷓鴣天甲辰秋舟次全州寄懷李凝仙姊云：“冷怯西風(fēng)撲鬢絲。寒砧畫角雁歸遲。試觀皎潔天邊月，同向篷窗照別離。思寄語，勸添衣。嫦娥應(yīng)亦笑人癡。夢魂未隔三千里，已轉(zhuǎn)柔腸十二時?！彪p調(diào)南鄉(xiāng)子永樂署寄懷湘君四嫂云：“春暖晝添長。欲度金針轉(zhuǎn)自傷。記得畫堂同刺繡，端相。裁罷吳綾玉尺量。今日雁分行。閨課琴書久已荒。獨把淚珠穿繡線。凄涼。線短珠多更斷腸?！焙纹淝橹煌钜?。惟有真性情者，為能言情，信然。
○除夕詞
寫韻樓詞，念媽嬌除夕云：“鏡里宜春，釵髻綰、采勝紅絨斜束?！闭Z致非閨人不能道。清姒甚喜之，謂可摘為警句。
○朱葆瑛詞
海鹽朱葆瑛［］金粟詞，篇幅無多，筆端饒有清氣。鬲溪梅令柏芳閣賞梅作，換頭云：“半含半放露華鮮。月爭妍?！泵分袢缋L?？嵯嗨技耐忉岫卧疲骸坝聂~函情脈脈，擘花箋。下筆還遲，休言別恨，莫書憔悴，只與相思?！彼篂榱窒卵乓簦泻蠝厝岫睾裰肌?br /> ○儲嘯凰詞
哦月樓詩馀，屢西儲嘯凰［慧］讠巽。一剪梅前段云：“旭日東升上海棠。紅映周梁。綠映瑤窗。曉妝才罷出蘭房。罷袂生香。錦襪生涼。”南鄉(xiāng)子，冬夜即事後段云：“爐火閣中添。坐擁金貂下繡簾。滿室春溫寒不到，紅酣。數(shù)朵盆花映鏡奩?！保奂緮?shù)盆方盛誠開蓋唐花也。］麗而不俗，閨詞正宗。
○三瘦詞
哦月樓詞，鬢云松令云：“怪底柳眉渾似皺。裊娜花枝，也向東風(fēng)瘦?！钡麘倩闹ハ晒媚冈疲骸皼r是重陽難聚首。寂寞黃花，也似人消瘦。”惜分飛憶舊云：“玉質(zhì)應(yīng)非舊。連宵夢見分明瘦。”可與毛三瘦齊名。搗練子云：“鶯語急，春魂驚。風(fēng)雨催春一霎行。繞偏闌干愁獨倚，傷春何必為離情。”佳處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朱靜媛詞
先大母朱太夫人諱鎮(zhèn)字靜媛，道咸間，名御史伯韓先生［琦］，太夫人從弟也。著有澹如軒詩，曾經(jīng)梓行。嘗集酒旗詩社，［第一題課酒旗］徵閨秀吟詠，當(dāng)時亦泄刻成帙。詞不多作，余幼時曾見數(shù)首。贈某塾女弟子某臨江仙云：“家在花橋橋畔住，月牙山到門青。十三年紀掌珠擎。掃眉來問字，不櫛亦橫經(jīng)。早至晚歸同一樣，學(xué)堂長揖先生。憐渠心性忒聰明。勤勤聽講義，朗朗誦書聲?！?br /> ○朱小岑詞
鄉(xiāng)先輩朱小岑布衣依真，論詞絕句云：“紅杏捎頭宋尚書。較量閨閣韻全輪。無端葉打風(fēng)窗響，腸斷人間詞女夫?！弊宰?，閨秀唐氏，吾友黃南溪原配也，自號月中逋客，早卒。有詞詩集若干卷，其杏花天詞，為時所稱。予最喜其“試聽飄墜聲聲，風(fēng)際吹來打窗葉”，颯然有鬼氣。絕句又云：“零膏剩粉可能多。嘖嘖才名梁月波。叵耐斷腸天不管，香銷簾影卷銀河。”自注，梁月波，宦門女，有才思，早卒?！跋銧a。香燼。簾卷銀河波影?！逼淙鐗袅钪姓Z也。兩詞全闋，今不可得，見零膏剩粉云云，似乎梁媛之作。當(dāng)日小岑先生，亦僅得見斷句。唯曾見唐媛全集耳。
○呂壽華詞
李易安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晁次膺清平樂：“莫把珠簾垂下，妨他雙燕歸來?！辈⒛捴巳丝谥洹Ｌm呂壽華，浪淘沙云：“試問海棠知道否，昨夜東風(fēng)?！逼兴_蠻云：“莫把繡簾開。怕他雙燕來?！弊兓叭司湟?，敏妙無倫。壽華名采芝，有秋笳詞，情文忱惻，詞稱其名。菩薩蠻免弟婦董孺人云：“紅粉慣飄零。傷心不獨君?！彼^既念逝者，行自念也。高陽臺，庭有白海棠一株，花時甚芳，輕經(jīng)夜雨摧殘，觸緒感懷，偶填一闋志之云：“芳心枉自如霜潔，怎禁他、一例摧殘?！眲t尤靈均懷沙之痛矣。
○席道華詞
張正夫云：李易安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蹦斯珜O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從未有一氣十十四個疊字者。後段又云：“到黃昏點點滴滴?！庇质汞B字，俱無斧鑿痕。婦人中有此奇筆，真間氣也。昭文席道華佩蘭聲聲慢題風(fēng)木圖云：“蕭蕭瑟瑟。慘慘凄凄。嗚嗚哽哽咽咽。一片秋陰，搖弄晚天如墨。三絲兩絲細寸，更助他、白楊風(fēng)急，雁過也，遍寒林盡是，斷腸聲息。有客天涯孤立?；厥淄咛?，更無人一。寒食梨花，麥飯幾曾親設(shè)。空含兩行血淚，灑枯枝、點點滴滴。待反哺、學(xué)一個烏鳥不得?！币装苍~，只是棖觸景光，排遣愁悶。道華此作，尤能綿纏悱惻，字字從肺腑中出。雖渾成梢遜，不當(dāng)有所軒輊也。道華一字韻芬，適常熟孫子蕭［原湘］，夫婦并耽風(fēng)雅，時人以管趙比之。
○長真閣詞
長真閣計馀，雖僅十七闋，就其佳構(gòu)言之，在閨秀詞中，卻近於上乘。評閨秀詞，固屬別用一種眼光。大略自長真詞以上，未可置格調(diào)於勿論矣。蘇幕遮送春寄子瀟云：“綠陰深，深院閉。怕倚闌干，春在斜陽里。幾片飛花才到地。多事東風(fēng)，又促花飛起。篆絲長，簾影細。一徑無人，遮斷春歸計。人縱留春春去矣。點點楊花，還替花垂淚?！弊宰ⅲ狐c點楊花二句，一作明日池塘，惟有東流水。兩歇拍，據(jù)格調(diào)審定之，以葉水韻者為佳。他如壺中天題歸佩珊雨窗填詞圖云：“只看雨零蕉葉上，悟出美人前世?！焙螄L非聰明語，然而直可謂之疵類，傷格故也。
○題墨梅詞
長真閣詞，憶真妃題墨梅云：“墨痕澹到如詩。瘦橫枝。絕似孤山，風(fēng)雪立多時。清如許。寒無語。少人知。惟有隔溪明月，最相思。”後段滌筆從甌寫出衣縞標格。起句如詩，改無詩更佳。
○楊古雪詞
西川楊古雪［繼端］詩馀一卷，蝶戀花春陰云：“料峭春風(fēng)還做冷。煙雨空，花睡何曾醒。幾樹綠楊深院影。濕云如幕愁天近。鳩婦喚晴晴未準。載酒蘇是，遲了尋芳信。貝葉學(xué)書消晝永。小窗閑試泥金粉。”買陂塘西冷送春云：“最難忘、六橋煙柳，清陰搖蕩如許。東風(fēng)吹得春來蚤，怎不系將春住。成寄旅。聽記拍紅紅，雖徹黃金縷。深沉院宇。漸拾翠人稀，添香夜短，獨自甚情緒。渾無據(jù)。惆悵鶯啼燕語。韶光容易飛去。青山綠水還依舊，瞥眼頓成今古。傷別否。試問取春歸，可是春來處。摧花落絮。又并作黃昏，疏疏淅淅，幾陣打窗雨?！眱稍~佳境，漸能融婉麗入清疏。買陂塘處韻十三字，余尤喜之。
○張子芾等詞
光緒朝，蜀中詞人張子芾［祥齡］，成都胡長木延，蕙風(fēng)四十年前舊雨也。子芾有半篋秋詞，夫人曾季碩［彥］有桐鳳集，皆選體詩。嘗為蕙風(fēng)書畫Ψ，一撫爨寶子原先，一撫天發(fā)神讖，并遒麗絕倫。畫仿惲派，韻度之勝，視上元弟子有過之。長木有宓芻詞，夫人字茂份，工詩詞繪事。有浣溪沙四首，題冷女史蕙貞秋花長卷云：“幾穗幽花草蟲。冷紅涼綠一叢叢。小屏風(fēng)上畫豳風(fēng)。如此秋光如此艷，這般畫筆這般工。這般工有幾人同?！庇?，“也是當(dāng)年葉小鸞。秋風(fēng)橫剪燭花殘。生綃八尺勝瑯。聞道焰摩歸去早，浮提容得此才難。寫圖留與阿娘看?！庇?，“樹蕙滋蘭記小名。些些年紀忒聰明。一天秋韻畫中生。殺粉調(diào)朱真?zhèn)€好，吹花嚼蕊若為情。南樓斂手惲冰驚。”又，“好女兒花好女兒。幽花特與素秋宜。華鬟一現(xiàn)使人思。儂也愛花耽畫癖，為生也在少年時。只慚工麗不如伊”。嘗見夫人所臨百花圖卷，亦惲派上乘。其於冷女史有沆瀣之雅，宜其惋惜甚至也。
○浦合仙詞
浦合仙女史，名未詳。有臨江仙云：“記得纟麗笄侵曉起，畫眉初試螺丸。春痕淡淡上春山。乍驚新樣窄，較似昨宵彎。一樣敷來仙杏粉，難勻怪煞今番。傳聞郎貌玉姍姍。妝成嬌不起，偷向鏡中看?！贝嗽~描寫初笄情景。換頭二句，是真確語，亦未為奇。第非其人，非其時，雖非思不能道。
○熊商珍詞
如皋熊商珍女史，號澹仙，亦號茹雪山人。許字同里陳遵，未幾，遵得廢疾，遵父請毀婚至再，商珍堅持不可，卒歸陳，里尚阝稱其賢。有感悼詞數(shù)十首，曰長恨篇，皆為金閨諸彥命薄途舛者作。自為題詞調(diào)金縷曲云：“薄命千般苦。極堪哀、生生死死，情癡何補。多少幽貞人未識，蘭消蕙香荒圃。不了、茫茫黃土。花落鵑啼凄欲絕，剪輕綃、那是招魂處。靜里把，芳名數(shù)。同聲一哭三生誤。恁無端、聰明磨折，無分今古。玉貌清才賃吊里，望斷天風(fēng)海霧。未全入、江郎恨賦。我為紅顏聊吐氣，拂醉毫、幾按凄涼譜。閨怨切，共誰訴?！逼溴Ｏ稍~四卷，刻入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六集。而感悼詞及題詞，并不見於卷中，蓋當(dāng)時別本單行也。女史詞詩俱妙，出自性靈。所著詩話有云：詩本性情，如松間之風(fēng)，石上之泉，觸之成聲，自然天籟。古人用筆，各有妙處，不可別執(zhí)一見，棄此尚彼。又云：詩境即畫境也，畫宜峭，詩亦宜峭。詩宜曲，畫亦宜曲。詩宜遠，畫亦宜遠。風(fēng)神氣骨，都從興到。故昔人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也。非深於詩不能道。熊澹仙凜冰蘗之貞操，振金荃之逸響，一洗春波紈綺，近於樸素渾堅。百字令題吳退庵先生詩草云：“愁中展卷，訝傷心、字字窮途滋味。時俗爭高薪米價，紙上珠璣不貴。孤棹空江，荒山斜日，木葉紛紛墜。艱辛客況，白頭未了塵累。說甚吊古評今，吟風(fēng)嘯月，都是才人淚。慟哭文章才絕世，清徹一泓秋水。笑口難開，賞音有幾，只合沉沉醉。蒼茫獨詠，瑤笙吹徹鶴背?！鼻罢{(diào)，跋黃艮南先生金鹵志馀云：“間揮采筆，抵一編青史，情關(guān)今古。耆舊凋殘騷雅歇，憑吊斷煙零雨。把酒興懷，挑燈感往，一一經(jīng)心數(shù)。詩成月旦，搜羅不畏吟苦。而況屐冷青山，床空白社，錄鬼誰為簿。宋玉悲哉秋欲老，獨有招魂詞賦。風(fēng)幌清哦，月樓高詠，都付雙鬟譜。亭留野史，千秋須讓韋布。”望江南題黃楚橋先生獨立圖云：“斜陽館，雁斷不成行。今古人才都冷落，一腔歌哭付文章。把卷立蒼茫?！柄p鴣天紀夢云：“暫避愁魔有睡鄉(xiāng)。宵清如水簟生涼。酲風(fēng)吹遠魂疑斷，蕉雨驚回夜正長。參幻景，惜流光?？諑鳒缬炽y缸。安能盡是邯鄲境，冷逗人間富貴場?！变较城餂r云：“冷境誰將冷筆描。愁人百感鬢先凋。構(gòu)回一縷篆煙飄?；钠鲲L(fēng)凄蟲語碎，海棠紅慘蝶魂消。催寒疏雨又瀟瀟?！鼻迨柚P，雅正之音，自是專家格調(diào)。視小慧為詞者，何止上下樓之別。
○澹仙詞
前人詞中佳句，後人運化入已作，十九須用曲折之筆。澹仙詞蘇幕遮云：“澹酒三杯，能解愁多少?！庇衫钜装病叭瓋杀K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脫化而出。熊詞二句，僅九字，絕無曲折，而意自足。其上二句云：“淚痕多，鮫帕小?！倍虤饷芙印Ｏ露涫杳芟嚅g，僧見其佳。
○澹仙斷句
澹仙詞斷句，如點絳唇云：“幾個黃昏，人向愁中老?！鼻罢{(diào)云：“白了人頭，天地何曾老?！碧陨骋褂暝疲骸鞍沤度缭乖V難休。好似琵琶江上曲，彈淚孤舟。”沁園春水仙花云：“避三春稼艷，軟紅無分，一生位置，書案相宜。韻繞瑤琴，冰凝殘夜，為伴梅花冷不知?！逼兴_蠻小樓畫雨云：“談墨灑生綃。青山帶雨描?！钡麘倩▽憫言疲骸盎走b空先慘咽。欲訴嫦娥，花外云遮月?！睗M紅紅云：“多病久疏青鏡照，斷炊時解春衣典。甚殘紅、銜過短墻來，雙飛燕。”鳳凰臺上憶吹簫病中不寐云：“舊恨新愁，都并在五更鐘里?！冰o橋仙早秋云：“哀蛩滿壁吊黃昏，正宋玉、消魂時候?！辈匪阕訉圃疲骸氨畹脺I多，量窄嫌壺冷?！被蛞詺忭崉?，或以思致勝，皆佳句也。鳳凰臺上憶吹簫調(diào)葉仄韻，萬氏詞律、徐氏詞律拾遺、杜氏詞律補遺，并無此體?；蝈Ｏ梢砸庾远纫?。
○金玉卿詞
吳縣戈順卿［載］，有翠薇花館詞，裒然鉅帙，以備調(diào)守律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計也。惟所輯詞林正韻，則最為善本。曩王氏四印齋覆鍥以行，倚聲家圭奉之。順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詩詞。為外錄詞林正韻畢書後云：“羅襦用帳愧非仙。寫韻何妨手一編。從此詞林增善本，四聲堪證宋名賢。”彩鸞墨妙，不能媲美於前矣。
○倫靈飛詞
番禺倫靈飛［鸞］，為杜鹿笙先生德配。唱隨之雅，時論以昔賢趙管，近人王惕甫曹墨琴比之。靈飛資稟穎邁，四子經(jīng)傳，弱齡畢業(yè)。楚騷、古文、唐詩、宋詞往往背誦無遺。年甫十五，即據(jù)講座為人師。于歸後，為桂林女學(xué)教習(xí)數(shù)年，授國文、輿地學(xué)、算學(xué)，生徒百馀人，咸佩仰之。比年侍養(yǎng)滬濱，不廢清課，不為世俗之好所轉(zhuǎn)移，其微尚過人遠矣。夙工詩詞，肆力於駢散體文，日進而不已。精楷法，得北碑神韻。仿惲派寫生，期與南樓清於抗手。詞尤清婉可誦，氣格漸近沉著，不涉綺紈纖靡之習(xí)。南浦用樂笑翁韻，同外作云：“風(fēng)景數(shù)■湖，最難忘、一片鳥聲催曉。宿霧斂前山，疏林外，微露黛痕如掃。比鄰三五，水邊山下紅樓小。如此他鄉(xiāng)堪負戴，休論天涯芳草。天風(fēng)吹轉(zhuǎn)萍蹤，忍回頭、輕棄桃園去了。料得燕呢喃，應(yīng)念我、甚日偕游重到。山居夢渺。黯然滄海情懷悄。昧旦雞鳴仍客里，添上襟塵多少?！睗M庭芳暮秋游半淞園云：“疏柳顰煙，殘荷擎雨，樓臺近水寒侵。塵氛偶避，結(jié)伴一行。吟指點半淞風(fēng)影，天涯路、無限秋陰。斜陽外，畫船簫鼓，猶作盛時音。幽尋。增悵惘，平蕪到海，不見遙岑。嘆星霜屢易，如此登臨?；ㄔ麓航琶溃瑺幍盟?、舊日園林。馮闌久，鄉(xiāng)關(guān)何處，回首碧云深?！钡麘倩ㄔ侞W鵡云：“花影回廊春暖處。丹觜如簧，調(diào)舌圓如許。身在棗花簾底住。不同凡鳥寒依樹。九十韶光容易去。道不如歸，欲學(xué)紅鵑語。歸路迢迢須記取。玉籠得似家山否?！鼻嘤癜冈佒嘏_牡丹云：“金相玉質(zhì)憐芳影。更天與、瓊枝并。舊約華鬢仙路迥。人天方恨，更無重數(shù)，目斷江山暝。低回洛水前身認。翠袖單寒問誰省。自惜輕羅塵未肯。寶奩托月，羽衣疊雪，雙照銀缸冷。”南鄉(xiāng)子詠雪師子云：“蓄銳貌猙獰。摶象精神照玉。如此雄奇休入夢，夢勝。冷處憑誰一喚醒。皮相盡堪驚。也似麒麟楦得成。便作虎形應(yīng)孫汝，聰明。隨意堆鹽特地精?！比缬覕?shù)闋，矜持高格，發(fā)巧心，進而愈上，何止與琴情閣、生香館钅鹿平轡而已。靈飛詞，醉太平桂林舟中作云：“深閨不慣長征也，山程水程?！宝獯逯煜壬⒎Q之，謂雅近宋人風(fēng)格。
○靈飛斷句
靈飛詞斷句，如蝶戀花中秋云：“不見盈時忘闕苦。良宵翻恨逄三五?！庇菝廊嗽L菊云：“蕪煙劃徑步遲遲。認得疏林穿過、是東籬。”臨江仙，題曾季碩書畫便面云：“染綴花枝長旖旎，輕搖還怕飛紅。”高陽臺懷古幽棲居士云：“春在君芳，自憐天賦清奇?！兵P棲梧，易安居士云：“最憶歸來堂里事。茶經(jīng)書帖閑情膩?！卑迪阍佅灻吩疲骸肮畔闱褰^。近歲寒、別有癯仙風(fēng)骨。淡比黃花，卻向群芳自矜節(jié)?！庇衷疲骸氨┓Q娟潔。恁爛漫著花，拗枝如鐵。”金縷曲賞雪云：“十分清處憑闌立。暫徘徊、梅邊竹外，晴時月色。冷眼大千今何世，萬象從教粉飾。問可是、豐年消息?！本雽し即汉猛踉獫身嵲疲骸白蛞箹|風(fēng)驚夢見，海棠卻道能依舊。怯冰奩，自低徊，試衣人瘦?！辈⒓衙钪?。即各全闋，亦并妥帖可存也。
○懷親友詞
靈飛久客桂林，悅其地偏塵遠，風(fēng)土清嘉，不啻故鄉(xiāng)視之。來棲屑淞濱，帶山簪水，時縈離夢。百字令，寄懷桂林諸親友，和鹿笙外韻云：“昔游如夢，正乍寒天氣，紋窗清寂。柳外樓臺清似水，得似漓江風(fēng)日。灘咽桃花，路遙芳草，別話長相憶。盛筵應(yīng)再，浮云世事何極。猶記詠絮簾櫳，浣花時節(jié)，勝友如云集。異地更思山水好，何日重尋苔跡。此際江南，梅花初著，誰為傳消息。贈言猶在，篋箋珍重收拾?！甭贵舷壬蛟疲嚎蜌q十月望日，去桂林，生平離，此為最苦。忽忽逾年。感而賦此詞云：“嶺梅欲綻，正林凋霜緊，繁英都寂。只赤屏山千里意，依約去年今日。舊雨鷗盟，晚風(fēng)驪唱，潭水深情憶。黯然回首，醴陵別恨無極。懷想五美芳塘，浣花小筑，裙屐陪歡集。如此他鄉(xiāng)應(yīng)念否，看取畫圖陳跡。［瀕行得送別圖多幅。］滿目關(guān)河，驚心烽火，鱗雁無消息。云涯悵望，墜歡何處重拾?！膘`飛有韻聲閣稿，詩筆亦清新與詞稱。靈飛賃廡■湖，皋比坐擁，師弟間情誼款深。比年天各一方，猶復(fù)蒼雁鱗，時傳尺素。間有遭逄不偶，迫切無可告語，僅乃傾臆函丈之前。事或風(fēng)化攸關(guān)，輒表章以賦詠，冀斯事附以傳，蓋顯微闡幽之旨，何止憐才篤舊而已。滿江紅序云：桂郡陽生，［番溪，宋時閨秀亦稱生，朱淑真稱朱生，見某說部陽讀若央，桂林有此姓。］蚤歲從余受學(xué)，貌端妍，性惠穎，擅詞章，工書法。數(shù)年已還，磋磨硯席，幾於青勝於藍，余雅愛重之。其母誤信鴆媒，以適龍州某氏。某借瞀無文，性復(fù)粗獷，迫糟糠下堂，而別圖膠續(xù)，溪家不知也。龍州錯壤蠻徹，榛犭丕之族，為婦實難。姑威無度，輒不免於鞭。溪猶委曲求全，不忍為外人道也。溪幼失怙，無伯叔兄弟。母氏依胥以居，丁垂暮之年，離待遇之酷。溪積不能平，始稍稍為余言之。溪于歸七年，亦既抱子，俄故婦貿(mào)然歸，姿情嘻高。益知夫也不良，薄幸之尤，恥與匹麗，遂赍恨自裁。遺書與余訣別，觸目酸辛，不辨是墨是淚。嗟乎，關(guān)山萬里，誰與招魂，賦此哀之。何揚州所云，玉樹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也。詞云：“一紙遺書，千秋恨，紅顏命薄。憐弱質(zhì)、於歸萬里，投荒差若。獐犭乞比鄰風(fēng)土異，鳳雅為偶姻緣錯。更胥鄉(xiāng)，憔悴。北堂{艸諼}傷萍泊。聞啼鳥，驚姑惡，士罔極，情難托。問去帷誰氏，覆車猶昨。紫玉成煙清自葆，黃花比瘦生何樂。莫執(zhí)經(jīng)、更憶筍班，聯(lián)人如琢?！弊嫌窬湟庾罴?，清貞自葆，陽生不死矣。
○嚴端卿詞
仁和嚴端卿［蘅］，工繡，工詩詞，工音律。有女世說、嫩想殘稿、紅燭詞各一卷。菩薩蠻云：“白花外秋空碧。夜深悄向池邊立。三十六鴦鴛。影兒都是雙。曉來誰與共。錦被偎殘夢。零落最憐他。一堆紅蠟花。”減字木蘭花嫩想坐雨云：“斷云如墨。一霎秋陰天欲泣。點上疏燈。瑟瑟蕭蕭到夜分。一聲聲咽。滴盡空階聽不得。別有凄涼。不種芭蕉已斷腸?！睌嗑淝迤綐吩疲骸靶量嘁恢t燭，剪刀聲裹春寒?！碧贫嗔钤疲骸安簧蛞鳌⒈闶桥腔?。懊惱一枝紅十八，花落後，又重開。”買陂塘落梅云：“君試數(shù)。只幾個黃昏，斷送春如許。”洞仙歌自題小像云：“索歸去支頤，暮寒時，向小閣疏燈，自家憐惜?！痹~筆婉麗娟妍，如新月吐巖，初花媚蕤。
○紅燭詞
紅燭詞，臨江仙換頭云：“儂似浮萍郎似水，飄零儻得纏綿?！标仝ベ忝紡]叢話，載海鹽閨秀陳翠君［筠］蝶戀花過拍云：“郎似東風(fēng)儂似絮。天涯辛苦相隨處?！睘閰峭么菜鶕糍p。紅燭詞意自婉深，與翠君相較，稍不逮耳。
○柯稚筠詞
膠州女史柯稚筠［邵慧］為鳳孫［劭］女弟。鳳孫光宣間知名士也。稚筠有楚水詞，浣溪沙起調(diào)云：“疊疊山如繡被堆。盈盈水似畫裙圍?！彼贾陆^佳。虞美人過拍云：“夕陽一線上簾衣。正是去年游子憶家時?！眲t意增進，庶幾漸近渾成矣。
右玉棲述雅一卷，臨桂況先生未刊遺著之一。玉棲云者，漱玉、幽棲，閨彥詞家別集存世之最先者也。今評泊閨秀詞，因刺取以為名。先生於國變後，Т跡滬上，以文字給薪米，境墻彌甘，不廢纂述。夙昔文字及身刊行者，毋煩贅說。遺稿藏家，幸未失墜?；蛸咕幱啠驈膭h汰，整比理董，時猶有待。懼違素志，未敢率爾。此稿成於庚申辛酉間，隨手撰錄，聊資排遣。而論詞精語，有足與詞話相輔翼者。殘膏剩馥，沾溉後人，政復(fù)不淺。傳錄是本藏之有年，比者之江中國文學(xué)會集刊，徵及先生遺著，因以授之。揚潛闡幽，有煒彤管，固先生本旨也。庚辰十一月，弟子潮陽陳運彰敬跋。
○黃月輝詞
嘉興女史黃月輝德貞，有擘蓮詞。調(diào)笑令云：織女天星也，世人以七夕事相誣，余為正之?！般y河迢遞東復(fù)西。雙星應(yīng)笑鵲橋低。貫月槎浮天駟外，支機石與玉繩齊。二萬逋錢年月遠。可如天帝何曾管。紅綃香幕駕鸞車，乞巧情多容繾綣。繾綣。雙星燦。浪說烏填營室畔。人間天上情應(yīng)判。只覺徒增詆訕。潔清織女停梭怨。詞客從今須辨?！标儆嘧髌呦υ~，涉靈匹星期語，端木子疇先生采甚不謂然，申誡至再。先生所著碧瀣詞，齊天樂序云：牽牛象農(nóng)事，織女象婦功，七月田功粗畢，女工正殷，天象寓民事也。六朝以來多寫作兒女情態(tài)，慢神甚矣，倚此糾之。“一從豳雅陳民事，天工也垂星彩。稼始牽牛，衣成織女，光照銀河兩界。秋新候改。正嘉初登，授衣將屆。春耜秋梭，歲功於此隱交代。神靈焉有配偶，藉唐宮夜語，誣蔑真宰。附會星期，描撫月夕，比作人間歡愛。機窗淚灑，又十尤天錢，要償婚債。綺語文人，懺除休更待。”即誡余之指也。月輝女史時代在端木先生前，綺語之當(dāng)懺除，已先方言之。曷圖閨彥，具此卓識。
○錢餐霞詞
秀水錢餐霞斐文雨花詩馀，輕清婉約，思致絕佳。浪淘沙游金陀園云：“為愛香泥乾尚軟，偷印鞋弓?！秉c絳唇戲題自畫緋桃新柳小幅云：“曲曲闌風(fēng)，搭住垂楊線。春猶淺。才回青眼。便睹矢桃面?！鼻迤綐吩疲骸皾鉄嵝t檀炷，負他自在荷香?！被坌娜苏Z，有碧耦玲瓏之妙。高陽臺戊申清明云：“搖雨孤篷，重來不是尋春?！睆膹堄裉锞洌骸澳軒追慰椿ㄓ质敲髂??！泵摶?。卜算子云：“自悔種芭蕉，故故當(dāng)窗戶。葉葉凄凄策策聲，夜夜添愁緒。隔院有酲桐，落葉紛難數(shù)。自是離人易得愁，那是離人易得愁，那處無風(fēng)雨?！鞭ワL(fēng)少作落花詞云：“風(fēng)雨枉教人怨。知否無風(fēng)無雨，也自要飄零?！甭耘c餐霞同忄旨。
○詠枕詞
錢餐霞綺羅香詠枕末段云：“慣偷窺雙靨偎桃，也曾上半肩行李。甚新來愁病懨懨，日高猶倦倚?！彪p靨偎桃，半肩行李，屬對工巧。歇拍作淡語，尤合疏密相間之法。蓋論閨秀詞，與論宋元人詞不同，與論明以後詞亦有間。即如此等巧對入閨秀詞，但當(dāng)賞其慧，勿容責(zé)其纖。
○關(guān)秋芙詞
錢塘關(guān)秋芙瑛，自號妙妙道人，其夢影樓詞自序云：“余學(xué)道十年，一念之妄，墮身文海。夢影樓詞，豈久住五濁惡世間者。譬如鳴蜩ィィ，槐柳秋霜，既零遺蛻，豈惜白雪溶溶，余其去緱山笙鶴間乎。”其自負可想。高陽臺送沈湘佩入都云：“淚雨飄愁，酒潮流夢，惜花人又長征。見說蘭橈，前頭已泊旗亭。垂楊元是傷心樹，怎怪他地青青，向天涯一樣纏綿，各自飄零。開筵且莫頻催酒，便一杯飲了，愁極還醒。且住春帆，聽儂細數(shù)郵程。壓船煙柳烏篷重，到江南應(yīng)近清明。怕紅窗，風(fēng)雨瀟瀟，一路須聽。”情文關(guān)生，漸饒煙水迷離之致。生查子云：“儂家江上頭，潮到門前住。一日兩三回，不肯江南去。江南有暮潮，未識潮生處。還去問梅花，他是江南樹?！痹偕约右猿翐簦闵婊ㄩg藩籬。斷句如惜馀春慢云：“無計留春不歸，但把海棠，折來盈手?！备哧柵_夕陽云：“短帽西風(fēng)，古今無此荒寒?！鼻罢{(diào)云：“天涯何處無芳草，到春深便覺堪憐。”清平樂云：“還有疏燈一點，酒醒不算明朝?！币嗤鈱O齏臼也。望江南云：“一春地駿醫(yī)?！彼坪跷唇?jīng)人道。
○關(guān)綺詞
詞筆微婉深至，往往能狀難狀之情。關(guān)秋芙女弟綺字侶瓊，清平樂歇拍云：“卻又無愁無病，等閑過到今朝?！标俦街鼐牛ワL(fēng)紫萸香慢云：“最是無風(fēng)無雨，費遙山眉翠，鎮(zhèn)日含顰?！狈驘o愁無病，無風(fēng)無雨，豈不甚善。然而其辭若有憾焉，古之傷心人別有懷抱。翠袖天寒，青衫淚濕，其揆一也。
○顧太清詞
閨秀詞，心思致密，往往賦物擅長。詞題尤有絕韻者。西森顧太清春東海漁歌定風(fēng)波序云：古春軒老人，有消夏集，徵詠夜來香，鸚哥紉素馨以為架，蓋云林手制也。歇拍云：“閑向綠槐陰里掛。長夏。悄無人處一聲蟬?！贝藙t以意境勝，無庸刻畫為工也。
○采風(fēng)錄
康熙間，栓討孫致彌，陪使朝鮮，手編采風(fēng)錄，載王妃權(quán)氏詞三首。謁金門云：“真堪惜。錦帳夜長虛擲。挑盡銀燈情脈脈。描龍無氣力。宮女聲停刀尺。百和御香撲鼻，簾卷西宮窺夜色。天青星欲滴?！碧ど性疲骸皶r序頻移，韶光難駐。柳花飛盡宮前樹。朝來為甚不鉤簾，柳花正滿簾前路。春賞未闌，春歸何遽。問春歸向何方去。有情海燕不同歸，呢喃獨伴春愁住?！迸R江仙云：“花影重簾初睡起，繡鞋著罷慵移。窺妝強把綠窗推。隔花雙蝶散，猶似夢初回。玉旨傳宣呼女監(jiān)，親臨太液荷池。爭將金彈打黃鸝。樓臺凌萬仞，下有白云飛。”天青星欲滴句，形容夜景絕佳。踏莎行過拍歇拍，藻思綺合，即吾中國元明以還，閨秀詞中上駟之選，有過之亦僅矣。采風(fēng)錄所載，又有公主婷婷、許景樊、李淑媛、海月四家詩，可知彼都漸被文化，金閨諸彥，不乏銘椒詠絮才也。
○蕭月樓詞
高安蕭月樓恒貞，月樓琴語，虞美人云：“一層紅暈一重紗。料是春前、開了絳桃花?！彼{(diào)歌頭湖上納涼云：“有時葉絲風(fēng)過，吹上藕花香?！鼻罢{(diào)七夕云：“攜得輕紈小扇，坐向冷光里，人意澹於秋?！钡麘倩ㄔ疲骸袄肺猜曗糯衡艓自S。畫簾一桁微微雨?！逼兴_蠻云：“蠱語恁纏綿。道他秋可憐。”清平樂雪夜云：“疑有縞衣入夢，覺來枕角微馨。”疏秀輕靈，兼擅其勝，似此天分，自進於沈著，可以學(xué)北宋，未易期之閨秀耳。
○吳小荷詞
輕靈為閨秀詞本色，即亦示易做到行間句里。纖塵累累，失以遠矣。南海吳小荷尚寫韻樓詞，南柯子暮春云：“荏苒馀春駐，依微嫩旭晴。繡簾人靜午風(fēng)輕，一片絮花吹墜到窗欞。幾處雙飛燕，誰家百囀鶯。游絲搖漾擊門庭。門外朱幡綠野、正催耕?！睌嗑涞麘倩ㄔ疲骸昂翁幒嵚?，暗逐歌聲轉(zhuǎn)?！碧贫嗔钯x瓶中白梅云：“弱弱藐姑仙子影，嬌不語，送寒香?！睜T影搖紅春柳云：“謾道柔條無力，綰離情、江南江北。”臨江仙秋色云：“星河云影凈，何處著殘霞?！鼻罢{(diào)秋影云：“愛從嬋斜掛疏桐?！蹦细枳蛹膽严婢纳┰疲骸皷|風(fēng)吹夢似浮萍。且把一衾愁緒、伴啼鶯?！睉浨囟鹪疲骸叭闳愀V人離別?！苯砸暂p靈勝者。踏莎行遣懷云：“繡幕慵開，周闌倦倚。金釵難綰夫容髻。也知點檢怕愁來，愁來渾不由人意。身似蓬飄，人如匏系。壯懷空有須眉志。羨他忄夢懂勝才能，從來物巧招天忌。”此闋後段，漸近沉著，視輕靈有進矣。
○思親詞
寫韻樓詞，屢見思親之作。吳媛蓋性情中人也，碧桃春己亥元旦云：“燭消香透曉來天。東風(fēng)入繡簾。一聲恭祝畫堂前。椿萱眉壽添。調(diào)鳳律，獻羔筵。斑衣學(xué)古賢。融融春色報豐年。書云快睹先?！贝嗽~近凝重，有精采，又非以輕靈勝者，可同年語矣。鷓鴣天甲辰秋舟次全州寄懷李凝仙姊云：“冷怯西風(fēng)撲鬢絲。寒砧畫角雁歸遲。試觀皎潔天邊月，同向篷窗照別離。思寄語，勸添衣。嫦娥應(yīng)亦笑人癡。夢魂未隔三千里，已轉(zhuǎn)柔腸十二時?！彪p調(diào)南鄉(xiāng)子永樂署寄懷湘君四嫂云：“春暖晝添長。欲度金針轉(zhuǎn)自傷。記得畫堂同刺繡，端相。裁罷吳綾玉尺量。今日雁分行。閨課琴書久已荒。獨把淚珠穿繡線。凄涼。線短珠多更斷腸?！焙纹淝橹煌钜?。惟有真性情者，為能言情，信然。
○除夕詞
寫韻樓詞，念媽嬌除夕云：“鏡里宜春，釵髻綰、采勝紅絨斜束?！闭Z致非閨人不能道。清姒甚喜之，謂可摘為警句。
○朱葆瑛詞
海鹽朱葆瑛［］金粟詞，篇幅無多，筆端饒有清氣。鬲溪梅令柏芳閣賞梅作，換頭云：“半含半放露華鮮。月爭妍?！泵分袢缋L?？嵯嗨技耐忉岫卧疲骸坝聂~函情脈脈，擘花箋。下筆還遲，休言別恨，莫書憔悴，只與相思?！彼篂榱窒卵乓簦泻蠝厝岫睾裰肌?br /> ○儲嘯凰詞
哦月樓詩馀，屢西儲嘯凰［慧］讠巽。一剪梅前段云：“旭日東升上海棠。紅映周梁。綠映瑤窗。曉妝才罷出蘭房。罷袂生香。錦襪生涼。”南鄉(xiāng)子，冬夜即事後段云：“爐火閣中添。坐擁金貂下繡簾。滿室春溫寒不到，紅酣。數(shù)朵盆花映鏡奩?！保奂緮?shù)盆方盛誠開蓋唐花也。］麗而不俗，閨詞正宗。
○三瘦詞
哦月樓詞，鬢云松令云：“怪底柳眉渾似皺。裊娜花枝，也向東風(fēng)瘦?！钡麘倩闹ハ晒媚冈疲骸皼r是重陽難聚首。寂寞黃花，也似人消瘦。”惜分飛憶舊云：“玉質(zhì)應(yīng)非舊。連宵夢見分明瘦。”可與毛三瘦齊名。搗練子云：“鶯語急，春魂驚。風(fēng)雨催春一霎行。繞偏闌干愁獨倚，傷春何必為離情。”佳處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朱靜媛詞
先大母朱太夫人諱鎮(zhèn)字靜媛，道咸間，名御史伯韓先生［琦］，太夫人從弟也。著有澹如軒詩，曾經(jīng)梓行。嘗集酒旗詩社，［第一題課酒旗］徵閨秀吟詠，當(dāng)時亦泄刻成帙。詞不多作，余幼時曾見數(shù)首。贈某塾女弟子某臨江仙云：“家在花橋橋畔住，月牙山到門青。十三年紀掌珠擎。掃眉來問字，不櫛亦橫經(jīng)。早至晚歸同一樣，學(xué)堂長揖先生。憐渠心性忒聰明。勤勤聽講義，朗朗誦書聲?！?br /> ○朱小岑詞
鄉(xiāng)先輩朱小岑布衣依真，論詞絕句云：“紅杏捎頭宋尚書。較量閨閣韻全輪。無端葉打風(fēng)窗響，腸斷人間詞女夫?！弊宰?，閨秀唐氏，吾友黃南溪原配也，自號月中逋客，早卒。有詞詩集若干卷，其杏花天詞，為時所稱。予最喜其“試聽飄墜聲聲，風(fēng)際吹來打窗葉”，颯然有鬼氣。絕句又云：“零膏剩粉可能多。嘖嘖才名梁月波。叵耐斷腸天不管，香銷簾影卷銀河。”自注，梁月波，宦門女，有才思，早卒?！跋銧a。香燼。簾卷銀河波影?！逼淙鐗袅钪姓Z也。兩詞全闋，今不可得，見零膏剩粉云云，似乎梁媛之作。當(dāng)日小岑先生，亦僅得見斷句。唯曾見唐媛全集耳。
○呂壽華詞
李易安如夢令：“昨夜雨疏風(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晁次膺清平樂：“莫把珠簾垂下，妨他雙燕歸來?！辈⒛捴巳丝谥洹Ｌm呂壽華，浪淘沙云：“試問海棠知道否，昨夜東風(fēng)?！逼兴_蠻云：“莫把繡簾開。怕他雙燕來?！弊兓叭司湟?，敏妙無倫。壽華名采芝，有秋笳詞，情文忱惻，詞稱其名。菩薩蠻免弟婦董孺人云：“紅粉慣飄零。傷心不獨君?！彼^既念逝者，行自念也。高陽臺，庭有白海棠一株，花時甚芳，輕經(jīng)夜雨摧殘，觸緒感懷，偶填一闋志之云：“芳心枉自如霜潔，怎禁他、一例摧殘?！眲t尤靈均懷沙之痛矣。
○席道華詞
張正夫云：李易安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蹦斯珜O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從未有一氣十十四個疊字者。後段又云：“到黃昏點點滴滴?！庇质汞B字，俱無斧鑿痕。婦人中有此奇筆，真間氣也。昭文席道華佩蘭聲聲慢題風(fēng)木圖云：“蕭蕭瑟瑟。慘慘凄凄。嗚嗚哽哽咽咽。一片秋陰，搖弄晚天如墨。三絲兩絲細寸，更助他、白楊風(fēng)急，雁過也，遍寒林盡是，斷腸聲息。有客天涯孤立?；厥淄咛?，更無人一。寒食梨花，麥飯幾曾親設(shè)。空含兩行血淚，灑枯枝、點點滴滴。待反哺、學(xué)一個烏鳥不得?！币装苍~，只是棖觸景光，排遣愁悶。道華此作，尤能綿纏悱惻，字字從肺腑中出。雖渾成梢遜，不當(dāng)有所軒輊也。道華一字韻芬，適常熟孫子蕭［原湘］，夫婦并耽風(fēng)雅，時人以管趙比之。
○長真閣詞
長真閣計馀，雖僅十七闋，就其佳構(gòu)言之，在閨秀詞中，卻近於上乘。評閨秀詞，固屬別用一種眼光。大略自長真詞以上，未可置格調(diào)於勿論矣。蘇幕遮送春寄子瀟云：“綠陰深，深院閉。怕倚闌干，春在斜陽里。幾片飛花才到地。多事東風(fēng)，又促花飛起。篆絲長，簾影細。一徑無人，遮斷春歸計。人縱留春春去矣。點點楊花，還替花垂淚?！弊宰ⅲ狐c點楊花二句，一作明日池塘，惟有東流水。兩歇拍，據(jù)格調(diào)審定之，以葉水韻者為佳。他如壺中天題歸佩珊雨窗填詞圖云：“只看雨零蕉葉上，悟出美人前世?！焙螄L非聰明語，然而直可謂之疵類，傷格故也。
○題墨梅詞
長真閣詞，憶真妃題墨梅云：“墨痕澹到如詩。瘦橫枝。絕似孤山，風(fēng)雪立多時。清如許。寒無語。少人知。惟有隔溪明月，最相思。”後段滌筆從甌寫出衣縞標格。起句如詩，改無詩更佳。
○楊古雪詞
西川楊古雪［繼端］詩馀一卷，蝶戀花春陰云：“料峭春風(fēng)還做冷。煙雨空，花睡何曾醒。幾樹綠楊深院影。濕云如幕愁天近。鳩婦喚晴晴未準。載酒蘇是，遲了尋芳信。貝葉學(xué)書消晝永。小窗閑試泥金粉。”買陂塘西冷送春云：“最難忘、六橋煙柳，清陰搖蕩如許。東風(fēng)吹得春來蚤，怎不系將春住。成寄旅。聽記拍紅紅，雖徹黃金縷。深沉院宇。漸拾翠人稀，添香夜短，獨自甚情緒。渾無據(jù)。惆悵鶯啼燕語。韶光容易飛去。青山綠水還依舊，瞥眼頓成今古。傷別否。試問取春歸，可是春來處。摧花落絮。又并作黃昏，疏疏淅淅，幾陣打窗雨?！眱稍~佳境，漸能融婉麗入清疏。買陂塘處韻十三字，余尤喜之。
○張子芾等詞
光緒朝，蜀中詞人張子芾［祥齡］，成都胡長木延，蕙風(fēng)四十年前舊雨也。子芾有半篋秋詞，夫人曾季碩［彥］有桐鳳集，皆選體詩。嘗為蕙風(fēng)書畫Ψ，一撫爨寶子原先，一撫天發(fā)神讖，并遒麗絕倫。畫仿惲派，韻度之勝，視上元弟子有過之。長木有宓芻詞，夫人字茂份，工詩詞繪事。有浣溪沙四首，題冷女史蕙貞秋花長卷云：“幾穗幽花草蟲。冷紅涼綠一叢叢。小屏風(fēng)上畫豳風(fēng)。如此秋光如此艷，這般畫筆這般工。這般工有幾人同?！庇?，“也是當(dāng)年葉小鸞。秋風(fēng)橫剪燭花殘。生綃八尺勝瑯。聞道焰摩歸去早，浮提容得此才難。寫圖留與阿娘看?！庇?，“樹蕙滋蘭記小名。些些年紀忒聰明。一天秋韻畫中生。殺粉調(diào)朱真?zhèn)€好，吹花嚼蕊若為情。南樓斂手惲冰驚。”又，“好女兒花好女兒。幽花特與素秋宜。華鬟一現(xiàn)使人思。儂也愛花耽畫癖，為生也在少年時。只慚工麗不如伊”。嘗見夫人所臨百花圖卷，亦惲派上乘。其於冷女史有沆瀣之雅，宜其惋惜甚至也。
○浦合仙詞
浦合仙女史，名未詳。有臨江仙云：“記得纟麗笄侵曉起，畫眉初試螺丸。春痕淡淡上春山。乍驚新樣窄，較似昨宵彎。一樣敷來仙杏粉，難勻怪煞今番。傳聞郎貌玉姍姍。妝成嬌不起，偷向鏡中看?！贝嗽~描寫初笄情景。換頭二句，是真確語，亦未為奇。第非其人，非其時，雖非思不能道。
○熊商珍詞
如皋熊商珍女史，號澹仙，亦號茹雪山人。許字同里陳遵，未幾，遵得廢疾，遵父請毀婚至再，商珍堅持不可，卒歸陳，里尚阝稱其賢。有感悼詞數(shù)十首，曰長恨篇，皆為金閨諸彥命薄途舛者作。自為題詞調(diào)金縷曲云：“薄命千般苦。極堪哀、生生死死，情癡何補。多少幽貞人未識，蘭消蕙香荒圃。不了、茫茫黃土。花落鵑啼凄欲絕，剪輕綃、那是招魂處。靜里把，芳名數(shù)。同聲一哭三生誤。恁無端、聰明磨折，無分今古。玉貌清才賃吊里，望斷天風(fēng)海霧。未全入、江郎恨賦。我為紅顏聊吐氣，拂醉毫、幾按凄涼譜。閨怨切，共誰訴?！逼溴Ｏ稍~四卷，刻入小檀欒室匯刻閨秀詞第六集。而感悼詞及題詞，并不見於卷中，蓋當(dāng)時別本單行也。女史詞詩俱妙，出自性靈。所著詩話有云：詩本性情，如松間之風(fēng)，石上之泉，觸之成聲，自然天籟。古人用筆，各有妙處，不可別執(zhí)一見，棄此尚彼。又云：詩境即畫境也，畫宜峭，詩亦宜峭。詩宜曲，畫亦宜曲。詩宜遠，畫亦宜遠。風(fēng)神氣骨，都從興到。故昔人謂畫中有詩，詩中有畫也。非深於詩不能道。熊澹仙凜冰蘗之貞操，振金荃之逸響，一洗春波紈綺，近於樸素渾堅。百字令題吳退庵先生詩草云：“愁中展卷，訝傷心、字字窮途滋味。時俗爭高薪米價，紙上珠璣不貴。孤棹空江，荒山斜日，木葉紛紛墜。艱辛客況，白頭未了塵累。說甚吊古評今，吟風(fēng)嘯月，都是才人淚。慟哭文章才絕世，清徹一泓秋水。笑口難開，賞音有幾，只合沉沉醉。蒼茫獨詠，瑤笙吹徹鶴背?！鼻罢{(diào)，跋黃艮南先生金鹵志馀云：“間揮采筆，抵一編青史，情關(guān)今古。耆舊凋殘騷雅歇，憑吊斷煙零雨。把酒興懷，挑燈感往，一一經(jīng)心數(shù)。詩成月旦，搜羅不畏吟苦。而況屐冷青山，床空白社，錄鬼誰為簿。宋玉悲哉秋欲老，獨有招魂詞賦。風(fēng)幌清哦，月樓高詠，都付雙鬟譜。亭留野史，千秋須讓韋布。”望江南題黃楚橋先生獨立圖云：“斜陽館，雁斷不成行。今古人才都冷落，一腔歌哭付文章。把卷立蒼茫?！柄p鴣天紀夢云：“暫避愁魔有睡鄉(xiāng)。宵清如水簟生涼。酲風(fēng)吹遠魂疑斷，蕉雨驚回夜正長。參幻景，惜流光?？諑鳒缬炽y缸。安能盡是邯鄲境，冷逗人間富貴場?！变较城餂r云：“冷境誰將冷筆描。愁人百感鬢先凋。構(gòu)回一縷篆煙飄?；钠鲲L(fēng)凄蟲語碎，海棠紅慘蝶魂消。催寒疏雨又瀟瀟?！鼻迨柚P，雅正之音，自是專家格調(diào)。視小慧為詞者，何止上下樓之別。
○澹仙詞
前人詞中佳句，後人運化入已作，十九須用曲折之筆。澹仙詞蘇幕遮云：“澹酒三杯，能解愁多少?！庇衫钜装病叭瓋杀K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脫化而出。熊詞二句，僅九字，絕無曲折，而意自足。其上二句云：“淚痕多，鮫帕小?！倍虤饷芙印Ｏ露涫杳芟嚅g，僧見其佳。
○澹仙斷句
澹仙詞斷句，如點絳唇云：“幾個黃昏，人向愁中老?！鼻罢{(diào)云：“白了人頭，天地何曾老?！碧陨骋褂暝疲骸鞍沤度缭乖V難休。好似琵琶江上曲，彈淚孤舟。”沁園春水仙花云：“避三春稼艷，軟紅無分，一生位置，書案相宜。韻繞瑤琴，冰凝殘夜，為伴梅花冷不知?！逼兴_蠻小樓畫雨云：“談墨灑生綃。青山帶雨描?！钡麘倩▽憫言疲骸盎走b空先慘咽。欲訴嫦娥，花外云遮月?！睗M紅紅云：“多病久疏青鏡照，斷炊時解春衣典。甚殘紅、銜過短墻來，雙飛燕。”鳳凰臺上憶吹簫病中不寐云：“舊恨新愁，都并在五更鐘里?！冰o橋仙早秋云：“哀蛩滿壁吊黃昏，正宋玉、消魂時候?！辈匪阕訉圃疲骸氨畹脺I多，量窄嫌壺冷?！被蛞詺忭崉?，或以思致勝，皆佳句也。鳳凰臺上憶吹簫調(diào)葉仄韻，萬氏詞律、徐氏詞律拾遺、杜氏詞律補遺，并無此體?；蝈Ｏ梢砸庾远纫?。
○金玉卿詞
吳縣戈順卿［載］，有翠薇花館詞，裒然鉅帙，以備調(diào)守律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計也。惟所輯詞林正韻，則最為善本。曩王氏四印齋覆鍥以行，倚聲家圭奉之。順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詩詞。為外錄詞林正韻畢書後云：“羅襦用帳愧非仙。寫韻何妨手一編。從此詞林增善本，四聲堪證宋名賢。”彩鸞墨妙，不能媲美於前矣。
○倫靈飛詞
番禺倫靈飛［鸞］，為杜鹿笙先生德配。唱隨之雅，時論以昔賢趙管，近人王惕甫曹墨琴比之。靈飛資稟穎邁，四子經(jīng)傳，弱齡畢業(yè)。楚騷、古文、唐詩、宋詞往往背誦無遺。年甫十五，即據(jù)講座為人師。于歸後，為桂林女學(xué)教習(xí)數(shù)年，授國文、輿地學(xué)、算學(xué)，生徒百馀人，咸佩仰之。比年侍養(yǎng)滬濱，不廢清課，不為世俗之好所轉(zhuǎn)移，其微尚過人遠矣。夙工詩詞，肆力於駢散體文，日進而不已。精楷法，得北碑神韻。仿惲派寫生，期與南樓清於抗手。詞尤清婉可誦，氣格漸近沉著，不涉綺紈纖靡之習(xí)。南浦用樂笑翁韻，同外作云：“風(fēng)景數(shù)■湖，最難忘、一片鳥聲催曉。宿霧斂前山，疏林外，微露黛痕如掃。比鄰三五，水邊山下紅樓小。如此他鄉(xiāng)堪負戴，休論天涯芳草。天風(fēng)吹轉(zhuǎn)萍蹤，忍回頭、輕棄桃園去了。料得燕呢喃，應(yīng)念我、甚日偕游重到。山居夢渺。黯然滄海情懷悄。昧旦雞鳴仍客里，添上襟塵多少?！睗M庭芳暮秋游半淞園云：“疏柳顰煙，殘荷擎雨，樓臺近水寒侵。塵氛偶避，結(jié)伴一行。吟指點半淞風(fēng)影，天涯路、無限秋陰。斜陽外，畫船簫鼓，猶作盛時音。幽尋。增悵惘，平蕪到海，不見遙岑。嘆星霜屢易，如此登臨?；ㄔ麓航琶溃瑺幍盟?、舊日園林。馮闌久，鄉(xiāng)關(guān)何處，回首碧云深?！钡麘倩ㄔ侞W鵡云：“花影回廊春暖處。丹觜如簧，調(diào)舌圓如許。身在棗花簾底住。不同凡鳥寒依樹。九十韶光容易去。道不如歸，欲學(xué)紅鵑語。歸路迢迢須記取。玉籠得似家山否?！鼻嘤癜冈佒嘏_牡丹云：“金相玉質(zhì)憐芳影。更天與、瓊枝并。舊約華鬢仙路迥。人天方恨，更無重數(shù)，目斷江山暝。低回洛水前身認。翠袖單寒問誰省。自惜輕羅塵未肯。寶奩托月，羽衣疊雪，雙照銀缸冷。”南鄉(xiāng)子詠雪師子云：“蓄銳貌猙獰。摶象精神照玉。如此雄奇休入夢，夢勝。冷處憑誰一喚醒。皮相盡堪驚。也似麒麟楦得成。便作虎形應(yīng)孫汝，聰明。隨意堆鹽特地精?！比缬覕?shù)闋，矜持高格，發(fā)巧心，進而愈上，何止與琴情閣、生香館钅鹿平轡而已。靈飛詞，醉太平桂林舟中作云：“深閨不慣長征也，山程水程?！宝獯逯煜壬⒎Q之，謂雅近宋人風(fēng)格。
○靈飛斷句
靈飛詞斷句，如蝶戀花中秋云：“不見盈時忘闕苦。良宵翻恨逄三五?！庇菝廊嗽L菊云：“蕪煙劃徑步遲遲。認得疏林穿過、是東籬。”臨江仙，題曾季碩書畫便面云：“染綴花枝長旖旎，輕搖還怕飛紅。”高陽臺懷古幽棲居士云：“春在君芳，自憐天賦清奇?！兵P棲梧，易安居士云：“最憶歸來堂里事。茶經(jīng)書帖閑情膩?！卑迪阍佅灻吩疲骸肮畔闱褰^。近歲寒、別有癯仙風(fēng)骨。淡比黃花，卻向群芳自矜節(jié)?！庇衷疲骸氨┓Q娟潔。恁爛漫著花，拗枝如鐵。”金縷曲賞雪云：“十分清處憑闌立。暫徘徊、梅邊竹外，晴時月色。冷眼大千今何世，萬象從教粉飾。問可是、豐年消息?！本雽し即汉猛踉獫身嵲疲骸白蛞箹|風(fēng)驚夢見，海棠卻道能依舊。怯冰奩，自低徊，試衣人瘦?！辈⒓衙钪?。即各全闋，亦并妥帖可存也。
○懷親友詞
靈飛久客桂林，悅其地偏塵遠，風(fēng)土清嘉，不啻故鄉(xiāng)視之。來棲屑淞濱，帶山簪水，時縈離夢。百字令，寄懷桂林諸親友，和鹿笙外韻云：“昔游如夢，正乍寒天氣，紋窗清寂。柳外樓臺清似水，得似漓江風(fēng)日。灘咽桃花，路遙芳草，別話長相憶。盛筵應(yīng)再，浮云世事何極。猶記詠絮簾櫳，浣花時節(jié)，勝友如云集。異地更思山水好，何日重尋苔跡。此際江南，梅花初著，誰為傳消息。贈言猶在，篋箋珍重收拾?！甭贵舷壬蛟疲嚎蜌q十月望日，去桂林，生平離，此為最苦。忽忽逾年。感而賦此詞云：“嶺梅欲綻，正林凋霜緊，繁英都寂。只赤屏山千里意，依約去年今日。舊雨鷗盟，晚風(fēng)驪唱，潭水深情憶。黯然回首，醴陵別恨無極。懷想五美芳塘，浣花小筑，裙屐陪歡集。如此他鄉(xiāng)應(yīng)念否，看取畫圖陳跡。［瀕行得送別圖多幅。］滿目關(guān)河，驚心烽火，鱗雁無消息。云涯悵望，墜歡何處重拾?！膘`飛有韻聲閣稿，詩筆亦清新與詞稱。靈飛賃廡■湖，皋比坐擁，師弟間情誼款深。比年天各一方，猶復(fù)蒼雁鱗，時傳尺素。間有遭逄不偶，迫切無可告語，僅乃傾臆函丈之前。事或風(fēng)化攸關(guān)，輒表章以賦詠，冀斯事附以傳，蓋顯微闡幽之旨，何止憐才篤舊而已。滿江紅序云：桂郡陽生，［番溪，宋時閨秀亦稱生，朱淑真稱朱生，見某說部陽讀若央，桂林有此姓。］蚤歲從余受學(xué)，貌端妍，性惠穎，擅詞章，工書法。數(shù)年已還，磋磨硯席，幾於青勝於藍，余雅愛重之。其母誤信鴆媒，以適龍州某氏。某借瞀無文，性復(fù)粗獷，迫糟糠下堂，而別圖膠續(xù)，溪家不知也。龍州錯壤蠻徹，榛犭丕之族，為婦實難。姑威無度，輒不免於鞭。溪猶委曲求全，不忍為外人道也。溪幼失怙，無伯叔兄弟。母氏依胥以居，丁垂暮之年，離待遇之酷。溪積不能平，始稍稍為余言之。溪于歸七年，亦既抱子，俄故婦貿(mào)然歸，姿情嘻高。益知夫也不良，薄幸之尤，恥與匹麗，遂赍恨自裁。遺書與余訣別，觸目酸辛，不辨是墨是淚。嗟乎，關(guān)山萬里，誰與招魂，賦此哀之。何揚州所云，玉樹箸土中，使人情何能已也。詞云：“一紙遺書，千秋恨，紅顏命薄。憐弱質(zhì)、於歸萬里，投荒差若。獐犭乞比鄰風(fēng)土異，鳳雅為偶姻緣錯。更胥鄉(xiāng)，憔悴。北堂{艸諼}傷萍泊。聞啼鳥，驚姑惡，士罔極，情難托。問去帷誰氏，覆車猶昨。紫玉成煙清自葆，黃花比瘦生何樂。莫執(zhí)經(jīng)、更憶筍班，聯(lián)人如琢?！弊嫌窬湟庾罴?，清貞自葆，陽生不死矣。
○嚴端卿詞
仁和嚴端卿［蘅］，工繡，工詩詞，工音律。有女世說、嫩想殘稿、紅燭詞各一卷。菩薩蠻云：“白花外秋空碧。夜深悄向池邊立。三十六鴦鴛。影兒都是雙。曉來誰與共。錦被偎殘夢。零落最憐他。一堆紅蠟花。”減字木蘭花嫩想坐雨云：“斷云如墨。一霎秋陰天欲泣。點上疏燈。瑟瑟蕭蕭到夜分。一聲聲咽。滴盡空階聽不得。別有凄涼。不種芭蕉已斷腸?！睌嗑淝迤綐吩疲骸靶量嘁恢t燭，剪刀聲裹春寒?！碧贫嗔钤疲骸安簧蛞鳌⒈闶桥腔?。懊惱一枝紅十八，花落後，又重開。”買陂塘落梅云：“君試數(shù)。只幾個黃昏，斷送春如許。”洞仙歌自題小像云：“索歸去支頤，暮寒時，向小閣疏燈，自家憐惜?！痹~筆婉麗娟妍，如新月吐巖，初花媚蕤。
○紅燭詞
紅燭詞，臨江仙換頭云：“儂似浮萍郎似水，飄零儻得纏綿?！标仝ベ忝紡]叢話，載海鹽閨秀陳翠君［筠］蝶戀花過拍云：“郎似東風(fēng)儂似絮。天涯辛苦相隨處?！睘閰峭么菜鶕糍p。紅燭詞意自婉深，與翠君相較，稍不逮耳。
○柯稚筠詞
膠州女史柯稚筠［邵慧］為鳳孫［劭］女弟。鳳孫光宣間知名士也。稚筠有楚水詞，浣溪沙起調(diào)云：“疊疊山如繡被堆。盈盈水似畫裙圍?！彼贾陆^佳。虞美人過拍云：“夕陽一線上簾衣。正是去年游子憶家時?！眲t意增進，庶幾漸近渾成矣。
右玉棲述雅一卷，臨桂況先生未刊遺著之一。玉棲云者，漱玉、幽棲，閨彥詞家別集存世之最先者也。今評泊閨秀詞，因刺取以為名。先生於國變後，Т跡滬上，以文字給薪米，境墻彌甘，不廢纂述。夙昔文字及身刊行者，毋煩贅說。遺稿藏家，幸未失墜?；蛸咕幱啠驈膭h汰，整比理董，時猶有待。懼違素志，未敢率爾。此稿成於庚申辛酉間，隨手撰錄，聊資排遣。而論詞精語，有足與詞話相輔翼者。殘膏剩馥，沾溉後人，政復(fù)不淺。傳錄是本藏之有年，比者之江中國文學(xué)會集刊，徵及先生遺著，因以授之。揚潛闡幽，有煒彤管，固先生本旨也。庚辰十一月，弟子潮陽陳運彰敬跋。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