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曰法
○南宋多堆積周琢之弊
蓮子居詞話云：“詞忌堆積，堆積近縟，縟則傷意。詞忌周琢，周琢近澀，澀則傷氣?！保墼r］案：南宋以后諸家，率多此弊。此白石、玉田所以獨有千古也。
○詞宜渾成
俞仲茅云：“遇事命意，意忌庸、忌陋、忌襲。立意命句，句忌庸、忌澀、忌晦。意卓矣，而束之以音，屈音以就意，而意能自達者鮮。句奇矣，而攝之以調(diào)，屈句以就調(diào)，而句能自振者鮮。此詞之所以難也?！保墼r］案：命意一時也，命句又一時也。屈音以就意，屈句以就調(diào)，則就意之時，即就調(diào)之時。枝枝節(jié)節(jié)而為之，未必渾成矣。
○賀黃公論詞
賀黃公曰：“詞之最丑者，為酸腐，為怪誕，為粗莽。以險麗為貴矣，又須泯其鏤刻痕乃佳?！保墼r］案：酸腐者，道學(xué)語也。怪誕者，荒唐語也。至粗莽，則蘇、辛之流弊，犯之甚易。若險麗而無鏤刻痕，則仍夢窗一派，而未臻姜、張之絕詣也。
○詞貴得縮字訣
張砥中曰：“凡詞兩結(jié)最為緊要，前結(jié)如奔馬收韁，尚存后面地步，有往而不住之勢。后結(jié)如泉流歸海，回環(huán)通首，源流有盡而不盡之意。”［詒］案：此論兩結(jié)句固佳，然詞尤貴句句縮。得縮字訣可以作詞，非僅結(jié)句為然。
○順句必精警
又云：“一調(diào)中通首皆拗者，遇順句必須精警。通首皆順者，遇拗句必須純熟。此為句法之要?！保墼r］案：遇拗句必純熟，人固知之。遇順句必精警，人或未知。然即知之，豈拗調(diào)之順句精警，而順調(diào)順句，遂不必警乎。
○用成語不如用造語
頻伽詞話云：“有拗調(diào)拗句，須渾然脫口，若不可不用此平仄聲者方為作手。如未能極工，無難，取成語之合者以副之，斯不覺其聱牙耳?！保墼r］案：用成語若太腐，不如造語為佳。須知成語，即古人造語也。
○論語中用字
蓮子居詞話云：“詞有疊字，三字者易，兩字者難，要安頓生動。詞有對句，四字者易，七字者難，要流轉(zhuǎn)圓愜?！保墼r］案：三字者須不能減一字，兩字者須不能增一字，四字者不可似賦，七字者不可似詩。
○小令要節(jié)短韻長
張玉田云：“詞之難于小令，如詩之難于絕句。蓋十?dāng)?shù)句均要無閑字句。要有閑意趣，末又要有余不盡之意?！保墼r］案：此所謂節(jié)短韻長也。［詞源中此條小令曲，宋人以長調(diào)為慢，短調(diào)為令，曰小令足徵后人之訛。］
○仇山村謂詞難于詩
仇山村曰：“世謂詞為詩之余，然詞尤難于詩。詞失腔，猶詩落韻，詩不過四五七言而止，詞乃有四聲五音均拍輕重清濁之別。若言順律舛，律協(xié)言謬，俱非本色?；蛞蛔治春?，一句皆廢，一句未妥，一闋皆不光彩。信戛戛乎難之。”［詒］案：此猶兼四聲五音而言。
○古人專心致志為詞
郭頻伽云：“文章之事，各有所出，亦有所極。唐人以詩為樂章，尚有溫李之詞。五代及宋，別為一體。至南渡諸家，分寸刂合度，律呂精嚴，其矩森然秩然。一時為之渠帥者，皆有好古絕谷之姿，蕭遠超邁之氣，而又于他文不工，獨工為此事，故其道大備?！保墼r］案：此謂藝必專而后精，不獨詞為然。而古人之為詞，則專心致志，非僅以余力及之也。
○詞概論詞九則
詞概云：“詞之章法，不外相靡相蕩，如奇正、實空、抑揚、開合、工易、寬緊之類是也。
詞中承接轉(zhuǎn)換，大抵不外紆徐半健，交相為用。所貴融會章法，按脈理節(jié)拍而出之。
空中蕩漾，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卻偏不入，而于其間傳神寫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動。
詞之為物，色香味，宜無所不具。以色論，有真色、有借色，借色每為俗情所艷。必先將借色洗盡，而后真色乃見也。
詞澹語要有味，壯語要有韻，秀語要有骨。
詞深于興，則覺事異而情同，事淺而情深。故沒要緊語，正是極要緊語，亂道語正是極不亂道語。
詞中用事，貴無事障。晦也、膚也、多也、板也，此類皆障也。僻事熟用，熟事虛用，學(xué)有余而約以用之，善用事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
詞尚清空妥溜，惟須妥溜中有奇創(chuàng)，清空中有沈厚，才見本領(lǐng)。
描頭畫角，是詞之低品。蓋詞有全體，宜無失其全，詞有內(nèi)蘊，宜無失其蘊?！?○詞源論煉字
張玉田詞源云：“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如賀方回、吳夢窗，皆善于煉字面，多于溫庭筠、李長吉詩句中來。字面亦詞中之起眼處，不可不留意也?！保墼r］案：詞中煉字，義山、飛卿稍為近之，昌谷則微嫌滯重矣。
○詞源論虛字
又云：“詞與詩不同，詞之句語有二字、三字、四字，至六字、七、八字者，若堆垛實字，讀且不通，況付之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甚、任之類，兩字如莫是、還又、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又卻是之類。此等虛字，卻要用之得其所。若能盡用虛字，句語自活，必不質(zhì)實?！保墼r］案：更能消字未全虛。
○后人論詞不出詞源范圍
又云：“詞要清空，如夢窗之唐多令，白石之暗香、疏影、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詞又以意趣為主，如東坡水調(diào)歌、洞仙歌，王荊公桂枝香，白石暗香、疏影賦梅等曲。詞之用事亦最難，要體認著題，融化不澀，用事不為事所使。至于詠物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須收縱嚴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jié)局，斯為絕妙。如史邦卿東風(fēng)第一枝春雪、綺羅香春雨、雙雙燕詠燕，白石暗香、疏影詠梅，劉改之沁園春美人指甲腳等曲。又簸弄風(fēng)月，陶寫性情，詞婉于詩。蓋聲出鶯吭燕舌間，稍近乎情可也。若鄰乎鄭衛(wèi)，與纏令何異。若能屏去浮艷，樂而不淫，是亦漢魏樂府之遺意?！庇蛛x情云：“情至于離，則哀怨必至，茍能調(diào)感愴于融會中，斯為得矣。全在情景交集，得言處意?！庇衷疲骸霸~之語句，太寬則容易，太空則苦澀。如起頭八字相對，中間八字相對，卻用功著一眼，如詩眼亦同。若八字既緊練，上下句便合稍寬，庶不窒塞。約莫寬易，又著一句工致者，便覺精粹，此詞中之關(guān)鍵也?！庇衷疲骸霸~不宜強和人韻?！庇衷疲骸按笤~之料，可以斂為小詞。小詞之料，不可展為大詞。必是一句之意，引而為兩三句，或引他意入來，捏合成章，必?zé)o一唱三嘆。”［詒］案：后之論詞與作者皆不能出詞源所論之范圍。秦敦夫［恩復(fù)］刻是書跋云：“詞源一書，元明收藏家俱未著錄，故見者少。雖陳眉公秘笈載半卷，以為樂府指迷，又以陸輔之詞旨為指迷之下卷，承訛襲謬，幾乎佚逸。萬氏紅友、朱氏竹，俱未言及，其未見此書可知?！?○棠村詞
陸藎思云：“棠村詞極艷，而無綺羅香澤之態(tài)，所謂生香真色人難學(xué)也。”
○論詞絕句
聽秋聲館詞話云：“孫文靖［爾準］有論詞絕句，厲樊榭亦有論詞絕句，臨桂朱小岑亦有論詞詩。”又云：“綜古今詩詞而論列之，貴有特識，尤貴持平。于古人寓微詞，而于今人多溢美，適形其陋。樊榭詩最為醇正。朱小岑悖謬，至論父之詞。文靖古少今多。然皆論定之人，至尤二娛則懷人詩耳?！?○詞有三蔽
歙金應(yīng)詞選后序云：“近世為詞，厥有三蔽。義非宋玉，而獨賦蓬發(fā)，諫榭淳于，而惟陳履舄。揣摩床第，污穢中篝，是為淫詞，其蔽一也。猛直奮末，分言析字，詼嘲則俳優(yōu)之末流，叫笑則市儈之盛氣。此猶巴人振喉以和陽春，黽蜮怒嗌以調(diào)疏越，是為鄙詞，其蔽二也。規(guī)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歡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yīng)。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其蔽三也?！保墼r］案：此皆詞人之通病，即詩人何嘗不蹈此弊，作詞者當(dāng)廢然返矣。
○各家詞序
吳人露蟬詞序云：“詞者既限之長短，復(fù)拘以聲律。片言未協(xié)，則病其啞鐘，只字未諧，則譏同濕鼓。故必選勝以定質(zhì)，蕩滓以證音。而后宛轉(zhuǎn)入情，案衍式度。蓋閭娥之產(chǎn)，非繪為纂繹，不能見其娥妒嬴也，般輸之巧，非漸乎矩鑿，不能美乎輪奐也?！庇帚y藤詞序云：“倚聲之道，雅正為難。質(zhì)實者連蹇而滯音，浮華者苛縟而喪志。其或猛起奮末，徒規(guī)于虎賁，陰淫案衍，漸流為爨弄。翩其返矣，又何稱乎?！庇种駵麧O唱序云：“詞之道情欲其幽，而韻欲其雅。摹其履舄，則病在淫哇。雜以箏琵，則流為傖楚?！庇謬罃⒃疲骸耙跃_麗之傷骨，而力洗纖，以奮勵之滯音，而務(wù)懲偏宕。采湘丸以植骨，援飚藹以流竭。騰其余絢，足煥采于云藍，習(xí)其恒姿，亦奮秀于山綠。”又陳敘云：“詞以韻流，當(dāng)效玉田之雅。詞以情勝，須兼竹屋之疾?！币陨细餍颍m就各家之長而被以腴詞，其所論，實倚聲家矩也。
○詞綜續(xù)編序
錢塘諸遲菊［可寶］詞綜續(xù)編序云：“詞選之難，厥弊有五。夫其翠謔紅笑，好搜艷歌，粉怨珠啼，但羅研唱。漲志丁娘之索，塞耳秀師之呵。雅音不存，哇響競奏。古怨寫意，閑情署題。此則強須眉之客，涂飾粉黛，襲閨房之語，評騭履舄。此一弊也。或者矯宗辛、劉，蔑視秦、柳。累牘塊磊，乏縱橫之才，連篇■囂，無雄知之氣。謂寶瑟不韻，矜其箏琶，謂瓊琚可捐，崇其冠劍。斯猶甕牖奇士，引怒<圭黽>為鼓吹，幽并少年，結(jié)屠狗而賓客。此一弊也。乃至抗心邁古，肆力式靡。吹花嚼蕊，相炫虛華。范水模山，自詫澹遠。鮮姜、史之清俊，守郊、島之寒儉。韻要眇而不幽，思纏綿而不盡。是謂宋子名句，僅此蘋末見賞，南威淑姿，必以蓬葆稱微。此又一弊也。握玉塵者，惑清談之習(xí)，唱銅者，忘正始之原。鬲指之聲，訾石帚多事，煞尾之字，以夢窗太嚴。取快喉舌，毀棄鐘呂。又何啻冠笏倚胡床之座，弦袍攙羯鼓之撾。是曰逾閑，難語同律。則亦一弊也。又吹求過刻，鶩博或夸。光耀沉落，非無天外一鶴之表，聲氣標榜，不皆春初萬花之觀。謝客山居，未登削簡，南郭朝位，乃備吹竽。況之潮汐鮮流，則羼雜蚌蠣，培婁孤峙，而希樹松柏。此賢者之過，亦一弊也?！保墼r］案：此節(jié)當(dāng)與金應(yīng)詞序，后先參看。
○詞要立意新
楊守齋作詞五要：“第五，要立意新?！保酆笕颂钤~止此耳，務(wù)求尖新，不近自然便俗。楊升庵、王州諸君正自不免。詒］案：立意亦在作詞五要之列，然后知辨宮商者腐詞讕語，亦不足言詞也。
○碧山詠物有君國之憂
皋文詞選云：“碧山詠物諸篇，皆有君國之憂。漸新痕懸柳，詠新月一篇，喜君有恢復(fù)之志，而惜無賢臣也。殘雪庭除，梅花一篇，傷君臣宴安不思國恥，天下將亡也。玉局歌殘，榴花一篇，言亂世尚有人才，惜世不用也?！保墼r］案：此解亦古人所未有。而詞家之有少陵，亦倚聲家所亟欲推尊矣。
○詞要放得開收得回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逢。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方妙。
○就詞字之意論詞
包慎伯大令［世臣］月底修簫譜序云：“意內(nèi)而言外，詞之為教也。然意內(nèi)不可強致，言外非學(xué)不成。是詞說者，言外而已，言成則有聲，聲成則有色，色成而味出焉。三者具，則足以盡言外之才矣。若夫成人之速者，莫如聲，故詞名倚聲。聲之得者，又有三，曰清、曰脆、曰澀。不脆則聲不成，脆矣而不清，則膩。清矣而不澀，則浮。屯田、夢窗不以清傷氣，淮海、玉田以不澀傷格，清真、白石則能兼之矣。六家于言外之旨得矣，以云意內(nèi)，惟白石、玉田耳?；春r時近之，清真、屯田、夢窗皆去之彌遠，而俱不害為可傳者，則以其聲之幺眇鏗磐，惻惻動人，無色而艷，無味而甘故也?！保垅莅福壕驮~字之意以論詞，本說文以解經(jīng)，而意內(nèi)言外兩層，說得確切不移，實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至聲字獨取清脆澀三聲，而證以各名家之詞，學(xué)者循之，亦不入歧途矣。
○詞繹論襯字不可少
詞繹云：“中調(diào)長調(diào)轉(zhuǎn)換處不欲全脫，不欲明粘，如畫家開合之法，須一氣而成，則神味自足，以有意求之不得。”又曰：“長調(diào)最難工，蕪累與癡重同，襯字不可少，又忌淺熟?！庇衷唬骸霸~中對句，正是難處，莫認作襯句。至五言對句，七言對句，使觀者不作對句尤妙?！保墼r］案：詞繹系劉氏公<甬戈>［體仁］著，亦國初人，而中有襯字不可少之語，萬氏何以不知詞有襯字也。
○沈謙論語
沈東江［謙］云：“小調(diào)要言短意長，忌尖弱。中調(diào)要骨肉停勻，忌平板。長調(diào)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于豪爽中著一二精致語，綿婉中著一二激勵語，尤見錯綜?！庇衷疲骸鞍酌璨豢山祝揎棽豢商?，生香活色，在即離之間，不特難知，亦難言?！庇衷疲骸捌г~作者少，宜渾脫乃近自然。常調(diào)作者多，宜生新斯能振動?！庇衷唬骸霸~要不亢不卑，不觸不悖，驀然而來，悠然而逝。立意貴新，設(shè)色貴雅，構(gòu)局貴變，言情貴含蓄，如驕馬弄銜而欲行，粲女窺簾而未出，得之矣。”［詒］案：以上四則，填詞之道，思過半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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