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瀾藝海，含咀詞腴，口為雌黃，筆代袞鉞。雖世不乏人，人不乏語，隋珠昆玉，故未易多，聊摘數(shù)家，以供濯袚。
語關(guān)系，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shí)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鍾嶸曰：“氣之動(dòng)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dòng)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fēng)》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fēng)動(dòng)於上，波震於下?！?br />
李攀龍?jiān)唬骸霸娍梢栽梗挥朽祰@，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shí)，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br />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nèi)，不可得而傳?！?br />
揚(yáng)子云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
語詩，則摯虞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yuǎn)。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
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br />
范曄曰：“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br />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jī)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又曰：“詩有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dòng)心，是詩之至也。
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庇衷疲骸啊季缌魉?，既是即目；‘高臺(tái)多悲風(fēng)’，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shí)；‘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bǔ)假，皆由直尋?！薄 ③脑唬骸霸娪袗a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shí)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庇衷唬骸扒檎撸闹?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庇衷唬骸拔闹⑿坜?，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dú)拔?！庇衷唬骸耙馐陟端迹允陟兑?，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庇衷唬骸霸娙似?，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
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庇衷唬骸八男蚣娀?，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飖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薄 〗驮唬骸俺{漢風(fēng)，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lán)硃成彩，錯(cuò)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br />
沈約曰：“天機(jī)啟則六情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庇衷唬骸拔迳嘈艘魠f(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
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又云：“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又曰：“自漢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yùn)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xiǎn)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br />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br />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dòng)情也?！庇衷唬骸胞愞o之體，凡有四對。
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br />
獨(dú)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zhì)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硃弦疏越大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yuǎn)，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鼗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br />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
《風(fēng)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diào)殊而理一，達(dá)於詩者能之?！崩畹略Ｔ唬?br />
“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庇衷唬骸拌等缛赵?，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br />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br />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jīng)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yuǎn)，欲飛動(dòng)而離輕浮。”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br />
嚴(yán)羽曰：“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庇衷唬骸笆⑻浦T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br />
唐庚云：“律傷嚴(yán)，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xué)者不能強(qiáng)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dú)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dāng)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fā)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馀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yīng)機(jī)，不主故常；其二‘截?cái)啾娏鳌^超出言外，非情識(shí)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fā)至情”?！ ±顗絷栐唬骸肮湃酥鳎浞m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xì)，一實(shí)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庇衷疲骸扒坝懈÷暎瑒t後須切響。
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br />
何景明曰：“意象應(yīng)曰合，意象乖曰離?！?br />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fā)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shí)[A103]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yáng)，必因質(zhì)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jī)，隨合節(jié)，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fā)如硃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yōu)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凄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fā)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庇衷唬骸半鼥V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luò)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dá)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 』旒冐懘赓|(zhì)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庇衷疲骸肮旁娙?，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冯x騷《深永，可以裨其思?！薄 ±顤|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庇衷唬骸胺ǘ燃榷ǎ缍鵀椴?，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br />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绤不與貂裘并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br />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dòng)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gòu)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tài)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fēng)頹，矜蟲斗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yán)，割強(qiáng)先露?！?br />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dú)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庇衷唬骸捌哐越^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yán)。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fā)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zhuǎn)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qiáng)成章?！庇衷唬骸白髟姺焙?，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薄 』矢P曰：“或謂詩不應(yīng)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庇衷唬?br />
“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并棄其馀?！?br />
何良俊云：“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復(fù)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yuǎn)，則不下帶衽?！薄 ≌Z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br />
韓愈曰：“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shí)，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shí)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庇衷唬骸昂推街暤?，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br />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dòng)，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薄 √K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dāng)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fēng)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br />
李涂云：“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shí)。太史公善用實(shí)，以其實(shí)實(shí)天下之虛。”又曰：“《莊子》者，《易》之變?！峨x騷》者，《詩》之變?！妒酚洝氛?，《春秋》之變。”
李攀龍?jiān)唬骸安恍嗾呶?，不晦者心?！?br />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br />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馀，久而更新。”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其致也，精曈昽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jìn)，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jìn)?！庇衷唬骸半x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庇衷唬骸笆y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br />
殷璠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br />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fā)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并用，而氣行於其中。”
姜夔云：“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庇衷疲骸叭怂籽?，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br />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br />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志在揚(yáng)扢，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fēng)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xùn)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xí)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fā)以峭峻?！剁t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zhì)文之間。漢魏之辭，務(wù)尋古色。
《相和瑟曲》諸小調(diào)，系北朝者，勿使勝質(zhì)；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tài)，巧不露痕。寧近無遠(yuǎn)，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shí)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dāng)時(shí)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diào)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逼湔Z樂府體甚詳，聊志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shí)諸公，即齊梁纖調(diào)，李杜變風(fēng)，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xí)凝領(lǐng)之久，神與境會(huì)，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jí)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哐愿栊?，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fā)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
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jié)，則凄風(fēng)急雨，窈冥變幻。轉(zhuǎn)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diào)一也，轉(zhuǎn)節(jié)二也，收結(jié)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diào)，舒徐綿麗者，結(jié)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奔騰洶涌，驅(qū)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逖月刹钜椎眯蹨?，加之二字，便覺費(fèi)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
七字為句，字皆調(diào)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雖復(fù)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者。古惟子美，今或于鱗，驟似駭耳，久當(dāng)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lián)，難在發(fā)端及結(jié)句耳。發(fā)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jié)頗有之，然亦無轉(zhuǎn)入他調(diào)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yīng)，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yáng)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shí)，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shí)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tái)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huì)，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diào)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 ∥逖钥啥?，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xiǎn)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qiáng)造語，勿用大歷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jīng)》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lián)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lián)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shí)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厄}》辭所以總雜理復(fù)，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恆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shù)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tài)。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jié)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dòng)，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yùn)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厄}》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馀，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cuò)綜，乃成華采；須經(jīng)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
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jì)，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xùn)，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shí)也。曰贊，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dá)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读?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cuò)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cuò)以事而已。
尾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yáng)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diǎn)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
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
李獻(xiàn)吉?jiǎng)袢宋鹱x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qū)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qū)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xì)滌其腸，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tái)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
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guī)，巧運(yùn)規(guī)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xié)。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jǐn)嚴(yán)。《過秦論》也，敘事若傳。
《夷平傳》也，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丑。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yùn)；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讹L(fēng)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jí)可尋耳?！ 度倨穭h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jīng)圣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
《尚書》稱圣經(jīng)，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dá)而已矣?！庇衷唬骸靶揶o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dá)?！苯瘛兑紫怠贰抖Y經(jīng)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yáng)雄氏避其達(dá)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dá)之，作帝王本紀(jì)，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懊髁枷财稹?，《五子之歌》，不待言矣?！兑住芬嘧杂性娨?，姑舉數(shù)條以例之?！对姟氛Z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shí)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稌氛Z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shí)”，“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yáng)，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兑渍Z》如“見龍?jiān)谔铮煜挛拿鳌?，“終日乾乾，與時(shí)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於石，據(jù)於蒺藜，入於其宮，不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hào)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
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匾郧盀樽蛹?，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
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xué)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xué)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語關(guān)系，則有魏文帝曰：“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shí)而盡，榮樂止於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
鍾嶸曰：“氣之動(dòng)物，物之感人，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飧，幽微藉之以昭告，動(dòng)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
沈約曰：“姬文之德盛，《周南》勤而不怨。太王之化淳，《邠風(fēng)》樂而不淫。幽厲昏而《板蕩》怒，平王微而《黍離》哀。故知歌謠文理與世推移，風(fēng)動(dòng)於上，波震於下?！?br />
李攀龍?jiān)唬骸霸娍梢栽梗挥朽祰@，即有永歌。言危則性情峻潔，語深則意氣激烈。能使人有孤臣孽子擯棄而不容之感，遁世絕俗之悲，泥而不實(shí)，蟬蛻污濁之外者，詩也?！?br />
語賦，則司馬相如曰：“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包括宇宙，總覽人物，致乃得之於內(nèi)，不可得而傳?！?br />
揚(yáng)子云曰：“詩人之賦典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
語詩，則摯虞曰：“假象過大，則與類相遠(yuǎn)。造辭過壯，則與事相違。
辨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靡麗過美，則與情相悖?！?br />
范曄曰：“情志所托，故當(dāng)以意為主，以文傅意。以意為主，則其旨必見；以情傅意，則其辭不流。然後抽其芬芳，振其金石?！?br />
鍾嶸曰：“陳思為建安之杰，公幹仲宣為輔。陸機(jī)為太康之英，安仁景陽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又曰：“詩有三義。酌而用之，幹之以風(fēng)力，潤之以丹彩，使味之者無極，聞之者動(dòng)心，是詩之至也。
若專用比興，則患在意深，意深則詞躓；專用賦體，則患在意浮，意浮則詞散?！庇衷疲骸啊季缌魉?，既是即目；‘高臺(tái)多悲風(fēng)’，亦唯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shí)；‘明月照積雪’，詎出經(jīng)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bǔ)假，皆由直尋?！薄 ③脑唬骸霸娪袗a裁，體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shí)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庇衷唬骸扒檎撸闹?jīng)；辭者，理之緯。經(jīng)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庇衷唬骸拔闹⑿坜?，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秀也者，篇中之獨(dú)拔?！庇衷唬骸耙馐陟端迹允陟兑?，密則無際，疏則千里。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議在咫尺，而思隔山河?！庇衷唬骸霸娙似?，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
為情者要約而守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庇衷唬骸八男蚣娀?，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煩，而析辭尚簡。使味飄飖而輕舉，情曄曄而更新?！薄 〗驮唬骸俺{漢風(fēng)，既非一骨；魏制晉造，固亦二體。璧猶藍(lán)硃成彩，錯(cuò)雜之變無窮；宮商為音，靡曼之態(tài)不極?！?br />
沈約曰：“天機(jī)啟則六情自調(diào)，六情滯則音韻頓舛?！庇衷唬骸拔迳嘈艘魠f(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舛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篇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
妙達(dá)此旨，始可言文。”又云：“情者，文之經(jīng)；辭者，理之緯。”又曰：“自漢至魏，詞人才子，文體三變：一則啟心閑繹，托辭華曠，雖存工綺，終致迂回，宜登公宴，然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體之源，出靈運(yùn)而成也。次則緝事比類，非對不發(fā)，博物可嘉，民拘制，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崎嶇牽引，直為偶說，惟睹事例，頓失精采。此則傅咸五經(jīng)，應(yīng)璩指事，雖不全似，可以類從。次則發(fā)唱驚挺，操調(diào)險(xiǎn)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魂，猶五色之有紅紫，八音之有鄭衛(wèi)。斯鮑照之遺烈也?！?br />
庾信曰：“屈平宋玉，始於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於別離之代。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彫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br />
李仲蒙曰：“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dòng)情也?！庇衷唬骸胞愞o之體，凡有四對。
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br />
獨(dú)孤及曰：“漢魏之間，雖已樸散為器，作者猶質(zhì)有馀而文不足。以今揆昔，則有硃弦疏越大羹遺味之嘆。沈詹事宋考功始裁成六律，彰施五彩，使言之而中倫，歌之而成聲。緣情綺靡之功，至是始備。雖去《雅》浸遠(yuǎn)，其利有過於古，亦猶路鼗出土鼓，篆籀生於鳥跡?！?br />
劉禹錫曰：“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馳可以役萬景，工於詩者能之。
《風(fēng)雅》體變而興同，古今調(diào)殊而理一，達(dá)於詩者能之?！崩畹略Ｔ唬?br />
“古人辭高者，蓋以言妙而工，適情不取於音韻；意盡而止，成篇不拘於只耦。故篇無足曲，詞寡累句?！庇衷唬骸拌等缛赵?，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br />
皮日休曰：“百煉成字，千煉成句?！?br />
釋皎然曰：“詩有四深、二廢、四離。四深謂氣象氛氳，深於體勢；意度槃薄，深於作用用律不滯，深於垢對；用事不直，深於義類。二廢謂雖欲廢巧尚直，而神思不得直；雖欲廢言尚意，而典麗不得遺。四離謂欲道情而離深僻，欲經(jīng)史而離書生，欲高逸而離閑遠(yuǎn)，欲飛動(dòng)而離輕浮。”
梅圣俞曰：“思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br />
嚴(yán)羽曰：“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庇衷唬骸笆⑻浦T公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輳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br />
唐庚云：“律傷嚴(yán)，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xué)者不能強(qiáng)所劣，往往舍難而取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 葉夢得云：“古今談詩者多矣，吾獨(dú)愛湯惠休‘初日芙蓉’、沈約‘彈丸脫手’兩語，最當(dāng)人意。初日芙蓉，非人力所能為，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外。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然其精圓之妙，發(fā)之於手。作詩審到此地，豈昨更有馀事？又有引禪宗論三種曰：”其一‘隨波逐浪’，謂隨物應(yīng)機(jī)，不主故常；其二‘截?cái)啾娏鳌^超出言外，非情識(shí)所到；其三‘函蓋乾坤’，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俟。”
陳繹曾曰：“情真，景真，意真，事真。澄至清，發(fā)至情”?！ ±顗絷栐唬骸肮湃酥鳎浞m多端，大抵前疏者後必密，半闊者半必細(xì)，一實(shí)者一必虛，疊景者意必二?！庇衷疲骸扒坝懈÷暎瑒t後須切響。
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即如人身以魂載魄，生有此體，即有此法也?！?br />
何景明曰：“意象應(yīng)曰合，意象乖曰離?！?br />
徐禎卿曰：“因情以發(fā)氣，因氣以成聲，因聲而繪詞，因詞而定韻，此詩之源也。然情實(shí)[A103]渺，必因思以窮其奧；氣有粗弱，必因力以奪其偏；詞難妥帖，必因才以致其極；才易飄揚(yáng)，必因質(zhì)以定其移。此詩之流也。若夫妙聘心機(jī)，隨合節(jié)，或鈞旨以植義，或宏文以盡心，或緩發(fā)如硃弦，或急張如躍栝，或始迅以中留，或既優(yōu)而後促，或慷慨以任壯，或悲凄而引泣，或因拙以得工，或發(fā)奇而似易，此輪扁之超悟，不可得而詳也?！庇衷唬骸半鼥V萌折，情之來也；汪洋曼衍，情之沛也；連翩絡(luò)屬，情之一也。馳軼步驟，氣之達(dá)是練揣摩，思之約也。頡頏累貫，韻之齊也?！ 』旒冐懘赓|(zhì)之檢也。明雋清圓，詞之藻也?！庇衷疲骸肮旁娙?，可以博其源。遺篇十九，可以約其趣。樂府雄高，可以厲其氣?！冯x騷《深永，可以裨其思?！薄 ±顤|陽曰：“詩必有具眼，亦必有具耳。和，耳主聲?！庇衷唬骸胺ǘ燃榷ǎ缍鵀椴?，變而為奇，乃有自然之妙?！?br />
王維禎曰：“蜩螗不與蟋蟀齊鳴，絺绤不與貂裘并服。戚悰殊愫，泣笑別音，詩之理也。乃若局方切理，蒐事配景，以是求真，又失之隘?！?br />
黃省曾曰：“詩歌之道，天動(dòng)神解，本於情流，弗由人造。古人構(gòu)唱，真寫厥衷，如春蕙秋華，生色堪把，意態(tài)各暢，無事雕模。末世風(fēng)頹，矜蟲斗鶴，遞相述師，如圖繒剪錦，飾畫雖嚴(yán)，割強(qiáng)先露?！?br />
謝榛曰：“近體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綺，講之獨(dú)繭抽絲。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庇衷唬骸捌哐越^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yán)。盛唐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fā)端，混成無跡。宋人專重轉(zhuǎn)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旁韻，牽強(qiáng)成章?！庇衷唬骸白髟姺焙?，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薄 』矢P曰：“或謂詩不應(yīng)苦思，苦思則喪其天真，殆不然。方其收視反聽，研精殫思，寸心幾嘔，修髯盡枯，深湛守默，鬼神將通之?！庇衷唬?br />
“語欲妥貼，故字必推敲。一字之瑕，足以為砧；片語之類，并棄其馀?！?br />
何良俊云：“六義者，既無意象可尋，復(fù)非言筌可得。索之於近，則寄在冥漠；求之於遠(yuǎn)，則不下帶衽?！薄 ≌Z文，則顏之推曰：“文章者，原出《五經(jīng)》：詔命策檄生於《書》者也；序述論議，生於《易》者也；歌詠賦頌，生於《詩》者也；祭祀哀誄，生於《禮》者也；書春天箴銘，生於《春秋》者也?！?br />
韓愈曰：“養(yǎng)其根而俟其實(shí)，加其膏而然其光。根之茂者其實(shí)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庇衷唬骸昂推街暤?，愁思之聲要妙，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br />
柳宗元曰：“本之《書》以求其質(zhì)，本之《詩》以求其情，本之《禮》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斷，本之《易》以求其動(dòng)，參之穀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老莊》以肆其端，參之《國語》以博其趣，參之《離騷》以致其幽，參之太史以著其潔?！薄 √K軾曰：“吾文如萬斛之珠，取之不竭，惟行於所當(dāng)行，止於所不得不止耳。”
陳師道曰：“善為文者，因事以出奇。江河之行，順下而已。至其觸山赴谷，風(fēng)搏物激，然後盡天下之變。子云惟好奇，故不能奇也?！?br />
李涂云：“莊子善用虛，以其虛虛天下之實(shí)。太史公善用實(shí)，以其實(shí)實(shí)天下之虛。”又曰：“《莊子》者，《易》之變?！峨x騷》者，《詩》之變?！妒酚洝氛?，《春秋》之變。”
李攀龍?jiān)唬骸安恍嗾呶?，不晦者心?！?br />
總論，則魏文帝曰：“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qiáng)而致?！?br />
張茂先曰：“讀之者盡而有馀，久而更新。”
陸士衡曰：“其始也，收視反聽，耽思旁迅，精騖八極，心游萬仞。
其致也，精曈昽而彌宣，物昭晰而互進(jìn)，傾群言之瀝液，嗽六藝之芳潤，浮天淵以安流，濯下泉而潛進(jìn)?！庇衷唬骸半x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庇衷唬骸笆y玉而山暉，水懷珠而川媚?！?br />
殷璠曰：“文有神來、氣來、情來，有雅體，有野體、鄙體、俗體，能審鑒諸體，委詳所來，方可定其優(yōu)劣?！?br />
柳晚曰：“善為文者，發(fā)而為聲，鼓而為氣。直與氣雄，精則氣生，使五采并用，而氣行於其中。”
姜夔云：“雕刻傷氣，敷演傷骨。若鄙而不精，不雕刻之過也；拙而無委曲，不敷演之過也?！庇衷疲骸叭怂籽?，我寡言之。人所難言，我易言之?！?br />
何景明曰：“文靡於隋，韓力振之，然古文之法亡於韓。詩溺於陶，謝力振之，然古詩之法亦亡於謝?！?br />
已上諸家語，雖深淺不同，或志在揚(yáng)扢，或寄切誨誘，擷而觀之，其於藝文思過半矣。
四言詩須本《風(fēng)雅》，間及韋、曹，然勿相雜也。世有白首鉛槧，以訓(xùn)故求之，不解作詩壇赤幟。亦有專習(xí)潘陸，忘其鼻祖。要之，皆日用不知者。
擬古樂府，如《郊祀房中》，須極古雅，發(fā)以峭峻?！剁t歌》諸曲，勿便可解，勿遂不可解，須斟酌淺深質(zhì)文之間。漢魏之辭，務(wù)尋古色。
《相和瑟曲》諸小調(diào)，系北朝者，勿使勝質(zhì)；齊梁以後，勿使勝文。近事毋俗，近情毋纖。拙不露態(tài)，巧不露痕。寧近無遠(yuǎn)，寧樸無虛。有分格，有來委，有實(shí)境，一涉議論，便是鬼道。
古樂府，王僧虔云：“古曰章，今曰解，解有多少。當(dāng)時(shí)先詩而後聲，詩敘事，聲成文，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是以作詩有豐約，制解有多少。又諸調(diào)曲皆有辭有聲，而大曲又有艷、有趨、有亂。辭者，其歌詩也。聲者，若‘羊’、‘吾’、‘韋’、‘伊’、‘那’、‘何’之類也。艷在曲之前，趨與亂在曲這後，亦猶《吳聲西曲》，前有和，後有送也?！逼湔Z樂府體甚詳，聊志之。
世人《選》體，往往談西京建安，便薄陶謝，此似曉不曉者。毋論彼時(shí)諸公，即齊梁纖調(diào)，李杜變風(fēng)，亦自可采，貞元而後，方足覆瓿。大抵詩以專詣為境，以饒美為材，師匠宜高，捃拾宜博。
西京建安，似非琢磨可到，要在專習(xí)凝領(lǐng)之久，神與境會(huì)，忽然而來，渾然而就，無岐級(jí)可尋，無色聲可指。三謝固自琢磨而得，然琢磨之極，妙亦自然?！ ∑哐愿栊?，靡非樂府，然至唐始暢。其發(fā)也，如千鈞之弩，一舉透革。
縱之則文漪落霞，舒卷絢爛。一入促節(jié)，則凄風(fēng)急雨，窈冥變幻。轉(zhuǎn)折頓挫，如天驥下坂，明珠走盤。收之則如橐聲一擊，萬騎忽斂，寂然無聲。
歌行有三難，起調(diào)一也，轉(zhuǎn)節(jié)二也，收結(jié)三也。惟收為尤難。如作平調(diào)，舒徐綿麗者，結(jié)須為雅詞，勿使不足，令有一唱三嘆意。奔騰洶涌，驅(qū)突而來者，須一截便住，勿留有馀。中作奇語，峻奪人魄者，須令上下脈相顧，一起一伏，一頓一挫，有力無跡，方成篇法。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 ∥逖月刹钜椎眯蹨?，加之二字，便覺費(fèi)力。雖曼聲可聽，而古色漸稀。
七字為句，字皆調(diào)美。八句為篇，句皆穩(wěn)暢。雖復(fù)盛唐，代不數(shù)人，人不數(shù)者。古惟子美，今或于鱗，驟似駭耳，久當(dāng)論定。
七言律不難中二聯(lián)，難在發(fā)端及結(jié)句耳。發(fā)端，盛唐人無不佳者。結(jié)頗有之，然亦無轉(zhuǎn)入他調(diào)及收頓不住之病。篇法有起有束，有放有斂，有喚有應(yīng)，大抵一開則一闔，一揚(yáng)則一抑，一象則一意，無偏用者。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最難，非老杜不能也。字法有虛有實(shí)，有沉有響，虛響易工，沉實(shí)難至。五十六字，如魏明帝凌云臺(tái)材木，銖兩悉配，乃可耳。篇法之妙，有不見句法者；句法之妙，有不見字法者。此是法極無跡，人能之至，境與天會(huì)，未易求也。有俱屬象而妙者，有俱屬意而妙者，有俱作高調(diào)而妙者，有直下不對偶而妙者，皆興與境詣，神合氣守使之然?！ ∥逖钥啥?，七言恐未易能也。勿和韻，勿拈險(xiǎn)韻，勿傍用韻。起句亦然，勿偏枯，勿求理，勿搜僻，勿用六朝強(qiáng)造語，勿用大歷以後事。此詩家魔障，憤之慎之。
絕句固自難，五言尤甚離首即尾，離尾即首，而腰腹亦自不可少，妙在愈小而大，愈促而緩。吾嘗讀《維摩經(jīng)》得此法：一丈室中，置恆河沙諸天寶座，丈室不增，諸天不減，又一剎那定作六十小劫。須如是乃得。
和韻聯(lián)句，皆易為詩害而無大益，偶一為之可也。然和韻在於押字渾成，聯(lián)句在於才力均敵，聲華情實(shí)中不露本等面目，乃為貴耳。
《騷》賦雖有韻之言，其於詩文，自是竹之與草木，魚之與鳥獸，別為一類，不可偏屬?！厄}》辭所以總雜理復(fù)，興寄不一者，大抵忠臣怨夫惻恆深至，不暇致詮，亦故亂其敘，使同聲者自尋，修隙者難摘耳。今若明白條易，便乖厥體。
作賦之法，已盡長卿數(shù)語。大抵須包蓄千古之材，牢籠宇宙之態(tài)。其變幻之極，如滄溟開晦，絢爛之至，如霞錦照灼，然後徐而約這，使指有所在。若汗漫縱橫，無首無尾，了不知結(jié)束之妙。又或瑰偉宏富，而神氣不流動(dòng)，如大海乍涸，萬寶雜廁，皆是瑕璧，有損連城。然此易耳。惟寒儉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為害也。賦家不患無意，患在無蓄；不患無蓄，患在無以運(yùn)之。
擬《騷》賦，勿令不讀書人便竟?！厄}》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馀，徬徨追賞。
物相雜，故曰文。文須五色錯(cuò)綜，乃成華采；須經(jīng)緯就緒，乃成條理。
天地間無非史而已。三皇之世，若泯若沒。五帝之世，若存若亡。噫！
史其可以已耶？《六經(jīng)》，史之言理者也。曰編年，曰本紀(jì)，曰志，曰表，曰書，曰世家，曰列傳，曰之正文也。曰敘，曰記，曰原先，曰碣，曰銘，曰述，史之變文也。曰訓(xùn)，曰誥，曰命，曰冊，曰詔，曰令，曰教，曰劄，曰上書，曰封事，曰疏，曰表，曰啟，曰箋，曰彈事，曰春天記，曰檄，曰露布，曰移，曰駁，曰喻，曰尺牘，史之用也。曰論，曰辨，曰說，曰解，曰難，曰議，史之實(shí)也。曰贊，曰公布，曰箴，曰哀，曰誄，曰悲，史之華也。雖然，頌即四詩之一，贊、箴、銘、哀、誄，皆其馀音也。附之於文，吾有所未安，惟其沿也，姑從眾。
吾嘗論孟荀以前作者，理苞塞不喻，假而達(dá)之辭；後之為文者，辭不勝，跳而匿諸理?！读?jīng)》也，四子也，理而辭者也。兩漢也，事而辭者也，錯(cuò)以理而已。有也，辭而辭者也，錯(cuò)以事而已。
尾首尾開闔，繁簡奇正，各極其度，篇法也。抑揚(yáng)頓挫，長短節(jié)奏，各極其致，句法也。點(diǎn)掇關(guān)鍵，金石綺彩，各極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錦，句有千鈞之弩，字有百煉之金。文之與詩，固異象同則，孔門一唯，曹溪汗下後，信手拈來，無非妙境。
古樂府、《選》體歌行有可入律者，有不可入律者，句法字法皆然。
惟近體必不可入古耳。
才生思，思生調(diào)，調(diào)生格。思即才之用，調(diào)即思之境，格即調(diào)之界。
李獻(xiàn)吉?jiǎng)袢宋鹱x唐以後文，吾始甚狹之，今乃信其然耳。記聞既雜，下筆之際，自然於筆端攪擾，驅(qū)斥為難。若模擬一篇，則易於驅(qū)斥，又覺局促，痕跡宛露，非斷輪手。自今而後，擬以純灰三斛，細(xì)滌其腸，日取《六經(jīng)》、《周禮》、《孟子》、《老》、《莊》、《列》、《荀》、《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韓非子》、《離騷》、《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班氏《漢書》，西京以還至六朝及韓柳，便須銓擇佳者，熟讀涵泳之，令其漸漬汪洋。遇有操觚，一師心匠，氣從意暢，神與境合，分途策馭，默受指揮，臺(tái)閣山林，絕跡大漠，豈不快哉！
世亦有知是古非今者，然使招之而後來，麾之而後卻，已落第二義矣。
詩有常體，工自體中。文無定規(guī)，巧運(yùn)規(guī)外。樂《選》律絕，句字夐殊，聲韻各協(xié)。下迨填詞小技，尤為謹(jǐn)嚴(yán)。《過秦論》也，敘事若傳。
《夷平傳》也，指辨若論。至於序、記、志、述、章、令、書、移，眉目小別，大致固同。然《四詩》擬之則佳，《書》、《易》放之則丑。故法合者，必窮力而自運(yùn)；法離者，必凝神而并歸。合而離，離而合，有悟存焉?！ 讹L(fēng)雅三百》，《古詩十九》，人謂無句法，非也。極自有法，無階級(jí)可尋耳?！ 度倨穭h自對手，然旨別淺深，詞有至未。今人正如目滄海，便謂無底，不知湛珊瑚者何處。
詩不能無疵，雖《三百篇》亦有之，人自不敢摘耳。其句法有太拙者，“載獫歇驕”（三名皆田犬也。）；有太直者，“昔也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有太促者，“抑罄控忌”，“既亟只且”；有太累者，“不稼不嗇，胡取禾三百廛”；有太庸者，“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其用意有太鄙者，如前“每食四簋”之類也；有太迫者，“宛其死矣，他人入室”；有太粗者，“人而無儀，不死何為”之類也。
《三百篇》經(jīng)圣刪，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所摘前句是也。
《尚書》稱圣經(jīng)，然而吾斷不敢以為法而擬之者，《盤庚》諸篇是也。
孔子曰：“辭達(dá)而已矣?！庇衷唬骸靶揶o立其誠，蓋辭無所不修，而意則主於達(dá)?！苯瘛兑紫怠贰抖Y經(jīng)家語》《魯論》《春秋》之篇存者，抑何嘗不工也。揚(yáng)雄氏避其達(dá)而故晦之，作《法言》，太史避其晦，故譯而達(dá)之，作帝王本紀(jì)，俱非圣人意也。
圣人之文，亦寧無差等乎哉？《禹貢》，千古敘事之祖。如《盤庚》，吾未之敢言也。周公之為詩也，其猶在周書上乎？吾夫子文而不詩，凡傳者或非其真者也。
《易》奇而法，《詩》正而葩。韓子之言固然。然《詩》中有《書》，《書》中有《詩》也?！懊髁枷财稹?，《五子之歌》，不待言矣?！兑住芬嘧杂性娨?，姑舉數(shù)條以例之?！对姟氛Z如“齊侯之子，平王之孫”，“威儀棣棣，不可選也”，“父母這言，亦可畏也”，“天實(shí)為之，謂之何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送我乎淇之上矣”，“大夫夙退，毋使君勞”，“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匪報(bào)也，永以為好也”，“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心之憂矣，其誰知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皇父卿士。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內(nèi)史”，“發(fā)言盈庭，誰敢執(zhí)其咎”，“如匪竹行邁謀，是用不得於道”，“心之憂矣，云如之何”，“或出入諷議，或靡事不為”，“成王之孚，下土之式”，“文王曰咨，咨女殷商，而秉義類”，“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學(xué)有緝熙于光明”，“至于文武，纘太王之緒”，以入《書》，誰能辨也?！稌氛Z如“日中星鳥，以殷仲春”，“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明試以功，車服以庸”，“無怠無荒，四夷來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疑謀勿成，百志惟熙”，“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朕志先定，謀僉同。鬼神其依，龜筮協(xié)從”，“百僚師師，百工惟時(shí)”，“臣哉鄰哉，鄰哉臣哉”，“罔晝夜雒雒，罔水行舟”，“下管鼗，合止柷敔”，“《簫韶》九成，鳳為儀”，“萊夷作牧，厥篚檿絲，厥草惟夭，厥木惟喬”，“火炎昆岡，玉石俱焚”，“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圣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惟天無親，克敬惟親。民罔常懷，懷於有仁”，“一人元良，萬邦以貞”，“厥德靡常，九以亡”，“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罔俾阿衡，專美有商”，“我武惟揚(yáng)，侵于之疆，取彼兇殘，殺伐用張，于湯有光”，“如虎如貔，如熊如羆”，“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又“無偏無陂”以至“歸其有極”，總為一章?！兑渍Z》如“見龍?jiān)谔铮煜挛拿鳌?，“終日乾乾，與時(shí)偕行”，“西南得朋，乃與類行。東北喪朋，乃終有慶”，“密云不雨，自我四郊”，“其亡其亡，系於苞?！?，“伏戎於莽，升其高陵，三歲不興”，“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君子得輿，小人剝廬”，“見輿曳，其牛掣，其人天且劓”，“見豕負(fù)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後脫之弧”，“困於石，據(jù)於蒺藜，入於其宮，不見其妻”，“震來虩虩，笑言啞啞，旅人先笑後號(hào)咷”，“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民或求”，以入《詩》誰能辨也？
抑不特此，凡《易》卦爻辭彖小象，葉韻者十之八，故《易》亦《詩》也?！ ∏匾郧盀樽蛹?，人一體也，語有方言而字多假借，是故雜而易晦也。
左馬而至西就，洗之矣。相如，《騷》家流也。子云，子家流也。故不盡然也。六朝而前，材不能高，而厭其常，故易字，易字是以贅也。材不能高，故其格下也。五季而後，學(xué)不能博，而苦其變，故去字，去字是以率也。學(xué)不能博，故其直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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