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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一——卷十

文心雕龍 作者:(南朝)劉勰


  卷一

  原道第一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

  傍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于林籟結(jié)響,調(diào)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锽: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贊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圖》孕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jì)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fēng)。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曰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復(fù)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剬詩緝頌,斧藻群言。至若夫子繼圣,獨秀前哲,熔鈞六經(jīng),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性情,組織辭令,木鐸啟而千里應(yīng),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fēng)姓,暨于孔氏,玄圣創(chuàng)典,素王述訓(xùn),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shè)教,取象乎《河》、《洛》,問數(shù)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后能經(jīng)緯區(qū)宇,彌綸彝憲,發(fā)揮事業(yè),彪炳辭義。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以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兑住吩弧?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贊曰∶道心惟微,神理設(shè)教。光采元圣,炳耀仁孝。

  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效。

  卷二

  征圣第二

  夫作者曰圣,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圣人之情,見乎文辭矣。先王圣化,布在方冊,夫子風(fēng)采,溢于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征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跡貴文之征也。褒美子產(chǎn),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征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

  夫鑒周日月,妙極機神;文成規(guī)矩,思合符契?;蚝喲砸赃_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哆撛姟仿?lián)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決斷以象夬,文章昭晰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shù),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是以論文必征于圣,窺圣必宗于經(jīng)?!兑住贩Q"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要,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顏闔以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圣,弗可得已。然則圣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鉆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征圣立言,則文其庶矣。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

  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

  卷三

  宗經(jīng)第三

  三極彝訓(xùn),其書曰經(jīng)。經(jīng)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jì),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者也?;适馈度龎灐?,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于是《易》張《十翼》,《書》標(biāo)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jīng),《春秋》五例。義既埏乎性情,辭亦匠于文理,故能開學(xué)養(yǎng)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謨卓絕,墻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

  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系》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也。《書》實記言,而訓(xùn)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嘆《書》"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言照灼也?!对姟分餮灾?,詁訓(xùn)同《書》,攡風(fēng)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抖Y》以立體,據(jù)事制范,章條纖曲,執(zhí)而后顯,采掇片言,莫非寶也?!洞呵铩繁胬恚蛔忠娏x,五石六鹢,以詳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后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異體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馀味日新。后進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tǒng)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fā)其源;賦頌歌贊,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記傳盟檄,則《春秋》為根: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者也。

  若稟經(jīng)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jīng),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fēng)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貞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jīng)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勵德樹聲,莫不師圣,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jīng)。是以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正末歸本,不其懿歟!

  贊曰∶三極彝訓(xùn),道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

  性靈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

  卷四

  正緯第四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范》耀,故《系辭》稱"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斯之謂也。但世夐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偽亦憑焉。

  夫六經(jīng)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晰,而《鉤》、《讖》葳蕤。按經(jīng)驗緯,其偽有四∶蓋緯之成經(jīng),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jīng)正緯奇,倍摘千里,其偽一矣。經(jīng)顯,圣訓(xùn)也;緯隱,神教也。圣訓(xùn)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于經(jīng),神理更繁,其偽二矣。有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托于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商周以前,圖箓頻見,春秋之末,群經(jīng)方備,先緯后經(jīng),體乖織綜,其偽四矣。偽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jīng)足訓(xùn)矣,緯何豫焉?

  原夫圖箓之見,乃昊天休命,事以瑞圣,義非配經(jīng)。故河不出圖,夫子有嘆,如或可造,無勞喟然。昔康王河圖,陳于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序錄而已。于是伎數(shù)之士,附以詭術(shù),或說陰陽,或序災(zāi)異,若鳥鳴似語,蟲葉成字,篇條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討核,謂起哀平,東序秘寶,朱紫亂矣。

  至于光武之世,篤信斯術(shù)。風(fēng)化所靡,學(xué)者比肩。沛獻集緯以通經(jīng),曹褒選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譚疾其虛偽,尹敏戲其浮假,張衡發(fā)其僻謬,荀悅明其詭誕:四賢博練,論之精矣。

  若乃羲農(nóng)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后來辭人,采摭英華。平子恐其迷學(xué),奏令禁絕;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jīng),故詳論焉。

  贊曰∶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

  世歷二漢,朱紫騰沸。芟夷譎詭,采其雕蔚。

  卷五

  辨騷第五

  自《風(fēng)》、《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郁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奮飛辭家之前,豈去圣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昆侖懸圃,非《經(jīng)》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jīng)》立義。駟虬乘鹥,則時乘六龍;昆侖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嘆,以為"皆合經(jīng)術(shù)"。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jīng),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禹湯之祗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guī)諷之旨也;虬龍以喻君子,云蜺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嘆君門之九重,忠恕之辭也:觀茲四事,同于《風(fēng)》、《雅》者也。至于托云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娀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彃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

  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憲于三代,而風(fēng)雜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熔《經(jīng)》旨,亦自鑄偉辭。故《騷經(jīng)》、《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游》、《天問》,瑰詭而慧巧,《招魂》、《大招》,耀艷而采深華;《卜居》標(biāo)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侯,則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fēng)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艷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欬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fù)乞靈于長卿,假寵于子淵矣。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fēng)逸,壯志煙高。

  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艷溢錙毫。

  卷六

  明詩第六

  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圣謨所析,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xùn),有符焉爾。

  人稟七情,應(yīng)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昔葛天樂辭,《玄鳥》在曲;黃帝《云門》,理不空弦。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fēng)》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太康敗德,五子咸怨:順美匡惡,其來久矣。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子夏監(jiān)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自王澤殄竭,風(fēng)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秦皇滅典,亦造《仙詩》。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yán)馬之徒,屬辭無方。至成帝品錄,三百馀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暇豫》優(yōu)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也。觀其結(jié)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zhuǎn)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

  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jié);王徐應(yīng)劉,望路而爭驅(qū);并憐風(fēng)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qū)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biāo)焉。若乃應(yīng)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蛭鑫囊詾槊?,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江左篇制,溺乎玄風(fēng),嗤笑徇務(wù)之志,崇盛忘機之談,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雋矣。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競也。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dāng)?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lǐng)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diào),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以為易,其難也方來。至于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離合之發(fā),則萌于圖讖;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聯(lián)句共韻,則柏梁馀制;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

  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fā)皇世,風(fēng)流《二南》。

  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

  卷七

  樂府第七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鈞天九奏,既其上帝;葛天八闋,爰及皇時。自《咸》、《英》以降,亦無得而論矣。至于涂山歌于候人,始為南音;有娀謠乎飛燕,始為北聲;夏甲嘆于東陽,東音以發(fā);殷整思于西河,西音以興:音聲推移,亦不一概矣。匹夫庶婦,謳吟土風(fēng),詩官采言,樂胥被律,志感絲篁,氣變金石:是以師曠覘風(fēng)于盛衰,季札鑒微于興廢,精之至也。

  夫樂本心術(shù),故響浹肌髓,先王慎焉,務(wù)塞淫濫。敷訓(xùn)胄子,必歌九德,故能情感七始,化動八風(fēng)。自雅聲浸微,溺音騰沸,秦燔《樂經(jīng)》,漢初紹復(fù),制氏紀(jì)其鏗鏘,叔孫定其容典,于是《武德》興乎高祖,《四時》廣于孝文,雖摹《韶》、《夏》,而頗襲秦舊,中和之響,闃其不還。暨武帝崇禮,始立樂府,總趙代之音,撮齊楚之氣,延年以曼聲協(xié)律,朱馬以騷體制歌,《桂華》雜曲,麗而不經(jīng),《赤雁》群篇,靡而非典,河間薦雅而罕御,故汲黯致譏于《天馬》也。至宣帝雅頌,詩效《鹿鳴》,邇及元成,稍廣淫樂,正音乖俗,其難也如此。暨后漢郊廟,惟雜雅章,辭雖典文,而律非夔曠。

  至于魏之三祖,氣爽才麗,宰割辭調(diào),音靡節(jié)平。觀其北上眾引,《秋風(fēng)》列篇,或述酣宴,或傷羈戍,志不出于雜蕩,辭不離于哀思。雖三調(diào)之正聲,實《韶》、《夏》之鄭曲也。逮于晉世,則傅玄曉音,創(chuàng)定雅歌,以詠祖宗;張華新篇,亦充庭萬。然杜夔調(diào)律,音奏舒雅,荀勖改懸,聲節(jié)哀急,故阮咸譏其離聲,后人驗其銅尺。和樂之精妙,固表里而相資矣。

  故知詩為樂心,聲為樂體;樂體在聲,瞽師務(wù)調(diào)其器;樂心在詩,君子宜正其文。"好樂無荒",晉風(fēng)所以稱遠;"伊其相謔",鄭國所以云亡。故知季札觀樂,不直聽聲而已。

  若夫艷歌婉孌,怨詩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然俗聽飛馳,職競新異,雅詠溫恭,必欠伸魚睨;奇辭切至,則拊髀雀躍;詩聲俱鄭,自此階矣!凡樂辭曰詩,詩聲曰歌,聲來被辭,辭繁難節(jié)。故陳思稱"左延年閑于增損古辭,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觀高祖之詠《大風(fēng)》,孝武之嘆《來遲》,歌童被聲,莫敢不協(xié)。子建士衡,咸有佳篇,并無詔伶人,故事謝絲管,俗稱乖調(diào),蓋未思也。

  至于軒岐鼓吹,漢世鐃挽,雖戎喪殊事,而并總?cè)霕犯婍f所改,亦有可算焉。昔子政品文,詩與歌別,故略具樂篇,以標(biāo)區(qū)界。

  贊曰∶八音攡文,樹辭為體。謳吟坰野,金石云陛。

  《韶》響難追,鄭聲易啟。豈惟觀樂,于焉識禮。

  卷八

  詮賦第八

  《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采攡文,體物寫志也。昔邵公稱∶"公卿獻詩,師箴瞍賦"。傳云∶"登高能賦,可為大夫。"詩序則同義,傳說則異體??偲錃w途,實相枝干。故劉向明"不歌而頌",班固稱"古詩之流也"。

  至如鄭莊之賦《大隧》,士蔿之賦《狐裘》,結(jié)言扌豆韻,詞自己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及靈均唱《騷》,始廣聲貌。然則賦也者,受命于詩人,而拓宇于《楚辭》也。于是荀況《禮》《智》,宋玉《風(fēng)》、《釣》,爰錫名號,與詩畫境,六義附庸,蔚成大國。遂述客主以首引,極聲貌以窮文。斯蓋別詩之原始,命賦之厥初也。

  秦世不文,頗有雜賦。漢初詞人,順流而作。陸賈扣其端,賈誼振其緒,枚馬播其風(fēng),王揚騁其勢,皋朔已下,品物畢圖。繁積于宣時,校閱于成世,進御之賦,千有馀首,討其源流,信興楚而盛漢矣。

  夫京殿苑獵,述行序志,并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既履端于倡序,亦歸馀于總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亂以理篇,寫送文勢。按《那》之卒章,閔馬稱亂,故知殷人輯頌,楚人理賦,斯并鴻裁之寰域,雅文之樞轄也。至于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則觸興致情,因變?nèi)瑪M諸形容,則言務(wù)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cè)附;斯又小制之區(qū)畛,奇巧之機要也。

  觀夫荀結(jié)隱語,事數(shù)自環(huán),宋發(fā)夸談,實始淫麗。枚乘《菟園》,舉要以會新;相如《上林》,繁類以成艷;賈誼《鵩鳥》,致辨于情理;子淵《洞簫》,窮變于聲貌;孟堅《兩都》,明絢以雅贍;張衡《二京》,迅發(fā)以宏富;子云《甘泉》,構(gòu)深瑋之風(fēng);延壽《靈光》,含飛動之勢:凡此十家,并辭賦之英杰也。及仲宣靡密,發(fā)篇必遒;偉長博通,時逢壯采;太沖安仁,策勛于鴻規(guī);士衡子安,底績于流制,景純綺巧,縟理有馀;彥伯梗概,情韻不匱:亦魏、晉之賦首也。

  原夫登高之旨,蓋睹物興情。情以物興,故義必明雅;物以情觀,故詞必巧麗。麗詞雅義,符采相勝,如組織之品朱紫,畫繪之著玄黃。文雖新而有質(zhì),色雖糅而有本,此立賦之大體也。然逐末之儔,蔑棄其本,雖讀千賦,愈惑體要。遂使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貴風(fēng)軌,莫益勸戒,此揚子所以追悔于雕蟲,貽誚于霧縠者也。

  贊曰∶賦自詩出,分歧異派。寫物圖貌,蔚似雕畫。

  抑滯必揚,言曠無隘。風(fēng)歸麗則,辭翦荑稗。

  卷九

  頌贊第九

  四始之至,頌居其極。頌者,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昔帝嚳之世,咸墨為頌,以歌《九韶》。自商以下,文理允備。夫化偃一國謂之風(fēng),風(fēng)正四方謂之雅,容告神明謂之頌。風(fēng)雅序人,事兼變正;頌主告神,義必純美。魯國以公旦次編,商人以前王追錄,斯乃宗廟之正歌,非宴饗之常詠也?!稌r邁》一篇,周公所制,哲人之頌,規(guī)式存焉。夫民各有心,勿壅惟口。晉輿之稱原田,魯民之刺裘鞸,直言不詠,短辭以諷,丘明子順,并謂為誦,斯則野誦之變體,浸被乎人事矣。及三閭《橘頌》,情采芬芳,比類寓意,乃覃及細物矣。

  至于秦政刻文,爰頌其德。漢之惠景,亦有述容。沿世并作,相繼于時矣。若夫子云之表充國,孟堅之序戴侯,武仲之美顯宗,史岑之述熹后,或擬《清廟》,或范《駉》、《那》,雖淺深不同,詳略各異,其褒德顯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變?yōu)樾蛞?,豈不褒過而謬體哉!馬融之《廣成》、《上林》,雅而似賦,何弄文而失質(zhì)乎!又崔瑗《文學(xué)》,蔡邕《樊渠》,并致美于序,而簡約乎篇。摯虞品藻,頗為精核。至云雜以風(fēng)雅,而不變旨趣,徒張?zhí)撜?,有似黃白之偽說矣。及魏晉雜頌,鮮有出轍。陳思所綴,以《皇子》為標(biāo);陸機積篇,惟《功臣》最顯。其褒貶雜居,固末代之訛體也。

  原夫頌惟典懿,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qū);敬慎如銘,而異乎規(guī)戒之域;揄揚以發(fā)藻,汪洋以樹義,雖纖巧曲致,與情而變,其大體所底,如斯而已。

  贊者,明也,助也。昔虞舜之祀,樂正重贊,蓋唱發(fā)之辭也。及益贊于禹,伊陟贊于巫咸,并揚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故漢置鴻臚,以唱言為贊,即古之遺語也。至相如屬筆,始贊荊軻。及遷《史》固《書》,托贊褒貶,約文以總錄,頌體以論辭;又紀(jì)傳后評,亦同其名。而仲治《流別》,謬稱為述,失之遠矣。及景純注《雅》,動植必贊,義兼美惡,亦猶頌之變耳。

  然本其為義,事在獎嘆,所以古來篇體,促而不廣,必結(jié)言于四字之句,盤桓乎數(shù)韻之詞。約舉以盡情,昭灼以送文,此其體也。發(fā)源雖遠,而致用蓋寡,大抵所歸,其頌家之細條乎!

  贊曰∶容體底頌,勛業(yè)垂贊。鏤影攡聲,文理有爛。

  年積愈遠,音徽如旦。降及品物,炫辭作玩。

  卷十

  祝盟第十

  天地定位,祀遍群神,六宗既禋,三望咸秩,甘雨和風(fēng),是生黍稷,兆民所仰,美報興焉!犧盛惟馨,本于明德,祝史陳信,資乎文辭。

  昔伊耆始蠟,以祭八神。其辭云∶"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則上皇祝文,爰在茲矣!舜之祠田云∶"荷此長耜,耕彼南畝,四海俱有。"利民之志,頗形于言矣。至于商履,圣敬日躋,玄牡告天,以萬方罪己,即郊禋之詞也;素車禱旱,以六事責(zé)躬,則雩禜之文也。及周之大祝,掌六祝之辭。是以"庶物咸生",陳于天地之郊;"旁作穆穆",唱于迎日之拜;"夙興夜處",言于礻付廟之祝;"多福無疆",布于少牢之饋;宜社類祃,莫不有文:所以寅虔于神祇,嚴(yán)恭于宗廟也。

  自春秋以下,黷祀諂祭,祝幣史辭,靡神不至。至于張老賀室,致禱于歌哭之美。蒯聵臨戰(zhàn),獲祐于筋骨之請:雖造次顛沛,必于祝矣。若夫《楚辭·招魂》,可謂祝辭之組麗者也。漢之群祀,肅其百禮,既總碩儒之義,亦參方士之術(shù)。所以秘祝移過,異于成湯之心,侲子驅(qū)疫,同乎越巫之祝:禮失之漸也。

  至如黃帝有祝邪之文,東方朔有罵鬼之書,于是后之譴咒,務(wù)于善罵。唯陳思《詰咎》,裁以正義矣。

  若乃禮之祭祝,事止告饗;而中代祭文,兼贊言行。祭而兼贊,蓋引伸而作也。又漢代山陵,哀策流文;周喪盛姬,內(nèi)史執(zhí)策。然則策本書贈,因哀而為文也。是以義同于誄,而文實告神,誄首而哀末,頌體而視儀,太祝所讀,固祝之文者也。凡群言發(fā)華,而降神務(wù)實,修辭立誠,在于無愧。祈禱之式,必誠以敬;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此其大較也。班固之祀涿山,祈禱之誠敬也;潘岳之祭庾婦,祭奠之恭哀也:舉匯而求,昭然可鑒矣。

  盟者,明也。骍毛旄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在昔三王,詛盟不及,時有要誓,結(jié)言而退。周衰屢盟,以及要劫,始之以曹沫,終之以毛遂。及秦昭盟夷,設(shè)黃龍之詛;漢祖建侯,定山河之誓。然義存則克終,道廢則渝始,崇替在人,祝何預(yù)焉?若夫臧洪歃辭,氣截云蜺;劉琨鐵誓,精貫霏霜;而無補于漢晉,反為仇讎。故知信不由衷,盟無益也。

  夫盟之大體,必序危機,獎忠孝,共存亡,戮心力,祈幽靈以取鑒,指九天以為正,感激以立誠,切至以敷辭,此其所同也。然非辭之難,處辭為難。后之君子,宜存殷鑒。忠信可矣,無恃神焉。

  贊曰∶毖祀欽明,祝史惟談。立誠在肅,修辭必甘。

  季代彌飾,絢言朱藍,神之來格,所貴無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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