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林
道，公也。學(xué)，私也。君子學(xué)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於天也。人者何？聰明才力，分於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xué)私。
道同而術(shù)異者，韓非有《解老》、《喻老》之書，《列子》有《楊朱》之篇，墨者述晏嬰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術(shù)同而趣異者，子張難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說，張儀破蘇秦之從，宗旨不殊，而所主互異者也。
渥洼之駒，可以負百鈞而致千里，合兩渥洼之力，終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絕學(xué)孤詣，性靈獨至，縱有偏闕，非人所得而助也。兩渥洼駒，不可致二千里；合兩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負二百鈞而各致千里。言乎鴻裁絕業(yè)，各效所長，縱有牴牾，非人所得而私據(jù)也。
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創(chuàng)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眾力而為辭矣。期於盡善，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禮使曹子建潤色其文，以謂后世誰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與定之善否，是使后世讀一人之文，而獲兩善之益焉，所補豈不大乎？
司馬遷襲《尚書》、《左》、《國》之文，非好同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司馬遷點竄《尚書》、《左》、《國》之文，班固點竄司馬遷之文，非好異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有事於此，詢?nèi)硕四?，豈必責(zé)其親聞見哉？張甲述所聞於李乙，豈盜襲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張甲述李乙之言，而聲容笑貌，不能盡為李乙，豈矯異哉？
孔子學(xué)周公，周公監(jiān)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古，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蓋嘗觀於山下出泉，沙石隱顯，流注曲直，因微漸著，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觀於孩提嘔啞，有聲無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齊故事，與專門家學(xué)之義不明，(詳《釋通》、《答客問》。)而一代之史，鮮有知之者矣。州縣方志，與列國史記之義不明，(詳《方志》篇。)而一國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譜牒不受史官成法，詳《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諸子體例不明，文集各私撰者，而一人之史，鮮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於展禽，則卻齊之辭，謂出展禽可也，謂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師說而著書，友生因咨訪而立解，后人援古義而敷言，不必諱其所出，亦自無愧於立言者也。
子建好人譏訶其文，有不善者，應(yīng)時改定；譏訶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存也。意卓而辭躓者，潤丹青於妙筆；辭豐而學(xué)疏者，資卷軸於腹笥。要有不朽之實，取資無足諱也。
陳琳為曹洪作書上魏太子，言破賊之利害，此意誠出曹洪，明取陳琳之辭，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陳琳為書，琳頃多事，故竭老夫之思。"又云："怪乃輕其家邱，謂為倩人。"此掩著之丑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鳥，志識其身，文辭其羽翼也。有大鵬千里之身，而后可以運垂天之翼。鷃雀假雕鶚之翼，勢未舉而先躓矣，況鵬翼乎？故修辭不忌夫暫假，而貴有載辭之志識，與己力之能勝而已矣。噫！此難與溺文辭之末者言也。
諸子一家之宗旨，文體峻潔，而可參他人之辭。文集，雜撰之統(tǒng)匯，體制兼該，而不敢入他人之筆。其故何耶？蓋非文采辭致，不如諸子；而志識卓然，有其離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雖入他人之代言，何傷乎！
莊周《讓王》、《漁父》諸篇，辨其為真為贗；屈原《招魂》、《大招》之賦，爭其為玉為瑳；固矣夫！文士之見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得飲醴泉，甚矣！世之貴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biāo)所出，非為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於著作之事也?？甲C之體，一字片言，必標(biāo)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biāo)最初者。(譬如馬、班并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biāo)所引者。(譬如劉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見於《漢·藝文志》，阮孝緒《七錄》既亡，而闕目見於《隋·經(jīng)籍志》注。則引《七略》、《七錄》之文，必云《漢志》、《隋注》。)乃是慎言其馀之定法也。書有并見，而不數(shù)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biāo)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旗壁壘一新焉，固未嘗物物而變，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襲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辭，猶舟車也；志識，其乘者也。輪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車，莫不然也。東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義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辭，猶品物也；志識，其工師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選甘脆以供籩實也；醫(yī)師取之，備藥毒以療疾疢也。知此義者，可以同文異取，同取異用，而不滯其跡者矣。(古書斷章取義，各有所用，拘儒不達，介介而爭。)
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爐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zhí)一成之說矣。(有所得者即神奇，無所得者即臭腐。)
文辭，猶財貨也；志識，其良賈也。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則賈術(shù)通於神明。知此義者，可以斟酌風(fēng)尚而立言矣。(風(fēng)尚偏趨，貴有識者持之。)
文辭，猶藥毒也；志識，其醫(yī)工也。療寒以熱，熱過而厲甚於寒；療熱以寒，寒過而厲甚於熱。良醫(yī)當(dāng)實甚，而已有反虛之憂，故治偏不激，而后無馀患也。知此義者，可以拯弊而處中矣。
轉(zhuǎn)桔槔之機者，必周上下前后而運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后，力不及也。倍其推，則前如墜，倍其挽，則后如躍，倍其力之所及，以為不及之地也。人之聰明知識，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為之地也。
五味之調(diào)，八音之奏，貴同用也。先后嘗之，先后聽之，不成味與聲矣。郵傳之達，刻漏之直，貴接續(xù)也。并馳同止，并直同休，不成郵與漏矣。書有數(shù)人共成者，歷先后之傳而益精，獲同時之助而愈疏也；先后無爭心，而同時有勝氣也；先后可授受，而同時難互喻也；先后有補救，而同時鮮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無論凡庶圣賢，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則所求者，可以無弗得也。主義理者拙於辭章，能文辭者疏於徵實，三者交譏而未有已也。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徵實存乎學(xué)，劉子玄所以三長難兼之論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訪以為功，未見古人絕業(yè)不可復(fù)紹也。私心據(jù)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則三者不相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為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為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如類書本無深意，古類書，尤不如后世類書之詳備，然援引古書，為后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貴寶矣。)古之疵病，可以為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如《論衡》最為偏駁，然所稱說，有后世失其傳者，未嘗不藉以存。)是則學(xué)之貴於考徵者，將以明其義理爾。
出辭氣，斯遠鄙悖矣。悖者修辭之罪人，鄙則何以必遠也？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并所以辭者亦亡也。諸子百家，悖於理而傳者有之矣，未有鄙於辭而傳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辭，力不能勝，辭不鄙而悖於理，所謂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辭輕，天下古今之通義也。然而鄙辭不能奪悖理，則妍媸好惡之公心，亦未嘗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風(fēng)，風(fēng)者空之波，夢者心之華，文者道之私。止水無波，靜空無風(fēng)，至人無夢，至文無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時并作人畜、水火、男婦、老稚千萬聲態(tài)，非真一口能作千萬態(tài)也。千萬聲態(tài)，齊於人耳，勢必有所止也。取其齊於耳者以為止，故操約而致聲多也。工繪事者，能於尺幅并見遠近、淺深、正側(cè)、回互千萬形狀，非真尺幅可具千萬狀也。千萬形狀齊於人目，勢亦有所止也。取其齊於目者以為止，故筆簡而著形眾也。夫聲色齊於耳目，義理齊於人心，等也。誠得義理之所齊，而文辭以是為止焉，可以與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為其半，而不可為其全者。偏枯之藥，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藥，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說見《呂氏春秋》。)天下有可為其全，而不可為其半者。樵夫擔(dān)薪兩鈞，捷步以趨；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勢不便也。風(fēng)尚所趨，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歸之中正而已矣。懼其不足奪時趨也，而矯之或過，則是倍用偏枯之藥而思起死人也。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則是擔(dān)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為尺，八尺曰尋。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尋，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尋者，積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畝，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畝者，集長易興地。學(xué)問之事，能集所長，而不泥小數(shù)，善矣。
風(fēng)會所趨，庸人亦能勉赴；風(fēng)會所去，豪杰有所不能振也。漢廷重經(jīng)術(shù)，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誤輒舉劾。后世文學(xué)之士，不習(xí)六書之義者多矣。(羲之俗書，見譏韓氏，韓氏又云："為文宜略識字。")豈后世文學(xué)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fēng)會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語，能為燕語者，必其熟游都會，長於閱歷，而口舌又自調(diào)利過人者也。及至燕，則庸奴賤婢，稚女髫童，皆燕語矣。以是矜越語之丈夫，豈通論哉？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必謂五尺童子，其才識過於管仲、狐、趙諸賢焉，夫子之所不許也。五谷之與稊稗，其貴賤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谷，猶遜有秋之稊稗焉。而讬一時風(fēng)會所趨者，詡?cè)蛔择嫫渫巨H，以謂吾得寸木，實勝彼之岑樓焉，其亦可謂不達而已矣。(尊漢學(xué)，尚鄭、許，今之風(fēng)尚如此，此乃學(xué)古，非即古學(xué)也，居然唾棄一切，若隱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貴於士大夫之親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門甲第，詡?cè)回摦惗準(zhǔn)看蠓蛟唬?吾門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請治於王公，王公亦必撻而楚之，以謝閑家之不飭也。學(xué)問不求有得，而矜所讬以為高，王公仆圉之類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以謂非君子之言；然則有為之言，不同正義，圣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辭者，不察立言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是欲責(zé)人才過孔子也。
《春秋》譏佞人。(《公羊傳》。)夫子嘗曰："惡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為邪僻之名矣?；蛉艘詾?雍也仁而不佞"?；蛉穗m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為邪僻？且古人自謙稱不佞，豈以不能邪僻為謙哉？是則佞又聰明才辨之通稱也。荀子著《性惡》，以謂圣人為之"化性而起偽"。偽於六書，人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蓋言天質(zhì)不可恃，而學(xué)問必藉於人為，非謂虛誑欺罔之偽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圣為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無多，轉(zhuǎn)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準(zhǔn)、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
馮暖問孟嘗君，收責(zé)反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學(xué)問經(jīng)世，文章垂訓(xùn)，如醫(y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xué)問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猶既飽而進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強以徇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糠秕，方擁狐貉，而進以裋褐也。其有暑資裘而寒資葛者，吾見亦罕矣。
寶明珠者，必集魚目。尚美玉者，必競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兩居二三也。(罔兩乃影旁微影，見《莊子》注。)然而魚目碔砆之易售，較之明珠美玉為倍捷也。珠玉無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難變，而碔砆能隨，能隨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聽用，聽用易愜也。珠玉操三難之勢而無一定之價，碔砆乘三易之資而求價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棄乎？
鴆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厲也，檳榔蘇之。有鴆之地，必有犀焉。瘴厲之鄉(xiāng)，必有檳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漢儒傳經(jīng)貴專門，專門則淵源不紊也。其弊專己守殘，而失之陋。劉歆《七略》，論次諸家流別，而推《官禮》之遺焉，所以解專陋之瘴厲也。唐世修書置館局，館局則各效所長也。其弊則漫無統(tǒng)紀(jì)，而失之亂。劉知幾《史通》，揚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準(zhǔn)焉，所以治散亂之瘴厲也。學(xué)問文章，隨其風(fēng)尚所趨，而瘴厲時作者，不可不知檳榔犀角之用也。
所慮夫藥者，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天下無全功，圣人無全用。五谷至良貴矣，食之過乎其節(jié)，未嘗不可以殺人也。是故知養(yǎng)生者，百物皆可服。知體道者，諸家皆可存。六經(jīng)三史，學(xué)術(shù)之淵源也。吾見不善治者之瘴厲矣。
學(xué)問文學(xué)，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fēng)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不得而廢者，嚴(yán)於去偽，(風(fēng)尚所趨，不過一偏，惟偽讬者，并其偏得亦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則可以無弊矣。不足以該者，闕所不知，而善推能者；無有其人，則自明所短，而懸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類至盡，圣人有所不能，庸何傷乎？今之偽趨逐勢者，無足責(zé)矣。其間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長，則強不知為知，否則大言欺人，以謂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見天者，曾何足論。己處門內(nèi)，偶然見天，而謂門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見其人，未暇數(shù)責(zé)。)亦可以無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獨私之，不仁也。風(fēng)尚所趨，循環(huán)往復(fù)，不可力勝，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而思以力勝，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學(xué)也。不足言學(xué)，而囂囂言學(xué)者乃紛紛也。
○知難
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讀其書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讀其書，知其所以為言矣。此知之難也。人知《易》為卜筮之書矣；夫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離騷》為詞賦之祖矣；司馬遷讀之，而悲其志，是賢人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然則古之人，有其憂與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以湮沒不章者，蓋不少矣。
劉彥和曰："《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韓囚馬輕。"蓋悲同時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嚴(yán)畏韓非，孝武之俳優(yōu)司馬，乃知之深，處之當(dāng)，而出於勢之不得不然，所謂跡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賈生遠謫長沙，其后召對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見生，自謂過之"，見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際，可謂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對，所謂跡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劉知幾負絕世之學(xué)，見輕時流，及其三為史臣，再入東觀，可謂遇矣。然而語史才則千里降追，議史事則一言不合，所謂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跡相知者，非如賈之知而不用，即如劉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馬之狎而見輕，即如韓之讒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韓、馬、賈、劉，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過也。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對己護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傳蕭穎士能識李華《古戰(zhàn)場文》，以謂文章有真賞。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穎士不能一見而決其為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是未得謂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蕭氏之識者，已萬不得一；若夫人之學(xué)業(yè)，固有不止於李華者，於世奚賴焉？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也。凡稟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黨同伐異之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嫉忌詆毀之端開矣?；葑釉唬?奔者東走，追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心則異。"今同走者眾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歟？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
歐陽修嘗慨《七略》四部，目存書亡，以謂其人之不幸。蓋傷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獲麟以來，著作之業(yè)，得如馬遷、班固為盛矣。遷則藏之名山，而傳之其人，固則女弟卒業(yè)，而馬融伏閤以受其書，於今猶日月也。然讀《史》、《漢》之書，而察徐廣、裴骃、服虔、應(yīng)劭諸家之詁釋，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專門之攻習(xí)，猶未達古人之精微，況泛覽所及，愛憎由己耶？夫不傳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傳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與愛憎不齊之?dāng)?shù)。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難言也。
人之所以異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亦將窮而有與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當(dāng)時，亦將歿而俟知己於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跡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絕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夫鷃鵲啁啾，和者多也。茅葦黃白，靡者眾也。鳳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尋，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眾者，亦勢也。是以君子發(fā)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將至，所以求適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毀譽哉？
○釋通
《易》曰："惟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說者謂君子以文明為德，同人之時，能達天下之志也?！稌吩唬?乃命重、黎，絕地天通。"說者謂人神不擾，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懼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倫類，而廣同人之量焉。先王懼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職，絕不為通，而嚴(yán)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書，(內(nèi)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xué)專其師，官守其法，是絕地天通之義也。數(shù)會於九，書要於六，雜物撰德，同文共軌，是達天下志之義也。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氏之初，《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議《左》、《穀》；業(yè)韓《詩》者，不雜齊、魯；專門之業(yè)，斯其盛也。自后師法漸衰，學(xué)者聰明旁溢，異論紛起。於是深識遠覽之士，懼《爾雅》訓(xùn)詁之篇，不足以盡絕代離辭，同實殊號，而綴學(xué)之徒，無由匯其指歸也；於是總《五經(jīng)》之要，辨六藝之文，石渠《雜議》之屬，(班固《藝文志》、《五經(jīng)雜議》十八篇。)始離經(jīng)而別自為書，則通之為義所由仿也。劉向總?！段褰?jīng)》，編錄三禮，其於戴氏諸記，標(biāo)分品目，以類相從，而義非專一，若《檀弓》《禮運》諸篇，俱題通論，則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經(jīng)通義》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短浦尽酚袆⑾颉段褰?jīng)通義》九卷。然唐以前，記傳無考。)
班固承建初之詔，作《白虎通義》。(《儒林傳》稱《通義》，固本傳稱《通德論》，后人去義字，稱《白虎通》，非是。)應(yīng)劭愍時流之失，作《風(fēng)俗通義》。蓋章句訓(xùn)詁，末流浸失，而經(jīng)解論議家言，起而救之。二子為書，是后世標(biāo)通之權(quán)輿也。自是依經(jīng)起義，則有集解、杜預(yù)《左傳》、范甯《穀梁》、何晏《論語》。集注、(荀爽《九家易》、崔靈恩《毛詩》、孔倫裴松之《喪服經(jīng)傳》。)異同、(許慎《五經(jīng)異義》、賀玚《五經(jīng)異同評》。)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鄭玄《駁議》、譙周《五經(jīng)然否論》。)諸名；離經(jīng)為書，則有六藝、(鄭玄論。)圣證、(王肅論。)匡謬、(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書》。)諸目。其書雖不標(biāo)通，而體實存通之義，經(jīng)部流別，不可不辨也。若夫堯、舜之典，統(tǒng)名《夏書》；(《左傳》稱《虞書》為《夏書》。馬融、鄭玄、王肅三家，首篇皆題《虞夏書》。伏生《大傳》，首篇亦題《虞夏傳》。)《國語》、《國策》，不從周記；《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書》，不名《史記》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貢》，《五行》合《春秋》，補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為斷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離合銓配，惟理是視，固未嘗別為標(biāo)題，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遷、固而下，斷代為書，於是上起三皇，下訖梁代，撰為《通史》一編，欲以包羅眾也。史籍標(biāo)通，以濫觴也。嗣是而后，源流漸別?？偣沤裰畬W(xué)術(shù)，而紀(jì)傳一規(guī)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xué)識，而寓於諸史之規(guī)矩，原不以考據(jù)見長也。后人議其疏陋，非也。)統(tǒng)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劉秩《政典》。)合紀(jì)傳之互文，(紀(jì)傳之文，互為詳略。)而編次總括乎荀、袁，(荀悅《漢紀(jì)》三十卷，袁宏《后漢紀(jì)》三十卷，皆易紀(jì)傳為編年。)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焉。匯公私之述作，而銓錄略仿乎孔、蕭，(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蕭統(tǒng)《文選》三十卷。)裴潾《太和通選》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規(guī)，(《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后，皆以紀(jì)傳一類為正史。)或正編年之的，(《通鑒》。)或以典故為紀(jì)綱，(《通典》。)或以詞章存文獻，(《通選》。)史部之通，於斯為極盛也。(大部總選，意存掌故者，當(dāng)隸史部，與論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統(tǒng)史》(唐姚康復(fù)。)之屬，則撙節(jié)繁文，自就隱括者也。羅氏《路氏》、(宋羅泌。)鄧氏《函史》(明鄧元錫。)之屬，則自具別裁，成其家言者也。(譙周《古史考》、蘇轍《古史》、馬骕《繹史》之屬，皆采摭經(jīng)傳之書，與通史異。)范氏《五代通錄》，(宋范質(zhì)以編年體，紀(jì)梁、唐、晉、漢、周事實。)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呂夷簡《三朝國史》、王珪《兩朝國史》、李燾洪邁等《四朝國史》，以編年體為九朝書。)標(biāo)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為代，傳統(tǒng)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壽。)薛歐《五代史》，(薛居正、歐陽修俱有《五代史》。)斷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類，雖通數(shù)代，終有限斷，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統(tǒng)合古今。)其馀紀(jì)傳故事之流，補緝纂錄之策，紛然雜起，雖不能一律以繩，要皆仿蕭梁《通史》之義，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別，不可不知也。夫師法失傳，而人情怯於復(fù)古，末流浸失，而學(xué)者囿於見聞。訓(xùn)詁流而為經(jīng)解，一變而入於子部儒家，(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蔡邕《獨斷》之類。)再變而入於俗儒語錄，(程、朱語錄，記者有未別擇處，及至再傳而后浸失，故曰俗儒。)三變而入於庸師講章。(蒙存淺達之類，支離蔓衍，甚於語錄。)不知者習(xí)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經(jīng)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載筆匯而有通史，一變而流為史鈔，(小史統(tǒng)史之類，但節(jié)正史，并無別裁，當(dāng)入史鈔。向來著錄，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鈔，始於《宋史》。)再變而流為策士之括類，(《文獻通考》之類，雖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實為類書之學(xué)。書無別識通裁，便於對策敷陳之用。)三變而流為兔園之摘比，(《綱鑒合纂》及《時務(wù)策括》之類。)不知者習(xí)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為四部，類例顯明，無復(fù)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語錄講章之混合，則經(jīng)不為經(jīng)，子不成子也。策括類摘之淆雜，則史不成史，集不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無所別，紛紜雜出，妄欲附於通載，不可不嚴(yán)其辨也。夫古人著書，即彼陳編，就我創(chuàng)制，所以成專門之業(yè)也。后人并省凡目，取便檢閱，所以入記誦之陋也。夫經(jīng)師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費直之《易》，申培之《詩》，《儒林傳》言其別無著述訓(xùn)詁，而《藝文志》有《費氏說》、《申公魯詩》，蓋即口授章句也。)史書因襲相沿，無妨并見；(如史遷本《春秋》、《國策》諸書，《漢書》本史遷所記，及劉歆所著者，當(dāng)時兩書并存，不以因襲為嫌。)專門之業(yè)，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襲講義，沿習(xí)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說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書出而舛訛?zāi)?，記誦之陋，漫無家法，易為剽竊也。然而專門之精，與剽竊之陋，其相判也，蓋在幾希之間，則別擇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復(fù)，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biāo)目。何謂免重復(fù)？夫鼎革之際，人物事實，同出并見。勝國無徵，新王興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竊，新主前驅(qū)，即一人也。董卓、呂布，范、陳各為立傳，禪位冊詔，梁、陳并載全文，所謂復(fù)也?！锻ㄖ尽房偤蠟闀驴苫ヒ?，文無重出，不亦善乎？何謂均類例？夫馬立《天官》，班創(chuàng)《地理》，《齊志·天文》，不載推步；《唐書·藝文》不敘淵源；依古以來，參差如是。鄭樵著《略》，雖變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書七音，原非沿革，昆蟲草木，何嘗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則例由義起，自就隱括?！端鍟の宕分尽罚?em>(梁、陳、北齊、周、隋。)終勝沈、蕭、魏氏之書矣。(沈約《宋志》、蕭子顯《南齊志》、魏收《魏志》，皆參差不齊也。)何謂便銓配？包羅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隨時世。自后妃宗室，標(biāo)題著其朝代；至於臣下，則約略先后，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諸臣之上，以為識別，歐陽《五代史》，始標(biāo)別朝代。)然子孫附於祖父，世家會聚宗支。(《南、北史》王謝諸傳，不盡以朝代為斷。)一門血脈相承，時世盛衰，亦可因而見矣。即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同傳，周之太史，偕韓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義有獨斷，末學(xué)膚受，豈得從而妄議耶？何謂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於易代。然晉史終須帝魏，而周臣不立韓通，雖作者挺生，而國嫌宜慎，則亦無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數(shù)代，而衡鑒至公，庶幾筆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謂去牴牾？斷代為書，各有裁制，詳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錯，互有出入，則牴牾之端，從此見矣。居攝之事，班殊於范；二劉始末，(劉表、劉焉。)范異於陳。統(tǒng)合為編，庶幾免此。何謂詳鄰事？僣國載紀(jì)，四裔外國，勢不能與一代同其終始；而正朔紀(jì)傳，斷代為編，則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國載紀(jì)乃參半也。惟南北統(tǒng)史，則后梁、東魏悉其端，而五代匯編，斯吳越、荊、潭終其紀(jì)也。凡此六者，所謂便也。何謂具翦裁？通合諸史，豈第括其凡例，亦當(dāng)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繩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蓋生乎后代，耳目聞見，自當(dāng)有補前人，所謂憑藉之資，易為力也。何謂立家法？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專門之業(yè)，自具體要。若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后代不能出其規(guī)范；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於史裁，終為不朽之業(yè)矣。凡此二者，所謂長也。何謂無短長？纂輯之書，略以次比，本無增損，但易標(biāo)題，則劉知幾所謂"學(xué)者寧習(xí)本書，怠窺新錄"者矣。何謂仍原題？諸史異同，各為品目，作者不為更定，自就新裁?！赌鲜贰酚小缎⒘x》而無《列女》，(詳《列女》篇。)《通志》稱《史記》以作時代，(《通志》漢、魏諸人，皆標(biāo)漢、魏，稱時代，非稱史書也。而《史記》所載之人，亦標(biāo)《史記》，而不標(biāo)時代，則誤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則去取失當(dāng)者多矣。何謂忘題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標(biāo)題朝代，其別易見。臣下列傳，自有與時事相值者，見於文詞，雖無標(biāo)別，但玩敘次，自見朝代。至於《獨行》、《方伎》、《文苑》、《列女》諸篇，其人不盡涉於世事，一例編次，若《南史》吳逵、韓靈敏諸人，幾何不至於讀其書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謂弊也。
《說文》訓(xùn)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稜栄拧分斡?xùn)詁，小學(xué)明六書，通之謂也。古人離合撰著，不言而喻，漢人以通為標(biāo)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則其體例，蓋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劉秩《政典》為未盡，而上達於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趙宋一代之掌故，亦標(biāo)其名謂之《國朝通典》乎？既曰國朝，畫代為斷，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義者也。六卿聯(lián)事，職官之書，亦有通之義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職守，亦名其書謂之《憲臺通紀(jì)》耶？又地理之學(xué)，自有專門，州郡志書，當(dāng)隸外史。(詳《外篇·亳州志議》。)前明改元代行省為十三布政使司，所隸府州縣衛(wèi)，各有本志。使司幅員既廣，所在府縣，懼其各自為書，未能一轍也，於是裒合所部，別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縣衛(wèi)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縣、山、川、人、物，分類為編，以府領(lǐng)縣，以縣領(lǐng)事實人文，摘比分標(biāo)，不相聯(lián)合？如是為書，則讀者但閱府縣本志可矣，又何所取於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義例所通，則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領(lǐng)，不過數(shù)十州縣，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為虞，良由識乏通材，遂使書同胥史矣。
○橫通
通人之名，不可概擬也，有專門之精，有兼覽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則不能為良；各有其不相謀，謀則不能為益。然通之為名，蓋取譬於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沖八達，不可達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橫通。橫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
老賈善於販書，舊家富於藏書，好事勇於刻書，皆博雅名流所與把臂入林者也。禮失求野，其聞見亦頗有可以補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訪也。然其人不過琴工碑匠，藝業(yè)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習(xí)聞清言名論，而胸?zé)o智珠，則道聽涂說，根底之淺陋，亦不難窺。周學(xué)士長發(fā)，以此輩人謂之橫通，其言奇而確也。故君子取其所長，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資用而已矣。無如學(xué)者陋於聞見，接橫通之議論，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魚目混珠，清流無別。而其人亦遂囂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橫也。江湖揮麈，別開琴工碑匠家風(fēng)，君子所宜慎流別也。
徐生善禮容，制氏識鏗鏘；漢廷討論禮樂，雖宿儒耆學(xué)，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議禮樂者，豈可不與相接？然石渠天祿之議論，非徐生、制氏所得參也。此亦禮樂之橫通者也。
橫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橫，以佐君子之縱也。君子亦不沒其所資之橫也。則如徐生之禮容，制氏之鏗鏘，為補於禮樂，豈少也哉？無如彼不自知其橫也，君子亦不察識其橫也，是禮有玉帛，而織婦琢工，可參高堂之座，樂有鐘鼓，而镕金制革，可議河間之記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別，而橫通不可以強附清流，斯無惡矣。
評婦女之詩文，則多假借；作橫通之序跋，則多稱許；一則憐其色，一則資其用也。設(shè)如試阮之糊名易書，俾略知臭味之人，詳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雖然，婦女之詩文，不過風(fēng)云月露，其陋易見。橫通之序跋，則稱許學(xué)術(shù)，一言為智為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慎焉。
橫通之人，無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師曠之聰，辨別通於鬼神，斯惡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橫通也，不盡其歡，不竭其忠，為有試之譽，留不盡之辭，則亦足以相處矣。
○繁稱
嘗讀《左氏春秋》，而苦其書人名字，不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此則稱於禮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則隨意雜舉，而無義例；且名字謚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錯出互見；茍非注釋相傳，有受授至今，不復(fù)識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鉆仰左氏，而獨於此事，不復(fù)相師也。
史遷創(chuàng)列傳之體，列之為言，排列諸人為首尾，所以標(biāo)異編年之傳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齊者，或爵，(淮陰侯之類。)或官，(李將軍之類。)或直書名，雖非左氏之錯出，究為義例不純也?；蛟唬哼w有微意焉。夫據(jù)事直書，善惡自見，《春秋》之意也。必標(biāo)目以示褒貶，何怪沈約、魏收諸書，直以標(biāo)題為戲哉！況七十列傳，稱官爵者，偶一見之，馀并直書姓名，而又非例之所當(dāng)貶；則史遷創(chuàng)始之初，不能無失云爾。必從而為之辭，則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風(fēng)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為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biāo)瑯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莊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復(fù)成文理矣。凡斯等類，始於駢麗華詞，漸於尺牘小說，而無識文人，乃用之以記事；宜乎試牘之文，流於茁軋，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歐、曾諸君，擴清唐末五季之詭僻，而宋、元三數(shù)百年，文辭雖有高下，氣體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開其纖詭之門者，則盡人而有號，一號不止，而且三數(shù)末已也。夫上古淳質(zhì)，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稱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號，則何說也？流及近世，風(fēng)俗日靡，始則去名而稱字，漸則去字而稱號；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諱名，且諱其字，以為觸犯，豈不諂且瀆乎？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稱號諱字，其不正不順之尤者乎？
號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戰(zhàn)國，蓋已兆其端矣。陶朱、鴟夷子皮，有所讬而逃焉者也。鹖冠、鬼谷諸子，自隱姓名，人則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號也。皆非無故而云然也。唐開元間，宗尚道教，則有真人賜號，(南華、沖虛之類。)法師賜號，(葉靖法師之類。)女冠賜號，(太真玉妃之類。)僧伽賜號，(三藏法師之類。三藏在太宗時，不始開元，今以類舉及之。)此則二氏之徒所標(biāo)榜，后乃逮於隱逸，(陳摶、林逋之類。)尋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賜，雖非典要，猶非本人自號也。度當(dāng)日所以榮寵之意，已死者同於謚法，未死者同於頭銜，蓋以空言相賞而已矣。
自號之繁，仿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蓋自六朝門第爭標(biāo)郡望，凡稱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貫，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題名，此劉子玄之所以反見笑於史官也。沿之既久，則以郡望為當(dāng)時之文語而已矣。既以文語相與鮮新，則爭奇吊詭，名隨其意，自為標(biāo)榜。故別號之始，多從山泉林藪以得名，此足徵為郡望之變，而因讬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漸乃易為堂軒亭苑，則因居地之變，而反讬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則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其室者，構(gòu)空中之樓閣矣。識者但知人心之尚詭，而不知始於郡望之濫觴，是以君子惡夫作俑也。
峰泉溪橋，樓亭軒館，亦既繁復(fù)而可厭矣，乃又有出於諧聲隱語，此則宋、元人之所未及開，而其風(fēng)實熾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為號，或取字形離合者為號。)夫盜賊自為號者，將以惑眾也。(赤眉、黃巾，其類甚多。)娼優(yōu)自為號者，將以媚客也。(燕鶯娟素之類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紛紛稱號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懼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屢逸之囚，轉(zhuǎn)賣之婢，其名必多，所謂無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號，茍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顧一號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謂不憚煩矣。
古人著書，往往不標(biāo)篇名。后人校讎，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標(biāo)書名，后世校讎，即以其人名書，此見古人無意為標(biāo)榜也。其有篇名書名者，皆明白易曉，未嘗有意為吊詭也。然而一書兩名，先后文質(zhì)，未能一定，則皆校讎諸，易名著錄，相沿不察，遂開岐異；初非著書之人，自尚新奇，為吊詭也。
有本名質(zhì)而著錄從文者，有本名文而著錄從質(zhì)者，有書本全而為人偏舉者，有書本偏而為人全稱者，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質(zhì)而著錄從文者，《老子》本無經(jīng)名，而書尊《道德》；《莊子》本以人名，而書著《南華》之類，是也。(漢稱《莊子》。唐則敕尊《南華真經(jīng)》，在開元時《隋志》已有《南華》之目。)本名文而著錄從質(zhì)者，劉安之書，本名《鴻烈解》，而《漢志》但著《淮南內(nèi)外》；蒯通之書，本名《雋永》，而《漢志》但著《蒯通》本名之類，是也。(《雋永》八十一首，見本傳，與志不符。)書名本全而為人偏舉者，《呂氏春秋》有十二紀(jì)、八覽、六論，而后人或稱《呂覽》；《屈原》二十五篇，《離騷》特其首篇，而后世竟稱《騷賦》之類是也。(劉向名之《楚辭》，后世遂為專部。)書名本偏而為人全稱者，《史記》為書策紀(jì)載總名，而后人專名《太史公書》；孫武八十馀篇，有圖有書，而后人即十三篇稱為《孫子》之類，是也。此皆校讎著錄之家所當(dāng)留意。(已詳《校讎通義》。)雖亦質(zhì)文升降，時會有然，而著錄之家，不為別白，則其流弊，無異別號稱名之吊詭矣。
子史之書，名實同異，誠有流傳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興，皆出后人綴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別；東京讬於初唐，無他歧也。中葉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標(biāo)識集名，《會昌一品》、元白《長慶》之類，抑亦支矣。然稱舉年代，猶之可也?；蛞缘孛?em>(杜牧《樊川集》，獨孤及《毗陵集》之類。)或以官名，(韓偓《翰林集》。)猶有所取。至於詼諧嘲弄，信意標(biāo)名，如《錦囊》、(李松。)《忘筌》、(楊懷玉。)《披沙》、(李咸用。)《屠龍》、(熊皦。)《聱書》、(沈顏。)《漫編》，(元結(jié)。)紛紛標(biāo)目。而大雅之風(fēng)，不可復(fù)作矣。
子史之書，因其實而立之名，蓋有不得已焉耳。集則傳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則皆因事而發(fā)，各有標(biāo)題，初無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詩集文，因其散而類為一人之言，則即人以名集，足以識矣。上焉者，文雖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專家之遺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為一，則亦雕龍技曲之一得也。其文與詩，既以各具標(biāo)名，則固無庸取其會集之詩文而別名之也。人心好異，而競為標(biāo)題，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輯前后，離析篇章，或取歷官資格，或取游歷程途，富貴則奢張榮顯，卑微則醞釀寒酸，巧立名目，橫分字號；遂使一人詩文，集名無數(shù)，標(biāo)題之錄，靡於文辭，篇卷不可得而齊，著錄不可從而約；而問其宗旨，核其文華，黃茅白葦，毫發(fā)無殊；是宜概付丙丁，豈可猥塵甲乙者乎？(歐、蘇諸集，已欠簡要，猶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則無理取鬧矣。)
○匡謬
書之有序，所以明作書之旨也，非以為觀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蓋有取於義例者焉，亦有無所取於義例者焉，約其書之旨而為之，無所容勉強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義，《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說焉?！兑住妨x雖不盡此，此亦《易》義所自具，而非強以相加也。吾觀后人之序書，則不得其解焉。書之本旨，初無篇第相仍之義列，觀於古人而有慕，則亦為之篇序焉。猥填泛語，強結(jié)韻言，以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謂淮南、太史、班固、揚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誠聞命矣。故一故二，其說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義。盈天地間惟萬物，《屯》次《乾》、《坤》之義也。故受之以《屯》者，蓋言不可受以《需》、《訟》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睹伞?、《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稱次第也。后人序篇，不過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強以聯(lián)綴為文，豈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則慕《易》序者，不如序《詩》、《書》之為得也?！对姟贰ⅰ稌菲?，豈盡無義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則無是也。六藝垂教，其揆一也。何必優(yōu)於《易》序，而歉於《詩》、《書》之序乎？(趙岐《孟子篇序》，尤為穿鑿無取。)
夫書為象數(shù)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數(shù)求也。其書初不關(guān)乎象數(shù)者，必求象數(shù)以實之，則鑿矣?！兑住酚袃蓛x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短肪啪艦榘耸?，《潛虛》五五為二十五，擬《易》之書，其數(shù)先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約而計也。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謂紹名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絕作矣。然其自擬，則亦有過焉者也。本紀(jì)十二，隱法《春秋》之十二公也?！肚丶o(jì)》分割莊襄以前，別為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為作今上本紀(jì)，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dāng)?shù)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紀(jì)元十二，時世適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則歉也。漢儒求古，多拘於跡，識如史遷，猶未能免，此類是也。然亦本紀(jì)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遷書者之紛紛好附會也，則曰十二本紀(jì)，法十二月也，八書法八風(fēng)，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傳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歲加閏，此則支離而難喻者矣。就如其說，則表法十干，紀(jì)當(dāng)法十二支，豈帝紀(jì)反用地數(shù)，而王侯用天數(shù)乎？歲未及三，何以象閏？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責(zé)實，觸處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諸家，多沿其說，或取陰陽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則并於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寧使續(xù)鳧斷鶴，要必象數(shù)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難合九章，近如鄧氏《函史》之老陽少陽，《景岳全書》之八方八陣，則亦幾何其不為兒戲耶？
古人著書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藝之文，今具可識矣。蓋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謨、貢、范之屬是也。(《帝典》、《皋陶謨》、《禹貢》、《洪范》，皆古經(jīng)定名。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類，皆非定名。)無定之名，《風(fēng)》詩《雅》、《頌》之屬是也。(皆以章首二字為名。)諸子傳記之書，亦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隨文起例，不可勝舉；其取辨甲乙，而無深意，則大略相同也。(象數(shù)之書，不在其例。)夫子沒而微言絕，《論語》二十篇，固六藝之奧區(qū)矣。然《學(xué)而》、《為政》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標(biāo)名，無他意也?！睹献印菲咂?，或云萬章之徒所記，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誦法《論語》之書也。《梁惠王》與《公孫丑》之篇名，則亦章首字句，取以標(biāo)名，豈有他哉？說者不求篇內(nèi)之義理，而過求篇外之標(biāo)題，則於義為鑿也。師弟問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異哉？說者以為衛(wèi)靈公與季氏，乃當(dāng)世之諸侯大夫，孔子道德為王者師，故取以名篇，與《公冶》、《雍也》諸篇，等於弟子之列爾?！睹献印菲小读夯萃酢贰ⅰ峨墓?，皆當(dāng)世之諸侯，而與《萬章》、《公孫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則可謂穿鑿而無理者矣。就如其說，則《論語》篇有《泰伯》，古圣賢也。《堯曰》，古圣帝也。豈亦將推夫子為堯與泰伯之師乎？《微子》，孔子祖也?！段⒆印访?，豈將以先祖為弟子乎？且諸侯之中，如齊桓、晉文，豈不賢於衛(wèi)靈？(弟子自是據(jù)同時者而言，則魯哀與齊景亦較衛(wèi)靈為賢，不應(yīng)取此也。)晏嬰、蘧瑗，豈不賢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為篇首，而顧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子，蓋卑之不足道矣。乃與公孫、萬章，躋之同列，則無是非之心矣。執(zhí)此義以說書，無怪后世著書，妄擬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會篇名，強為標(biāo)榜，蓋漢儒說經(jīng)，求其說而不免太過者也。然漢儒所以為此，豈竟全無所見，而率然自伸其臆歟？余曰：此恐周末賤儒，已有開其端矣。著書之盛，莫甚於戰(zhàn)國；以著書而取給為干祿之資，蓋亦始於戰(zhàn)國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奪，而《國策》多有為人上書，則文章重，而著書開假借之端矣?！段弩肌贰ⅰ豆聭崱分?，秦王見之，至恨不與同生，則下以是干，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則矜榜起，而飾偽之風(fēng)亦開。余覽《漢藝文志》，儒家者流，則有《魏文侯》與《平原君》書。讀者不察，以謂戰(zhàn)國諸侯公子，何以入於儒家？不知著書之人，自讬儒家，而述諸侯公子請業(yè)質(zhì)疑，因以所問之人名篇居首，其書不傳，后人誤於標(biāo)題之名，遂謂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時逐風(fēng)會而著書者，豈有道德可為人師，而諸侯卿相，漫無擇決，概焉相從而請業(yè)哉？必有無其事，而讬於貴顯之交以欺世者矣。《國策》一書，多記當(dāng)時策士智謀，然亦時有奇謀詭計，一時未用，而著書之士，愛不能割，假設(shè)主臣問難以快其意，如蘇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則貧賤而讬顯貴交言，愚陋而附高明為伍，策士夸詐之風(fēng)，又值言辭相矜之際，天下風(fēng)靡久矣。而說經(jīng)者目見當(dāng)日時事如此，遂謂圣賢道德之隆，必藉諸侯卿相相與師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嗚呼！此則囿於風(fēng)氣之所自也。
假設(shè)問答以著書，於古有之乎？曰：有從實而虛者，《莊》、《列》寓言，稱述堯、舜、孔、顏之問答，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虛而實者，《屈賦》所稱漁父、詹尹，本無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無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文而假者，楚太子與吳客，烏有先生與子虛也。有從質(zhì)而假者，《公》、《穀》傳經(jīng)，設(shè)為問難，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摛詞掞藻，率多詭讬，知讀者之不泥跡也?？假|(zhì)疑難，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則稱或問，恐其以虛構(gòu)之言，誤后人也。近世著述之書，余不能無惑矣。理之易見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筆於書，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設(shè)問，則已迂矣。必欲設(shè)問，或讬甲乙，抑稱或問，皆可為也。必著人以實之，則何說也？且所讬者，又必取同時相與周旋，而少有聲望者也，否則不足以標(biāo)榜也。至取其所著，而還詰問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誣乎？且問答之體，問者必淺，而答者必深；問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偽讬於問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淺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茍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況本無是說而強坐於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劫人以求利，何以異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義有問答，是則在於文勢則然，初不關(guān)於義有伏匿也。倘於此而猶須問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則是假推官以葉韻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詩謗上官者，上官召之，適與某推官者同見。上官詰之，其人復(fù)吟詩以自解，而結(jié)語云，問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懼無以自白，退而詰其何為見誣。答曰：非有他也，借君銜以葉韻爾。
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故非義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子拒楊、墨，必取楊、墨之說而辟之，則不惟其人而惟其學(xué)。故引楊、墨之言，但明楊、墨之家學(xué)，而不必專指楊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盡其支裔也。蓋以彼我不兩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異學(xué)之視吾儒，何獨不然哉？韓非治刑名之說，則儒墨皆在所擯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則《詩》、《書》六藝，皆為儒者所稱述，故其歷詆堯、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諸《難》之篇，多標(biāo)儒者，以為習(xí)射之的焉。此則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較也。然而其文華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觀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則亦未始不可參取也。王充《論衡》，則效諸《難》之文而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學(xué)也，乃亦標(biāo)儒者而詰難之。且其所詰，傳記錯雜，亦不盡出儒者也。強坐儒說，而為志射之的焉，王充與儒何仇乎？且其《問孔》、《刺孟》諸篇之辨難，以為儒說之非也，其文有似韓非矣。韓非絀儒，將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將亦何申乎？觀其深斥韓非鹿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敘，辨別流俗傳訛，欲正人心風(fēng)俗，此則儒者之宗旨也。然則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韓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雋，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為不斥儒，則文不雋乎？凡人相詬，多反其言以詬之，情也。斥名而詬，則反詬者必易其名，勢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詬，而仍用己之名也。
○質(zhì)性
《洪范》三德，正直協(xié)中，剛?cè)峄タ?，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鄉(xiāng)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為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fēng)下趨，不特偽中行者，亂三為四，抑且偽狂偽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為生心發(fā)政，害於其事。吾蓋於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為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dāng)於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xué)者將求大義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則始於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偽而亡三德矣。嗚呼！質(zhì)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xué)必本於性天，趣必要於仁義，稱必歸於《詩》、《書》，功必及於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圣人復(fù)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於賓筵，聞?wù)咭灾^肄業(yè)及之也?；蛟唬阂巳魺o罪焉。然而子莫於焉執(zhí)中，鄉(xiāng)愿於焉無刺也?；葑釉唬?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為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
豪杰者出，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即小而喻大，吊古而傷時，嬉笑甚於裂眥，悲歌可以當(dāng)泣，誠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於時，發(fā)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於《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nèi)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吊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讬於《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己貧賤也，人高第而己擯落也，投權(quán)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為是不得志，而思讬文章於《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shù)千賈誼，痛哭以吊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萬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吾謂牢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為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為然，吾不慍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zhí)也。必欲信今，又何為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為愈也。是其宗旨蓋欲讬於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shù)將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適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為達觀，以略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為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皂隸，亦未聞其必蘄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zhí)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馀而不競也。蛟龍戰(zhàn)於淵，而螾蟻不知其勝負；虎豹角於山，而狌貍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讬於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huán)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xué)問也。驕陽沴陰，中於氣質(zhì)，學(xué)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xué)問，則不如其不學(xué)也?？鬃釉唬?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鄉(xiāng)愿者流，讬中行而言性天，剽偽易見，不足道也。於學(xué)見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襻豢梢?，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xué)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nèi)，環(huán)轉(zhuǎn)無端，而不自知。茍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轉(zhuǎn)生悲；而憂患既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為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游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后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於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huán)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xué)，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fā)前人之覆。"
○黠陋
取蒲於董澤，承考於《長陽》，矜謁者之通，著卜肆之應(yīng)，人謂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實之賓，徇名而忘實，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質(zhì)去而文不能獨存也。太上忘名，知有當(dāng)務(wù)而已，不必人之謂我何也。其次顧名而思義。天下未有茍以為我樹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則知當(dāng)務(wù)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為。盡其所知所能，而不強所不知不能。黠者視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實。
取蒲於董澤，何謂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於文，猶六經(jīng)之刪述也?！蹲蟆芬虬賴鴮殨?；《史》因《尚書》、《國語》及《世本》、《國策》、《楚漢春秋》諸記載，己所為者十之一，刪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以為非也。彼著書之旨，本以刪述為能事，所以繼《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於是兢兢焉，事辭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辭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憑虛而別構(gòu)；且其所本者，并懸於天壤，觀其入於刪述之文辭，猶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镕同於造化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傳記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書，不以入集；后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變也。既為集中之傳記，即非刪述專家之書矣；筆所聞見，以備后人之刪述，庶幾得當(dāng)焉。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窺見當(dāng)世之學(xué)問文章，而不能無動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於是有見史家之因襲，而黠次其文為傳記，將以淵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歷算，家有其書矣。裒錄歷議，書盈二卷，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退而省其私，未聞其於律算有所解識也。丹溪朱氏之醫(yī)理，人傳其學(xué)矣。節(jié)鈔醫(yī)案，文累萬言，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進而求其說，未聞其於方術(shù)有所辨別也。班固因《洪范》之傳而述《五行》，因《七略》之書而敘《藝文》。班氏未嘗深於災(zāi)祥，精於校讎也，而君子以謂班氏之刪述，其功有補於馬遷；又美班氏之刪述，善於因人而不自用也。蓋以《漢書》為廟堂，諸家學(xué)術(shù)，比於大鏞鼖鼓之陳也。今為梅、朱作傳者，似羨宗廟百官之美富，而竊取庭燎反坫，以為蓬戶之飾也。雖然，亦可謂拙矣。經(jīng)師授受，子術(shù)專家，古人畢生之業(yè)也。茍可獵取菁華，以為吾文之富有，則四庫典籍，猶董澤之蒲也，又何沾沾於是乎？
承考於《長楊》，何謂也？善則稱親，過則歸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體也?！对姟?、《書》之所稱述，遠矣。三代而后，史遷、班固俱世為史，而談、彪之業(yè)，亦略見於遷、固之?dāng)⒁?。后人乃謂固盜父書，而遷稱親善。由今觀之，何必然哉？談之緒論，僅見六家宗旨，至於留滯周南，父子執(zhí)手欷歔，以史相授，僅著空文，無有實跡。至若彪著《后傳》，原委具存，而三紀(jì)論贊，明著彪說，見家學(xué)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后人之所言，致啟鄭樵誣班氏以盜襲之嫌哉？第史遷之?dāng)⒄?，既非有意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為其詳；孝子甚愛其親，取其親之行業(yè)而筆之於書，必肖其親之平日，而身之所際不與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焉。其親無所稱述歟？闕之可也。其親僅有小善歟？如其量而錄之，不可略而為漏，溢而為誣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侈陳己之功績，累牘不能自休，而曲終奏雅，則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張己之榮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賦卒為亂，則曰吾先德之報也。夫自敘之文，過於揚厲，劉知幾猶譏其言志不讓，率爾見哂矣。況稱述其親，乃為自詡地乎？夫張湯有后，史臣為薦賢者勸也；出之安世之口，則悖矣。伯起世德，史臣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賜之書，則舛矣。昔人謂《長楊》、《上林》諸賦，侈陳游觀，而末寓箴規(guī)，以謂諷一而勸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詡百，而稱親者一歟？
矜謁者之通，何謂也？國史敘《詩》，申明六藝。蓋詩無達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說，則其所賦，不辨何謂也？今之《詩序》，以謂傳授失其義，則可也；謂無待於序，不可也?！稌分行?，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當(dāng)有篇目歟？今之《書序》，意亦經(jīng)師授受之言，仿《詩序》而為者歟？讀者終篇，則事理自見；故《書》雖無序，而書義未嘗有妨也。且《書》故有序矣，訓(xùn)誥之文終篇記言，則必書事首簡，以見訓(xùn)誥所由作。是記事之《書》無需序，而記言之《書》本有序也。由是觀之，序之有無，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見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樹義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見也，其人未嘗不知之，而必為之論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讬而諷焉，或有所感而發(fā)焉；既不明言其故矣，必當(dāng)序其著論之時世，與其所見所聞之大略，乃使后人得以參互考質(zhì)，而見所以著論之旨焉。是亦《書》序訓(xùn)誥之遺也。乃觀論著之文，論所不必論者，十常居七矣，其中豈無一二出於有為之言乎？然如風(fēng)《詩》之無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議論而有序，則無實之言類於經(jīng)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而人多習(xí)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觀后世文集，應(yīng)人請而為傳志，則多序其請之之人，且詳述其請之之語。偶然為之，固無傷也；相習(xí)成風(fēng)，則是序外之序矣。雖然，猶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請乞之辭，故為敷張揚厲以諛己也。一則曰：吾子道德高深，言為世楷，不得吾子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則曰：吾子文章學(xué)問，當(dāng)代宗師，茍得吾子一言，后世所徵信焉。己則多方辭讓，人又搏顙固求。凡斯等類，皆入文辭，於事毫無補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顏之甚邪？且文章不足當(dāng)此，是誣死也；請者本無是言，是誣生也。若謂事之緣起，不可不詳，則來請者當(dāng)由門者通謁，刺揭先投，入座寒溫，包苴后饋。亦緣起也，曷亦詳而志之乎？而謂一時請文稱譽之辭，有異於是乎？
著卜肆之應(yīng)，何謂也？著作降而為文集，有天運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學(xué)問無以自立，根本蹶而枝葉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質(zhì)變，人世酬酢，禮法制度，古無今有者，皆見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則已矣，茍涉乎人世，則應(yīng)求取給，文章之用多而文體分，分則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學(xué)問精粹者，即以文集為著作，所謂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雜酬酢之事，與給求之用也，若不得為子史專家，語無泛涉也。其誤以酬酢給求之文為自立而紛紛稱集者，蓋又不知其幾矣。此則運會有然，不盡關(guān)於人事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史學(xué)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史學(xué)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志銘，歐、曾序述，皆是也。負史才者不得身當(dāng)史任，以盡其能事，亦當(dāng)搜羅聞見，覈其是非，自著一書，以附傳記之專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請，撰為碑、銘、序、述諸體，即不得不為酬酢應(yīng)給之辭，以雜其文指，韓、柳、歐、曾之所謂無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動人，學(xué)問不足以自立，於是思有所讬以附不朽之業(yè)也，則見當(dāng)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詡，遂謂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傳記專門之撰述，其所識解又不越於韓、歐文集也，以謂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孫之所求，而人之子孫未嘗求之也，則虛為碑志以入集，似乎子孫之求之，自謂庶幾韓、歐也。夫韓、歐應(yīng)人之求而為之，出於不得已，故歐陽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韓氏欲誅奸諛於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經(jīng)，尚恨讬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窺有馀羨，乃至優(yōu)孟以摩之，則是詞科之?dāng)M誥，非出於絲綸，七林之答問，不必有是言也；將何以徵金石，昭來許乎？夫舍傳記之直達，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韓、歐耶？則是矉里也。取其應(yīng)人之求為文望邪？則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丑婦，美而效之；富者閉門不出，貧者挈妻子而去之。賤工賣卜於都市，無有過而問者，則曰：某王孫厚我，某貴卿神我術(shù)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毀，(《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歐陽辨師魯之志，從古解人鮮矣。往學(xué)古文於朱先生。先生為《呂舉人志》。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鄰婦語其失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jié)凄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墻三揖。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dāng)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又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讀書不率，撻之流血。太夫人護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勸進食。太夫人怒，批其頰。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歡。其文於慈孝友睦，初無所間；而當(dāng)時以謂婦遭姑撻，恥辱須諱，又笞甥撻婦，俱乖慈愛，則削而去之。余嘗為《遷安縣修城碑文》，中敘城久頹廢，當(dāng)時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緩工；今則為日更久，圮壞益甚，不容更緩。此乃據(jù)實而書，宜若無嫌。而當(dāng)時閱者，以謂碑?dāng)⒊侵诵?，不宜更著勘緩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過慮，其后質(zhì)之當(dāng)世號知文者，則皆為是說，不約而同。又嘗為人撰《節(jié)婦傳》，則敘其生際窮困，親族無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給，撫孤成立。而其子則云："彼時親族不盡窮困，特不我母子憐耳。今若云云，恐彼負慚，且成嫌隙。請但述母氏之苦，毋及親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數(shù)矣。亦間有情形太逼，實難據(jù)法書者，不盡出拘泥也。)又為朱先生撰《壽幛題辭》云："自癸巳罷學(xué)政歸，門下從游，始為極盛。"而同人中，有從游於癸巳前者，或憤作色曰："必於是后為盛，是我輩不足重乎？"又為梁文定校注《年譜》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終身禮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歡。"而或乃曰："嫂自應(yīng)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則是防嫂不終其節(jié)，非真敬也。"其他瑣瑣，為人所摘議者，不可具論，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見文章涉世，誠難言矣。夫文章之用，內(nèi)不本於學(xué)問，外不關(guān)於世教，已失為文之質(zhì)；而或懷挾惼心，詆毀人物，甚而攻發(fā)隱私，誣涅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幸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馀，例有賓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賦詩必諧平仄，然后音調(diào)；措語必用助辭，然后辭達。今為醇厚著說，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詩句須用全仄全平，雖周、孔復(fù)生，不能一語稱完善矣。嗟乎！經(jīng)世之業(yè)，不可以為涉世之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從古然矣。讀古樂府，形容蜀道艱難，太行詰屈，以謂所向狹隘，喻道之窮；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嶇如是。是以深識之士黯然無言。自勒名山之業(yè)，將俟知者發(fā)之，豈與容悅之流較甘苦哉！
○針名
名者，實之賓。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順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學(xué)，知有當(dāng)務(wù)而已矣；未知所謂名，安有見其為實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實，於是見不忘者之為實爾。識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實也。雖然，猶未忘夫名實之見者也。君子無是也。君子出處，當(dāng)由名義。先王所以覺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來，未有舍名而可為治者也。何為好名乃致忘實哉？曰：義本無名，因欲不知義者由於義，故曰名義。教本無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為名，求實之謂也。譬猶人不知食，而揭樹藝之名以勸農(nóng)；人不知衣，而揭盆繰之名以勸蠶；暖衣飽食者，不求農(nóng)蠶之名也。今不問農(nóng)蠶，而但以飲暖相矜耀，必有輟耕織而忍饑寒，假借糠秕以充飽，隱裹敗絮以偽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義之為名，農(nóng)蠶也。好名者之名，飽暖也。必欲騖飽暖之名，未有不強忍饑寒者也。
然謂好名者喪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實至而名歸，名亦未必遽歸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則多矣。似有知，故可相與為聲名。實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況智干術(shù)馭，竭盡生平之思力，而謂此中未得一當(dāng)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時之名，猶好利者未必?zé)o一時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為之者也。如賈之利市焉，賈必出其居積，而后能獲利；好名者，亦必澆漓其實，而后能徇一時之名也。蓋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務(wù)實者，不能盡人而稱善焉。好名之人，則務(wù)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謂誠然也。且好名者，必趨一時之風(fēng)尚也。風(fēng)尚循環(huán)，如春蘭秋鞠之互相變易，而不相襲也。人生其間，才質(zhì)所優(yōu)，不必適與之合也。好名者，則必屈曲以徇之，故於心術(shù)多不可問也。唇亡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此言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學(xué)問之道，與人無忮忌，而名之所關(guān)，忮忌有所必至也。學(xué)問之道，與世無矯揉；而名之所在，矯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賊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確，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實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虬偈蓝希靡蝗搜?，吊其落落無與儔也，未始不待我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悵其遙遙未接跡也，未始不與我為比鄰之洽也。以是而問當(dāng)世之知，則寥寥矣，而君子不以為患焉。浮氣息，風(fēng)尚平，天下之大，豈無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窮矣。故曰：實至而名歸，好名者喪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異
古人於學(xué)求其是，未嘗求異於人也。學(xué)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覺其異耳，非其自有所異也。夫子曰："儉，吾從眾。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圣人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時而異於眾，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異也。賢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嘗有知，而亦安於然。而負其才者，恥與庸愚同其然也，則故矯其說以謂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嘗不以謂甘也。今恥與不知味者同嗜好，則必啜糟棄醴，去膾炙而尋藜藿，乃可異於庸俗矣。語云："后世茍不公，至今無圣賢。"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從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違也。夫子論列古之神圣賢人，眾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讓，非夫子闡幽表微，人則無由知爾。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雖無夫子之稱述，人豈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聞去取有異於眾也，則天下真無可以求異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聲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然天下歧趨，皆由爭理義，而是非之心，亦從而易焉。豈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聲色臭味有據(jù)而理義無形。有據(jù)則庸愚皆知率循，無形則賢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異於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據(jù)之學(xué)，實其無形之理義，而后趨不入於歧途也。夫內(nèi)重則外輕，實至則名忘。凡求異於人者，由於內(nèi)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斯欲求異以加人，而人亦卒莫為所加也。內(nèi)不足，不得不矜於外，實不至，不得不騖於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以人情之大抵類然，而求異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則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於坦蕩之君子爾。夫馬，毛鬛相同也，龁草飲水，秣芻飼粟，且加之鞍韉而施以箝勒，無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從同之中而有獨異者，圣賢豪杰，所以異於常人也。不從眾之所同，而先求其異，是必詭銜竊轡，踶趹噬龁，不可備馳驅(qū)之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壽屏祭幛，幾等市井間架，不可入學(xué)士之堂矣。其實時為之也。涉世不得廢應(yīng)酬故事，而祝嘏陳言，哀挽習(xí)語，亦無從出其性靈，而猶於此中斤斤焉，計工論拙，何以異於夢中之占夢歟？夫文所以將其意也，意無所以自申，而概與從同，則古人不別為辭，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舉成文故牘而已矣。文勝之習(xí)，必欲為辭，為之而豈無所善？則遂相與矜心作意，相與企慕仿效，濫觴流為江河，不復(fù)可堙閼矣。夫文生於質(zhì)也，始作之者，未通乎變，故其數(shù)易盡。沿而襲之者之所以無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則當(dāng)相度宣防，資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見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為古無而今有者，皆當(dāng)然也。稱壽不見於古，而敘次生平，一用記述之法；以為其人之不朽，則史傳竹帛之文也。挽祭本出辭章，而歷溯行實，一用誄謚之意，以為其人之終紿，則金石刻畫之文也。文生於質(zhì)，視其質(zhì)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為無補，又何市井間架之足疑，而學(xué)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壽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禮者之禮也。禮從宜，使從俗，茍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廢也。文章之家，卑視壽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恥錄壽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愛而間存者，亦必別為卷軸，一似雅鄭之不可同日語也。(汪鈍翁以古文自命，動輒呵責(zé)他人，其實有才無識，好為無謂之避忌，反自矜為有識，大抵如此。)此則可謂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見前人文集有哀誄而無壽言，以謂哀誄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辭，為古所無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東漢，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志銘，學(xué)士盛稱之矣。今觀蔡、韓二氏之文集，其間無德而稱，但存詞致，所與周旋而俯仰者，有以異於近代之壽言歟？寬於取古，而刻以繩今，君子以為有耳而無目也。必以銘志之倫，實始乎古，則祝嘏之文，未嘗不始於《周官》，六祝之辭，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為之之晚出，因而區(qū)別其類例，豈所語於知時之變者乎？
夫文生於質(zhì)，壽祝哀誄，因其人之質(zhì)而施以文，則變化無方，后人所辟，可以過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萬變而文亦萬變也。因乎事者，事不變而文亦不變也。醮女之辭，冠男之頌，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別為辭，載在傳記，蓋亦多矣。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jié)奏，禮樂之所不廢也。然而其質(zhì)不存焉，雖有神圣制作，無取儀文節(jié)奏，以為特著之奇也。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則概為之辭，所為辭費也。進士題名之碑，必有記焉；(明人之弊，今則無矣。)科舉拜獻之錄，必有序焉；(此則今尚有之。似可請改用一定格式，如賀表例。)自唐、宋以來，秋解春集，進士登科，等於轉(zhuǎn)漕上計，非有特出別裁之事也。題名進錄，故事行焉，雖使李斯刻石，(指題名碑。)劉向奏書，(指進呈錄。)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啟焉；同此堂構(gòu)，同此男女，雖使魯般發(fā)號，高禖紹賓，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而當(dāng)世文人，方且劣彼而優(yōu)此，何哉？國家令典，郊廟祝版，歲舉常事，則有定式，無更張也。推恩循例，群臣誥敕，官秩相同，則有定式，無更張也。萬壽慶典，嘉辰令節(jié)，群臣賀表，咸有定式，無更張也。圣人制作，為之禮經(jīng)，宜質(zhì)宜文，必當(dāng)其可。文因乎事，事萬變而文亦萬變，事不變而文亦不變，雖周、孔制作，豈有異哉？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jié)奏，常人之所不能損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積習(xí)相尋，必欲夸多而斗靡，宜乎文集之紛紛矣。
《禮》曰："君子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喪復(fù)常讀樂章。"喪禮遠近有別，而文質(zhì)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則有喪親成服之祭文矣，葬親堂祭之祭文矣，分贈吊客之行述矣。傳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焭焭苫塊之中，杖而后能起，朝夕哭無時。"尚有人焉，能載筆而摛文，以著於竹帛，何以異於蒼梧人之讓妻，華大夫之稱祖歟？或曰：未必其文之自為，相喪者之代辭也。夫文生於質(zhì)也，代為之辭，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鴟鸮既處飄搖，不為睍睆之好音，鮒魚故在涸轍，不無憤然之作色，雖代禽魚立言，亦必稱其情也。豈曰代為之辭，即忘孝子之所自處歟？
或謂代人屬草，有父母者，不當(dāng)為人述考妣也。顏氏著訓(xùn)，蓋謂孝子遠嫌，聽無聲而視無形，至諄諄也。雖然，是未明乎代言之體也。嫌之大者，莫過君臣；周公為成王詔臣庶，則不以南面為嫌。嫌之甚者，莫過於男女；谷永為元帝報許后，即不以內(nèi)親為忌。伊古名臣，擬為冊祝制誥，則追謚先朝，冊后建儲，以至訓(xùn)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豈有嫌哉？必謂涉世遠嫌，不同官守，樂府孤兒之篇，豈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婦之嘆，何非須眉之男子？文人為子述其親，必須孤子而后可，然則為夫述其妻，必將閹寺而后可乎？夫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君子弗為，蓋以此哉。
《文史通義》 清·章學(xué)誠
道，公也。學(xué)，私也。君子學(xué)以致其道，將盡人以達於天也。人者何？聰明才力，分於形氣之私者也。天者何？中正平直，本於自然之公者也。故曰道公而學(xué)私。
道同而術(shù)異者，韓非有《解老》、《喻老》之書，《列子》有《楊朱》之篇，墨者述晏嬰之事，作用不同，而理有相通者也。術(shù)同而趣異者，子張難子夏之交，荀卿非孟子之說，張儀破蘇秦之從，宗旨不殊，而所主互異者也。
渥洼之駒，可以負百鈞而致千里，合兩渥洼之力，終不可致二千里。言乎絕學(xué)孤詣，性靈獨至，縱有偏闕，非人所得而助也。兩渥洼駒，不可致二千里；合兩渥洼之力，未始不可負二百鈞而各致千里。言乎鴻裁絕業(yè)，各效所長，縱有牴牾，非人所得而私據(jù)也。
文辭非古人所重，草創(chuàng)討論，修飾潤色，固已合眾力而為辭矣。期於盡善，不期於矜私也。丁敬禮使曹子建潤色其文，以謂后世誰知定吾文者，是有意於欺世也。存其文而兼存與定之善否，是使后世讀一人之文，而獲兩善之益焉，所補豈不大乎？
司馬遷襲《尚書》、《左》、《國》之文，非好同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司馬遷點竄《尚書》、《左》、《國》之文，班固點竄司馬遷之文，非好異也，理勢之不得不然也。有事於此，詢?nèi)硕四?，豈必責(zé)其親聞見哉？張甲述所聞於李乙，豈盜襲哉？人心不同，如其面也。張甲述李乙之言，而聲容笑貌，不能盡為李乙，豈矯異哉？
孔子學(xué)周公，周公監(jiān)二代，二代本唐、虞，唐、虞法前古，故曰："道之大原出於天。"蓋嘗觀於山下出泉，沙石隱顯，流注曲直，因微漸著，而知江河舟楫之原始也。觀於孩提嘔啞，有聲無言，形揣意求，而知文章著述之最初也。
有一代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齊故事，與專門家學(xué)之義不明，(詳《釋通》、《答客問》。)而一代之史，鮮有知之者矣。州縣方志，與列國史記之義不明，(詳《方志》篇。)而一國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譜牒不受史官成法，詳《家史》篇。而一家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諸子體例不明，文集各私撰者，而一人之史，鮮有知之者矣。
展喜受命於展禽，則卻齊之辭，謂出展禽可也，謂出展喜可也。弟子承師說而著書，友生因咨訪而立解，后人援古義而敷言，不必諱其所出，亦自無愧於立言者也。
子建好人譏訶其文，有不善者，應(yīng)時改定；譏訶之言可存也，改定之文亦可存也。意卓而辭躓者，潤丹青於妙筆；辭豐而學(xué)疏者，資卷軸於腹笥。要有不朽之實，取資無足諱也。
陳琳為曹洪作書上魏太子，言破賊之利害，此意誠出曹洪，明取陳琳之辭，收入曹洪之集可也。今云："欲令陳琳為書，琳頃多事，故竭老夫之思。"又云："怪乃輕其家邱，謂為倩人。"此掩著之丑也，不可入曹洪之集矣。
譬彼禽鳥，志識其身，文辭其羽翼也。有大鵬千里之身，而后可以運垂天之翼。鷃雀假雕鶚之翼，勢未舉而先躓矣，況鵬翼乎？故修辭不忌夫暫假，而貴有載辭之志識，與己力之能勝而已矣。噫！此難與溺文辭之末者言也。
諸子一家之宗旨，文體峻潔，而可參他人之辭。文集，雜撰之統(tǒng)匯，體制兼該，而不敢入他人之筆。其故何耶？蓋非文采辭致，不如諸子；而志識卓然，有其離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雖入他人之代言，何傷乎！
莊周《讓王》、《漁父》諸篇，辨其為真為贗；屈原《招魂》、《大招》之賦，爭其為玉為瑳；固矣夫！文士之見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得飲醴泉，甚矣！世之貴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biāo)所出，非為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并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於著作之事也?？甲C之體，一字片言，必標(biāo)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biāo)最初者。(譬如馬、班并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biāo)所引者。(譬如劉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見於《漢·藝文志》，阮孝緒《七錄》既亡，而闕目見於《隋·經(jīng)籍志》注。則引《七略》、《七錄》之文，必云《漢志》、《隋注》。)乃是慎言其馀之定法也。書有并見，而不數(shù)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biāo)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旗壁壘一新焉，固未嘗物物而變，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襲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辭，猶舟車也；志識，其乘者也。輪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車，莫不然也。東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義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辭，猶品物也；志識，其工師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選甘脆以供籩實也；醫(yī)師取之，備藥毒以療疾疢也。知此義者，可以同文異取，同取異用，而不滯其跡者矣。(古書斷章取義，各有所用，拘儒不達，介介而爭。)
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爐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zhí)一成之說矣。(有所得者即神奇，無所得者即臭腐。)
文辭，猶財貨也；志識，其良賈也。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則賈術(shù)通於神明。知此義者，可以斟酌風(fēng)尚而立言矣。(風(fēng)尚偏趨，貴有識者持之。)
文辭，猶藥毒也；志識，其醫(yī)工也。療寒以熱，熱過而厲甚於寒；療熱以寒，寒過而厲甚於熱。良醫(yī)當(dāng)實甚，而已有反虛之憂，故治偏不激，而后無馀患也。知此義者，可以拯弊而處中矣。
轉(zhuǎn)桔槔之機者，必周上下前后而運之。上推下挽，力所及也。正前正后，力不及也。倍其推，則前如墜，倍其挽，則后如躍，倍其力之所及，以為不及之地也。人之聰明知識，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為之地也。
五味之調(diào)，八音之奏，貴同用也。先后嘗之，先后聽之，不成味與聲矣。郵傳之達，刻漏之直，貴接續(xù)也。并馳同止，并直同休，不成郵與漏矣。書有數(shù)人共成者，歷先后之傳而益精，獲同時之助而愈疏也；先后無爭心，而同時有勝氣也；先后可授受，而同時難互喻也；先后有補救，而同時鮮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無論凡庶圣賢，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則所求者，可以無弗得也。主義理者拙於辭章，能文辭者疏於徵實，三者交譏而未有已也。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徵實存乎學(xué)，劉子玄所以三長難兼之論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訪以為功，未見古人絕業(yè)不可復(fù)紹也。私心據(jù)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則三者不相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為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為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如類書本無深意，古類書，尤不如后世類書之詳備，然援引古書，為后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貴寶矣。)古之疵病，可以為后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如《論衡》最為偏駁，然所稱說，有后世失其傳者，未嘗不藉以存。)是則學(xué)之貴於考徵者，將以明其義理爾。
出辭氣，斯遠鄙悖矣。悖者修辭之罪人，鄙則何以必遠也？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并所以辭者亦亡也。諸子百家，悖於理而傳者有之矣，未有鄙於辭而傳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辭，力不能勝，辭不鄙而悖於理，所謂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辭輕，天下古今之通義也。然而鄙辭不能奪悖理，則妍媸好惡之公心，亦未嘗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風(fēng)，風(fēng)者空之波，夢者心之華，文者道之私。止水無波，靜空無風(fēng)，至人無夢，至文無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時并作人畜、水火、男婦、老稚千萬聲態(tài)，非真一口能作千萬態(tài)也。千萬聲態(tài)，齊於人耳，勢必有所止也。取其齊於耳者以為止，故操約而致聲多也。工繪事者，能於尺幅并見遠近、淺深、正側(cè)、回互千萬形狀，非真尺幅可具千萬狀也。千萬形狀齊於人目，勢亦有所止也。取其齊於目者以為止，故筆簡而著形眾也。夫聲色齊於耳目，義理齊於人心，等也。誠得義理之所齊，而文辭以是為止焉，可以與言著作矣。
天下有可為其半，而不可為其全者。偏枯之藥，可以治偏枯；倍其偏枯之藥，不可以起死人也。(此說見《呂氏春秋》。)天下有可為其全，而不可為其半者。樵夫擔(dān)薪兩鈞，捷步以趨；去其半而不能行，非力不足，勢不便也。風(fēng)尚所趨，必有其弊，君子立言以救弊，歸之中正而已矣。懼其不足奪時趨也，而矯之或過，則是倍用偏枯之藥而思起死人也。僅取救弊，而不推明斯道之全量，則是擔(dān)薪去半，而欲恤樵夫之力也。
十寸為尺，八尺曰尋。度八十尺而可得十尋，度八百寸而不可得十尋者，積小易差也。一夫之力，可耕百畝，合八夫之力而可耕九百畝者，集長易興地。學(xué)問之事，能集所長，而不泥小數(shù)，善矣。
風(fēng)會所趨，庸人亦能勉赴；風(fēng)會所去，豪杰有所不能振也。漢廷重經(jīng)術(shù)，卒史亦能通六書，吏民上書，訛誤輒舉劾。后世文學(xué)之士，不習(xí)六書之義者多矣。(羲之俗書，見譏韓氏，韓氏又云："為文宜略識字。")豈后世文學(xué)之士，聰明智力，不如漢廷卒史之良哉？風(fēng)會使然也。越人相矜以燕語，能為燕語者，必其熟游都會，長於閱歷，而口舌又自調(diào)利過人者也。及至燕，則庸奴賤婢，稚女髫童，皆燕語矣。以是矜越語之丈夫，豈通論哉？仲尼之門，五尺童子羞稱五霸。必謂五尺童子，其才識過於管仲、狐、趙諸賢焉，夫子之所不許也。五谷之與稊稗，其貴賤之品，有一定矣。然而不熟之五谷，猶遜有秋之稊稗焉。而讬一時風(fēng)會所趨者，詡?cè)蛔择嫫渫巨H，以謂吾得寸木，實勝彼之岑樓焉，其亦可謂不達而已矣。(尊漢學(xué)，尚鄭、許，今之風(fēng)尚如此，此乃學(xué)古，非即古學(xué)也，居然唾棄一切，若隱有所恃。)
王公之仆圉，未必貴於士大夫之親介也。而是仆圉也，出入朱門甲第，詡?cè)回摦惗準(zhǔn)看蠓蛟唬?吾門大。"不知士大夫者固得叱而系之，以請治於王公，王公亦必撻而楚之，以謝閑家之不飭也。學(xué)問不求有得，而矜所讬以為高，王公仆圉之類也。
"喪欲速貧，死欲速朽"，有子以謂非君子之言；然則有為之言，不同正義，圣人有所不能免也。今之泥文辭者，不察立言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是欲責(zé)人才過孔子也。
《春秋》譏佞人。(《公羊傳》。)夫子嘗曰："惡佞口之覆邦家者。是佞為邪僻之名矣?；蛉艘詾?雍也仁而不佞"?；蛉穗m甚愚，何至惜仁人以不能為邪僻？且古人自謙稱不佞，豈以不能邪僻為謙哉？是則佞又聰明才辨之通稱也。荀子著《性惡》，以謂圣人為之"化性而起偽"。偽於六書，人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蓋言天質(zhì)不可恃，而學(xué)問必藉於人為，非謂虛誑欺罔之偽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謂誣圣為欺誑，是不察古人之所謂，而遽斷其是非也。
古者文字無多，轉(zhuǎn)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準(zhǔn)、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
馮暖問孟嘗君，收責(zé)反命，何市而歸？則曰："視吾家所寡有者。"學(xué)問經(jīng)世，文章垂訓(xùn)，如醫(yī)師之藥石偏枯，亦視世之寡有者而已矣。以學(xué)問文章，徇世之所尚，是猶既飽而進粱肉，既暖而增狐貉也。非其所長，而強以徇焉，是猶方飽粱肉，而進以糠秕，方擁狐貉，而進以裋褐也。其有暑資裘而寒資葛者，吾見亦罕矣。
寶明珠者，必集魚目。尚美玉者，必競碔砆。是以身有一影，而罔兩居二三也。(罔兩乃影旁微影，見《莊子》注。)然而魚目碔砆之易售，較之明珠美玉為倍捷也。珠玉無心，而碔砆有意，有意易投也。珠玉難變，而碔砆能隨，能隨易合也。珠玉自用，而碔砆聽用，聽用易愜也。珠玉操三難之勢而無一定之價，碔砆乘三易之資而求價也廉，碔砆安得不售，而珠玉安得不棄乎？
鴆之毒也，犀可解之。瘴之厲也，檳榔蘇之。有鴆之地，必有犀焉。瘴厲之鄉(xiāng)，必有檳榔。天地生物之仁，亦消息制化之理有固然也。漢儒傳經(jīng)貴專門，專門則淵源不紊也。其弊專己守殘，而失之陋。劉歆《七略》，論次諸家流別，而推《官禮》之遺焉，所以解專陋之瘴厲也。唐世修書置館局，館局則各效所長也。其弊則漫無統(tǒng)紀(jì)，而失之亂。劉知幾《史通》，揚搉古今利病，而立法度之準(zhǔn)焉，所以治散亂之瘴厲也。學(xué)問文章，隨其風(fēng)尚所趨，而瘴厲時作者，不可不知檳榔犀角之用也。
所慮夫藥者，為其偏於治病，病者服之可愈，常人服之，或反致於病也。夫天下無全功，圣人無全用。五谷至良貴矣，食之過乎其節(jié)，未嘗不可以殺人也。是故知養(yǎng)生者，百物皆可服。知體道者，諸家皆可存。六經(jīng)三史，學(xué)術(shù)之淵源也。吾見不善治者之瘴厲矣。
學(xué)問文學(xué)，聰明才辨，不足以持世，所以持世者，存乎識也。所貴乎識者，非特能持風(fēng)尚之偏而已也，知其所偏之中，亦有不得而廢者焉。非特能用獨擅之長而已也，知己所擅之長，亦有不足以該者焉。不得而廢者，嚴(yán)於去偽，(風(fēng)尚所趨，不過一偏，惟偽讬者，并其偏得亦為所害。)而慎於治偏，(真有得者，但治其偏足矣。)則可以無弊矣。不足以該者，闕所不知，而善推能者；無有其人，則自明所短，而懸以待之，(人各有能有不能，充類至盡，圣人有所不能，庸何傷乎？今之偽趨逐勢者，無足責(zé)矣。其間有所得者，遇非己之所長，則強不知為知，否則大言欺人，以謂此外皆不足道。夫道大如天，彼不見天者，曾何足論。己處門內(nèi)，偶然見天，而謂門外之天皆不足道，有是理乎？曾見其人，未暇數(shù)責(zé)。)亦可以無欺於世矣。夫道公而我獨私之，不仁也。風(fēng)尚所趨，循環(huán)往復(fù)，不可力勝，乃我不能持道之平，亦入循環(huán)往復(fù)之中，而思以力勝，不智也。不仁不智，不足以言學(xué)也。不足言學(xué)，而囂囂言學(xué)者乃紛紛也。
○知難
為之難乎哉？知之難乎哉？夫人之所以謂知者，非知其姓與名也，亦非知其聲容之與笑貌也；讀其書，知其言，知其所以為言而已矣。讀其書者，天下比比矣；知其言者，千不得百焉。知其言者，天下寥寥矣；知其所以為言者，百不得一焉。然而天下皆曰：我能讀其書，知其所以為言矣。此知之難也。人知《易》為卜筮之書矣；夫子讀之，而知作者有憂患，是圣人之知圣人也。人知《離騷》為詞賦之祖矣；司馬遷讀之，而悲其志，是賢人之知賢人也。夫不具司馬遷之志，而欲知屈原之志，不具夫子之憂，而欲知文王之憂，則幾乎罔矣。然則古之人，有其憂與其志，不幸不得后之人有能憂其憂，志其志，而因以湮沒不章者，蓋不少矣。
劉彥和曰："《儲說》始出，《子虛》初成，秦皇、漢武恨不同時，既同時矣，韓囚馬輕。"蓋悲同時之知音不足恃也。夫李斯之嚴(yán)畏韓非，孝武之俳優(yōu)司馬，乃知之深，處之當(dāng)，而出於勢之不得不然，所謂跡似不知而心相知也。賈生遠謫長沙，其后召對宣室，文帝至云："久不見生，自謂過之"，見之乃知不及。君臣之際，可謂遇矣。然不知其治安之奏，而知其鬼神之對，所謂跡似相知而心不知也。劉知幾負絕世之學(xué)，見輕時流，及其三為史臣，再入東觀，可謂遇矣。然而語史才則千里降追，議史事則一言不合，所謂亦相知而心不知也。夫跡相知者，非如賈之知而不用，即如劉之用而不信矣。心相知者，非如馬之狎而見輕，即如韓之讒而遭戮矣。丈夫求知於世，得如韓、馬、賈、劉，亦云盛矣；然而其得如彼，其失如此。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遇合之知所以難言也。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夫"耳目口鼻，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而皆以己之所治，為不可加，是不自知之過也。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相知者少也。(凡對己護前不服善者，皆不甚自知者也。)世傳蕭穎士能識李華《古戰(zhàn)場文》，以謂文章有真賞。夫言根於心，其不同也如面。穎士不能一見而決其為華，而漫云華足以及此，是未得謂之真知也。而世之能具蕭氏之識者，已萬不得一；若夫人之學(xué)業(yè)，固有不止於李華者，於世奚賴焉？凡受成形者，不能無殊致也。凡稟血氣者，不能無爭心也。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黨同伐異之弊出矣。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嫉忌詆毀之端開矣?；葑釉唬?奔者東走，追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心則異。"今同走者眾矣，亦能知同步之心歟？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同道之知所以難言也。
歐陽修嘗慨《七略》四部，目存書亡，以謂其人之不幸。蓋傷文章之不足恃也。然自獲麟以來，著作之業(yè)，得如馬遷、班固為盛矣。遷則藏之名山，而傳之其人，固則女弟卒業(yè)，而馬融伏閤以受其書，於今猶日月也。然讀《史》、《漢》之書，而察徐廣、裴骃、服虔、應(yīng)劭諸家之詁釋，其間不得遷、固之意者，十常三四焉。以專門之攻習(xí)，猶未達古人之精微，況泛覽所及，愛憎由己耶？夫不傳者，有部目空存之慨；其傳者，又有推求失旨之病，與愛憎不齊之?dāng)?shù)。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此身后之知所以難言也。
人之所以異於木石者，情也。情之所以可貴者，相悅以解也。賢者不得達而相與行其志，亦將窮而有與樂其道；不得生而隆遇合於當(dāng)時，亦將歿而俟知己於后世。然而有其理者，不必有其事，接以跡者，不必接以心。若可恃，若不可恃；若可知，若不可知。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嗟乎！此伯牙之所以絕弦不鼓，而卞生之所以抱玉而悲號者也。夫鷃鵲啁啾，和者多也。茅葦黃白，靡者眾也。鳳高翔於千仞，桐孤生於百尋，知其寡和無偶，而不能屈折以從眾者，亦勢也。是以君子發(fā)憤忘食，闇然自修，不知老之將至，所以求適吾事而已。安能以有涯之生，而逐無涯之毀譽哉？
○釋通
《易》曰："惟君子為能通天下之志。"說者謂君子以文明為德，同人之時，能達天下之志也?！稌吩唬?乃命重、黎，絕地天通。"說者謂人神不擾，各得其序也。夫先王懼人有匿志，於是乎以文明出治，通明倫類，而廣同人之量焉。先王懼世有棼治，於是乎以人官分職，絕不為通，而嚴(yán)畔援之防焉。自六卿分典，五史治書，(內(nèi)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學(xué)專其師，官守其法，是絕地天通之義也。數(shù)會於九，書要於六，雜物撰德，同文共軌，是達天下志之義也。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漢氏之初，《春秋》分為五，《詩》分為四；然而治《公羊》者，不議《左》、《穀》；業(yè)韓《詩》者，不雜齊、魯；專門之業(yè)，斯其盛也。自后師法漸衰，學(xué)者聰明旁溢，異論紛起。於是深識遠覽之士，懼《爾雅》訓(xùn)詁之篇，不足以盡絕代離辭，同實殊號，而綴學(xué)之徒，無由匯其指歸也；於是總《五經(jīng)》之要，辨六藝之文，石渠《雜議》之屬，(班固《藝文志》、《五經(jīng)雜議》十八篇。)始離經(jīng)而別自為書，則通之為義所由仿也。劉向總?！段褰?jīng)》，編錄三禮，其於戴氏諸記，標(biāo)分品目，以類相從，而義非專一，若《檀弓》《禮運》諸篇，俱題通論，則通之定名所由著也。(《隋志》有《五經(jīng)通義》八卷，注，梁有九卷，不著撰人?！短浦尽酚袆⑾颉段褰?jīng)通義》九卷。然唐以前，記傳無考。)
班固承建初之詔，作《白虎通義》。(《儒林傳》稱《通義》，固本傳稱《通德論》，后人去義字，稱《白虎通》，非是。)應(yīng)劭愍時流之失，作《風(fēng)俗通義》。蓋章句訓(xùn)詁，末流浸失，而經(jīng)解論議家言，起而救之。二子為書，是后世標(biāo)通之權(quán)輿也。自是依經(jīng)起義，則有集解、杜預(yù)《左傳》、范甯《穀梁》、何晏《論語》。集注、(荀爽《九家易》、崔靈恩《毛詩》、孔倫裴松之《喪服經(jīng)傳》。)異同、(許慎《五經(jīng)異義》、賀玚《五經(jīng)異同評》。)然否(何休《公羊墨守》、鄭玄《駁議》、譙周《五經(jīng)然否論》。)諸名；離經(jīng)為書，則有六藝、(鄭玄論。)圣證、(王肅論。)匡謬、(唐顏師古《匡謬正俗》。)兼明(宋邱光庭《兼明書》。)諸目。其書雖不標(biāo)通，而體實存通之義，經(jīng)部流別，不可不辨也。若夫堯、舜之典，統(tǒng)名《夏書》；(《左傳》稱《虞書》為《夏書》。馬融、鄭玄、王肅三家，首篇皆題《虞夏書》。伏生《大傳》，首篇亦題《虞夏傳》。)《國語》、《國策》，不從周記；《太史》百三十篇，自名一子；(本名《太史公書》，不名《史記》也。)班固《五行》、《地理》，上溯夏、周。(《地理》始《禹貢》，《五行》合《春秋》，補司馬遷之闕略，不必以漢為斷也。)古人一家之言，文成法立，離合銓配，惟理是視，固未嘗別為標(biāo)題，分其部次也。梁武帝以遷、固而下，斷代為書，於是上起三皇，下訖梁代，撰為《通史》一編，欲以包羅眾也。史籍標(biāo)通，以濫觴也。嗣是而后，源流漸別?？偣沤裰畬W(xué)術(shù)，而紀(jì)傳一規(guī)乎史遷，鄭樵《通志》作焉。(《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xué)識，而寓於諸史之規(guī)矩，原不以考據(jù)見長也。后人議其疏陋，非也。)統(tǒng)前史之書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禮》，杜佑《通典》作焉。(《通典》本劉秩《政典》。)合紀(jì)傳之互文，(紀(jì)傳之文，互為詳略。)而編次總括乎荀、袁，(荀悅《漢紀(jì)》三十卷，袁宏《后漢紀(jì)》三十卷，皆易紀(jì)傳為編年。)司馬光《資治通鑒》作焉。匯公私之述作，而銓錄略仿乎孔、蕭，(孔逭《文苑》百卷、昭明太子蕭統(tǒng)《文選》三十卷。)裴潾《太和通選》作焉。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規(guī)，(《通志》是也。自《隋志》以后，皆以紀(jì)傳一類為正史。)或正編年之的，(《通鑒》。)或以典故為紀(jì)綱，(《通典》。)或以詞章存文獻，(《通選》。)史部之通，於斯為極盛也。(大部總選，意存掌故者，當(dāng)隸史部，與論文家言不一例。)至於高氏《小史》、(唐元和中，高峻及子迥。)姚氏《統(tǒng)史》(唐姚康復(fù)。)之屬，則撙節(jié)繁文，自就隱括者也。羅氏《路氏》、(宋羅泌。)鄧氏《函史》(明鄧元錫。)之屬，則自具別裁，成其家言者也。(譙周《古史考》、蘇轍《古史》、馬骕《繹史》之屬，皆采摭經(jīng)傳之書，與通史異。)范氏《五代通錄》，(宋范質(zhì)以編年體，紀(jì)梁、唐、晉、漢、周事實。)熊氏《九朝通略》，(宋熊克合呂夷簡《三朝國史》、王珪《兩朝國史》、李燾洪邁等《四朝國史》，以編年體為九朝書。)標(biāo)通而限以朝代者也。(易姓為代，傳統(tǒng)為朝。)李氏《南·北史》，(李延壽。)薛歐《五代史》，(薛居正、歐陽修俱有《五代史》。)斷代而仍行通法者也。(已上二類，雖通數(shù)代，終有限斷，非如梁武帝之《通史》，統(tǒng)合古今。)其馀紀(jì)傳故事之流，補緝纂錄之策，紛然雜起，雖不能一律以繩，要皆仿蕭梁《通史》之義，而取便耳目，史部流別，不可不知也。夫師法失傳，而人情怯於復(fù)古，末流浸失，而學(xué)者囿於見聞。訓(xùn)詁流而為經(jīng)解，一變而入於子部儒家，(應(yīng)劭《風(fēng)俗通義》，蔡邕《獨斷》之類。)再變而入於俗儒語錄，(程、朱語錄，記者有未別擇處，及至再傳而后浸失，故曰俗儒。)三變而入於庸師講章。(蒙存淺達之類，支離蔓衍，甚於語錄。)不知者習(xí)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經(jīng)解之通，而失其本旨者也。載筆匯而有通史，一變而流為史鈔，(小史統(tǒng)史之類，但節(jié)正史，并無別裁，當(dāng)入史鈔。向來著錄，入於通史，非是。史部有史鈔，始於《宋史》。)再變而流為策士之括類，(《文獻通考》之類，雖仿《通典》，而分析次比，實為類書之學(xué)。書無別識通裁，便於對策敷陳之用。)三變而流為兔園之摘比，(《綱鑒合纂》及《時務(wù)策括》之類。)不知者習(xí)而安焉，知者鄙而斥焉，而不知出於史部之通，而亡其大原者也。且《七略》流而為四部，類例顯明，無復(fù)深求古人家法矣。然以語錄講章之混合，則經(jīng)不為經(jīng)，子不成子也。策括類摘之淆雜，則史不成史，集不為集也。四部不能收，九流無所別，紛紜雜出，妄欲附於通載，不可不嚴(yán)其辨也。夫古人著書，即彼陳編，就我創(chuàng)制，所以成專門之業(yè)也。后人并省凡目，取便檢閱，所以入記誦之陋也。夫經(jīng)師但殊章句，即自名家，(費直之《易》，申培之《詩》，《儒林傳》言其別無著述訓(xùn)詁，而《藝文志》有《費氏說》、《申公魯詩》，蓋即口授章句也。)史書因襲相沿，無妨并見；(如史遷本《春秋》、《國策》諸書，《漢書》本史遷所記，及劉歆所著者，當(dāng)時兩書并存，不以因襲為嫌。)專門之業(yè)，別具心裁，不嫌貌似也。剿襲講義，沿習(xí)久而本旨已非，(明人修《大全》，改先儒成說以就己意。)摘比典故，原書出而舛訛?zāi)?，記誦之陋，漫無家法，易為剽竊也。然而專門之精，與剽竊之陋，其相判也，蓋在幾希之間，則別擇之不可不慎者也。
通史之修，其便有六：一曰免重復(fù)，二曰均類例，三曰便銓配，四曰平是非，五曰去牴牾，六曰詳鄰事。其長有二：一曰具翦裁，二曰立家法。其弊有三：一曰無短長，二曰仍原題，三曰忘標(biāo)目。何謂免重復(fù)？夫鼎革之際，人物事實，同出并見。勝國無徵，新王興瑞，即一事也。前朝草竊，新主前驅(qū)，即一人也。董卓、呂布，范、陳各為立傳，禪位冊詔，梁、陳并載全文，所謂復(fù)也?！锻ㄖ尽房偤蠟闀驴苫ヒ?，文無重出，不亦善乎？何謂均類例？夫馬立《天官》，班創(chuàng)《地理》，《齊志·天文》，不載推步；《唐書·藝文》不敘淵源；依古以來，參差如是。鄭樵著《略》，雖變史志章程，自成家法；但六書七音，原非沿革，昆蟲草木，何嘗必欲易代相仍乎？惟通前后而勒成一家，則例由義起，自就隱括?！端鍟の宕分尽罚?em>(梁、陳、北齊、周、隋。)終勝沈、蕭、魏氏之書矣。(沈約《宋志》、蕭子顯《南齊志》、魏收《魏志》，皆參差不齊也。)何謂便銓配？包羅諸史，制度相仍。惟人物挺生，各隨時世。自后妃宗室，標(biāo)題著其朝代；至於臣下，則約略先后，以次相比。(《南、北史》以宗室分冠諸臣之上，以為識別，歐陽《五代史》，始標(biāo)別朝代。)然子孫附於祖父，世家會聚宗支。(《南、北史》王謝諸傳，不盡以朝代為斷。)一門血脈相承，時世盛衰，亦可因而見矣。即楚之屈原，將漢之賈生同傳，周之太史，偕韓之公子同科，古人正有深意，相附而彰，義有獨斷，末學(xué)膚受，豈得從而妄議耶？何謂平是非？夫曲直之中，定於易代。然晉史終須帝魏，而周臣不立韓通，雖作者挺生，而國嫌宜慎，則亦無可如何者也。惟事隔數(shù)代，而衡鑒至公，庶幾筆削平允，而折衷定矣。何謂去牴牾？斷代為書，各有裁制，詳略去取，亦不相妨。惟首尾交錯，互有出入，則牴牾之端，從此見矣。居攝之事，班殊於范；二劉始末，(劉表、劉焉。)范異於陳。統(tǒng)合為編，庶幾免此。何謂詳鄰事？僣國載紀(jì)，四裔外國，勢不能與一代同其終始；而正朔紀(jì)傳，斷代為編，則是中朝典故居全，而藩國載紀(jì)乃參半也。惟南北統(tǒng)史，則后梁、東魏悉其端，而五代匯編，斯吳越、荊、潭終其紀(jì)也。凡此六者，所謂便也。何謂具翦裁？通合諸史，豈第括其凡例，亦當(dāng)補其缺略，截其浮辭，平突填砌，乃就一家繩尺。若李氏《南、北》二史，文省前人，事詳往牒，故稱良史。蓋生乎后代，耳目聞見，自當(dāng)有補前人，所謂憑藉之資，易為力也。何謂立家法？陳編具在，何貴重事編摩？專門之業(yè)，自具體要。若鄭氏《通志》，卓識名理，獨見別裁，古人不能任其先聲，后代不能出其規(guī)范；雖事實無殊舊錄，而辨名正物，諸子之意，寓於史裁，終為不朽之業(yè)矣。凡此二者，所謂長也。何謂無短長？纂輯之書，略以次比，本無增損，但易標(biāo)題，則劉知幾所謂"學(xué)者寧習(xí)本書，怠窺新錄"者矣。何謂仍原題？諸史異同，各為品目，作者不為更定，自就新裁?！赌鲜贰酚小缎⒘x》而無《列女》，(詳《列女》篇。)《通志》稱《史記》以作時代，(《通志》漢、魏諸人，皆標(biāo)漢、魏，稱時代，非稱史書也。而《史記》所載之人，亦標(biāo)《史記》，而不標(biāo)時代，則誤仍原文也。)一隅三反，則去取失當(dāng)者多矣。何謂忘題目？帝王、后妃、宗室、世家，標(biāo)題朝代，其別易見。臣下列傳，自有與時事相值者，見於文詞，雖無標(biāo)別，但玩敘次，自見朝代。至於《獨行》、《方伎》、《文苑》、《列女》諸篇，其人不盡涉於世事，一例編次，若《南史》吳逵、韓靈敏諸人，幾何不至於讀其書不知其世耶？凡此三者，所謂弊也。
《說文》訓(xùn)通為達，自此之彼之謂也。通者，所以通天下之不通也。讀《易》如無《書》，讀《書》如《無詩》?！稜栄拧分斡?xùn)詁，小學(xué)明六書，通之謂也。古人離合撰著，不言而喻，漢人以通為標(biāo)目，梁世以通入史裁，則其體例，蓋有截然不可混合者矣。杜佑以劉秩《政典》為未盡，而上達於三五，《典》之所以名通也。奈何魏了翁取趙宋一代之掌故，亦標(biāo)其名謂之《國朝通典》乎？既曰國朝，畫代為斷，何通之有？是亦循名而不思其義者也。六卿聯(lián)事，職官之書，亦有通之義也。奈何潘迪取有元御史之職守，亦名其書謂之《憲臺通紀(jì)》耶？又地理之學(xué)，自有專門，州郡志書，當(dāng)隸外史。(詳《外篇·亳州志議》。)前明改元代行省為十三布政使司，所隸府州縣衛(wèi)，各有本志。使司幅員既廣，所在府縣，懼其各自為書，未能一轍也，於是裒合所部，別為通志。通者，所以通府州縣衛(wèi)之各不相通也。奈何修通志者，取府、州、縣、山、川、人、物，分類為編，以府領(lǐng)縣，以縣領(lǐng)事實人文，摘比分標(biāo)，不相聯(lián)合？如是為書，則讀者但閱府縣本志可矣，又何所取於通哉？夫通史人文，上下千年，然而義例所通，則隔代不嫌合撰。使司所領(lǐng)，不過數(shù)十州縣，而斤斤分界，惟恐越畔為虞，良由識乏通材，遂使書同胥史矣。
○橫通
通人之名，不可概擬也，有專門之精，有兼覽之博。各有其不可易，易則不能為良；各有其不相謀，謀則不能為益。然通之為名，蓋取譬於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於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沖八達，不可達於大道，而亦不得不謂之通，是謂橫通。橫通之與通人，同而異，近而遠，合而離。
老賈善於販書，舊家富於藏書，好事勇於刻書，皆博雅名流所與把臂入林者也。禮失求野，其聞見亦頗有可以補博雅名流所不及者，固君子之所必訪也。然其人不過琴工碑匠，藝業(yè)之得接於文雅者耳。所接名流既多，習(xí)聞清言名論，而胸?zé)o智珠，則道聽涂說，根底之淺陋，亦不難窺。周學(xué)士長發(fā)，以此輩人謂之橫通，其言奇而確也。故君子取其所長，而略其所短，譬琴工碑匠之足以資用而已矣。無如學(xué)者陋於聞見，接橫通之議論，已如疾雷之破山，遂使魚目混珠，清流無別。而其人亦遂囂然自命，不自知其通之出於橫也。江湖揮麈，別開琴工碑匠家風(fēng)，君子所宜慎流別也。
徐生善禮容，制氏識鏗鏘；漢廷討論禮樂，雖宿儒耆學(xué)，有不如徐生、制氏者矣。議禮樂者，豈可不與相接？然石渠天祿之議論，非徐生、制氏所得參也。此亦禮樂之橫通者也。
橫通之人可少乎？不可少也。用其所通之橫，以佐君子之縱也。君子亦不沒其所資之橫也。則如徐生之禮容，制氏之鏗鏘，為補於禮樂，豈少也哉？無如彼不自知其橫也，君子亦不察識其橫也，是禮有玉帛，而織婦琢工，可參高堂之座，樂有鐘鼓，而镕金制革，可議河間之記也。故君子不可以不知流別，而橫通不可以強附清流，斯無惡矣。
評婦女之詩文，則多假借；作橫通之序跋，則多稱許；一則憐其色，一則資其用也。設(shè)如試阮之糊名易書，俾略知臭味之人，詳晰辨之，有不可欺者矣。雖然，婦女之詩文，不過風(fēng)云月露，其陋易見。橫通之序跋，則稱許學(xué)術(shù)，一言為智為不智，君子於斯，宜有慎焉。
橫通之人，無不好名。好名者，陋於知意者也。其所依附，必非第一流也。有如師曠之聰，辨別通於鬼神，斯惡之矣。故君子之交於橫通也，不盡其歡，不竭其忠，為有試之譽，留不盡之辭，則亦足以相處矣。
○繁稱
嘗讀《左氏春秋》，而苦其書人名字，不為成法也。夫幼名，冠字，五十以伯仲，死謚，周道也。此則稱於禮文之言，非史文述事之例也。左氏則隨意雜舉，而無義例；且名字謚行以外，更及官爵封邑，一篇之中，錯出互見；茍非注釋相傳，有受授至今，不復(fù)識為何如人。是以后世史文，莫不鉆仰左氏，而獨於此事，不復(fù)相師也。
史遷創(chuàng)列傳之體，列之為言，排列諸人為首尾，所以標(biāo)異編年之傳也。然而列人名目，亦有不齊者，或爵，(淮陰侯之類。)或官，(李將軍之類。)或直書名，雖非左氏之錯出，究為義例不純也?；蛟唬哼w有微意焉。夫據(jù)事直書，善惡自見，《春秋》之意也。必標(biāo)目以示褒貶，何怪沈約、魏收諸書，直以標(biāo)題為戲哉！況七十列傳，稱官爵者，偶一見之，馀并直書姓名，而又非例之所當(dāng)貶；則史遷創(chuàng)始之初，不能無失云爾。必從而為之辭，則害於道矣。
唐末五代之風(fēng)詭矣，稱人不名不姓，多為諧隱寓言，觀者乍覽其文，不知何許人也。如李曰隴西，王標(biāo)瑯琊，雖頗乖忤，猶曰著郡望也。莊姓則稱漆園，牛姓乃稱太牢，則詼嘲諧劇，不復(fù)成文理矣。凡斯等類，始於駢麗華詞，漸於尺牘小說，而無識文人，乃用之以記事；宜乎試牘之文，流於茁軋，而文章一道入混沌矣。
自歐、曾諸君，擴清唐末五季之詭僻，而宋、元三數(shù)百年，文辭雖有高下，氣體皆尚清真，斯足尚矣。而宋人又自開其纖詭之門者，則盡人而有號，一號不止，而且三數(shù)末已也。夫上古淳質(zhì)，人止有名而已。周道尚文，幼名冠字。故卑行之於尊者，多避名而稱字。故曰字以表德。不足而加之以號，則何說也？流及近世，風(fēng)俗日靡，始則去名而稱字，漸則去字而稱號；於是卑行之於所尊，不但諱名，且諱其字，以為觸犯，豈不諂且瀆乎？孔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稱號諱字，其不正不順之尤者乎？
號之原起，不始於宋也。春秋、戰(zhàn)國，蓋已兆其端矣。陶朱、鴟夷子皮，有所讬而逃焉者也。鹖冠、鬼谷諸子，自隱姓名，人則因其所服所居而加之號也。皆非無故而云然也。唐開元間，宗尚道教，則有真人賜號，(南華、沖虛之類。)法師賜號，(葉靖法師之類。)女冠賜號，(太真玉妃之類。)僧伽賜號，(三藏法師之類。三藏在太宗時，不始開元，今以類舉及之。)此則二氏之徒所標(biāo)榜，后乃逮於隱逸，(陳摶、林逋之類。)尋播及於士流矣。然出朝廷所賜，雖非典要，猶非本人自號也。度當(dāng)日所以榮寵之意，已死者同於謚法，未死者同於頭銜，蓋以空言相賞而已矣。
自號之繁，仿於郡望，而沿失於末流之已甚者也。蓋自六朝門第爭標(biāo)郡望，凡稱名者，不用其人所居之本貫，而惟以族姓著望，冠於題名，此劉子玄之所以反見笑於史官也。沿之既久，則以郡望為當(dāng)時之文語而已矣。既以文語相與鮮新，則爭奇吊詭，名隨其意，自為標(biāo)榜。故別號之始，多從山泉林藪以得名，此足徵為郡望之變，而因讬於所居之地者然也。漸乃易為堂軒亭苑，則因居地之變，而反讬於所居之室者然也。初則因其地，而后乃不必有其地者，造私臆之山川矣。初或有其室，而后乃不必有其室者，構(gòu)空中之樓閣矣。識者但知人心之尚詭，而不知始於郡望之濫觴，是以君子惡夫作俑也。
峰泉溪橋，樓亭軒館，亦既繁復(fù)而可厭矣，乃又有出於諧聲隱語，此則宋、元人之所未及開，而其風(fēng)實熾於前明至近日也。(或取字之同音者為號，或取字形離合者為號。)夫盜賊自為號者，將以惑眾也。(赤眉、黃巾，其類甚多。)娼優(yōu)自為號者，將以媚客也。(燕鶯娟素之類甚多。)而士大夫乃反不安其名字，而紛紛稱號焉，其亦不思而已矣。
逸囚多改名，懼人知也。出婢必更名，易新主也。故屢逸之囚，轉(zhuǎn)賣之婢，其名必多，所謂無如何也。文人既已架字而立號，茍有寓意，不得不然，一已足矣。顧一號不足，而至於三且五焉。噫！可謂不憚煩矣。
古人著書，往往不標(biāo)篇名。后人校讎，即以篇首字句名篇。不標(biāo)書名，后世校讎，即以其人名書，此見古人無意為標(biāo)榜也。其有篇名書名者，皆明白易曉，未嘗有意為吊詭也。然而一書兩名，先后文質(zhì)，未能一定，則皆校讎諸，易名著錄，相沿不察，遂開岐異；初非著書之人，自尚新奇，為吊詭也。
有本名質(zhì)而著錄從文者，有本名文而著錄從質(zhì)者，有書本全而為人偏舉者，有書本偏而為人全稱者，學(xué)者不可不知也。本名質(zhì)而著錄從文者，《老子》本無經(jīng)名，而書尊《道德》；《莊子》本以人名，而書著《南華》之類，是也。(漢稱《莊子》。唐則敕尊《南華真經(jīng)》，在開元時《隋志》已有《南華》之目。)本名文而著錄從質(zhì)者，劉安之書，本名《鴻烈解》，而《漢志》但著《淮南內(nèi)外》；蒯通之書，本名《雋永》，而《漢志》但著《蒯通》本名之類，是也。(《雋永》八十一首，見本傳，與志不符。)書名本全而為人偏舉者，《呂氏春秋》有十二紀(jì)、八覽、六論，而后人或稱《呂覽》；《屈原》二十五篇，《離騷》特其首篇，而后世竟稱《騷賦》之類是也。(劉向名之《楚辭》，后世遂為專部。)書名本偏而為人全稱者，《史記》為書策紀(jì)載總名，而后人專名《太史公書》；孫武八十馀篇，有圖有書，而后人即十三篇稱為《孫子》之類，是也。此皆校讎著錄之家所當(dāng)留意。(已詳《校讎通義》。)雖亦質(zhì)文升降，時會有然，而著錄之家，不為別白，則其流弊，無異別號稱名之吊詭矣。
子史之書，名實同異，誠有流傳而不能免者矣。集部之興，皆出后人綴集，故因人立名，以示志別；東京讬於初唐，無他歧也。中葉文人，自定文集，往往標(biāo)識集名，《會昌一品》、元白《長慶》之類，抑亦支矣。然稱舉年代，猶之可也?；蛞缘孛?em>(杜牧《樊川集》，獨孤及《毗陵集》之類。)或以官名，(韓偓《翰林集》。)猶有所取。至於詼諧嘲弄，信意標(biāo)名，如《錦囊》、(李松。)《忘筌》、(楊懷玉。)《披沙》、(李咸用。)《屠龍》、(熊皦。)《聱書》、(沈顏。)《漫編》，(元結(jié)。)紛紛標(biāo)目。而大雅之風(fēng)，不可復(fù)作矣。
子史之書，因其實而立之名，蓋有不得已焉耳。集則傳文之散著者也。篇什散著，則皆因事而發(fā)，各有標(biāo)題，初無不辨宗旨之患也。故集詩集文，因其散而類為一人之言，則即人以名集，足以識矣。上焉者，文雖散而宗旨出於一，是固子史專家之遺范也。次焉者，文墨之佳，而萃為一，則亦雕龍技曲之一得也。其文與詩，既以各具標(biāo)名，則固無庸取其會集之詩文而別名之也。人心好異，而競為標(biāo)題，固已侈矣。至於一名不足，而分輯前后，離析篇章，或取歷官資格，或取游歷程途，富貴則奢張榮顯，卑微則醞釀寒酸，巧立名目，橫分字號；遂使一人詩文，集名無數(shù)，標(biāo)題之錄，靡於文辭，篇卷不可得而齊，著錄不可從而約；而問其宗旨，核其文華，黃茅白葦，毫發(fā)無殊；是宜概付丙丁，豈可猥塵甲乙者乎？(歐、蘇諸集，已欠簡要，猶取文足重也。近代文集，逐狂更甚，則無理取鬧矣。)
○匡謬
書之有序，所以明作書之旨也，非以為觀美也。序其篇者，所以明一篇之旨也。至於篇第相承，先后次序，古人蓋有取於義例者焉，亦有無所取於義例者焉，約其書之旨而為之，無所容勉強也。《周易·序卦》二篇，次序六十四卦相承之義，《乾》、《坤》、《屯》、《蒙》而下，承受各有說焉?！兑住妨x雖不盡此，此亦《易》義所自具，而非強以相加也。吾觀后人之序書，則不得其解焉。書之本旨，初無篇第相仍之義列，觀於古人而有慕，則亦為之篇序焉。猥填泛語，強結(jié)韻言，以為故作某篇第一，故述某篇第二。自謂淮南、太史、班固、揚雄，何其惑耶？夫作之述之，誠聞命矣。故一故二，其說又安在哉？且如《序卦》、《屯》次《乾》、《坤》，必有其義。盈天地間惟萬物，《屯》次《乾》、《坤》之義也。故受之以《屯》者，蓋言不可受以《需》、《訟》諸卦，而必受以《屯》之故也?！睹伞?、《需》以下，亦若是焉而已矣。此《序卦》之所以稱次第也。后人序篇，不過言斯篇之不可不作耳。必於甲前乙后，強以聯(lián)綴為文，豈有不可互易之理，如《屯》、《蒙》之相次乎？是則慕《易》序者，不如序《詩》、《書》之為得也?！对姟贰ⅰ稌菲?，豈盡無義例哉？然必某篇若何而承某篇則無是也。六藝垂教，其揆一也。何必優(yōu)於《易》序，而歉於《詩》、《書》之序乎？(趙岐《孟子篇序》，尤為穿鑿無取。)
夫書為象數(shù)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數(shù)求也。其書初不關(guān)乎象數(shù)者，必求象數(shù)以實之，則鑿矣?！兑住酚袃蓛x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短肪啪艦榘耸?，《潛虛》五五為二十五，擬《易》之書，其數(shù)先定，而后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約而計也。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謂紹名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后之絕作矣。然其自擬，則亦有過焉者也。本紀(jì)十二，隱法《春秋》之十二公也?！肚丶o(jì)》分割莊襄以前，別為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為作今上本紀(jì)，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dāng)?shù)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紀(jì)元十二，時世適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則歉也。漢儒求古，多拘於跡，識如史遷，猶未能免，此類是也。然亦本紀(jì)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遷書者之紛紛好附會也，則曰十二本紀(jì)，法十二月也，八書法八風(fēng)，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傳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歲加閏，此則支離而難喻者矣。就如其說，則表法十干，紀(jì)當(dāng)法十二支，豈帝紀(jì)反用地數(shù)，而王侯用天數(shù)乎？歲未及三，何以象閏？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責(zé)實，觸處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諸家，多沿其說，或取陰陽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則并於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寧使續(xù)鳧斷鶴，要必象數(shù)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難合九章，近如鄧氏《函史》之老陽少陽，《景岳全書》之八方八陣，則亦幾何其不為兒戲耶？
古人著書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藝之文，今具可識矣。蓋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謨、貢、范之屬是也。(《帝典》、《皋陶謨》、《禹貢》、《洪范》，皆古經(jīng)定名。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類，皆非定名。)無定之名，《風(fēng)》詩《雅》、《頌》之屬是也。(皆以章首二字為名。)諸子傳記之書，亦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隨文起例，不可勝舉；其取辨甲乙，而無深意，則大略相同也。(象數(shù)之書，不在其例。)夫子沒而微言絕，《論語》二十篇，固六藝之奧區(qū)矣。然《學(xué)而》、《為政》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標(biāo)名，無他意也?！睹献印菲咂?，或云萬章之徒所記，或云孟子自著，要亦誦法《論語》之書也。《梁惠王》與《公孫丑》之篇名，則亦章首字句，取以標(biāo)名，豈有他哉？說者不求篇內(nèi)之義理，而過求篇外之標(biāo)題，則於義為鑿也。師弟問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異哉？說者以為衛(wèi)靈公與季氏，乃當(dāng)世之諸侯大夫，孔子道德為王者師，故取以名篇，與《公冶》、《雍也》諸篇，等於弟子之列爾?！睹献印菲小读夯萃酢贰ⅰ峨墓?，皆當(dāng)世之諸侯，而與《萬章》、《公孫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則可謂穿鑿而無理者矣。就如其說，則《論語》篇有《泰伯》，古圣賢也。《堯曰》，古圣帝也。豈亦將推夫子為堯與泰伯之師乎？《微子》，孔子祖也?！段⒆印访?，豈將以先祖為弟子乎？且諸侯之中，如齊桓、晉文，豈不賢於衛(wèi)靈？(弟子自是據(jù)同時者而言，則魯哀與齊景亦較衛(wèi)靈為賢，不應(yīng)取此也。)晏嬰、蘧瑗，豈不賢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為篇首，而顧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子，蓋卑之不足道矣。乃與公孫、萬章，躋之同列，則無是非之心矣。執(zhí)此義以說書，無怪后世著書，妄擬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會篇名，強為標(biāo)榜，蓋漢儒說經(jīng)，求其說而不免太過者也。然漢儒所以為此，豈竟全無所見，而率然自伸其臆歟？余曰：此恐周末賤儒，已有開其端矣。著書之盛，莫甚於戰(zhàn)國；以著書而取給為干祿之資，蓋亦始於戰(zhàn)國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奪，而《國策》多有為人上書，則文章重，而著書開假借之端矣?！段弩肌贰ⅰ豆聭崱分?，秦王見之，至恨不與同生，則下以是干，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則矜榜起，而飾偽之風(fēng)亦開。余覽《漢藝文志》，儒家者流，則有《魏文侯》與《平原君》書。讀者不察，以謂戰(zhàn)國諸侯公子，何以入於儒家？不知著書之人，自讬儒家，而述諸侯公子請業(yè)質(zhì)疑，因以所問之人名篇居首，其書不傳，后人誤於標(biāo)題之名，遂謂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時逐風(fēng)會而著書者，豈有道德可為人師，而諸侯卿相，漫無擇決，概焉相從而請業(yè)哉？必有無其事，而讬於貴顯之交以欺世者矣。《國策》一書，多記當(dāng)時策士智謀，然亦時有奇謀詭計，一時未用，而著書之士，愛不能割，假設(shè)主臣問難以快其意，如蘇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則貧賤而讬顯貴交言，愚陋而附高明為伍，策士夸詐之風(fēng)，又值言辭相矜之際，天下風(fēng)靡久矣。而說經(jīng)者目見當(dāng)日時事如此，遂謂圣賢道德之隆，必藉諸侯卿相相與師尊，而后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嗚呼！此則囿於風(fēng)氣之所自也。
假設(shè)問答以著書，於古有之乎？曰：有從實而虛者，《莊》、《列》寓言，稱述堯、舜、孔、顏之問答，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虛而實者，《屈賦》所稱漁父、詹尹，本無其人，而入以屈子所自言，是彼無而屈子固有也，亦可望而知其為寓也。有從文而假者，楚太子與吳客，烏有先生與子虛也。有從質(zhì)而假者，《公》、《穀》傳經(jīng)，設(shè)為問難，而不著人名，是也。后世之士摛詞掞藻，率多詭讬，知讀者之不泥跡也?？假|(zhì)疑難，必知真名。不得其人，而以意推之，則稱或問，恐其以虛構(gòu)之言，誤后人也。近世著述之書，余不能無惑矣。理之易見者，不言可也。必欲言之，直筆於書，其亦可也。作者必欲設(shè)問，則已迂矣。必欲設(shè)問，或讬甲乙，抑稱或問，皆可為也。必著人以實之，則何說也？且所讬者，又必取同時相與周旋，而少有聲望者也，否則不足以標(biāo)榜也。至取其所著，而還詰問之，其人初不知也，不亦誣乎？且問答之體，問者必淺，而答者必深；問者有非，而答者必是。今偽讬於問答，是常以深且是者自予，而以淺且非者予人也，不亦薄乎？君子之於著述，茍足顯其義，而折是非之中，雖果有其人，猶將隱其姓名而存忠厚，況本無是說而強坐於人乎？誣人以取名，與劫人以求利，何以異乎？且文有起伏，往往假於義有問答，是則在於文勢則然，初不關(guān)於義有伏匿也。倘於此而猶須問焉，是必愚而至陋者也。今乃坐人愚陋，而以供己文之起伏焉，則是假推官以葉韻也。昔有居下僚而吟詩謗上官者，上官召之，適與某推官者同見。上官詰之，其人復(fù)吟詩以自解，而結(jié)語云，問某推官。推官初不知也，惶懼無以自白，退而詰其何為見誣。答曰：非有他也，借君銜以葉韻爾。
問難之體，必屈問而申答，故非義理有至要，君子不欲著屈者之姓氏也。孟子拒楊、墨，必取楊、墨之說而辟之，則不惟其人而惟其學(xué)。故引楊、墨之言，但明楊、墨之家學(xué)，而不必專指楊朱、墨翟之人也。是其拒之之深，欲痛盡其支裔也。蓋以彼我不兩立，不如是，不足以明先王之大道也。彼異學(xué)之視吾儒，何獨不然哉？韓非治刑名之說，則儒墨皆在所擯矣。墨者之言少，而儒則《詩》、《書》六藝，皆為儒者所稱述，故其歷詆堯、舜、文、周之行事，必藉儒者之言以辨之。故諸《難》之篇，多標(biāo)儒者，以為習(xí)射之的焉。此則在彼不得不然也，君子之所不屑較也。然而其文華而辨，其意刻而深，后世文章之士，多好觀之。惟其文而不惟其人，則亦未始不可參取也。王充《論衡》，則效諸《難》之文而為之。效其文者，非由其學(xué)也，乃亦標(biāo)儒者而詰難之。且其所詰，傳記錯雜，亦不盡出儒者也。強坐儒說，而為志射之的焉，王充與儒何仇乎？且其《問孔》、《刺孟》諸篇之辨難，以為儒說之非也，其文有似韓非矣。韓非絀儒，將以申刑名也。王充之意，將亦何申乎？觀其深斥韓非鹿馬之喻以尊儒，且其自敘，辨別流俗傳訛，欲正人心風(fēng)俗，此則儒者之宗旨也。然則王充以儒者而拒儒者乎？韓非宗旨，固有在矣。其文之雋，不在能斥儒也。王充泥於其文，以為不斥儒，則文不雋乎？凡人相詬，多反其言以詬之，情也。斥名而詬，則反詬者必易其名，勢也。今王充之斥儒，是彼斥反詬，而仍用己之名也。
○質(zhì)性
《洪范》三德，正直協(xié)中，剛?cè)峄タ?，以劑其過與不及；是約天下之心知血氣，聰明才力，無出於三者之外矣。孔子之教弟子，不得中行，則思狂狷，是亦三德之取材也。然而鄉(xiāng)愿者流，貌似中行而譏狂狷，則非三德所能約也。孔、孟惡之為德之賊，蓋與中行狂狷，亂而為四也。乃人心不古，而流風(fēng)下趨，不特偽中行者，亂三為四，抑且偽狂偽狷者流，亦且亂四而為六；不特中行不可希冀，即求狂狷之誠然，何可得耶？孟子之論知言，以為生心發(fā)政，害於其事。吾蓋於撰述諸家，深求其故矣。其曼衍為書，本無立言之旨，可弗論矣。乃有自命成家，按其宗旨，不盡無謂；而按以三德之實，則失其本性，而無當(dāng)於古人之要道，所謂似之而非也。學(xué)者將求大義於古人，而不於此致辨焉，則始於亂三而六者，究且因三偽而亡三德矣。嗚呼！質(zhì)性之論，豈得已哉？
《易》曰："言有物而行有恒。"《書》曰："詩言志。"吾觀立言之君子，歌詠之詩人，何其紛紛耶？求其物而不得也，探其志而茫然也，然而皆曰：吾以立言也，吾以賦詩也。無言而有言，無詩而有詩，即其所謂物與志也。然而自此紛紛矣。
有志之士，矜其心，作其意，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學(xué)必本於性天，趣必要於仁義，稱必歸於《詩》、《書》，功必及於民物，是堯、舜而非桀、紂，尊孔、孟而拒楊、墨；其所言者，圣人復(fù)起，不能易也。求其所以為言者，宗旨茫然也。譬如《彤弓》、《湛露》，奏於賓筵，聞?wù)咭灾^肄業(yè)及之也?；蛟唬阂巳魺o罪焉。然而子莫於焉執(zhí)中，鄉(xiāng)愿於焉無刺也?；葑釉唬?走者東走，逐者亦東走；東走雖同，其東走之情則異。"觀斯人之所言，其為走之東歟？逐之東歟？是未可知也。然而自此又紛紛矣。
豪杰者出，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即小而喻大，吊古而傷時，嬉笑甚於裂眥，悲歌可以當(dāng)泣，誠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於時，發(fā)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於《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nèi)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吊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讬於《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己貧賤也，人高第而己擯落也，投權(quán)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為是不得志，而思讬文章於《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愿，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shù)千賈誼，痛哭以吊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萬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吾謂牢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為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為然，吾不慍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zhí)也。必欲信今，又何為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為愈也。是其宗旨蓋欲讬於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nèi)圣外王之學(xué)，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shù)將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適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為達觀，以略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為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皂隸，亦未聞其必蘄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zhí)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馀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馀而不競也。蛟龍戰(zhàn)於淵，而螾蟻不知其勝負；虎豹角於山，而狌貍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讬於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huán)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xué)問也。驕陽沴陰，中於氣質(zhì)，學(xué)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xué)問，則不如其不學(xué)也?？鬃釉唬?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鄉(xiāng)愿者流，讬中行而言性天，剽偽易見，不足道也。於學(xué)見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襻豢梢?，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xué)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nèi)，環(huán)轉(zhuǎn)無端，而不自知。茍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轉(zhuǎn)生悲；而憂患既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為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游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后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於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huán)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xué)，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fā)前人之覆。"
○黠陋
取蒲於董澤，承考於《長陽》，矜謁者之通，著卜肆之應(yīng)，人謂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實之賓，徇名而忘實，并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質(zhì)去而文不能獨存也。太上忘名，知有當(dāng)務(wù)而已，不必人之謂我何也。其次顧名而思義。天下未有茍以為我樹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則知當(dāng)務(wù)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為。盡其所知所能，而不強所不知不能。黠者視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實。
取蒲於董澤，何謂也？言文章者宗《左》、《史》。《左》、《史》之於文，猶六經(jīng)之刪述也?！蹲蟆芬虬賴鴮殨?；《史》因《尚書》、《國語》及《世本》、《國策》、《楚漢春秋》諸記載，己所為者十之一，刪述所存十之九也。君子不以為非也。彼著書之旨，本以刪述為能事，所以繼《春秋》而成一家之言者，於是兢兢焉，事辭其次焉者也。古人不以文辭相矜私，史文又不可以憑虛而別構(gòu)；且其所本者，并懸於天壤，觀其入於刪述之文辭，猶然各有其至焉；斯亦陶镕同於造化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傳記之文，古人自成一家之書，不以入集；后人散著以入集，文章之變也。既為集中之傳記，即非刪述專家之書矣；筆所聞見，以備后人之刪述，庶幾得當(dāng)焉。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窺見當(dāng)世之學(xué)問文章，而不能無動矣，度己之才力，不足以致之；於是有見史家之因襲，而黠次其文為傳記，將以淵海其集焉，而不知其不然也。宣城梅氏之歷算，家有其書矣。裒錄歷議，書盈二卷，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退而省其私，未聞其於律算有所解識也。丹溪朱氏之醫(yī)理，人傳其學(xué)矣。節(jié)鈔醫(yī)案，文累萬言，以為傳而入文集，何為乎？進而求其說，未聞其於方術(shù)有所辨別也。班固因《洪范》之傳而述《五行》，因《七略》之書而敘《藝文》。班氏未嘗深於災(zāi)祥，精於校讎也，而君子以謂班氏之刪述，其功有補於馬遷；又美班氏之刪述，善於因人而不自用也。蓋以《漢書》為廟堂，諸家學(xué)術(shù)，比於大鏞鼖鼓之陳也。今為梅、朱作傳者，似羨宗廟百官之美富，而竊取庭燎反坫，以為蓬戶之飾也。雖然，亦可謂拙矣。經(jīng)師授受，子術(shù)專家，古人畢生之業(yè)也。茍可獵取菁華，以為吾文之富有，則四庫典籍，猶董澤之蒲也，又何沾沾於是乎？
承考於《長楊》，何謂也？善則稱親，過則歸己，此孝子之行，亦文章之體也?！对姟?、《書》之所稱述，遠矣。三代而后，史遷、班固俱世為史，而談、彪之業(yè)，亦略見於遷、固之?dāng)⒁?。后人乃謂固盜父書，而遷稱親善。由今觀之，何必然哉？談之緒論，僅見六家宗旨，至於留滯周南，父子執(zhí)手欷歔，以史相授，僅著空文，無有實跡。至若彪著《后傳》，原委具存，而三紀(jì)論贊，明著彪說，見家學(xué)之有所授受；何得如后人之所言，致啟鄭樵誣班氏以盜襲之嫌哉？第史遷之?dāng)⒄?，既非有意為略；而班固之述彪，亦非好為其詳；孝子甚愛其親，取其親之行業(yè)而筆之於書，必肖其親之平日，而身之所際不與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焉。其親無所稱述歟？闕之可也。其親僅有小善歟？如其量而錄之，不可略而為漏，溢而為誣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侈陳己之功績，累牘不能自休，而曲終奏雅，則曰吾先人之教也。甚至敷張己之榮遇，津津有味其言，而賦卒為亂，則曰吾先德之報也。夫自敘之文，過於揚厲，劉知幾猶譏其言志不讓，率爾見哂矣。況稱述其親，乃為自詡地乎？夫張湯有后，史臣為薦賢者勸也；出之安世之口，則悖矣。伯起世德，史臣為清忠者幸也；出之秉、賜之書，則舛矣。昔人謂《長楊》、《上林》諸賦，侈陳游觀，而末寓箴規(guī)，以謂諷一而勸百。斯人之文，其殆自詡百，而稱親者一歟？
矜謁者之通，何謂也？國史敘《詩》，申明六藝。蓋詩無達言，作者之旨，非有序說，則其所賦，不辨何謂也？今之《詩序》，以謂傳授失其義，則可也；謂無待於序，不可也?！稌分行?，或者外史掌三皇五帝之書，當(dāng)有篇目歟？今之《書序》，意亦經(jīng)師授受之言，仿《詩序》而為者歟？讀者終篇，則事理自見；故《書》雖無序，而書義未嘗有妨也。且《書》故有序矣，訓(xùn)誥之文終篇記言，則必書事首簡，以見訓(xùn)誥所由作。是記事之《書》無需序，而記言之《書》本有序也。由是觀之，序之有無，本於文之明晦，亦可見矣。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樹義之文，或出前人所已言也，或其是非本易見也，其人未嘗不知之，而必為之論著者，其中或亦有微意焉，或有所讬而諷焉，或有所感而發(fā)焉；既不明言其故矣，必當(dāng)序其著論之時世，與其所見所聞之大略，乃使后人得以參互考質(zhì)，而見所以著論之旨焉。是亦《書》序訓(xùn)誥之遺也。乃觀論著之文，論所不必論者，十常居七矣，其中豈無一二出於有為之言乎？然如風(fēng)《詩》之無序，何由知其微旨也。且使議論而有序，則無實之言類於經(jīng)生帖括者，亦可稍汰焉，而人多習(xí)而不察也。至於序事之文，古人如其事而出之也。乃觀后世文集，應(yīng)人請而為傳志，則多序其請之之人，且詳述其請之之語。偶然為之，固無傷也；相習(xí)成風(fēng)，則是序外之序矣。雖然，猶之可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序人請乞之辭，故為敷張揚厲以諛己也。一則曰：吾子道德高深，言為世楷，不得吾子為文，死者目不瞑焉。再則曰：吾子文章學(xué)問，當(dāng)代宗師，茍得吾子一言，后世所徵信焉。己則多方辭讓，人又搏顙固求。凡斯等類，皆入文辭，於事毫無補益，而借人炫己，何其厚顏之甚邪？且文章不足當(dāng)此，是誣死也；請者本無是言，是誣生也。若謂事之緣起，不可不詳，則來請者當(dāng)由門者通謁，刺揭先投，入座寒溫，包苴后饋。亦緣起也，曷亦詳而志之乎？而謂一時請文稱譽之辭，有異於是乎？
著卜肆之應(yīng)，何謂也？著作降而為文集，有天運焉，有人事焉。道德不修，學(xué)問無以自立，根本蹶而枝葉萎，此人事之不得不降也。世事殊而文質(zhì)變，人世酬酢，禮法制度，古無今有者，皆見於文章。故惟深山不出則已矣，茍涉乎人世，則應(yīng)求取給，文章之用多而文體分，分則不能不出於文集。其有道德高深，學(xué)問精粹者，即以文集為著作，所謂因事立言也。然已不能不雜酬酢之事，與給求之用也，若不得為子史專家，語無泛涉也。其誤以酬酢給求之文為自立而紛紛稱集者，蓋又不知其幾矣。此則運會有然，不盡關(guān)於人事也。吾觀近日之文集，而不能無惑也。史學(xué)衰，而傳記多雜出，若東京以降，《先賢》、《耆舊》諸傳，《拾遺》、《搜神》諸記，皆是也。史學(xué)廢，而文集入傳記，若唐、宋以還，韓、柳志銘，歐、曾序述，皆是也。負史才者不得身當(dāng)史任，以盡其能事，亦當(dāng)搜羅聞見，覈其是非，自著一書，以附傳記之專家。至不得已，而因人所請，撰為碑、銘、序、述諸體，即不得不為酬酢應(yīng)給之辭，以雜其文指，韓、柳、歐、曾之所謂無如何也。黠於好名而陋於知意者，度其文采不足以動人，學(xué)問不足以自立，於是思有所讬以附不朽之業(yè)也，則見當(dāng)世之人物事功，群相夸詡，遂謂可得而藉矣。藉之，亦似也；不知傳記專門之撰述，其所識解又不越於韓、歐文集也，以謂是非碑志不可也。碑志必出子孫之所求，而人之子孫未嘗求之也，則虛為碑志以入集，似乎子孫之求之，自謂庶幾韓、歐也。夫韓、歐應(yīng)人之求而為之，出於不得已，故歐陽自命在五代之史，而韓氏欲誅奸諛於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作唐之一經(jīng)，尚恨讬之空言也。今以人所不得已而出之者，仰窺有馀羨，乃至優(yōu)孟以摩之，則是詞科之?dāng)M誥，非出於絲綸，七林之答問，不必有是言也；將何以徵金石，昭來許乎？夫舍傳記之直達，而效碑志之旁通，取其似韓、歐耶？則是矉里也。取其應(yīng)人之求為文望邪？則是卜肆也。昔者西施病心而矉，里之丑婦，美而效之；富者閉門不出，貧者挈妻子而去之。賤工賣卜於都市，無有過而問者，則曰：某王孫厚我，某貴卿神我術(shù)矣。
○俗嫌
文字涉世之難，俗諱多也。退之遭李愬之毀，(《平淮西碑》本未略李愬功。)歐陽辨師魯之志，從古解人鮮矣。往學(xué)古文於朱先生。先生為《呂舉人志》。呂久困不第，每夜讀甚苦。鄰婦語其失曰："呂生讀書聲高，而音節(jié)凄悲，豈其中有不自得邪？"其夫告呂。呂哭失聲曰："夫人知我。假主文者，能具夫人之聰，我豈久不第乎？"由是每讀則向鄰墻三揖。其文深表呂君不遇傷心；而當(dāng)時以謂佻薄，無男女嫌，則聚而議之。又為某夫人志。其夫教甥讀書不率，撻之流血。太夫人護甥而怒，不食。夫人跪勸進食。太夫人怒，批其頰。夫人怡色有加，卒得姑歡。其文於慈孝友睦，初無所間；而當(dāng)時以謂婦遭姑撻，恥辱須諱，又笞甥撻婦，俱乖慈愛，則削而去之。余嘗為《遷安縣修城碑文》，中敘城久頹廢，當(dāng)時工程更有急者，是以大吏勘入緩工；今則為日更久，圮壞益甚，不容更緩。此乃據(jù)實而書，宜若無嫌。而當(dāng)時閱者，以謂碑?dāng)⒊侵诵?，不宜更著勘緩工者以形其短。初疑其人過慮，其后質(zhì)之當(dāng)世號知文者，則皆為是說，不約而同。又嘗為人撰《節(jié)婦傳》，則敘其生際窮困，親族無系援者，乃能力作自給，撫孤成立。而其子則云："彼時親族不盡窮困，特不我母子憐耳。今若云云，恐彼負慚，且成嫌隙。請但述母氏之苦，毋及親族不援。"(此等拘泥甚多，不可更仆數(shù)矣。亦間有情形太逼，實難據(jù)法書者，不盡出拘泥也。)又為朱先生撰《壽幛題辭》云："自癸巳罷學(xué)政歸，門下從游，始為極盛。"而同人中，有從游於癸巳前者，或憤作色曰："必於是后為盛，是我輩不足重乎？"又為梁文定校注《年譜》云："公念嫂夫人少寡，終身禮敬如母。遇有拂意，必委曲以得其歡。"而或乃曰："嫂自應(yīng)敬，今云念其少寡而敬，則是防嫂不終其節(jié)，非真敬也。"其他瑣瑣，為人所摘議者，不可具論，姑撮大略於此；亦可見文章涉世，誠難言矣。夫文章之用，內(nèi)不本於學(xué)問，外不關(guān)於世教，已失為文之質(zhì)；而或懷挾惼心，詆毀人物，甚而攻發(fā)隱私，誣涅清白；此則名教中之罪人，縱幸免刑誅，天譴所必及也。至於是非所在，文有抑揚；比擬之馀，例有賓主；厚者必云不薄，醇者必曰無疵；殆如賦詩必諧平仄，然后音調(diào)；措語必用助辭，然后辭達。今為醇厚著說，惟恐疵薄是疑；是文句必去焉哉乎也，而詩句須用全仄全平，雖周、孔復(fù)生，不能一語稱完善矣。嗟乎！經(jīng)世之業(yè)，不可以為涉世之文。不虞之譽，求全之毀，從古然矣。讀古樂府，形容蜀道艱難，太行詰屈，以謂所向狹隘，喻道之窮；不知文字一途，乃亦崎嶇如是。是以深識之士黯然無言。自勒名山之業(yè)，將俟知者發(fā)之，豈與容悅之流較甘苦哉！
○針名
名者，實之賓。實至而名歸，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君子順自然之理，不求必然之事也。君子之學(xué)，知有當(dāng)務(wù)而已矣；未知所謂名，安有見其為實哉？好名者流，徇名而忘實，於是見不忘者之為實爾。識者病之，乃欲使人后名而先實也。雖然，猶未忘夫名實之見者也。君子無是也。君子出處，當(dāng)由名義。先王所以覺世牖民，不外名教。伊古以來，未有舍名而可為治者也。何為好名乃致忘實哉？曰：義本無名，因欲不知義者由於義，故曰名義。教本無名，因欲不知教者率其教，故曰名教。揭而為名，求實之謂也。譬猶人不知食，而揭樹藝之名以勸農(nóng)；人不知衣，而揭盆繰之名以勸蠶；暖衣飽食者，不求農(nóng)蠶之名也。今不問農(nóng)蠶，而但以飲暖相矜耀，必有輟耕織而忍饑寒，假借糠秕以充飽，隱裹敗絮以偽暖，斯乃好名之弊矣。故名教名義之為名，農(nóng)蠶也。好名者之名，飽暖也。必欲騖飽暖之名，未有不強忍饑寒者也。
然謂好名者喪名，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昔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實至而名歸，名亦未必遽歸也。天下之名，定於真知者，而羽翼於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夫真知者，必先自知。天下鮮自知之人，故真能知人者不多也。似有知而實未深知者則多矣。似有知，故可相與為聲名。實未深知，故好名者得以售其欺。又況智干術(shù)馭，竭盡生平之思力，而謂此中未得一當(dāng)哉？故好名者往往得一時之名，猶好利者未必?zé)o一時之利也。
且好名者，固有所利而為之者也。如賈之利市焉，賈必出其居積，而后能獲利；好名者，亦必澆漓其實，而后能徇一時之名也。蓋人心不同如其面，故務(wù)實者，不能盡人而稱善焉。好名之人，則務(wù)揣人情之所同，不必出於中之所謂誠然也。且好名者，必趨一時之風(fēng)尚也。風(fēng)尚循環(huán)，如春蘭秋鞠之互相變易，而不相襲也。人生其間，才質(zhì)所優(yōu)，不必適與之合也。好名者，則必屈曲以徇之，故於心術(shù)多不可問也。唇亡則齒寒，魯酒薄而邯鄲圍，此言勢有必至，理有固然也。學(xué)問之道，與人無忮忌，而名之所關(guān)，忮忌有所必至也。學(xué)問之道，與世無矯揉；而名之所在，矯揉有所必然也。故好名者，德之賊也。
若夫真知者，自知之確，不求人世之知之矣。其於似有知實未深知者，不屑同道矣?；虬偈蓝希靡蝗搜?，吊其落落無與儔也，未始不待我為后起之援也。或千里而外，得一人焉，悵其遙遙未接跡也，未始不與我為比鄰之洽也。以是而問當(dāng)世之知，則寥寥矣，而君子不以為患焉。浮氣息，風(fēng)尚平，天下之大，豈無真知者哉？至是而好名之伎，亦有所窮矣。故曰：實至而名歸，好名者喪名，皆自然之理也，非必然之事也。卒之事亦不越於理矣。
○砭異
古人於學(xué)求其是，未嘗求異於人也。學(xué)之至者，人望之而不能至，乃覺其異耳，非其自有所異也。夫子曰："儉，吾從眾。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圣人方且求同於人也。有時而異於眾，圣人之不得已也。天下有公是，成於眾人之不知其然而然也，圣人莫能異也。賢智之士，深求其故，而信其然。庸愚未嘗有知，而亦安於然。而負其才者，恥與庸愚同其然也，則故矯其說以謂不然。譬如善割烹者，甘旨得人同嗜，不知味者，未嘗不以謂甘也。今恥與不知味者同嗜好，則必啜糟棄醴，去膾炙而尋藜藿，乃可異於庸俗矣。語云："后世茍不公，至今無圣賢。"萬世取信者，夫子一人而已矣。夫子之可以取信，又從何人定之哉？公是之不容有違也。夫子論列古之神圣賢人，眾矣。伯夷求仁得仁，泰伯以天下讓，非夫子闡幽表微，人則無由知爾。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雖無夫子之稱述，人豈有不知者哉？以夫子之圣，而稱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聞去取有異於眾也，則天下真無可以求異者矣。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至於聲色臭味，天下之耳目口鼻，皆相似也。心之所同然者，理也，義也。然天下歧趨，皆由爭理義，而是非之心，亦從而易焉。豈心之同然，不如耳目口鼻哉？聲色臭味有據(jù)而理義無形。有據(jù)則庸愚皆知率循，無形則賢智不免於自用也。故求異於人，未有不出於自用者也。治自用之弊，莫如以有據(jù)之學(xué)，實其無形之理義，而后趨不入於歧途也。夫內(nèi)重則外輕，實至則名忘。凡求異於人者，由於內(nèi)不足也。自知不足，而又不勝其好名之心，斯欲求異以加人，而人亦卒莫為所加也。內(nèi)不足，不得不矜於外，實不至，不得不騖於名，又人情之大抵類然也。以人情之大抵類然，而求異者固亦不免於出此，則求異者何嘗異人哉？特異於坦蕩之君子爾。夫馬，毛鬛相同也，龁草飲水，秣芻飼粟，且加之鞍韉而施以箝勒，無不相同也，或一日而百里，或一日而千里；從同之中而有獨異者，圣賢豪杰，所以異於常人也。不從眾之所同，而先求其異，是必詭銜竊轡，踶趹噬龁，不可備馳驅(qū)之用者也。
○砭俗
文章家言及於壽屏祭幛，幾等市井間架，不可入學(xué)士之堂矣。其實時為之也。涉世不得廢應(yīng)酬故事，而祝嘏陳言，哀挽習(xí)語，亦無從出其性靈，而猶於此中斤斤焉，計工論拙，何以異於夢中之占夢歟？夫文所以將其意也，意無所以自申，而概與從同，則古人不別為辭，如冠男之祝，醮女之命，但舉成文故牘而已矣。文勝之習(xí)，必欲為辭，為之而豈無所善？則遂相與矜心作意，相與企慕仿效，濫觴流為江河，不復(fù)可堙閼矣。夫文生於質(zhì)也，始作之者，未通乎變，故其數(shù)易盡。沿而襲之者之所以無善步也，既承不可遏之江河，則當(dāng)相度宣防，資其灌溉，通其舟楫，乃見神明通久之用焉。文章之道，凡為古無而今有者，皆當(dāng)然也。稱壽不見於古，而敘次生平，一用記述之法；以為其人之不朽，則史傳竹帛之文也。挽祭本出辭章，而歷溯行實，一用誄謚之意，以為其人之終紿，則金石刻畫之文也。文生於質(zhì)，視其質(zhì)之如何而施吾文焉，亦於世教未為無補，又何市井間架之足疑，而學(xué)士之不屑道哉？
夫生有壽言，而死有祭挽，近代亡於禮者之禮也。禮從宜，使從俗，茍不悖乎古人之道，君子之所不廢也。文章之家，卑視壽挽，不知神明其法，弊固至乎此也。其甚焉者，存祭挽而恥錄壽言；近世文人，自定其集，不能割愛而間存者，亦必別為卷軸，一似雅鄭之不可同日語也。(汪鈍翁以古文自命，動輒呵責(zé)他人，其實有才無識，好為無謂之避忌，反自矜為有識，大抵如此。)此則可謂知一十而昧二五也。彼徒見前人文集有哀誄而無壽言，以謂哀誄可通於古，而祝嘏之辭，為古所無也。不知墓志始於六朝，碑文盛於東漢，於古未有行也。中郎碑刻，昌黎志銘，學(xué)士盛稱之矣。今觀蔡、韓二氏之文集，其間無德而稱，但存詞致，所與周旋而俯仰者，有以異於近代之壽言歟？寬於取古，而刻以繩今，君子以為有耳而無目也。必以銘志之倫，實始乎古，則祝嘏之文，未嘗不始於《周官》，六祝之辭，所以祈福祥也。以其文士為之之晚出，因而區(qū)別其類例，豈所語於知時之變者乎？
夫文生於質(zhì)，壽祝哀誄，因其人之質(zhì)而施以文，則變化無方，后人所辟，可以過於前人矣。夫因乎人者，人萬變而文亦萬變也。因乎事者，事不變而文亦不變也。醮女之辭，冠男之頌，一用成文故典，古人不別為辭，載在傳記，蓋亦多矣。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jié)奏，禮樂之所不廢也。然而其質(zhì)不存焉，雖有神圣制作，無取儀文節(jié)奏，以為特著之奇也。后人沿其流而不辨其源者，則概為之辭，所為辭費也。進士題名之碑，必有記焉；(明人之弊，今則無矣。)科舉拜獻之錄，必有序焉；(此則今尚有之。似可請改用一定格式，如賀表例。)自唐、宋以來，秋解春集，進士登科，等於轉(zhuǎn)漕上計，非有特出別裁之事也。題名進錄，故事行焉，雖使李斯刻石，(指題名碑。)劉向奏書，(指進呈錄。)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成室上梁，必有文焉；婚姻通聘，必有啟焉；同此堂構(gòu)，同此男女，雖使魯般發(fā)號，高禖紹賓，豈能於尋常行墨之外，別著一辭哉？而能者矜焉，拙者愧焉，惟其文而不惟其事，所謂惑也。而當(dāng)世文人，方且劣彼而優(yōu)此，何哉？國家令典，郊廟祝版，歲舉常事，則有定式，無更張也。推恩循例，群臣誥敕，官秩相同，則有定式，無更張也。萬壽慶典，嘉辰令節(jié)，群臣賀表，咸有定式，無更張也。圣人制作，為之禮經(jīng)，宜質(zhì)宜文，必當(dāng)其可。文因乎事，事萬變而文亦萬變，事不變而文亦不變，雖周、孔制作，豈有異哉？揖讓之儀文，鼓吹之節(jié)奏，常人之所不能損者，神圣之所不能增，而文人積習(xí)相尋，必欲夸多而斗靡，宜乎文集之紛紛矣。
《禮》曰："君子未葬讀喪禮，既葬讀祭禮，喪復(fù)常讀樂章。"喪禮遠近有別，而文質(zhì)以分，所以本於至情也。近世文人，則有喪親成服之祭文矣，葬親堂祭之祭文矣，分贈吊客之行述矣。傳曰："孝子之喪親也，哭不偯，禮無容，言不文，焭焭苫塊之中，杖而后能起，朝夕哭無時。"尚有人焉，能載筆而摛文，以著於竹帛，何以異於蒼梧人之讓妻，華大夫之稱祖歟？或曰：未必其文之自為，相喪者之代辭也。夫文生於質(zhì)也，代為之辭，必其人之可以有是言也。鴟鸮既處飄搖，不為睍睆之好音，鮒魚故在涸轍，不無憤然之作色，雖代禽魚立言，亦必稱其情也。豈曰代為之辭，即忘孝子之所自處歟？
或謂代人屬草，有父母者，不當(dāng)為人述考妣也。顏氏著訓(xùn)，蓋謂孝子遠嫌，聽無聲而視無形，至諄諄也。雖然，是未明乎代言之體也。嫌之大者，莫過君臣；周公為成王詔臣庶，則不以南面為嫌。嫌之甚者，莫過於男女；谷永為元帝報許后，即不以內(nèi)親為忌。伊古名臣，擬為冊祝制誥，則追謚先朝，冊后建儲，以至訓(xùn)敕臣下，何一不代帝制以言，豈有嫌哉？必謂涉世遠嫌，不同官守，樂府孤兒之篇，豈必素冠之棘人？古人寡婦之嘆，何非須眉之男子？文人為子述其親，必須孤子而后可，然則為夫述其妻，必將閹寺而后可乎？夫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君子弗為，蓋以此哉。
《文史通義》 清·章學(xué)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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