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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回

胡涂世界 作者:清·吳趼人


  話說四川新放的這位制臺,是個少年科第,由翰林外放,不到十年,洊升云南撫臺。今又升了四川制臺,自然是眼空四海。一進四川境,便為了辦差鬧過好幾次。不是把碗盞砸碎,就是把辦差的家人打一頓馬棒。沿途所過的州、縣,無不惴惴。這個風(fēng)聲,一傳到省里,這位署首縣姓楊,名愕,是有名的一位干員,手里也有幾個錢,便格外的討好。不但房屋的裱糊,都是花綾子的;就是下而至于毛廁里頭,也都是紅氈鋪地。至于制臺帶的人,自朋友以及三小子,無不都有一分應(yīng)酬。果然錢可通神,新制臺面前,自然是譽言日至。制臺也覺得好,便狠狠稱贊了幾次,接過印,也不問軍情賑務(wù),先招呼藩臺第一句,是把楊愕調(diào)個最優(yōu)的缺。藩臺不敢不答應(yīng),當時選來選去,不是纔到任,就是署任來滿,祇有夔州府的首縣奉節(jié)縣,方纔期滿,就掛了他的牌。楊愕聽見,很為歡喜,連忙上院謝委。等到署事的人揀了日子,便交了印。一面在外面應(yīng)酬,一面料理行裝,以便動身。

  如今單表這位楊愕,是四川省里第一個猾吏。不論什么上司,沒有一個敷衍不好。自到省第二年之后,一連十二年,沒有空過。眼眶子雖然極大,心眼子卻是極小。就有一班不要臉的去討他的教。他先前也不肯說,后來,就有些拜門的。楊愕卻是最喜此道的,并不推辭,從此便狐群狗黨,愈引愈多,居然是一個大老前輩了。此次掛了牌,這些門生便想了一個法子,大家湊了分子,在湖北會館里叫了一班戲子,替他餞行,又好順便叨叨他的教。頭一天便發(fā)了帖子過去,到得次日巳刻光景,又用大眾的手本去請。不多一刻,早有人來送信,說是來了。大家連忙搶到門口去站班恭候。

  遠遠望見楊愕坐著四人大轎,前頭一把紅傘,又是四個小隊,飛奔而來。楊愕坐在轎子里,那付儀表,實在是氣派得很。人家就私下里嘖嘖贊羨。須臾,轎子到了門口,楊愕下了轎,朝兩邊這些門生拱了一拱手,又讓了半天,便一眾圍隨著擁了進來。到得大廳上,楊愕便去站在上首,眾門生齊齊排在下邊,行了一個全禮。楊愕在上邊還了一個半禮,算是門生見老師,應(yīng)分的規(guī)矩。接著,便是為頭的來讓茶、讓坐。戲臺上已是加官踱了出來,搖擺了一回,又是財神出來跳舞了一回,這是眾門生替老師取個升官發(fā)財?shù)囊馑肌8盅萘艘怀觥洞筚n?!罚怀觥囤w延借壽》,一出《滿床笏》,都是老戲。

  楊愕往四下里一望,收拾的也還齊整。眾門生又叫掌班的上來請點戲,楊愕隨便點了兩出。這就擺起酒席來,果然烹龍炮鳳,樣樣精工。楊愕大喜道:“難得諸位老弟如此費心,愚兄實在抱歉得很?!笔鬃愕溃骸斑@是點小意思,老師快不要如此說,越發(fā)叫門生們置身無地了?!碑敃r又上了兩道菜,干了幾杯酒,首坐的便開談道:“老師這次榮任出去,離省又遠,門生不能常常領(lǐng)教,殊為快快。但是門生在省城里,一年一年的真是不了,聞得老師到省沒有空閑過,雖然說是能者多勞,門生亦斷不敢望其項背。但此中一定有個操縱之法,還求老師不吝教誨。倘異日仰托洪福,宦選順遂,有生之日,皆賜之年。”  楊愕聽了他這話,心花怒開,眉飛色舞了一回道:“這個倒容易,大凡新到省的人,是兩眼漆黑。那個是上司歡喜的,那個是不歡喜的,一時也不知道。第一總要打聽明白,那紅人固是要緊,千萬不可失禮。就是那黑的,也要留心。這里頭有幾種的看法,或是家里有錢,或是什么舉人、進士出身,就也不可十分怠慢。為什么呢?有這一種人,盡管在省候補,卻要擺臭架子,不肯去走人的門路。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不肯去找人。要是他肯去找人,是沒有不靈的。第一是他有錢,能運動。第二是他老師同年多,有聲援,所以容易翻身。若是平時我們得罪了他,一時不容易修好的。然而,說雖是這樣說,紅黑二字總要認得明白。再次是錢不可不用,當用則用,亦不可亂用。要是紅人兒,不論是道、府、州縣佐雜,總要應(yīng)酬得面面光,卻并不是叫你把錢去亂塞。不過他說什么,我們忖度忖度,可行則可行,不可行亦要好好回復(fù)。至于小小不言的,卻又萬萬不可惜小費。止有一種一時不得翻身的,卻又不可理他,平時總要遠他些,為的怕他是熱落了,就要開口。論起來就直言回復(fù),亦無不可,不過像你們這新出路的人,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有什么不好意思呢?”

  “從前我在首縣任上的時候,有一位知府金人緘,送了十個馬封來借印。你想,印色油朱雖說有限,難道不是錢?況且,金知府是黑透的人,我就回復(fù)了他。叫他管家回去說,要你主人寫一封親筆信來,作什么用?以備存案,我是不能代人受過的。他來人回去說了,金人緘有了氣,也就作罷。恰恰這天晚上,積于發(fā)先生送來一張片子,要借一百個印封,說是發(fā)訃聞用。這積于發(fā)是制臺的紅人,且雖是丁憂,仍舊在內(nèi)辦事。那又不比金人緘了,我卻如數(shù)送了一百個印封,一個錢沒收他,還對他來人說,如果不夠,盡管來取。我記得小時候聽見人家念《禮記》有‘父母所愛亦愛之,所敬亦敬之’這樣兩句,我就是竊取的這個法子。我們在外邊做官,就如做兒子一樣。祇要父母歡喜,別的就不問了。況且,得罪了父母,亦祇平常,等到父母年老歸西,那分家資總是我的,祇有上司,卻萬萬不可得罪,得罪了,重則參革,輕則停委,真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纔苦呢!所以,人家說,如能以伺候上司的法子伺候父母,便是真正孝子。一點也不錯,說這個話的人,真是閱歷有得之言。惟愿諸位老弟細細的品評這個理?!?br />
  “再次,就要看上司的脾氣,有的古板的,有的時式的,有的里外一般方正的,有的內(nèi)方外圓的,有的口不應(yīng)心的,總要去試探出來。最難的是一種人,滿口仁義道德,說起來要地方官潔己愛民,候補的志趣不茍。每逢外州縣的事,或是派個把委員出去,滿心放不下,又密密打發(fā)人暗地里去打聽。見了這些候補人員,問長問短,刺刺不休。他的意思,說是要找個有才具的,他也不曉得,人家出來做官為什么?常言道‘千里為官祇為財’,人家不為著錢,出來做什么事?既到了官場,什么叫做才具?我說,祇要會想法子,就是才具。頂可惡的是,他見人時常有差委,反不喜歡,說他會鉆??匆姏]人委過什么事的,他偏要極口褒獎,說他安貧樂道,那纔真是嘔人呢!”

  “還有一種上司,滿口說話全是機關(guān),須要留心體貼,不可當作耳邊風(fēng)滑了過去,我還記得前任制臺在任的一件事。不是有一個候補知縣被參公然行賄的么?說起來亦冤枉。那一天,卻有幾位去上院,制臺祇見了兩位,說了幾句閑話。制臺便提起,現(xiàn)在出了一個某某的缺,二位的資格也都夠到了,但是這個缺不容易,總要有些威儀纔能勝任。當時,這兩位老哥唯唯而退,亦莫名其妙。出來對人去講。就有這個冤桶猜著了《中庸》上是有一句‘威儀三千’,這明明是想三千頭的意思。他卻一言不發(fā),本來手里也有幾個錢,又各處湊了湊,恰恰得了三千的數(shù),便抵樁去呈遞。他也沒有同制臺說明,制臺也不曉得。這天制臺會客,出其不意,有一位候補知縣來稟見,當著大眾之下,忽然送了一個紅封袋,又請了一個安,說了一句‘求大人栽培’?!薄  爸婆_也不曉得是沒會過他的意思來呀,也不曉得是故意拿他做個榜樣,就當著大眾抽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銀票。制臺馬上反了臉,重重的申斥一頓,叫他回家侯參。后來捱不上兩個月,果然丟了功名。諸位看看,這化錢又豈是容易的么?前頭的制臺也不說了,現(xiàn)在的這位制臺,他的線在那里?你們也該打聽打聽??偠灾钭拥搅耍乓瞾砹?。信來了,那你就盡管預(yù)備到任罷。然而可要打聽明白,也不是瞎闖的呢!還有一種不見客的上司,卻是最好打發(fā)。他是專講此道,此道不通,就可以十年不見,也是常事?!?br />
  “剛纔說是走上司的心經(jīng),這句話還不曾講完。譬如,上司愛華麗的,我們的衣服千萬不可古董;歡喜古董的,卻千萬不可華麗。歡喜年輕的固好,諸位尚都不老。要是歡喜有胡子的,卻要早早的留須。至于說起話來,上司說的話,總而言之不得錯的,千萬不可頂撞。隨機應(yīng)變,迎合主意,久而久之,習(xí)慣自然,便自然迎刃而解了。此外的要訣就是京信,候補人員總要里修外補。要是我們自己熟人、親友在軍機里自然最好,此外,泛泛的信不如不弄?,F(xiàn)錢現(xiàn)貨最為妥當,祇要有錢,王爺?shù)男乓踩菀住V劣诘饺我院?,本府、本道總要敷衍得好。幾處憲幕,也萬萬不可大意。因為本府、本道的耳目較近,若不敷衍,恐怕于官聲有礙,憲幕是要他批駁上控的案子。在任時第一要聯(lián)絡(luò)紳士,要曉得,地方官這些萬民傘、德政牌,并不是百姓送的。百姓一樣出錢,卻亦不能不出錢,出錢之后,紳士來還官的情。上司聞知,他也不曉得這個訣竅,還祇當是民情感戴呢。所以現(xiàn)任的應(yīng)酬,憲幕是第一義,巴結(jié)紳士是第二義。而頂要緊的,就是要敷衍洋人。洋人在內(nèi)地傳教,地方官本應(yīng)保護,但是,平心而論,這些在教的華人,可也實在不見得全是良善。踫著公正的教士,也未見得一定庇護他們。但是我們平時,總要把教士應(yīng)酬好了。就是初一、十五行香過后,去拜望拜望他,用手本請個安也無不可。為什么呢?照外面說,我們應(yīng)該體貼皇上家懷柔遠人的意思,不要替他生事。在里面說,我做官是為什么呢?無非是為兩個錢。倘或一定為著百姓,同教士斤斤較量,我們這一任就怕不得期滿。所以,總要隨事論事,萬萬不可鬧脾氣。遇著氣不過的時候,祇要看錢的面上,再無不了的事。就是民教打起官司來,總要把百姓壓服下去。他們是我們的子民,他還敢怎樣?能夠如此做去,我們自然是久于其位了?!?br />
  “踫到地方民情兇悍的,還要格外留心。至于我們交卸時候,這些百姓難說沒有幾句閑話,也還容易打發(fā)。祇要化幾個錢,預(yù)先招呼出去,沿路擺路餞桌子的,每處給錢幾百文;在城門口脫靴的,給錢若干文,自然就有一種想錢的出來辦。就或有跟著轎子罵的,我們也祇可裝做不聽見。橫豎錢已下了腰包,還理他作甚!現(xiàn)在辦大差的事,外州縣是沒有了。就是本道、本府,也得十分盡情,無論家丁、廚子、親兵、小隊都要點綴。須要曉得,我們所花有限,所償?shù)挠袔妆赌??要不然,是這班人最壞,他頂會壞你的事。還有抬大人的轎夫,也要留心。遇著一種歡喜說話的大人,他還要打聽轎夫,你們老爺好不好?要被他胡說上兩句,也吃不了,卻也不可不防?!?br />
  “至于一次署事下來,回到省里,手頭總有幾個,第一要格外開闊廣交。那些候補道、府,嘴頭是再饞不過的,他遇到人家請他吃飯,從沒有一次不到。那請請他吃飯,是最好的辦法。一者可以拉攏他們,也可以多說兩句話。一次兩次自然熟識了?;蚴菤g喜打牌的,再請他們打牌。這打牌的訣竅是,我們自己萬萬不可贏。這些人不是這局的會辦,就是那局的提調(diào),見制臺的時候多,祇要檔口上保護幾句話,就夠得終年的酒席錢了。這其中也還有幾個字訣竅:曰紅,曰圓融,曰路路通,曰能辨骨董,曰不怕大虧空,曰麻雀牌九中中,曰衣服齊整、言語從容,曰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曰坐上客常滿,尊中酒不空。照這十個快去辦,都包括在里頭了?!?br />
  “總之,這還是些皮毛上的話,還要自己心地明白,隨機應(yīng)變。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那就是再說兩天也說不完。我新近做了一部書,叫做《升發(fā)須知》,是說想升官發(fā)財?shù)牟豢刹恢囊馑肌,F(xiàn)在剛剛脫稿付刻,等到刻好了,每位送一部,大家可以看看,就可以懂得大凡了。但是這些事,可與慧心人言之,若懵懂的,固是不懂。就是那些念書念迂了,及中過書毒的人,萬萬不可給他看。并不是妒忌他,給他看也是枉然。非但不能照辦,他還要顛斤括兩,說些不相干的話,纔真正嘔死人哩?!?br />
  說話之時,早已酒席吃完,戲也唱過五六出了。楊愕便起身告辭,眾門生俱各排班在外面恭送。直等到他上了轎,轎子抬起,出了大門,方纔散回。大家都在那里揣摩他的傳授,還有用筆記的,紛紛擾擾了一回,沒有一個不感激老師的教訓(xùn)。大家興高采烈,等著收拾已畢,各自回寓,預(yù)備去各顯神通去了。

  如今單說一位知縣駱青相,是江蘇人氏。先前年輕的時候,也應(yīng)過兩次考。后來鉆到招商局里,當過一次賬房。作了弊辭了出來,又不曉得怎樣招搖撞騙,弄了幾個錢,捐了一個知縣。因為名氣太大,曉得南幾省站不住腳,這回分發(fā)到四川去。到省以后,雖有些小差事,無奈他的手段太闊,總不夠用。這天聽了楊愕的心傳,回到家里,著實盤算了一回,不禁的拍案道好,又搖著頭道:“終究是一面的話?!弊匝宰哉Z了一會,家里人問他,他也不說。次日,便到外面轉(zhuǎn)了幾天。他本曉得候補道濟仁,是制臺的紅人,且有點瓜葛,就想去打通這條門路。無奈一連三次都是擋駕,未免心中有點不耐煩。本打算不去了,祇因為楊老師的傳授,是不可鬧脾氣,祇是忍了一口氣,派人去打聽了一個的實。

  原來,旗人的門權(quán)最重,濟大人既是制臺的紅人,那些奔走獻媚的自然不少。他門口有一個馮二大爺,是濟大人的心腹,言聽計從。除掉從前濟大人認識的之外,要是有人來見,若不先走通馮二大爺?shù)穆罚僖矇虿恢姖笕说拿?。濟大人卻也知道,祇為是一向跟隨,不要緊的錢,也不來管他。所以,這位馮二大爺?shù)穆晞荩鸵惶齑笏埔惶炝恕?br />
  駱青相打聽得實了,趕緊去當了一筆當頭,去買了綢縐綾絹等物,裝了一大盤,派人送了去。馮二大爺看了一看道:“這是何苦,我是斷不敢領(lǐng)的?!蓖祪纱危偛豢鲜?。駱青相急了,祇得親自跟了來。一直到馮二大爺房里,再三的作揖打恭,求他賞臉。馮二大爺沒法,祇得收下,就留駱青相坐下談心。馮二大爺?shù)溃骸昂蜓a老爺在省城空閑,很不容易支持,我們都有的用,何必你老人家破費這許多呢?”駱青相道:“我曉得,你老先生還短什么?祇不過這一點點敬意,實在是力薄沒法弄。這樣一點點的東西,不但你老人家看不上眼,就我自己,也實在慚愧的了不得。我替我自己說句混話罷,這叫做禮輕情意重,好在我同你老先生相關(guān)的日子長,以后再慢慢的補報罷了。”馮二大爺?shù)溃骸昂谜f,好不敢當。”

  坐了一回,駱青相也不便就說要見大人的話,祇得起來告辭。馮二大爺也不留,就送到大門口,哈了哈腰進去了。

  駱青相心里是十分滿意?;氐郊依?,剛剛他一位朋友出差回來,送了他四瓶茶葉,是頂好的。他急急的就去配上了八臺茶食,又去送給馮二大爺。馮二大爺推不掉,也祇得收了。過了三天,駱青相又去請安。不到半個月,果然熟落了,纔慢慢的吐出來意。馮二大爺?shù)溃骸叭菀祝覀兇笕耸亲钕惨娍偷?,你明天午后來,包你見就是了?!瘪樓嘞嘀x了,歡天喜地而去。

  次日纔打十二點鐘,駱青相早已蟒袍補褂袖里籠著履歷,走進門房里來。馮二大爺睡在煙鋪上,兩個眼還是半睜半閉,仿佛是剛剛下床的神氣??匆婑樓嘞噙M來,略略的把身子欠了一欠道:“來的早,請坐,請坐?!瘪樓嘞嗟溃骸安粍?,不要客氣?!彼旒丛谝慌宰吕系龋T二大爺抽了十二口煙,喝了一碗茶,又吐了幾口痰,方纔把水煙袋拿過來,點根煤子,呼呼的抽了七八口,方纔說道:“大人也剛纔起來,你略坐坐罷?!瘪樓嘞嗟溃骸安幻?,不忙。”一會功夫,馮二大爺吃了點心,洗了臉,方纔站起來。到隔壁房里去咕唧了一會,早是一個人戴著水晶項子,拿了手本進去。

  又捱了一刻,看他掛鐘上,已是打過三點鐘了,里頭喊,說是請駱大老爺,駱青相便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在客廳上站著,等了又有三刻鐘的功夫,大人方纔出來。當時行禮、送茶,一切煩文不必敘述。濟大人把駱大老爺?shù)穆臍v看了一看道:“原來你老哥到省也有三年了,寶眷都在這邊?”說過這兩句話,早已端起茶來送客。等到送到房門口,還說了一句:“沒事可以常來走走?!闭f過徑自進去。駱青相仍舊回到馮二大爺房里,坐了一坐?! ●T二大爺便問道:“說的什么?”駱青相告訴了他,馮二大爺?shù)溃骸岸际且粯樱憧梢獣r常來走走,不要太疏遠了??傄鹊剿跓熶伾弦娔悖蔷褪撬角闪?。”駱青相道:“承教,承教。多謝,多謝?!彼旒崔o過馮二出來,又到別處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回家想道:“這馮二很是照應(yīng)我,想老師說的,他們最嘴饞不過的,須要請他們吃一兩頓方好。但是既請他,就不能不讓他首坐,這個陪客可不容易找。一則怕他們不愿意,二則又恐他們借此聯(lián)絡(luò)了,又奪了我的道路去?!闭谲P躇,忽然門口送來一張貼子,說是京城里來的一位李子亭李老爺拜會。

  駱青相看了名帖,曉得是同鄉(xiāng),還有世誼,但不曉得到四川來做什么?祇得招呼請見。見過談了許久,方曉得李子享的叔子服官四川,病故無子,他是來運柩回籍去的。就趕著去回拜,見面之后,就約下明日下午訪他吃便飯,李子亭也答應(yīng)了。駱青相又自己去請了馮二大爺,又去約了幾個親戚做陪客。

  到得次日下午,就派人分頭去請。先是馮二到了,駱青相早已招呼家人,稱他馮老太爺。因為是稱大老爺不好,稱大爺又不好,還是這樣含糊點好。馮二大爺也不推辭。當時,駱青相讓他首座,座上嘁喳了一回,李子亭也來了,坐了第二位。駱青相是明欺李子亭不曉得。李子亭聽見家人稱他馮老太爺,也祇當是不曉得那位候補老爺?shù)睦献樱灰詾橐?,不過客氣點稱一聲老伯罷了。

  這兩個到過之后,眾陪客也都來了。外間早已擺好桌面。駱青相出去送酒,依舊是馮老太爺首席,李子亭二席,其余依次坐了。駱青相同李子亭談了回京城里事,又忙忙的應(yīng)酬馮老太爺去。李子亭也不免敷衍兩句,又問:“老伯是幾時來的?”馮二道:“有五六年了。”李子亭道:“令郎的貴班?”馮老太爺及駱青相,均不曾提防他這一句話,吱吱的半天說不出來,紅了臉一言不發(fā)。李子亭還當他不曾懂,又復(fù)說了一句。馮老太爺?shù)溃骸靶翰辉谶@邊候補?!崩钭油び謫柕溃骸袄喜?,是在這里辦什么公干?”馮老太爺?shù)溃骸拔易≡跐笕四沁?。”李子亭道:“濟大人的事忙,想這些書啟賬房光景也有好幾位。”馮老太爺?shù)溃骸斑@些我不管,我是替他上上號簿,辦些雜事。他里面書啟上另有人的,此外也并沒別人?!崩钭油ぴ尞惖溃骸斑@樣說,老伯就是濟大人的門公,濟大人便是老伯的恩主了?!瘪T老太爺紅了臉,也不做聲。駱青相早端了酒讓酒,意思想要把他的話岔開。

  李子亭先前看見諸位都呵奉老太爺,以為必是一位年高有德的。又見他高談闊論,兩只眼往上一翻,愛理不理人的光景,本來就有點不自在。今又曉得他是濟大人的門公,心上益發(fā)不自在,又見駱青相讓他吃酒,便冷笑道:“酒倒夠了。小弟這次出京,在宜昌經(jīng)過,有一個朋友請了十幾桌客。剛剛小弟去拜他,他就讓小弟去入席。小弟一定不肯,讓至再三。小弟沒法,走到他客堂里去看了一看,也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并不是什么兔子忘八。小弟也還當是官場里的人,又見主人家十分情真,便也就有坐下來的意思。那知小弟用的轎夫,他執(zhí)役雖賤,卻還有一點天良。他連忙趕過來,把小弟拉了一把說,請老爺上轎,我見了奇怪,就罵他沒規(guī)矩。那曉得他說:‘轎夫沒規(guī)矩,也不過是個轎夫,他們坐在上頭戴頂子的人,還更沒有規(guī)矩呢!請老爺上轎就明白了?!〉苈犓f話不對,也祇得走,那主人家也就不再留我。我到路上方問轎夫,到底是為什么?轎夫道:‘老爺也是個官,也是朝廷的名器?,F(xiàn)在,這位老爺請的這些客,那里是什么好人?都是一班烏龜忘八。老爺雖不是大官,也要顧點身分,不犯著同這些烏龜忘八同桌吃飯。無論老爺是過路的,同他們水米無交,就算是想他們什么,也不必這樣的丟身分?!衣犃朔嚼u明白。最可怪的,是這位主人老爺,他盡管請烏龜忘八也不要緊,到得明日,依舊可以到外邊去擺架子。卻又何必拉著我們一同去坐呢?這等肺腸,也實是不可解。小弟一向在京,不知道外邊的事,常聽見說外邊這些官場的閑話,也還以為言之過甚,不想到廉恥道喪至于如此!”說畢,就站了起來道:“小弟還要到一處去走走,不克奉陪,就此辭了。”說完往外就走。走到廊下,等到轎夫點了燈籠,一徑上轎去了。主人送他,并在驕子前打躬,他也祇作沒有看見。

  這一會,駱青相老大難受,回來坐下,臉上紅一塊,白一塊,就同熱鍋上螞蟻一樣。同坐的見李子亭罵得刻毒,又恐怕馮老太爺生氣,一時都拿不到主意,倒是鴉雀無聲的。馮老太爺笑著道:“這個人是有點痰氣。他是那里人?說話口音很不好懂,一連串說了些什么?為什么說完就走了?他說話慢點,還可以懂得點,像剛纔這一口氣說的,我真直截一句也聽不出來?!瘪樓嘞鄷缘檬邱T老太爺蓋面子的話,祇得隨著他道:“這人五年前發(fā)過一回痰迷心竅,后來好容易醫(yī)治好了,總以為是不會再發(fā)。那知道三杯酒落肚,就發(fā)了老毛病,不曉得滿嘴說些什么東西。我們吃菜罷?!贝蠹乙嗑透胶鸵恍Γ惆堰@事遮蓋過去。

  駱青相等李子亭去后,就叫把李老爺?shù)谋瓿啡?。大家寬坐一坐。又招呼房里開燈燒煙,就讓馮老太爺去抽,馮老太爺亦不推辭,一徑到里間,睡到床上去吸煙,駱青相陪坐,一邊慢慢的談起:“濟大人有署川東道的信息,你要求他什么事,也就在這幾天里頭了?!瘪樓嘞嗟溃骸斑@事全仗太爺提拔。”馮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說客氣話,也要你自己上點勁。”駱青相道:“我前日說的那個地方,怎么樣?”馮二道:“不錯,我替你回過了,我忘記招呼你。這個缺,上頭是要這個數(shù)?!彪S把指頭伸了五個?!昂髞?,我們大人說你怎么精明,怎么能干,地方上是頗能得點益處。說來說去,纔減去這些?!庇职阎割^彎下了兩個?!暗沁@個數(shù)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趕緊設(shè)法,如今謀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風(fēng)聲,鬧出笑話。我們大人亦借此看看你的才具?!?br />
  駱青相聽了一驚一喜,當時站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多謝,多謝。”馮二也欠了一欠身子又道:“當真你要快去辦呢。”說話間,外間又上了一樣甜菜,駱青相就讓馮二去吃菜,又談了些閑話。這頓飯直攪到三更天纔完。送了客回來,自己靠在椅背上,滿肚里打算,不得主意。這三千銀子雖說足值,向何處去設(shè)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東是個大有錢的。然憑空開口向他說借三千銀子,恐怕他也斷斷不肯。除此,卻是再無第二條路,祇得去找了房東。先說了些閑話,再落到正文上,并且許他將來加利奉還之后,還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勞。

  駱青相這個時候祇要有人借錢,不拘多少都肯答應(yīng)。房東也不肯放心,叫他寫了四張借票,還要他找個保人。駱青相不得主意,因為同寅里,斷斷沒人肯保他四千銀子的巨款。事情又一天緊似一天,祇得又去求馮老太爺做個保。馮二答應(yīng)了,這纔錢票兩交。

  駱青相甚為喜歡,把票子帶在身上,乘著官廳上沒人的時候,便去稟見,說是有公事面回。果然制臺見了,也祇談?wù)務(wù)f得兩句話,制臺卻是捧著一只水煙袋吃煙。吃了幾口,把煤子插在管里,忽然又抽了出來,遞給駱知縣吃,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駱青相福至心靈,已經(jīng)看出這個巧妙。忙把帶的三千兩一張銀票卷了一卷,插在煤管里,站起來請了一個安,仍舊把水煙袋遞還。制臺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見了。接過煙袋去,又自己吃了一口,依舊把煤子插進去。駱青相偷眼看時,那張銀票已是不見了,駱青相心里明白。制臺放下煙袋,就送客出去。

  駱青相卻不曾回家,一直到濟大人家,同馮二如此如彼說了一個詳細。馮二也替他歡喜,還贊他機警權(quán)變,駱青相歡喜的了不得,兩處一轉(zhuǎn),時候已是不早。駱青相肚里也餓了,祇得回家去吃飯。果然,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駱青相就委了巴縣,濟大人的川東道也就揭曉。濟大人同駱青相各自歡喜,駱青相又備了一分重禮,去送濟大人,濟大人是照單全收,又薦了兩個門丁。駱青相的房東也薦了兩個人,并且說明,一個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貴。那一個姓周名升,隨便派件好事罷了。駱青相祇為用的是他的錢,不能不答應(yīng),祇得收了下來。又忙著去送馮二的禮,馮二早就叫人對他說不要東西,駱青相既掛了牌,省里也自然是活動了許多,立刻去寫了五百兩一張票子,去送給馮二。馮二意思里嫌少,駱青相祇得答應(yīng)他,到了任再補情,馮二也就沒得說了。

  過了幾天,是濟大人動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廳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卻祇有這位駱大老爺不在那里??垂僖獣缘?,駱青相是最會巴結(jié)人的,他這巴縣,又是受過濟大人的成全,豈有不在這里候送的理?祇因這位駱大老爺性情乖巧,自看過那《升發(fā)項知》后,他又化出許多法子,立意與眾不同。大家這里送濟大人,他卻先到三十里鋪去,預(yù)備下一座上好的公館,掛燈結(jié)彩,在那里伺候。這邊,濟大人辭別同寅上了轎,轎夫一口氣走了十幾里,濟大人也有點饑渴。早望見一個戴紅纓大帽子的,拿著手本撲面走過來。

  早有戈什過去問了明白,便來到濟大人轎子前回道:“駱大老爺在前面預(yù)備下公館,菜飯各樣現(xiàn)成,伺候大人。”濟大人聽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轎夫快走。不多一會功夫,早已到了村口。祇聽見放了三聲大炮,駱青相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濟大人要下轎,駱青相再三攔阻,這纔一直進了村子。到了公館門口,果然是非常華麗。

  濟大人下了轎,到得里面看了一看,極目夸贊。接著就是駱青相手本上來,立刻請見。濟大人說了多少的抱歉的話,駱大老爺說了多少沐恩的話。接著又談別事,說個不了。還是駱青相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點乏了,卑職暫且出去招呼他們。”濟大人別的到也不妨,就是煙癮來了。見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當時駱青相辭了出來,便招呼先送上點心等件。到得上燈的時候,里外都是點起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馮二那邊也是一樣。其余戈什等均是上等魚翅席,轎夫跟人等均是海參席。駱青相就在廚房門口一樣一樣的看過,方纔端上去。濟大人吃過飯,過了癮,天已不早,濟大人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又是照樣預(yù)備。無奈,吸煙的人早上是不能吃東西的,略略的應(yīng)酬了一點。轎夫等均已齊備,濟大人又對駱青相說了多少客氣的活,方纔上轎。駱青相又先到村口去送,一直等濟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齊走完,方纔收拾回省。這一番預(yù)備,駱青相也很要難為幾個錢。他卻是從這《升發(fā)須知》里推廣出來,自出心裁的辦法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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