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奸相抄家珠光寶氣玉人來苑銀杏紅增卻說世宗帝在宜春宮外，聽得里面有男女的歡笑聲。就輕輕地躡將過去。到繡榻面前，驀然地揭起羅幔來瞧時，見一個宮侍和小內(nèi)監(jiān)摟著在那里鬧玩。一看床前巍然立著世宗皇帝，嚇得兩人滾下榻來，和狗般地伏在地上，叩頭同搗蒜一樣。世宗帝大怒，喝道：“這里是什么所在，容得你們這般胡鬧？洪娘娘瑜妃什么地方去了？”宮侍和小內(nèi)監(jiān)見問，不由地目瞪口呆，半晌回答不出來。
世宗帝益覺疑心，正在惱怒的當兒，忽見瑜妃姍姍地來了。
世宗帝看她云鬢蓬松，玉容帶著紅霞，嬌喘吁吁的，似急迫中受了驚恐的樣子兒。瑜妃見了世宗帝，行過了禮，徐徐地說道：“臣妾嫌宮中塵濁，方才到玉雪軒去清靜一會兒，卻不知不覺睡著了。聽得內(nèi)侍來報知，忙忙地趕來，致勞陛下久待了?！?br />
世宗帝見說，也不去和她辯駁，只點點頭，是夜就宿在宜春宮中。自后，世宗帝對于這位號稱仙女的瑜妃，不免也有些疑心起來。光陰如箭，又是秋盡冬初，江上芙蓉，開來朵朵。御苑中芙蓉花，是西林的異種，有紅白紫三色。每到芙蓉開放的時候，世宗帝便和嬪妃們飲酒對花，相與談笑。吃得高興時，還和嬪妃吟詩聯(lián)句，做些半通不通的歪詩，也算為好花點綴。那天世宗帝飲罷，帶醉往那涵春宮去了?！ ∵@涵春宮的嬪人，就是從前的萍兒。哪里曉得這天晚上的涵春宮里，忽然鬧起什么鬼來，內(nèi)侍宮人逃得一個也不剩。世宗帝見他們這樣的膽小，只得出了涵春宮，重行回到宜春宮來。這時宜春宮的宮侍、內(nèi)監(jiān)都已睡在黑甜鄉(xiāng)里，萬萬想不到世宗帝會臨幸的。當下世宗帝走進宜春宮門，見閨門半掩著，推將入去，里面只燃著一枝綠燭，光景很是黯淡。
世宗帝知道瑜妃已經(jīng)睡了，便故意咳嗽了一聲，把榻上瑜妃驚醒。只見繡幔中似有兩人的影兒，世宗帝隨手揭開幔帳瞧時，這一瞧大家都呆了。原來瑜妃同著趙文華兩人一絲不掛地挨在榻上發(fā)怔，正在上不得下不來，進退維谷的當兒，恰好世宗帝揭開幔帳來。瑜妃嚇得只是索索地抖著，趙文華也不覺驚得和木雞一般了。世宗帝心里十分大怒，便放下了幔帳，憤地向繡龍椅上一坐，只一言不發(fā)。等瑜妃和趙文華穿好了衣服，走下榻來，跪在世宗帝面前不住地叩頭求恕。世宗帝冷笑了一聲，霍地立起身兒，竟自出去了。
趙文華知道這事不妙，逃又逃不了，兩人相對著，除了痛哭之外真是一籌莫展。
過了一會，果然見兩名太監(jiān)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似沙鷹拖雞般地，將文華一把拉了便走。這時的瑜妃，已哭得和淚人兒一般，正不知自己是怎樣了局。但這個瑜妃，就是陶仲文去找來的女仙洪紫清，怎會和趙文華鬼鬼祟祟地干出那樣的勾當來呢？原來瑜妃便是從前和柳如眉相戀的洪姨娘。那時趙文華瞧破了他們的情形，暗地里飭人將柳如眉殺死在道上?！ ∷麣⒘肆缑贾螅緛硪惨押橄婺锪私Y(jié)的，不知怎樣，他想利用起湘娘來。
私賄通了羽土陶仲文，拿湘娘更名為洪紫清，只說是城西的仙人，把湘娘獻進宮去。
世宗帝是個好色的君王，管她是真女仙假女仙，當夜就臨幸了，冊封她為瑜妃。
那瑜妃感念文華不殺之恩，在世宗前替他吹噓，說什么文華身具仙骨，可令他求禱仙丹。世宗帝方寵信瑜妃，自然聽從，于是把趙文華宣進宮來，命他留居御苑。
趙文華得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和瑜妃藕斷絲連的，少不得要舊調(diào)重奏起來。那天世宗帝見宮侍和小內(nèi)監(jiān)在繡榻上鬧玩，正是瑜妃和文華在朵云軒私敘的時候。及至宮人悄悄地去報知，瑜妃慌忙趕來，已被世宗帝瞧出了形跡，心上早已疑云陣陣了。
事有湊巧，世宗帝從涵春宮回來，趙文華和瑜妃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其實世宗帝把趙文華親自勘訊一過，將這些隱情一齊吐露了出來。瑜妃進的元性純紅丹，也是趙文華教給她的春藥方兒，并不是仙丹，這樣一來，連那個素號神仙，為世宗所崇信的道士陶仲文，也一并弄到西洋鏡拆穿了。世宗帝不由地憤怒萬分，立刻將趙文華和陶仲文下獄。一面把鳩酒賜給瑜妃。那瑜妃到了這時，諒也逃不出這重難關(guān)的了，只得痛哭了一場，端起鳩酒來一飲而盡，過了一刻，毒就發(fā)作起來，七孔鮮血直流，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兩腳一挺，在地上滾了幾滾，已嗚呼哀哉了。瑜妃死后，趙文華在獄中聽得這個消息，知道自己一定不免的了。當下央了一個和嚴嵩最親近的五鄢懋卿，再三地向嚴嵩求情認不是。終算嚴老兒念前日舊情，替文華從中斡旋。把個怒氣勃勃的世宗帝，居然氣恨消了一半，只拿趙文華判了個遷戍的罪名。這道諭下去，看是趙文華要遠戍千里，實在他并不到什么戍所，暗中去賄通逮解的人，在路上將趙文華放走。
文華便是星夜悄悄地回來，收拾了金珠細軟等物，把姬妾大半遣散了，只帶了兩名最寵幸的愛姬，潛回他的原籍，享福去了。
那時剛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他見嚴嵩父子朋比作奸，眼中哪里看得過。就和御史楊繼盛聯(lián)名疏劾嚴嵩。世宗帝讀了奏牘，以有幾句話說，似乎是譏著自己，不覺大怒起來。嚴嵩倒不去追究，轉(zhuǎn)把楊繼盛與海瑞詔逮下獄。都御史鄒應(yīng)龍心上氣憤不過，也上了一本，說嚴嵩陰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蓋著朱檐黃瓦，和皇宮一樣。世宗帝是器重鄒應(yīng)龍的，常常贊他的忠勤。這時看了他的奏章，心下不免有些疑惑，想要微服出宮，臨幸嚴嵩的私第，借此去看看真假。
哪里曉得宮中的內(nèi)侍已將這個消息秘密傳給嚴嵩，嚇得嚴嵩走投無路，連夜雇了匠人打廳堂上的雕龍鑿去，黃瓦朱門一齊涂黑了。室中的許多陳設(shè)都搬到內(nèi)堂密室里，外舍草草地擺了些屏風(fēng)桌椅之類，什么古玩金珠，概行潛藏起來。明朝的功臣家中，大門本來朱漆的，還是太祖高皇帝所賜。自嚴嵩怕皇帝疑他，把朱戶改為黑門，都下的大臣私第統(tǒng)更了黑色了。自后官吏的宅第和百姓家沒什么區(qū)別了。得到世宗帝幸嚴嵩的私第，見閹室統(tǒng)是黑色，無所謂黃瓦朱檐，還當鄒應(yīng)龍是有意陷害嚴嵩，反而越信任嚴嵩了。世宗帝既倚嚴嵩為左右手，朝廷大事多任嚴嵩去辦理，世宗帝不過略略咨詢罷了。又不時到嚴嵩的私第中去和嚴嵩飲酒對弈，往往深夜才行回宮，由嚴嵩親自掌著紗燈，送世宗帝還西苑。這是常有的事，君臣相習(xí)，也沒有什么猜嫌的了。
一天的黃昏，世宗帝忽然想起了冷宮里幽居的徐翠琴來，命內(nèi)侍去宣召。不一刻翠琴經(jīng)內(nèi)侍宣到。世宗帝恐她暗藏兇器，著老宮人向翠琴的身上一搜，搜出了程萬里的情書和翠琴的回信。世宗帝讀了一遍，只點點頭，令將翠琴仍禁在冷宮里去。
誰知過了幾天，內(nèi)監(jiān)來報：翠琴失蹤了。世宗聽說，令內(nèi)侍們四處查詢，連御河荷塘魚池水亭中都打撈過了，終沒有翠琴的影蹤。世宗帝很是詫異，還親自去驗看一會，見宮門深扃，窗戶高峻。翠琴如要躍下來，除了跌死之外，沒有別法可想的。
顯見得宮監(jiān)侍女，有放走的嫌疑。于是把看守宮禁的內(nèi)侍兩名，宮女六名一并交給總管太監(jiān)?！ 】偣芴O(jiān)便親加拷問，宮監(jiān)們死也不肯承認?？偣芴O(jiān)只得回奏世宗。世宗帝驀然記起憲宗帝時也有嬪妃失蹤的事，或者本領(lǐng)高強的人進宮來盜去的。當下立召武宗時的護駕舊臣前來詢問。其時護駕官李龍、侍衛(wèi)官鄭亙、右都督王蔚云、蒙古衛(wèi)官愛育黎、殿前指揮馬剛峰、將軍楊少華等一班人多已死了，只各人的兒子襲著爵，也有在外郡做武官的，也有不做官的，他們后輩對于那時的舊事，一點也不曉得的。后來被內(nèi)監(jiān)查出一個人來，想讀者也還記得，你道是誰？就是正德帝時女護衛(wèi)江飛曼。她還住在京中，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世宗帝知道她嘗赴南昌，盜過一回劉妃，技藝是很好的。由內(nèi)監(jiān)將江飛曼召來，世宗帝令她在禁宮里查勘了一轉(zhuǎn)。
飛曼也瞧不出什么形跡，只說有本領(lǐng)的人，似那宮墻那般高度，可以越得過的。世宗帝叫她面試。飛曼就顯出少年時的身手，兩腳在地上一頓，輕輕地一聳，早巳飛上宮墻了。看得宮監(jiān)們都咋舌不置。世宗帝才相信那翠琴確是被人盜去了。隨即賞了江飛曼，飛曼謝恩退去。
世宗帝因翠琴失蹤的緣故，心里老大的不高興，又值嚴嵩請的病假，世宗帝就了便服，往嚴嵩的私第中去。到了相府面前，世宗帝是走慣的了，家人不及去通報，任他自己進去。因世宗帝怕外間招搖，聲稱和嚴嵩是舊交，家人們都不知道他是皇帝。這天世宗帝帶了兩名小內(nèi)監(jiān)，直入嚴嵩的府中。一路走將進去，到了二堂還不曾遇見什么人。世宗帝便望嚴嵩的書齋中走來。見齋中也是靜悄悄的，連書童也不見一個。世宗帝方要令小內(nèi)監(jiān)去通知內(nèi)室，回頭瞧見書齋后面，一扇角門兒開著。
這個角門從來不開的，平日把書齋櫥掩著，世宗帝還是第一次看見咧。
再向角門內(nèi)看時，里面一個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一般有廳堂軒榭，建造得十分精致。什么雕梁畫棟、碧瓦朱檐，望進去儼然是座小皇宮。世宗帝尋思道：“鄒應(yīng)龍謂嚴嵩私第中蓋著黃瓦，或者就指這個所在，倒不曾曉得究竟的，何不進去察勘一會兒？便能知道虛實了。”主意已定，叫兩名小監(jiān)跟在后面，世宗帝自己在前，慢慢地踱將進去。到得那個小廳上，但見左右列著石獅、石象，都不過和黃犬似的大小。廳的四周，白石雕欄，云磚砌階，鐫著獅虎等紋。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爐，擺設(shè)異常的講究。世宗帝看了，埋頭自語道：“怪不得人家說他私宅猶若皇宮了。”又見壁上的名人書畫極多，書畫上的署中，不是義兒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帝暗暗記在心上。游過了外廳，走進去是第二進的后廳，卻是珠簾雙垂，里面的笑語聲雜沓，聽上去十分熱鬧。
世宗帝跨上臺階，掀起珠簾，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那座后廳上，正中設(shè)著龍案寶座。座上高高地坐著一個冕冠袞龍袍的小皇帝，御爐內(nèi)香煙縹緲，案旁列著繡衣大帽的小侍衛(wèi)。寶座背后，六名綠衣太監(jiān)，也不過十三四歲。還有兩個女童，張著曲柄黃蓋侍立。嚴嵩和他的妻子歐陽氏及尚書鄢懋卿、翰林王廣、侍郎羅龍文等，雁行兒列坐在案旁。殿前卻是玉階丹陛、金碧輝煌，那種堂皇的氣象，活像一個小朝廷。這時嚴嵩和他的家人萬不料世宗帝會突然走進來，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嚇得嚴嵩手忙腳亂，率領(lǐng)著一群妻女都來跪接，口里連稱死罪。世宗帝這時也弄得怔了半晌，忽然想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變，便故意裝出沒事的一般，微笑著把嚴嵩扶起，命羅龍文、鄢懋卿、王廣并嚴嵩的妻女，都令起身賜坐。嚴嵩面上惶愧的形狀自不消說得了。還有龍案上那個小皇帝和侍衛(wèi)、宮人，兀是呆呆地在那里發(fā)怔。經(jīng)嚴嵩把他們喝下來，叫小皇帝也對著世宗帝磕頭。
嚴嵩在旁戰(zhàn)顫顫地稟道：“這是愚臣的幼孫嚴鵠，居家無狀，真是該死。”世宗帝不待他說畢，忙笑說道：“小孩子們鬧玩玩，做得什么真來。卿是朕的股肱，這點小事何必放在心上?！闭f罷吩咐嚴鵠起身，去換了衣服。又回顧嚴嵩道：“卿乃朕的老臣，素知卿是忠心的，但恐被廷臣諫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卿不要使小孩們這樣鬧玩，免得被人指摘，起君臣間的嫌疑?！边@一片話，說得嚴嵩真是感激涕零，跪著再三地叩頭拜謝。世宗帝命嚴嵩的家人們都回避了，叫設(shè)上筵席來，和嚴嵩、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相與其飲。嚴嵩的心上，終覺有些局促不安，及見世宗帝談笑自若，心早寬了一半，便也開懷暢飲。
這一桌酒宴，直吃到三更多天，世宗帝才起身，嚴嵩親自執(zhí)燈相送。世宗帝只叫小內(nèi)監(jiān)掌燈，拿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在后相隨。兩人不知世宗帝的用意，很高興地陪侍著，一路進了皇城，到得乾清門口，值班侍衛(wèi)跪列接駕，世宗帝突然沉下臉兒，喝令把鄢懋卿、羅龍文兩個拿下。鄢懋卿和羅龍文齊聲說道：“嚴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細，實是冤枉的?！笔雷诘劾湫Φ溃骸澳銈儍扇思韧撇恢?，為什么也坐在那里？為什么不預(yù)為告發(fā)？”說得兩人啞口無言，低頭就縛。因為世宗帝這時已知羅龍文和鄢懋卿是嚴嵩的黨羽，深慮自己走后，他們?nèi)齼蓛傻厝硕嗪蒙塘?，致弄出了大事來，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羅龍文帶走，使嚴嵩勢孤，不至生變。當下侍衛(wèi)縛了羅、鄢兩人。世宗帝又下諭，派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軍兩百人，連夜去逮捕嚴嵩父子，校尉等領(lǐng)了旨意，飛也似地去了。
做書的趁這個空兒，把嚴嵩家的小皇帝來敘述一下。那做小皇帝的嚴鵠，是嚴嵩的幼孫，也是世蕃的兒子。世蕃有三個兒子，大的嚴鴻，次的嚴鶴，最幼的就是做小皇帝的嚴鵠。嚴鵠下地，門前有白鶴往來飛鳴嚴嵩以為瑞征，心里十分歡喜。
又嘗替嚴鵠推命，一班術(shù)士都說他有九五的福分，將來必登大寶。嚴嵩聽了，嘗拈髯自笑道：“光嚴氏的門庭，想不到在孺子身上。”嚴鵠到十二三歲，已然自命不凡，口口聲聲稱孤道寡，以是家里的人，概呼他為小皇帝。嚴嵩見他孫兒志向很高，就替他制起冕冠龍服，辟了一間密室，作為上朝的金鑾殿。又去雇了十幾名男女童子，充做小太監(jiān)和小宮人。
嚴嵩每日領(lǐng)了愛孫，到密室中來坐殿上朝。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幾個無恥的小人，要討嚴嵩的好，甚至一般的俯伏稱臣，三呼萬歲。嚴鵠年紀雖小，居然做些皇帝的架子，引得嚴嵩和歐陽氏等都大笑起來。嚴嵩天天同嚴鵠在密室中做皇帝，他這樣鬧著，外面人是不知道的，就是家中婢仆人等，也不許他們進密室去。那天卻天網(wǎng)恢恢，歐陽氏領(lǐng)了她媳婦進來，忘了把密室門帶上。又因嚴嵩在密室中，仆人們乘間都去躲懶，由世宗帝直闖進來，一個也不曾去通報，恰好世宗帝逢個正著。
嚴嵩謂這個孫兒光耀門楣，不料幾乎因他而滅門，只做了幾年的關(guān)門皇帝。
那時嚴嵩送世宗走后，世蕃從外面回來。嚴嵩把世宗闖入密室，瞧破機關(guān)的話講了一遍，還說皇上很是寬容，倒反加一番的安慰。世蕃見說，頓足說道：“糟了！
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連這點進出也不曉得么？他這安慰你，明明是不懷好意。
他身在咱們家中，恐一時激變，不得不暫為忍耐，又將好言安了你的心，使你不疑，他就借此脫身。你怎么會放他走的？你想皇上是個心多猜忌的人，他肯輕輕放過你么？“嚴嵩聽了世蕃的話，驚的目瞪口呆，半晌說道：”還有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送皇上回宮去的，待他兩個回來，再探消息吧?！笆擂舐暤溃骸蹦阏嬖谀抢镒鰤簦钲?、羅兩人相送，是調(diào)開你的羽翼，羅、鄢兩人此刻怕已在獄中了，還能回來咧！再過一會，眼見得緹騎到了?！皣泪悦Φ溃骸笨捎惺裁礃佑嬢^？“世蕃道：”咱們手無寸鐵，只好束手待擒，再別謀良策吧！否則靠幾個家將和他去廝斗，橫豎不中用的，轉(zhuǎn)落了謀逆的痕跡。現(xiàn)在不加抗拒，只推在小孩子身上，倒還可以強辯一下哩。只怪我不在家，不然斷不會放他走的?！罢f猶未了，門外吶喊一聲，如狼似虎的校尉，早率領(lǐng)禁卒趕到，把嚴嵩闔門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連同嚴嵩父子，并嚴鴻、嚴鵠等一并捆綁起來。只有一個嚴鶴，被他預(yù)先逃走了。
第二天早朝，眾臣紛紛上章彈劾嚴嵩父子。鄒應(yīng)龍主張將嚴嵩抄家。世宗帝準奏，即命應(yīng)龍辦理。鄒應(yīng)龍奉諭，帶同錦衣校尉，把嚴嵩家產(chǎn)概行檢點一過，錄登冊籍，備呈皇上圣覽。
總計嚴府庫中，金銀不算外，珍珠寶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類，正不知其數(shù)。應(yīng)龍忙忙碌碌的，足足抄查半個多月，才算理清，自去復(fù)旨。
那時世宗帝把嚴嵩父子，親加訊鞫。嚴世蕃賣官鬻爵，私通大盜，被廷臣查著了實據(jù)，世蕃無從抵賴，只得承認了。嚴嵩卻沒有別的贓證，只不過縱子為非的罪惡。于是由世宗帝提筆親判：嚴嵩褫職，世蕃交結(jié)海盜，賄賂公行，遷戍邊地。還有那鄢懋卿、羅龍文、王廣及世蕃的兒子嚴鴻、嚴鵠，當然也和世蕃同遷戍所，家產(chǎn)一例抄沒。世宗帝處置嚴氏父子的罪名，也算輕極了，廷臣竊竊私議，很是憤憤不平。
當世宗帝提訊嚴嵩時，見他家屬中有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世宗帝看在眼里，私囑內(nèi)監(jiān)榮光，去把那美人暗自送進宮中。到了晚上，世宗帝便往杏花軒來瞧那美人，見她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態(tài)婀娜，容光煥發(fā)，果然生得艷麗如仙。世宗帝看了不覺意亂神迷，微笑著向那美人詢問姓名。那美人一頭行禮，口里稱著罪女，自言是嚴嵩的女兒月英。當夜世宗帝在杏花軒中召幸那嚴月英，雖說是極盡歡娛，但那月英終覺不高興。世宗帝再三地詰詢她。月英垂著珠淚，要求世宗帝額外開恩，把嚴嵩從輕發(fā)落，世宗帝點頭允許了。那月英才眉開眼笑，不似那天氣愁容苦臉了。嚴嵩得這一路后援，那罪就此輕了一半。誰知嚴世蕃偏不爭氣，和羅龍文等竟闖出一樁大禍來。要知世蕃闖的什么禍，且聽下回分解。
世宗帝益覺疑心，正在惱怒的當兒，忽見瑜妃姍姍地來了。
世宗帝看她云鬢蓬松，玉容帶著紅霞，嬌喘吁吁的，似急迫中受了驚恐的樣子兒。瑜妃見了世宗帝，行過了禮，徐徐地說道：“臣妾嫌宮中塵濁，方才到玉雪軒去清靜一會兒，卻不知不覺睡著了。聽得內(nèi)侍來報知，忙忙地趕來，致勞陛下久待了?！?br />
世宗帝見說，也不去和她辯駁，只點點頭，是夜就宿在宜春宮中。自后，世宗帝對于這位號稱仙女的瑜妃，不免也有些疑心起來。光陰如箭，又是秋盡冬初，江上芙蓉，開來朵朵。御苑中芙蓉花，是西林的異種，有紅白紫三色。每到芙蓉開放的時候，世宗帝便和嬪妃們飲酒對花，相與談笑。吃得高興時，還和嬪妃吟詩聯(lián)句，做些半通不通的歪詩，也算為好花點綴。那天世宗帝飲罷，帶醉往那涵春宮去了?！ ∵@涵春宮的嬪人，就是從前的萍兒。哪里曉得這天晚上的涵春宮里，忽然鬧起什么鬼來，內(nèi)侍宮人逃得一個也不剩。世宗帝見他們這樣的膽小，只得出了涵春宮，重行回到宜春宮來。這時宜春宮的宮侍、內(nèi)監(jiān)都已睡在黑甜鄉(xiāng)里，萬萬想不到世宗帝會臨幸的。當下世宗帝走進宜春宮門，見閨門半掩著，推將入去，里面只燃著一枝綠燭，光景很是黯淡。
世宗帝知道瑜妃已經(jīng)睡了，便故意咳嗽了一聲，把榻上瑜妃驚醒。只見繡幔中似有兩人的影兒，世宗帝隨手揭開幔帳瞧時，這一瞧大家都呆了。原來瑜妃同著趙文華兩人一絲不掛地挨在榻上發(fā)怔，正在上不得下不來，進退維谷的當兒，恰好世宗帝揭開幔帳來。瑜妃嚇得只是索索地抖著，趙文華也不覺驚得和木雞一般了。世宗帝心里十分大怒，便放下了幔帳，憤地向繡龍椅上一坐，只一言不發(fā)。等瑜妃和趙文華穿好了衣服，走下榻來，跪在世宗帝面前不住地叩頭求恕。世宗帝冷笑了一聲，霍地立起身兒，竟自出去了。
趙文華知道這事不妙，逃又逃不了，兩人相對著，除了痛哭之外真是一籌莫展。
過了一會，果然見兩名太監(jiān)進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似沙鷹拖雞般地，將文華一把拉了便走。這時的瑜妃，已哭得和淚人兒一般，正不知自己是怎樣了局。但這個瑜妃，就是陶仲文去找來的女仙洪紫清，怎會和趙文華鬼鬼祟祟地干出那樣的勾當來呢？原來瑜妃便是從前和柳如眉相戀的洪姨娘。那時趙文華瞧破了他們的情形，暗地里飭人將柳如眉殺死在道上?！ ∷麣⒘肆缑贾螅緛硪惨押橄婺锪私Y(jié)的，不知怎樣，他想利用起湘娘來。
私賄通了羽土陶仲文，拿湘娘更名為洪紫清，只說是城西的仙人，把湘娘獻進宮去。
世宗帝是個好色的君王，管她是真女仙假女仙，當夜就臨幸了，冊封她為瑜妃。
那瑜妃感念文華不殺之恩，在世宗前替他吹噓，說什么文華身具仙骨，可令他求禱仙丹。世宗帝方寵信瑜妃，自然聽從，于是把趙文華宣進宮來，命他留居御苑。
趙文華得了這樣一個機會，當然和瑜妃藕斷絲連的，少不得要舊調(diào)重奏起來。那天世宗帝見宮侍和小內(nèi)監(jiān)在繡榻上鬧玩，正是瑜妃和文華在朵云軒私敘的時候。及至宮人悄悄地去報知，瑜妃慌忙趕來，已被世宗帝瞧出了形跡，心上早已疑云陣陣了。
事有湊巧，世宗帝從涵春宮回來，趙文華和瑜妃真是做夢也想不到的。
其實世宗帝把趙文華親自勘訊一過，將這些隱情一齊吐露了出來。瑜妃進的元性純紅丹，也是趙文華教給她的春藥方兒，并不是仙丹，這樣一來，連那個素號神仙，為世宗所崇信的道士陶仲文，也一并弄到西洋鏡拆穿了。世宗帝不由地憤怒萬分，立刻將趙文華和陶仲文下獄。一面把鳩酒賜給瑜妃。那瑜妃到了這時，諒也逃不出這重難關(guān)的了，只得痛哭了一場，端起鳩酒來一飲而盡，過了一刻，毒就發(fā)作起來，七孔鮮血直流，一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兩腳一挺，在地上滾了幾滾，已嗚呼哀哉了。瑜妃死后，趙文華在獄中聽得這個消息，知道自己一定不免的了。當下央了一個和嚴嵩最親近的五鄢懋卿，再三地向嚴嵩求情認不是。終算嚴老兒念前日舊情，替文華從中斡旋。把個怒氣勃勃的世宗帝，居然氣恨消了一半，只拿趙文華判了個遷戍的罪名。這道諭下去，看是趙文華要遠戍千里，實在他并不到什么戍所，暗中去賄通逮解的人，在路上將趙文華放走。
文華便是星夜悄悄地回來，收拾了金珠細軟等物，把姬妾大半遣散了，只帶了兩名最寵幸的愛姬，潛回他的原籍，享福去了。
那時剛正不阿的海瑞已做到了吏部主事。他見嚴嵩父子朋比作奸，眼中哪里看得過。就和御史楊繼盛聯(lián)名疏劾嚴嵩。世宗帝讀了奏牘，以有幾句話說，似乎是譏著自己，不覺大怒起來。嚴嵩倒不去追究，轉(zhuǎn)把楊繼盛與海瑞詔逮下獄。都御史鄒應(yīng)龍心上氣憤不過，也上了一本，說嚴嵩陰有不臣之心，家中的室宇都蓋著朱檐黃瓦，和皇宮一樣。世宗帝是器重鄒應(yīng)龍的，常常贊他的忠勤。這時看了他的奏章，心下不免有些疑惑，想要微服出宮，臨幸嚴嵩的私第，借此去看看真假。
哪里曉得宮中的內(nèi)侍已將這個消息秘密傳給嚴嵩，嚇得嚴嵩走投無路，連夜雇了匠人打廳堂上的雕龍鑿去，黃瓦朱門一齊涂黑了。室中的許多陳設(shè)都搬到內(nèi)堂密室里，外舍草草地擺了些屏風(fēng)桌椅之類，什么古玩金珠，概行潛藏起來。明朝的功臣家中，大門本來朱漆的，還是太祖高皇帝所賜。自嚴嵩怕皇帝疑他，把朱戶改為黑門，都下的大臣私第統(tǒng)更了黑色了。自后官吏的宅第和百姓家沒什么區(qū)別了。得到世宗帝幸嚴嵩的私第，見閹室統(tǒng)是黑色，無所謂黃瓦朱檐，還當鄒應(yīng)龍是有意陷害嚴嵩，反而越信任嚴嵩了。世宗帝既倚嚴嵩為左右手，朝廷大事多任嚴嵩去辦理，世宗帝不過略略咨詢罷了。又不時到嚴嵩的私第中去和嚴嵩飲酒對弈，往往深夜才行回宮，由嚴嵩親自掌著紗燈，送世宗帝還西苑。這是常有的事，君臣相習(xí)，也沒有什么猜嫌的了。
一天的黃昏，世宗帝忽然想起了冷宮里幽居的徐翠琴來，命內(nèi)侍去宣召。不一刻翠琴經(jīng)內(nèi)侍宣到。世宗帝恐她暗藏兇器，著老宮人向翠琴的身上一搜，搜出了程萬里的情書和翠琴的回信。世宗帝讀了一遍，只點點頭，令將翠琴仍禁在冷宮里去。
誰知過了幾天，內(nèi)監(jiān)來報：翠琴失蹤了。世宗聽說，令內(nèi)侍們四處查詢，連御河荷塘魚池水亭中都打撈過了，終沒有翠琴的影蹤。世宗帝很是詫異，還親自去驗看一會，見宮門深扃，窗戶高峻。翠琴如要躍下來，除了跌死之外，沒有別法可想的。
顯見得宮監(jiān)侍女，有放走的嫌疑。于是把看守宮禁的內(nèi)侍兩名，宮女六名一并交給總管太監(jiān)?！ 】偣芴O(jiān)便親加拷問，宮監(jiān)們死也不肯承認?？偣芴O(jiān)只得回奏世宗。世宗帝驀然記起憲宗帝時也有嬪妃失蹤的事，或者本領(lǐng)高強的人進宮來盜去的。當下立召武宗時的護駕舊臣前來詢問。其時護駕官李龍、侍衛(wèi)官鄭亙、右都督王蔚云、蒙古衛(wèi)官愛育黎、殿前指揮馬剛峰、將軍楊少華等一班人多已死了，只各人的兒子襲著爵，也有在外郡做武官的，也有不做官的，他們后輩對于那時的舊事，一點也不曉得的。后來被內(nèi)監(jiān)查出一個人來，想讀者也還記得，你道是誰？就是正德帝時女護衛(wèi)江飛曼。她還住在京中，年紀已有五十多歲了。世宗帝知道她嘗赴南昌，盜過一回劉妃，技藝是很好的。由內(nèi)監(jiān)將江飛曼召來，世宗帝令她在禁宮里查勘了一轉(zhuǎn)。
飛曼也瞧不出什么形跡，只說有本領(lǐng)的人，似那宮墻那般高度，可以越得過的。世宗帝叫她面試。飛曼就顯出少年時的身手，兩腳在地上一頓，輕輕地一聳，早巳飛上宮墻了。看得宮監(jiān)們都咋舌不置。世宗帝才相信那翠琴確是被人盜去了。隨即賞了江飛曼，飛曼謝恩退去。
世宗帝因翠琴失蹤的緣故，心里老大的不高興，又值嚴嵩請的病假，世宗帝就了便服，往嚴嵩的私第中去。到了相府面前，世宗帝是走慣的了，家人不及去通報，任他自己進去。因世宗帝怕外間招搖，聲稱和嚴嵩是舊交，家人們都不知道他是皇帝。這天世宗帝帶了兩名小內(nèi)監(jiān)，直入嚴嵩的府中。一路走將進去，到了二堂還不曾遇見什么人。世宗帝便望嚴嵩的書齋中走來。見齋中也是靜悄悄的，連書童也不見一個。世宗帝方要令小內(nèi)監(jiān)去通知內(nèi)室，回頭瞧見書齋后面，一扇角門兒開著。
這個角門從來不開的，平日把書齋櫥掩著，世宗帝還是第一次看見咧。
再向角門內(nèi)看時，里面一個小小的天井，正中是一座小亭，也一般有廳堂軒榭，建造得十分精致。什么雕梁畫棟、碧瓦朱檐，望進去儼然是座小皇宮。世宗帝尋思道：“鄒應(yīng)龍謂嚴嵩私第中蓋著黃瓦，或者就指這個所在，倒不曾曉得究竟的，何不進去察勘一會兒？便能知道虛實了。”主意已定，叫兩名小監(jiān)跟在后面，世宗帝自己在前，慢慢地踱將進去。到得那個小廳上，但見左右列著石獅、石象，都不過和黃犬似的大小。廳的四周，白石雕欄，云磚砌階，鐫著獅虎等紋。堂中是紫檀的桌椅、玉鼎金爐，擺設(shè)異常的講究。世宗帝看了，埋頭自語道：“怪不得人家說他私宅猶若皇宮了。”又見壁上的名人書畫極多，書畫上的署中，不是義兒就是弟子，大半是六部九卿。世宗帝暗暗記在心上。游過了外廳，走進去是第二進的后廳，卻是珠簾雙垂，里面的笑語聲雜沓，聽上去十分熱鬧。
世宗帝跨上臺階，掀起珠簾，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那座后廳上，正中設(shè)著龍案寶座。座上高高地坐著一個冕冠袞龍袍的小皇帝，御爐內(nèi)香煙縹緲，案旁列著繡衣大帽的小侍衛(wèi)。寶座背后，六名綠衣太監(jiān)，也不過十三四歲。還有兩個女童，張著曲柄黃蓋侍立。嚴嵩和他的妻子歐陽氏及尚書鄢懋卿、翰林王廣、侍郎羅龍文等，雁行兒列坐在案旁。殿前卻是玉階丹陛、金碧輝煌，那種堂皇的氣象，活像一個小朝廷。這時嚴嵩和他的家人萬不料世宗帝會突然走進來，鄢懋卿眼快，慌忙起身俯伏在地。嚇得嚴嵩手忙腳亂，率領(lǐng)著一群妻女都來跪接，口里連稱死罪。世宗帝這時也弄得怔了半晌，忽然想到自己身在虎穴，恐怕激變，便故意裝出沒事的一般，微笑著把嚴嵩扶起，命羅龍文、鄢懋卿、王廣并嚴嵩的妻女，都令起身賜坐。嚴嵩面上惶愧的形狀自不消說得了。還有龍案上那個小皇帝和侍衛(wèi)、宮人，兀是呆呆地在那里發(fā)怔。經(jīng)嚴嵩把他們喝下來，叫小皇帝也對著世宗帝磕頭。
嚴嵩在旁戰(zhàn)顫顫地稟道：“這是愚臣的幼孫嚴鵠，居家無狀，真是該死。”世宗帝不待他說畢，忙笑說道：“小孩子們鬧玩玩，做得什么真來。卿是朕的股肱，這點小事何必放在心上?！闭f罷吩咐嚴鵠起身，去換了衣服。又回顧嚴嵩道：“卿乃朕的老臣，素知卿是忠心的，但恐被廷臣諫官知道，未免就要蜚言四起了。以后卿不要使小孩們這樣鬧玩，免得被人指摘，起君臣間的嫌疑?！边@一片話，說得嚴嵩真是感激涕零，跪著再三地叩頭拜謝。世宗帝命嚴嵩的家人們都回避了，叫設(shè)上筵席來，和嚴嵩、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相與其飲。嚴嵩的心上，終覺有些局促不安，及見世宗帝談笑自若，心早寬了一半，便也開懷暢飲。
這一桌酒宴，直吃到三更多天，世宗帝才起身，嚴嵩親自執(zhí)燈相送。世宗帝只叫小內(nèi)監(jiān)掌燈，拿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在后相隨。兩人不知世宗帝的用意，很高興地陪侍著，一路進了皇城，到得乾清門口，值班侍衛(wèi)跪列接駕，世宗帝突然沉下臉兒，喝令把鄢懋卿、羅龍文兩個拿下。鄢懋卿和羅龍文齊聲說道：“嚴嵩不法，臣等不悉底細，實是冤枉的?！笔雷诘劾湫Φ溃骸澳銈儍扇思韧撇恢?，為什么也坐在那里？為什么不預(yù)為告發(fā)？”說得兩人啞口無言，低頭就縛。因為世宗帝這時已知羅龍文和鄢懋卿是嚴嵩的黨羽，深慮自己走后，他們?nèi)齼蓛傻厝硕嗪蒙塘?，致弄出了大事來，所以先把鄱懋卿和羅龍文帶走，使嚴嵩勢孤，不至生變。當下侍衛(wèi)縛了羅、鄢兩人。世宗帝又下諭，派錦衣校尉十二名，率禁軍兩百人，連夜去逮捕嚴嵩父子，校尉等領(lǐng)了旨意，飛也似地去了。
做書的趁這個空兒，把嚴嵩家的小皇帝來敘述一下。那做小皇帝的嚴鵠，是嚴嵩的幼孫，也是世蕃的兒子。世蕃有三個兒子，大的嚴鴻，次的嚴鶴，最幼的就是做小皇帝的嚴鵠。嚴鵠下地，門前有白鶴往來飛鳴嚴嵩以為瑞征，心里十分歡喜。
又嘗替嚴鵠推命，一班術(shù)士都說他有九五的福分，將來必登大寶。嚴嵩聽了，嘗拈髯自笑道：“光嚴氏的門庭，想不到在孺子身上。”嚴鵠到十二三歲，已然自命不凡，口口聲聲稱孤道寡，以是家里的人，概呼他為小皇帝。嚴嵩見他孫兒志向很高，就替他制起冕冠龍服，辟了一間密室，作為上朝的金鑾殿。又去雇了十幾名男女童子，充做小太監(jiān)和小宮人。
嚴嵩每日領(lǐng)了愛孫，到密室中來坐殿上朝。鄢懋卿、羅龍文、王廣等幾個無恥的小人，要討嚴嵩的好，甚至一般的俯伏稱臣，三呼萬歲。嚴鵠年紀雖小，居然做些皇帝的架子，引得嚴嵩和歐陽氏等都大笑起來。嚴嵩天天同嚴鵠在密室中做皇帝，他這樣鬧著，外面人是不知道的，就是家中婢仆人等，也不許他們進密室去。那天卻天網(wǎng)恢恢，歐陽氏領(lǐng)了她媳婦進來，忘了把密室門帶上。又因嚴嵩在密室中，仆人們乘間都去躲懶，由世宗帝直闖進來，一個也不曾去通報，恰好世宗帝逢個正著。
嚴嵩謂這個孫兒光耀門楣，不料幾乎因他而滅門，只做了幾年的關(guān)門皇帝。
那時嚴嵩送世宗走后，世蕃從外面回來。嚴嵩把世宗闖入密室，瞧破機關(guān)的話講了一遍，還說皇上很是寬容，倒反加一番的安慰。世蕃見說，頓足說道：“糟了！
糟了！你做了一世的官，連這點進出也不曉得么？他這安慰你，明明是不懷好意。
他身在咱們家中，恐一時激變，不得不暫為忍耐，又將好言安了你的心，使你不疑，他就借此脫身。你怎么會放他走的？你想皇上是個心多猜忌的人，他肯輕輕放過你么？“嚴嵩聽了世蕃的話，驚的目瞪口呆，半晌說道：”還有鄢懋卿和羅龍文兩人，送皇上回宮去的，待他兩個回來，再探消息吧?！笆擂舐暤溃骸蹦阏嬖谀抢镒鰤簦钲?、羅兩人相送，是調(diào)開你的羽翼，羅、鄢兩人此刻怕已在獄中了，還能回來咧！再過一會，眼見得緹騎到了?！皣泪悦Φ溃骸笨捎惺裁礃佑嬢^？“世蕃道：”咱們手無寸鐵，只好束手待擒，再別謀良策吧！否則靠幾個家將和他去廝斗，橫豎不中用的，轉(zhuǎn)落了謀逆的痕跡。現(xiàn)在不加抗拒，只推在小孩子身上，倒還可以強辯一下哩。只怪我不在家，不然斷不會放他走的?！罢f猶未了，門外吶喊一聲，如狼似虎的校尉，早率領(lǐng)禁卒趕到，把嚴嵩闔門大小家口一百三十三人，連同嚴嵩父子，并嚴鴻、嚴鵠等一并捆綁起來。只有一個嚴鶴，被他預(yù)先逃走了。
第二天早朝，眾臣紛紛上章彈劾嚴嵩父子。鄒應(yīng)龍主張將嚴嵩抄家。世宗帝準奏，即命應(yīng)龍辦理。鄒應(yīng)龍奉諭，帶同錦衣校尉，把嚴嵩家產(chǎn)概行檢點一過，錄登冊籍，備呈皇上圣覽。
總計嚴府庫中，金銀不算外，珍珠寶石、羊脂玉器、白璧珍玩之類，正不知其數(shù)。應(yīng)龍忙忙碌碌的，足足抄查半個多月，才算理清，自去復(fù)旨。
那時世宗帝把嚴嵩父子，親加訊鞫。嚴世蕃賣官鬻爵，私通大盜，被廷臣查著了實據(jù)，世蕃無從抵賴，只得承認了。嚴嵩卻沒有別的贓證，只不過縱子為非的罪惡。于是由世宗帝提筆親判：嚴嵩褫職，世蕃交結(jié)海盜，賄賂公行，遷戍邊地。還有那鄢懋卿、羅龍文、王廣及世蕃的兒子嚴鴻、嚴鵠，當然也和世蕃同遷戍所，家產(chǎn)一例抄沒。世宗帝處置嚴氏父子的罪名，也算輕極了，廷臣竊竊私議，很是憤憤不平。
當世宗帝提訊嚴嵩時，見他家屬中有一個雪膚花貌的美人，盈盈地跪在丹墀下面。世宗帝看在眼里，私囑內(nèi)監(jiān)榮光，去把那美人暗自送進宮中。到了晚上，世宗帝便往杏花軒來瞧那美人，見她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態(tài)婀娜，容光煥發(fā)，果然生得艷麗如仙。世宗帝看了不覺意亂神迷，微笑著向那美人詢問姓名。那美人一頭行禮，口里稱著罪女，自言是嚴嵩的女兒月英。當夜世宗帝在杏花軒中召幸那嚴月英，雖說是極盡歡娛，但那月英終覺不高興。世宗帝再三地詰詢她。月英垂著珠淚，要求世宗帝額外開恩，把嚴嵩從輕發(fā)落，世宗帝點頭允許了。那月英才眉開眼笑，不似那天氣愁容苦臉了。嚴嵩得這一路后援，那罪就此輕了一半。誰知嚴世蕃偏不爭氣，和羅龍文等竟闖出一樁大禍來。要知世蕃闖的什么禍，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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