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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回 武雅仙訂盟洪殿撰 章幼卿于歸張觀察

青樓夢 作者:清·俞達(dá)


話說挹香自從二十四日同拜林進京會試,先在保和殿覆試,卻考了一等三名,拜林亦列前茅。到了會試正場,正欲打點掄元,誰知路上受了些風(fēng)寒,竟生起病來。握挹香本來功名心澹泊,如今覆過了試,也算交代了,便告病回吳。拜林命家人們留心一切,河梁送別,挹香駕舟而歸。拜林依舊在京考試。吾且不提。

且說挹香一路上就地延醫(yī),服了幾劑風(fēng)寒藥,漸漸復(fù)原。二十一日,舟抵吳中,登岸回家,稟知父母。鐵山道:“功名遲速是有其時,不可強求也?!敝匦绿嫠恿酸t(yī)生,服了些補藥,到了二月朔,挹香強健如初。

是日太氣溫和,出外閑步,迤邐而行,已至武雅仙家。進門不見雅仙,心中疑甚,入內(nèi)遇假母,詢其故。假母道:“自從老爺會試去后,臘月底來了一個洪大人,榜名勻金,卻是新科狀元,他從學(xué)憲任上回來,要娶一個絕色姬人到京作伴。見了我家雅仙女兒,十分情摯,彼此傾忱,愿出白銀千兩。老身要他了二千兩,他說甚么:‘如此美人,不要說二千兩,就是四千兩也不為貴。但我此時因看他淪落花前,十分不忍,我本欲納一姬人,故而與你商量。一千兩銀子,我也不算你女兒的身價,無非償你數(shù)年撫養(yǎng)之意。你既不允,也就罷了?!煤笪乙膊环旁谛?。敦知停了三日,洪大人命家人來傳語道,‘大人今日動身,特來邀你們小姐一別。我想他們?nèi)绱酥?,又不好故拂其情,只得命女兒到碼頭上去。誰知去了良久,家人又來傳語道,‘你們小姐,大人帶往京中去了,白銀千兩即便送來,不食前言,特來告爾?!鞭谙愕溃骸坝羞@等事么?”假母道:“老身一聞此信,連忙趕至碼頭,已是人舟俱杳,無計可施,只得回來。如今老爺要會女兒,沒有仙術(shù)恐不能再見他了?!?

挹香聽了,便道:“雅仙妹妹竟去了么?”說著大哭??蘖艘换兀值溃骸傲T了,罷了!雅仙妹妹得了護花鈴,我也心安了?!奔倌赣滞谙愕窖畔煞恐?。坐了半晌,心中更加凄楚。只見庭前花木如常,“雅仙妹有志從良,芳姿莫晤,倘今日尚在,他又要與我談今論古,飲酒吟詩。如今鳳去臺空,我金某其將何以為情耶?”想到此,不覺滄然淚下,乃向案頭拈了一枝筆,題詩一首于壁上云:

  藍(lán)橋曾憶謁云英,才得相逢心便傾。
  此日桃花人面杳,頓教漁父觸離情。

挹香寫完,讀了一遍,淚流滿面。假母殷勤勸慰,挹香又坐半晌而別。

信步而行,己至千將坊,便往章幼卿家。幼卿接進道:“為什么京中已回來了?”挹香含淚道:“都是進了京,以至如此?!闭f著,不覺掉下淚來。幼卿見了如此光景,心中十分不解,便道:“我問你京中幾時回來,為什么不會試呢?”挹香便將害病之事告訴了幼卿。幼卿道:“今日君來卻也巧甚,我正有言欲告于君,為何你先向別人垂淚?”挹香揩了眼淚道:“總歸書生福薄,艷福無常。我蒙你們眾姐妹相愛相憐,亦是前生之福,奈何不能久聚,令人惆悵頓生。前者愛芳妹東國從良,我已心中不樂,乃不料如今又是……”挹香說著,不覺哽咽流淚。幼卿見他如此,疑他知道而來,便問道:“莫非你已知其事了么?”挹香道:“我初不知道,至今日方知。”說著,便坐在榻上涔涔淚下。幼卿又想道:“不知為著何人,還是為我?”便問道:“香弟弟,你為著何人這般惆悵?”挹香道:“你想為著何人?”幼卿道:“莫非為著我么?”說著,便坐在挹香身邊,拿手帕兒替他拭淚。挹香道:“姊妹又沒有甚么離情訴我,我有甚么惆悵?”幼卿只道挹香怪他,忙分辨道:“你也才得到來,我正欲告你,你自己先在那里自悲自切,叫我也不能進言,為甚么倒怪起我來?”挹香道:“怪你甚么,就是你不說.我也知道的??倸w我金挹香福薄就是了?!庇浊涞溃骸跋愕苡抟?。君不聞人生于天地間,為須眉者必期顯親揚名,為巾幗者亦望芳流千古。即如我等誤謫風(fēng)塵,青春辜負(fù),就是有志從良,你也不好怪人怨己的。況你雖知大略,底細(xì)未明,先是一番哭泣,使我十分凄測,要說底細(xì)也說不出了?!鞭谙愕溃骸拔乙衙髅靼装?,怎見不知底細(xì)?”幼卿道:“你問過何人而知底細(xì)?”挹香道:“雅仙妹妹假母向我細(xì)說,難道還不知底細(xì)么?”幼卿道:“雅仙妹妹家假母雖則知之,他究竟不曉從中底細(xì)。”挹香道:“如此說來,姊姊得明底細(xì),倒要請教?!?

幼卿道“這個人雖是初交,倒也情厚。溫文秀雅,卓識多聞,動作行為,不像負(fù)心之輩。雖則蒙君相待,辱愛有加,然久逗花前,亦非了局。如今遇此機會,亦可為天假奇緣,你也不可這般悲切。況君之姊妹交尚多,花晨月夕,仍可尋歡,亦何必形惻惻凄凄之色?!闭f罷,不覺下淚。挹香道:“姊姊所言,其人既是多情,日后不至辜負(fù),我也可放心了。所悲者月地花天少了一美人作伴,你想可悲不可悲,可恨不可恨!”挹香說罷,淚珠兒撲簌簌流個不住。幼卿道:“君言誠是,我豈忍與你分離,但此事出于無奈,望君寬懷。”挹香聽了道:“若說姊姊他日與我分別,我更加要悲切了。”幼卿道:“但是吉期在邇,后日就要于歸,所以今日為君告之?!鞭谙愕溃骸版㈡?,你又來了。你說知其底細(xì),真真謬極了。他還是去年歲底去的,甚么后日不后日,可是你弄錯了?”幼卿聽了,便問道:“你說何人?”挹香道:“你說何人?”幼卿道:“你說何人?”挹香道:“我說的是武雅仙妹妹。你說的何人?”幼卿哭道:“我說的就是我自己?!?

挹香聽了這話,不覺大哭道:“為何姊姊你也要去了?那人是何等樣人,有福與姊姊作伴?”幼卿道:“此人姓張,筮仕云南,羈身滬瀆。近因奉催軍需,小憩金閶。到了我處,蒙他青眼相看,愿訂偕老。觀其風(fēng)雅志誠,似乎可托。是以托人探聽了幾日,訂于后日成嘉耦禮,共續(xù)鸞盟。第不過與君相聚多年。未忍遽焉分別。惟望君勿念葑菲,妾心亦慰?!毖杂櫆I落如珠。挹香亦揮淚道:“我與姊姊多年心契,正圖相聚,怎說要棄我而去,得毋增我把袂牽襟之感耶?雖姊姊梅將迨吉,青春不可再負(fù),但不知張君筮仕滇池是何官職?籍貫何方?可是鐘情之輩?不要僅貪姊姊之色美,兼瞰姊姊之金多,到日后終身無靠,依然為棄舊憐新者,那時姊姊入此室處,既不能越其范圍,又不能別籌良策,致遭妒花風(fēng)雨狂暴相催,我金挹香詎能偕往保護芳卿?凡人性情不測,設(shè)一二欺凌姊姊,我金某不知猶可,倘若知之,我將何以為情耶?望姊姊細(xì)心防備,后日要去,我也不好強留姊姊的。”說著又哭。幼卿道:“你的言語誠為金玉,但愚姊久溷風(fēng)塵,早有從良意,苦無可意人。這個張家公子乃是白門望族,職為觀察,一切情形,愚姊已為探聽,大約不至誤訂,君請勿憂?!鞭谙愕溃骸凹灠组T,是南京人了。但南京人是不善者多,咸以刁詐成風(fēng),奸謀為念,世俗有‘南京拐子”之諺,姊姊更宜慎之?!庇浊湫Φ溃骸稗谙?,你木愚了。世俗之言,豈可作證?”挹香道:“姐姐慧眼,自然善能擇人,亦何須我言之喋喋?!?

二人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挹香因幼卿歸期在邇,不忍分離,那夕就在幼卿家剪燭談心,共陳衷曲。正所謂:

  世上萬般愁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后日,挹香復(fù)至幼卿家。挹香謂幼卿道:“卿今去矣,仆之思慕何時能已。卿去后務(wù)望諸事留神,我金某是‘從此蕭郎是路人’,不能再為卿護了。今日姐姐于歸,我也不敢以俗物贈奩,聊賦《催妝》數(shù)什,日后姐姐言念鄙人,不妨對此俚詞一唱,亦如與我見也。”說著袖中取出詩箋,遞與幼卿。幼卿和淚展開一看,見上寫:   愿遂求凰竟賦歸,惜花蝴蝶尚依依。
  鯫生恨未生雙翼,常伴卿卿作對飛。

其二
  謝卻歌衫舞扇緣,韶華不再負(fù)年年。
  宓妃豈肯常居洛,有客鐘情解惜憐。

其三

  卿去離懷客獨癡,百年嘉禮趁良時。
  從今香國狂應(yīng)減,人面桃花系我思。 其四

  驪歌一曲作催妝,卿意儂情兩不忘。
  從此蝶蜂休問信,名花今已嫁東皇。 幼卿看罷道:“蒙惠佳章,銘心拜領(lǐng)。所囑一切,我已知道,不要說了。若再說時,使人更加凄楚了?!北阆蛏磉吔庀乱粋€羊脂玉龍?,遞與挹香道:“愚姐無以為贈,這玉佩乃我平素心愛,今日贈君,寸心聊表,君其納之?!鞭谙懵犃T,心如刀割一般,含淚接了道:“蒙貺佳珍,多謝姐姐。仆當(dāng)佩之于身,以表不忘之意。但是他日見物懷人,又要多增惆悵?!庇浊渎犃?,搖搖手道:“不要說了,我心碎矣。”挹香亦語不成聲,二人無非淚眼相看而已。俄而張家彩輿臨門,挹香無可奈何,與幼卿抱頭大哭一場,幼卿方才上轎排踏,由干將坊往曹家巷而去。挹香追至門前,眼脧脧的猶是探望,直至轎子轉(zhuǎn)了彎看不見了,方才回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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