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時危豺虎勢縱橫，衽席有刀兵。唯有青溪白石，逍遙暫寄余生。笑是癡兒，情膻玉鉉，渴想金莖。自詫神龍得水，俄然走狗遭烹。右調《朝中措》
國勢顛危，有手段的該出來支傾抵墜，沒手段便該隱姓全身。若貪一時功名出來，上有弱主，不可不扶；下有奸雄，不可不抑。扶弱主，抑奸雄，這是騎虎之勢，家國所關；不扶弱主、抑奸雄，這是狗茍之徒，名節(jié)所系。我若顧名節(jié)，又全身家，這便是一代偉人。若要全名節(jié)，卻破了國家，倒不如一隱為高。 元文都、盧楚，也只是富貴之流，不是甚撥亂之才。當日因宇文化及來招降李密，也只待收漁人之利。到后來李密破走了化及，他以李密為可倚仗之人。況他又與別人不同，原是隋室世臣，或者肯實心匡扶隋室有之。但是東都先有個王世充在，他不惟與李密累次征戰(zhàn)成仇，他見隋主幼弱，元文都一干盡是庸才，他已懷了王莽、曹操肚腸。李密若來，若是他果真實要扶隋家，王世充便做不事來。若是他懷有異心，不知鹿死誰手。所以甚是不欲，累累與元文都相爭，道他把朝廷官爵與賊。又道：“元文都輩刀筆吏，觀其勢必為李密所擒。我軍士與李密久戰(zhàn)，殺其父兄子弟，今來必遭屠戮?！奔啦肯?。元文都與盧楚等計議：“若不除得世充，必為阻隔；不若待他進朝將來殺了，然后召李密入都?！边@事是段達、皇甫無逸、趙長文、郭文懿六個同議的。這段達是個老奸巨猾，想道：“王世充是個武夫，累次征戰(zhàn)，爪牙頗多。元文都眾人，皆是文墨之儒，怕算他不過，那時同遭他殺害。不若吃兩家酒水，可以兩全無害?！鼻那闹鰪堉緦⒋耸聢蟮酵跏莱涓?。王世充大驚，忙聚部曲。人齊已是三更，要先進宮中去，挾了皇泰主，征討元文都一干，去攻含嘉門。
元文都已是入見皇泰主，奉他在乾陽殿，傳旨差宿衛(wèi)將官把守各門。又差三個將官———跋野網、費躍、田□，與他相戰(zhàn)。世充部下是江淮善戰(zhàn)之士，跋野網見了，先自投降。這兩個將官力戰(zhàn)，敵他不過。元文都也知事了不來，帶了宿衛(wèi)兵馬，要來夾攻。長秋監(jiān)段諭，段達之弟，故意藏過鎖鑰，使他不能出兵。及至元文都出不得玄武門，要出太陽門，天色已明，王世充人馬愈集，已打破了太陽門，直至興教門，拿著盧楚，亂刀剁了。此時宿衛(wèi)兵士見不是頭，都各逃走。世充如入無人之境，又在紫薇宮門首攻打?；侍┲鞑顑缺O(jiān)登樓問他為何領兵犯闕？世充只得下馬道：“為元文都、盧楚結連李密，謀獻東都，先欲殺臣，臣不得已起兵。愿得文都肝心?！被鹿倩貜?，皇泰主也沒主意。段達道：“世充部下百戰(zhàn)之余，若使破了宮門，玉石不辨。不若把元納言送去，令他罷兵?！痹亩嫉溃骸俺既舫?，陛下夕亡，陛下還作主?！倍芜_道：“元納言自身作事，自己承當。忠臣不怕死，做你一身不著，免得滿宮流血?！苯兴扌l(wèi)將軍黃挑枝拿了，送與世充。元文都倒也慷慨，道：“罷罷！我為國也不惜一身。只你這老賊賣友黨奸，妒賢誤國，料你也不得令終?！毕虻钕逻盗藥讉€頭而去?；侍┲骺戳?，不覺兩淚交流。拿到興教門，也照盧楚例，一頓刀斧砍做肉餅。只為：
制奸無奇謀，反為奸人制。
誰憐金紫客，屠戮如犬豕。
皇甫無逸知事不諧，也不顧家眷，單身匹馬，砍門逃向西京去了。趙長文躲在家中，郭文懿逃在友人家，都搜出斬了。元、盧兩家道是首謀，子侄都死。段達又傳旨令世充進見。世充不肯，直待宿衛(wèi)的人，都換了他部下，自殿門排至乾陽殿，都是他部曲，才進來相見?；侍┲饕裁銖娯熕麅删?，道：“擅相誅戮，曾不奏聞，豈為臣之道？公逞其強力，敢及我乎？”世充假意拜伏流涕道：“臣受先皇厚恩，粉骨難報。文都等包藏禍心，暗召李密以危社稷，嗔臣不從，欲相屠戮。臣迫于救死，不及奏聞。若有異心，違背陛下，天地日月，實所鑒臨，使臣闔門殄滅，無有遺種。”段達道：“王公忠臣，天日可表，陛下勿疑。”皇泰主免他的罪，授他為左仆射，總督內外諸軍事。正是：
為忠為詐懵難分，卻向蛟龍借雨云。
從此飛騰誰與制，笑伊垂拱只孤君。
世充自居了尚書省，兄世惲為內史令，其兄弟子侄世偉、行烈、行李、君度、玄應、玄恕，或典禁兵，或參機務，皇泰主左右前后，都是世充私人?；侍┲髦挥袀€垂拱仰成?？傊亩嫉葻o才，本意要驅除權奸，不量力不審勢，反為所制，身死家滅，大權盡歸了奸雄，一片為國之心，反做了誤國之事?！ 〕侵邢鞯嚼蠲苘娭?，李密因要入朝，已到溫縣地方。前時出哨的拿了一個隋朝國子祭酒徐文遠，李密曾從他受業(yè)，仍舊以師禮尊他。這老子卻正言作色道：“老夫既蒙厚禮，敢不盡言。未審將軍之志，欲為伊霍，繼絕扶危，老夫遲慕，猶愿盡力。若為莽、卓，乘危邀利，則無所用老夫?！崩蠲艿溃骸白虺谐?，備位上公。冀竭愚慮，匡濟國難。”文遠道：“將軍名臣之子，失涂至此。若能不遠而復，猶不失為忠義之臣?！崩蠲茉莻€修名的，經這一番說，也有一個赤心輔國之意。聽得城中有變，世充擅權，當日在朝內主張招他的，都遭殺害，怕入朝有禍，又問徐祭酒。祭酒道：“世充也是我門人，為人殘忍褊隘。既乘此勢，必有異圖，非破世充不可入都?！币源死蠲芫屯嘶亓寺蹇凇s見一路來的：
負襁牽衣，攜男挈女。鳩形鵠面，溝壑中放轉余魂；犢鼻鶉衣，酆都內發(fā)來餓鬼。拔光草莖當青蔬，并無菜氣；狠剝樹皮熬薄粥，那見米珠。離鄉(xiāng)背井，只為性命重，便覺別離輕；泣女啼兒，難捱歲月長，卻是衣食少。這：
總是上天降禍，更兼撫馭無奇。
無計堪支歲月，故教百姓流離?！ 〖毧炊际菛|都及四方來的饑民，絡繹不絕，來洛口就食。李密在馬上看了，對賈潤甫道：“可憐這些饑民，如今歸我，他日還可備我用了，還只恐人多糧少?！睂⒓奥蹇冢芈范际敲?，都是人肩擔不起，傾潑在地的。到洛水，水面浮漾無限糠X，水底沉下米，猶如白沙。李密又道：“有此米，何愁不足以供眾人？”賈潤甫道：“這都是隋主當日逼迫百姓賣兒賣女的，堆積十余年，以為明公得眾之資。但民心無限，積貯有窮，今日米聚人來，他日米盡人散。目下有司不知愛惜，如此屑越，恐怕也是易盡之道。”
隋家辛苦事鞭笞，卻為他人聚眾資。
天道有盈還有詘，莫教暴殄盡些時。
李密連聲稱善，補潤甫做司倉參軍，著他掌管出入，卻終久自恃米多?！ ⊥跏莱湟驏|都乏食，差人來要將布帛交易。賈潤甫道：“世充乏食，天絕之也。軍民饑疲，不攻自下，不宜與之。”不知李密得此三倉，任人搬取，諸將各搬有千百石。內中長史邴元真，素性貪鄙，搬得獨多，要與交易。道：“世充有罪，其民何罪？明公王者之師，不宜為閉糴之舉?！睗櫢Φ溃骸敖袢战灰祝悄私蹇鼙?，資盜糧，明公豈可貪仁義之虛名，負飽敵之實禍?！壁娴溃骸安欢?，明公之仁名；因高索其值，明公之厚利。交易正名利兩收之策，還是交易的是?！币粫r說不該交易的少，該交易的多。李密就便應承，許他交易。一開個交易的門，卻也被王世充換上數十萬米去了。這番世充啊： 軍因餉足威風凜，人為糧多意氣增。
想得李密與宇文化及相持來，將士多疲弊。每日大行操練犒賞，要攻李密。怕是人心不從，暗地著一個心腹軍士張永通，道：“夢見一人，錦袍玉帶，自說是周公，我奉上帝玉旨，世鎮(zhèn)洛陽。李密無知，震驚神靈，我當發(fā)兵剿滅。王仆射可助我夾攻，當獲全勝?！背醮握f，王世充道他妖言，逐出。后來張永通道：“委是有夢兩次，如此分付，不敢誑言。”王世充就立起一個周公廟。自己前往祈禱。正焚香再拜，只見廟祝跳將起來，坐在神廚內，道：“王仆射！王仆射！我累次著你征討李密，助你神兵，你只不依?！蓖跏莱溥殿^道：“只鞏兵微，不能得勝。”這廟祝道：“有我神兵，如何不勝，如再違拗，定叫你一軍盡皆疫死。”王世充又連叩頭道：“不敢違拗，即便發(fā)兵。”說罷，廟祝一交跌倒。扶起問他前事，一些不知。這番不惟王世充道有神助，一城都道周公顯圣，助王仆射殺李密了。
齊國神師豈是神，故將神道誑愚人。
火牛一出全齊復，何必叨叨問假真?！ ∪诵闹挥欣蓜?，說個有神兵相助，自然鼓舞。必說不去要疫死，那個不恐懼？以此都磨拳擦掌，要出洛陽。王世充點了二萬精兵，擇日出師，旗上都打著“永通”二字。到偃師，在永濟渠南首下寨，來攻李密。
李密自聞洛城有變，道：“世充內亂未定，斷不敢出兵?！辈涣纤谋训健Ａ粝峦醪斒刈〗疖?，自己也領大兵，來到偃師，大集將士，與他計議戰(zhàn)爭之事。河東公裴仁基道：“世充此來決一死戰(zhàn)，明公只宜堅壁以拒之。末將不才，愿得精兵三萬，傍河西進，逼東都以乘其虛。倘東都破，世充糧本已失。若世充回兵相救，明公尾其后以擊之。比至東都，末將撤兵。若更出兵，更行此法，我兵甚多，分番應之力不疲；彼兵少，屢出則力敝，亦是一策。”正是：
雄兵既扼險，飛將復乘虛。
不作觸藩觝，應為游釜魚。
李密道：“此計甚妙。東都之兵恃其兵精器銳，背城借一，有不可當之鋒。但其食盡求戰(zhàn)，不能持久。我乘城固守，養(yǎng)我之威，挫他之銳，求戰(zhàn)不得，非退即潰。合力邀擊，世充之頭可致。正該如此?！眳s有單雄信道：“什則攻之，五則圍之。我兵較世充士卒多數十倍，力能制彼，豈可避之？”陳智略與樊文超道：“末將率所部歸附，正欲少著功效，不必明公大眾，智略等愿以本部馘斬世充?！崩蠲鼙阌行]主意起來，道：“眾將果有同心，想世充不足滅，東都不足平矣?！比驶溃骸懊鞴鼏栔T謀士，戰(zhàn)斷不可?！蔽横绲溃骸懊鞴云朴钗幕皝?，精銳多亡。世充乏食，志在死戰(zhàn)，還當堅壁清野以老之。俟其糧盡回軍，分兵追擊。裴柱國議是。”卻又是長史鄭{道：“魏記室文儒，不諳兵事。以眾擊寡，自然必勝，還是戰(zhàn)是?！?br />
道傍筑舍分難定，為語將軍自主張。
李密自恃兵馬眾多，又見人多要戰(zhàn)，就不聽了裴仁基、魏徵，著單雄信領馬兵一支，在偃師城北。自己督大兵在北邙山上，做犄角之勢，等待世充。
世充也選了一支精兵，悄悄渡永濟渠來，與單雄信廝戰(zhàn)。若使單雄信是個有謀，只待他渡渠時，率領馬軍，只一沖可也逼他落水。卻也犯了一個恃字，道他兵少，不足介意。不知他這支是江淮死士，上不裝盔，下不貫甲，止是扎巾紙甲，短襖麻鞋，一手團牌，一手短刀，背上幾枝鏢槍，行走如飛，卻又會滾，一渡渠蝴蝶似飛來。后邊隨的又是江淮弩手，百發(fā)百中。單雄信這廂人馬，都帶鐵甲，回轉不便，手中使是長槍。會使槍的，挑得他的牌，沾得他的身，這人就滾不進來了。不會使的，在藤牌上一搠兩搠，搠不入，牌已早滾到馬腳下來。馬轉不及，定受虧了。單雄信與副將孫長樂雖勇，也支撐不來。卻得李密又差上二員將官，是程知節(jié)、裴行儼帶了騎兵趕來策應。這兩個都是個不怕死的勇夫，一個斧、一個刀，都是一匹好馬，風也似從滾牌上亂踹，也不管弩與箭亂闖。不期箭來得密，一箭正中裴行儼面門，行儼翻斤斗落馬。好一是： 輕風飄落葉，急雨打殘花?！ |都兵見南陣上一個將官落馬，一齊來搶。這程知節(jié)也不慌不忙，略轉熊腰，伸手接住了行儼，手一扯，行儼趁勢一躍，飛上知節(jié)馬來。喜得這匹馬是好馬，便載兩人也載得，只是舉步遲了些，被東都兵圍住。惱了程知節(jié)性子，一手挽著行儼，一手舉斧亂劈，沾著的呵便鮮血迸流，碎頭折頸。好是：
一片霜來紅葉飛，半輪月墜朱霞起。
膽小的都縮退了，只有一個東都雄武校尉淳于單，倚著他有些本領，提著桿渾鐵槊，抵死追來。知節(jié)的馬慢，他的馬快，一趕趕將上來。看得清，舉得快，把渾鐵槊從知節(jié)后心攛來。自古忙者不會，會者不忙。知節(jié)只一閃，那槊已從知節(jié)肋下攛過。淳于單這一個空，倒把身軀向前一仰，待回槊時，已被知節(jié)挾住。一邊倚著手力大，定要扯回；一邊肘力大，挾住不放。正扯拽時，知節(jié)把身軀下老實一扭，響亮一聲，早把這條槊捩做兩截。淳于單拿得半截桿，急待要打去，那宣花斧卻來得快齊腰砍來，早已將淳于單肋下砍著，跌下馬來。程知節(jié)又復上一斧，早已不得活了。這便是：
壯士臨戰(zhàn)場，不死定然傷?！ ‰S從馬軍已到，奪了淳于單的馬，與裴行儼騎坐。復翻身復殺入王世充陣。東都兵望風披靡，連與單雄信、孫長樂接戰(zhàn)的，見他沖來，都各退去。程知節(jié)殺得性起，還待要殺去。奈是天晚，單雄信恐怕有失，鳴金收兵，俟次日再戰(zhàn)。這番世充折了一員驍將，李密處已重傷了兩員戰(zhàn)將，正是：
玄黃飄戰(zhàn)血，誰得獨安全?！ 】傇u：
潤甫是個謀臣，惜乎不遇其主，卒至湮沒。仁基亦是將才，若從其計，李密必不敗。
本傳原為叔寶，而就中潤甫、知節(jié)、士信，凡其友人，各為拈一事。所與賢，則叔寶更賢。是借客形主，非以客掩主，觀者應能得之。
時危豺虎勢縱橫，衽席有刀兵。唯有青溪白石，逍遙暫寄余生。笑是癡兒，情膻玉鉉，渴想金莖。自詫神龍得水，俄然走狗遭烹。右調《朝中措》
國勢顛危，有手段的該出來支傾抵墜，沒手段便該隱姓全身。若貪一時功名出來，上有弱主，不可不扶；下有奸雄，不可不抑。扶弱主，抑奸雄，這是騎虎之勢，家國所關；不扶弱主、抑奸雄，這是狗茍之徒，名節(jié)所系。我若顧名節(jié)，又全身家，這便是一代偉人。若要全名節(jié)，卻破了國家，倒不如一隱為高。 元文都、盧楚，也只是富貴之流，不是甚撥亂之才。當日因宇文化及來招降李密，也只待收漁人之利。到后來李密破走了化及，他以李密為可倚仗之人。況他又與別人不同，原是隋室世臣，或者肯實心匡扶隋室有之。但是東都先有個王世充在，他不惟與李密累次征戰(zhàn)成仇，他見隋主幼弱，元文都一干盡是庸才，他已懷了王莽、曹操肚腸。李密若來，若是他果真實要扶隋家，王世充便做不事來。若是他懷有異心，不知鹿死誰手。所以甚是不欲，累累與元文都相爭，道他把朝廷官爵與賊。又道：“元文都輩刀筆吏，觀其勢必為李密所擒。我軍士與李密久戰(zhàn)，殺其父兄子弟，今來必遭屠戮?！奔啦肯?。元文都與盧楚等計議：“若不除得世充，必為阻隔；不若待他進朝將來殺了，然后召李密入都?！边@事是段達、皇甫無逸、趙長文、郭文懿六個同議的。這段達是個老奸巨猾，想道：“王世充是個武夫，累次征戰(zhàn)，爪牙頗多。元文都眾人，皆是文墨之儒，怕算他不過，那時同遭他殺害。不若吃兩家酒水，可以兩全無害?！鼻那闹鰪堉緦⒋耸聢蟮酵跏莱涓?。王世充大驚，忙聚部曲。人齊已是三更，要先進宮中去，挾了皇泰主，征討元文都一干，去攻含嘉門。
元文都已是入見皇泰主，奉他在乾陽殿，傳旨差宿衛(wèi)將官把守各門。又差三個將官———跋野網、費躍、田□，與他相戰(zhàn)。世充部下是江淮善戰(zhàn)之士，跋野網見了，先自投降。這兩個將官力戰(zhàn)，敵他不過。元文都也知事了不來，帶了宿衛(wèi)兵馬，要來夾攻。長秋監(jiān)段諭，段達之弟，故意藏過鎖鑰，使他不能出兵。及至元文都出不得玄武門，要出太陽門，天色已明，王世充人馬愈集，已打破了太陽門，直至興教門，拿著盧楚，亂刀剁了。此時宿衛(wèi)兵士見不是頭，都各逃走。世充如入無人之境，又在紫薇宮門首攻打?；侍┲鞑顑缺O(jiān)登樓問他為何領兵犯闕？世充只得下馬道：“為元文都、盧楚結連李密，謀獻東都，先欲殺臣，臣不得已起兵。愿得文都肝心?！被鹿倩貜?，皇泰主也沒主意。段達道：“世充部下百戰(zhàn)之余，若使破了宮門，玉石不辨。不若把元納言送去，令他罷兵?！痹亩嫉溃骸俺既舫?，陛下夕亡，陛下還作主?！倍芜_道：“元納言自身作事，自己承當。忠臣不怕死，做你一身不著，免得滿宮流血?！苯兴扌l(wèi)將軍黃挑枝拿了，送與世充。元文都倒也慷慨，道：“罷罷！我為國也不惜一身。只你這老賊賣友黨奸，妒賢誤國，料你也不得令終?！毕虻钕逻盗藥讉€頭而去?；侍┲骺戳?，不覺兩淚交流。拿到興教門，也照盧楚例，一頓刀斧砍做肉餅。只為：
制奸無奇謀，反為奸人制。
誰憐金紫客，屠戮如犬豕。
皇甫無逸知事不諧，也不顧家眷，單身匹馬，砍門逃向西京去了。趙長文躲在家中，郭文懿逃在友人家，都搜出斬了。元、盧兩家道是首謀，子侄都死。段達又傳旨令世充進見。世充不肯，直待宿衛(wèi)的人，都換了他部下，自殿門排至乾陽殿，都是他部曲，才進來相見?；侍┲饕裁銖娯熕麅删?，道：“擅相誅戮，曾不奏聞，豈為臣之道？公逞其強力，敢及我乎？”世充假意拜伏流涕道：“臣受先皇厚恩，粉骨難報。文都等包藏禍心，暗召李密以危社稷，嗔臣不從，欲相屠戮。臣迫于救死，不及奏聞。若有異心，違背陛下，天地日月，實所鑒臨，使臣闔門殄滅，無有遺種。”段達道：“王公忠臣，天日可表，陛下勿疑。”皇泰主免他的罪，授他為左仆射，總督內外諸軍事。正是：
為忠為詐懵難分，卻向蛟龍借雨云。
從此飛騰誰與制，笑伊垂拱只孤君。
世充自居了尚書省，兄世惲為內史令，其兄弟子侄世偉、行烈、行李、君度、玄應、玄恕，或典禁兵，或參機務，皇泰主左右前后，都是世充私人?；侍┲髦挥袀€垂拱仰成?？傊亩嫉葻o才，本意要驅除權奸，不量力不審勢，反為所制，身死家滅，大權盡歸了奸雄，一片為國之心，反做了誤國之事?！ 〕侵邢鞯嚼蠲苘娭?，李密因要入朝，已到溫縣地方。前時出哨的拿了一個隋朝國子祭酒徐文遠，李密曾從他受業(yè)，仍舊以師禮尊他。這老子卻正言作色道：“老夫既蒙厚禮，敢不盡言。未審將軍之志，欲為伊霍，繼絕扶危，老夫遲慕，猶愿盡力。若為莽、卓，乘危邀利，則無所用老夫?！崩蠲艿溃骸白虺谐?，備位上公。冀竭愚慮，匡濟國難。”文遠道：“將軍名臣之子，失涂至此。若能不遠而復，猶不失為忠義之臣?！崩蠲茉莻€修名的，經這一番說，也有一個赤心輔國之意。聽得城中有變，世充擅權，當日在朝內主張招他的，都遭殺害，怕入朝有禍，又問徐祭酒。祭酒道：“世充也是我門人，為人殘忍褊隘。既乘此勢，必有異圖，非破世充不可入都?！币源死蠲芫屯嘶亓寺蹇凇s見一路來的：
負襁牽衣，攜男挈女。鳩形鵠面，溝壑中放轉余魂；犢鼻鶉衣，酆都內發(fā)來餓鬼。拔光草莖當青蔬，并無菜氣；狠剝樹皮熬薄粥，那見米珠。離鄉(xiāng)背井，只為性命重，便覺別離輕；泣女啼兒，難捱歲月長，卻是衣食少。這：
總是上天降禍，更兼撫馭無奇。
無計堪支歲月，故教百姓流離?！ 〖毧炊际菛|都及四方來的饑民，絡繹不絕，來洛口就食。李密在馬上看了，對賈潤甫道：“可憐這些饑民，如今歸我，他日還可備我用了，還只恐人多糧少?！睂⒓奥蹇冢芈范际敲?，都是人肩擔不起，傾潑在地的。到洛水，水面浮漾無限糠X，水底沉下米，猶如白沙。李密又道：“有此米，何愁不足以供眾人？”賈潤甫道：“這都是隋主當日逼迫百姓賣兒賣女的，堆積十余年，以為明公得眾之資。但民心無限，積貯有窮，今日米聚人來，他日米盡人散。目下有司不知愛惜，如此屑越，恐怕也是易盡之道。”
隋家辛苦事鞭笞，卻為他人聚眾資。
天道有盈還有詘，莫教暴殄盡些時。
李密連聲稱善，補潤甫做司倉參軍，著他掌管出入，卻終久自恃米多?！ ⊥跏莱湟驏|都乏食，差人來要將布帛交易。賈潤甫道：“世充乏食，天絕之也。軍民饑疲，不攻自下，不宜與之。”不知李密得此三倉，任人搬取，諸將各搬有千百石。內中長史邴元真，素性貪鄙，搬得獨多，要與交易。道：“世充有罪，其民何罪？明公王者之師，不宜為閉糴之舉?！睗櫢Φ溃骸敖袢战灰祝悄私蹇鼙?，資盜糧，明公豈可貪仁義之虛名，負飽敵之實禍?！壁娴溃骸安欢?，明公之仁名；因高索其值，明公之厚利。交易正名利兩收之策，還是交易的是?！币粫r說不該交易的少，該交易的多。李密就便應承，許他交易。一開個交易的門，卻也被王世充換上數十萬米去了。這番世充啊： 軍因餉足威風凜，人為糧多意氣增。
想得李密與宇文化及相持來，將士多疲弊。每日大行操練犒賞，要攻李密。怕是人心不從，暗地著一個心腹軍士張永通，道：“夢見一人，錦袍玉帶，自說是周公，我奉上帝玉旨，世鎮(zhèn)洛陽。李密無知，震驚神靈，我當發(fā)兵剿滅。王仆射可助我夾攻，當獲全勝?！背醮握f，王世充道他妖言，逐出。后來張永通道：“委是有夢兩次，如此分付，不敢誑言。”王世充就立起一個周公廟。自己前往祈禱。正焚香再拜，只見廟祝跳將起來，坐在神廚內，道：“王仆射！王仆射！我累次著你征討李密，助你神兵，你只不依?！蓖跏莱溥殿^道：“只鞏兵微，不能得勝。”這廟祝道：“有我神兵，如何不勝，如再違拗，定叫你一軍盡皆疫死。”王世充又連叩頭道：“不敢違拗，即便發(fā)兵。”說罷，廟祝一交跌倒。扶起問他前事，一些不知。這番不惟王世充道有神助，一城都道周公顯圣，助王仆射殺李密了。
齊國神師豈是神，故將神道誑愚人。
火牛一出全齊復，何必叨叨問假真?！ ∪诵闹挥欣蓜?，說個有神兵相助，自然鼓舞。必說不去要疫死，那個不恐懼？以此都磨拳擦掌，要出洛陽。王世充點了二萬精兵，擇日出師，旗上都打著“永通”二字。到偃師，在永濟渠南首下寨，來攻李密。
李密自聞洛城有變，道：“世充內亂未定，斷不敢出兵?！辈涣纤谋训健Ａ粝峦醪斒刈〗疖?，自己也領大兵，來到偃師，大集將士，與他計議戰(zhàn)爭之事。河東公裴仁基道：“世充此來決一死戰(zhàn)，明公只宜堅壁以拒之。末將不才，愿得精兵三萬，傍河西進，逼東都以乘其虛。倘東都破，世充糧本已失。若世充回兵相救，明公尾其后以擊之。比至東都，末將撤兵。若更出兵，更行此法，我兵甚多，分番應之力不疲；彼兵少，屢出則力敝，亦是一策。”正是：
雄兵既扼險，飛將復乘虛。
不作觸藩觝，應為游釜魚。
李密道：“此計甚妙。東都之兵恃其兵精器銳，背城借一，有不可當之鋒。但其食盡求戰(zhàn)，不能持久。我乘城固守，養(yǎng)我之威，挫他之銳，求戰(zhàn)不得，非退即潰。合力邀擊，世充之頭可致。正該如此?！眳s有單雄信道：“什則攻之，五則圍之。我兵較世充士卒多數十倍，力能制彼，豈可避之？”陳智略與樊文超道：“末將率所部歸附，正欲少著功效，不必明公大眾，智略等愿以本部馘斬世充?！崩蠲鼙阌行]主意起來，道：“眾將果有同心，想世充不足滅，東都不足平矣?！比驶溃骸懊鞴鼏栔T謀士，戰(zhàn)斷不可?！蔽横绲溃骸懊鞴云朴钗幕皝?，精銳多亡。世充乏食，志在死戰(zhàn)，還當堅壁清野以老之。俟其糧盡回軍，分兵追擊。裴柱國議是。”卻又是長史鄭{道：“魏記室文儒，不諳兵事。以眾擊寡，自然必勝，還是戰(zhàn)是?！?br />
道傍筑舍分難定，為語將軍自主張。
李密自恃兵馬眾多，又見人多要戰(zhàn)，就不聽了裴仁基、魏徵，著單雄信領馬兵一支，在偃師城北。自己督大兵在北邙山上，做犄角之勢，等待世充。
世充也選了一支精兵，悄悄渡永濟渠來，與單雄信廝戰(zhàn)。若使單雄信是個有謀，只待他渡渠時，率領馬軍，只一沖可也逼他落水。卻也犯了一個恃字，道他兵少，不足介意。不知他這支是江淮死士，上不裝盔，下不貫甲，止是扎巾紙甲，短襖麻鞋，一手團牌，一手短刀，背上幾枝鏢槍，行走如飛，卻又會滾，一渡渠蝴蝶似飛來。后邊隨的又是江淮弩手，百發(fā)百中。單雄信這廂人馬，都帶鐵甲，回轉不便，手中使是長槍。會使槍的，挑得他的牌，沾得他的身，這人就滾不進來了。不會使的，在藤牌上一搠兩搠，搠不入，牌已早滾到馬腳下來。馬轉不及，定受虧了。單雄信與副將孫長樂雖勇，也支撐不來。卻得李密又差上二員將官，是程知節(jié)、裴行儼帶了騎兵趕來策應。這兩個都是個不怕死的勇夫，一個斧、一個刀，都是一匹好馬，風也似從滾牌上亂踹，也不管弩與箭亂闖。不期箭來得密，一箭正中裴行儼面門，行儼翻斤斗落馬。好一是： 輕風飄落葉，急雨打殘花?！ |都兵見南陣上一個將官落馬，一齊來搶。這程知節(jié)也不慌不忙，略轉熊腰，伸手接住了行儼，手一扯，行儼趁勢一躍，飛上知節(jié)馬來。喜得這匹馬是好馬，便載兩人也載得，只是舉步遲了些，被東都兵圍住。惱了程知節(jié)性子，一手挽著行儼，一手舉斧亂劈，沾著的呵便鮮血迸流，碎頭折頸。好是：
一片霜來紅葉飛，半輪月墜朱霞起。
膽小的都縮退了，只有一個東都雄武校尉淳于單，倚著他有些本領，提著桿渾鐵槊，抵死追來。知節(jié)的馬慢，他的馬快，一趕趕將上來。看得清，舉得快，把渾鐵槊從知節(jié)后心攛來。自古忙者不會，會者不忙。知節(jié)只一閃，那槊已從知節(jié)肋下攛過。淳于單這一個空，倒把身軀向前一仰，待回槊時，已被知節(jié)挾住。一邊倚著手力大，定要扯回；一邊肘力大，挾住不放。正扯拽時，知節(jié)把身軀下老實一扭，響亮一聲，早把這條槊捩做兩截。淳于單拿得半截桿，急待要打去，那宣花斧卻來得快齊腰砍來，早已將淳于單肋下砍著，跌下馬來。程知節(jié)又復上一斧，早已不得活了。這便是：
壯士臨戰(zhàn)場，不死定然傷?！ ‰S從馬軍已到，奪了淳于單的馬，與裴行儼騎坐。復翻身復殺入王世充陣。東都兵望風披靡，連與單雄信、孫長樂接戰(zhàn)的，見他沖來，都各退去。程知節(jié)殺得性起，還待要殺去。奈是天晚，單雄信恐怕有失，鳴金收兵，俟次日再戰(zhàn)。這番世充折了一員驍將，李密處已重傷了兩員戰(zhàn)將，正是：
玄黃飄戰(zhàn)血，誰得獨安全?！ 】傇u：
潤甫是個謀臣，惜乎不遇其主，卒至湮沒。仁基亦是將才，若從其計，李密必不敗。
本傳原為叔寶，而就中潤甫、知節(jié)、士信，凡其友人，各為拈一事。所與賢，則叔寶更賢。是借客形主，非以客掩主，觀者應能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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