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晨鐘,春花秋月何時了。七顛八倒,往事知多少。
昨日今朝,鏡里容顏老。千年調(diào),一場談笑,幾個人知道。右調(diào)《點(diǎn)絳唇》
世俗無端事未了。骨內(nèi)相殘,引得兵戈到。山妖木魅增多少。吞聲野老遠(yuǎn)何道。
英才特起人方曉。讀盡兵書,南北奔馳老。結(jié)得同心功業(yè)杳,十年血戰(zhàn)非渺小。右調(diào)《蝶戀花》
詩曰:
百歲光陰似水流,千年訂策為誰憂。兒孫自有兒孫福,莫于兒孫作馬牛。
馬力牛筋為子孫,龍爭虎斗鬧乾坤。戰(zhàn)塵摩擦英雄世,殺氣薰蒸日月昏。
千載幾人傳后代,百年誰主調(diào)征魂??酌魅魰云渲幸?,高臥南陽緊閉門。
你道此詞為何而說?那當(dāng)年三國時,晉武帝司馬炎,受魏禪稱帝,滅吳取漢,傳位于孝惠帝司馬衷,惠帝傳位懷帝,懷帝傳位愍帝,斯時天下紛紛然,其時之民生物力,盡已憊矣。唐山人有詩一首,嘆那西晉之事,詩云:
戰(zhàn)血年來久未干,山精石怪暗中看。
愍懷無策空垂淚,劉石多才竟不難。
江左風(fēng)流稱謝相,疆場武藝有孫安。
只今回憶當(dāng)年事,月落空潭夜影寒。
話說當(dāng)時晉世祖武帝太康年間,潞安州有一座發(fā)鳩山,方圓數(shù)百馀里,奇峰插天,林木郁茂,凡珍禽怪獸、山妖石精之類,往往聚跡其中。山之東南有一石壁,名翠微壁。壁下有一所古庵,名為惠女庵,卻是西漢時所建,年深月久,剝落殆盡。只有庵之后帶,不常有妖神魔怪,盤踞出沒,庵址幸不致于塌損。原來那石壁高并青云,因得日月精華之氣,故彩色射人,不嘗聞里面有仙樂之音,每每放出霞光萬丈,黑夜如同白晝。忽然一日,風(fēng)雨大作,霹靂震動山谷。云中閃閃。落下冰雹,猶如滾珠,甚是驚人。少間,風(fēng)息雨止,只見豁喇一聲,竟似天崩地裂之狀,霎時間那石壁裂開,內(nèi)中走出一個美貌女子來,那石壁依舊閉合。你看這女子如何模樣?但見:
云髻低垂,秋波斜轉(zhuǎn),口似朱敷,臉?biāo)品圩痢6沸⌒U之細(xì)腰,移潘妃之蓮步。
彩衣繡服,依稀群玉山頭;玉潤珠含,確是蓬萊仙子。羅浮之素女無光,江畔之仙姝不讓。
正是:穹蒼欲救黎民厄,預(yù)降仙真往下塵。
那女子原是上界一位織錦仙女,因惰于織錦,偶有思凡之念,玉帝察知,故將他降于塵世??制涿詤s前因,故不受生于凡胎,而乃幻出于石壁。只見那女子坐在一塊石上,凝神定性,若有所思,立起身來,又走向石壁之外,四顧徘徊。望下一看,心中大喜,就拜謝了天地,又對石壁拜謝了,那知也就忘卻自己根由。即取個名姓,姓石名珠,因在石壁中走出,又因天雨如珠,故即以此為姓名也。
那石珠取了姓名,心下卻自想道:吾今既生人世,也要做些事業(yè),今安身之處尚無,如何是好!心中躊躇一會,想了一想,再往下看了一看,說道:“有了,那個惠女庵,諒來是個女庵,我今就到那里安身。山中樵采,亦可立命,再修心養(yǎng)性起來,后邊或有好處,未可知也。”即時算計(jì)停當(dāng),便嫋嫋娜娜,一步步的走下山來。再走到庵邊,轉(zhuǎn)過前面,走進(jìn)后帶。只見里面椅床桌凳,傢伙什物,各色俱備。又不見一個人影,石珠滿心歡喜。
再走入一間密室中,只見里面井無一物,止有一個蒲團(tuán),放在中間。石珠想道:看來此庵年代已久。無人居住。為何傢伙什物件件端正,這里又有這一個蒲團(tuán),莫非天賜于我的?不然,或是什么神怪在此居住之所,也不可知。不要管他,我竟占住了,且看有何人來爭執(zhí)。想罷,轉(zhuǎn)出后門,來至前邊,將所有什物逐一看了一看。只見一口石櫥,卻又作怪,現(xiàn)放著許多時新果品,石珠一發(fā)歡喜,遂去取出幾個紅桃來吃了,依舊將門關(guān)上,轉(zhuǎn)到后面蒲團(tuán)上過了一夜。到明日,竟自出門,尋山問水,逍遙了一日,到夜間,復(fù)歸庵中。
自此石珠正在庵中居住,自覺快話,更且不見有人來爭占,一發(fā)信以為天賜的樂境。連過了一月有馀,石珠忽然想道:人身難得,時光易過。我今既生人世,還恐此身不能長久,必須修真了道,得過長生不老之方,方不負(fù)天地賜我此庵之意(側(cè)批:才見大靈悟,不負(fù)天意),況后房現(xiàn)放著個蒲團(tuán),必是天意要我修真,我如今只管在外閑行,有何益處?說罷,就將門閉上,竟至密室,將蒲團(tuán)鋪好,凝神定氣,端坐其上。正是:
女子尚識修真性,何事男兒徒妄為。
石珠閉目定神,坐了有一個多時,忽然一陣狂風(fēng),半天中一聲響亮,卻像起個霹靂的一般。石珠吃了一驚,開眼一看,只見一個半老不老的人,飄巾大袖,圓眼長髯,立于面前。石珠不慌不忙,立起身來,與他相見,問其來意。那人道:“在下姓吳名禮,祖居此山,這庵是我別居。今日此來,一則為妹妹謫于人世,特來探看;一則來看望此庵,就交與妹妹居住,后日習(xí)成武藝,便好輔佐神霄,共成大事?!笔榈溃骸澳膫€神霄,又如何共成大事?”吳禮道:“未可泄漏,后日自知?!北阆蛐渲腥〕鲆痪硖鞎鴣?,遞與石珠道:“妹妹但熟看此書,他年自有妙用?!笔椴恢涔?,只得接了他書。正欲開口再問,吳禮旋身幾轉(zhuǎn),一陣狂風(fēng),化作一道金光,裊裊上騰,倏忽不見。
石珠且驚且喜,說道:“我從不曾與他相會,他如何就認(rèn)得我,竟稱我為妹妹,竟將此庵交付與我?又與我一卷書,且說輔神霄爭取江山,其中必有一定氣數(shù),分明來歷,不可不信?!彼鞂⑵褕F(tuán)打疊一邊,端正幾案,焚起好香,望空拜了四拜道:“弟子愚下,蒙天不棄,賜愚書冊,異日有用此書,方謝天恩不淺。”禱罷又拜,輕輕地將書打開,仔細(xì)看了一看,第一卷都是些符箓,與那呼兵遣將之術(shù);第二卷都是些偷營劫寨、排陣安軍之法;下卷卻是許多人的名姓,都未曾相識者。石珠暗暗歡喜,遂將中卷與下卷謹(jǐn)謹(jǐn)藏好,只將上卷仔細(xì)觀玩,朝夕演習(xí)。約習(xí)了百日光景,件件已是心領(lǐng)神會,飛騰變化,無不如意。
一日,石珠要去拜訪吳禮,謝他借庵、授書之義,且商將來大事。只見山門外半云半霧,又來兩個異人:一個是道人打扮,手執(zhí)一根鐵如意;一個是道姑打扮,背負(fù)寶劍,手執(zhí)拂塵。兩個到了庵前,竟入里面。石珠上前相見,詢其名姓。那道人打扮的說道:“小子姓侯,別號有方。”指著那道姑說道:“此位是貧道的表妹,叫做袁玉鑾。奉吳真人之命,來與姐姐作伴,望乞見留。”石珠見說,心下想道:吾在此孤單獨(dú)自,得他們相伴,極是妙事。但房宇狹小,如何能容得他二人?況他又是個道人,殊覺不便,畢竟不留他為是。正躊躇間,侯有方早已知道,笑了笑說道:“姐姐莫非為臥房狹小,不便相留么?這有何難,憑著我二人之力,管取不日就有一所大廳堂居住便了。”石珠見說著心事,不敢再卻,只得任他住下。當(dāng)夜侯有方就在廚下歇宿,袁玉鑾卻與石珠在后房同宿。
到了三更之后,石珠睡夢中只聽得雷聲隱隱,恰像庵門外有萬馬奔騰之勢。石珠驚醒轉(zhuǎn)來,去摸那袁玉鑾,已不知去向。心下驚疑不定,悄悄的披衣而起,捻著土遁,遁出庵門,遠(yuǎn)遠(yuǎn)的張看。此一驚真?zhèn)€不小,真是:
巧奪天工施造化,不煩人力建樓臺。
你道是為何?只見那半空間,來來往往,都是些奇形鬼怪之物。也有青面的,也有紅須的,也有獨(dú)角的,也有三眼的,都在那里運(yùn)水搬泥,尋磚覓瓦,拖木的拖木,扛石的扛石,或鋸解的,或斧鑿的,忙得了不得。侯有方與袁玉鑾卻立在云端之內(nèi),左顧右指,指點(diǎn)方略。自三更初至五更,看看完成。石珠暗暗昨舌,毛發(fā)倒豎,不敢久留,依舊捻著土遁,竟入臥房睡了。
不多時,雞聲三唱,天已大明。只見袁玉鑾走至石珠臥榻前說道:“天已明了,姐姐還濃睡么?”石珠聽說,翻身坐起,披表下榻。忽然侯有方也走到面前說道:“姐姐一夜穩(wěn)睡,可知我等夜來之事么?且同去看看來?!彼焱耸椤⒃耔?,一徑走出內(nèi)房,轉(zhuǎn)過前廊,來到一箭之地。只見樓閣巍峨,亭臺聳峙,中間有一所大殿。殿后是一帶高樓,左右耳房,不計(jì)其數(shù)。殿前有大門、二門、三門,真是天造地設(shè),煥彩異常,即使真仙建造,亦無如是之速成者。有詩為證:
頃刻樓臺巍煥新,只因建造是仙人。
運(yùn)工自由鬼神助,經(jīng)始還李吳子真。
指日樓前驕鐵馬,有朝殿內(nèi)動征塵。
應(yīng)知天意多難測,會見中原血染津。
石珠看了,不覺呆了半晌,心下想道:“我昨夜看時,還都未有完成,不料今日就如是成功之速,豈非千古以來,從未有的奇怪之事。”于是隨著他二人,一層層走將入來,各處看了一會,一齊立在正殿之上。侯有方說道:“如今殿宇已成,不日當(dāng)有異人來至。我等即當(dāng)移居于此,建立旗幟,以招四方豪杰。況目今晉室將衰,中原擾攘,正吾等立功之秋也。石姐與表妹宜各努力,勿虛此生?!痹耔幍溃骸氨硇炙娚跏?,但石姐前日曾受吳真人三卷秘箓,不知曾演習(xí)否?”石珠接口道:“吳真人所授,小妹豈敢怠忘,已得習(xí)熟了,卻不知何所用之?”侯有方笑道:“既已習(xí)熟,自有用處,不必性急。”便對袁玉鑾道:“表妹可同石姐在此,我去去就來?!闭f罷,就駕起云頭,呼呼的一陣?yán)滹L(fēng),倏然不見。
袁玉鑾與石珠在堂中說了些閑談,將及有兩個時辰,忽聞得半空中有人聲說話。石珠二人抬頭一看,只見侯有方同著一個紅須道人,各拿著一個大皮箱,冉冉而至。到了堂前,各各按落云頭,走入堂前。袁玉鑾、石珠即忙上前相見,問其姓氏。侯有方道:“他姓桐,道號凌霄,就是發(fā)鳩山前人氏,因他精通道術(shù),相招而來?!闭f罷,各將皮箱打開,眾人上前一看,你道是什么東西?原來一箱是旗幟彩緞,一箱是金銀刀劍。眾人一看,歡喜無限。便將旗幟理出,內(nèi)中撿出一幅大紅繡字旗,立起長竿,豎于大門之外。將彩緞做了四人的袍服。又將金銀各處收糴糧米,置辦傢伙什物。將刀劍各人檢取一把,佩在身邊。袁玉鑾原自有佩劍不取。石珠取了一把青鋒寶劍,侯有方也取了一把紫電鎮(zhèn)魔寶劍,桐凌霄卻是一把大刀。當(dāng)下分派已定,各自去收買什物、糧米、衣服之類,不在話下。石珠又將庵中各項(xiàng)物件都搬到大殿中,安頓已了,自去演習(xí)兵法,不消細(xì)敘。
忽一日,正是暮秋天氣,但見:
滿地風(fēng)煙飛白馬,半天云雨暗青山。
蘆花颯颯點(diǎn)頭白,江上飛鴻自往還。
其時侯有方、桐凌霄都不在,止有石珠與袁玉鑾在樓上相對而坐。二人正談?wù)撻g,忽見西南方有一道紫氣,自地下而上,直沖云漢。袁玉鑾吃了一驚,對石珠道:“姐姐,你看這道紫氣之下,必有異物,將來一定是我等一流人物,不知幾時方可相敘?!?石珠道:“姐姐既知是我輩中人,又是異物,何不就去訪他同來?”袁玉鑾道:“只怕時有未可,且姑待之。”石珠道:“非也,若是時有未可,紫氣決不為我二人所見;今既見之,必當(dāng)即時相會。若是姐姐不去,小妹自去訪他。果是異人,一定要他同來。”說罷,竟不等袁玉鑾開口,一徑走下樓來,望前而去。玉鑾見他意決,更不阻他。
畢竟不知石珠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