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三桂駐師絳州，得著陳圓圓訪得的喜報，快活得忘了形，托了使人，同席閑談，要勾探圓圓的始末緣由。原來李闖大敗回京，原要把圓圓與吳襄眷屬一同斬首。這個消息，傳到圓圓耳朵里，依舊談笑自如。李闖聞知，非常驚詫，遂喊來問道：“我要殺你，你知道么？”
圓圓道：“知道的?！?
李闖道：“你難道竟不怕死么？”
圓圓道：“那是大王的恩典成全我，我還感戴不盡，如何還敢怕？只是替大王一面著想，未免有點兒不值。”
李闖道：“我殺你怎么倒又有價值？你且說出這種道理來?！?
圓圓道：“大王前回派人到山海關(guān)招降，吳將軍不是已經(jīng)降了么?！?
李闖點頭道：“不錯，已經(jīng)降了?！?
圓圓道：“后來怎么又反叛呢？”
李狗道：“那個倒不仔細(xì)，光景聽了滿洲人指使么。”
圓圓搖頭道：“韃子倒并不曾指使，吳將軍興兵，為的就為大王面前一個人?！?
李闖道：“誰呀？
敢是就為你么？”
圓圓道：“吳將軍興兵，聽說就為的是我。
現(xiàn)在大王殺了我，我果然不值什么。但恐吳將軍與大王從此結(jié)下死仇，一輩子不肯干休。大王為了我這么一個人，結(jié)著這么一個利害的仇家，豈不是不值？”
李闖道：“你的話很有道理，我不殺你了，帶你同到陜西去，你愿意不愿意？”
圓圓道：“那就是我的福氣了。但怕吳將軍為了我窮追不已，大王反又要受累?！?
李闖道：“依你便怎么樣？”
圓圓道：“為大王計算，還是把我留在京里的好，吳將軍得著了我，他心里自然歡喜。
我趁他歡喜當(dāng)兒就可以說的，他不要來追襲，這么大王就好安安穩(wěn)穩(wěn)平抵西安了?！?
李闖道：“依便依你，只是太便宜了你們?！?
圓圓道：“我也無非為大王呢。大王要是敵得過吳將軍，殺我也好，留我也好，就我總沒有不依從的。”
李闖于是把圓圓留在京里。清兵進京，馮有威幫著安民，無意之間，竟搜訪著了，就專差走報三桂。當(dāng)下那使人就揀自己知道的回稟了三桂。三桂大喜。中軍官人稟：“人馬歇息已滿三時，請伯帥發(fā)令前進?！?
三桂聽了，一聲兒不言語。中軍官站了半天，不見發(fā)落，只得彎著腰，又請一遍。三桂道：“誰叫你來催問？我是三軍的主帥，要行要止，難道自己不會發(fā)令，倒要你這中軍官費神不成？”
中軍官無端碰了一個釘子，不敢回駁，逼住身子，連應(yīng)幾個“是”，慢慢地退出帳去。三桂忽地想起一事，向帳外叫中軍回來。帳外護軍，一片聲地傳著。中軍官忙轉(zhuǎn)回來，垂手侍立，聽候發(fā)令。三桂道：“咱們沒有起馬時，攝政王原教不要追趕。現(xiàn)在賊子已過潼關(guān)，那地方險不過，眾將士辛苦了好多。時人縱不乏，馬也要歇息歇息，我想還是回京，將息幾時的好。你出去就傳我令，人兒卸甲，馬兒回首，一齊拔寨回京了。”
三桂說一聲，中軍官應(yīng)一聲“是?！?
此令一下，合營將士都有些疑心。只是主帥軍令，不敢違拗，只得收拾起行。
一到北京，安頓了軍馬，三桂穿著行裝，人謁多爾袞。多爾袞道：“正要發(fā)令召你，你倒回來了?！?
三桂問：“有何大事？多爾袞道：“史可法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三桂道：“史可法字憲之，號道鄰，祥符人氏，崇禎戊科進士，現(xiàn)官南京兵部尚書。王爺問及他，敢是他也投順我朝了么？”
多爾袞道：“投順了倒就好了。他現(xiàn)在與高宏圖、馬土英等，擁立福王朱由崧為皇帝，建元宏光，定都金陵。長江一帶以及湖廣兩粵，都聽他的號召。這件事情，你看如何處置？再不然，我耗費了這許多錢糧，勞了這許多人馬，好容易取得的錦繡江山，依舊雙手捧還朱姓子孫不成？”
三桂正欲答話，靴聲響處，內(nèi)監(jiān)報說范閣老進來。只見范文程傴樓而入，請過安，多爾袞問他有甚事干。文程彎下身子，就在靴統(tǒng)里取出一卷子紙，向多爾袞道：“回王爺，南朝派人四處散布檄文，北京城里，也散了好多張呢?！?
多爾袞道：“這是搖惑人心的勾當(dāng)，那還了得！你念給我聽聽，上面講的是什么話兒?！?
文程應(yīng)了一聲“是，”展開那紙，朗聲念道：嗚呼！故老有未經(jīng)之變，禾黍傷心，普天同不共之仇。戈矛指發(fā)，壯士白衣冠。易水精通虹日，相君素車馬，錢塘怒擊江濤。嗚呼！三月望后之報，此后盤古而蝕日月者也。昔我太祖高皇帝，手挽三辰之軸，一掃腥膻，身鐘二曜之英，雙驅(qū)誠諒，歷年二百八紀(jì)，何人不沐皇恩？傳世一十五朝，寰海盡行統(tǒng)歷。迨我皇上御宇，十有七年于茲矣。始政誅珰，獨勵震霆作鼓；頻年御敵，堿持宵旱為衣。九邊寒暑，幾警呼、庚呼、癸之嗟；萬姓啼號，時切已溺、已饑之痛。雖舉朝肉食之多鄙，而一人辰極之未遷，遽至覆甌，有何失序？嗚呼！即爾紛然造逆之輩，疇無累世休養(yǎng)之恩，乃者焰逼神京，九廟不獲安其主，腥流宮寢，先帝不得正其終，罪極海山，貫知已滿，慘深天地，誓豈共生。嗚呼！誰秉國成，詎無封事，門戶膏肓，河北賊置之不問。藩籬破壞，大將軍置若罔聞。開門納叛，皆觀軍容使者之流；賣主投降，盡宏文館學(xué)士之輩。乞歸便云有恥，徒死即系忠臣，此則卻運真遭陽九百六之爻，而凡民普值柱折維裂之會矣。安祿山以番將代漢將，帳中豬早抽刀；李希烈自汴州奔蔡州，丸內(nèi)鴆先進毒。鳳既于斬京口，剖尸之謬安逃？景亦斃于舟中，跛足之兇終盡，無強不折，有逆必誅，又況漢德猶存，周歷末過，赤眉銅馬，適開光武之中興。夷羿逢蒙，難免少康之并僇。臣子心存報主，春秋義大復(fù)仇，業(yè)賴社稷之靈，九人已推重耳。誠憤漢賊之并，六軍必出祁山。嗚呼！遷跡金人，亦下銅盤之淚；隨班舞馬，猶嘶玉升之魂。矧具須眉，且叨簪紱，身家非吾有，總屬君恩，寢食豈能安？務(wù)伸國恥，握拳透爪，氣吞一路鼙。嚙齒穿斷，聲斷五更鼓角，共灑申包胥之淚，誓焚百里視之舟。所幸澤綱張翼宗之旗。協(xié)恭在位，愿加恂禹，挾興漢之鉞，磨厲以須二三子，何患無君。金陵成尊正朔，千八國不期大會，江左賴有夷吾。莫非王士，莫非王臣，吾請敵王所愾；豈曰同袍，豈曰同澤，成歌與子同仇。聚神州赤縣之心，直窮巢穴；抒孝子忠臣之憤，殲厥渠魁。班馬葉乎北風(fēng)，旗常紀(jì)于南極。以赤子而扶神鼎，事在人為，即白衣而效前籌，君不我負(fù)。一洗攙槍晦蝕，日月重光；再開帶礪山河，朝廷不校海內(nèi)共扶正氣，神明鑒此血誠。謹(jǐn)檄。
文程念畢，又按照文義解說了一遍。多爾袞道：“專講李闖的壞話，總算沒有講著咱們，盡他去就是了。”
文程道：“‘金陵堿尊正朔，江左賴有夷吾’。這幾句話兒，就怕降順諸臣，因此生有二心呢?！?
多爾袞聽了，點頭道：“你這慮也很有道理?！?
說著，就舉目向三桂一瞧，嚇得三桂流了一背的汗，連忙搶步請了一個安，道：“王爺明鑒，微臣可不敢，微臣可不敢。”
多爾袞笑道：“長白，你是個忠孝的人，怎會干這種事情，我很信得過你，你放心就是了。”
隨道：“歸順時，我原許過你王封。一片石那回事，你的功勞也不校現(xiàn)在就封你做親王。那名號兒我一時間也想不起，崇禎封你是平西伯，現(xiàn)在就叫平西王罷。那龍封誥命，我叫范老頭寫好了，再給你罷。
”三桂跪下叩頭道：“朝廷如此恩典，叫三桂碎骨粉身，也難報答。”
謝過恩，又獻計道：“南中立君，都為關(guān)內(nèi)沒有主子的緣故。依三桂愚意，最好迎駕入關(guān)，或是另設(shè)別法，總要絕掉關(guān)內(nèi)人的巴望心思才好?！?
多爾袞道：“迎駕入關(guān)，果然是好法子。你說另設(shè)別法，這別法如何另設(shè)呢？講來?！?
三桂碰頭道：“微臣該死，不敢上陳?！?
多爾袞道：“你安著什么心思，為甚不肯講？”
三桂見多爾袞見疑，忙道：“微臣私意，王爺?shù)赂咄?，做了中國主子，中國百姓就有福氣了。?
多爾袞大笑道：“我要是愛做皇帝，也等不到這會子了”，隨道：“你路上辛苦了，家去歇歇罷！”
三桂回到家里，作合自天，好述乍詠，與陳圓圓兩個恩愛纏綿，自不必說。過了幾天，少不得替吳襄開喪受吊，車來馬去，客送賓迎，那種熱鬧情形，我也無暇去描寫它。
且說多爾袞得著南中立君消息，心下萬分不快，每日聚了多鐸、阿濟格、范文程等幾個心腹人，商議處置妙法。多鐸道：“諒幾個書癲子，于得出什么事，給我二萬精兵，江南去玩一趟，包管掃得一個也不剩?！?
多爾袞道：“咱們才到關(guān)內(nèi)，北方百姓，也未必是真心降服，兵馬一調(diào)開，怕就有意外事情。
再者李闖沒有滅掉，也是樁禍?zhǔn)??！?
范文程道：“大軍南征，闖賊定然乘虛而入。依臣愚計，不如寫封信南中去，把史可法等幾個人物，通通招安了。如果辦得到，也免得舉動刀兵。一面就聽吳三桂法子，持派專員，到奉天恭迎皇太后皇上圣駕。
”多爾袞道：“那招降信你就寫罷！”
文程應(yīng)諾，自去寫信。
多爾袞就命阿濟格為迎鑾大臣，孔有德、尚可喜為副大臣，即日起身，回盛京迎駕。此時文程招降信已經(jīng)寫好，呈與多爾袞，多爾袞令他念道：道鄰先生執(zhí)事：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
后入關(guān)破賊，得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于清班，會托其手勒平安。拳致衷緒，未審以何時得達。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yán)也。
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關(guān)內(nèi)臣民，不聞加遺一矢。
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惑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驅(qū)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成在朝列，恩禮有加。
耕市不驚，秋毫無擾。方擬秋高氣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聊兵河朔，陳師鞠旅，戳力同心，報乃君國之仇，影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茍安旦夕，弗審事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國家之撫定燕都，乃得之于闖賊，非取之于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wù)骺樦畡?，悉索敝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dāng)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據(jù)江南，坐享漁人之利，將諸情理，豈可謂平？將以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但為明朝祟耳，未嘗得罪于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伸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勍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zhuǎn)旆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dǎo)。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fù)之?dāng)?shù)，無待著龜矣。予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xì)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愛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dāng)待以虞賓，統(tǒng)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王侯上。庶不負(fù)朝廷伸義討賊，興滅繼絕之初心。至南州群彥，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列爵分土，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zhí)事實圖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筑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鑿。先生領(lǐng)袖名流，主持詭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舍從違，應(yīng)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愿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一身瞬息之榮，而重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笑。予實有厚望焉。記有之，惟善人能受盡言，敬布腹心，寧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宣意。順治元年五月日，攝政王手啟。
多爾袞聽了，并沒有說什么。文程道：“這封書信，派副將韓拱薇、參將陳萬春送去，好不好？”
多爾袞道：“誰空著就派誰去，何必問我。你瞧我忙得什么似的，阿濟格去迎駕了，轉(zhuǎn)瞬兩宮都要來了，我不要頂備預(yù)備的么？皇太后脾氣兒不很好弄，你總也知道?！?
文程應(yīng)了幾個“是，”自去派人送信不提。
多爾袞因兩宮鑾駕不日到京，派人從北京起直到山海關(guān)，所有御駕經(jīng)過各路，雇集民夫趕工填筑。大內(nèi)宮殿，被李闖擾壞的，一例興工修理，水木漆各項匠役，日夜加緊趕做。就派降臣金之俊為監(jiān)工大臣。多爾袞每日除辦了幾件軍國大事外，親往各處監(jiān)視察看，又把明朝的宮娥太監(jiān)招集攏來，派往各處承值。所有宮里頭陳設(shè)古董文玩、金銀器皿，特派專員到四方去采辦。足足忙了兩個月，大致才算全備。
這日接到塘報，曉得兩宮已經(jīng)起鑾。多爾袞又派豫親王多鐸，帶領(lǐng)八旗人馬巡察地方，按站關(guān)防。從此每天總有三五起流星探馬，報稱兩宮臨幸所至的地方。這日得報御駕離城只有三十里，多爾袞傳齊滿漢文武各官，一例穿著朝衣，出城接駕。
一到城外，遠(yuǎn)遠(yuǎn)望去，護駕軍士排列得刃斬斧截，肅著隊伍緩緩而來。軍士過完，接著便是隨駕各大臣、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人等。龍旌鳳扇各項儀仗，捧巾執(zhí)拂各職執(zhí)事太監(jiān)，一一過完，才是兩宮鑾駕。多爾袞等連忙跪下，唱名兒迎接。早有太監(jiān)傳旨平身。于是隨著鑾駕進城。欲知兩宮進京后，有何舉動，且聽下回分解。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