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泰定二妃，與燕帖木兒打了照面，一笑傳情，這時候的燕帖木兒，心癢難搔，恨不得將兩個麗姝，吞下肚去。只因眾目共睹，不便動手躡腳，沒奈何定一回神，站定身軀。待兩妃復(fù)了原處，方向泰定后道：“明日后如動身，當(dāng)備輩派兵，護(hù)送至東安州?！碧┒ê髴?yīng)著，燕帖木兒方出行宮。
是夕，竟不成寐，默默籌畫，想定了一個法兒，方才有些疲倦。朦朧片刻，便聞雞聲，當(dāng)即披衣起床，俟盥洗進(jìn)膳后，就跑入行宮。見過泰定后妃，復(fù)代為收拾行裝，連脂盝粉函等件，無不凝神檢點(diǎn)，親手安排。至料理清楚，方出來面囑親兵，教他途中伺候后妃，須格外周到，不得有誤。吩咐畢，再入宮導(dǎo)引后妃，出宮駕輿，自己亦上馬揚(yáng)鞭，送她們出城。
正啟行間，對面來了京使，不得不下馬相見。當(dāng)由京使宣詔，命他即日入朝。燕帖木兒很是懊喪，奈不好當(dāng)面直言，只得與京使敷衍數(shù)語，要他入城待著，以便偕行。
京使驅(qū)馬自入，燕帖木兒加鞭疾出，趕至泰定后妃輿旁，和顏悅色的說道：“今日后妃東去，本擬護(hù)送出境，奈大都又頒敕召回，不好遲慢，萬望此去自愛，切勿苦壞玉軀！他日相見有期，決不負(fù)言！”好一個有情有義的真男子！泰定后也即稱謝，兩妃亦從旁插口道：“王爺亦須珍攝！我姊妹二人，得仗庇護(hù)，也不忘恩！”此心已許君矣。說著，又覺得四目盈盈，淚珠欲下。燕帖木兒幾不忍舍，無如此時只好暫別，乃凄然語著道：“我去了！前途保重！”好似長亭送別。于是勒馬而回。臨別時，猶返顧去車，悵望不已，直至去車已遠(yuǎn)，才縱馬入城。
是日午后，即與京使并轡還朝，入見懷王，報明遷置后妃事，并問懷王何故立召。懷王道：“上都平定，余孽掃除，這般大功，統(tǒng)由卿一人造成，朕所深感。但朕的本意，帝位須讓與長兄，所以召卿還商，即擬遣使北迎。”燕帖木兒聞言，一時竟難置詞，句中有眼。好一歇不答懷王。懷王復(fù)道：“卿意如何？”燕帖木兒道：“自古立君，有立嫡、立長、立功三大例。以立長言，陛下應(yīng)讓位長兄；以立功言，陛下亦不妨嗣位。唐太宗喋血宮門，后世尚稱為賢君呢?！币铺诠适?，直是教懷王殺兄。懷王道：“說雖如此，然朕心終屬未安，寧可讓位朕兄，兄如不受，再作計較！”著眼在末二句。燕帖木兒道：“今歲已值隆冬，漠北嚴(yán)寒，未便行道，俟來春遣使未遲?！睉淹醯溃骸半扌诌€京師，不妨以來春為期；惟朕處遣使，應(yīng)在今冬，免得朕兄懷疑?！毖嗵緝旱溃骸暗珣{陛下裁處！”
懷王道：“社稷已安，宗廟無恙，朕與卿亦可稍圖娛樂。聞卿家只有一妃，何勿再置數(shù)人？宗室中不乏良女，由卿自擇；朕可即日詔遣?！毖嗵緝旱溃骸氨菹履畛嘉?，竟替臣想到這層，天恩高厚，何以為報？但陛下且未冊定正宮，臣何敢竟尚宗女，請陛下收回成命！”懷王道：“朕及大兄生母，尚未追尊，如何便可立后？”懷王尚知有母，較燕帖木兒心術(shù)略勝一籌。燕帖木兒道：“追尊皇妣，原是要緊，冊立皇后，亦難從緩，上承廟祀，下立母儀，兩事并重，應(yīng)請同日舉行?！睉淹跫扔屝?，何必驟立皇后，此由燕帖木兒乘隙盅君，欲立后為內(nèi)閑耳，看官莫被瞞過。懷王道：“且待來春舉行?！毖嗵緝翰磐恕?過了一日，竟由懷王下詔，賜燕帖木兒以宗女四人。燕帖木兒道：“我昨日已經(jīng)面辟，如何今日邀賜？這事卻使不得！我當(dāng)入朝固謝?！币庵幸延兴耍杂ス剔o。便命役夫整輿，甫出大門，猛聽得一陣弦管聲，由風(fēng)吹至，不禁驚訝起來。尋見有繡幰四乘，導(dǎo)以鼓樂，護(hù)以侍從，車馬雜沓，冉冉來前。不由得失聲道：“啊喲！公主等已來了，如何是好？”正說著，宣敕官已加鞭至門，下馬與燕帖木兒相見。燕帖木兒不得不斂容迎入。當(dāng)由宣敕官恭讀詔書，令燕帖木兒接旨。燕帖木兒照例跪聽，詔中無非是盛敘功勞，合頒優(yōu)賜，特遣宗女四人，侍奉巾櫛，并媵女若干名，該王毋得固辭！
燕帖木兒謝恩而起，接過詔軸，懸掛中堂，宣敕官又向他賀喜。燕帖木兒道：“這事從何說起？我已陛辭盛賜，今反命尚四公主，自問何德何能，敢邀厘降！還請公傳語折回，我即來朝面奏，斷不使公為難！”宣敕官笑道：“王爺未免太迂！圣旨豈可違得？況四位公主，已經(jīng)厘降，也不便中道折回，請王爺不必遲疑！今日系黃道良辰，即可謝恩成禮呢?！毖援?，即命侍從等導(dǎo)入繡幰，停住大廳。一面令從人治外，媵女治內(nèi)，所有鋪設(shè)等件，除太平王邸現(xiàn)成布置外，其余盡出帝賜。
太平王邸本闊大得很，從前罪犯第宅，大半撥給，京師里面，幾乎占了半城。邸中仆從如云，更兼四公主帶來的侍從，又不下千名，內(nèi)外陳設(shè)，眾擎易舉，不消一二時，即已措辦整齊。當(dāng)請燕帖木兒祭告天地，并向北闕謝恩，然后請四公主下輿，先行了君臣禮，后行了夫婦禮。此時的燕帖木兒，又驚又喜，又喜又憂，但已事到其間，無從趨避，樂得眼前受享，再作區(qū)處。夫婦禮成，又請出繼母公主察吉兒，再行子婦相見禮，然后洞房合巹。此時的太平王妃不知哪里去了。諸王百官，復(fù)陸續(xù)趨賀，綠酒紅燈，大開綺席，瓊漿玉液，盡是奇珍，說不盡的繁華，寫不完的喜慶。
到了黃昏席散，宣敕官與賀客等，俱已散去，那時燕帖木兒返入洞房，由四公主列坐相陪，霞觴對舉，綺縠生香，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況燕帖木兒本是個色中餓鬼，見這如花似玉的佳人，哪有不移篙相接？左擁右抱，解帶寬衣，夜如何其，其樂無極！設(shè)非有牛馬精神，安能當(dāng)此。
次日，復(fù)入朝面謝。退朝后，又與那四位公主，把酒言歡。方在十目調(diào)情的時候，突見侍女中有一淡裝婦人，年可花信，貌獨(dú)鮮妍，比較四位公主，色澤不同，恰另有一種的天然豐韻。當(dāng)下觸目動心，未免呆定了神，連公主等與他談話，也不暇理睬。公主等動了疑衷，殷勤動問，他自覺好笑，遂打著謊語道：“我適記起一樁國事，擬于今晚草奏，適與公主等飲酒談心，幾致忘卻，所以一經(jīng)想著，不覺馳神?！彼墓鼾R聲道：“王爺既有軍國重事，何不早說？免得以私廢公?！毖嗵緝旱溃骸安环粒⊥黹g起稿未遲?，F(xiàn)在有花有酒，不如再飲數(shù)樽?！庇谑菑?fù)同酌了一回，始命撤席。乘著酒興，別了繡闥，竟踉蹌至?xí)S，密命心腹小廝，潛召這淡裝小婦。
不一時，小廝導(dǎo)著少婦，亭亭而至。見了燕帖木兒，便上前請安。燕帖木兒命她起立，仔細(xì)瞧著，眉不畫而翠，唇不脂而紅，顏不粉而白，發(fā)不膏而黑，秀骨天成，長短合度。俗所謂本色貨。那少婦從旁偷覷，見燕帖木兒身材，長逾七尺，虎頭猿臂，燕頷豹頸，精神充滿，氣宇深沈，似乎人間男子，要算他一時無兩。婦人窺男子，較諸男子窺婦人，尤進(jìn)一層。兩下相對，脈脈含羞，又被這燕帖木兒釘住雙目，頓覺桃花面上，愈映緋紅，遂俯著首拈那腰帶。燕帖木兒乃啟口問道：“你是何處人氏？”連詢數(shù)聲，竟不見答。
燕帖木兒不禁驚訝，猛見小廝尚站著一旁，就命他退去，然后再問少婦。只見少婦顰著雙眉，嗚嗚咽咽的說道：“承蒙見問，言之可愧，妾數(shù)年前亦為命婦，今則家亡身辱，充沒官掖，隨著公主前來，尚算皇恩高厚，命該如此，還有何說！”燕帖木兒見她愁容慘淡，口齒清明，益覺由憐生羨，由羨生愛，遂堆著滿面笑容，婉詞再詰。嗣經(jīng)少婦說明，方知少婦不是別人，乃是前徽政院使失列門的繼妻。聞名之下，我亦一驚。燕帖木兒太息道：“宦途危險，家室仳離，失列門亦不必說了；累你青年少婦，寂守孤幃，豈不可痛？”少婦聽了此言，禁不住淚下兩行。燕帖木兒復(fù)語道：“你既到了我家，我不愿辱沒你！”如何叫作辱沒。少婦道：“全仗王爺庇護(hù)?！闭f至護(hù)字，已被燕帖木兒攬住嬌軀，擬把她置諸膝上?？垂?！你想燕帖木兒膂力過人，雖明知少婦乏力，輕輕一扯，奈少婦已倒入懷中，仿佛如小兒吃奶一般，緊貼住燕帖木兒胸前。燕帖木兒替她拭淚，又溫存了一番，情投意合，男貪女愛，竟攜手入幃，同赴陽臺去了。好一件軍國重事。公主等只道出草奏牘，不去驚動，直至更深人靜，方令侍女促眠。那時兩人早云收雨散，一同起床，訂了后約，各歸內(nèi)寢，這且慢表。
且說時光易過，殘獵復(fù)催，轉(zhuǎn)瞬間已是天歷二年，懷王冊妃弘吉剌氏為皇后。后名卜答失里，系魯國公主桑哥吉剌女，曾與懷王出居建康，并徙江陵，至懷王入京，也隨駕同行。懷王以艱苦同嘗，應(yīng)該安樂與共，因冊立為后。為后文謀殺明宗后及安置東安州張本，所以特書其名。一面追尊生母唐兀氏，及兄母亦乞列氏，為武宗皇后。再遣使臣撤迪哈散等，馳赴漠北，恭迓周王。
撤迪等至周王行在，由周王召見，問明大都情狀。撤迪一一陳明，并啟周王道：“大王以德以長，應(yīng)有天下；況臣奉命前來，原是請大王早正帝位，一則安天下的人心，二則成皇弟的讓德，事機(jī)相迫，幸勿遲疑！”周王道：“平定上都，統(tǒng)是吾弟一手安排，且已稱帝改元，君臣分定；我若再即尊位，豈不是多了一帝么？”周王自知亦明。撤迪道：“仁宗靖變，迎立武宗，至武宗賓天，仁宗始承大統(tǒng)，故例猶在，盡可踵行。”周王道：“據(jù)你說來，我即位后，可規(guī)仿前制，立朕弟為皇太子么？”撤迪道：“這個自然，兄弟禪讓，仁德兩全，頗不是追美堯舜么？”援仁宗故例，已是不符，又云可追美堯舜，尤屬牽強(qiáng)。周王意尚未決，復(fù)集府史等商議。府史等侍從多年，遇著這樁絕大的喜慶，哪個不想攀龍附鳳，做個冊命功臣！既遇周王諮詢，自然極力贊成，殷殷勸進(jìn)。周王乃決計即位，遂于天歷二年春正月，設(shè)帝幄于和寧北陸，禮儀仍舊，氣象式新。漠北諸王大臣及撤迪、哈散等，相率入賀。大出懷王意料。越日，又有兩使自燕都到來，系輦奉金銀幣帛，進(jìn)供御用。兩使為誰？一是前翰林學(xué)士不答失里，一是太府太監(jiān)沙剌班。既到行幄，即入帳覲賀。是時周王和世，已即位為帝，小子不得不改稱；因他后來廟號，叫作明宗，自然遵例稱明宗了。明宗見過兩使，慰問數(shù)言，當(dāng)由兩使赍呈貢物。明宗很是心喜，便命撤迪等還京師。并諭撤迪道：“朕弟向覽書史，近時得毋廢棄否？聽政有暇，總宜與賢士大夫常相晤對，講論史籍，考察古今治亂得失。卿等至京師，當(dāng)將朕意轉(zhuǎn)告，毋違朕命！”令尹子圉故事，明宗胡未之讀，乃亟亟于為帝耶？撤迪等唯唯而返。
到了京師，即將明宗面命，傳告懷王，懷王嘿然不答。已具異心。是夕，即召燕帖木兒入議。燕帖木兒進(jìn)談多時，左右大都屏退，無從聞悉秘言。為下文伏線。次晨，便遣燕帖木兒奉皇帝寶赴漠北，以知樞密院事禿兒哈帖木兒，御史中丞八即剌，翰林直學(xué)士馬哈某，瑞典使教化的，宣徽副使章吉，僉中政院事脫因，通政使那海，大醫(yī)使呂廷玉，給事中咬驢，中書斷事官忽兒忽答，右司郎中孛別出，左司員外郎王德明，禮部尚書八剌哈赤等從行。復(fù)命有司奉金千五百兩，銀七千五百兩，幣帛各四百匹，及金腰帶二十，備行在賞賜之用。懷王又飭在京諸臣道：“寶璽既已北上，繼今國家政事，應(yīng)遣人奏聞行在，我不便專擅了?！蓖⒊级假潛P(yáng)懷王讓德，冠絕古今。
正是：
有口皆碑周泰伯，昧心誰識楚靈王？
欲知后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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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燕帖木兒列傳》，前后尚宗室女，至四十人，本回第稱四公主，是舉其最先厘降者而言。若失列門妻一段，觀《文宗本紀(jì)》，亦曾有其事，并非著書人好為捏造。是燕帖木兒荒淫之漸，固自懷王導(dǎo)成之。其余所述大政，概見正史，惟經(jīng)著書人略為渲染，則當(dāng)時所行之政跡，俱屬有隙可尋，謂之演義也可，謂之評史，亦無不可也。夫懷王襲位，本其初志，所謂讓兄者，特其矯情耳。燕帖木兒知之最深，故受賜最厚。周王和世，未曾入京，遽正大位，曾不知他人已耽耽其旁，欲以之為嘗試地，而在己且愿供玩弄而不之悟也。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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