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三桂見城上擲下首級，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級，驚得面色如土，從馬上墜下。當(dāng)由軍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見陳圓圓首級，故尚未曾暈倒。恰好清兵亦趕到城下，聞報三桂家屬被害，多爾袞即下了馬，勸三桂收淚，并安慰他一番。三桂謝畢，清兵乘著銳氣，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內(nèi)的李闖王，聞滿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滾尿流，忙與部下商議了一夜，除逃走外無別法。遂命部下將所索金銀，及宮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鑄成銀餅數(shù)萬枚，載上騾車，用親卒拖著，出后門先發(fā)，自率妻妾等開西門潛奔。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將明室宮殿，及九門城樓，統(tǒng)行燒毀，這是何意？并把那明太子囚挾而去。
時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見城內(nèi)火光燭天，烈焰飛騰，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隨即緣城而上，逾入城內(nèi)，把城門洞開。吳三桂一馬沖入，軍士亦逐隊進(jìn)城。外城已拔，內(nèi)城隨下，皇城已開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宮前，只見頹垣敗瓦，變成了一個火堆。三桂遂令軍士撲滅余焰，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內(nèi)。故廬尚在，人跡杳然。轉(zhuǎn)了身，向各處搜尋一番，只有鳩形鵠面的愚夫愚婦，并沒有這個心上人兒。我亦替他一急。他亦無心去迎多爾袞，竟領(lǐng)兵出了西門，風(fēng)馳電掣般追趕李闖。到了慶都，見李闖后隊不遠(yuǎn)，便憤憤的追殺過去。李闖急令部將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馬迎戰(zhàn)，不數(shù)合，已被三桂軍殺敗，勒馬逃走。拋棄甲仗無數(shù)，擁積道旁，三桂軍搬不勝搬，移不勝移。等到撥開走路，眼見得闖軍已去遠(yuǎn)了。三桂尚欲前進(jìn)，祖大壽、孔有德等，已從京城趕到，促令班師。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壽道：“這是范老先生意見，說是窮寇勿追，且回都再議?！比皙q自遲疑，大壽言：“軍令如山，不應(yīng)違拗?！比馃o奈，偕大壽等回見多爾袞。多爾袞慰勞一番，三桂道：“闖賊害我故君，殺我父母，吳某恨不立誅此賊。只因軍命難違，姑且從歸，現(xiàn)請仍行往追！”口頭原是忠孝。多爾袞道：“將軍原不憚勞，軍士已經(jīng)疲乏，總須休養(yǎng)幾天，方可再出。”三桂無言可答，只得辭別到家，仍密遣心腹將士，探聽陳圓圓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連兩日，毫無音信，三桂短嘆長吁，悶悶不樂。忽有一小民求見，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見畢，呈上一書，三桂即展讀道：
賤妾陳沅謹(jǐn)上書于我夫主吳將軍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寵愛，為歡三日，遽別征旌，妾雖留滯京門，魂夢實隨左右。陌頭之感，不律難宣。三月終旬，闖賊東來，神京失守，妾以隸于將軍府下，遂遭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不敢遽死。闖賊屢圖相犯，妾以死拒。幸闖賊猶畏將軍，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于今者，皆將軍之賜也。及闖賊舉兵西走，妾得乘間脫逃，期一見將軍之面，捐軀明志。乃聞將軍復(fù)出追寇，不得已暫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將軍凱旋，將別后情形，謹(jǐn)陳大略。伏維垂鑒，書不盡意，死待來命。
看官！這陳圓圓既被李闖擄去，如何李闖西奔，恰把圓圓撇下呢？前未提起，閱者早已懷疑。原來圓圓秉性聰明，聞三桂來追，李闖欲走，她思破鏡重圓，故意的向李闖面前，說明三桂心跡。李闖以留住圓圓，可止追軍，并因妻妾多與相嫉，陰阻其行，故圓圓猶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圓圓書，不禁大喜，忙賞小民二百金，這小民恰得了一注橫財。今兵役肩輿至民家，接回圓圓。不一時，圓圓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歸來，豐姿如舊。圓圓方欲行禮，三桂已將她一把掖住，擁入懷中，與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寶貝。才對圓圓道；“不料今日猶得見卿。”圓圓道：“妾今日得見將軍，已如隔世，惟妾身雖幸保全，左右不無疑慮，請今日死在將軍面前，聊明妾志。”說畢，已垂下珠淚數(shù)滴，把三桂雙手一推，意圖自盡。一哭一死，這是婦女慣技。三桂將她緊緊抱住，便道：“我為卿故，間關(guān)萬里，日不停馳，今日幸得重會，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愿再生?！北染负稳?？圓圓嗚咽道：“將軍知妾，未必人人知妾?！比鸺泵刈〉溃骸拔也灰汕洌l敢疑卿！”圓圓道：“將軍如此憐妾，妾不死，無以自白，妾死，又有負(fù)將軍，正是生死兩難了?！比鹬钡溃骸巴滦萏幔袢帐瞧歧R重圓的日子，當(dāng)與卿開樽暢飲，細(xì)訴離情。”于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對酌，敘這數(shù)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里，半亸云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陽西下，更鼓隨催，攜手入帳，重療相如渴病，含羞薦枕，長令子建傾心。此時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卻，未知這位陳圓圓，還記念李闖否？過了數(shù)日，少不得從宜從俗，替吳襄開喪受吊。白馬素車，往來不絕。嗣聞多爾袞保奏為王，又是改吊為賀，小子也不愿細(xì)敘了。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京后，一切布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疇酌定。特志兩人，是《春秋》書法。范、洪二人，擬就兩道告示，四處張貼。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羈縻百姓，一道是為崇禎帝發(fā)喪，以禮改葬，籠絡(luò)百姓。那時百姓因李闖入京，縱兵為虐，受他奸淫擄掠的苦楚，飲恨的了不得，一聞清兵入城，把闖賊趕出，已是轉(zhuǎn)悲為喜。又因清兵不加殺戮，復(fù)為故帝發(fā)喪，真是感激涕零，達(dá)到極點，還有哪個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爾袞見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筑宮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爾袞升殿入座，擺設(shè)前明鑾駕，鳴鐘奏樂，召見百官。故明大學(xué)士馮銓，及應(yīng)襲恭順侯吳維華，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稱賀。富貴固無恙也。是日，即繕好奏摺，今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及固山額真何洛會，到沈陽迎接兩宮。
兩大臣去訖，多爾袞退了殿，忽由部將呈上密報。多爾袞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疇遞閱。二人閱畢，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jiān)國，將來定與我為難，這事頗要費手?！焙槌挟牭溃骸爸煊舍率莻€酒色之徒，不足深慮，只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素具忠誠，未知他曾任要職否？”多爾袞道：“洪先生諒識此人。”承疇道：“他是祥符縣人，素來就職南京，所以不甚熟識。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會晤過了?！倍酄栃柕溃骸白詈昧钜恋苷薪盗怂??！背挟牭溃骸翱炙幢乜辖?。但事在人謀，當(dāng)先與商議便是。”多爾袞點頭，二人隨即退出。
過了數(shù)日，迎鑾大臣飭人回報，兩宮準(zhǔn)奏，擇于九月內(nèi)啟鑾。多爾袞遂派降臣金之俊為監(jiān)工大臣，從京城至山海關(guān)，填筑大道，未竣工的宮殿，加緊筑造；又招集侍女太監(jiān)，派往各宮承值，宮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專員往各處采辦；多爾袞當(dāng)政務(wù)余閑的時候，亦親去監(jiān)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宮，想必監(jiān)察較周。一日，由探馬報稱明福王稱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開府揚州，統(tǒng)轄淮揚鳳廬四鎮(zhèn)，江淮一帶，都駐扎重兵了。多爾袞聞報，仍延這洪老先生密議邸中。此時這洪老先生，已讬史可法兄弟寄書招降，又與多爾袞代作一書，寄與史公。此書曾載入史鑒，首末無非通套，中間恰說得委婉動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guān)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于清班，曾讬其手書奉致衷緒，未知以何時得達(dá)。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yán)也。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愛整貔貅，驅(qū)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后謚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咸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方擬秋高天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聯(lián)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茍安旦夕，弗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國家撫定燕都，乃得之于闖賊，非取之于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wù)骺樦畡冢に鞅钨x，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dāng)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謂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為明朝祟，未嘗得罪于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勁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zhuǎn)旝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dǎo)。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fù)之?dāng)?shù)，無待蓍龜矣。予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xì)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愛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dāng)待以虞賓，統(tǒng)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王侯上，庶不負(fù)朝廷仗義，興滅繼絕之初心。至南州群彥，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zhí)事實圖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筑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先生領(lǐng)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舍從違，應(yīng)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愿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笑，予實有厚望焉。記有之：“惟善人能受盡言?！?敬布腹心，佇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盡意。
書成，命故明副將韓拱薇，及參將陳萬春，赍書去訖。多爾袞照常辦事，除處理國務(wù)外，仍是監(jiān)視工作，足足忙了兩個多月，方報竣工。一日，接到沈陽諭旨，知兩宮已經(jīng)啟鑾，遂派阿濟(jì)格、多鐸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連接來報，圣駕已到某處某處了。多爾袞令于通州城外，先設(shè)行殿，命司設(shè)監(jiān)去設(shè)帷幄御座，尚衣監(jiān)去呈冠服，錦衣衛(wèi)去監(jiān)鹵簿儀仗，旗手衛(wèi)去陳金鼓旂幟，教坊司去備各種細(xì)樂。大致齊備，傳聞御駕已入山海關(guān)，進(jìn)次永平，即傳集滿漢王大臣，統(tǒng)穿著吉服，往行殿接駕。是日鑾駕已到通州，龍旗煥采，鸞輅和鈴，兩旁侍衛(wèi)擁著一位七齡天子，生得秀眉隆準(zhǔn)，器宇非凡，七歲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后面便是兩宮皇太后。這位吉特氏，華服雍容，端嚴(yán)之中，偏露出一種娬媚。想從多爾袞眼中看出。多爾袞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監(jiān)傳旨平身，始一齊起立，隨鑾駕進(jìn)了行殿。七齡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鴻臚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贊行五拜三叩首禮。禮畢，退殿少息，約兩三小時，復(fù)命起鑾，從永定門入大清門，王大臣等仍送迎如儀。是時城內(nèi)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門前，各設(shè)香案，煙云繚繞，氣象升平。鑾駕徐徐經(jīng)過，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爾袞隨駕而入。猛見那已革的肅親王豪格，仍然翎頂輝煌，昂頭進(jìn)去，多爾袞滿腹狐疑，當(dāng)時不便明問，只好隨駕入宮。肅親王的福晉，想尚在后未到。
接連忙了數(shù)日，無非是安頓行裝，排設(shè)器具，毋庸細(xì)說。到了十月朔，順治帝親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并將歷代神主，奉安太廟，隨即升武英殿，即中國皇帝位。滿漢文武各官，拜跪趨蹌，高呼華祝，正是說不盡的熱鬧。漢代衣冠一旦休。禮畢，遂頒詔天下，大旨為“國號大清，定都燕京，紀(jì)元順治”等語。這是滿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憚詳述。是日，即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因他功跡最高，特命禮部建碑勒銘，并定攝政王冠服宮室各制。另定攝政王宮室制度，恐多爾袞尚未快意。又加封濟(jì)爾哈朗為信義輔政叔王，名為加封，實是降級。晉封阿濟(jì)格為武英親王，復(fù)肅親王豪格爵，賜吳三桂平西王冊印。諭旨一下，多爾袞因豪格復(fù)爵，心中未免不樂，恰又不便攔阻，只好緩緩設(shè)法。是日親王及各大臣家屬，亦統(tǒng)同到京。前文未敘及肅王福晉，故特補敘一筆，非閑文也。畿內(nèi)已定，復(fù)令直隸巡撫衛(wèi)國允等，平定畿外，于是決議遠(yuǎn)略。聞李闖西奔入陜，遂授阿濟(jì)格為靖遠(yuǎn)大將軍，率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陜西的背后。多鐸為定國大將軍，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趨潼關(guān)，攻陜西的前面。兩路進(jìn)兵，都用漢將為前導(dǎo)，以漢攻漢，的是妙計。只可惜這平西王又要與愛姬話別了。兩將軍率兵去訖，多爾袞又遣豪格出師山東，語首特加多爾袞三字，閱者勿滑過。豪格不敢違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時朝政始稍稍閑暇，多爾袞隨時入宮，與吉特太后共敘離情。一日，正自大內(nèi)回邸，忽由洪承疇入見，報稱江南遣使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等，攜帶白金十萬兩，綢緞數(shù)萬匹，來此犒師。多爾袞道：“何處的軍士，要他犒賞？”承疇道：“說來可笑。他說是犒我朝軍士呢！還有史可法一封復(fù)書?！闭f至此，即袖出一書呈上，多爾袞拆開一閱，不禁驚嘆起來。正是：
河山半壁留殘局，簡牘千秋表血誠。
畢竟書中如何說法，且看下回自知。
----------
順治帝之入關(guān)，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yīng)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dǎo)清入關(guān)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zhuǎn)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若多爾袞之經(jīng)略中原，入關(guān)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厲而來，是又以一婦人之力，肇成大統(tǒng)者，孰功孰罪，閱此書者當(dāng)于夾縫中求之。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