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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

警世通言 作者:明·馮夢龍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shí)休?
    暖風(fēng)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致,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fā),洶涌流入西門。忽然水內(nèi)有牛一頭見,深身金色。后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動(dòng)杭州市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涌金門,立一座廟,號金華將軍。當(dāng)時(shí)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云游,玩其山景,道:“靈鴛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碑?dāng)時(shí)人皆不信。僧言:“我記得靈鴛山前峰嶺,喚做靈騖嶺。這山洞里有個(gè)白猿,看我呼出為驗(yàn)。”果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shí)有刺史白樂天,筑一條路, 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嶺,喚做白公堤,不時(shí)被山水沖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后宋時(shí),蘇東坡來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筑得堅(jiān)固。六橋上朱紅欄桿,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后人因此只喚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寧橋。真乃: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云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跡。俺今日且說一個(gè)俊俏后生,只因游玩西湖,遇著兩個(gè)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dòng)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成一本風(fēng)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

“有詩為證:      清明時(shí)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nèi),有一個(gè)宦家,姓李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妻子有一個(gè)兄弟許宣,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zhàn)鲋鞴埽攴蕉q。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nèi)做買賣,只見一個(gè)和尚來到門首,打個(gè) 問訊道:“貧僧是保叔塔寺內(nèi)僧,前日已送饅頭并卷子在宅上。今清明節(jié)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準(zhǔn)來。”

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夫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當(dāng)晚與姐姐說:“今日保叔塔和尚來請燒香,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贝稳赵缙鹳I了紙馬、蠟燭、經(jīng)幡、錢垛一應(yīng)等項(xiàng),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答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 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了,間許宣何處去。許宣道:“我今日要去保叔塔燒香,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崩顚⑹说溃骸澳闳ケ慊??!?許宣離了鋪中,入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后鐵塘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遷到保叔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仟悔過疏頭,燒了等于,到佛殿上看眾僧念經(jīng),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迄逞閑走,過西寧橋、孤山路、四圣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閑走。不期云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微微細(xì)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shí)節(jié),少不得天公應(yīng)時(shí),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圣觀來尋船,不見一只。正沒擺布處,只見一個(gè)者兒,搖著一只船過來。許宣暗喜,認(rèn)時(shí)正是張阿公。叫道:“張阿公,搭我則個(gè)!”老兒聽得叫,認(rèn)時(shí),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涌金門上岸?!边@老兒扶許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

搖不上十?dāng)?shù)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公,搭船則個(gè)!”許宣看時(shí),是一個(gè)婦人,頭戴孝頭巾,烏云畔插著些素鋇梳,穿一領(lǐng)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xì)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gè)丫鬢,身上穿著青衣服,頭上一雙角害,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首飾,手中捧著一個(gè)包兒要搭船。那老張對小乙官 道:“因風(fēng)吹火,用力不多’,一發(fā)搭了他去。”許宣道:“你便叫他下來。”者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了許宣,起一點(diǎn)朱唇,露兩行碎玉,深深道一個(gè)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 鬟艙中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zhuǎn),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gè)老實(shí)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婦人,傍邊又是個(gè)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dòng)念。那婦人道:“不敢動(dòng)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眿D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nèi)做買賣。”那娘子問了一 回,許宣尋思道:“我也問他一問?!逼鹕淼溃骸安桓野輪柲镒痈咝眨陡翁??”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jié)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 回 ,不想值雨。若不是搭得官人便船,實(shí)是狼狽?!庇珠e講了一回。迄遲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奴家一時(shí)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并不有負(fù)?!痹S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jì)較?!边€罷船錢上岸 ,那婦人道:“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shí),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鬢自去。

許宣入涌金門,從人家屋檐下到三橋街,見一個(gè)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里去?”許宣道:“便是去保叔塔燒 香,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gè)!”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與小乙官去?!辈欢鄷r(shí),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老實(shí)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xì),仔細(xì)!”許宣道:“不必分付?!苯恿藗悖x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后市街巷口,(愈是荒唐事愈描畫得仔細(xì) ) 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痹S宣回頭看時(shí),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檐下,立著一個(gè)婦人,認(rèn)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又見晚下來。 望官人搭幾步則個(gè)!”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那里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痹S宣道:“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來 取?!卑啄镒拥溃骸皡s是不當(dāng),感謝官人厚意!”許宣沿人家屋檐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dāng)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著,卻好歸來。到家內(nèi)吃了飯。當(dāng)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午時(shí)后,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dāng)時(shí)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柜上,向?qū)⑹苏f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假半日?!睂⑹说溃骸叭チ?,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gè)喏,徑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里,問了半日,沒一個(gè)認(rèn)得。(沒一個(gè)認(rèn)得)正躊躇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姐姐,你家何處???討傘則個(gè)?!鼻嗲嗟溃骸肮偃穗S我來?!痹S宣跟定青青,走不多路,道:“只這里便是。”

許宣看時(shí),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桐子眼,當(dāng)中掛頂細(xì)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對門乃是秀王府墻。那丫頭轉(zhuǎn)入簾子內(nèi)道:“官人請入里面坐。”許宣隨步入到里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卑啄镒永锩鎽?yīng)道:“請官人進(jìn)里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jìn)去。許宣轉(zhuǎn)到里面,只見四扇暗 格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gè)坐起。卓上放一盆虎須葛蒲,兩邊也掛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卓上放一個(gè)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一個(gè)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yīng)付周全,識荊之初 ,甚是感激不淺?!痹S宣:“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shí)薄酒三杯,表意而已?!痹S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感謝娘子置酒,不當(dāng)厚擾 。飲至數(shù)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路遠(yuǎn),小子告回?!蹦镒拥溃骸肮偃说膫?,舍親昨夜轉(zhuǎn)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取來?!痹S宣道:“日晚,小子要回?!?

娘子道:“再飲一杯?!痹S宣道:“飲撰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gè)?!痹S宣只得相辭了回家。

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gè)事故,卻來白娘子家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擾?!蹦悄镒拥溃骸凹劝才帕耍燥嬕槐??!痹S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fēng),告道:

“ 小官人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錯(cuò)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煩小乙官人尋一個(gè)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在天生一對,卻不是好!”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zhèn)€好一段姻緣。若取得這個(gè)渾家,也不在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思量我日間在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shí)不相瞞,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gè)容易!我 囊中自有余財(cái),不必掛念。” 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見青青手扶欄桿,腳踏胡梯,取下一個(gè)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shí)再來 取?!庇H手遞與許宣。

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時(shí),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于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許宣接得相別,一徑回家,把銀子藏了。當(dāng)夜無話。

明日起來,離家到官巷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只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搏酒,分付養(yǎng)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家。飲撰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到吃了一驚,道:“今日做甚么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酒。酒至數(shù)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么?”許宣道:“多謝姐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雇多時(shí)。

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如今年紀(jì)長成,恐慮后無人養(yǎng)育,不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姐與許宣主張,結(jié)果了一生終身,也好。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nèi)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鈔,便要我替他討老?。俊狈蚱薅?,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買賣。

過了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不曾。”許宣道:“如何不曾商量?”姐姐道:“這個(gè)事不比別樣的事,倉卒不得。又見姐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

許宣道:“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gè)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痹S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姐夫做主?!苯憬愕溃骸拔岬芏鄷r(shí)在叔叔家中做主管,積趟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攢得些私房,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gè)。”李募事聽得,說道:“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弊銎薜倪B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李募事接在手中,翻來復(fù)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么利害之事?”李募事道:“數(shù)日前邵太尉庫內(nèi)封記鎖押俱不動(dòng),又無地穴得入,平空不見了五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shù),‘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fā)邊遠(yuǎn)充軍?!@銀子與榜上字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nèi)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眷, 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shí)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崩掀乓娬f了,合口不得,目睜口呆。當(dāng)時(shí)拿了這錠銀子,徑到臨安府出首。 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使臣何立。何立帶了伙伴,并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徑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賊許宣。到得柜邊,發(fā)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綁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dāng)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罪?邵太尉府中不動(dòng)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dòng)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gè)妖人!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傘的上項(xiàng)事,一一細(xì)說一遍。大尹道“白娘 子是甚么人?見住何處?”許宣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墻對黑樓子高坡兒內(nèi)”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lǐng)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本婦前來。

何立等領(lǐng)了鈞旨,一陣做公的徑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墻對黑樓子前看時(shí):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狼藉,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gè)模佯,到都呆了。當(dāng)時(shí)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fā),跌倒在地。眾鄰舍都走來道:“這里不曾有甚么白娘子。這屋在五六年前有一個(gè)毛巡檢,合家時(shí)病死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里頭住,幾日前,有個(gè)瘋子立在門前唱暗。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里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fēng),卷出一道腥氣來。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shù)中,有一個(gè)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我來!”發(fā)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shí)板壁、坐起、卓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 門前,推開房門一望,床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gè)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床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喚你去與許宣執(zhí)證公事?!蹦悄镒佣巳徊粍?dòng)。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怎的是了?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北娙诉B忙叫兩三個(gè)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壇酒吃盡了,道:“做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nèi)打?qū)⑷ァ2淮蛉f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響,卻是青天里打一個(gè)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shí),床上不見了那娘子,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庇?jì)數(shù)四十九錠。眾人道:“我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笨噶算y子,都到臨安府。

何立將前事稟復(fù)了大尹。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回家?!辈钊怂臀迨V銀子與邵大尉處,開個(gè)緣由,一一稟復(fù)過了。許宣照“不應(yīng)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兔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shù)付與小舅作為盤費(fèi)。李將仕與書二封,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

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姐,帶上行枷,兩個(gè)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 不一日,來到蘇州。先把書會(huì)見了范院長井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fā)兩個(gè)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討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保領(lǐng)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愁問,壁上題詩一首:      獨(dú)上高樓望故鄉(xiāng),愁看斜日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dú)w甚處?青青那識在何方?
     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閑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yuǎn)遠(yuǎn)一乘轎子,傍邊一個(gè)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人家么?”王主人汪忙起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來?!边@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道:“小乙哥,有人尋你?!痹S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shí),正是青青跟著,轎 子里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么?可羞死人!”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里面與你說。”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擋住了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gè)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fù)。做下的事,是先 夫日前所為,非干我事。如今怕你怨怪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

主人道:“且教娘子人來坐了說?!蹦悄镒拥溃骸拔液湍愕嚼锩鎸χ魅思业膵寢屨f?!遍T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許宣入到里面,對主人家并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shí),門 前都是垃圾,就帳子里一響不見了你?”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dān)垃圾堆在門前,把銀子安在床上,央鄰舍與我說謊?!痹S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床上,只指望要好,那里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配在這里,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里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里,難道就去?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huì)?!鼻嗲嗟溃骸凹仁侵魅思以偃齽窠?,娘子且住兩日,當(dāng)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卑啄镒与S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為分別是非而來?!蓖踔魅说溃骸凹热划?dāng)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贝虬l(fā)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shù)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還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諧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shí)。白娘子取出銀兩,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結(jié)親。酒席散后,共 入紗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tài),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三唱,東方漸白。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又早半年光景,時(shí)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閑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jì)D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里閑走一遭?!痹S宣見說,道:“我和妻子說一聲,也去看一看?!痹S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jì)D人都去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卑啄镒拥溃骸坝猩鹾每?;只在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么?”許宣道:“我去閑耍一遭就回。不妨?!?

許宣離了店內(nèi),有幾個(gè)相識,同走到寺里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見一個(gè)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遙中,腰系黃絲絳,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云游,散施符水,救人病患災(zāi)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發(fā)內(nèi)”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nèi)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zhèn)€是實(shí)?!敝x了先生,徑回店中。

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發(fā)內(nèi),正欲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嘆一口氣道:“小乙哥和我許多時(shí)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來壓鎮(zhèn)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shí)燒化,全無動(dòng)靜。白娘子道:“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臥佛寺前一云游先生,知你是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

次日,白娘子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鋇環(huán),穿上素凈衣服,分付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來到臥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tuán)團(tuán)圍著那先生,在那里散符水。

只見白娘子睜一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在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gè)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凡有妖怪,吃了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蹦前啄镒拥溃骸氨娙嗽诖?,你且書符來我吃看!”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dòng)靜。眾人道:“這等一個(gè)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我自小學(xué)得個(gè)戲術(shù),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敝灰姲啄镒涌趦?nèi)哺哺的,不知念些甚么,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吊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只見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子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陰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只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家家布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敝灰娻徤徇呉粋€(gè)小的,叫做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里做佛會(huì),你去看一看?!痹S宣轉(zhuǎn)身到里面,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么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個(gè)?!?

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苯星嗲嗳⌒迈r時(shí)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后一雙白玉環(huán),穿一領(lǐng)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xì)巧百招描金美人珊甸墜上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 娘子分付一聲,如茸聲巧啃道:“丈夫早早回來,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了鐵頭相伴,徑到承天寺來看佛會(huì)。人人喝采,好個(gè)官人。只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dāng)庫內(nèi),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xì)軟物件。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痹S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 早回,去罷?!鞭D(zhuǎn)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dú)自個(gè)走出寺門來。只見五六個(gè)人似公人打扮,腰里掛著牌兒。數(shù)中一個(gè)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話兒”數(shù)中一個(gè)認(rèn)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jì),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你們看這扇子墜,與單上開的一般!”眾人喝聲:“拿了!”就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數(shù)只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咬羊羔。

許宣道:“眾人休要錯(cuò)了,我是無罪之人?!北姽说溃骸笆遣皇?,且去府前周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金珠細(xì)軟、白玉絳環(huán)、細(xì)巧百招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shí)是大膽漢子,把我們公人作等閑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忌憚!”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得?!北娙说溃骸澳阕匀ヌK州府廳上分說。”

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nèi)金珠寶物在于何處?從實(shí)供來,免受刑法拷打?!痹S宣道:“稟上相公做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gè)!”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火速捉來。

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么?”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么?”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里,去不多時(shí),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寺中閑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shí)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只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見回來?!北姽艘踔魅藢ぐ啄镒?,前前后后遍尋不見。袁子明將主人捉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xì)細(xì)稟復(fù)了,道:“白 娘子是妖怪。”大尹一問了,道:“且把許宣監(jiān)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錢,保出在外,伺候歸結(jié)。

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nèi)閑坐,只見家人報(bào)道:“金珠等物都有了,在庫閣頭空箱子內(nèi)?!敝軐⑹寺犃?,慌忙回家看時(shí),果然有了,只不見了頭巾、絳環(huán)、扇子并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了許宣,平白地害了一個(gè)人,不好?!卑档乩锏脚c該房說了,把許宣只 問個(gè)小罪名。

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干事,來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許宣來到這里,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了一遍。李募事尋思道:“看自家面上親眷,如何看做落?只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發(fā)鎮(zhèn)江府牢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zhèn)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gè)結(jié)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痹S宣只得問姐夫借了些盤纏,拜謝了王主人并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gè)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并姐夫送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說許宣在路,饑食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zhèn)江。先尋李克用家,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nèi)。只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藥,老將仕從里面走出來。兩個(gè)公人同許宣慌忙唱個(gè)暗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書在此?!敝鞴芙恿?,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了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飯,分付當(dāng)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了錢,保領(lǐng)回家。防送人討了口文,自歸蘇州去了。

許宜與當(dāng)直一同到家中,拜謝了克用,參見了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宜原是生藥店中主管。”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店中十分精細(xì),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gè)主管,一個(gè)張主管,一個(gè)趙主管。趙主管一生老實(shí)本分。張主管一生克剝奸詐,倚著自老了,欺侮后輩。見又添了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了他;反生好計(jì),要嫉妒他。

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閑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了心中道:“中我機(jī)謀了!”應(yīng)道:“好便好了,只有一件,……”克用道:“有甚么一件?”

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fā)去了,因此人說他不好。我?guī)状蝿袼?,不肯依我?!崩蠁T外說:“這個(gè)容易,我自分付他便了,不怕他不依?!壁w主管在傍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氣。許宣新來,我和你 襯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dāng)面講,如何背后去說他?他得知了,只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后生家,曉得甚么!”天已晚了,各回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痹S宣道:“多承指數(shù)。我和你去閑酌一杯。”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了幾杯。趙主管說:“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痹S宣道:“多謝老兄厚愛,謝之不荊”又飲了兩杯,天色晚了。趙主管道:“晚了路黑難行,改日再會(huì)?!痹S宣還了酒錢,各自散了。 許宣覺道有杯酒醉了,恐怕沖撞了人,從屋檐下回去。正走之間,只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斗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住腳,便罵道:“淮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只見一個(gè)婦人,慌忙走下來道:“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shí)失誤了,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焰騰騰高起三千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恨小非君于,無毒不丈夫。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里,卻不是妖怪?”趕將人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丈夫,‘一夜夫妻百日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dāng)初這衣服,都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bào),反成吳、越?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了”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在此間?”白 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聽不著,只道你脫身走了。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了一只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這里。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還有何面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了?我與你情似太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夫妻之面,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偕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了。 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家,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里。”一一說了,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蓖豕溃骸按四撕檬?,如何用說?!?

當(dāng)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撒來王公樓上。次日,點(diǎn)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接風(fēng)。酒筵散了,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樓上照管,切勿出門!”分付已了,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一月。

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dòng)。到次日,雇了轎子,徑進(jìn)里面請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于。進(jìn)轟卜里面,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gè)萬福,拜了兩拜,媽媽也拜了兩拜,內(nèi)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jì)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

那員外目不轉(zhuǎn)睛,看白娘子。當(dāng)時(shí)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gè)伶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眴T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俏?!憋嬀屏T了,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眉頭一簇,計(jì)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個(gè)道兒?!?

不覺烏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gè)筵席,請親眷朋友閑耍一臼,也是一生的快樂。”當(dāng)日親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zhí)4稳?,家家戶戶都送燭面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甘來個(gè)。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都到里面拜了生日,參見了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是吃虱子留后腿的人,因見白 娘子容貌,設(shè)此一計(jì),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身脫衣凈手。李員外原來預(yù)先分付腹心養(yǎng)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jìn)去,你可另引他到后面僻凈房內(nèi)去。”李員外設(shè)計(jì)已定,先自躲在后面。正是:不勞鉆穴逾墻事,穩(wěn)做偷香竊玉人。

只見白娘子真?zhèn)€要去凈手,養(yǎng)娘便引他到后面一間僻凈房內(nèi)去,養(yǎng)娘自回。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jìn)去,卻在門縫里張。不張萬事皆休,則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后邊,往后倒了: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tài),只見房中幡著一條吊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交。眾養(yǎng)娘扶起看時(shí),面青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為何大驚小怪做甚么?”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苦了些,頭風(fēng)病發(fā),暈倒了。扶去房里睡了。眾親眷再人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

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jì),一頭脫衣服,一頭嘆氣。許宣道:“今同出去吃酒,因何回來嘆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里面,欲要好騙我,扯裙扯褲,來調(diào)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里,怕妝幌子?!”晃乙煌频沟兀滦邲]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那里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好騙你,他是我主人家,出于無奈,只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卑?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qū)憰?,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于漢!我被他這般欺負(fù),你還去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家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gè)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只是那討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gè)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 間房子卻又說話?!?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般出熱的。間壁有一個(gè)人,姓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zhèn)江渡口馬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柜,陸續(xù)收買生藥,十月前后,俱已完備,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覺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只見一個(gè)和尚將著一個(gè)募緣簿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布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柜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gè)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fèi)了也是他的罪過。” 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只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幫閑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布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內(nèi)閑走一遭?”許宣道:“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笔Y和道:“小人當(dāng)?shù)孟喟?。”許宣連忙收拾了,進(jìn)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里則個(gè)。”白娘子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么?”許宣道:“一者不曾認(rèn)得金山寺,要去看一看;二者前日布施了,要去燒香?!卑啄镒拥溃骸澳慵纫?,我也擋你不得,也要依我三件事?!痹S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nèi)去;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這個(gè)何妨,都依得。”當(dāng)時(shí)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徑到江邊,搭了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閑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分付我休要進(jìn)方丈內(nèi)去。立住了腳,不進(jìn)去。蔣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說不曾去便了?!闭f罷,走入去,看了一回,便出來。 且說方丈當(dāng)中座上,坐著一個(gè)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看了模樣,確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后生進(jìn)來。”恃者看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認(rèn)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了?”和尚見說,持了撣杖,自出方丈來,前后尋不見,復(fù)身出寺來看,只見眾人都在那里等風(fēng)浪靜了落船。那風(fēng)浪越大了,道:“去不得?!闭粗g,只見江心里一只船飛也似來得快。

許宣對蔣和道:“這船大風(fēng)浪過不得渡,那只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磿r(shí),一個(gè)穿白的婦人,一個(gè)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xì)一認(rèn),正是白娘子和青青兩個(gè)。許宣這一驚非校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許宣卻欲上船,只聽得有人在背后喝道:“業(yè)畜在此做甚么?”許宣回頭看時(shí),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yè)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你特來?!卑啄镒右娏撕蜕?,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gè)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這婦人?”許宣把前項(xiàng)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凈慈寺里來尋我。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國不識這他計(jì),有難湖南見老憎。

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里,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xiàng)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shí),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里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不覺住過兩月有余。

忽一日立在門前,只見地方總甲分付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余小事,盡行赦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云: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wǎng)開三面許更新。
       死時(shí)不作他邦鬼,生日還為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宵罪除根。
         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diǎn)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xiāng)。拜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孝二位主管,俱拜別了。央幫閑的蔣和買了些土物帶回杭州。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你好生欺負(fù)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我不曾娶妻 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gè)婦人帶著一個(gè)丫鬟,道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里不尋到?直到如今,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里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宣。許宣看見,果是白 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姐姐面前說這話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通。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nèi)去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許多時(shí)夫妻,又不曾虧負(fù)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痹S宣道:“自從和你相識之后,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zhèn)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里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gè)!”白 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為好,誰想到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閑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shí)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于非命。”驚得許宣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痹S宣吃兩個(gè)纏不過,叫道:“卻是苦那!”只見姐姐在天井里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只道他兩個(gè)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白娘子關(guān)上房門自睡。

許宣把前因后事,一一對姐姐告訴了一遍。卻好姐夫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崩钅际伦叩椒壳翱磿r(shí),里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舔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一張時(shí),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睡在床上,伸頭在天窗內(nèi)乘涼,鱗甲內(nèi)放出白光來,照得房內(nèi)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睡了,不見則聲?!痹S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過了一夜。

次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shí)實(shí)的對我說,不要瞞我,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gè)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問你去接他?!倍巳÷穪淼桨遵R廟前,只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揖?!毕壬溃骸坝泻我娭I?”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想煩一捉則個(gè)!”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將橋黑珠兒巷內(nèi)李募事家便是?!比〕鲆粌摄y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毕壬樟说溃骸岸幌然?,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

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門,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樓子內(nèi)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咳嗽一聲,并無一個(gè)人出來。

敲了半晌門,只見一個(gè)小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么?”小娘子道:“便是?!毕壬溃骸罢f宅上有一條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毙∧镒拥溃骸拔壹夷怯写笊撸磕悴盍??!毕壬溃骸肮偃讼扰c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后,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 娘子三回五次發(fā)落不去,焦躁起來,道:“你真?zhèn)€會(huì)捉蛇?只怕你捉他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 你說捉得,只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走,不走!如走,罰一錠白銀?!蹦镒拥溃骸半S我來。”到天井內(nèi),那娘子轉(zhuǎn)個(gè)灣,走進(jìn)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shí),只見刮起一陣?yán)滹L(fēng),風(fēng)過處,只見一條吊桶來大的蟒蛇,連射將來,正是: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后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只恨爹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xiàng)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奔奔钡娜チ?。許宣道:“姐夫,如今怎么處?”李募事道:“眼見實(shí)是妖怪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里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痹S宣無計(jì)可奈,只得應(yīng)承。同姐夫到家時(shí),靜悄悄的沒些動(dòng)靜。李募事寫了書貼,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只見白娘子叫許宣到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么捉蛇的來! 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shí),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zhàn),不敢則聲。將了票子,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shí),不見了,只叫得苦?;琶D(zhuǎn)步,一路尋回來時(shí),那里見!

正悶之間,來到凈慈寺前,忽地里想起那金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分付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凈慈寺內(nèi)來尋我?!比缃癫粚?,更待何時(shí)?急入寺中,問監(jiān)寺道:“動(dòng)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上剎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

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shí)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待要跳!正是: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死了一萬口,只當(dāng)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shí),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zhèn)€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shí),性命也休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gè)!”禪師道:“這業(yè)畜在何處?”許宣把上項(xiàng)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里,求尊師救度一命?!倍U師于袖中取出一個(gè)缽孟,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

且說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里,口內(nèi)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huì)!”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后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 便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緊緊的按住。只聽得缽盂內(nèi)道:“和你數(shù)載夫妻,好沒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了結(jié)處,報(bào)道:“有一個(gè)和尚,說道:‘要收妖怪?!痹S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jìn)來。來到里面,許宣道:“救弟子則個(gè)!”不知禪師口里念的甚么。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yè)畜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xì)!”白 娘子答道:“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yàn)轱L(fēng)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shí)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慈悲則個(gè)!”禪師又問:“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nèi)第三橋下潭內(nèi)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shí)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并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xiàn)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念念有詞,大喝道:“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xiàn)形,聽吾發(fā)落!”須臾庭前起一陣狂風(fēng)。風(fēng)過處,只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gè)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fù)艽痰倪B跳幾跳,縮做尺余長一個(gè)小青魚??茨前啄镒訒r(shí),也復(fù)了原形,變了三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于缽盂之內(nèi),扯下相衫一幅,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yùn)石,砌成一塔。后來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

且說禪師押鎮(zhèn)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干,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渴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后人:       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忽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憎來救護(hù),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愿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剃為僧。修行數(shù)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去世時(shí),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zhuǎn)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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