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勢》是《文心雕龍》的第三十篇，主要論述由不同文體所決定的體勢問題。對“勢”字的理解，尚存一定分歧，本書引論已經(jīng)講到一些。詹锳《〈文心雕龍〉的定勢論》一文，對此有新的深入研究，認為劉勰的定勢論，“勢”字源于《孫子兵法》中講的“勢”，并據(jù)以提出：“《定勢》的‘勢’，原意是靈活機動而自然的趨勢。”（見《文學(xué)評論叢刊》第五輯）這是研究“定勢論”的新成果。本篇所講的“勢”，正如詹文所說“‘勢’是由‘體’來決定的”，這是理解“勢”字具體命意的關(guān)鍵。劉勰自己既說“即體成勢”、“循體而成勢”，又稱這種“勢”為“體勢”，可見他所說的“勢”，是由不同文體的特點所決定的。這點已較為明確，所以本篇譯文即取劉勰自己的說法——“體勢”。
本篇有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論體勢的形成原理。以箭矢直行，澗水曲流，圓者易動，方者易安為喻，來說明體勢形成的道理，關(guān)鍵就在事物本身，它的特點決定著與之相應(yīng)的“勢”。第二部分論文體和體勢的關(guān)系。不同的文體要求不同的體勢；作者應(yīng)“并總?cè)簞荨保部蛇m當(dāng)配合，但必須在一篇作品中有一個統(tǒng)一的基調(diào)，而不能違背“總一之勢”。第三部分引證前人有關(guān)議論，進一步說明文章體勢的多樣化。第四部分抨擊當(dāng)時文壇上的錯誤傾向，提出“執(zhí)正以馭奇”的要求。
文章的體勢，和風(fēng)格、文氣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而又有所區(qū)別。劉勰認為風(fēng)格是由作者的才、氣、學(xué)、習(xí)等因素構(gòu)成的，和作者的個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文氣主要是作者的氣質(zhì)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所以同一“氣”字，常兼指人與文兩個方面。體勢則主要決定于文體，因而偏重于表現(xiàn)形式。
?。ㄒ唬?br />
夫情致異區(qū)1，文變殊術(shù)2，莫不因情立體3，即體成勢也4。勢者，乘利而為制也5。如機發(fā)矢直6，澗曲湍回7，自然之趣也8。圓者規(guī)體9，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10，其勢也自安11：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jīng)為式者12，自入典雅之懿13；效《騷》命篇者14，必歸艷逸之華15；綜意淺切者16，類乏醞藉17；斷辭辨約者18，率乖繁縟19。譬激水不漪20，槁木無陰21，自然之勢也22。
〔譯文〕
作者的情趣多種多樣，作品的變化也有不同的方式；但在寫作時都依照具體內(nèi)容而確定體裁，并根據(jù)體裁而形成一定的體勢。所謂“勢”，就是根據(jù)事物的便利而形成的。例如弩機發(fā)出的矢必然是直的，曲折的山澗中的急流必然是迂回的，這都是自然的趨勢。圓的物體是圓的，所以能轉(zhuǎn)動；方的物體是方的，所以能平放：作品的體勢，也就是這樣。凡是取法于儒家經(jīng)典的作品，必然具有雅正的美；而仿效《楚辭》的作品，也必有美好非凡的華采；內(nèi)容淺近的，大都缺乏含蓄；措辭簡明的，常常和繁富的作品相反。好比急水不會有細浪，枯木不會有濃蔭，這都是自然的趨勢。
〔注釋〕
1 情致：指作者在作品中所表達的情緒、趣味等。
2 殊術(shù)：不同的方式方法。
3 體：指作品的體裁。
4 勢：趨勢，指文體的特點構(gòu)成的自然趨勢。
5 乘利：順其便利。賈誼《過秦論》：“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制：裁定，使之成形。《孫子·計篇》：“勢者，因利而制權(quán)也?！?br /> 6 機：指設(shè)有機括可以發(fā)矢的弩。
7 澗：兩山間的水。湍（tuān團陰）：急流。
8 趣：趨向、趨勢。
9 圓：指圓形的物體。規(guī)：畫圓形的器具。
10 方：指方形的物體。矩（jǔ舉）：畫方形的器具。《孟子·離婁上》：“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br /> 11 安：平穩(wěn)?！兑淖印ご蟮郎稀罚骸皥A者之轉(zhuǎn)，非能轉(zhuǎn)而轉(zhuǎn)，不得不轉(zhuǎn)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br /> 12 模：效法。式：法式，榜樣?！蹲诮?jīng)》：“稟經(jīng)以制式。”
13 典雅：典正高雅。《詔策》篇說：“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迸僳玫摹秲晕汗佩a文》之所以寫得典雅，主要就是《風(fēng)骨》篇說的“思摹經(jīng)典”。這和本篇所說“模經(jīng)為式”意同。懿（yì意）：美。
14 《騷》：指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命篇：寫作成篇。
15 艷逸：卓越的美?！恫怕浴罚骸跋嗳绾脮?，師范屈、宋，洞入夸艷，致名辭宗?！?br /> 16 綜意：用意。綜：織布機上使經(jīng)線分開以織上緯線的裝置。
17 類：大多。醞藉：含蓄。
18 斷辭：選定文辭。斷：裁決。辨：不惑。約：簡練。
19 率：大抵。乖：不合。繁縟（rù入）：辭采繁多?！蹲h對》，“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br /> 20 激水：急流。漪（yī醫(yī)）：波紋。
21 槁：枯。陰：樹蔭。
22 自然之勢：和上面說的“自然之趣”相同，可見“勢”的本意就是趨勢。
?。ǘ?br />
是以繪事圖色1，文辭盡情2；色糅而犬馬殊形3，情交而雅俗異勢4。熔范所擬5，各有司匠6，雖無嚴郛7，難得逾越8。然淵乎文者9，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10，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11，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12，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13，執(zhí)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14，則總一之勢離15；是楚人鬻矛譽楯16，兩難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雜體17，功在銓別18；宮商朱紫19，隨勢各配。章、表、奏、議20，則準(zhǔn)的乎典雅21；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22；符、檄、書、移23，則楷式于明斷24；史、論、序、注25，則師范于核要26；箴、銘、碑、誄27，則體制于弘深28；連珠、七辭29，則從事于巧艷30。此循體而成勢31，隨變而立功者也32。雖復(fù)契會相參33，節(jié)文互雜34，譬五色之錦35，各以本采為地矣36?！ 沧g文〕
所以在繪畫上講究設(shè)色，而在文章上則以情志為主；調(diào)配顏色而畫成狗馬的不同形狀，會合情感而形成雅正或庸俗的體勢。寫作上各有師承，表現(xiàn)手法也就各不相同；其間雖無嚴格的區(qū)界，但也不易超越。只有洞悉寫作法則的人，才能兼通各種不同的文章體勢：正常的和奇特的文章雖然相反，但總可以融會貫通；剛健的和柔婉的作品雖然互異，也應(yīng)該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來靈活運用。如果只愛好典雅而厭棄華麗，就是在融會貫通方面做得不夠；這就好比夏代有人重弓輕矢或重矢輕弓，其實只有弓或只有矢都是不能單獨發(fā)射的。但如果雅正和庸俗的合在一篇，那就分散了統(tǒng)一的文章體勢；這就好比楚國人出賣矛和盾，兩樣都稱贊便一樣也賣不掉了。若要兼長各種體裁，也須善于辨別其間的差異；好比樂師對于音律、畫家對于顏色一樣，作家也要善于配合運用不同的文章體勢。對于章、表、奏、議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典正高雅；對于賦、頌、歌、詩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清新華麗；對于符、檄、書、移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明確決斷；對于史、論、序、注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切實扼要；對于箴、銘、碑、誄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弘大精深；對于連珠和七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巧妙華艷。這些都是根據(jù)不同的體裁而形成不同的體勢，隨著文章體勢的變化而獲得成效的。雖然寫作的法則和時機要互相結(jié)合，文采的多寡要互相配合，但好比五彩的錦緞，必須以某種顏色為基礎(chǔ)。
〔注釋〕
1 圖：作動詞用，畫的意思。
2 盡：完，指完全表達。
3 糅（róu柔），錯綜復(fù)雜，這里指顏色的調(diào)配。
4 交：合，會。
5 熔范：鑄器的模子，這里指學(xué)習(xí)的對象。
6 司：掌管。匠：技工，引申指技巧。
7 郛（fú扶）：城郭。
8 逾：超過，跨越。
9 淵：深，這里指精通。
10 奇：指作者通過幻想而在事物正常樣子之外所增加的奇特成分。正：指按照事物正常的樣子所作描寫。
11 “剛?cè)帷倍洌骸吨芤住は缔o下》：“剛?cè)嵴撸⒈菊咭?；變通者，趨時者也?！眲?cè)幔褐缸髌穭倧娀蛉嵬竦幕咎攸c。
12 典：即上文所說的“典雅之懿”。華：即上文所說的“艷逸之華”。
13 夏人爭矢：《太平御覽》卷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無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無所用弓?！嗦勚唬骸枪?，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
14 雅鄭：即上文“雅俗”的意思。鄭：鄭聲，被認為是不正當(dāng)?shù)囊魳贰?br /> 15 總一：整個作品的統(tǒng)一。
16 矛：長柄有刃的兵器。楯：即盾，防御用的盾牌?！俄n非子·難一》：“楚人有鬻楯與矛者，譽之曰：‘吾楯之堅，莫能陷也?！肿u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yīng)也?！卞鳎▂ù遇）：賣?！白u”字應(yīng)屬下句。楊明照說：“當(dāng)作‘是楚人鬻矛楯，譽兩，難得而俱售也’。”
17 括囊：即囊括，包羅。
18 銓（quán全）：衡量。
19 宮商：指各種聲音。朱紫：指各種顏色。
20 章、表、奏、議：四種文體，都是臣下向君上表達意見的文件。
21準(zhǔn)的：準(zhǔn)則，這里作動詞用。典雅：《章表》篇總結(jié)章、表的寫作特點曾說：“章式炳賁，志在典謨，……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fēng)，清文以馳其麗?！?br /> 22 羽儀：取法?！兑捉?jīng)·漸卦》：“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孔穎達疏：“上九最居上極，是進處高潔，故曰鴻漸于陸也?！痪訜o位之地，是不累于位者也。處高而能不以位自累，則其羽可用為物之儀表，可貴可法也?！鼻妍悾骸睹髟姟罚骸拔逖粤髡{(diào)，則清麗居宗?！?br /> 23 符：符命，歌頌帝王的文章。檄（xí席）、移：都是軍事或政治上曉諭對方的文件。書：相互間表達情意的作品。
24 楷式：模范，這里作動詞用。明斷：《檄移》：“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br /> 25 注：對經(jīng)典的注釋。劉勰認為注釋屬于論文的一種?！墩撜f》：“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br /> 26 核：查考以求真實。
27 箴（zhēn針）：對人進行教誡的文體。銘：刻在器物上以記功或自警的文體。碑：刻在石頭上記事的文體。誄（lěi壘）：哀悼死者的文體。
28 體制：規(guī)格，作動詞用。弘深：《銘箴》：“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庇挚傉撱戵饍审w：“其摛文也必簡而深?！?br /> 29 連珠、七：都是賦的變體。前者合若干短篇駢文為一組，后者是寫七件事合為一篇。
30 巧艷：《雜文》篇說“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最后總結(jié)各種雜文說：“負文余力，飛靡弄巧?！币陨纤摿N類型文體的基本要求，和劉勰在文體論中對各種文體特點的總結(jié)，基本上是一致的。
31 循：沿襲，依照。
32 功：成效。
33 契：約券，引申為規(guī)則。會：時機，場合。
34 節(jié)文：調(diào)節(jié)文飾，這里指文采的或多或少。雜：錯雜，引申為配合。
35 錦：雜色的絲織品。
36 地：基礎(chǔ)?！肚椴伞罚骸皵M地以置心?！薄 。ㄈ?br />
桓譚稱1：“文家各有所慕2，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标愃家嘣?：“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4，深沈其旨者5；或好離言辨白6，分毫析厘者：所習(xí)不同，所務(wù)各異7?！毖詣菔庖?。劉楨云9：“文之體指實強弱10；使其辭已盡而勢有余11，天下一人耳12，不可得也。”公幹所談13，頗亦兼氣14。然文之任勢，勢有剛?cè)?；不必壯言慷?5，乃稱勢也。又陸云自稱16：“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勢而不取悅澤17；及張公論文18，則欲宗其言19?！狈蚯楣滔绒o20，勢實須澤21，可謂先迷后能從善矣。 〔譯文〕
桓譚曾說：“作家各有自己的喜愛，有的愛好浮淺華麗，而不懂得樸實；有的愛好繁多，而不懂得簡要?！辈苤惨舱f：“一般文人，有的喜愛文采豐富，意義深隱；有的喜愛清楚明白，描寫細致入微：各人習(xí)尚不同，致力于寫作也就互異?！边@是從作家來講各人的趨勢不同。劉楨又說：“文章的體勢，不外是剛強或柔弱；能做到文辭已盡而體勢有余的，天下不過一二人而已，這樣的作者是不可多得的?！眲E這里說的，又牽涉到文氣問題。不過，文章任其自然之勢，勢必有的剛強，有的柔婉，不一定要慷慨激昂的，才算文章的體勢。此外，陸云說他自己：“從前談?wù)搶懽鳎Ｖ匾曃霓o而忽視情志，注意文章體勢而不求文句潤澤。后來聽到張華的議論，便信從他的話了?！逼鋵嵡橹颈緛碇赜谖霓o，而文章體勢也應(yīng)該講究潤澤；陸云可以說是先走錯了路，后來又能改正的了?！ 沧⑨尅场 ? 桓譚：字君山，東漢初年著名學(xué)者。下面所引他的話，可能是《新論》的佚文。
2 慕：羨愛。
3 陳思：三國著名作家陳思王曹植。下面所引他的話，原文今不存。
4 煩：繁多。
5 深沈：深隱。
6 離言辨白：和上句所說“深沈”相反的寫法。離：明?！吨芤住ふf卦》：“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北姘祝悍直婷靼?。
7 務(wù)：專力。
8 言勢殊也：這句是劉勰對曹植的話的分析。勢：這個勢由作者愛好不同而產(chǎn)生，便和風(fēng)格有相近的一面。
9 劉楨：魏國作家，“建安七子”之一，下面所引他的話，原文已失傳。
10 “文之體指”句：這話不可解，疑有脫漏。陸厥《與沈約書》中曾講到：“自魏文（曹丕）屬論，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标懾室圆軇⒉⒄摰脑捳f明，“體勢”與“清濁”類同。劉勰所引劉楨的話，正講的是“指實強弱”，強弱即清濁。據(jù)此，可能劉楨原話脫“勢”字，此句當(dāng)為：“文之體勢，指實強弱?！敝福黑呄?。強：指剛健的體勢。弱：指柔婉的體勢。
11 勢有余：指體勢之強。劉楨所講的“勢”與劉勰略異，而側(cè)重于氣勢；“強”，也側(cè)重于氣勢之強。正因是氣勢強，所以能溢出于文辭之外。
12 天下一人：所指不詳。曹丕《與吳質(zhì)書》說“公幹有逸氣”；本書《風(fēng)骨》篇說劉楨“重氣”；鐘嶸《詩品》說劉楨“仗氣愛奇”；本篇也說劉楨的話“頗亦兼氣”；可見他強調(diào)“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主要還是“重氣之旨”，未必實有所指。
13 公幹：劉楨的字。
14 氣：作家的氣質(zhì)體現(xiàn)在作品中形成的氣勢。
15 壯言：激昂的文辭。
16 陸云：西晉文學(xué)家，陸機之弟。下面所引他的話見《與兄平原書》，原文是：“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絜（勢）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文（父）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保ā度珪x文》卷一百零二）
17 悅澤：文辭的潤色。
18 張公：西晉文學(xué)家張華。
19 宗：歸往。
20 情固先辭：這是劉勰的重要文學(xué)觀點，他一再強調(diào)“情動而言形”（《體性》）、“為情而造文”（《情采》）、“辭以情發(fā)”（《物色》）等；也正是根據(jù)這些創(chuàng)作原理，所以這里說“情固先辭”。
21 勢實須澤：這是對“尚勢而不取悅澤”之說的糾正?！皠荨北仨殱欙棧f明劉勰的體勢論側(cè)重于表現(xiàn)形式方面。
（四）
自近代辭人1，率好詭巧2，原其為體3，訛勢所變4，厭黷舊式5，故穿鑿取新6；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7，辭反正為奇8。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9，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10，則新色耳。夫通衙夷坦11，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wù)反言者，適俗故也12。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13，茍異者以失體成怪14。舊練之才15，則執(zhí)正以馭奇16；新學(xué)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17，則文體遂弊。秉茲情術(shù)18，可無思耶？
〔譯文〕
近來的作家，大都愛好奇巧。推究這種新奇的作品，是一種錯誤的趨勢造成的。由于作家們厭棄過去的樣式，所以勉強追求新奇；細看這種不正當(dāng)?shù)囊庀颍砻嫔虾孟耦H不容易，其實并沒有什么好方法，不過是故意違反正常的寫法而已。在文字上，把“正”字反寫便成“乏”字；在辭句上，把正常的寫作方法反過來就算是新奇。學(xué)習(xí)新奇的方法，必然把文句的正常次序顛過來，將應(yīng)寫在上面的字寫到下面去，把句中的字改到句外去；次序錯亂不正常，就算是新的色彩了。本來大路很平坦，有的人偏要走小路，無非是為了貪圖近便：正常的文句本來很清楚，有的人偏要追求反話，無非是為了迎合時俗。但和舊式相同的作品，是靠新穎的內(nèi)容而寫得精巧的；勉強求新的人，反因與體制不合而變成怪誕了。熟練的老手，能夠掌握正常的方法，來駕馭新奇的文句；急于求新的人，則一味追求奇巧，因而違反了正常。這種趨勢如果發(fā)展下去而不糾正，文章體制就會越來越敗壞。要掌握好這種情況和方法，不是很值得思考嗎？
〔注釋〕
1 近代：主要指晉宋以后。
2 詭（guǐ鬼）：反常。
3 原：追溯。體：本體，這里指詭巧的作品。
4 訛（é鵝）：錯誤。
5 厭黷（dú獨）：厭煩。舊式：即《風(fēng)骨》篇“跨略舊規(guī)”的“舊規(guī)”。式：即本篇上面所說“模經(jīng)為式”的“式”。
6 穿鑿：牽強附會。
7 反正為乏：篆文的“正”字反過來就成“乏”字?！蹲髠鳌ば迥辍罚骸肮饰姆凑秊榉??！?br /> 8 奇：劉勰所說的“奇”，在不同情況下有不同的意義。有時作褒詞用，含有卓越不凡的意思；有時作貶詞用，含有怪誕反常的意思。須根據(jù)上下文的具體情況細加區(qū)別。這一段里所說的“奇”，大都含貶意，與第二段所說“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中的“奇”字是有區(qū)別的。
9 抑：壓。范文瀾注舉江淹《恨賦》中的兩句為例：“孤臣危涕，孽子墜心?！闭J為這是“強改墜涕、危心為危涕、墜心”。
10 回互：曲折，引申為錯亂。
11 衢：大路。夷：平。
12 適：適應(yīng)。
13 密會：和下句“茍異”相反，是密切結(jié)合的意思，指與“舊式”相同。
14 茍：姑且。
15 舊練：老練。練：熟悉。
16 馭：駕馭。
17 流：流蕩不返。
18 秉：操持。情：情況，指上面所講奇正的利弊得失。
?。ㄎ澹?br />
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1。湍回似規(guī)，矢激如繩2。因利騁節(jié)3，情采自凝4。枉轡學(xué)步5，力止襄陵6。
〔譯文〕 總之，有了事物的形體，就形成這種事物的趨勢，形和勢是緊緊聯(lián)系著的，急流回旋，好像圓形的規(guī)；射出箭去，直得像工匠的墨線。根據(jù)事物的便利而進行寫作，內(nèi)容和形式就可能得到很好的結(jié)合。如果走彎路學(xué)新奇，就會像學(xué)習(xí)邯鄲步法的壽陵人。
〔注釋〕 1 始：指形體。末：指趨勢。承：承接。
2 繩：工匠用以矯正曲直的墨線。
3 因利：和上文“乘利”意同。騁節(jié)：在文壇上馳騁，也就是進行寫作的意思。
4 凝：結(jié)合。
5 枉轡（pèi配）：指走不該走的路。枉：歪曲。轡：馬韁繩。
6 襄：王利器校作“壽”。壽陵：用《莊子·秋水》中的故事：“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xué)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div>
本篇有四個部分。第一部分論體勢的形成原理。以箭矢直行，澗水曲流，圓者易動，方者易安為喻，來說明體勢形成的道理，關(guān)鍵就在事物本身，它的特點決定著與之相應(yīng)的“勢”。第二部分論文體和體勢的關(guān)系。不同的文體要求不同的體勢；作者應(yīng)“并總?cè)簞荨保部蛇m當(dāng)配合，但必須在一篇作品中有一個統(tǒng)一的基調(diào)，而不能違背“總一之勢”。第三部分引證前人有關(guān)議論，進一步說明文章體勢的多樣化。第四部分抨擊當(dāng)時文壇上的錯誤傾向，提出“執(zhí)正以馭奇”的要求。
文章的體勢，和風(fēng)格、文氣都有一定的關(guān)系，而又有所區(qū)別。劉勰認為風(fēng)格是由作者的才、氣、學(xué)、習(xí)等因素構(gòu)成的，和作者的個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文氣主要是作者的氣質(zhì)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所以同一“氣”字，常兼指人與文兩個方面。體勢則主要決定于文體，因而偏重于表現(xiàn)形式。
?。ㄒ唬?br />
夫情致異區(qū)1，文變殊術(shù)2，莫不因情立體3，即體成勢也4。勢者，乘利而為制也5。如機發(fā)矢直6，澗曲湍回7，自然之趣也8。圓者規(guī)體9，其勢也自轉(zhuǎn)；方者矩形10，其勢也自安11：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是以模經(jīng)為式者12，自入典雅之懿13；效《騷》命篇者14，必歸艷逸之華15；綜意淺切者16，類乏醞藉17；斷辭辨約者18，率乖繁縟19。譬激水不漪20，槁木無陰21，自然之勢也22。
〔譯文〕
作者的情趣多種多樣，作品的變化也有不同的方式；但在寫作時都依照具體內(nèi)容而確定體裁，并根據(jù)體裁而形成一定的體勢。所謂“勢”，就是根據(jù)事物的便利而形成的。例如弩機發(fā)出的矢必然是直的，曲折的山澗中的急流必然是迂回的，這都是自然的趨勢。圓的物體是圓的，所以能轉(zhuǎn)動；方的物體是方的，所以能平放：作品的體勢，也就是這樣。凡是取法于儒家經(jīng)典的作品，必然具有雅正的美；而仿效《楚辭》的作品，也必有美好非凡的華采；內(nèi)容淺近的，大都缺乏含蓄；措辭簡明的，常常和繁富的作品相反。好比急水不會有細浪，枯木不會有濃蔭，這都是自然的趨勢。
〔注釋〕
1 情致：指作者在作品中所表達的情緒、趣味等。
2 殊術(shù)：不同的方式方法。
3 體：指作品的體裁。
4 勢：趨勢，指文體的特點構(gòu)成的自然趨勢。
5 乘利：順其便利。賈誼《過秦論》：“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制：裁定，使之成形。《孫子·計篇》：“勢者，因利而制權(quán)也?！?br /> 6 機：指設(shè)有機括可以發(fā)矢的弩。
7 澗：兩山間的水。湍（tuān團陰）：急流。
8 趣：趨向、趨勢。
9 圓：指圓形的物體。規(guī)：畫圓形的器具。
10 方：指方形的物體。矩（jǔ舉）：畫方形的器具。《孟子·離婁上》：“不以規(guī)矩，不能成方圓?！?br /> 11 安：平穩(wěn)?！兑淖印ご蟮郎稀罚骸皥A者之轉(zhuǎn)，非能轉(zhuǎn)而轉(zhuǎn)，不得不轉(zhuǎn)也；方者之止，非能止而止，不得不止也?！?br /> 12 模：效法。式：法式，榜樣?！蹲诮?jīng)》：“稟經(jīng)以制式。”
13 典雅：典正高雅。《詔策》篇說：“潘勖《九錫》，典雅逸群?！迸僳玫摹秲晕汗佩a文》之所以寫得典雅，主要就是《風(fēng)骨》篇說的“思摹經(jīng)典”。這和本篇所說“模經(jīng)為式”意同。懿（yì意）：美。
14 《騷》：指以《離騷》為代表的《楚辭》。命篇：寫作成篇。
15 艷逸：卓越的美?！恫怕浴罚骸跋嗳绾脮?，師范屈、宋，洞入夸艷，致名辭宗?！?br /> 16 綜意：用意。綜：織布機上使經(jīng)線分開以織上緯線的裝置。
17 類：大多。醞藉：含蓄。
18 斷辭：選定文辭。斷：裁決。辨：不惑。約：簡練。
19 率：大抵。乖：不合。繁縟（rù入）：辭采繁多?！蹲h對》，“文以辨潔為能，不以繁縟為巧?！?br /> 20 激水：急流。漪（yī醫(yī)）：波紋。
21 槁：枯。陰：樹蔭。
22 自然之勢：和上面說的“自然之趣”相同，可見“勢”的本意就是趨勢。
?。ǘ?br />
是以繪事圖色1，文辭盡情2；色糅而犬馬殊形3，情交而雅俗異勢4。熔范所擬5，各有司匠6，雖無嚴郛7，難得逾越8。然淵乎文者9，并總?cè)簞荩浩嬲m反10，必兼解以俱通；剛?cè)犭m殊11，必隨時而適用。若愛典而惡華12，則兼通之理偏；似夏人爭弓矢13，執(zhí)一不可以獨射也。若雅鄭而共篇14，則總一之勢離15；是楚人鬻矛譽楯16，兩難得而俱售也。是以括囊雜體17，功在銓別18；宮商朱紫19，隨勢各配。章、表、奏、議20，則準(zhǔn)的乎典雅21；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22；符、檄、書、移23，則楷式于明斷24；史、論、序、注25，則師范于核要26；箴、銘、碑、誄27，則體制于弘深28；連珠、七辭29，則從事于巧艷30。此循體而成勢31，隨變而立功者也32。雖復(fù)契會相參33，節(jié)文互雜34，譬五色之錦35，各以本采為地矣36?！ 沧g文〕
所以在繪畫上講究設(shè)色，而在文章上則以情志為主；調(diào)配顏色而畫成狗馬的不同形狀，會合情感而形成雅正或庸俗的體勢。寫作上各有師承，表現(xiàn)手法也就各不相同；其間雖無嚴格的區(qū)界，但也不易超越。只有洞悉寫作法則的人，才能兼通各種不同的文章體勢：正常的和奇特的文章雖然相反，但總可以融會貫通；剛健的和柔婉的作品雖然互異，也應(yīng)該根據(jù)不同的情況來靈活運用。如果只愛好典雅而厭棄華麗，就是在融會貫通方面做得不夠；這就好比夏代有人重弓輕矢或重矢輕弓，其實只有弓或只有矢都是不能單獨發(fā)射的。但如果雅正和庸俗的合在一篇，那就分散了統(tǒng)一的文章體勢；這就好比楚國人出賣矛和盾，兩樣都稱贊便一樣也賣不掉了。若要兼長各種體裁，也須善于辨別其間的差異；好比樂師對于音律、畫家對于顏色一樣，作家也要善于配合運用不同的文章體勢。對于章、表、奏、議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典正高雅；對于賦、頌、歌、詩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清新華麗；對于符、檄、書、移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明確決斷；對于史、論、序、注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切實扼要；對于箴、銘、碑、誄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弘大精深；對于連珠和七等文體的作品，應(yīng)該做到巧妙華艷。這些都是根據(jù)不同的體裁而形成不同的體勢，隨著文章體勢的變化而獲得成效的。雖然寫作的法則和時機要互相結(jié)合，文采的多寡要互相配合，但好比五彩的錦緞，必須以某種顏色為基礎(chǔ)。
〔注釋〕
1 圖：作動詞用，畫的意思。
2 盡：完，指完全表達。
3 糅（róu柔），錯綜復(fù)雜，這里指顏色的調(diào)配。
4 交：合，會。
5 熔范：鑄器的模子，這里指學(xué)習(xí)的對象。
6 司：掌管。匠：技工，引申指技巧。
7 郛（fú扶）：城郭。
8 逾：超過，跨越。
9 淵：深，這里指精通。
10 奇：指作者通過幻想而在事物正常樣子之外所增加的奇特成分。正：指按照事物正常的樣子所作描寫。
11 “剛?cè)帷倍洌骸吨芤住は缔o下》：“剛?cè)嵴撸⒈菊咭?；變通者，趨時者也?！眲?cè)幔褐缸髌穭倧娀蛉嵬竦幕咎攸c。
12 典：即上文所說的“典雅之懿”。華：即上文所說的“艷逸之華”。
13 夏人爭矢：《太平御覽》卷三四七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無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無所用弓?！嗦勚唬骸枪?，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
14 雅鄭：即上文“雅俗”的意思。鄭：鄭聲，被認為是不正當(dāng)?shù)囊魳贰?br /> 15 總一：整個作品的統(tǒng)一。
16 矛：長柄有刃的兵器。楯：即盾，防御用的盾牌?！俄n非子·難一》：“楚人有鬻楯與矛者，譽之曰：‘吾楯之堅，莫能陷也?！肿u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無不陷也。’或曰：‘以子之矛，陷子之楯，何如？’其人弗能應(yīng)也?！卞鳎▂ù遇）：賣?！白u”字應(yīng)屬下句。楊明照說：“當(dāng)作‘是楚人鬻矛楯，譽兩，難得而俱售也’。”
17 括囊：即囊括，包羅。
18 銓（quán全）：衡量。
19 宮商：指各種聲音。朱紫：指各種顏色。
20 章、表、奏、議：四種文體，都是臣下向君上表達意見的文件。
21準(zhǔn)的：準(zhǔn)則，這里作動詞用。典雅：《章表》篇總結(jié)章、表的寫作特點曾說：“章式炳賁，志在典謨，……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fēng)，清文以馳其麗?！?br /> 22 羽儀：取法?！兑捉?jīng)·漸卦》：“上九，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孔穎達疏：“上九最居上極，是進處高潔，故曰鴻漸于陸也?！痪訜o位之地，是不累于位者也。處高而能不以位自累，則其羽可用為物之儀表，可貴可法也?！鼻妍悾骸睹髟姟罚骸拔逖粤髡{(diào)，則清麗居宗?！?br /> 23 符：符命，歌頌帝王的文章。檄（xí席）、移：都是軍事或政治上曉諭對方的文件。書：相互間表達情意的作品。
24 楷式：模范，這里作動詞用。明斷：《檄移》：“必事昭而理辨，氣盛而辭斷，此其要也?！?br /> 25 注：對經(jīng)典的注釋。劉勰認為注釋屬于論文的一種?！墩撜f》：“若夫注釋為詞，解散論體，雜文雖異，總會是同?！?br /> 26 核：查考以求真實。
27 箴（zhēn針）：對人進行教誡的文體。銘：刻在器物上以記功或自警的文體。碑：刻在石頭上記事的文體。誄（lěi壘）：哀悼死者的文體。
28 體制：規(guī)格，作動詞用。弘深：《銘箴》：“銘兼褒贊，故體貴弘潤?！庇挚傉撱戵饍审w：“其摛文也必簡而深?！?br /> 29 連珠、七：都是賦的變體。前者合若干短篇駢文為一組，后者是寫七件事合為一篇。
30 巧艷：《雜文》篇說“枚乘摛艷，首制《七發(fā)》”，最后總結(jié)各種雜文說：“負文余力，飛靡弄巧?！币陨纤摿N類型文體的基本要求，和劉勰在文體論中對各種文體特點的總結(jié)，基本上是一致的。
31 循：沿襲，依照。
32 功：成效。
33 契：約券，引申為規(guī)則。會：時機，場合。
34 節(jié)文：調(diào)節(jié)文飾，這里指文采的或多或少。雜：錯雜，引申為配合。
35 錦：雜色的絲織品。
36 地：基礎(chǔ)?！肚椴伞罚骸皵M地以置心?！薄 。ㄈ?br />
桓譚稱1：“文家各有所慕2，或好浮華而不知實核，或美眾多而不見要約?！标愃家嘣?：“世之作者，或好煩文博采4，深沈其旨者5；或好離言辨白6，分毫析厘者：所習(xí)不同，所務(wù)各異7?！毖詣菔庖?。劉楨云9：“文之體指實強弱10；使其辭已盡而勢有余11，天下一人耳12，不可得也。”公幹所談13，頗亦兼氣14。然文之任勢，勢有剛?cè)?；不必壯言慷?5，乃稱勢也。又陸云自稱16：“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勢而不取悅澤17；及張公論文18，則欲宗其言19?！狈蚯楣滔绒o20，勢實須澤21，可謂先迷后能從善矣。 〔譯文〕
桓譚曾說：“作家各有自己的喜愛，有的愛好浮淺華麗，而不懂得樸實；有的愛好繁多，而不懂得簡要?！辈苤惨舱f：“一般文人，有的喜愛文采豐富，意義深隱；有的喜愛清楚明白，描寫細致入微：各人習(xí)尚不同，致力于寫作也就互異?！边@是從作家來講各人的趨勢不同。劉楨又說：“文章的體勢，不外是剛強或柔弱；能做到文辭已盡而體勢有余的，天下不過一二人而已，這樣的作者是不可多得的?！眲E這里說的，又牽涉到文氣問題。不過，文章任其自然之勢，勢必有的剛強，有的柔婉，不一定要慷慨激昂的，才算文章的體勢。此外，陸云說他自己：“從前談?wù)搶懽鳎Ｖ匾曃霓o而忽視情志，注意文章體勢而不求文句潤澤。后來聽到張華的議論，便信從他的話了?！逼鋵嵡橹颈緛碇赜谖霓o，而文章體勢也應(yīng)該講究潤澤；陸云可以說是先走錯了路，后來又能改正的了?！ 沧⑨尅场 ? 桓譚：字君山，東漢初年著名學(xué)者。下面所引他的話，可能是《新論》的佚文。
2 慕：羨愛。
3 陳思：三國著名作家陳思王曹植。下面所引他的話，原文今不存。
4 煩：繁多。
5 深沈：深隱。
6 離言辨白：和上句所說“深沈”相反的寫法。離：明?！吨芤住ふf卦》：“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北姘祝悍直婷靼?。
7 務(wù)：專力。
8 言勢殊也：這句是劉勰對曹植的話的分析。勢：這個勢由作者愛好不同而產(chǎn)生，便和風(fēng)格有相近的一面。
9 劉楨：魏國作家，“建安七子”之一，下面所引他的話，原文已失傳。
10 “文之體指”句：這話不可解，疑有脫漏。陸厥《與沈約書》中曾講到：“自魏文（曹丕）屬論，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标懾室圆軇⒉⒄摰脑捳f明，“體勢”與“清濁”類同。劉勰所引劉楨的話，正講的是“指實強弱”，強弱即清濁。據(jù)此，可能劉楨原話脫“勢”字，此句當(dāng)為：“文之體勢，指實強弱?！敝福黑呄?。強：指剛健的體勢。弱：指柔婉的體勢。
11 勢有余：指體勢之強。劉楨所講的“勢”與劉勰略異，而側(cè)重于氣勢；“強”，也側(cè)重于氣勢之強。正因是氣勢強，所以能溢出于文辭之外。
12 天下一人：所指不詳。曹丕《與吳質(zhì)書》說“公幹有逸氣”；本書《風(fēng)骨》篇說劉楨“重氣”；鐘嶸《詩品》說劉楨“仗氣愛奇”；本篇也說劉楨的話“頗亦兼氣”；可見他強調(diào)“天下一人耳，不可得也”，主要還是“重氣之旨”，未必實有所指。
13 公幹：劉楨的字。
14 氣：作家的氣質(zhì)體現(xiàn)在作品中形成的氣勢。
15 壯言：激昂的文辭。
16 陸云：西晉文學(xué)家，陸機之弟。下面所引他的話見《與兄平原書》，原文是：“往日論文，先辭而后情，尚絜（勢）而不取悅澤。嘗憶兄道張公文（父）子論文，實自欲得，今日便欲宗其言?！保ā度珪x文》卷一百零二）
17 悅澤：文辭的潤色。
18 張公：西晉文學(xué)家張華。
19 宗：歸往。
20 情固先辭：這是劉勰的重要文學(xué)觀點，他一再強調(diào)“情動而言形”（《體性》）、“為情而造文”（《情采》）、“辭以情發(fā)”（《物色》）等；也正是根據(jù)這些創(chuàng)作原理，所以這里說“情固先辭”。
21 勢實須澤：這是對“尚勢而不取悅澤”之說的糾正?！皠荨北仨殱欙棧f明劉勰的體勢論側(cè)重于表現(xiàn)形式方面。
（四）
自近代辭人1，率好詭巧2，原其為體3，訛勢所變4，厭黷舊式5，故穿鑿取新6；察其訛意，似難而實無他術(shù)也，反正而已。故文反“正”為“乏”7，辭反正為奇8。效奇之法，必顛倒文句；上字而抑下9，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10，則新色耳。夫通衙夷坦11，而多行捷徑者，趨近故也；正文明白，而常務(wù)反言者，適俗故也12。然密會者以意新得巧13，茍異者以失體成怪14。舊練之才15，則執(zhí)正以馭奇16；新學(xué)之銳，則逐奇而失正；勢流不反17，則文體遂弊。秉茲情術(shù)18，可無思耶？
〔譯文〕
近來的作家，大都愛好奇巧。推究這種新奇的作品，是一種錯誤的趨勢造成的。由于作家們厭棄過去的樣式，所以勉強追求新奇；細看這種不正當(dāng)?shù)囊庀颍砻嫔虾孟耦H不容易，其實并沒有什么好方法，不過是故意違反正常的寫法而已。在文字上，把“正”字反寫便成“乏”字；在辭句上，把正常的寫作方法反過來就算是新奇。學(xué)習(xí)新奇的方法，必然把文句的正常次序顛過來，將應(yīng)寫在上面的字寫到下面去，把句中的字改到句外去；次序錯亂不正常，就算是新的色彩了。本來大路很平坦，有的人偏要走小路，無非是為了貪圖近便：正常的文句本來很清楚，有的人偏要追求反話，無非是為了迎合時俗。但和舊式相同的作品，是靠新穎的內(nèi)容而寫得精巧的；勉強求新的人，反因與體制不合而變成怪誕了。熟練的老手，能夠掌握正常的方法，來駕馭新奇的文句；急于求新的人，則一味追求奇巧，因而違反了正常。這種趨勢如果發(fā)展下去而不糾正，文章體制就會越來越敗壞。要掌握好這種情況和方法，不是很值得思考嗎？
〔注釋〕
1 近代：主要指晉宋以后。
2 詭（guǐ鬼）：反常。
3 原：追溯。體：本體，這里指詭巧的作品。
4 訛（é鵝）：錯誤。
5 厭黷（dú獨）：厭煩。舊式：即《風(fēng)骨》篇“跨略舊規(guī)”的“舊規(guī)”。式：即本篇上面所說“模經(jīng)為式”的“式”。
6 穿鑿：牽強附會。
7 反正為乏：篆文的“正”字反過來就成“乏”字?！蹲髠鳌ば迥辍罚骸肮饰姆凑秊榉??！?br /> 8 奇：劉勰所說的“奇”，在不同情況下有不同的意義。有時作褒詞用，含有卓越不凡的意思；有時作貶詞用，含有怪誕反常的意思。須根據(jù)上下文的具體情況細加區(qū)別。這一段里所說的“奇”，大都含貶意，與第二段所說“奇正雖反，必兼解以俱通”中的“奇”字是有區(qū)別的。
9 抑：壓。范文瀾注舉江淹《恨賦》中的兩句為例：“孤臣危涕，孽子墜心?！闭J為這是“強改墜涕、危心為危涕、墜心”。
10 回互：曲折，引申為錯亂。
11 衢：大路。夷：平。
12 適：適應(yīng)。
13 密會：和下句“茍異”相反，是密切結(jié)合的意思，指與“舊式”相同。
14 茍：姑且。
15 舊練：老練。練：熟悉。
16 馭：駕馭。
17 流：流蕩不返。
18 秉：操持。情：情況，指上面所講奇正的利弊得失。
?。ㄎ澹?br />
贊曰：形生勢成，始末相承1。湍回似規(guī)，矢激如繩2。因利騁節(jié)3，情采自凝4。枉轡學(xué)步5，力止襄陵6。
〔譯文〕 總之，有了事物的形體，就形成這種事物的趨勢，形和勢是緊緊聯(lián)系著的，急流回旋，好像圓形的規(guī)；射出箭去，直得像工匠的墨線。根據(jù)事物的便利而進行寫作，內(nèi)容和形式就可能得到很好的結(jié)合。如果走彎路學(xué)新奇，就會像學(xué)習(xí)邯鄲步法的壽陵人。
〔注釋〕 1 始：指形體。末：指趨勢。承：承接。
2 繩：工匠用以矯正曲直的墨線。
3 因利：和上文“乘利”意同。騁節(jié)：在文壇上馳騁，也就是進行寫作的意思。
4 凝：結(jié)合。
5 枉轡（pèi配）：指走不該走的路。枉：歪曲。轡：馬韁繩。
6 襄：王利器校作“壽”。壽陵：用《莊子·秋水》中的故事：“子獨不聞夫壽陵余子之學(xué)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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