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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解縉傳

白話明史 作者:清·張廷玉 等


  解縉,字大紳,吉水人。祖父解子元,是元朝安福州判官,遭逢兵亂,他守義而死。父親解開,太祖曾召見他談論元朝之事,想給他授官,解開推辭而去。

  解縉自小聰穎,洪武二十一年(1388),考中進士,被授為中書庶吉士,甚得太祖愛重,常在皇上跟前侍候。一天,太祖在御廚西室,對解縉說“:朕與你從大義上說是君臣,而恩同父子,你對朕應當知無不言?!苯饪N即日就密封上萬言書,大略是說:

  “臣聽說政令數(shù)改則百姓有疑慮,用刑太繁則百姓會輕視法律。從建國到現(xiàn)在,將近二十年了,卻沒有長期不變的法令,也不見哪一天有人不犯錯誤。我曾聽說陛下發(fā)雷霆之怒,斬草除根,誅除奸逆之徒,卻沒聽說褒揚一個大好人,對其獎賞延及后世,免除其家鄉(xiāng)的賦稅徭役,并且始終如一地這樣做。

  “臣見陛下喜歡看《說苑》、《韻府》等雜書和所謂的《道德經(jīng)》、《心經(jīng)》,臣私下以為這很不合適?!墩f苑》出于劉向之手,多是戰(zhàn)國時期縱橫家的言論?!俄嵏烦鲇谠年幨现?,編輯得很雜亂,幾乎沒什么可取之處。陛下如果看中它們便于檢閱,則臣愿意集中一兩名有志的儒學英才,臣并請執(zhí)筆隨他們之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到張載的關(guān)學、朱熹的閩學、周敦頤的濂學、二程的洛學,闡明其淵源和思想學說,依事編類,匯成一經(jīng),上接于經(jīng)書史籍,這豈不是太平時期文化工作的一件大事嗎?另外,現(xiàn)在《六經(jīng)》殘缺,《禮記》出于漢代儒生之手,訛誤駁雜尤為嚴重,應該及時刪改。應訪求精于樂理的儒士,廣備百王典禮用樂,寫定《樂書》一經(jīng),使萬世受益。在太學中尊祀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皋陶、伊尹、太公、周公、稷、契、夷、益、傅說、箕子。對于孔子,則從天子到普通百姓,都將他奉祀為先師,而以顏淵、曾參、子思、孟子配享。從閔子以下的先賢,各在其家鄉(xiāng)祭祀他們。在山東闕里,仍建叔梁紇廟,贈予他王爵,以顏路、曾皙、孔鯉配享。一改歷代的舊制,開創(chuàng)天朝的文獻,豈不是一大盛事?

  “至于祭天應該恢復掃地之規(guī),尊祖應該備齊七廟之制。奉天殿不應做筵宴的場所,文淵閣還未完備作為館閣之隆。太常寺不是研習俗樂的地方,設(shè)立官妓也不是人道之所為。應禁絕倡優(yōu),改設(shè)宦官機構(gòu)。持戟階前的衛(wèi)士,都選用英美之士;驅(qū)馬護駕的勇士,都挑選俊良之才。廢除山林川澤的禁稅,蠲免市鎮(zhèn)貿(mào)易的征稅。乘木車居簡室,不大興土木工程;墾野地開荒田,不貪取鄰族土地。將壯健的僧侶道士驅(qū)出,使他們恢復人倫生活;將荒謬的經(jīng)書符咒焚毀,以杜絕它們欺騙惑亂。禁絕鬼巫,破除不合禮法的祭祀;裁省冗官,并省卻人少地狹的郡縣;嚴懲法律以外的威刑,永遠革除京城的工役。流放十年后聽任回鄉(xiāng),杖打八十即不再加刑。婦女除非閨門不修,不能逮捕;大臣犯有罪行當誅,不能侮辱。編歷法以申明時令,方便百姓生活勞作,只需說明何時適于種植,何必說明這樣做或不那樣做的原因。所應當記入歷法的,是日月的運行,星辰的位置。仰觀天象,俯察地理,萬事符合自然規(guī)律,日月五星七政整齊,正是如此。

  “近年以來,綱紀不嚴,專以刑罰輕重為能事,以審案多少定功勞,這很不符合為政清廉、頌揚風俗的宗旨。御史的糾察彈劾,都上承皇上密旨,每聽說皇上要赦免罪犯,他們便故意持反對意見,以為這樣做便更得皇上重視。這都是小人獻媚效勞的伎倆,陛下為什么不能做到心中雪亮呢?

  “陛下用人不論賢明與否,授職不分輕重高低。設(shè)立不為君王所用的制度,此所謂取之盡錙銖;制定能被奸黨借用的法律,此所謂用之如泥沙。監(jiān)生和進士,通曉經(jīng)書又有修養(yǎng),卻多屈居為下級官吏;孝廉等人才,昏庸愚昧不知所以,卻有些充任部院官員。殺人埋尸的兇悍之夫,品格卑鄙的愚蠢之輩,早上剛放下刀鑷,晚上便穿上冠裳,左手放下筐篋,右手便綰起組符。所以賢者羞于與他們同列一等,而庸人都仿效他們的處世方法。他們以貪婪茍免為得計,以廉潔受刑為飾辭。出于吏部為官的沒有賢否之分,入于刑部受審的沒有枉直之判。以至于天下的人都以為陛下是憑喜怒情緒而定生殺,卻不知這都是由于臣下缺乏忠良之人的原因。

  “古代凡善惡之事,鄉(xiāng)鄰必記下來。如今雖然有申明表彰善事之舉,卻沒有鄉(xiāng)里學校之規(guī);互相監(jiān)督之法雖嚴,訓導勸告之法未備。臣想訪求古人治家之禮、睦鄰之法,像古代藍田呂氏的《鄉(xiāng)約》、今世義門鄭氏的《家范》,頒布于天下。世臣大族,率先根據(jù)它們來勸導鄉(xiāng)族,朝廷進行表彰和獎勵,讓他們?yōu)榘傩兆霰砺?,這樣將會見到除舊立新的景象,而要做到人人皆賢、比屋可封已不難了。

  “陛下天資很高,合于道微。神怪荒誕之事,臣知道陛下已洞察它們了。但還不免有所謂神道設(shè)教的舉措,臣以為不必這樣。一統(tǒng)之輿圖已經(jīng)定了,一時之人心已經(jīng)屈服了,一切之奸雄也已懾服了。上天沒有災變,百姓沒有患害,圣躬康健,圣子圣孫繼繼繩繩,此所謂得真符者矣。何必興師以取寶為名,對人民說以神仙為征應呢?

  “臣觀地有盛衰,物有盈虛,而所征的商稅,卻都是定額。這就使貿(mào)易興盛時,奸猾之徒得以侵欺;而生意不好時,良善之輩困于補納。夏稅是統(tǒng)一的,而茶葉辣椒要征糧,水果蠶絲也有稅。既在產(chǎn)地征稅,又在所經(jīng)過的關(guān)津征稅,怎么奪民之利竟是如此嚴重呢?而且百姓多是貧下之家,遇到這種情況便不免拋荒之禍。今日之田地,沒有前日之產(chǎn)量,而今日之征取,仍照前日之稅額。有些不得不賣掉產(chǎn)業(yè)以交稅,而產(chǎn)業(yè)已失稅額仍在;有的賠財來免徭役,但徭役過重以至于百姓受困。土地之肥瘦高下不均,而起科之輕重卻沒有差別;膏腴之地稅額反而較輕,瘠鹵之地稅額反倒較重。要想拯救民困而革除這些弊端,莫如實行授田均田之法,兼而實行常平義倉之舉。這樣發(fā)展下去,國家便不難有九年之儲糧了。

  “臣聽孔子說過:‘王公設(shè)險以守其國?!懒曈谔煜聼o事,便毀壞名城,銷毀鋒鏑,禁革兵政,諱言武事,以為是天下太平。一旦發(fā)生不測之虞,便連城望風披靡。如今宜敕令有關(guān)官員進行整治,寬至一年,用里胥負責守衛(wèi),配以弓箭手,兼教民兵。開創(chuàng)武舉以網(wǎng)羅天下之英雄,廣設(shè)鄉(xiāng)校以延攬?zhí)煜轮〔?。古時多有書院和學田,村莊有貢士,宗族有義田,這些都宜恢復并加以推廣。

  “給人加罪不應罪及子女,懲罰不宜連及后代。連坐起于秦代的法律,誅殺子女本于偽書。當今為善的人的妻子兒女未必得蒙恩榮,而有過失的里胥小吏必一并給他們加罪。況且法律以人倫為重,而法律又有將婦女配給功臣之條,聽任他們已不義,則又怎樣要求她們保持節(jié)義呢?這是風俗轉(zhuǎn)變之原因。

  “孔子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尚書、侍郎,本是內(nèi)宮官名,而今卻用來命名六卿。郎中、員外郎,也是宮內(nèi)職名,而今也用來命名六卿屬官。御史是詞臣,設(shè)立它是為了尊寵臺閣;郡守和縣令,不應回避鄉(xiāng)邦。同處為官的人應恭敬和善,相待以禮。而當今內(nèi)外百司鞭打?qū)俟?,甚于奴隸。這就使柔懦之徒,蕩然沒有羞恥之心,進退奔趨,肌膚不保。這樣做很不符合長孝行、勵節(jié)義的宗旨。臣以為從今以后,不是犯有罪惡被撤職的,不用笞杖之刑,催稅督察,小有差錯,跪下受鞭示辱,也足以懲罰他了。

  “臣但知竭盡愚衷,急于陳獻,略無次序,望陛下幸垂鑒之?!?br />
  該書上奏后,皇上稱贊他的才華。后來,解縉又獻上《太平十策》,但內(nèi)容多,此處不載。

  解縉曾入兵部索要奴隸,出言不遜。尚書沈潛報告皇上?;噬险f“:解縉敢玩世而放恣嗎?”命改任他為御史。韓國公李善長得罪被誅,解縉代郎中王國用起草奏疏為他鳴冤。他還為同官夏長文起草奏疏,彈劾都御史袁泰。袁泰非常恨他。當時近臣之父都得入宮覲見皇上。解縉的父親解開到后,皇上對他說:“大器晚成,你帶你的兒子回去,令他進一步學習,十年后再來,大用未晚也?!?br />
  解縉回家后八年,太祖駕崩,解縉入京向太祖遺體哭哀。有關(guān)官員彈劾解縉違背詔旨,而且他母親去世未葬,父親年已九十,不應當舍棄他們而出行。解縉被貶為河州衛(wèi)吏。當時禮部侍郎董倫正受惠帝信任,解縉便寄信給董倫說:“我解縉直率輕狂,無所避忌,多次上封言事,所說的是分封之勢太重,萬一不幸有事,必有漢代厲王劉長、吳王劉濞之憂。冉阝哈術(shù)來歸附,我蒙皇上顧問,說應待之以禮,如果稍微觸忤機權(quán),他的屬下必然反叛。這種事情不止一項,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又曾為王國用起草進諫之書,論韓國公之事,為詹徽所恨,想致我于重罪。我伏蒙圣恩勸慰,還賜給錢幣,令回家用十年時間著述,然后冠帶來朝廷?!对贰酚嘘I誤,我奉命改修,后來又編成《宋書》,刪定《禮經(jīng)》,這些書的凡例都已留在宮中。我在家奉親之暇,杜門著述,逐漸有了次第,再有八年,便可成功。突然聽到驚天之訃,我痛切欲絕。母喪在殯,還來不及安葬,家有年已九十的父親,倚門望思,這些我都無暇顧念,只望一拜山陵,灑淚九土。哪想到被誤解而失官,蒙圣恩遠行。揚、粵地區(qū)的人,不耐寒暑,況且我又多病,俯仰奔走,與吏卒為伍,誠不堪忍受。我晝夜涕泣,總怕有不測之災,致使負平生之志,抱萬古之恨。所以我多次發(fā)出受知之嘆。我希望能回到京師,得以見到皇上天顏,或者能南返,父子相見,那時將是我再生之日?!倍瓊愑谑峭扑]解縉,皇上召他為翰林待詔。

  成祖入京師后,解縉升為侍讀,受命與黃淮、楊士奇、胡廣、金幼孜、楊榮、胡儼一起在文淵閣當值,參預機務。內(nèi)閣參預機務自此而始。

  不久解縉進升為侍讀學士,奉命任《太祖實錄》和《列女傳》總裁。書成之后,他受賜銀幣。永樂二年(1404),皇太子立,解縉升為翰林學士兼右春坊大學士?;噬显僖娊饪N等人,說:“你們七人朝夕在朕左右,朕嘉獎你們的勤苦和謹慎,時常在宮中說起你們。慎始易而保終難,這是常理。愿我們一起共勉?!辈⒔o各人賜給五品官服,命七人的命婦到柔儀殿朝見皇后,皇后慰勞了她們并給予賞賜?;噬线€在立春之日賜給解縉等人金綺衣,所賜與尚書相等。解縉等人入朝推辭,皇上說:“代言機構(gòu)是機密所系,況且你們旦夕侍候朕,對朕的幫助實不在尚書之下?!币惶?,皇上御臨奉天門,傳諭六科諸臣進直言,并回頭對解縉等人說:“王導、魏征進諫之風,世不多有。如果使進言的人無所畏懼,聽言的人不怕忤逆,何患天下不治?朕與你們共勉之?!边@年秋,胡儼出任祭酒,解縉等六人從容向皇上獻言,皇上常常虛懷接受。

  解縉少年登朝,才智至高,凡事都敢上前答對,表里洞達。他引薦士人,只要有某一方面的長處,總要加以稱贊。但他好品評人物,無所顧忌,廷臣多忌妒他受寵。后來因在議定太子問題上為漢王朱高煦所忌,終于致敗。原先,太子未定,淇國公丘福說漢王有功,應立他為太子?;噬厦軉柦饪N,解縉說:“皇長子仁孝,天下歸心。”皇上沒有反應。解縉又叩頭說道“:好圣孫?!笔O指宣宗?;噬宵c了點頭,這樣太子便定了下來。朱高煦由此深恨解縉。正值大發(fā)兵討伐安南,解縉諫阻?;噬喜宦牐詈笥懫搅税材?,設(shè)置郡縣管理。而太子建立以后,又時常有失皇上心意,由此朱高煦更加受寵,禮儀等級超過了嫡子。解縉又進諫說“:這樣做會引發(fā)爭端,不可?!被噬匣鹆?,說他離間骨肉,解縉所受的恩寵便漸衰了。四年(1406)賜給黃淮等五人二品紗羅衣,解縉沒有份。后來,丘福等人的意見稍稍傳到外廷,朱高煦于是誣陷解縉泄露宮中語。第二年,解縉被判廷試讀閱卷子不公,貶任廣西布政司參議。解縉出行后,禮部郎中李至剛說他心懷怨望,被改到交趾,命他在化州督餉。

  永樂八年(1410),解縉因奏事入京,正值皇上北征,解縉拜見皇太子后返回。漢王便說解縉看準皇上出行,私謁太子,徑直返回,沒有人臣之禮。皇上震怒。解縉當時正偕同檢討王翶取道廣東,游覽山川,上疏請開鑿贛江勾通南北。奏書傳到后,解縉被逮入詔獄,拷打備至,還牽連到大理寺丞湯宗、宗人府經(jīng)歷高得..、中允李貫、贊善王汝玉、編修朱..、檢討蔣驥、潘畿、蕭引高以及李至剛,將他們?nèi)客哆M監(jiān)獄。王汝玉、李貫、蕭引高、高得..都死于獄中。十三年,錦衣衛(wèi)統(tǒng)帥紀綱呈上囚犯名冊,皇上見到解縉的名字,便說:“解縉還在世嗎?”紀綱于是用酒將解縉灌醉,埋在雪中。解縉立死,終年四十七歲。將其抄家,妻兒宗族都遷到遼東。

  解縉在翰林院時,宦官張興恃寵在左順門外打人,解縉呵斥他,張興斂手而退?;噬显鴮懗鐾⒊夹彰?,命解縉各述其優(yōu)缺點。解縉說:“蹇義天資厚重,但胸無主意。夏原吉有德量,但不遠小人。劉俊有才干,但不知顧及道義。鄭賜可謂君子,但才華不高。李至剛放蕩而附勢,雖有才而品行不端。黃福秉性率直,為人確有原則。陳瑛用法嚴厲,尚能持廉。宋禮戇直而苛刻,不理會別人的怨憤。陳洽通達警敏,也不失正直。方賓是公文之才,牙商之心?!被噬蠈⑦@番話交給太子,太子便問起尹昌隆、王汝玉。解縉說“:昌隆君子但度量不大;汝玉文翰之才難得,可惜有市儈心態(tài)?!焙髞砣首诩次?,將解縉的這番評論出示給楊士奇,說道:“人們說解縉狂,但看他的這番論列,都有見地,不狂也?!毕略t放回解縉的妻兒宗族。

  解縉當初曾與胡廣一同陪成祖入宴?;噬险f“:你們兩人生同里、長同學、仕同官。解縉有個兒子,胡廣可以將女兒嫁給他為妻。”胡廣叩頭說道“:臣的妻子正懷孕,還不知是男是女呢?”皇上笑說“:肯定是女啦?!焙髞砉簧氖桥畠?,兩家遂定下婚約。解縉敗后,兒子禎亮被遷到遼東,胡廣想解除婚約。他的女兒割下耳朵發(fā)誓說:“女兒薄命之婚,是皇上做主,而大人也當面應承了的,女兒死無二心?!钡澚帘簧饣睾?,她終于嫁給了禎亮。

  正統(tǒng)元年(1436)八月詔令歸還所抄沒的家產(chǎn)。成化元年(1465),恢復解縉的官銜,贈朝議大夫。當初解縉因說漢王和安南事而得禍,后來朱高煦因反叛被誅,而安南因多次造反,設(shè)官統(tǒng)治不久,也放棄而去,都應了解縉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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