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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戰(zhàn)軍興，余只身南下，赴長沙昆明。于一九三九年夏，自昆明只身返蘇州，余妻亦挈子女自北平返，迎母來蘇。兵亂中，先母與先兄六八兩弟三家同居蕩口。及是，得睹余之三兒一女。余之長兒，先母所素愛，次兒僅見于乳抱中，此下一兒一女，先母未曾見。驟睹諸雛，憫撫有加，似不愿與諸雛遽相離。余遂擇一荒園無人居者，留家蘇州奉養(yǎng)，余亦變姓名。閉戶不出，伴母一年。時先母年已七十六，尚能自下廚，治精膳，為余夙所喜者，偕余兩人同食。先母食量，與余相若，余每心喜。先母不復(fù)談往事，日在園中以含哺弄孫為樂。翌年初秋，余又只身離母遄返后方，先母率諸孫自園送余至大門，可數(shù)百步之遙。余見先母步履顏色，意氣談吐，不慮有他。乃秋末，因園中多蚊，患瘧疾。家中有醫(yī)生相熟者兩人，一即上海同濟(jì)大學(xué)畢業(yè)之沈君，一女醫(yī)更有名，為余至友須沛若之女，北平協(xié)和畢業(yè)。此兩醫(yī)禮敬先母備至，可一呼即來，臨別亦以為恃。因先母高年，兩醫(yī)同意投金雞納霜求瘧速止，不意引起四十年前胃疾，消化不良，終于翌年一九四一年陰歷新年初五辭世。除余在成都，長孫在美國，六八兩弟及余兄弟四家諸媳諸孫，皆環(huán)侍在側(cè)，同視殮葬。先母年七十七，余年四十八。

　　自念生平，于先父實(shí)無所知。其一二所知者，皆由先母先兄之稱述中得之。即先兄所稱述，亦強(qiáng)半得之于先母。余之于先母，及今追思，亦復(fù)相親之日少，相疏之日多。先父之卒，余尚在小學(xué)，猶得晨夕與先母相親。自十三歲之冬，進(jìn)入中學(xué)，僅寒暑假在膝下。一九一二年以還，教讀在外，亦惟寒暑假獲親慈顏。一九三○年，蘇州侍養(yǎng)僅半年，余即赴北平。一九三一年，侍養(yǎng)北平，得一年又半。最后抗戰(zhàn)期間，又獲于蘇州耦園，陪侍先母一年。然從不敢陪先母出大門一步，親朋亦絕無往來。綜計自民國肇建以來，獲與先母長年相聚，亦僅此三年而已。先母外和而內(nèi)剛，其與人相處，施于人者必多，受于人者必少。即對其親生子女，亦各皆然。常念古人以慈恩喻春暉，每于先母身邊，獲得深切之體會。即家中養(yǎng)一貓，養(yǎng)一雞，先母對之，亦皆有一番恩意。自先母之卒，至今又逾三十二年以上。余之不肖，歉疚叢集。惟每一念及先母，其慈祥之氣色，其周到之恩情，使余能歉疚漸消而重獲新生。八十年來，非先母之精神護(hù)恃，又烏得有今日，及今追述，固不能當(dāng)先母平日為人之萬一，然亦何以竭此心所存之萬一乎？亦竊愿掬此心以告當(dāng)余世之同為孤兒者，庶能獲此心之不孤，然亦何以報先父先母于地下。悠悠蒼天，我悲何極。此文寫于梨山賓館、武陵農(nóng)場、天祥中國旅行社三處，凡經(jīng)六日。又在花蓮宿兩宵，其第二宵晚九時許，即余七十九年前（清光緒乙未六月初九--一八九五年七月三十日）之生辰也。時為公元一九七四年暑。

　　余任教北大時，南游廬山之年，過漢口居先姊家。先姊嫁后無生育，偕其亡夫妾所育一幼女同居。及余留蘇侍母之年，先姊攜女再歸省親，一旬而別，實(shí)為余與先姊最后之一面。及一九四九年冬，余初至香港，聞先姊哀耗，時其女已成年，此后音訊遂斷。兩年前又聞六弟八弟均在大陸先后去世。則余之一家，父母所生育，亦僅存余一人而已。感慨何極。一九八二年又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