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楚蘭
劉東平澤清，建閫淮陰，興屯置榷，兼課魚鹽，不貲之富，幾亞?塢?；雌置m者，色藝冠時(shí)，尤善琵琶。素與某生交歡，生金盡，則每出纏頭錦為生取酒。一日聞劉巡視浦上，蘭特凝妝登臨街小樓，鼓數(shù)曲，繁音徹外。劉從肩輿中諦聽良久，意茲麗曲，必成纖手。亟遣從騎索之，得蘭，大喜。即攜至幕府，寵之專房，時(shí)以弦歌自娛。居逾月，蘭啟劉曰：“君侯牙樹名邦，紱膺高爵。帷幄之謀，金鼓之役，皆非賤妾所敢預(yù)聞。至于披較琴書，品置服玩，竊有微長。妾固不惜纖軀，晨夕于君侯之側(cè)也?！眲⑾器状笮υ唬骸敖庹Z花，亦欲窺我清秘耶？”因命以?鑰之任，金玉錦繡，悉以委焉。未幾天旅南下，劉惶懼出閱黃河。蘭折簡致生曰：“資虬髯之帑，濟(jì)?裘之困，未為過也。愿假昆奴，速完邛遇?！鄙旆寒嬼秤诔窍?，纟困載宵行。劉歸視蘭室，么弦在壁，黼帳闃如，撫膺太息而已。鼎革后，東平遠(yuǎn)竄，蘭自越返淮，與生偕老。
○云娘
密云汪參將，廣陵人也。有仆王忠，常往來酒肆李家，久之相善，李以女云娘歸焉，年十八矣。汪解任，將還維揚(yáng)，呼忠謀備輿具，并所以載云者。云曰：“主之行李甚壯，取道河北，征途不靖。請效軍人裝，執(zhí)弓矢以戒不虞?？珊?？”汪聞而異之，召云娘至，授五石弓，折之如斷梗。凡易數(shù)弓，悉不稱意。顧謂忠曰：“須取我家弓來”遂腰箙插矢，乘駿馬以從。時(shí)歲在己卯，群盜塞路。行至一荒原，云縱馬而前，遙見十余騎，擁塵突至。飛矢拂云袖，云揮袖矢落。又一矢到，云隨以手承之，即彀而發(fā)，騎駭反奔，中項(xiàng)仆地。又于箙中出矢斃一騎，余皆散遁。由是參將抵家無寸箸之失。云貌殊艷，參將子一見心動，欲狎之。云曰：“妾下走陋質(zhì)，不意為公子憐。然有忠在，何忍及此。無若遣忠而納以禮，我乃從。”公子喜過望，遂厚給忠，云指示令去。公子治吉席，將為小星催妝，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責(zé)公子曰：“爾家忝建高牙，不能出奇報(bào)國。偶遇萑苻，{艸爾}焉膽栗。妾以一婦人，奮衛(wèi)長途，迄于安吉，所以報(bào)公子者至矣。乃恣行不義，玷我貞素耶？”遽以刀擬公子，且前且卻，曰：“有追我者，我即斷其頭，如河北盜矣?！惫芋@悚喪魄。云娘行及門，門外已有碧衫奴控馬以待，遂馳去，永不復(fù)返。
○沉香瘞貍
合肥宗伯所寵顧夫人，名媚，性愛貍奴。有字烏員者，日于花欄繡榻間，徘徊撫玩，珍重之意，逾于掌珠。飼以精粲嘉魚，過饜而斃。夫人惋惜累日，至為輟膳。宗伯特以沉香斬棺瘞之，延十二女僧，建道場三晝夜。
○河?xùn)|君
河?xùn)|君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蕪，本名愛，柳其寓姓也。豐姿逸麗，翩若驚鴻。性狷慧，賦詩輒工，尤長近體七言，作書得虞、褚法。年二十馀，歸虞山蒙叟錢宗伯，而河?xùn)|君始著。
先是我邑盛澤歸家院，有名妓徐佛者，能琴，善畫蘭草。雖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滿其室。丙子春，婁東張西銘以庶常在假，過吳江，泊垂虹亭下，易小舟訪之。佛他適，其弟子曰楊愛，色美于徐，綺談雅什，亦復(fù)過之。西銘一見傾意，攜至垂虹，繾綣而別。愛于是心喜自負(fù)，謂：“我生不辰，墮茲埃?盍。然非良耦，不以委身。今三吳之間，簪纓云集。膏粱紈?，形同木偶。而帖括咿唔，幸竊科第者，皆傖父耳。唯博學(xué)好古，曠代逸才，我乃從之。所謂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矧盛澤固駔儈之藪也，能郁郁久此土乎！”遂易“楊”以“柳”，而“是”其名。聞茸城陳臥子為云間繡虎，移家結(jié)鄰，覬有所遇。維時(shí)海內(nèi)鼎沸，嚴(yán)關(guān)重鎮(zhèn)，半化丘墟，虎旅熊師，日聞?chuàng)蠑?，黃巾交于伊雒，赤羽迫于淮徐。而江左士大夫，曾無延林之恐，益事宴游。其于征色選聲，極意精討。以此狹邪紅粉，各以容伎相尚，而一時(shí)喧譽(yù)，獨(dú)推章臺。居松久之，屢以刺謁陳，陳嚴(yán)正不易近，且觀其名紙，自稱女弟，意滋不悅。而虞山宗伯與陳齊望，巍科贍學(xué)，又于陳為先輩，因昌言于人曰：“天下惟虞山錢學(xué)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xué)士者不嫁。”適宗伯喪偶，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卞X之門多狎客，往來傳致，迄于庚辰冬月，柳始遇宗伯。為筑“我聞室”，十日落成，促席圍壚，相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dú)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fēng)取次一憑闌。”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yàn)裙之恨方殷，解?之情逾切矣。辛巳初夏，結(jié)衤離于芙蓉舫中。簫鼓遏云，麝蘭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于是三泖薦紳，喧焉騰議，至有輕薄之子，擲磚彩?，投礫香車者。宗伯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
柳歸虞山宗伯，目為絳云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構(gòu)樓五楹，窮丹碧之麗，扁曰“絳云”。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于錢。至是，益購善本，加以汲古雕鐫，輿致其上。牙簽寶軸，參差充韌。其下黼幃瓊寢，與柳日夕晤對。所云“爭先石鼎搜聯(lián)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蓋紀(jì)實(shí)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齡益篤，圖史較讎，惟柳是問。每于畫眉余暇，臨文有所討論，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浮棟，而某書某卷，拈示尖纖，百不失一?；蛴檬挛⒂锈队?，隨亦辨正。宗伯悅其慧解，益加憐重。國初錄用前朝耆舊，宗伯赴召。旋?史議放還，由此專事述作。柳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登龍之客，沓至高閭。有時(shí)貂冠錦靴，或羽衣霞帔，出與酬應(yīng)。否則肩筠輿訪于逆旅。清辯泉流，雄談鋒起，即英賢宿彥，莫能屈之。宗伯殊不薊{帶心}，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常戲稱為柳儒士。越十載庚寅，絳云樓災(zāi)。時(shí)移居紅豆村莊，良辰勝節(jié)，必放舟湖山佳處，留連唱和，望者疑以為仙。其《中秋日攜內(nèi)出游》詩曰：“綠浪紅蘭不?愁，參差高柳蔽城樓。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里舟。照水蜻蜓依鬢影，窺簾蛺蝶上釵頭。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绷理嵑驮唬骸扒锼荷厘Ｄ撼睿靶φZ近紅樓。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輕云傍彩舟。月幌歌闌尋塵尾，風(fēng)床書亂覓搔頭。五湖煙水長如此，愿逐鴟夷泛急流”其他篇什，多附見《有學(xué)集》，不盡載。生一女，嫁毗陵趙編修玉森之子?？滴醭酰米有⒘诓氤峭?，而柳與女及婿仍在紅豆村。逾二年而宗伯病，柳聞之，自村奔候。未幾，宗伯捐館，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宗伯與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宗伯舊有所負(fù)，梟悍之徒，聚百人交訌于堂。柳泫然曰：“家有長嫡，義不坐受凌削。未亡人奩有薄貲，留固無用，當(dāng)捐此以賂兇而紓難?！绷⒊鲟Ы鹗谥?。詰朝喧集如故。柳遣問曰：“今將奚為？”宗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云，腴田錯綺，獨(dú)不可割其半以給貧窶耶？”嗣子懼不敢出。柳自念欲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jì)也。乃密召宗伯懿親及門人素厚者，復(fù)糾紀(jì)綱之仆數(shù)輩，部畫已定，與之誓曰：“茍念舊德，毋渝此言?！毕虘?yīng)曰：“諾。”柳出廳事，婉以致辭曰：“妾之貲盡矣，誠不足為贈。期以明日，置酒合宴，其有所須，多寡惟命。府君之業(yè)故在，不我惜也?！北娛冀馍ⅰＪ窍?zhí)豕い羔，肆筵設(shè)席。申旦而群宗?至，柳諭使列坐喪次，潛令健者闔其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若將持物以出者。逡巡久之，家人心訝，入視，則已投繯畢命，而大書于壁曰：“并力縛飲者而后報(bào)官?！彼镁娭c家人相向號慟。紼纟率之屬，先一日預(yù)聚于室，隨出以盡縛兇黨，門閉無得脫者，須臾，邑令至，窮治得實(shí)，系兇于獄。以其事上聞，置之法。夫河?xùn)|君以泥中弱絮，識所依歸，一旦遭家不造，殉義從容，于以御侮，于以亢宗，詎不偉歟！
方宗伯初遇柳時(shí)，黝顏鮐背，發(fā)已??斑白，而柳則盛?堆鴉，凝脂竟體。燕婉之宵，錢曰：“我甚愛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愛君發(fā)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fā)也?！币蛳嗯c大笑。故當(dāng)年酬贈，有“風(fēng)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yīng)想白頭”之句，競傳人口。而不知一與之醮，終身以之，即奉雁牽絲，有所不逮也如此?！ 驕仡?br />
湯氏素畹，字雅卿，大都吳嘯雯中饋也。僑寓吳中，以避風(fēng)鶴之警。畫軫文楸，藉以永日，偶爾點(diǎn)筆，輒亦悲艷?！侗绯Α吩娫疲骸安∮嗳踬|(zhì)困烽煙，鬢入今宵怕說年。臘盡不知秦歲月，春來猶見漢山川。何勞茂草牽鄉(xiāng)夢，自有梅花作客緣。眉案未輸鴻與耀，只愁時(shí)事正紛然?！?br />
○墨池
李研齋之繼室，曰“鐘山秀才”，浮渲梳頭，凝妝特妙。每一出游，則秦淮麗人，急相窺仿。其婢墨池，性亦明慧。秀才常畫蘭竹，池輒侍側(cè)，宜墨之淡，令以口受筆退其墨。李詩云：“別有香在口，莫畏胭脂黑。”此墨池所由名矣。
○睞娘
睞娘者，姓易氏，居松陵之舜水鎮(zhèn)。祖某以閥閱世宦，累貲億萬。其父某盡散其貲，畜古名畫。環(huán)室為香木城，城有十架，架藏百卷為率，各以鏤金牌記之，其錦韜玉軸者為最品。睞方四五歲，性聰良，善記誦。父嘗戲舉古人姓名，叩以所作某畫，睞即指第幾卷中，靡不悉符。父以是愛之，令其掌鏤金牌而司畫城，呼曰“畫奴”。長及齒齔，作花鳥小圖，工刀札，善吟詠。姿體絕麗，未嘗假粉脂，而浮香發(fā)艷，盈盈欲仙。星眸流離，遠(yuǎn)黛明媚，復(fù)嫣然善睞，故其母氏更“畫奴”名為“睞娘”。
明甲申歲，海內(nèi)鼎沸，兵燹所被，諸郡縣皆陸沉。秋八月，睞與父母夜飯罷，畫楹間列繡燈，圍以紫絲步帳，月光掩映簾幕，睞方研墨濡穎，手摹吳道子畫觀音像，將賽于鄰側(cè)醉香庵，施其庵之女冠。未舉筆，忽聞號呶成雷，燎火四張，外宅大呼曰：“兵至矣！兵至矣！”睞倉卒入內(nèi)閣，取畫城之錦韜玉軸者，持以出，從父母走僻巷中，潛達(dá)金牛村。居金牛村三載，賣珠以綴衣，傭繡以佐饌，備旅食之困。時(shí)舜水廬室悉為灰燼，亂稍定，睞父將理故業(yè)，而無資可繕。睞泫然曰：“吾家世業(yè)隆大，不幸蹈于離亂，煢煢飄寄，非長策也。聞女之姑在午溪東新巷，姑以艾孀守貞，女可就訪合居，共為晨昏。女裝中有古畫十余卷，售之當(dāng)?shù)们Ы稹８敢云渲瞪暂莨蕪]而新之，女時(shí)可從父母從容完聚耳?！备溉恢瑸橘I小舫，從一女奴曰問香，賦詩淚別。詩曰：“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憑將別后雙紅袖，記取東風(fēng)舊淚痕。”遂至東新巷，次于姑家。
姑字倩娘，夫家姓言氏，于新巷亦豪族。倩夫以癇之病，走死亂軍，無子。倩故甚愛睞娘，視睞娘若子也。倩有表之自出潘生，緒其親與倩乃異姓之叔嫂。生故世胄，其父母以行穢見黜于族，僦倩之側(cè)舍以居。生能詩文，然無士君子行，窺倩寡處闃寂，日以事請見。瞇目哆口，欹肩攝足，以意挑倩娘。倩娘意惑焉，久而相悅。睞之臥室，去倩之臥室可百武，在東廂小紅樓，鎖簾閉幃，旦晚不下樓級。倩之事，問香稍知之，以告睞，睞嘿不應(yīng)。倩之家有一園，名隔夢，景頗幽勝。時(shí)暮春初旬，倩娘辟諸女從，邀睞娘往游，睞辭以午繡方倦，倩頻促之，乃啟隔夢門，轉(zhuǎn)曲池上小山左側(cè)，憩半峰亭。綠柳數(shù)樹，紅欄三折，茶以竹壚，棋以石磴。復(fù)轉(zhuǎn)而左，隔太湖石累丈，海棠盛開，爛如繡屏。緣海棠行數(shù)十武，一徑皆櫻桃花，一徑皆薔薇花。倩曰：“櫻桃未子而花容少媚，不若薔薇紅香足愛也?！标A左腕，低扇微笑，乃至薔薇架下，瞥然一聲，片花亂舞，落紅落鬟鬢間，垂垂拂衫袖，有細(xì)彩流蘇貫相思子，綴以同心鳳凰結(jié)，雜花而墜，中睞之右肩。睞驚愕，隔花望見一生，烏巾倩容，凝睇于睞。問香遽呼之曰：“潘秀才從誰來耶？”倩娘曰：“潘郎從櫻桃徑來耶？郎素不識睞娘，何敢唐突西子？”生視而笑，倩亦視生而笑。遂散去。睞知倩之賣己也，?顏不懌者累日。蓋倩娘素悅于生，恥睞之獨(dú)為君子也，故潛生于園以俟睞之至，將市穢于睞。倩知事不可諧，于是始不慊于睞，而為生計(jì)益深。
一日睞娘曉妝方竟，綺窗無事，偶疊紅箋作細(xì)字，集唐句成一絕云：“蚤是傷春夢雨天，鶯啼燕語報(bào)新年。東風(fēng)不道珠簾隔，引出幽香落外邊。”蓋隱刺倩事也。書畢，以玉篆獅鎮(zhèn)紙。忽聞樓級有點(diǎn)屐聲，乃倩娘至。睞拾礻圭連さ趨迎倩，紅箋詩猶在鎮(zhèn)獅下。睞急取置鏡臺鎖桶內(nèi)，而尾紙半露。倩出讀之，納于杏衫左袖，遽下樓級。睞止之不能，惋悒而已。倩出中堂，適遇生于梧桐軒下。倩出箋于袖，望生而投曰：“櫻桃徑上，有援琴之挑。梧桐軒下，乃無擲車之果耶？”生舒箋展視，乃絕句云云，后有“畫奴戲草”四楷書。倩曰：“畫奴，是睞娘小字。紅箋，是潘郎良媒也?！鄙鷶y箋而去。
后累日新霽始涼，金風(fēng)初扇，沼荷零香，庭草凄綠，睞孤坐凝眸，惘惘有思?xì)w之意。見問香攜斑竹鎖絲籃，籃置畫金小方奩，進(jìn)曰：“倩娘以為娘午茶，少潤詩脾?！遍_奩視之，乃石榴子二盒，金柑四蒂。果盡覆奩，奩衣下文錦尺幅，繡帶雙結(jié)，密緘重重。發(fā)緘而觀，則薄赫??也，得五十六字云：“球樓十二夜初長，秋恨應(yīng)知怯晚妝。巫水有云通楚佩，賈墻無夢問韓香。錦弦舊瑟調(diào)鸚鵡，蘭酒新憶??。落月斜廊無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廂。”篇末著云：“米在田而可實(shí)，水非米而何炊？”睞以指畫者久之，作“潘”字狀，懣焉起立，碎紙而擲于地。墮鬟拂衣，遂往見倩。時(shí)倩方坐繡裀，裁鳳花細(xì)襪。忽見睞，以睞至，意必有合，移席駢坐，為睞整髻上墜釵。睞暈?zāi)槼奔t，嚴(yán)容噎氣。良久乃言曰：“侄以?犀年，背慈就外，孤跡單心，托命于姑。以姑之惠，被以綺繡，餌以珍錯，良厚矣。乃不訓(xùn)之以德，而假道于不令之生，傳以褻詞。姑縱不愛侄，獨(dú)不自愛乎？曩者以楮墨閑情，染成小句，姑掠而取之，致以穢意見誘。修筠有節(jié)，高柏有心，豈相浼也？陌上之金，尚不能亂桑中之婦，而謂紅閨流葉，乃自媒于東墻宋玉哉？侄非敢斷絕雅恩，然久安于此，實(shí)敗令名，請從此辭。”欷?再拜而起。倩以好言固留，不許。時(shí)舜水已成小筑，睞之父母將欲迎睞，睞適歸，驚喜道故，睞所不悅于倩娘者，匿不以告也。
先是生父母為生婚于王氏，自溺志于倩，遂背婚于王，王亦以生狂蕩無檢，字女他姓。至是，生欲因倩娘求合于睞，而不愜其愿，故揚(yáng)紅箋之詩以誣睞，使聞于睞之父母，因而求娶。閱歲余，倩以他事至睞父母家，起居外，并為睞議姻?？诨I心語，未白其人，而數(shù)目睞父。睞父無忤色，因極口潘生之才，而諱其貧。又附睞母耳密語。睞父母嘿然，相顧微嘆，遂首肯之。倩歸，即為生致六禮。睞父母擇吉，將贅生于家，而絕不以聞于睞。至宴爾之夕，銀缸斜照，黼帳高張。夜闌撤妝流盼，見此良人，則即隔夢園櫻桃花下生也。睞大號慟，絕而后蘇。問香馳走，驚呼睞父母至，睞悲極不能言。良久唯曰：“倩娘誤我?！备改冈偎木冉?。然伉儷之際，非其本情，雖勉為笑語，而眉嫵間鎖愁駐恨，如不勝致。
居又二年，生亦構(gòu)數(shù)椽別墅，挈睞以歸。生之父母窮悍極虐，素知睞之不禮生也，為盛怒以待睞。睞拜告方畢，含啼入室，意不聊生。歲辛丑，生以不給家食，為硯耕之謀，復(fù)隙窺館之鄰女，見黜其主。睞愈不禮生。生大慍睞，叱詈之聲，達(dá)于庭戶。睞支頤語生曰：“薄命之薄，?卸冤可知?？裢?，負(fù)心若此。何須何眉，無恥無禮！我死為鬼，爾生尚能為人乎？”語未竟，鞭楚亂下，散發(fā)蒙面，流血被肩。維時(shí)明月入戶，青燈熒熒，睞?蒙目嗚咽而嘆曰：“命盡此矣?！绷顔栂阌诠屎D中取《愁鹽》一卷，詩詞若干首，及綠窗小寫百葉，皆幼時(shí)所畫花鳥粉本，悉焚之火。乃裂帛盈尺，和淚為書，授之問香，曰：“遲明，汝為吾送易氏爹娘?！睍栽疲骸芭恍疑俜觌x亂，骨肉飄依，兩地異處。況復(fù)長年羸病，自知弱蕙易殤，薄云難壽。然從垂髫以來，溺情蕓藝，散志簽圖，將謂結(jié)衤離名族，執(zhí)爨良家，俾慈幃二人，得慰心于白發(fā)，竊所愿也。不意媒妁之欺，近在至戚。涅我素名，織彼萋計(jì)。致匹合于瑣類，終身之仰，失在一朝。怨魄不舒，愁魂欲斷，豈知有生之樂哉！女自春首分袂而后，郁為沈疾，嘗累日一粥，而見粒則嘔，薄飲不及蠡勺，悲苦之狀，不可殫陳。當(dāng)夫蘭門暮掩，薄寒中人，檐雨淅瀝，燈花頻落，砧聲遠(yuǎn)飄，譙鼓斷續(xù)。女于斯時(shí)，凄其淚零，倚枕竟夕，不知憂之何從也。及夫畫窗曉開，麗花笑暖，慧鳥爭啼，憑欄數(shù)回，因思?犀年西園隨伴，踏青始?xì)w，泛錦瑟于芳樓，馳紅衫于細(xì)馬，匏絲稠雜，諧笑為歡。方之今時(shí)，遂若隔世。同是一身，而苦樂頓異，命之不猶，夫復(fù)何言！今秋負(fù)心人以窺逾失意，遷怒于女，笞楚千態(tài)，垂垂待斃，無復(fù)生理。爰令丫鬟問香告情父母，即夜是命盡之日。父母一來垂視，永以遐隔。綠香帳里，豈有冷翠零膏；紅葉窗前，莫問韶顏?犀齒。將見柳眼露凝，埋春化淚，蓮心風(fēng)折，劈恨成絲。明月三更，天涯草碧，還家之期，當(dāng)在曉風(fēng)新夢間耳。父母春秋已高，強(qiáng)飯自愛，無以女為念。幸收女余骨，覆以懷土，得以脫跡人間，銷形天上，粱黃槐綠，煙冷云荒，遂畢此生矣。孟光同隱，未得是人；弄玉俱仙，徒為虛語。獨(dú)念父母畜我不卒，繞膝之歡，邈矣難再。梅花猶在額乎？蓮花猶在足乎？鏡臺舊影，翠帷余香，姍姍其來遲者，知是亭亭倩女魂也?！奔俺浚A父母得書，憤駭長慟而至，則睞已縊于前軒左?麗間矣。生與父母俱逃，莫曉所在。睞父母及易氏諸戚，乃棺睞于兩楹，而以問香歸。
蓋睞之為人，風(fēng)神散朗，亦珊珊流雅，而幽情如緘，慧心長結(jié)，藝能窮巧，而貌若不知?？韧偕橛瘢延谵q給，援管成牘，而揮染必本于性，故寫愉則墨以歡露，道哀則字與淚并。蓋孝穆所謂妙解文章者也。惜紫紈無托，紅顏非耦，才豐命嗇，生短恨長。悲哉！睞生才二十四歲。殮后數(shù)日，忽有豪士，戟髯拳發(fā)，紅巾綠縵，跨劍躍馬而馳，后從碧眼奴背負(fù)血囊，至睞之門，排門直入。豪立馬柩前，掀髯大呼曰：“負(fù)心人已殺之矣。”從者下囊前傾，血糊模一髑髏著地疾走，乃生之首也。其明年，午溪盜亂，倩娘虜去，不知所終。人咸以為睞冤之所雪云。
○顏吳才媛
顏芳在，字柔仙，桐鄉(xiāng)工部雪?瞿公女也。歸我邑爛溪周氏，所著有《偶葉草》，其《送春詩》，佳，詩曰：“豈是春歸候，憑欄意忽離。綠酣鶯語澀，紅瘦蝶魂癡。澹泊無群好，幽閑與古期。欠伸方欲起，風(fēng)雨到窗時(shí)?！惫げ康谖遄悠钪畫D吳，亦能詩，《月夜夢歸有感》云：“假寐承顏到膝前，花枝明月話歡然。正當(dāng)絮語牽衣際，白鶴一聲悲遠(yuǎn)天。”工部示祁書日：“閨閣之詠，不嫌婉弱。唐詩所選，亦無高老之什?？雌溆霉P靈活，若‘白鶴一聲悲遠(yuǎn)天’，直可與諸姑相伯仲。”芳在妹宛在，綺才蘭質(zhì)，不遜柔仙，以所適非耦，抑郁而夭。吳名徽，字似音。
○李婦金氏
距余居里許，有民家女金氏，幼無以自育，年十二，歸里人李乙。乙之父以治皮為業(yè)，人呼之曰“皮”。皮性茂而愚，受人值，為其驅(qū)使，即利害無所避。康熙戊申，里中大姓有事，臧獲無可使者，以命皮，皮慨然任之。及事發(fā)，詞株及皮。已就縛，乙奮身走郡，告郡守曰：“此皆乙所為，無與吾父事。”于是郡守釋皮拘乙，論法當(dāng)流于秦。金氏計(jì)且偕往，間關(guān)數(shù)千里，不免多露之虞，泣曰：“我從我夫，而不獲終事我夫，不若完節(jié)以報(bào)我夫之為民愈也。雖然，我夫未行，吾不可以先死。雖貧家無簪珥可鬻，而竭手指勞，猶足供饣?粥，俾累人無患饑渴?！币以诮麛?shù)月，金氏拮據(jù)紡織，因得制衣置食，往來餉乙，見者為之泣下。己酉夏，郡遣流人，乙之里同累者二，其二人之婦，皆促裝為從行計(jì)。氏獨(dú)托其三歲女于姻，乃往見乙于獄曰：“勉之自愛！新婦將為君養(yǎng)姑地下耳?！睔w未至家，恐有覺其將死者，遂自裁于他氏室。時(shí)年二十二。金氏死閱月，同里諸君子為位于崇義寺，設(shè)醮三日，各以詩文吊祭，嘉其得死所也。
○棲梧閣
桐城吳氏，年二十五而寡，以其所居有棲梧閣，世遂稱為棲梧閣吳氏。秉性高沽，好讀歷代群史，而艷詞小說，屏絕弗觀。今聞其年六旬有奇，乙屆梳雪之辰，尚勤操觚之業(yè)。著有吟詠，蒼古悲涼，無脂粉氣，若置之《朱鳥集》中，又為閨閣另開一生面矣。余于番禺宰姚公官署，得《金陵懷古》詩八章，錄其四而存之?！对伳淆R》云：“六貴同朝激虎彪，橫江勒馬下雍州。銀槍酒市春雙靨，玉さ蓮臺月半鉤。趙鬼西京諳漢賦，阿兄東閣壓通侯。誰知講武旄頭人，芳樂茄吹碧麝秋?！薄对伳狭骸吩疲骸巴S中拜佛羅，壽陽千騎渡江波。金甌突向中原缺，寶劍空嗔萬卷多。五月誰勤君父難，七官先反弟兄戈。江淮廢后襄陽促，秋草臺城放橐駝?！薄对伳详悺吩疲骸芭R春閣上萬花妍，寶帳朱簾裊蕙煙。鼙鼓飛沖朱雀路，軍書壓損繡床邊。嫦娥入月昏銀鏡，狎客還家碎錦箋。剩有景陽宮畔井，胭脂春水咽殘弦?！薄对伳咸啤吩疲骸敖弦粍砬锼?，半壁山河入雒陽。百尺樓空蓮葉碎，翠微亭冷鳥聲荒。臨城凄愴填宮曲，辭廟倉皇聽教坊。日夕淚痕誰洗面，錦書封恨報(bào)紅妝?！?br />
○小鸞
我邑葉工部與其夫人沈宛君，才華絕艷。子女?dāng)?shù)人，無不具有彩筆。而小鸞字瓊章者，其幼女也。鸞方十齡，與母氏初寒夜坐，于時(shí)銀蟾漾影，金粟凝香，??既零，漸成涓滴。宛君口占一語曰：“桂寒清露濕?！丙[即應(yīng)聲封曰：“楓冷亂紅凋?！蓖鹁@其敏慧，尤心憐之。措未笄而卒。其詩詞附《午夢堂集》行世。
○宛在
顏芳在之妹宛在，適吳興貴公子。其性蠢愚，偏多忿忌，每出則鍵宛在于深閨。庭涼月皓，徑?爰花芳，不許一至吟玩。宛在以苕中人呼之。結(jié)衤離而后，意不聊生，憔悴經(jīng)年，遂至奄逝。余見其遺稿二絕句云：“秋入重門夜似年，麝蘭香燼不成眠。梧窗坐聽瀟瀟雨，挑盡殘燈獨(dú)黯然?！薄镑旌巯麥p兩眉峰，強(qiáng)起臨妝意已慵。對鏡自疑非似我，可能描取舊時(shí)容?！彼拼顺钛?，讀者尚堪屬斷，況拈管之人乎！
○張麗人
麗人姓張氏，其母吳倡也，以善歌轉(zhuǎn)籍入粵，生麗人。體貌瑩潔，性質(zhì)明慧，幼即能記歌曲，尤好詩詞。每吟唐人“銅雀春深”之句，自名二喬?？突蛘Z：“二喬，雙稱也，不如呼為小喬?！丙惾藨?yīng)聲曰：“兼金雙璧，名有相當(dāng)。”因笑指鏡中影曰：“此亦一喬也?！庇谑恰岸獭敝?，艷稱于時(shí)。麗人稍長，其母將擇伶之美者贅焉。仙城豪貴，謀為落籍，有以三斛珠挑之者。麗人堅(jiān)不為動，長嘆辭曰：“我母愛我，不可暫離，且已委身字人。蝶粉可污，燕巢終在，不聊勝于入他人手，吼獅換馬，又隨風(fēng)漂泊哉！年甫及笄，麗人隨諸伶于村墟，賽神作劇，夜宿水二王廟，夢王刻期聘之為妃。醒以語其母，泫然淚下。拍板而歌羅郎《比紅》諸絕，宛轉(zhuǎn)悲愴。及期，無疾而逝?；浫死杳乐苤酒淠乖唬骸班岛?！予知麗人故不屈于勢者，王何由致之？豈洛水凌波，乃符銅雀之讖耶？若夫粉黛何假，美人何真，艷色等空，春花易謝。后之過者，知為麗人埋香處，明月為鏡，清風(fēng)引簫，好鳥和歌，蛺蝶自舞，徘徊其間，倘有霧鬢風(fēng)鬟一唱三嘆者出焉，能不為傳書之柳毅乎？”
劉東平澤清，建閫淮陰，興屯置榷，兼課魚鹽，不貲之富，幾亞?塢?；雌置m者，色藝冠時(shí)，尤善琵琶。素與某生交歡，生金盡，則每出纏頭錦為生取酒。一日聞劉巡視浦上，蘭特凝妝登臨街小樓，鼓數(shù)曲，繁音徹外。劉從肩輿中諦聽良久，意茲麗曲，必成纖手。亟遣從騎索之，得蘭，大喜。即攜至幕府，寵之專房，時(shí)以弦歌自娛。居逾月，蘭啟劉曰：“君侯牙樹名邦，紱膺高爵。帷幄之謀，金鼓之役，皆非賤妾所敢預(yù)聞。至于披較琴書，品置服玩，竊有微長。妾固不惜纖軀，晨夕于君侯之側(cè)也?！眲⑾器状笮υ唬骸敖庹Z花，亦欲窺我清秘耶？”因命以?鑰之任，金玉錦繡，悉以委焉。未幾天旅南下，劉惶懼出閱黃河。蘭折簡致生曰：“資虬髯之帑，濟(jì)?裘之困，未為過也。愿假昆奴，速完邛遇?！鄙旆寒嬼秤诔窍?，纟困載宵行。劉歸視蘭室，么弦在壁，黼帳闃如，撫膺太息而已。鼎革后，東平遠(yuǎn)竄，蘭自越返淮，與生偕老。
○云娘
密云汪參將，廣陵人也。有仆王忠，常往來酒肆李家，久之相善，李以女云娘歸焉，年十八矣。汪解任，將還維揚(yáng)，呼忠謀備輿具，并所以載云者。云曰：“主之行李甚壯，取道河北，征途不靖。請效軍人裝，執(zhí)弓矢以戒不虞?？珊?？”汪聞而異之，召云娘至，授五石弓，折之如斷梗。凡易數(shù)弓，悉不稱意。顧謂忠曰：“須取我家弓來”遂腰箙插矢，乘駿馬以從。時(shí)歲在己卯，群盜塞路。行至一荒原，云縱馬而前，遙見十余騎，擁塵突至。飛矢拂云袖，云揮袖矢落。又一矢到，云隨以手承之，即彀而發(fā)，騎駭反奔，中項(xiàng)仆地。又于箙中出矢斃一騎，余皆散遁。由是參將抵家無寸箸之失。云貌殊艷，參將子一見心動，欲狎之。云曰：“妾下走陋質(zhì)，不意為公子憐。然有忠在，何忍及此。無若遣忠而納以禮，我乃從。”公子喜過望，遂厚給忠，云指示令去。公子治吉席，將為小星催妝，云忽易戎服，掣所佩刀，出立堂上，責(zé)公子曰：“爾家忝建高牙，不能出奇報(bào)國。偶遇萑苻，{艸爾}焉膽栗。妾以一婦人，奮衛(wèi)長途，迄于安吉，所以報(bào)公子者至矣。乃恣行不義，玷我貞素耶？”遽以刀擬公子，且前且卻，曰：“有追我者，我即斷其頭，如河北盜矣?！惫芋@悚喪魄。云娘行及門，門外已有碧衫奴控馬以待，遂馳去，永不復(fù)返。
○沉香瘞貍
合肥宗伯所寵顧夫人，名媚，性愛貍奴。有字烏員者，日于花欄繡榻間，徘徊撫玩，珍重之意，逾于掌珠。飼以精粲嘉魚，過饜而斃。夫人惋惜累日，至為輟膳。宗伯特以沉香斬棺瘞之，延十二女僧，建道場三晝夜。
○河?xùn)|君
河?xùn)|君柳如是，名是，一字蘼蕪，本名愛，柳其寓姓也。豐姿逸麗，翩若驚鴻。性狷慧，賦詩輒工，尤長近體七言，作書得虞、褚法。年二十馀，歸虞山蒙叟錢宗伯，而河?xùn)|君始著。
先是我邑盛澤歸家院，有名妓徐佛者，能琴，善畫蘭草。雖僻居湖市，而四方才流，履滿其室。丙子春，婁東張西銘以庶常在假，過吳江，泊垂虹亭下，易小舟訪之。佛他適，其弟子曰楊愛，色美于徐，綺談雅什，亦復(fù)過之。西銘一見傾意，攜至垂虹，繾綣而別。愛于是心喜自負(fù)，謂：“我生不辰，墮茲埃?盍。然非良耦，不以委身。今三吳之間，簪纓云集。膏粱紈?，形同木偶。而帖括咿唔，幸竊科第者，皆傖父耳。唯博學(xué)好古，曠代逸才，我乃從之。所謂天下有一人知己，死且無憾。矧盛澤固駔儈之藪也，能郁郁久此土乎！”遂易“楊”以“柳”，而“是”其名。聞茸城陳臥子為云間繡虎，移家結(jié)鄰，覬有所遇。維時(shí)海內(nèi)鼎沸，嚴(yán)關(guān)重鎮(zhèn)，半化丘墟，虎旅熊師，日聞?chuàng)蠑?，黃巾交于伊雒，赤羽迫于淮徐。而江左士大夫，曾無延林之恐，益事宴游。其于征色選聲，極意精討。以此狹邪紅粉，各以容伎相尚，而一時(shí)喧譽(yù)，獨(dú)推章臺。居松久之，屢以刺謁陳，陳嚴(yán)正不易近，且觀其名紙，自稱女弟，意滋不悅。而虞山宗伯與陳齊望，巍科贍學(xué)，又于陳為先輩，因昌言于人曰：“天下惟虞山錢學(xué)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xué)士者不嫁。”適宗伯喪偶，聞之大喜，曰：“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卞X之門多狎客，往來傳致，迄于庚辰冬月，柳始遇宗伯。為筑“我聞室”，十日落成，促席圍壚，相與餞歲。柳有《春日我聞室》之作，詩曰：“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已薄寒。此去柳花如夢里，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幕容顏獨(dú)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fēng)取次一憑闌。”蓋就新去故，喜極而悲，驗(yàn)裙之恨方殷，解?之情逾切矣。辛巳初夏，結(jié)衤離于芙蓉舫中。簫鼓遏云，麝蘭襲岸，齊牢合巹，九十其儀。于是三泖薦紳，喧焉騰議，至有輕薄之子，擲磚彩?，投礫香車者。宗伯吮毫濡墨，笑對鏡臺，賦催妝詩自若。
柳歸虞山宗伯，目為絳云仙姥下降。仙好樓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構(gòu)樓五楹，窮丹碧之麗，扁曰“絳云”。大江以南，藏書之家無富于錢。至是，益購善本，加以汲古雕鐫，輿致其上。牙簽寶軸，參差充韌。其下黼幃瓊寢，與柳日夕晤對。所云“爭先石鼎搜聯(lián)句，薄怒銀燈算劫棋”，蓋紀(jì)實(shí)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齡益篤，圖史較讎，惟柳是問。每于畫眉余暇，臨文有所討論，柳輒上樓翻閱，雖縹緗浮棟，而某書某卷，拈示尖纖，百不失一?；蛴檬挛⒂锈队?，隨亦辨正。宗伯悅其慧解，益加憐重。國初錄用前朝耆舊，宗伯赴召。旋?史議放還，由此專事述作。柳侍左右，好讀書以資放誕。登龍之客，沓至高閭。有時(shí)貂冠錦靴，或羽衣霞帔，出與酬應(yīng)。否則肩筠輿訪于逆旅。清辯泉流，雄談鋒起，即英賢宿彥，莫能屈之。宗伯殊不薊{帶心}，曰：“此我高弟，亦良記室也。”常戲稱為柳儒士。越十載庚寅，絳云樓災(zāi)。時(shí)移居紅豆村莊，良辰勝節(jié)，必放舟湖山佳處，留連唱和，望者疑以為仙。其《中秋日攜內(nèi)出游》詩曰：“綠浪紅蘭不?愁，參差高柳蔽城樓。鶯花無恙三春侶，蝦菜居然萬里舟。照水蜻蜓依鬢影，窺簾蛺蝶上釵頭。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绷理嵑驮唬骸扒锼荷厘Ｄ撼睿靶φZ近紅樓。多情落日依蘭棹，無藉輕云傍彩舟。月幌歌闌尋塵尾，風(fēng)床書亂覓搔頭。五湖煙水長如此，愿逐鴟夷泛急流”其他篇什，多附見《有學(xué)集》，不盡載。生一女，嫁毗陵趙編修玉森之子?？滴醭酰米有⒘诓氤峭?，而柳與女及婿仍在紅豆村。逾二年而宗伯病，柳聞之，自村奔候。未幾，宗伯捐館，柳留城守喪，不及歸也。初宗伯與其族素不相睦，乃托言宗伯舊有所負(fù)，梟悍之徒，聚百人交訌于堂。柳泫然曰：“家有長嫡，義不坐受凌削。未亡人奩有薄貲，留固無用，當(dāng)捐此以賂兇而紓難?！绷⒊鲟Ы鹗谥?。詰朝喧集如故。柳遣問曰：“今將奚為？”宗人曰：“昨所頒者，夫人之長物耳，未足以贍族。長君華館連云，腴田錯綺，獨(dú)不可割其半以給貧窶耶？”嗣子懼不敢出。柳自念欲厭其求，則如宋之割地，地不盡，兵不止，非計(jì)也。乃密召宗伯懿親及門人素厚者，復(fù)糾紀(jì)綱之仆數(shù)輩，部畫已定，與之誓曰：“茍念舊德，毋渝此言?！毕虘?yīng)曰：“諾。”柳出廳事，婉以致辭曰：“妾之貲盡矣，誠不足為贈。期以明日，置酒合宴，其有所須，多寡惟命。府君之業(yè)故在，不我惜也?！北娛冀馍ⅰＪ窍?zhí)豕い羔，肆筵設(shè)席。申旦而群宗?至，柳諭使列坐喪次，潛令健者闔其前扉，乃入室登榮木樓，若將持物以出者。逡巡久之，家人心訝，入視，則已投繯畢命，而大書于壁曰：“并力縛飲者而后報(bào)官?！彼镁娭c家人相向號慟。紼纟率之屬，先一日預(yù)聚于室，隨出以盡縛兇黨，門閉無得脫者，須臾，邑令至，窮治得實(shí)，系兇于獄。以其事上聞，置之法。夫河?xùn)|君以泥中弱絮，識所依歸，一旦遭家不造，殉義從容，于以御侮，于以亢宗，詎不偉歟！
方宗伯初遇柳時(shí)，黝顏鮐背，發(fā)已??斑白，而柳則盛?堆鴉，凝脂竟體。燕婉之宵，錢曰：“我甚愛卿如云之黑，如玉之白也。”柳曰：“我亦甚愛君發(fā)如妾之膚，膚如妾之發(fā)也?！币蛳嗯c大笑。故當(dāng)年酬贈，有“風(fēng)前柳欲窺青眼，雪里山應(yīng)想白頭”之句，競傳人口。而不知一與之醮，終身以之，即奉雁牽絲，有所不逮也如此?！ 驕仡?br />
湯氏素畹，字雅卿，大都吳嘯雯中饋也。僑寓吳中，以避風(fēng)鶴之警。畫軫文楸，藉以永日，偶爾點(diǎn)筆，輒亦悲艷?！侗绯Α吩娫疲骸安∮嗳踬|(zhì)困烽煙，鬢入今宵怕說年。臘盡不知秦歲月，春來猶見漢山川。何勞茂草牽鄉(xiāng)夢，自有梅花作客緣。眉案未輸鴻與耀，只愁時(shí)事正紛然?！?br />
○墨池
李研齋之繼室，曰“鐘山秀才”，浮渲梳頭，凝妝特妙。每一出游，則秦淮麗人，急相窺仿。其婢墨池，性亦明慧。秀才常畫蘭竹，池輒侍側(cè)，宜墨之淡，令以口受筆退其墨。李詩云：“別有香在口，莫畏胭脂黑。”此墨池所由名矣。
○睞娘
睞娘者，姓易氏，居松陵之舜水鎮(zhèn)。祖某以閥閱世宦，累貲億萬。其父某盡散其貲，畜古名畫。環(huán)室為香木城，城有十架，架藏百卷為率，各以鏤金牌記之，其錦韜玉軸者為最品。睞方四五歲，性聰良，善記誦。父嘗戲舉古人姓名，叩以所作某畫，睞即指第幾卷中，靡不悉符。父以是愛之，令其掌鏤金牌而司畫城，呼曰“畫奴”。長及齒齔，作花鳥小圖，工刀札，善吟詠。姿體絕麗，未嘗假粉脂，而浮香發(fā)艷，盈盈欲仙。星眸流離，遠(yuǎn)黛明媚，復(fù)嫣然善睞，故其母氏更“畫奴”名為“睞娘”。
明甲申歲，海內(nèi)鼎沸，兵燹所被，諸郡縣皆陸沉。秋八月，睞與父母夜飯罷，畫楹間列繡燈，圍以紫絲步帳，月光掩映簾幕，睞方研墨濡穎，手摹吳道子畫觀音像，將賽于鄰側(cè)醉香庵，施其庵之女冠。未舉筆，忽聞號呶成雷，燎火四張，外宅大呼曰：“兵至矣！兵至矣！”睞倉卒入內(nèi)閣，取畫城之錦韜玉軸者，持以出，從父母走僻巷中，潛達(dá)金牛村。居金牛村三載，賣珠以綴衣，傭繡以佐饌，備旅食之困。時(shí)舜水廬室悉為灰燼，亂稍定，睞父將理故業(yè)，而無資可繕。睞泫然曰：“吾家世業(yè)隆大，不幸蹈于離亂，煢煢飄寄，非長策也。聞女之姑在午溪東新巷，姑以艾孀守貞，女可就訪合居，共為晨昏。女裝中有古畫十余卷，售之當(dāng)?shù)们Ы稹８敢云渲瞪暂莨蕪]而新之，女時(shí)可從父母從容完聚耳?！备溉恢瑸橘I小舫，從一女奴曰問香，賦詩淚別。詩曰：“漂泊何由返故園，桃花春雨照離魂。憑將別后雙紅袖，記取東風(fēng)舊淚痕。”遂至東新巷，次于姑家。
姑字倩娘，夫家姓言氏，于新巷亦豪族。倩夫以癇之病，走死亂軍，無子。倩故甚愛睞娘，視睞娘若子也。倩有表之自出潘生，緒其親與倩乃異姓之叔嫂。生故世胄，其父母以行穢見黜于族，僦倩之側(cè)舍以居。生能詩文，然無士君子行，窺倩寡處闃寂，日以事請見。瞇目哆口，欹肩攝足，以意挑倩娘。倩娘意惑焉，久而相悅。睞之臥室，去倩之臥室可百武，在東廂小紅樓，鎖簾閉幃，旦晚不下樓級。倩之事，問香稍知之，以告睞，睞嘿不應(yīng)。倩之家有一園，名隔夢，景頗幽勝。時(shí)暮春初旬，倩娘辟諸女從，邀睞娘往游，睞辭以午繡方倦，倩頻促之，乃啟隔夢門，轉(zhuǎn)曲池上小山左側(cè)，憩半峰亭。綠柳數(shù)樹，紅欄三折，茶以竹壚，棋以石磴。復(fù)轉(zhuǎn)而左，隔太湖石累丈，海棠盛開，爛如繡屏。緣海棠行數(shù)十武，一徑皆櫻桃花，一徑皆薔薇花。倩曰：“櫻桃未子而花容少媚，不若薔薇紅香足愛也?！标A左腕，低扇微笑，乃至薔薇架下，瞥然一聲，片花亂舞，落紅落鬟鬢間，垂垂拂衫袖，有細(xì)彩流蘇貫相思子，綴以同心鳳凰結(jié)，雜花而墜，中睞之右肩。睞驚愕，隔花望見一生，烏巾倩容，凝睇于睞。問香遽呼之曰：“潘秀才從誰來耶？”倩娘曰：“潘郎從櫻桃徑來耶？郎素不識睞娘，何敢唐突西子？”生視而笑，倩亦視生而笑。遂散去。睞知倩之賣己也，?顏不懌者累日。蓋倩娘素悅于生，恥睞之獨(dú)為君子也，故潛生于園以俟睞之至，將市穢于睞。倩知事不可諧，于是始不慊于睞，而為生計(jì)益深。
一日睞娘曉妝方竟，綺窗無事，偶疊紅箋作細(xì)字，集唐句成一絕云：“蚤是傷春夢雨天，鶯啼燕語報(bào)新年。東風(fēng)不道珠簾隔，引出幽香落外邊。”蓋隱刺倩事也。書畢，以玉篆獅鎮(zhèn)紙。忽聞樓級有點(diǎn)屐聲，乃倩娘至。睞拾礻圭連さ趨迎倩，紅箋詩猶在鎮(zhèn)獅下。睞急取置鏡臺鎖桶內(nèi)，而尾紙半露。倩出讀之，納于杏衫左袖，遽下樓級。睞止之不能，惋悒而已。倩出中堂，適遇生于梧桐軒下。倩出箋于袖，望生而投曰：“櫻桃徑上，有援琴之挑。梧桐軒下，乃無擲車之果耶？”生舒箋展視，乃絕句云云，后有“畫奴戲草”四楷書。倩曰：“畫奴，是睞娘小字。紅箋，是潘郎良媒也?！鄙鷶y箋而去。
后累日新霽始涼，金風(fēng)初扇，沼荷零香，庭草凄綠，睞孤坐凝眸，惘惘有思?xì)w之意。見問香攜斑竹鎖絲籃，籃置畫金小方奩，進(jìn)曰：“倩娘以為娘午茶，少潤詩脾?！遍_奩視之，乃石榴子二盒，金柑四蒂。果盡覆奩，奩衣下文錦尺幅，繡帶雙結(jié)，密緘重重。發(fā)緘而觀，則薄赫??也，得五十六字云：“球樓十二夜初長，秋恨應(yīng)知怯晚妝。巫水有云通楚佩，賈墻無夢問韓香。錦弦舊瑟調(diào)鸚鵡，蘭酒新憶??。落月斜廊無限意，可能流影到西廂。”篇末著云：“米在田而可實(shí)，水非米而何炊？”睞以指畫者久之，作“潘”字狀，懣焉起立，碎紙而擲于地。墮鬟拂衣，遂往見倩。時(shí)倩方坐繡裀，裁鳳花細(xì)襪。忽見睞，以睞至，意必有合，移席駢坐，為睞整髻上墜釵。睞暈?zāi)槼奔t，嚴(yán)容噎氣。良久乃言曰：“侄以?犀年，背慈就外，孤跡單心，托命于姑。以姑之惠，被以綺繡，餌以珍錯，良厚矣。乃不訓(xùn)之以德，而假道于不令之生，傳以褻詞。姑縱不愛侄，獨(dú)不自愛乎？曩者以楮墨閑情，染成小句，姑掠而取之，致以穢意見誘。修筠有節(jié)，高柏有心，豈相浼也？陌上之金，尚不能亂桑中之婦，而謂紅閨流葉，乃自媒于東墻宋玉哉？侄非敢斷絕雅恩，然久安于此，實(shí)敗令名，請從此辭。”欷?再拜而起。倩以好言固留，不許。時(shí)舜水已成小筑，睞之父母將欲迎睞，睞適歸，驚喜道故，睞所不悅于倩娘者，匿不以告也。
先是生父母為生婚于王氏，自溺志于倩，遂背婚于王，王亦以生狂蕩無檢，字女他姓。至是，生欲因倩娘求合于睞，而不愜其愿，故揚(yáng)紅箋之詩以誣睞，使聞于睞之父母，因而求娶。閱歲余，倩以他事至睞父母家，起居外，并為睞議姻?？诨I心語，未白其人，而數(shù)目睞父。睞父無忤色，因極口潘生之才，而諱其貧。又附睞母耳密語。睞父母嘿然，相顧微嘆，遂首肯之。倩歸，即為生致六禮。睞父母擇吉，將贅生于家，而絕不以聞于睞。至宴爾之夕，銀缸斜照，黼帳高張。夜闌撤妝流盼，見此良人，則即隔夢園櫻桃花下生也。睞大號慟，絕而后蘇。問香馳走，驚呼睞父母至，睞悲極不能言。良久唯曰：“倩娘誤我?！备改冈偎木冉?。然伉儷之際，非其本情，雖勉為笑語，而眉嫵間鎖愁駐恨，如不勝致。
居又二年，生亦構(gòu)數(shù)椽別墅，挈睞以歸。生之父母窮悍極虐，素知睞之不禮生也，為盛怒以待睞。睞拜告方畢，含啼入室，意不聊生。歲辛丑，生以不給家食，為硯耕之謀，復(fù)隙窺館之鄰女，見黜其主。睞愈不禮生。生大慍睞，叱詈之聲，達(dá)于庭戶。睞支頤語生曰：“薄命之薄，?卸冤可知?？裢?，負(fù)心若此。何須何眉，無恥無禮！我死為鬼，爾生尚能為人乎？”語未竟，鞭楚亂下，散發(fā)蒙面，流血被肩。維時(shí)明月入戶，青燈熒熒，睞?蒙目嗚咽而嘆曰：“命盡此矣?！绷顔栂阌诠屎D中取《愁鹽》一卷，詩詞若干首，及綠窗小寫百葉，皆幼時(shí)所畫花鳥粉本，悉焚之火。乃裂帛盈尺，和淚為書，授之問香，曰：“遲明，汝為吾送易氏爹娘?！睍栽疲骸芭恍疑俜觌x亂，骨肉飄依，兩地異處。況復(fù)長年羸病，自知弱蕙易殤，薄云難壽。然從垂髫以來，溺情蕓藝，散志簽圖，將謂結(jié)衤離名族，執(zhí)爨良家，俾慈幃二人，得慰心于白發(fā)，竊所愿也。不意媒妁之欺，近在至戚。涅我素名，織彼萋計(jì)。致匹合于瑣類，終身之仰，失在一朝。怨魄不舒，愁魂欲斷，豈知有生之樂哉！女自春首分袂而后，郁為沈疾，嘗累日一粥，而見粒則嘔，薄飲不及蠡勺，悲苦之狀，不可殫陳。當(dāng)夫蘭門暮掩，薄寒中人，檐雨淅瀝，燈花頻落，砧聲遠(yuǎn)飄，譙鼓斷續(xù)。女于斯時(shí)，凄其淚零，倚枕竟夕，不知憂之何從也。及夫畫窗曉開，麗花笑暖，慧鳥爭啼，憑欄數(shù)回，因思?犀年西園隨伴，踏青始?xì)w，泛錦瑟于芳樓，馳紅衫于細(xì)馬，匏絲稠雜，諧笑為歡。方之今時(shí)，遂若隔世。同是一身，而苦樂頓異，命之不猶，夫復(fù)何言！今秋負(fù)心人以窺逾失意，遷怒于女，笞楚千態(tài)，垂垂待斃，無復(fù)生理。爰令丫鬟問香告情父母，即夜是命盡之日。父母一來垂視，永以遐隔。綠香帳里，豈有冷翠零膏；紅葉窗前，莫問韶顏?犀齒。將見柳眼露凝，埋春化淚，蓮心風(fēng)折，劈恨成絲。明月三更，天涯草碧，還家之期，當(dāng)在曉風(fēng)新夢間耳。父母春秋已高，強(qiáng)飯自愛，無以女為念。幸收女余骨，覆以懷土，得以脫跡人間，銷形天上，粱黃槐綠，煙冷云荒，遂畢此生矣。孟光同隱，未得是人；弄玉俱仙，徒為虛語。獨(dú)念父母畜我不卒，繞膝之歡，邈矣難再。梅花猶在額乎？蓮花猶在足乎？鏡臺舊影，翠帷余香，姍姍其來遲者，知是亭亭倩女魂也?！奔俺浚A父母得書，憤駭長慟而至，則睞已縊于前軒左?麗間矣。生與父母俱逃，莫曉所在。睞父母及易氏諸戚，乃棺睞于兩楹，而以問香歸。
蓋睞之為人，風(fēng)神散朗，亦珊珊流雅，而幽情如緘，慧心長結(jié)，藝能窮巧，而貌若不知?？韧偕橛瘢延谵q給，援管成牘，而揮染必本于性，故寫愉則墨以歡露，道哀則字與淚并。蓋孝穆所謂妙解文章者也。惜紫紈無托，紅顏非耦，才豐命嗇，生短恨長。悲哉！睞生才二十四歲。殮后數(shù)日，忽有豪士，戟髯拳發(fā)，紅巾綠縵，跨劍躍馬而馳，后從碧眼奴背負(fù)血囊，至睞之門，排門直入。豪立馬柩前，掀髯大呼曰：“負(fù)心人已殺之矣。”從者下囊前傾，血糊模一髑髏著地疾走，乃生之首也。其明年，午溪盜亂，倩娘虜去，不知所終。人咸以為睞冤之所雪云。
○顏吳才媛
顏芳在，字柔仙，桐鄉(xiāng)工部雪?瞿公女也。歸我邑爛溪周氏，所著有《偶葉草》，其《送春詩》，佳，詩曰：“豈是春歸候，憑欄意忽離。綠酣鶯語澀，紅瘦蝶魂癡。澹泊無群好，幽閑與古期。欠伸方欲起，風(fēng)雨到窗時(shí)?！惫げ康谖遄悠钪畫D吳，亦能詩，《月夜夢歸有感》云：“假寐承顏到膝前，花枝明月話歡然。正當(dāng)絮語牽衣際，白鶴一聲悲遠(yuǎn)天。”工部示祁書日：“閨閣之詠，不嫌婉弱。唐詩所選，亦無高老之什?？雌溆霉P靈活，若‘白鶴一聲悲遠(yuǎn)天’，直可與諸姑相伯仲。”芳在妹宛在，綺才蘭質(zhì)，不遜柔仙，以所適非耦，抑郁而夭。吳名徽，字似音。
○李婦金氏
距余居里許，有民家女金氏，幼無以自育，年十二，歸里人李乙。乙之父以治皮為業(yè)，人呼之曰“皮”。皮性茂而愚，受人值，為其驅(qū)使，即利害無所避。康熙戊申，里中大姓有事，臧獲無可使者，以命皮，皮慨然任之。及事發(fā)，詞株及皮。已就縛，乙奮身走郡，告郡守曰：“此皆乙所為，無與吾父事。”于是郡守釋皮拘乙，論法當(dāng)流于秦。金氏計(jì)且偕往，間關(guān)數(shù)千里，不免多露之虞，泣曰：“我從我夫，而不獲終事我夫，不若完節(jié)以報(bào)我夫之為民愈也。雖然，我夫未行，吾不可以先死。雖貧家無簪珥可鬻，而竭手指勞，猶足供饣?粥，俾累人無患饑渴?！币以诮麛?shù)月，金氏拮據(jù)紡織，因得制衣置食，往來餉乙，見者為之泣下。己酉夏，郡遣流人，乙之里同累者二，其二人之婦，皆促裝為從行計(jì)。氏獨(dú)托其三歲女于姻，乃往見乙于獄曰：“勉之自愛！新婦將為君養(yǎng)姑地下耳?！睔w未至家，恐有覺其將死者，遂自裁于他氏室。時(shí)年二十二。金氏死閱月，同里諸君子為位于崇義寺，設(shè)醮三日，各以詩文吊祭，嘉其得死所也。
○棲梧閣
桐城吳氏，年二十五而寡，以其所居有棲梧閣，世遂稱為棲梧閣吳氏。秉性高沽，好讀歷代群史，而艷詞小說，屏絕弗觀。今聞其年六旬有奇，乙屆梳雪之辰，尚勤操觚之業(yè)。著有吟詠，蒼古悲涼，無脂粉氣，若置之《朱鳥集》中，又為閨閣另開一生面矣。余于番禺宰姚公官署，得《金陵懷古》詩八章，錄其四而存之?！对伳淆R》云：“六貴同朝激虎彪，橫江勒馬下雍州。銀槍酒市春雙靨，玉さ蓮臺月半鉤。趙鬼西京諳漢賦，阿兄東閣壓通侯。誰知講武旄頭人，芳樂茄吹碧麝秋?！薄对伳狭骸吩疲骸巴S中拜佛羅，壽陽千騎渡江波。金甌突向中原缺，寶劍空嗔萬卷多。五月誰勤君父難，七官先反弟兄戈。江淮廢后襄陽促，秋草臺城放橐駝?！薄对伳详悺吩疲骸芭R春閣上萬花妍，寶帳朱簾裊蕙煙。鼙鼓飛沖朱雀路，軍書壓損繡床邊。嫦娥入月昏銀鏡，狎客還家碎錦箋。剩有景陽宮畔井，胭脂春水咽殘弦?！薄对伳咸啤吩疲骸敖弦粍砬锼?，半壁山河入雒陽。百尺樓空蓮葉碎，翠微亭冷鳥聲荒。臨城凄愴填宮曲，辭廟倉皇聽教坊。日夕淚痕誰洗面，錦書封恨報(bào)紅妝?！?br />
○小鸞
我邑葉工部與其夫人沈宛君，才華絕艷。子女?dāng)?shù)人，無不具有彩筆。而小鸞字瓊章者，其幼女也。鸞方十齡，與母氏初寒夜坐，于時(shí)銀蟾漾影，金粟凝香，??既零，漸成涓滴。宛君口占一語曰：“桂寒清露濕?！丙[即應(yīng)聲封曰：“楓冷亂紅凋?！蓖鹁@其敏慧，尤心憐之。措未笄而卒。其詩詞附《午夢堂集》行世。
○宛在
顏芳在之妹宛在，適吳興貴公子。其性蠢愚，偏多忿忌，每出則鍵宛在于深閨。庭涼月皓，徑?爰花芳，不許一至吟玩。宛在以苕中人呼之。結(jié)衤離而后，意不聊生，憔悴經(jīng)年，遂至奄逝。余見其遺稿二絕句云：“秋入重門夜似年，麝蘭香燼不成眠。梧窗坐聽瀟瀟雨，挑盡殘燈獨(dú)黯然?！薄镑旌巯麥p兩眉峰，強(qiáng)起臨妝意已慵。對鏡自疑非似我，可能描取舊時(shí)容?！彼拼顺钛?，讀者尚堪屬斷，況拈管之人乎！
○張麗人
麗人姓張氏，其母吳倡也，以善歌轉(zhuǎn)籍入粵，生麗人。體貌瑩潔，性質(zhì)明慧，幼即能記歌曲，尤好詩詞。每吟唐人“銅雀春深”之句，自名二喬?？突蛘Z：“二喬，雙稱也，不如呼為小喬?！丙惾藨?yīng)聲曰：“兼金雙璧，名有相當(dāng)。”因笑指鏡中影曰：“此亦一喬也?！庇谑恰岸獭敝?，艷稱于時(shí)。麗人稍長，其母將擇伶之美者贅焉。仙城豪貴，謀為落籍，有以三斛珠挑之者。麗人堅(jiān)不為動，長嘆辭曰：“我母愛我，不可暫離，且已委身字人。蝶粉可污，燕巢終在，不聊勝于入他人手，吼獅換馬，又隨風(fēng)漂泊哉！年甫及笄，麗人隨諸伶于村墟，賽神作劇，夜宿水二王廟，夢王刻期聘之為妃。醒以語其母，泫然淚下。拍板而歌羅郎《比紅》諸絕，宛轉(zhuǎn)悲愴。及期，無疾而逝?；浫死杳乐苤酒淠乖唬骸班岛?！予知麗人故不屈于勢者，王何由致之？豈洛水凌波，乃符銅雀之讖耶？若夫粉黛何假，美人何真，艷色等空，春花易謝。后之過者，知為麗人埋香處，明月為鏡，清風(fēng)引簫，好鳥和歌，蛺蝶自舞，徘徊其間，倘有霧鬢風(fēng)鬟一唱三嘆者出焉，能不為傳書之柳毅乎？”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