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魯鵬兄弟到了南京，投過文憑。魯鯤有缺選出來的，趕著料理，到三府的任。魯鵬留省試用，恰好江寧藩司與他世好，又有魯?shù)劳胶瘒谕蟹玖硌劭创?。一年期滿，適值山陽縣出缺，藩司即行詳請上去。陳小儒亦知魯鵬為人詭譎，見他遇事逢迎，本不令他補山陽縣缺。無如藩司竭力保舉，又因魯?shù)劳那槊?，只得題補了他。好在楚卿是他上司，暗中寫了一封切實的信與二郎，叫不時察看著他，不可徇庇。
魯鵬得了山陽縣缺，好生歡喜，忙著專人進京接魯鵬與他的家眷，先擇吉赴任。若依魯鵬心性，雖然一令之榮，也是百里邑
侯，要大大施展一番。無如二郎為官清慎，絲毫不徇情面，又是魯鵬的專管上司，魯鵬尚不敢十分妄為。偏偏田文海薦到他衙門里，魯鵬是個豪華公子，受不住田文海加意趨承，過了些時，覺得姓田的竟是生平第一知己。凡有出息的事件，都派他經(jīng)理，所以田文海年來腰橐甚富。
這日，魯鵬正在內(nèi)堂與妻子閑話。忽見家丁來報，三清觀的黃道士在外求見銳： "田師爺在他觀里被人打傷了。"又說：
"仍有下情要面見老爺細(xì)察。"魯鵬聞?wù)f，很吃了一驚，忙至外書房，-將黃道士叫進。黃鶴仙即照著田文海囑咐的話，細(xì)訴一遍。
魯鵬又驚又氣，著黃道士下去補了一張呈詞：先行回去伺候，隨即坐轎傳齊差役，至三清觀踏勘；到了廟門，見黃道士穿著法衣，帶領(lǐng)幾個徒弟，在山門外跪接，請著魯鵬進來。大殿上早設(shè)了官座，燈火點得明如白日。魯鵬入座，先把黃道士帶上問了一遍，--其實久經(jīng)知道，此時當(dāng)著人眾審問，不過遮掩耳目，--又吩咐將田文海抬出驗看傷痕。仵作稟報道："左額角被石砸傷，寬一寸深一寸八分，內(nèi)骨盡破。"魯鵬聽了，暗自吃驚道；"怎么打得如此傷重？"忙叫抬過一旁，不可經(jīng)風(fēng)。又吩咐帶姓柳的，眾人推推擁擁將五官帶到大殿上跪下。
起先黃鶴仙到縣里報案，只說： "京里來了個姓柳的，至觀內(nèi)避雨，小道好意留他吃飯，田老爺陪他閑談?！ば〉莱鐾饨馐?，不知怎生鬧了起來，姓柳的行兇，用石打傷田老爺"等語。魯鵬先不知是什么姓柳的，此時見了面，，仔細(xì)朝下一望，原來是唱戲的柳五官。不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暗喜道： "你這小兔子，一般也有今日，撞到我手里。我只當(dāng)你一輩子靠著東府里王爺勢頭，奈何不著你?？梢娞炀W(wǎng)恢恢，自投羅網(wǎng)。此次又行兇打傷了人，我即從公辦去，你亦有應(yīng)得之罪。"遂呼呼的冷笑道： "柳五官，你可認(rèn)得本縣么？看你小小年紀(jì)，自應(yīng)安分守已，做個好人。為什么行兇打傷了田文海？其中定有挾隙，斷非無因?？蓮膶嵳姓J(rèn)，若有半字含糊，哼哼！你就沒想活命了。"又叫取夾棍伺候著，眾役齊聲答應(yīng)，如轟雷一般。
柳五官伏在地下，早拿定主意，不過一死，再沒別的罪名。何況姓田的未死，尚有幾希之望，不能姓田的活著，即叫我抵命不成。忽聽得縣官直呼他名字，又問可認(rèn)得本縣，心內(nèi)詫異道："這縣官是認(rèn)得我的。"即抬起頭來向上一望，見是魯鵬，長嘆了一聲道； "罷罷罷！我才離虎口又入龍?zhí)?。那知是這個冤家在此地做官，縱田文海不死，我也難脫網(wǎng)羅。不若烈烈轟轟干他一千，死也掙個硬漢子名聲。"即直起腰來，圓睜兩眼，大聲道："你太爺也不必問我與姓田的有無仇隙，田文海是我打的。他死了，我理應(yīng)抵償。田文海僥幸不死，太爺按律派我一個什么罪名，我亦愿領(lǐng)。只恨我時運不通，到此地來，充什么軍，尋什么魂，偏生遇著一起仇人，我還想活命么！好讓他們稱心滿意。總之一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再沒有事了。"
階下人眾聽了，莫不吐舌搖頭道： "看不起他一點點年紀(jì)，有如此膽量。見了芬官，不說乞命求生，反明目張膽的直認(rèn)不諱，竟句句挺撞著本官。"魯鵬聞五官，你呀我的，又直道出他以公復(fù)私的心病，不禁勃然大怒，欲待發(fā)作，又耐了下去。怕的稠人廣眾之所，處置不公，落人褒貶，又恐五官仍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即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很好的。你既認(rèn)田文海是你打的，死活自有科例，你明白就是了。"起身吩咐帶著，坐轎喝道回衙。來時，即囑咐田文海的家人， "俟定更時分，將你主人用軟轎抬回衙門調(diào)養(yǎng)"。黃鶴仙送了魯鵬回來，拆去官座，將閑人趕散，關(guān)上山門，又收拾了內(nèi)間血跡等等。且自緩提。
單說魯鵬坐在轎內(nèi)，細(xì)想如何處置柳五官，，必須尋他一個大火罪名，方泄我昔日之忿，再則也替田文海報這一石之仇。又想到柳五官在京與云撫臺等人常有往來，他此次定見是投他們來的。現(xiàn)在本府就與他有舊，即不能走漏風(fēng)聲，被他們做了手腳，救脫出去，豈非便宜了那小兔子?；刂裂瞄T，下了轎，即叫人格柳五官押在外監(jiān)里，外面不許傳說。發(fā)放已畢，換了便服，來看田文海傷痕輕重，又安慰了一番。即向刑席上朋友房內(nèi)來，商議若何辦理。
這一位刑席幕友，姓羅名喆，字多士，紹興府會稽縣人。年已半百開外，向在各州縣衙門當(dāng)刑席幕賓。為人小有才，惟酷喜背后論人長短，又愛招攬外事，所以同道中無人不嫌他；因而賦閑多年，窮得衣食不周。適值魯鵬補了山陽縣，不知羅喆怎生盡力謀鉆，托人薦到魯鵬處來。該應(yīng)他的運氣通了，魯鵬見面大為相契。魯鵬又是個公子宮兒，那里懂得公事，覺得羅品辦事頗為認(rèn)真，除他應(yīng)辦刑名，．其余一切事務(wù)皆委他一人經(jīng)理，言聽計從。羅喆見東人優(yōu)待，又舊病復(fù)發(fā)，在魯鵬面前挑張?zhí)蘩?，鬧得上下人等沒一個下怨恨他。只因本官推重，都敢怒而不敢言。羅喆與阻文海皆是小人心性，倒講說得投機。
這日，正坐在燈下閱看案卷，忽見魯鵬進來，忙著離了座位，笑容可掬道： "東家咀過夜飯哉？"一面讓坐，一面叫人倒茶來。魯鵬走至上首坐下，也問了幾句閑文。即將田文海如何被柳五官打傷的細(xì)說， "現(xiàn)在田文海雖不至死，然而小柳與我卻有夙恨。必須借此事端，重重的辦他一辦，方泄我胸中之忿。是以特地過來，請教老夫子大才斟酌"。
羅喆聽著魯鵬說話，有時搖頭，有時咂嘴，有時又閉著眼睛點首，聽完了仰面哈哈大笑道： "東家閣點小事干，沒甚難辦。伊弗過是個兔子，仗著府里個點勢頭，好在府里也弗得知，弗怕伊飛子天浪去。即哇伊行兇，無故毆辱有職人員，照光棍例辦子。伊雖弗殺頭，也要充遠(yuǎn)軍個。個個小兔子平時姣養(yǎng)慣的，亞里哞j得起充軍個苦頭；只怕弗到地頭，即要死突哉。明朝東家坐堂個辰光，只要問個一問，騙子伊個口供落來，即按例科罪當(dāng)堂起解。古語兵貴神速，就是府里曉得個說話，罪也定哉，人也充出去哉，伊只好咬子俄個卵子秋去。"
魯鵬連聲稍、是，痛贊羅喆遇事有識。又坐了半晌，自去安歇，好準(zhǔn)備明日一早，審問五官定罪，報仇泄恨，不提。
且說跟五官的兩個人，押著行李到了府前，尋著號房煩他通報進去。二郎聞得柳五官到了，好生歡喜。忙叫人收拾內(nèi)書房，讓五官居住。又將跟的人叫上去，問五官為何還不見來？兩人回道： "我們是先進城，五爺大約少停即至。"二郎吩咐他們下去歇息，賞了酒飯。又命廚房備酒，好待五官洗塵。眼巴巴直等至初更時分，五官仍然未來，急得二郎在內(nèi)書房踱來踱去，又問那跟的人道： "你們五爺多分路徑不熟，走迷失了。不然即是因雨落得過大，在那里避雨去了。你們也該拿了雨具找一找去。"跟的人答應(yīng)下來，四處訪問，毫無蹤跡，只得重又回來，稟知二郎， "通城內(nèi)都訪到了，并沒有見著"。
二郎也暗自吃驚，又吩咐"明日大早，再去細(xì)細(xì)尋找，他此處人地生疏，不要鬧出別樣事故來"。倘或丟了他，伯青必然同我打饑荒的，那可不是笑話么？外面堂上，已打三更。今夜料想五官不來，只得回上房安睡?？蓱z跟他的兩人，一夜都不曾合眼。黎明即起身出衙，分頭尋覓，找了一會，又聚攏來。將走至山陽縣署前，聽得一叢人在那里議論。這個說： "此人年紀(jì)甚小廣倒長得很俏，因何心腸這樣狠毒？"那個說： "他不是此地人，是從京里下來的，與姓田的爿：不相識。我卻不解，既不相識即無仇隙，為甚下得這般毒手？"又有一人說："你們不知道具中曲情，我適才訪問過了。姓田的雖與他無仇，據(jù)說本官與他有仇，相巧今日碰到他手里，偏生那少年人又打傷了田姓，所謂借公報私。又聞?wù)f此人姓柳，是個京城里的小旦，我看那種神情倒也有幾分相像。"
兩人聽得明明白白，很吃了一驚，忙上前扯住一人間道："借問渚位，這姓柳的如今在那里？"眾人回頭見他兩人問得突兀，上下打諒了一會道： "你問做什么？你們是他一起的人不是？"內(nèi)中有個老年人見兩人間的情急，忙止住眾人道： "你們也太囉嗦，管他一起不一起。你二位要問這姓柳的，現(xiàn)在堂上審著呢！是與不是去看著就知道了。"他兩人也不問是否，丟了那人，急急擠進衙門，挨至堂口。果見縣官正坐堂理事，階下跪著一人，細(xì)看不是別個，竟是五官。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即要上前問問，又不敢造次。只得耐心聽縣官訊問，究竟身犯何罪，無故被縣里拿了來。
原來魯鵬清早即坐堂，提上五官訊實口供，好定罪名。料定府里一時難以曉得，反升坐大堂，顯見并非私斷。五官仍是昨日一番話，半字不改。魯鵬命畫了供單，照遠(yuǎn)路光棍行兇毆傷有職人員，例得刺配，今姑免刺字，充發(fā)邊遠(yuǎn)地方。即當(dāng)堂點了長解兩名，給了批文，又上了刑具，限本日起程，勿許逗留。魯鵬將長解喚上堂來，當(dāng)面又切實知照了幾句，方打鼓退堂。把跟五官的兩人嚇得手足無措，欲親問五官一聲，見多少人圍著他，又恐問出是非來。只得尋子一個老年書吏，細(xì)問情由。那老吏起初并不肯說，后來被兩人再三苦苦哀告，跪著求他，始扯起兩人到一僻巷內(nèi)，悄悄的告訴了一遍?！?你們?nèi)缡峭閬淼模覄衲銈兗此僮吡T，不要拖累進去。這姓柳的，本官是與他做定對頭了"。
兩人訪出實信，飛風(fēng)跑回府衙。二郎正坐在書房候信，心內(nèi)也十分著急，難不成五官當(dāng)真迷失了么？忽見他兩人喘吁吁跑進，見了二郎，即將在縣里見著五官如何定罪的話說了?！?我們來的時候，就要起解了，請大老爺速救我們五爺性命"。說著，痛哭不已?！ ?br />
二郎也大為詫異道： "你們五爺?shù)降佐[出什么天大的事來？一夜工夫即要起解，就是打死人，也不應(yīng)如此快法。怎么這里又鬧出一個田文誨來？然而魯令也很不懂事，為何胡里胡涂即定了充發(fā)的罪，其中多該有別情。"再低頭一想，拍桌道： "是了，是了！上午五官在隱春園同人打鬧，那不是魯家兄弟么？今日五官偏又撞到他手內(nèi)，顯而易見，借公報私以復(fù)前恨了。果真解了出去，他自然飾詞詳稟上來，連我也無力救他。你們可速赴縣前等候，我少停即至。你們上前喊冤，須要說出田文海是縣署幕友，我即可親提審問。倘若已經(jīng)起解，你們可大著膽扯住廝鬧，我來時自有道理。
兩人答應(yīng)，轉(zhuǎn)身飛跑出去。二郎忙傳話伺候，去拜某客，卻暗中知會貼身家丁，須從縣前經(jīng)過。他兩人一口氣跑到縣前，見五官正欲起身，解差已將行李包裹收拾齊全，催著五官出城趕路， "不要帶累我伙計們誤限"。兩人不問好歹，上前揪住兩名解差罵道： "你們一伙是什么人？敢將我家五爺鎖起，他又不犯法，可不是反了么？"
五官忽見他兩人來了，又驚又喜。喜的是他們既知我在這里，楚卿必然知道；驚的是你們?nèi)绾尉敬蚬俨?，不是為我加罪么？正待喝住，縣衙門內(nèi)跑出一干人來，吆喝道： "那里來的這兩個野人，敢在官府衙門口混鬧？他是犯罪的人，你們拉住不放他走，定是約了來搶劫的強盜，抓他回本官去。"說著，鞭棍一齊打下，兩人死不松手，哭著喊著亂叫救命。正鬧得沒開交處，那邊一捧鑼聲，旗傘紛紛，淮安府到了。他兩人舍了五官，跑到轎前跪下，高聲喊冤道："大老爺救命呀！"二郎忙命住轎，把人帶上問有何冤枉？"不赴縣里去告，到本府面前米混嚷"。兩人將五官被拿始末根由；大概稟了一遍，二郎即叫帶了柳五官來。少停，帶至轎前，見五官手銬腳鐐，滿身刑具，心內(nèi)著實不忍，先命開了刑具，問道： "本府看你小小年紀(jì)，何故行兇打人？既已認(rèn)定罪名，緣何又叫人來喊冤？足見刁滑避過，可從實說來，不要胡涂。"
五官見是二郎，明知來救他的，也仿著跟他的話哭訴道："小的蘇州人，向在京貿(mào)易，到南京來探親。昨日方至此地，順便去瞧一個朋友，因避雨到三清觀暫躲。適值田文海也在那里，見小的孤身，陡起不良。又仗著現(xiàn)在山陽縣署的幕友，倚勢欺人，硬要調(diào)戲小的，強拉小的陪酒。小的一時慌急，用力摔脫他，不料田文海立腳不穩(wěn)，跌至桌前，碰翻幾上火石一座，壓在他頭上，打破額角，頓時流血。遂賄通三清觀道士黃鶴仙謊報山陽縣主，說小的無故行兇，用石打傷他額角?？h主不問曲直，威逼小的招認(rèn)，即行起解。幸遇青天大老爺過此，跟小的兩名用人情急奔訴，求大老爺昭雪小的冤枉。再者田文海并未身死，仍在山陽縣里，即請大老爺提到黃鶴仙，田文海訊問，當(dāng)知真?zhèn)?。愿大老爺朱衣萬代，世世公侯。"
二郎聽了，即喚隨眾將柳五官與兩名解差卅回衙門細(xì)審，一面去提黃鶴仙候訊，又吩咐傳諭"山陽縣令將田文海送府備質(zhì)，不得徇庇，致干參罰"，即叫轉(zhuǎn)轎回衙。這里眾縣差見府里帶去原犯柳五官，又要提黃道士、田文海到案，情知不妙，忙著進衙回明魯鵬情由?！?五官又說出田師爺是我們衙門里幕友，現(xiàn)在府大老爺派了兩名府差在外立提田師爺去對質(zhì)，并傳諭老爺勿得庇抗，有干參處"。魯鵬聽說呆了半晌，跺足道： "什么囚攮的去告訴府里的？既已鬧開了，我反耽著了處分，可不是害人不著，倒害了自己。"只得吩咐人眾，先穩(wěn)住府內(nèi)來差；自己即忙回后與羅酷商量，如何辦理。
羅喆聞?wù)f，皺眉道： "哎喲！個個事體弗好哉！塞娘董姆媽多殺殺，倒上子小兔子個足當(dāng)哉，閣件公事，老田是弗能交出去個，一交出去東家得子不是哉。說弗得東家快點上府里去，當(dāng)面求子府大老爺，阿拉也弗力、姓柳個，請府大老爺也弗要迫老田到案，大家沒事體哉！府里也弗過要開脫小柳，若一定迫子老田到案，縱然袒護著小柳，可知斗毆官司，平打平枷，個句說話是跑弗脫個，東家須要下點身分懇求為是。黃道士個靟養(yǎng)個，也只好隨伊去哉，橫豎打子兩記，也沒大事。"魯鵬此時毫無主見，只落得誰說誰好，即吩咐伺候上府里去。
且說二郎回至衙門，即升坐大堂，將五官主仆三人帶了又細(xì)問一遍。恰好黃道士業(yè)已提到，二郎見了面，即呼呼冷笑道："本府久知你不安本分，可從直說，得了田文海多少買囑？代他謊報，說柳五官系有意用石砸傷田文海的。你是個出家人，偏要多管閑事，本府先辦你個好為多事，得賄謊報。"不由分說，喝令把黃道士拖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黃道士叫起極天屈來，哭道： "大老爺高升呀，他們斗毆并不與小道相干。小道親眼所見，實系柳五官用石打破田文海額角，昏暈過去。小道見人命攸關(guān)，方赴縣察報，并未敢虛浮謊訴。小道既與田文海無舊，又與柳五官無仇，他們皆是躲雨來的。小道實在責(zé)罰的冤枉，求人老爺詳察。"
二郎將驚堂一拍道： "好大膽奴才，還敢強辯，再掌嘴。"左右一聲答應(yīng)，又拖下黃鶴仙來，打了數(shù)十個嘴巴。正欲再問，見號房上堂回道： "山陽縣稟見。"二郎道： "好胡涂，不知道本府審事么？只叫他將田文海交下，回衙去罷。他還有面孔來見？"號房應(yīng)了幾聲是，又回道： "小的也這般回他，山陽縣說田文海并未解到，另有下情面稟，定要求見。"
二郎明知魯鵬前來求情，料想田文海他斷不敢交出，然而田文海到了案，五官亦難逃公罪。莫若傳他進見，看他如何說項，再作計較。即起身吩咐把人證暫且押下，俟本府見過客，再行審問。一面叫請魯太爺花廳上見，魯鵬進來見二郎請了安，一旁坐下。二郎不待他開口，即正色道： "老兄辦事卻也太胡鬧了，怎么聽信自己幕友與黃道士一面之詞，也不訊問清白，即科派柳姓罪名。況且天下亦沒有昨日斗毆的事，今早即起解。原犯就是殺人兇手，頓時緝獲，也不能如此草草結(jié)局了事。據(jù)說老兄其中存了私意，那我也不問。老兄只將田文海備文送來，以便質(zhì)審。若果真問出弊竇，竊恐老兄有些不便。"說著，又冷笑幾聲道："到底老兄乃科甲出身，辦事與眾不同。想該胸有成竹，倒要請教。"
一席話，說得魯鵬置身無地，滿面通紅，立起又請安道："大老爺明見，實系卑職該死胡涂，都要求大老爺格外原諒，成全卑職。田文海雖系卑職衙門幕友，向來并不宿在衙門里。昨日審過，當(dāng)令該家屬領(lǐng)回調(diào)養(yǎng)傷痕。此時卑職親去提他，他情知理屈，業(yè)經(jīng)懼罪攜眷脫逃，并非卑職知情故縱，大老爺訪察就是了。"說罷，又請了安，垂手侍立，不敢入座。二郎微笑道："什么攜眷脫逃，還逃在老兄衙門里呢。既然老兄自知錯誤，求我成全，我難道不顧同僚情分么？但是這件案卷，怎生撕擄方可妥善？"
魯鵬連連應(yīng)是，又苦苦哀求了幾次。二郎道： "老兄且坐了，小弟卻有個法則在此，未知老兄以為何如，！老兄承審不明的處分，是要耽受一點兒的?；匮盟賹⒋俗诎妇沓蜂N，我這里白有處斷。田文海這樣人老兄大可不用，將來帶累老兄，還不至此。可使他離了此地，即照聞風(fēng)脫逃的做法，就是太便宜他了。"魯鵬聞二郎已允，才放下心，又起身謝了，方告辭回衙。
二郎復(fù)又升堂將柳五官叫上，假意申飭了一頓，押令出城，不許逗留。又叫黃道士取保具結(jié)釋放，所有在逃之田文海，姑念已受重傷，著免追究。一時發(fā)放已畢，起身退堂。黃道士惟有自稱晦氣而已，白白的挨了一頓打，還要措資開發(fā)衙門使費。
二郎回后，著了心腹家丁出來安插五官主仆?！?待到初更時分，領(lǐng)至內(nèi)堂來見我，須要機密，不可使夕從知曉。"家丁答應(yīng)出外，尋著五官主仆三人，帶到衙門附近差役家住下。五官此時，只有感激二郎不盡。差役家里知道五官與本官大有瓜葛，難得住在我家，何妨結(jié)交他，去討本官個好。趕著備辦了上等酒飯，請他主仆。到了初更，那家丁先去探聽，見衙門外沒有多人行走，也不用燈火，黑地里領(lǐng)著五官等人悄悄走進宅門。問明本官在內(nèi)書房坐著，即同了五官直向里面來。不知五官進衙，見著二郎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魯鵬得了山陽縣缺，好生歡喜，忙著專人進京接魯鵬與他的家眷，先擇吉赴任。若依魯鵬心性，雖然一令之榮，也是百里邑
侯，要大大施展一番。無如二郎為官清慎，絲毫不徇情面，又是魯鵬的專管上司，魯鵬尚不敢十分妄為。偏偏田文海薦到他衙門里，魯鵬是個豪華公子，受不住田文海加意趨承，過了些時，覺得姓田的竟是生平第一知己。凡有出息的事件，都派他經(jīng)理，所以田文海年來腰橐甚富。
這日，魯鵬正在內(nèi)堂與妻子閑話。忽見家丁來報，三清觀的黃道士在外求見銳： "田師爺在他觀里被人打傷了。"又說：
"仍有下情要面見老爺細(xì)察。"魯鵬聞?wù)f，很吃了一驚，忙至外書房，-將黃道士叫進。黃鶴仙即照著田文海囑咐的話，細(xì)訴一遍。
魯鵬又驚又氣，著黃道士下去補了一張呈詞：先行回去伺候，隨即坐轎傳齊差役，至三清觀踏勘；到了廟門，見黃道士穿著法衣，帶領(lǐng)幾個徒弟，在山門外跪接，請著魯鵬進來。大殿上早設(shè)了官座，燈火點得明如白日。魯鵬入座，先把黃道士帶上問了一遍，--其實久經(jīng)知道，此時當(dāng)著人眾審問，不過遮掩耳目，--又吩咐將田文海抬出驗看傷痕。仵作稟報道："左額角被石砸傷，寬一寸深一寸八分，內(nèi)骨盡破。"魯鵬聽了，暗自吃驚道；"怎么打得如此傷重？"忙叫抬過一旁，不可經(jīng)風(fēng)。又吩咐帶姓柳的，眾人推推擁擁將五官帶到大殿上跪下。
起先黃鶴仙到縣里報案，只說： "京里來了個姓柳的，至觀內(nèi)避雨，小道好意留他吃飯，田老爺陪他閑談?！ば〉莱鐾饨馐?，不知怎生鬧了起來，姓柳的行兇，用石打傷田老爺"等語。魯鵬先不知是什么姓柳的，此時見了面，，仔細(xì)朝下一望，原來是唱戲的柳五官。不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暗喜道： "你這小兔子，一般也有今日，撞到我手里。我只當(dāng)你一輩子靠著東府里王爺勢頭，奈何不著你?？梢娞炀W(wǎng)恢恢，自投羅網(wǎng)。此次又行兇打傷了人，我即從公辦去，你亦有應(yīng)得之罪。"遂呼呼的冷笑道： "柳五官，你可認(rèn)得本縣么？看你小小年紀(jì)，自應(yīng)安分守已，做個好人。為什么行兇打傷了田文海？其中定有挾隙，斷非無因?？蓮膶嵳姓J(rèn)，若有半字含糊，哼哼！你就沒想活命了。"又叫取夾棍伺候著，眾役齊聲答應(yīng)，如轟雷一般。
柳五官伏在地下，早拿定主意，不過一死，再沒別的罪名。何況姓田的未死，尚有幾希之望，不能姓田的活著，即叫我抵命不成。忽聽得縣官直呼他名字，又問可認(rèn)得本縣，心內(nèi)詫異道："這縣官是認(rèn)得我的。"即抬起頭來向上一望，見是魯鵬，長嘆了一聲道； "罷罷罷！我才離虎口又入龍?zhí)?。那知是這個冤家在此地做官，縱田文海不死，我也難脫網(wǎng)羅。不若烈烈轟轟干他一千，死也掙個硬漢子名聲。"即直起腰來，圓睜兩眼，大聲道："你太爺也不必問我與姓田的有無仇隙，田文海是我打的。他死了，我理應(yīng)抵償。田文海僥幸不死，太爺按律派我一個什么罪名，我亦愿領(lǐng)。只恨我時運不通，到此地來，充什么軍，尋什么魂，偏生遇著一起仇人，我還想活命么！好讓他們稱心滿意。總之一句，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再沒有事了。"
階下人眾聽了，莫不吐舌搖頭道： "看不起他一點點年紀(jì)，有如此膽量。見了芬官，不說乞命求生，反明目張膽的直認(rèn)不諱，竟句句挺撞著本官。"魯鵬聞五官，你呀我的，又直道出他以公復(fù)私的心病，不禁勃然大怒，欲待發(fā)作，又耐了下去。怕的稠人廣眾之所，處置不公，落人褒貶，又恐五官仍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即哈哈大笑道： "好小子，很好的。你既認(rèn)田文海是你打的，死活自有科例，你明白就是了。"起身吩咐帶著，坐轎喝道回衙。來時，即囑咐田文海的家人， "俟定更時分，將你主人用軟轎抬回衙門調(diào)養(yǎng)"。黃鶴仙送了魯鵬回來，拆去官座，將閑人趕散，關(guān)上山門，又收拾了內(nèi)間血跡等等。且自緩提。
單說魯鵬坐在轎內(nèi)，細(xì)想如何處置柳五官，，必須尋他一個大火罪名，方泄我昔日之忿，再則也替田文海報這一石之仇。又想到柳五官在京與云撫臺等人常有往來，他此次定見是投他們來的。現(xiàn)在本府就與他有舊，即不能走漏風(fēng)聲，被他們做了手腳，救脫出去，豈非便宜了那小兔子?；刂裂瞄T，下了轎，即叫人格柳五官押在外監(jiān)里，外面不許傳說。發(fā)放已畢，換了便服，來看田文海傷痕輕重，又安慰了一番。即向刑席上朋友房內(nèi)來，商議若何辦理。
這一位刑席幕友，姓羅名喆，字多士，紹興府會稽縣人。年已半百開外，向在各州縣衙門當(dāng)刑席幕賓。為人小有才，惟酷喜背后論人長短，又愛招攬外事，所以同道中無人不嫌他；因而賦閑多年，窮得衣食不周。適值魯鵬補了山陽縣，不知羅喆怎生盡力謀鉆，托人薦到魯鵬處來。該應(yīng)他的運氣通了，魯鵬見面大為相契。魯鵬又是個公子宮兒，那里懂得公事，覺得羅品辦事頗為認(rèn)真，除他應(yīng)辦刑名，．其余一切事務(wù)皆委他一人經(jīng)理，言聽計從。羅喆見東人優(yōu)待，又舊病復(fù)發(fā)，在魯鵬面前挑張?zhí)蘩?，鬧得上下人等沒一個下怨恨他。只因本官推重，都敢怒而不敢言。羅喆與阻文海皆是小人心性，倒講說得投機。
這日，正坐在燈下閱看案卷，忽見魯鵬進來，忙著離了座位，笑容可掬道： "東家咀過夜飯哉？"一面讓坐，一面叫人倒茶來。魯鵬走至上首坐下，也問了幾句閑文。即將田文海如何被柳五官打傷的細(xì)說， "現(xiàn)在田文海雖不至死，然而小柳與我卻有夙恨。必須借此事端，重重的辦他一辦，方泄我胸中之忿。是以特地過來，請教老夫子大才斟酌"。
羅喆聽著魯鵬說話，有時搖頭，有時咂嘴，有時又閉著眼睛點首，聽完了仰面哈哈大笑道： "東家閣點小事干，沒甚難辦。伊弗過是個兔子，仗著府里個點勢頭，好在府里也弗得知，弗怕伊飛子天浪去。即哇伊行兇，無故毆辱有職人員，照光棍例辦子。伊雖弗殺頭，也要充遠(yuǎn)軍個。個個小兔子平時姣養(yǎng)慣的，亞里哞j得起充軍個苦頭；只怕弗到地頭，即要死突哉。明朝東家坐堂個辰光，只要問個一問，騙子伊個口供落來，即按例科罪當(dāng)堂起解。古語兵貴神速，就是府里曉得個說話，罪也定哉，人也充出去哉，伊只好咬子俄個卵子秋去。"
魯鵬連聲稍、是，痛贊羅喆遇事有識。又坐了半晌，自去安歇，好準(zhǔn)備明日一早，審問五官定罪，報仇泄恨，不提。
且說跟五官的兩個人，押著行李到了府前，尋著號房煩他通報進去。二郎聞得柳五官到了，好生歡喜。忙叫人收拾內(nèi)書房，讓五官居住。又將跟的人叫上去，問五官為何還不見來？兩人回道： "我們是先進城，五爺大約少停即至。"二郎吩咐他們下去歇息，賞了酒飯。又命廚房備酒，好待五官洗塵。眼巴巴直等至初更時分，五官仍然未來，急得二郎在內(nèi)書房踱來踱去，又問那跟的人道： "你們五爺多分路徑不熟，走迷失了。不然即是因雨落得過大，在那里避雨去了。你們也該拿了雨具找一找去。"跟的人答應(yīng)下來，四處訪問，毫無蹤跡，只得重又回來，稟知二郎， "通城內(nèi)都訪到了，并沒有見著"。
二郎也暗自吃驚，又吩咐"明日大早，再去細(xì)細(xì)尋找，他此處人地生疏，不要鬧出別樣事故來"。倘或丟了他，伯青必然同我打饑荒的，那可不是笑話么？外面堂上，已打三更。今夜料想五官不來，只得回上房安睡?？蓱z跟他的兩人，一夜都不曾合眼。黎明即起身出衙，分頭尋覓，找了一會，又聚攏來。將走至山陽縣署前，聽得一叢人在那里議論。這個說： "此人年紀(jì)甚小廣倒長得很俏，因何心腸這樣狠毒？"那個說： "他不是此地人，是從京里下來的，與姓田的爿：不相識。我卻不解，既不相識即無仇隙，為甚下得這般毒手？"又有一人說："你們不知道具中曲情，我適才訪問過了。姓田的雖與他無仇，據(jù)說本官與他有仇，相巧今日碰到他手里，偏生那少年人又打傷了田姓，所謂借公報私。又聞?wù)f此人姓柳，是個京城里的小旦，我看那種神情倒也有幾分相像。"
兩人聽得明明白白，很吃了一驚，忙上前扯住一人間道："借問渚位，這姓柳的如今在那里？"眾人回頭見他兩人問得突兀，上下打諒了一會道： "你問做什么？你們是他一起的人不是？"內(nèi)中有個老年人見兩人間的情急，忙止住眾人道： "你們也太囉嗦，管他一起不一起。你二位要問這姓柳的，現(xiàn)在堂上審著呢！是與不是去看著就知道了。"他兩人也不問是否，丟了那人，急急擠進衙門，挨至堂口。果見縣官正坐堂理事，階下跪著一人，細(xì)看不是別個，竟是五官。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即要上前問問，又不敢造次。只得耐心聽縣官訊問，究竟身犯何罪，無故被縣里拿了來。
原來魯鵬清早即坐堂，提上五官訊實口供，好定罪名。料定府里一時難以曉得，反升坐大堂，顯見并非私斷。五官仍是昨日一番話，半字不改。魯鵬命畫了供單，照遠(yuǎn)路光棍行兇毆傷有職人員，例得刺配，今姑免刺字，充發(fā)邊遠(yuǎn)地方。即當(dāng)堂點了長解兩名，給了批文，又上了刑具，限本日起程，勿許逗留。魯鵬將長解喚上堂來，當(dāng)面又切實知照了幾句，方打鼓退堂。把跟五官的兩人嚇得手足無措，欲親問五官一聲，見多少人圍著他，又恐問出是非來。只得尋子一個老年書吏，細(xì)問情由。那老吏起初并不肯說，后來被兩人再三苦苦哀告，跪著求他，始扯起兩人到一僻巷內(nèi)，悄悄的告訴了一遍?！?你們?nèi)缡峭閬淼模覄衲銈兗此僮吡T，不要拖累進去。這姓柳的，本官是與他做定對頭了"。
兩人訪出實信，飛風(fēng)跑回府衙。二郎正坐在書房候信，心內(nèi)也十分著急，難不成五官當(dāng)真迷失了么？忽見他兩人喘吁吁跑進，見了二郎，即將在縣里見著五官如何定罪的話說了?！?我們來的時候，就要起解了，請大老爺速救我們五爺性命"。說著，痛哭不已?！ ?br />
二郎也大為詫異道： "你們五爺?shù)降佐[出什么天大的事來？一夜工夫即要起解，就是打死人，也不應(yīng)如此快法。怎么這里又鬧出一個田文誨來？然而魯令也很不懂事，為何胡里胡涂即定了充發(fā)的罪，其中多該有別情。"再低頭一想，拍桌道： "是了，是了！上午五官在隱春園同人打鬧，那不是魯家兄弟么？今日五官偏又撞到他手內(nèi)，顯而易見，借公報私以復(fù)前恨了。果真解了出去，他自然飾詞詳稟上來，連我也無力救他。你們可速赴縣前等候，我少停即至。你們上前喊冤，須要說出田文海是縣署幕友，我即可親提審問。倘若已經(jīng)起解，你們可大著膽扯住廝鬧，我來時自有道理。
兩人答應(yīng)，轉(zhuǎn)身飛跑出去。二郎忙傳話伺候，去拜某客，卻暗中知會貼身家丁，須從縣前經(jīng)過。他兩人一口氣跑到縣前，見五官正欲起身，解差已將行李包裹收拾齊全，催著五官出城趕路， "不要帶累我伙計們誤限"。兩人不問好歹，上前揪住兩名解差罵道： "你們一伙是什么人？敢將我家五爺鎖起，他又不犯法，可不是反了么？"
五官忽見他兩人來了，又驚又喜。喜的是他們既知我在這里，楚卿必然知道；驚的是你們?nèi)绾尉敬蚬俨?，不是為我加罪么？正待喝住，縣衙門內(nèi)跑出一干人來，吆喝道： "那里來的這兩個野人，敢在官府衙門口混鬧？他是犯罪的人，你們拉住不放他走，定是約了來搶劫的強盜，抓他回本官去。"說著，鞭棍一齊打下，兩人死不松手，哭著喊著亂叫救命。正鬧得沒開交處，那邊一捧鑼聲，旗傘紛紛，淮安府到了。他兩人舍了五官，跑到轎前跪下，高聲喊冤道："大老爺救命呀！"二郎忙命住轎，把人帶上問有何冤枉？"不赴縣里去告，到本府面前米混嚷"。兩人將五官被拿始末根由；大概稟了一遍，二郎即叫帶了柳五官來。少停，帶至轎前，見五官手銬腳鐐，滿身刑具，心內(nèi)著實不忍，先命開了刑具，問道： "本府看你小小年紀(jì)，何故行兇打人？既已認(rèn)定罪名，緣何又叫人來喊冤？足見刁滑避過，可從實說來，不要胡涂。"
五官見是二郎，明知來救他的，也仿著跟他的話哭訴道："小的蘇州人，向在京貿(mào)易，到南京來探親。昨日方至此地，順便去瞧一個朋友，因避雨到三清觀暫躲。適值田文海也在那里，見小的孤身，陡起不良。又仗著現(xiàn)在山陽縣署的幕友，倚勢欺人，硬要調(diào)戲小的，強拉小的陪酒。小的一時慌急，用力摔脫他，不料田文海立腳不穩(wěn)，跌至桌前，碰翻幾上火石一座，壓在他頭上，打破額角，頓時流血。遂賄通三清觀道士黃鶴仙謊報山陽縣主，說小的無故行兇，用石打傷他額角?？h主不問曲直，威逼小的招認(rèn)，即行起解。幸遇青天大老爺過此，跟小的兩名用人情急奔訴，求大老爺昭雪小的冤枉。再者田文海并未身死，仍在山陽縣里，即請大老爺提到黃鶴仙，田文海訊問，當(dāng)知真?zhèn)?。愿大老爺朱衣萬代，世世公侯。"
二郎聽了，即喚隨眾將柳五官與兩名解差卅回衙門細(xì)審，一面去提黃鶴仙候訊，又吩咐傳諭"山陽縣令將田文海送府備質(zhì)，不得徇庇，致干參罰"，即叫轉(zhuǎn)轎回衙。這里眾縣差見府里帶去原犯柳五官，又要提黃道士、田文海到案，情知不妙，忙著進衙回明魯鵬情由?！?五官又說出田師爺是我們衙門里幕友，現(xiàn)在府大老爺派了兩名府差在外立提田師爺去對質(zhì)，并傳諭老爺勿得庇抗，有干參處"。魯鵬聽說呆了半晌，跺足道： "什么囚攮的去告訴府里的？既已鬧開了，我反耽著了處分，可不是害人不著，倒害了自己。"只得吩咐人眾，先穩(wěn)住府內(nèi)來差；自己即忙回后與羅酷商量，如何辦理。
羅喆聞?wù)f，皺眉道： "哎喲！個個事體弗好哉！塞娘董姆媽多殺殺，倒上子小兔子個足當(dāng)哉，閣件公事，老田是弗能交出去個，一交出去東家得子不是哉。說弗得東家快點上府里去，當(dāng)面求子府大老爺，阿拉也弗力、姓柳個，請府大老爺也弗要迫老田到案，大家沒事體哉！府里也弗過要開脫小柳，若一定迫子老田到案，縱然袒護著小柳，可知斗毆官司，平打平枷，個句說話是跑弗脫個，東家須要下點身分懇求為是。黃道士個靟養(yǎng)個，也只好隨伊去哉，橫豎打子兩記，也沒大事。"魯鵬此時毫無主見，只落得誰說誰好，即吩咐伺候上府里去。
且說二郎回至衙門，即升坐大堂，將五官主仆三人帶了又細(xì)問一遍。恰好黃道士業(yè)已提到，二郎見了面，即呼呼冷笑道："本府久知你不安本分，可從直說，得了田文海多少買囑？代他謊報，說柳五官系有意用石砸傷田文海的。你是個出家人，偏要多管閑事，本府先辦你個好為多事，得賄謊報。"不由分說，喝令把黃道士拖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黃道士叫起極天屈來，哭道： "大老爺高升呀，他們斗毆并不與小道相干。小道親眼所見，實系柳五官用石打破田文海額角，昏暈過去。小道見人命攸關(guān)，方赴縣察報，并未敢虛浮謊訴。小道既與田文海無舊，又與柳五官無仇，他們皆是躲雨來的。小道實在責(zé)罰的冤枉，求人老爺詳察。"
二郎將驚堂一拍道： "好大膽奴才，還敢強辯，再掌嘴。"左右一聲答應(yīng)，又拖下黃鶴仙來，打了數(shù)十個嘴巴。正欲再問，見號房上堂回道： "山陽縣稟見。"二郎道： "好胡涂，不知道本府審事么？只叫他將田文海交下，回衙去罷。他還有面孔來見？"號房應(yīng)了幾聲是，又回道： "小的也這般回他，山陽縣說田文海并未解到，另有下情面稟，定要求見。"
二郎明知魯鵬前來求情，料想田文海他斷不敢交出，然而田文海到了案，五官亦難逃公罪。莫若傳他進見，看他如何說項，再作計較。即起身吩咐把人證暫且押下，俟本府見過客，再行審問。一面叫請魯太爺花廳上見，魯鵬進來見二郎請了安，一旁坐下。二郎不待他開口，即正色道： "老兄辦事卻也太胡鬧了，怎么聽信自己幕友與黃道士一面之詞，也不訊問清白，即科派柳姓罪名。況且天下亦沒有昨日斗毆的事，今早即起解。原犯就是殺人兇手，頓時緝獲，也不能如此草草結(jié)局了事。據(jù)說老兄其中存了私意，那我也不問。老兄只將田文海備文送來，以便質(zhì)審。若果真問出弊竇，竊恐老兄有些不便。"說著，又冷笑幾聲道："到底老兄乃科甲出身，辦事與眾不同。想該胸有成竹，倒要請教。"
一席話，說得魯鵬置身無地，滿面通紅，立起又請安道："大老爺明見，實系卑職該死胡涂，都要求大老爺格外原諒，成全卑職。田文海雖系卑職衙門幕友，向來并不宿在衙門里。昨日審過，當(dāng)令該家屬領(lǐng)回調(diào)養(yǎng)傷痕。此時卑職親去提他，他情知理屈，業(yè)經(jīng)懼罪攜眷脫逃，并非卑職知情故縱，大老爺訪察就是了。"說罷，又請了安，垂手侍立，不敢入座。二郎微笑道："什么攜眷脫逃，還逃在老兄衙門里呢。既然老兄自知錯誤，求我成全，我難道不顧同僚情分么？但是這件案卷，怎生撕擄方可妥善？"
魯鵬連連應(yīng)是，又苦苦哀求了幾次。二郎道： "老兄且坐了，小弟卻有個法則在此，未知老兄以為何如，！老兄承審不明的處分，是要耽受一點兒的?；匮盟賹⒋俗诎妇沓蜂N，我這里白有處斷。田文海這樣人老兄大可不用，將來帶累老兄，還不至此。可使他離了此地，即照聞風(fēng)脫逃的做法，就是太便宜他了。"魯鵬聞二郎已允，才放下心，又起身謝了，方告辭回衙。
二郎復(fù)又升堂將柳五官叫上，假意申飭了一頓，押令出城，不許逗留。又叫黃道士取保具結(jié)釋放，所有在逃之田文海，姑念已受重傷，著免追究。一時發(fā)放已畢，起身退堂。黃道士惟有自稱晦氣而已，白白的挨了一頓打，還要措資開發(fā)衙門使費。
二郎回后，著了心腹家丁出來安插五官主仆?！?待到初更時分，領(lǐng)至內(nèi)堂來見我，須要機密，不可使夕從知曉。"家丁答應(yīng)出外，尋著五官主仆三人，帶到衙門附近差役家住下。五官此時，只有感激二郎不盡。差役家里知道五官與本官大有瓜葛，難得住在我家，何妨結(jié)交他，去討本官個好。趕著備辦了上等酒飯，請他主仆。到了初更，那家丁先去探聽，見衙門外沒有多人行走，也不用燈火，黑地里領(lǐng)著五官等人悄悄走進宅門。問明本官在內(nèi)書房坐著，即同了五官直向里面來。不知五官進衙，見著二郎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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