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筆，驚動(dòng)九重春色。祥云捧出天香敕，勢(shì)焰傾朝赫?；厥孜裟暾l識(shí)，窮臥小樓咫尺。于今戲罷鼓鑼息，又入仙姬室。
——右調(diào)《謁金門》
且說上官高與花上林到門，一面下馬，引入大廳，作揖坐下。待茶過了，上官高開口道：“咱萬歲爺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書生，混跡人間，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鎮(zhèn)上，行院人家，與美妓取樂。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飛馬趕回，要取春宮畫圖披閱。咱想，此等沒緊要的畫圖，一時(shí)何處尋覓。雖有，也是進(jìn)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煩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宮圖》，以便咱家打發(fā)原人，星夜趕去，送達(dá)圣上。圣上若龍顏大喜，花先生之富貴，從天而降了?！闭f完，隨即擺列描寫壇場?；ㄉ狭謱嫾埳狭四z礬，候干了，上了畫。那上官高將舊日寫的樣式拿出來，與花上林看了。上林道：“這些推車上嶺、隔山取火、倒燒紅燭都是舊名舊套，如今要換新樣新名才好。”上官高歡喜道：“花先生寫的，畢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寫成了，咱家來看?！眲e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鬧春色
薔薇倚架芍藥靠欄
楊柳舞腰櫻桃綻口
玉筍朝天金蓮貼水
石榴倒開芙蓉斜插
十萼聯(lián)輝百花獻(xiàn)笑
這十二像，但見男子與美人占花魁、鬧春色、倚架、靠欄、舞腰、綻口、朝天、貼水、倒開、斜插、聯(lián)輝、獻(xiàn)笑這些光景，寫得翻來覆去，靈奇變幻，妙不可言。
當(dāng)晚，上官高朝中議事不歸，花上林畫未完工，在春暉樓過夜。次早起來，把十二圖中，又點(diǎn)綴闌干花鳥，又把春宮各名色一一標(biāo)題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歸來了，忙忙上樓，與花上林相見。只見圖像俱完，仔細(xì)觀看，不覺拍掌叫絕，稱賞了一番。隨即寫手奏一封，同春宮圖封好，著原人飛馬趕到宣府鎮(zhèn)，傳達(dá)圣上去了。當(dāng)日在大廳大開筵宴，酬謝花上林。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過數(shù)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宮十二像，咱家大悅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悅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還是要幾萬金銀、幾千珠寶？”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銀珠寶。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傳達(dá)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頂禮。”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無不盡心?！被ㄉ狭值溃骸吧袝絿?yán)，原有二女，還未適人。向來愛慕之久矣。但晚生與山府，勢(shì)隔天淵，求婚必不諧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jí)褐瑒t此事可以不勞而成矣?！鄙瞎俑吆呛切α藘陕暤溃骸盎ㄏ壬€不知，連那山先兒的勢(shì)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鳴遠(yuǎn)，在湖廣光化縣作縣，不料他貪污之極，外邊作滿天之孽，內(nèi)邊有悍妒之妻，那百姓們到敝廠來告贓的，約有千張狀紙了。咱家屢屢對(duì)山先兒講，教他去約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畢竟要去拿他進(jìn)來，追贓問罪。這才是朝廷的體統(tǒng)?！被ㄉ狭值溃骸斑@山鳴遠(yuǎn)向在家中，原是萬惡貫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畫圖二十余軸，池苑花在畫工店中賣畫，他竟恃勢(shì)搶了四幅而去。后來又誣他盜畫，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嚴(yán)題本，竟把他斬在朝門。這事諒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邊門上人進(jìn)來稟道：“湖廣光化縣知縣山鳴遠(yuǎn)，奉送禮儀在外?！鄙瞎俑吆呛切Φ溃骸皠倓傇诖酥v他，他又送什么禮儀到了?？梢灰皇者M(jìn)來?！鄙瞎俑吲c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時(shí)，送的多是湖廣土產(chǎn)，并金銀珠玉之器，也沒甚奇品。只見禮單上開有美人畫圖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兩聲道：“想這畫圖，諒也比不過花先生的妙手了?！彪S即叫家人展開看時(shí)，只見是一幅舊白紙，一齊俱吃驚起來。又展開一幅來，又是一幅舊白紙。上官高道：“這也奇怪，為何把舊白紙來送咱家。”從此一連轉(zhuǎn)到十幅，都是白紙。原來這十幅畫圖，就是山鳴遠(yuǎn)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掛在衙中，不時(shí)現(xiàn)形，妒妻作鬧，只得將來送與上官高，希圖升官調(diào)職。不料畫上這許多美人，戲弄山鳴遠(yuǎn)，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氣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這狗囊的孩子，分明來譏誚咱家，是白目太監(jiān)，不識(shí)美人的。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張狀紙，與圣上看了，拿他進(jìn)來，剝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氣?！被ㄉ狭值溃骸斑@人乃是萬民之虎，分明是一個(gè)大害，公公應(yīng)該除他的。只是一件，適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時(shí)，必須要他把二妹送進(jìn)京來，晚生就可以如愿了?！鄙瞎俑叩溃骸邦I(lǐng)教，不難?！闭f話之間，廚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轉(zhuǎn)桌到花園中春暉樓上?；ㄉ狭肿蛞虍嬅Γ醇坝^玩。如今大開紗窗，依闌一望，見園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覺心曠神怡。二人飲到月滿紗窗，方才完席?；ㄉ狭忠鎰e歸家，上官高道：“明日還要?jiǎng)谙壬柙奂业男袠穲D?！庇至艋ㄉ狭炙抻跇侵?。
次早起來，梳洗過了，上官高又整盛饌，饌后花上林一般的將畫紙加了膠礬，上了畫棚。上官高坐在太師椅上，花上林拿了畫棚，對(duì)坐了。問道：“公公所愛的行樂，還是樂那一樣的光景？乞求指教?！鄙瞎俑叩溃骸霸奂疫@一幅，是要送與圣上看的，要畫一個(gè)燈前閱本圖?！被ㄉ狭值溃骸肮畼芬馍趺??！彪S即舉起筆來，描將上去。但見：
一筆細(xì)，一筆粗，有得心應(yīng)手之機(jī)。一處濃，一處淡，有意到筆隨之巧。紅紅綠綠，五色有相配之宜。瘦瘦肥肥，一體有自稱之美。本寫公公之真，實(shí)描婆婆之態(tài)。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屢轉(zhuǎn)之形；開口讀封章，笑呵呵有聲音之響?？孔赖氖亲笙?，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數(shù)點(diǎn)稀星，疑與燈光爭彩；一輪明月，恍疑花影橫窗。欄桿曲處，美人倚欄而窺；爐火紅時(shí)，俊仆當(dāng)爐而扇。樂哉真容，活矣太監(jiān)。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與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勞國政，辨別賢奸，一片苦心?！碑?dāng)日畫事完成，上官高又設(shè)盛筵款待。夜闌酒散，又整禮儀八色，酬金三百兩，將大轎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歡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來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個(gè)呢喃燕，飛入池塘戀苑花。
且說這圣駕，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跡兩月，車駕回朝。次日在便殿，見上官高來。即問：“前日春圖，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畫工花上林所描?！笔ド媳愕溃骸半廾繏煸诖仓?，見那圖中的男女，有龍爭虎斗之勢(shì)，竟儼然如名芳爭艷各態(tài)。朕意欲宣召花上林進(jìn)來，要他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把朕與妃子，描在里邊行樂，你可往召何如？”上官高道：“萬歲爺要宣召畫工，奴婢即當(dāng)奉旨。”當(dāng)時(shí)便道：“你可去召了他來，朕在宮中坐等?！鄙瞎俑呙γΤ龀?，去不多時(shí)，已引了花上林入朝。進(jìn)到便殿，山呼萬歲，平身已畢，上官高即取過綾羅三十六幅，傳宣旨意道：“萬歲爺要你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要寫萬歲爺與妃子在宮中行樂，可小心在意?！被ㄉ狭值溃骸皶缘??！彪S即將綾羅上了膠礬，配合丹青，用心描寫，不在話下?？上矊m房幽靜，燕飛飛香魂復(fù)來，已有兩月之期。但聞外面上官高，已將山鳴遠(yuǎn)拿進(jìn)在京，會(huì)同刑部，將千張狀紙的贓，一一審問。山鳴遠(yuǎn)抵賴不去，山嚴(yán)也不敢救護(hù)，竟發(fā)到陜西榆林街充軍去了。不多時(shí)，但聞河南太守差人將山嚴(yán)二女，已護(hù)送到京師了。一日，宮中傳出圣旨一道：
著部臣山嚴(yán)，將二女俱配與花上林。候花上林出
宮畢姻，無違。該臣知道。
這些事體，都是上官高歡喜了花上林，因見圣上也歡喜了花上林，不時(shí)在圣上面前傳達(dá)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傳旨停當(dāng)了。一日，花上林畫事已完，圣上賜金銀一萬，彩緞千端，送出朝來。只見朝門內(nèi)迎接問安的官員，挨挨擠擠?；ㄉ狭殖隽顺T，坐了大轎，鳴珂喝道而歸。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錦在家，受盡饑寒苦楚，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氣，已散盡矣。”到家將皇上賜的金銀彩緞，都擺在廳前，以榮君賜。只見外面送禮的官員，拜謁的官員，或大頁，或紅單，帖子如飛雪的一般?；ㄉ狭忠灰豢罱铀陀?，不在話下。
當(dāng)晚，燕如鸞整酒接風(fēng)。酒間，花上林把宮中的事體，所見所聞的，也都說說。燕如鸞問道：“聞知圣旨將山嚴(yán)的二女，都賜與賢婿為妻，這是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辈粠讜r(shí)擇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贅。圣上又賜花紅燈燭，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賜彩緞。尚書贅婿，那些喧天的熱鬧，也說不盡這許多。拜過了花燭，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細(xì)看二女，真是天姿國色，在燈光下映來，又分外芳華。心中想道：“我手上不知描過了許多美人，終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時(shí)，到他府中看燈，見了這二美人，心中愛慕，妄想天鵝。我池上錦分明是一個(gè)餓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這般樂事，好似一場亂夢(mèng)?！钡姸捶恐?，大整華筵，高燒銀燭?；ㄉ狭帜厦娑?，兩邊美人，開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擁了美人，上床而臥。正是：
當(dāng)年燈市夸雙美，今日羅幃擁二喬。
話說花上林與二美人那夜成親，說不盡海誓山盟。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拜見山尚書夫婦。又去謝了圣恩，與上官高公公。滿月以后，與二女商量，拜別岳丈岳母，暫回燕如鸞家中團(tuán)聚。設(shè)宴與燕喃喃只作姐妹稱呼，無分大小。三人和好，歡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書房靜坐，想道：“我池上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難，賴燕飛飛之力，享盡榮華。但葉落歸根，難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與飛飛商之?！笔掠袦惽?，恰值正德皇帝宮中，太子誕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飛飛到花上林書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間所思之事，妾已盡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為表白。不特免罪，還有意外之喜?！被ㄉ狭致勚?，歡欣異常。抱住道：“卿卿愛我，可謂盡心矣?！彼念櫉o人，便欲求歡。飛飛推開道：“池郎新婚燕爾，豈罕故交。但他日諸姊妹，更有一場大會(huì)，愿以相寬。”遂以別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轎去見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驚道：“花先生原來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憐。今幸有赦書，先生自然無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兒上本，說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費(fèi)周旋?！被ㄉ狭止蛳碌溃骸袄瞎囟ㄒc晚生作主，沒齒不忘?！鄙瞎俑呙Ψ銎鸬溃骸跋壬槐厝绱耍奂业交薁斕帲杂兄鲝??！被ㄉ狭稚钌钪x了回家，并不與燕如鸞通知。到數(shù)日過，宮中傳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無罪。改姓歸宗。其北平京營都督海晏，尋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該重處。今逢赦期，著從寬罰俸三年，欽此。”圣旨一出，傳到燕家，燕如鸞駭然，不知頭緒。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該萬死。但此事實(shí)是令侄女飛飛芳魂指引?！彼鞂⑶笆?，備細(xì)說了一遍。燕如鸞如夢(mèng)方醒道：“罷了罷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屬前定，非偶然也?！编c山巖二女聞之，俱各詫異?？垂僬J(rèn)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備衣服，到上官高處叩謝。次早午門謝恩。正值上官高在朝，傳出圣旨，皇上宣見池苑花。山呼舞蹈已畢，皇上道：“卿父親池篁，直諫捐軀，朕之過也。著加恩仍賜爾吏部主事職銜，以族直臣之后?！背卦坊ㄟ殿^謝恩。一出午門，百官趨賀，不計(jì)其數(shù)。池苑花以燕如鸞家窄狹，仍摯家回山尚書府中，備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數(shù)日。正值山鳴遠(yuǎn)公子遇赦，帶家眷回家，見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現(xiàn)在是朝廷職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窺見池苑花，正是那年樓上渴想情人。心上驚疑，想道：“我昔年寄書，分明與他，為何倒與別人替身，得了便宜去?！贝耸掠植缓脝柕?，但情人現(xiàn)在眼前，欲心愈熾，無計(jì)可以相通，只索罷了。池苑花于山鳴遠(yuǎn)面上，亦不念舊惡，歡好甚篤。如今已有了官，不便歸家，遂于京中買一大屋，起蓋衙門，于余地建三橺大樓，與故園一樣收拾，廣栽花木，古董玩器，無一不備。將喃喃與山巖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進(jìn)。自己閑時(shí)，即在樓中坐臥，仍以燕飛飛《一女倚闌圖》，掛在中間，終日焚香晤對(duì)。
忽一夜，月明如晝，池苑花在樓，燕飛飛畫中下來，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飛飛道：“君之功名富貴妻兒，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滿樓，可以行樂。前日約君作一佳會(huì)，諸姊妹俱到?！背卦坊枺骸皡s在何處？”飛飛向空中取出昔時(shí)十三幅美人圖，放于樓上。池苑花驚道：“此圖家中早被山鳴遠(yuǎn)奪去，后來送與上官高公公，攤開俱成白紙，何以又在畫中？復(fù)得取回？”飛飛告以用隱攝之術(shù)而得。池苑花大喜過望，遂將幅幅俱掛樓中。飛飛將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環(huán)佩玎，香風(fēng)四起。池苑花近前觀之，個(gè)個(gè)花容艷麗，體態(tài)輕盈。眾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禮，笑問飛飛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豈有意乎？”飛飛笑道：“昔年池郎樓上，眾姐妹所以不與相親者，以池郎佳偶未諧，功名未就，故不敢搖蕩其心，以阻其前程遠(yuǎn)大。今已諸事完美，姐妹們當(dāng)共談笑，以盡一夜之歡?！北娒廊司阄ㄎāｏw飛喚侍女，于畫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瓊漿，排滿一樓。眾美人請(qǐng)池郎上坐，然后團(tuán)團(tuán)列坐。笙簫管弦，彈的彈，唱的唱，舉杯相勸。池苑花此時(shí)，欣喜欲狂。飲酒將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納不住，左顧右盼，擁抱戲謔。眾美人亦微笑不拒。飛飛道：“今夜良會(huì)，信是天緣。我輩仙蹤，池郎亦非凡體。羅帳春光，誰當(dāng)薦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眾美下降，幃中之樂，當(dāng)與共之?！憋w飛點(diǎn)點(diǎn)頭，隨令侍女向畫中取出鮫綃錦衾，龜茲長枕，鋪向樓中。此時(shí)，月色愈明。飛飛令撤去酒肴，喝開侍女，各解帶松衣，嬌羞可愛。池生居中，眾美人以次而進(jìn)。飛飛笑道：“今宵此會(huì)，宛然壁間一幅眾女爭夫圖矣?！背卦坊ù藭r(shí)，勝游蓬島，正如詩中所云：
門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釵十二行。
樂境正濃，鐘聲已動(dòng)。眾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謝：“多嬌錯(cuò)愛，良會(huì)可再續(xù)否？”飛飛愀然不樂道：“風(fēng)景頓殊，歡娛易散，眾姐妹與郎，只有一夕之歡，以后云散風(fēng)流，不能再見矣?！背卦坊勚疁I下，眾美人各有離別可憐之色。飛飛道：“行矣，池郎勿以為念。妾數(shù)月后，當(dāng)復(fù)遇郎于山陰道上。”遂俱別去。時(shí)天色已明，池苑花環(huán)顧樓中，只剩琴書瀟灑，余香猶在。再看壁上美人圖，又成空紙，并那一女倚闌圖，亦虛無人矣。池苑花對(duì)景傷情，不覺大哭起來。早驚動(dòng)里頭喃喃與山巖二女，俱來問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過了數(shù)日，苑花記念山陰之約，絕意功名，欲以黃冠歸隱。幸喃喃懷孕在身，生一男子，續(xù)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絕無牽掛。一日沐浴更衣，道裝草履，語其家人，暫去訪道尋真，若未歸來，可去山陰相訪。作別已畢，飄然出門。到山陰道中，果見飛飛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宮主，許與郎同諧夫婦，入山采藥，嘯傲蓬萊矣。”苑花喜極，俱與騰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陰尋討，則見苑花與一美人，攜手道中，對(duì)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養(yǎng)公子，后日長成，當(dāng)成顯宦，不必以我為念?！毖粤T，倏爾不見。家人回報(bào)，妻兒慟哭一場。報(bào)與朝廷得知，皇爺詔于山陰立廟，封為寫真靈應(yīng)仙師。其子蔭生，長來襲了父職。家道繁昌，子孫蕃衍不絕。后人閱此，嘆其際遇之奇，題詩一首云：
匹素胭脂寫粉痕，三生石上舊精瑰。
但能了得鴛鴦債，成幻成真總不論。
評(píng)：余觀《寫真幻》一書，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與畫圖美人為緣。作者偏略其夫婦，而備述其假姻緣。債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貴幻也。浮生若夢(mèng)，為歡幾何。大限未來，亦寄情于山巔水湄；詩瓢詩碗間，終吾生以倘徉已矣。何必認(rèn)真。
閩山愛石主人識(shí)
——右調(diào)《謁金門》
且說上官高與花上林到門，一面下馬，引入大廳，作揖坐下。待茶過了，上官高開口道：“咱萬歲爺巡幸在外，或扮作商人，或扮作書生，混跡人間，不使人知的。如今在宣府鎮(zhèn)上，行院人家，與美妓取樂。昨日忽然有密旨，差人飛馬趕回，要取春宮畫圖披閱。咱想，此等沒緊要的畫圖，一時(shí)何處尋覓。雖有，也是進(jìn)不得圣上的。如今要煩花先生，星夜描成一幅《十二春宮圖》，以便咱家打發(fā)原人，星夜趕去，送達(dá)圣上。圣上若龍顏大喜，花先生之富貴，從天而降了?！闭f完，隨即擺列描寫壇場?；ㄉ狭謱嫾埳狭四z礬，候干了，上了畫。那上官高將舊日寫的樣式拿出來，與花上林看了。上林道：“這些推車上嶺、隔山取火、倒燒紅燭都是舊名舊套，如今要換新樣新名才好。”上官高歡喜道：“花先生寫的，畢竟是妙的。咱家朝里有事，要去料理。待先生寫成了，咱家來看?！眲e了而去。花上林描的十二像是：
梅占花魁杏鬧春色
薔薇倚架芍藥靠欄
楊柳舞腰櫻桃綻口
玉筍朝天金蓮貼水
石榴倒開芙蓉斜插
十萼聯(lián)輝百花獻(xiàn)笑
這十二像，但見男子與美人占花魁、鬧春色、倚架、靠欄、舞腰、綻口、朝天、貼水、倒開、斜插、聯(lián)輝、獻(xiàn)笑這些光景，寫得翻來覆去，靈奇變幻，妙不可言。
當(dāng)晚，上官高朝中議事不歸，花上林畫未完工，在春暉樓過夜。次早起來，把十二圖中，又點(diǎn)綴闌干花鳥，又把春宮各名色一一標(biāo)題明白，然后完工。上官高也歸來了，忙忙上樓，與花上林相見。只見圖像俱完，仔細(xì)觀看，不覺拍掌叫絕，稱賞了一番。隨即寫手奏一封，同春宮圖封好，著原人飛馬趕到宣府鎮(zhèn)，傳達(dá)圣上去了。當(dāng)日在大廳大開筵宴，酬謝花上林。大吹大擂，送了入席。酒過數(shù)巡，上官高道：“咱想方才的春宮十二像，咱家大悅的，咱圣上也必是大悅的。但不知花先生要官做呢，還是要幾萬金銀、幾千珠寶？”花上林道：“晚生才短，不愿為官。晚生命薄，不愿金銀珠寶。只有一件素心，求公公傳達(dá)圣上，得慰晚生之愿，公公之恩，容晚生頂禮。”上官高道：“先生有何素愿？咱家無不盡心?！被ㄉ狭值溃骸吧袝絿?yán)，原有二女，還未適人。向來愛慕之久矣。但晚生與山府，勢(shì)隔天淵，求婚必不諧允。乞求老公公作主，以圣旨?jí)褐瑒t此事可以不勞而成矣?！鄙瞎俑吆呛切α藘陕暤溃骸盎ㄏ壬€不知，連那山先兒的勢(shì)也不久了。他的孩子山鳴遠(yuǎn)，在湖廣光化縣作縣，不料他貪污之極，外邊作滿天之孽，內(nèi)邊有悍妒之妻，那百姓們到敝廠來告贓的，約有千張狀紙了。咱家屢屢對(duì)山先兒講，教他去約束孩子，不料他也置之不理。如今畢竟要去拿他進(jìn)來，追贓問罪。這才是朝廷的體統(tǒng)?！被ㄉ狭值溃骸斑@山鳴遠(yuǎn)向在家中，原是萬惡貫盈的。即如池苑花，乃是吏部天官之子，又官乃忠直之臣，止留得畫圖二十余軸，池苑花在畫工店中賣畫，他竟恃勢(shì)搶了四幅而去。后來又誣他盜畫，又搜去十三幅。他又唆本府太守、山嚴(yán)題本，竟把他斬在朝門。這事諒公公也必然是知道的。”說到此處，只見外邊門上人進(jìn)來稟道：“湖廣光化縣知縣山鳴遠(yuǎn)，奉送禮儀在外?！鄙瞎俑吆呛切Φ溃骸皠倓傇诖酥v他，他又送什么禮儀到了?？梢灰皇者M(jìn)來?！鄙瞎俑吲c花上林出了席，大家看時(shí)，送的多是湖廣土產(chǎn)，并金銀珠玉之器，也沒甚奇品。只見禮單上開有美人畫圖十幅，上官高又呵呵的笑了兩聲道：“想這畫圖，諒也比不過花先生的妙手了?！彪S即叫家人展開看時(shí)，只見是一幅舊白紙，一齊俱吃驚起來。又展開一幅來，又是一幅舊白紙。上官高道：“這也奇怪，為何把舊白紙來送咱家。”從此一連轉(zhuǎn)到十幅，都是白紙。原來這十幅畫圖，就是山鳴遠(yuǎn)搜取池苑花的。只因掛在衙中，不時(shí)現(xiàn)形，妒妻作鬧，只得將來送與上官高，希圖升官調(diào)職。不料畫上這許多美人，戲弄山鳴遠(yuǎn)，路中都走去了。那上官高氣得目定口呆，停了半晌，呵呵的笑道：“這狗囊的孩子，分明來譏誚咱家，是白目太監(jiān)，不識(shí)美人的。明日不免把光化百姓告他的千張狀紙，與圣上看了，拿他進(jìn)來，剝他的皮，才出得咱家的氣?！被ㄉ狭值溃骸斑@人乃是萬民之虎，分明是一個(gè)大害，公公應(yīng)該除他的。只是一件，適才所言的二女，正是此人之妹，公公若去拿時(shí)，必須要他把二妹送進(jìn)京來，晚生就可以如愿了?！鄙瞎俑叩溃骸邦I(lǐng)教，不難?！闭f話之間，廚司已下到四十碗珍羞了。又叫轉(zhuǎn)桌到花園中春暉樓上?；ㄉ狭肿蛞虍嬅Γ醇坝^玩。如今大開紗窗，依闌一望，見園中花萼芳菲如斗，不覺心曠神怡。二人飲到月滿紗窗，方才完席?；ㄉ狭忠鎰e歸家，上官高道：“明日還要?jiǎng)谙壬柙奂业男袠穲D?！庇至艋ㄉ狭炙抻跇侵?。
次早起來，梳洗過了，上官高又整盛饌，饌后花上林一般的將畫紙加了膠礬，上了畫棚。上官高坐在太師椅上，花上林拿了畫棚，對(duì)坐了。問道：“公公所愛的行樂，還是樂那一樣的光景？乞求指教?！鄙瞎俑叩溃骸霸奂疫@一幅，是要送與圣上看的，要畫一個(gè)燈前閱本圖?！被ㄉ狭值溃骸肮畼芬馍趺??！彪S即舉起筆來，描將上去。但見：
一筆細(xì)，一筆粗，有得心應(yīng)手之機(jī)。一處濃，一處淡，有意到筆隨之巧。紅紅綠綠，五色有相配之宜。瘦瘦肥肥，一體有自稱之美。本寫公公之真，實(shí)描婆婆之態(tài)。凝睛注奏本，忙碌碌有屢轉(zhuǎn)之形；開口讀封章，笑呵呵有聲音之響?？孔赖氖亲笙?，斜中之正若可畏；拍案的是右掌，喜中之怒不可知。數(shù)點(diǎn)稀星，疑與燈光爭彩；一輪明月，恍疑花影橫窗。欄桿曲處，美人倚欄而窺；爐火紅時(shí)，俊仆當(dāng)爐而扇。樂哉真容，活矣太監(jiān)。
上官高看了，呵呵大笑道：“花先生把咱家喜怒之形，都描在上面了。明日送與圣上看了，也知咱家勤勞國政，辨別賢奸，一片苦心?！碑?dāng)日畫事完成，上官高又設(shè)盛筵款待。夜闌酒散，又整禮儀八色，酬金三百兩，將大轎送花上林回家。喃喃出房迎接，好不歡喜。正是：
池苑一枝花欲悴，移來接得上林葩。
上林有個(gè)呢喃燕，飛入池塘戀苑花。
且說這圣駕，自宣府游至大同，又自大同混跡兩月，車駕回朝。次日在便殿，見上官高來。即問：“前日春圖，系何人所描？”上官高撩衣察道：“是畫工花上林所描?！笔ド媳愕溃骸半廾繏煸诖仓?，見那圖中的男女，有龍爭虎斗之勢(shì)，竟儼然如名芳爭艷各態(tài)。朕意欲宣召花上林進(jìn)來，要他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把朕與妃子，描在里邊行樂，你可往召何如？”上官高道：“萬歲爺要宣召畫工，奴婢即當(dāng)奉旨。”當(dāng)時(shí)便道：“你可去召了他來，朕在宮中坐等?！鄙瞎俑呙γΤ龀?，去不多時(shí)，已引了花上林入朝。進(jìn)到便殿，山呼萬歲，平身已畢，上官高即取過綾羅三十六幅，傳宣旨意道：“萬歲爺要你描寫三十六宮花樓柳院，每宮要寫萬歲爺與妃子在宮中行樂，可小心在意?！被ㄉ狭值溃骸皶缘??！彪S即將綾羅上了膠礬，配合丹青，用心描寫，不在話下?？上矊m房幽靜，燕飛飛香魂復(fù)來，已有兩月之期。但聞外面上官高，已將山鳴遠(yuǎn)拿進(jìn)在京，會(huì)同刑部，將千張狀紙的贓，一一審問。山鳴遠(yuǎn)抵賴不去，山嚴(yán)也不敢救護(hù)，竟發(fā)到陜西榆林街充軍去了。不多時(shí)，但聞河南太守差人將山嚴(yán)二女，已護(hù)送到京師了。一日，宮中傳出圣旨一道：
著部臣山嚴(yán)，將二女俱配與花上林。候花上林出
宮畢姻，無違。該臣知道。
這些事體，都是上官高歡喜了花上林，因見圣上也歡喜了花上林，不時(shí)在圣上面前傳達(dá)花上林的心事，故此都傳旨停當(dāng)了。一日，花上林畫事已完，圣上賜金銀一萬，彩緞千端，送出朝來。只見朝門內(nèi)迎接問安的官員，挨挨擠擠?；ㄉ狭殖隽顺T，坐了大轎，鳴珂喝道而歸。一路上心中暗想道：“我池上錦在家，受盡饑寒苦楚，為人所欺，今日一天郁氣，已散盡矣。”到家將皇上賜的金銀彩緞，都擺在廳前，以榮君賜。只見外面送禮的官員，拜謁的官員，或大頁，或紅單，帖子如飛雪的一般?；ㄉ狭忠灰豢罱铀陀?，不在話下。
當(dāng)晚，燕如鸞整酒接風(fēng)。酒間，花上林把宮中的事體，所見所聞的，也都說說。燕如鸞問道：“聞知圣旨將山嚴(yán)的二女，都賜與賢婿為妻，這是為何？”花上林道：“此皆上官高公公之力也?！辈粠讜r(shí)擇了吉日，到山府中入贅。圣上又賜花紅燈燭，此番是皇帝主婚，御賜彩緞。尚書贅婿，那些喧天的熱鬧，也說不盡這許多。拜過了花燭，入了洞房。花上林放眼細(xì)看二女，真是天姿國色，在燈光下映來，又分外芳華。心中想道：“我手上不知描過了許多美人，終不如那生成的芳香柔嫩。我昔年在家時(shí)，到他府中看燈，見了這二美人，心中愛慕，妄想天鵝。我池上錦分明是一個(gè)餓死的囚胚，不料今日享用這般樂事，好似一場亂夢(mèng)?！钡姸捶恐?，大整華筵，高燒銀燭?；ㄉ狭帜厦娑?，兩邊美人，開笑口，倒金樽，吃得醉醺醺，擁了美人，上床而臥。正是：
當(dāng)年燈市夸雙美，今日羅幃擁二喬。
話說花上林與二美人那夜成親，說不盡海誓山盟。清晨起來，梳洗已畢，拜見山尚書夫婦。又去謝了圣恩，與上官高公公。滿月以后，與二女商量，拜別岳丈岳母，暫回燕如鸞家中團(tuán)聚。設(shè)宴與燕喃喃只作姐妹稱呼，無分大小。三人和好，歡若生平。
一日，花上林于書房靜坐，想道：“我池上錦也是天官之子，只因家難，賴燕飛飛之力，享盡榮華。但葉落歸根，難道一世姓花不成。此事待與飛飛商之?！笔掠袦惽?，恰值正德皇帝宮中，太子誕生，大赦天下。此夜，燕飛飛到花上林書房中，笑吟吟道：“池郎日間所思之事，妾已盡知。目今朝中有赦，池郎可托上官高公公代為表白。不特免罪，還有意外之喜?！被ㄉ狭致勚?，歡欣異常。抱住道：“卿卿愛我，可謂盡心矣?！彼念櫉o人，便欲求歡。飛飛推開道：“池郎新婚燕爾，豈罕故交。但他日諸姊妹，更有一場大會(huì)，愿以相寬。”遂以別去。
花上林明日果然打轎去見上官高，述其原委。上官高大驚道：“花先生原來是池公令嗣，失敬失敬。令尊以正直抗疏忤旨，死甚可憐。今幸有赦書，先生自然無事。但前日都督海老先兒上本，說已正法，今日仍在，此事甚費(fèi)周旋?！被ㄉ狭止蛳碌溃骸袄瞎囟ㄒc晚生作主，沒齒不忘?！鄙瞎俑呙Ψ銎鸬溃骸跋壬槐厝绱耍奂业交薁斕帲杂兄鲝??！被ㄉ狭稚钌钪x了回家，并不與燕如鸞通知。到數(shù)日過，宮中傳出旨意道：“花上林果是池苑花，可赦無罪。改姓歸宗。其北平京營都督海晏，尋取替身，妄行正法，本該重處。今逢赦期，著從寬罰俸三年，欽此。”圣旨一出，傳到燕家，燕如鸞駭然，不知頭緒。花上林向前跪下道：岳丈在上，小婿罪該萬死。但此事實(shí)是令侄女飛飛芳魂指引?！彼鞂⑶笆?，備細(xì)說了一遍。燕如鸞如夢(mèng)方醒道：“罷了罷了，失一婿得一婿，事屬前定，非偶然也?！编c山巖二女聞之，俱各詫異?？垂僬J(rèn)真，今花上林，又改池苑花了。池苑花于是整備衣服，到上官高處叩謝。次早午門謝恩。正值上官高在朝，傳出圣旨，皇上宣見池苑花。山呼舞蹈已畢，皇上道：“卿父親池篁，直諫捐軀，朕之過也。著加恩仍賜爾吏部主事職銜，以族直臣之后?！背卦坊ㄟ殿^謝恩。一出午門，百官趨賀，不計(jì)其數(shù)。池苑花以燕如鸞家窄狹，仍摯家回山尚書府中，備酒款待百官。大吹大擂，忙了數(shù)日。正值山鳴遠(yuǎn)公子遇赦，帶家眷回家，見冤家已作了妹丈，且是圣上主婚。又現(xiàn)在是朝廷職官，翻出屁股，好不奉承。妻子海月珠，窺見池苑花，正是那年樓上渴想情人。心上驚疑，想道：“我昔年寄書，分明與他，為何倒與別人替身，得了便宜去?！贝耸掠植缓脝柕?，但情人現(xiàn)在眼前，欲心愈熾，無計(jì)可以相通，只索罷了。池苑花于山鳴遠(yuǎn)面上，亦不念舊惡，歡好甚篤。如今已有了官，不便歸家，遂于京中買一大屋，起蓋衙門，于余地建三橺大樓，與故園一樣收拾，廣栽花木，古董玩器，無一不備。將喃喃與山巖二女接回，居在大屋二進(jìn)。自己閑時(shí)，即在樓中坐臥，仍以燕飛飛《一女倚闌圖》，掛在中間，終日焚香晤對(duì)。
忽一夜，月明如晝，池苑花在樓，燕飛飛畫中下來，笑容可掬。池苑花向前相迎，飛飛道：“君之功名富貴妻兒，俱已完美，今晚月色滿樓，可以行樂。前日約君作一佳會(huì)，諸姊妹俱到?！背卦坊枺骸皡s在何處？”飛飛向空中取出昔時(shí)十三幅美人圖，放于樓上。池苑花驚道：“此圖家中早被山鳴遠(yuǎn)奪去，后來送與上官高公公，攤開俱成白紙，何以又在畫中？復(fù)得取回？”飛飛告以用隱攝之術(shù)而得。池苑花大喜過望，遂將幅幅俱掛樓中。飛飛將手一拈，各冉冉而下。環(huán)佩玎，香風(fēng)四起。池苑花近前觀之，個(gè)個(gè)花容艷麗，體態(tài)輕盈。眾美人俱向池苑花施禮，笑問飛飛道：“姐姐今日招呼小妹，豈有意乎？”飛飛笑道：“昔年池郎樓上，眾姐妹所以不與相親者，以池郎佳偶未諧，功名未就，故不敢搖蕩其心，以阻其前程遠(yuǎn)大。今已諸事完美，姐妹們當(dāng)共談笑，以盡一夜之歡?！北娒廊司阄ㄎāｏw飛喚侍女，于畫中捧出酒肴，都是玉液瓊漿，排滿一樓。眾美人請(qǐng)池郎上坐，然后團(tuán)團(tuán)列坐。笙簫管弦，彈的彈，唱的唱，舉杯相勸。池苑花此時(shí)，欣喜欲狂。飲酒將半，各有微醺。池苑花心中按納不住，左顧右盼，擁抱戲謔。眾美人亦微笑不拒。飛飛道：“今夜良會(huì)，信是天緣。我輩仙蹤，池郎亦非凡體。羅帳春光，誰當(dāng)薦枕者？”池苑花道：“小生菲才，得蒙眾美下降，幃中之樂，當(dāng)與共之?！憋w飛點(diǎn)點(diǎn)頭，隨令侍女向畫中取出鮫綃錦衾，龜茲長枕，鋪向樓中。此時(shí)，月色愈明。飛飛令撤去酒肴，喝開侍女，各解帶松衣，嬌羞可愛。池生居中，眾美人以次而進(jìn)。飛飛笑道：“今宵此會(huì)，宛然壁間一幅眾女爭夫圖矣?！背卦坊ù藭r(shí)，勝游蓬島，正如詩中所云：
門迎朱履三千客，屏列金釵十二行。
樂境正濃，鐘聲已動(dòng)。眾人各整衣而起，池苑花道謝：“多嬌錯(cuò)愛，良會(huì)可再續(xù)否？”飛飛愀然不樂道：“風(fēng)景頓殊，歡娛易散，眾姐妹與郎，只有一夕之歡，以后云散風(fēng)流，不能再見矣?！背卦坊勚疁I下，眾美人各有離別可憐之色。飛飛道：“行矣，池郎勿以為念。妾數(shù)月后，當(dāng)復(fù)遇郎于山陰道上。”遂俱別去。時(shí)天色已明，池苑花環(huán)顧樓中，只剩琴書瀟灑，余香猶在。再看壁上美人圖，又成空紙，并那一女倚闌圖，亦虛無人矣。池苑花對(duì)景傷情，不覺大哭起來。早驚動(dòng)里頭喃喃與山巖二女，俱來問故。苑花亦不告以其事。
過了數(shù)日，苑花記念山陰之約，絕意功名，欲以黃冠歸隱。幸喃喃懷孕在身，生一男子，續(xù)了池篁之后。苑花遂絕無牽掛。一日沐浴更衣，道裝草履，語其家人，暫去訪道尋真，若未歸來，可去山陰相訪。作別已畢，飄然出門。到山陰道中，果見飛飛在彼相等。笑吟吟道：“妾已告知蕊珠宮主，許與郎同諧夫婦，入山采藥，嘯傲蓬萊矣。”苑花喜極，俱與騰霄而去。
后其家人到山陰尋討，則見苑花與一美人，攜手道中，對(duì)家人道：“汝去通知主母，善自持家，保養(yǎng)公子，后日長成，當(dāng)成顯宦，不必以我為念?！毖粤T，倏爾不見。家人回報(bào)，妻兒慟哭一場。報(bào)與朝廷得知，皇爺詔于山陰立廟，封為寫真靈應(yīng)仙師。其子蔭生，長來襲了父職。家道繁昌，子孫蕃衍不絕。后人閱此，嘆其際遇之奇，題詩一首云：
匹素胭脂寫粉痕，三生石上舊精瑰。
但能了得鴛鴦債，成幻成真總不論。
評(píng)：余觀《寫真幻》一書，不禁有感也。池生以一介之士，而與畫圖美人為緣。作者偏略其夫婦，而備述其假姻緣。債了三生，春生一度。何幻之非真，亦何真之非幻哉。由是推之，人生世上，功名幻也，富貴幻也。浮生若夢(mèng)，為歡幾何。大限未來，亦寄情于山巔水湄；詩瓢詩碗間，終吾生以倘徉已矣。何必認(rèn)真。
閩山愛石主人識(shí)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h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