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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呂祖全傳

呂祖全傳 作者:清·汪象旭



呂祖全傳 清 汪象旭

  呂祖全傳唐弘仁普濟孚佑帝君純陽呂仙撰,奉道弟子憺漪子汪象旭重訂,同道何應春、吳道隆、費欽、鄭汝承、鐘山、查宗起同校

  余呂姓,諱巖,字洞賓,別號純陽,其初河南洛下人也。大父誼,因仇避居粵中襄舊活水村,生顯及著。顯生巖,著早亡。巖父幼習舉子事,不偶,營家人業(yè),課子經。

  巖生時,先一宿有道者黃巾皂服、虬髯鶴發(fā),手持鐵尖杖,掛葫蘆,行歌于市途。歌曰:

  清風飄飄兮,吹我衣。白云冉冉兮,隨我飛。玉佩瑯瑯兮,下天衢。

  送此靈魂兮,到蒿蘆。他日轉來兮,會我于無物之區(qū)。

  巖父遇之,知其為有道士也,邀而歸,設齋款。道人袖出一藥與,曰:“爾內子王氏,明日子時當草,可服吾藥生兒?!备赴菁沃?。忽化清風而去,留一詩于幾。詩曰:

  終南小道人,送與汝仙靈,

  山巖乃其諱。洞中為客賓。

  逾日夜半,果即生子,異香十里,長虹下垂。紫光繞戶。其生時乃唐貞觀二年八月初四子時也。

  幼穎敏,周歲即能誦《詩》讀《書》,知孝悌,食不先尊,行不先長,言不先啟,笑不先樂,怒不先發(fā)。父母珍之。甫五周,父因道人之句,即名巖。居燈火三年,凡《墳》、《典》、百家無遺記。師奇焉。

  一日會諸生,師試以《東方美人》題。命方下,吾揮筆立成。詞曰:

  良宵剔火銀釭明,寶鑒高懸萬里晴。何須吹簫引鳳凰,紫虛飄落佩環(huán)聲。

  佩環(huán)聲里歌音巧,中天步下金鉤小。扶桑偷出水晶宮,廣寒約伴游行悄。

  當年不說吳國施,今日休夸楚國姝。襟懷不讓巫山夢,豐度還看姑射屏。

  美人來自傾城國,美人不傾人自惑。任他濃眼能動情,我有鐵心堅勝石。

  輕盈萬種盡妖魔,笑口嬌肢皆戕賊。妲己褒姒亡九有,色欲有人誠可嫉。

  吾將真氣自涵藏,歷遍春秋樂且極。

  予師默然,已知予有云外意,但隱而不露也。

  逾年,將定屏間之選。予難色,父母不豫,予勉焉。遂匹宦者劉校尉女,婚成未之私也。三載,黎育。

  值父母誕躋七級,延祝賓觴。方三上,有乞者三人裹籜冠,披草衣,跣足持篚徑入堂前。予怒逐之,不動神色。父母欲酒食之,乞者不顧??燮湓敢院?,曰:“吾欲與若子巖同乞也?!备复笮Γ詾榘V妄。母因出言不遜,怒逞,命仆打逐。乞人全勿介。一胡髯大漢睜目視之,眾靡然莫敢犯。乞人遂拍手大笑,長歌一曲。曲曰:

  俺是個云游的大漢,向長途尋幾碗麻姑的酒飯。卻不會與你的殘杯剩盞,又不要出你的心中勉強。

  只學得俺無拘管,沒牢籠,煞強似你鎮(zhèn)日間心勞意攘。

  又一大眼鐵面胡子掀髯和之曰:

  笑吾儕卻是個小乞兒的模樣,不知俺弟兄們是那終南的野漢。

  只為著度愚頑,同避這無常網,下云頭把一個儀客來丟放,你道是下流中無宰的萍花,浮梗閑飄蕩。

  又一老者,白發(fā)瘦骸,手拿雙板,擊竹和之。曲曰:

  嘆俺們丟去了利機關,在弱水間。把乾坤日月蘆中放,為你的那青年漢。

  因此上要提攜,化些兒酒飯。只恐怕別吾儕,要見時費卻恐思想。

  其時予知非凡品,近前揖之,款齋不之受矣。胡髯者曰:“他日邯鄲道中相會。汝可進取斗酒與我三人?!庇柚Z?;厥?,忽為三禽,望南而去。

  席終賓散,予慕不就枕,轉轉勿置。取吳箋、染管城子,作一《望云卿》詞。詞曰:

  華堂春晝,雙星見彩,正歌吹當筵,祥煙藹靄。日影椿葉萱花,風弄舞衣飛帶,祝嵩山添玉斝,愿壽考年年不艾。

  是何處神人,化為路丐?清音堪賞,癯形可愛。如九節(jié)昌陽,高標英邁,便欲從渠去也,涉巫峰,登瀛海。豈知塵緣未了前生債,依舊向蕓窗,空使我夢魂一勞憊。

  又不盡,乃占一律。詩曰:

  孔雀屏開晝日長,寶爐飛篆爇奇香。

  東風簾卷瑤池瑞,南極杯傳海屋漿。

  雙鶴慢銜桃正熟,三星遙報菊初芳。

  九天云外人歸后,望斷煙霞雁幾行?

  時月落東嵎,星流溟海,烏鵲驚飛,村雞輕唱。適良友金貂者折簡挈游漢洋,予喚逸童整裝赴會。

  艤船中流,金友舉觴為壽。座有素善者李元漢,乃賀曰:“明歲大試,吾得夜兆,呂兄必登龍頭?!庇栊υ唬骸靶譃橛栊膭伲实么苏?。使果及第,當舉鉤得魚?!比藨?,鉤下,予果得金魚一尾,二人勿獲焉。金友占一詞,奉厄酒相賀。詞曰:

  春闈黃鳥暗相催,四海魚龍取次歸。爭向禹門需變化,佇聽輕浪一聲雷。

  桃浪暖,綠波隨,錦鱗金鬣自徘徊。奪得龍頭沖碧漢,人人競說狀元回。

  予飲卮賡以詞以答。詞曰:

  午漏聲殘赤幘催,漫將官服聽鸞歸。經綸欲試當年手,曾振春江昔日雷。

  英雄輩,盡追隨,鳳樓金輦任徘徊。好將功業(yè)傳青汗,紫綬間紆晝錦回。

  更相酬勸。

  忽逸童報說:“有一青禽自西而來,色如翠黛,形如車輪,聲如鏞黃,飛至中天,化為青衣,手持腰鼓,口唱道歌。”予三人初未信也,靜聽。無何,其音鏗似鏘,其節(jié)悠似徐,清如輕風之落細泉,遠如漁歌之隱深浦,響如空谷之應鳳鳴。嗚嗚然,樂足以動歡,悲足以動泣也。掀篷仰瞻,其童欲下而上者三,欲就而止者再,云氣或翕或開,或飛或凝。三人跪而邀之。少憩,蓬頭擊鼓而唱。曲曰:

  飄遙散蕩,紅塵外世事全無礙。麻姑飯一盂,荷艾為衫帶。到長途,跨青牛,只落得閑自在。

  笑你把名利來空牽擾,世事多機巧,巴積萬兩金,心上還嫌少。苦奔忙碌碌的,頭白了。

  予獻以清醪。彼用袖一拂,騰空又唱二歌。曲曰:

  滾滾塵波洶涌,笑你的舟兒浮動。一篙怎抵得江上風?怕到這其間,帆楫皆吹送。

  縱要轉岸頭,與沙鷗共。奈怎何?不容得不做槐南夢!

  勸你丟去了樊也么籠,踢開了歡也么哄。一心兒要把丸丸弄。

  到得那道岸邊,這個船兒方與你,終身共。

  音響漸遠,形跡勿睹,遺下一案,授一口偈。偈曰:

  口口聽吾言,切莫去朝天。

  邯鄲急急轉,同我食霞煙。

  予下術頂訣示予竟不悟其說。金友已酣。

  返舟及暮。予父母方倚閭,見予欣然而入。予述其說,母不之信也。時越歲冬,母得疾,患熱。予晝夜廢食寢,祈岳神以身代,勿愈。為之祭斗,勿愈。割股肉,爇香,略愈。然熱鐘心腹,思泉。適早泉無清洌,帷漢洋之水清,且沙途漲遠難汲。予躬汲之,幾為浪逐者數,然猶不濟母渴。予夜禱龍王祠,忽堂前涸井出泉如醴,日汲奉母,不旬日而母疾愈。至今呂公泉尚在,人以為孝感也。

  貞觀以后,值吾郡歲歉,民間無收,而催科殊急,貧民困甚。予家積粟萬斛,予與父謀之。凡力不堪應科者,皆為輸納,且罄所蓄以周之。所活萬千馀口。司政聞之,旌吾閭曰“義”。

  越明年,丁卯,當貢士,郡以名舉。父母促裝應試,命逸童負行囊。別高幃,辭蘭室,行矣。予室幼諳經史,因言以贈。詞曰:

  君莫惜路旁花,回首即天涯。東風惡劣飄游騎,一染狂香空自嗟。空自嗟,慢勞魂夢,繞遍行槎。

  登龍榜,足堪夸,金鞍玉勒共烏紗。承恩被寵,即便轉歸家。切休如浪梗,教我望斷天涯。

  予受別,遂長行。買舟于橫浦,遇一漁父駕小舟,唱《滄浪歌》。歌曰:

  身掛青蓑,箬罩子頭,曉來撐出柳花州。手執(zhí)個長竿煙江里去,只恐怕魚兒不上鉤。

  不上鉤呀不上鉤,教我儂耽盡子萬千愁。勿是我貪圖個財和利,只怕你儂做子個下場頭。

  予喚之,不艤,飄然鼓楫,望云波深處又歌而去。歌曰:

  煙水茫茫風自清,一舟自足樂余情??茨愎γ?,貪著富貴心。

  也有挈袽求善,也有自請繁纓,也有胡言鯁主,也有婢媵諂君。只道寵榮千萬世,那知身后只虛名。

  只虛名呀只虛名,不如我脫去這紅塵,終日在江湖鉤個魚和鱉,村中沽酒醉醺醺。

  終不回視。予另舟而渡。

  春光初媚,玉破藍田,柳舒墮岸,鶯鼓巧簧,燕翻輕剪。香車動士女之輪,寶馬走王孫之轡。予驀轉故鄉(xiāng)之思,望白云而泣數行下。逸童進曰:“夫子憂矣,夫子休矣,今夫子胡為乎游哉?夫子胡為乎去父母、舍妻子哉?夫子茲行,榮親故,榮妻子故,一榮而百千萬辱去,夫子又何憂焉?夫子休矣!”

  予欷歔之間,而郁悒之心終不已也。予豈為私愛云爾,為親老清溫疏也。雖然。逸童言亦可采納,覺少寬裕神思。

  步過綠林道中,遇少年如淮陰市惡流,行阻予途,攔阻不容行路。予與逸童哀求百出,傾囊與之,止留琴劍而已,馀皆一股收去,得免殘喘。盤資已盡,奈何程迢?逸童乞食,予佩琴書,途遇向來予家乞者虬髯大漢,笑曰:“書生,書生,昔日吾乞于汝,汝逐吾,父母又逐吾,今汝亦為人逐矣。當時吾三人欲同汝乞,汝以富家郎,焉有乞人的道理,今日何不在家享福,亦同吾乞也?呵呵!”予默然自覺慚惶,蓋忘于向之所作也。其漢于筐中取出杯飯,臭不可言,飄羹蛆出,語予曰:“食飲此,今我與汝一伙人矣?!庇栾A眉蹙額不視,漢收而去。肚饑餒特甚,得逸童覓一盂糗,食之以充,不更思食。詢其來,乃得之大漢也。

  兼程而進,苦不勝說。至蒲陰村,三途,人跡杳然,獸蹄鳥跡交錯,奠知所向。憩于古槐下,喜清風之徐來,正精神之少爽,遙聞牧唱。曲曰:

  山花開了,掣嚶啼鳥。吹短笛步過重崗,跨小犢行游巒隩,見四野人煙悄悄。人煙悄悄,無煩無惱,無白無皂。性逍遙,唱一個蓮花落,自忘卻乾坤小。

  松陰密密,火云息息。敲殘了石上棋兒,弄一管無腔竹笛,那管世途惡逆,涼風習習,竹聲瀝瀝??带S魚滿目,天機露,玄關在在奇。

  金飚滿嶺,楓顏紅襯??达w桐一葉輕飄,聽寒蛩數聲孤零,堪嘆人生浮梗。人生浮梗,何時夢醒?還須自省。漫勞神,一日精枯竭,如同敗葉根。

  彤云滿目,梅英破玉。有幾個暖閣紅爐?有幾個妻號子哭?笑枉自人間奔碌。人間奔碌,何時自足?無常來促。漸消磨,兩鬢堪堪白,金銀買得么?但聆其聲,不見其形。使逸童跟尋,半晌不至。

  忽一全真身披百衲,頭挽雙叉,胡髯滿頰,目如老龍,雙耳下肩,足穿多耳麻鞋,腰纏黃絳,掛葫蘆藍袋,手持無心棕拂,嘻嘻而來至予前,睜目作怒,喝曰:“書生何不進程?天色將暮,吾久知此地日多劫徒,夜多虎狼,非安息所也?!庇杵鸲L揖,其人即坐下,與予對膝,默然若禪定。久之,予恭加,而先生定目視予曰:“子將何之?”予以應試答。先生曰:“青年學富,正宜上佐天子,下匡元元,俾吾儕得蔭受其賜,是幸遇矣。然吾有一言,生當記取?!庇桀h首受教。先生曰:

  風波惡,風波惡,利名場,須堅腳,前途休用錯,一朝失卻這根苗,萬轉千目摹不著。

  歸兮歸兮要認真,來兮來兮如蛻殼。打開迷陣跳出去,金重山邊見下落。

  予又扣前程:“先生知否?”但搖頭云:

  前程路,前程路,萬里飛騰不耽誤。一身委質于王家,生生死死不自顧,古來忠盡鼎鑊中。

  英雄卻是罝中兔。碑銘傳世亦何補?富貴誠如蒿上露。東郊丘垅嵯峨高,其間多少垂珠儒?

  予厭聞其說,先生云:“子何不隨吾云游?多少快活!”予笑曰:“先生差矣。子飯的是粗糲之物,茹的是野山蒿,飲的是石澗泉水,穿的是粗布破衣,又沒有父母妻子,又沒有高堂大廈,又沒有交游朋友,又沒有親戚往來,又沒有跟隨使喚,有何快活?”先生掩口而笑:“我說個快活你聽?!表汈В腥〕鰸O鼓,口唱道情。曲曰:

  咱吃的是粗糲糧,煞勝似羔與羊。茹的是蕨與蒿,煞強似百味香。飲的是石澗泉,自不愛葡萄釀。穿的是百衲衣,自不要綺羅紋幛。居一間石壁茅檐,也賽過那充棟樓閣百丈長。

  咱不讀書幾行,咱不識帝與王。那知他秦強楚弱爭雄長,那知他漢國興衰振亡。咱自與鹿鶴同嘻也,時布青云作百關。有時間駕輕舟游海洋,有時間乘小鶴閑來往,有時間化做一個凡人樣,有時間化做一個物行藏,乾坤歷遍無拘也,浪蕩逍遙孰主張?

  也沒個陰與陽,也沒個短與長。也沒個乾旋坤倒分消長,也沒個古往今來柔與剛。煉就咱一粒金丹也,石爛江枯性自長。

  予以為迂談,笑而欲別。適逸童至,促行。先生云:“子涉途何囊橐空虛?吾有一枕,收之不過盈寸,放之可幾三尺,甚便旅次之用。欲乎?”予辭以乍逢,何敢虛受?先生云:“一會傾蓋,古有之也。何妨?”遂探袋取出,形如折竹,止寸許,付予。予收而謝之。先生曰:“三岐之羊,墨子悲焉。今子幾亡羊矣。吾引諸?”導之車行。將里馀,先生遽不見,倉皇失措,強行又里余,饑渴交作。逸童龍鐘勿進。

  遙見青旗插于茅檐,黃鳥啼于杏肆,蓋吳姬館也。欲就食,奈杖頭青蚨何?謀于童,童以途間遺得之以應。予以“道不拾遺,貪泉廉士不飲,勝母孝子不過,予何忍一腹而蹈此不義耶。”童笑以為:“卻衣細事,不疑非長者。且存亡危急,為此損生,失父母不孝,去君上不忠,孝忠廉節(jié),一二、二一也?!庇璨裳?,勉強就肆。命設飯,飯無矣,命炊,肆主漬黃米將炊。予覺神思困倦,覓枕。主人辭以不備。予寢而起,起而寢,觳觫不寧。思全真所與枕可用。出而開之,三尺馀長,且軟馥妥神,一枕而安。

  徑至都下,投名于平章門。翌日進試,初場題《鸚鵡詞》。文曰:

  仲二五,秉陽精,車夷現瑞,山川毓神。翠衣飄碧漢,朱鬣動祥云。來自殊域,達彼楓宸。能言覺慧,卓越羽禽。不羨岐周之鳳,超然喬木遷鶯。食天廚之美味,飽帝席之佳珍。出樊籠,遨游四海,恁去飛驕。

  二試題《牡丹》律詩。文曰:

  淑氣初催黃鳥歌,錦絲幃下色偏多。

  揚風舞態(tài)依金谷,浥露嬌姿清翠柯。

  白凝曉月舍輕粉,紅點春霞罩淺羅。

  富貴豪華皆占斷,莫辭相對醉顏酡。

  三試題《秋蟾影桂賦》。文曰:

  時維八月,序屬金柔。祝融稅駕,鶉火斯流。商氣薄于於渚,白帝駕乎西州;水王應乎潮汐,金聲動于墟丘。銀潢高瀉,玉杵音悠。清光兮九野,晴色滿宸樓。映澄江之貝闕,透珠箔之蝦鉤;生長夜之明潔,破萬古之昏眸。瞻彼浩魄,顧此千秋。影婆娑以參差,或浩蕩以沉浮,有蜍泥而培植,共素娥以行休。時丁丁以伐干,忽音響之下流。滿階浮動,玉宇如虬。因皎然而見,又諳然而收。香飛花吐,擬折云頭。一枝高攀,鵬途恁游。入廣寒之清虛,為姮娥以淹留。佩鳴珂以相逐,挹天風于九州。對本公而酬酢,衣冠冕而貂裘。

  試終,平章錄予居首,引予面君。賜以宮花緋袍,宴之杏林。及第游康衢,遇文相之女,贅予門下。予辭之再三,君傳命,不敢。方乃曲從焉。

  甫婚,銓予為豫州刺史。同文氏之任,單車而往,屬迎者填道。予持剛秉正,不徇以私,鋤強豪不避權倖,貴戚斂手,有一奸梟素行占奪,乃俠流也。其黨十輩,橫行郡中,予下車,即賚萬金以饋。予叱之,毫不染。因知其為俠黨,乃招告誥。

  不日間而告連者百計。予命捕,捕勿敢。予陰寢其事。而俠時窺予隙,以物誘。予佯交焉。一日設宴宴俠,俠欣然赴,十輩皆至。酒未巡,予喝,從者起百人,擒下,皆默死。于是一郡凜凜。

  居任五載,生二男,人都考績稱最,擢為觀察使,持斧鉞,有殺不請。于是專生長,美衣服,冠豸冠,豐度超出朝表,視者不敢仰,人稱為鐵面李公。行部至徐揚,剿擒劫盜凡萬三千人,去豪吏百三十人,毀淫祠六千馀所,過處無不戰(zhàn)股寒慄。巡察又五載,長子胤郎已九歲,次子徹郎已七歲。復命,龍顏甚悅,慰以美詞,賜以金帛,不可勝數,賜宴文淵閣,隨擢河內道節(jié)度使,封為荊國公,文氏荊國夫人,子封豫州刺史,有銜無職。

  予受封及第,與文氏家宴。酒三進,不覺念及父母并劉氏,涕泗交頤,食不下咽。文氏詢其由,予以實對。氏曰:“是何難也?明日謁君,當以情奏,暫請還鄉(xiāng)省親,即取帶來都,共享榮華。吾當讓劉為正?!庇鑿钠溲?。君上亦從予言,賜予馳驛。

  予歸故土,升堂參拜父母,視見劉氏。未及敘意,而郡邑之長與凡親故宦識,探者冠蓋相望,月馀無寧。既而祭奠塋墳,宴集諸戚,又月馀,稟請父母進都。

  于是概家爰行,路居半月有奇,抵京至第。文氏挈二子歡迎,到中堂,親上坐,先禮。次劉氏居上,盡側室禮。次命二子禮祖及嫡。設宴,鼓吹盈堂,賀賓迭至。予與劉氏為親洗塵,交歡于一堂。金章紫綬,盡人間之富貴矣。君上特召加父母為荊國公,荊國夫人,促予赴鎮(zhèn)。予即日起馬。至鎮(zhèn)百里之外,迎者劍戟如林,旌旗如云,甲胄如電,士馬如鱗。

  居鎮(zhèn)月許,正喜寧妥,忽邊信飛至,突厥入寇。予忙整兵三萬,作二隊,出榆關,列為九宮玄女陣。左先鋒李明,右先鋒史思,哨將賈充,后陣左袁洪達,右趙壁,中軍祖嗣曾,皆梟將也。奈何突厥之勢,猖獗太甚。

  李明進曰:“主帥不可輕敵。胡騎所長者三,中國所長者五。然中國之五,不足以當胡騎之三。昔太宗淤泥之厄,非三箭之勇不能雪其恥。今將軍宜以計破,如介子之擒樓蘭,班超之破西域,功可成也。若圖僥倖拚勇力,吾恐置千鈞于鳥卵,驅群羊以逐猛虎,不格明矣!將軍幸思之?!庇柙唬骸白硬宦労醣ㄔ疲褐褐?,百戰(zhàn)百勝。不知己,不知彼,百戰(zhàn)百敗。奇者正之,正者奇之。先為不勝,以待敵之可勝。先聲奪人,乃上將也。予豈必子言?”于是分左翼伏于東南一隅,士銜枚,馬銜轡,令曰:“金聲而隱,火聲而發(fā)。李明主之?!?br />
  “一翼為陣,作烏龍擺尾形,首史思,尾袁洪達。擊首則尾顧,擊尾則則首顧,止許首尾相顧,不許勝。待胡騎拔寨,聽角聲一鳴退百步,二鳴再退百步,三鳴即大遇,向東南疾奔?!?br />
  “中軍火炮三發(fā),伏兵齊起,其退者復回,合圍擊之,有不如令者,斬。令下。”

  先以疲卒一人,持書往突厥下,期丁巳日巳時交鋒,乃安營之第三日也。其二日,忽后寨旗腳飄北,占應奸細探營。予私出巡之,果得于草莽間--賊人取馬料,立斬,懸首于竿。

  三日丁巳,戰(zhàn)幾一時,予如前令。胡騎果撥寨追北,入予彀中。擒其巨魁五人,斬甲一萬,擄其輜重丘積,奏凱歌旋。

  計其時日,止旬馀。申達君上,賜以千里駒、玉束袞袍、金珠一車、白金萬觔、錦千匹,特進王爵,食采一方。居任五載,胤于已實任,予將辭爵歸閑,使胤予赍表覲君。表曰:

  叨恩待罪河內道節(jié)度使臣呂巖,謹以下情乞恩歸養(yǎng)者:

  伏以天恩廣被,庶物咸熙,圣德均占,群生甄育。臣巖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上言。景運初開,帝王應昌期而撫世,明良協(xié)贊,德以相成。然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門,故事君者當盡事親之職。魏祖不道,徐抱空賢;漢帝雖仁,王懷遺恨。下無補于臣心,上有損于君德,往者如斯,來者宜鑒。

  茲蓋伏遇皇帝陛下統(tǒng)天啟運,翼世興慈,教以孝,教以忠,人倫攸敘;全人親,全人子,百行克敦。事廟極永言之誠,追王竭終身之慕,八方慶戴,九有歡騰。念臣草野微羔,蓬門介子,幼叨過庭之訓,竊效孔規(guī);壯辱閫鉞之專,幸瞻舜德。汗馬之勞已盡,清溫之禮未行。職在委身,敢曰忠盡;恩同罔極,欲盡孝思。懇乞擴老老幼幼之弘仁,賜羔羊鳥鳥之終養(yǎng)。則君上之報效不蔽愚衷,而慈幃之衰景依歸有自。臣無任感激之至。謹令子胤赍表以聞。

  表上。君勿許。又任五載,改擢河陽節(jié)度使,屢有戰(zhàn)功。擢胤代居河內道,徹為豫州刺史。予居河陽八載,父母皆亡。君上以鎮(zhèn)邊要害之所,不許居憂。

  忽一日,邊報西羌入寇,結構女真,黨共八十萬。予日正舉父母殯,遲延一刻,兵已抵關,急命賀言應,被敵擒斬,去卒二十萬。予急去時,虜已遁。朝廷差執(zhí)金吾五人,扭囚予赴京,妻子勿知也。面君備陳其情。君因予功大,少有貸意。因讒臣進言,將予斬首。一刃之下,魂飛萬里,舉家抄戮殆盡。

  予聞家人呼叫之聲,遂覺,乃一夢也。其炊方熟。逸童呼予飯,故覺。噫吁!一炊黃粱,世事三十載,其間富貴榮華,生死哀樂,如斯而已。

  飯畢,逸童催行。予心猶豫,思全真之言,欲一再會,又莫知居址。問店主:“汝處曾有一胡髯全真么?”店主云:“相去不遠。過三叉路,槐蔭轉角,北上半里之地,一小庵就是。他不離左右。”予將回舊途,童不欲,予以還枕紿,遂共童復原所。

  剛到槐蔭,其全真已先坐槐下,時申刻矣。先生笑曰:“書生何去而復來?”予以還枕對。先生云:“尚欲眠,何即見還?”予方探枕還先生,先生以枕轉開,目予:“子欲此槐下一眠乎?”童在側,不欲予眠。先生用手一指:“仆者何不少睡,以待主人?”逸童先睡。予覺神困,困就枕而睡。

  有青衣二童呼予名曰:“來來來,吾與你一游!”予不知為何許人,細視之,如金友幼年之狀,一如同席朱家郎,皆髫年之交也。予隨焉,步入松林,再過柏塢,瀟瀟然如秋聲之入落木,悄悄然如午夜之絕行人。森森竹筠,瑯瑯泉水,不識徑道,引入重關,登上層巖,又下平途,近一司府。上坐烏紗皂服之官,兩廡吏卒喚予入。其官下階而迎,問童子曰:“何來也?”童子附耳密言,其官曰:“諾,諾?!焙隽钜蛔?,身如金剛,目如虎豹,聲如豹狼,身掛青直掇,腰束紅絳,頭帶三山帽,引予而行。

  至一所,遇一老嫗,白發(fā)娑娑,手執(zhí)磁甌,喚人飲茶。予渴欲飲,青年者止之。

  又行,遍游愛河,橋廣盈尺,高及千丈,波濤洶涌,魚龍開吻若吞?;蜻^者化為梁欄穩(wěn)步,或過者推擠倒溺,魚龍竟吞食之。予愴然不忍視;血湖相近愛河,腥穢之氣不可著鼻。溺河者無男,或止露面,或露乳,或露腹,千百萬狀。或提攜少兒,或摟抱赤子,紅光遍體,人不可近;刀砧近于血湖,割臍剖腹,開腸剜肚,又加上槌搗砧杵之。予悲而莫視,青衣嘻嘻笑,強予視焉;吊竿近于刀砧,較之刀砧少輕,或懸手,或懸足,或手足皆懸。中以石墜舌出,目眥皆裂。又加以荊杖加鞭,號楚之聲動也。其卒如戲傀儡為樂;刀山近于吊竿,尖峰峻嶺,皆刀戟布列,如三春新筍密透,銀光閃閃。卒人驅眾犯裸身上山,犯不肯從,以黃藤大棍后打,勉強匍匐而上,肢體皆裂,血同涌泉。予哀焉,為求解,卒不為意;碪磨近于刀山,尤慘。先以罪者縛,啟上蓋,以罪置中,蓋加,上壓以巨石,罪人叫聲如雷。二使牽動,一使以叉撥骨肉,如粉。帶血同膿,漿漾磨下;牛犁近于碪磨,先以罪人反縛雙手,一鬼拿定雙足,二鬼用一大木杠于背,扛出舌,一鬼用鉤簾搭定,扯出丈馀,驅一犢往來舌上數遍。其舌長二丈,廣三尺,犁一時其舌如泥。未犁者置于傍,與之觀看,魂服早碎矣;油鑊近于牛犁,鐵鑊如缸。中盛油,下架柴。燒油沸,以罪者止縛雙足,先以為下鑊中,二手掙挫,一鬼使鐵叉叉下,須臾骨肉皆消;餓鬼近于油鑊,作一阱,中置罪人千計,體瘦不及一拱,喉細不過一針,頭大如斗,口出煙霧,聲如蚊蠅,如水中黿鼉樣,蓋不知其為何孽。青衣云:“此輩好食五葷三厭,日無足意,故當此報。脫胎將為便蛆?!被鹧娼陴I鬼,作一坑,烈炭閃閃,剝去罪人衣服,推于炭上。罪者掙起,用鐵笊笊定,燒爛肌膚,臭不可聞,百里之外不滅;黑暗近于火焰,雖日必秉火,方見你我。但聞哭泣之聲,不可見也;枉死近于黑暗,其墻四堵中,皆繩縛,少手少足,沒頭沒面,千奇百怪之形,此皆枉死者也;阿鼻近于枉死,此處最惡,虎門深鎖,牛頭馬面百輩把守不容視。青衣言曰:“吾奉正陽帝君之命,可開一視。”牛頭略開門一角少許,中間罪人奔涌跑號,哀啼叫救。予心寒即回。引至一殿,乃初見之官也。擬留予,予不留。其青衣將予一推而覺。先生與逸童輩不見。

  日已暮,投宿無處,尋原店,亦杳然滅跡。時西峪下金輪之轍,東皋懸玉鏡之臺,前無孟嘗之館,后無平原之地。進退兩艱,徘徊瞻顧。道傍一喬松,盤根錯節(jié),枝葉偃蓋,撫而就焉。

  但見疏星張殘局之棋,明河挹川浣之練,近林繞一聲之驚鵲,高崗度數點之歸鴉。咿咿啞啞,漁艇歸乎別浦;嗚嗚咽咽,牧笛返于故村。舉目瀟然,形影相吊。頓思父母撫吾,朝夕在側,今流遺此地,彼此不知,泣然淚下,乃作歌曰:

  瞻彼遠山兮凝白云,悠悠鄉(xiāng)水兮切我心。高堂白發(fā)兮倩誰人?

  疏我定省兮飛我魂,云兮云兮,千里量我忱。

  又念劉氏自適予,尚同處子,上事舅姑,下乏芝蘭,孤幃岑寂,是予誤也,亦作歌。歌曰:

  瞻彼空谷兮有佳人,春光正媚兮綰同心。分開比翼兮,欲奮翮于青云。

  耽彼芳年兮,鏡蒙塵。悠悠遠人兮,碎我神。歌兮歌兮,哀哀恐猿聞。

  歌竟,悲傷倍加,陰云生慘,明月無色。久之,霧卷天空,朗然若晝,白鶴從南峰之巔橫飛而來,形如輪,漸而其鳴如人,停于松上。俯頸窺予,如哀予,如哂予。雙羽翔而集者數,下予前舞,足轉翎,劃然大嘯,和予歌。歌曰:

  南山兮有白云,北山兮有白云,山中懸望兮空勞神。白云聚兮天合成,白云散兮天折分。聚散分合兮由天心,凝固渙耗兮何由人?佇目兮見此云,瞑目兮即無形。人生父母兮如此云,子縱欲顧兮留之不能。

  向予點首:“書生,書生,父母孰不愿?無常到來,他也顧不得你,你也顧不得他?!卑咽滓粨u,又和一歌。歌曰:

  取彼焦桐兮為我琴,撫膝一調兮樂我心。朝夕好合兮,操一曲鳳凰鳴。燈前月下兮,并止同行。期與偕老兮,百年長存。忽然弦斷兮,寂爾無聲。期欲再鼓兮,非昔之音。鳳來高崗兮,鸞鏡破菱。人間夫妻兮如此琴,天將奪去兮難贖以千金。

  又向予點首:“書生,書生,人間夫妻孰不愿?一日命終,各自投奔,你不見他,他不見你,又那里尋個夫妻?快把這條繩兒割斷,自尋一個長生的路去。到得那個處在,自然父母妻子不分別了。”予方欲扣其說,把翼一挺,騰空仍往南峰去了。星移月下,雞唱扶桑,曙光已動,予心頓悟,不欲前進,功名之念成灰,家鄉(xiāng)之思即斷,飄然有物外之想,欲求全真為師。復循故道,至于槐蔭少坐。

  遇一云游道者,年幾百歲,皓首龐眉,身著破袍,腳踏芒履,手執(zhí)拄杖。近前為禮,與之共坐。問予:“何境而來?前面綠楊林中有一小仆,懸命高枝?!庇杪劊等皇?,知為逸童也,即欲往觀。道者止步云:“先生住。吾視汝骨如孤鶴,面若春花,須如新柳,眉側黑子,山骨聳起,兩珠朝海,五岳豐隆,神清氣爽,必為神仙。何不從師受訣以求超脫乎?”予稽首受教。云游者笑曰:“吾行游三十馀年,不遇一真竅。汝當別求,莫誤汝事?!睏壷魅ィ兄粊?。

  予訪于綠楊林,果一童縊死柳下。蓋因予眠槐下,先生既去,童呼予不醒,守予一宿,知予不活,事出無奈,哭予一場,遂將琴劍掛于林間,自隨以盡。嗚呼!吾未成道而先殞一童之命,予何忍。乃取土為香,望空拜,誓曰:“巖果得遇明師指出迷途,以證玄道,當先度此童。天地神祗,鑒表下衷,莫使孤魂遠去,離其根本。巖若爽言,天地奪紀。”誓終,將童放下,于楊柳根邊取草蒿以覆,將琴劍置童側,取土書于琴上:“往來及住人如能埋此童者,即以琴劍酬。”號慟一場而別。

  復至槐候全真來,二日絕音耗。日取樹果充饑,飲石泉解渴,體漸狼狽,形同槁木,足不能舉,目不能見,橫臥槐根。驀聽樵歌隱隱。側耳聽焉若曲,擊斧柯回以節(jié)韻。歌曰:

  家住在深山野塢中,手持斤斧入林叢。要斫個千年柏,要砍個萬年松。也不管他英雄好漢,也不管他食祿鼎鐘。有時節(jié)看個中天明月,有時節(jié)看著半嶺清風,有時節(jié)采取茯苓根白,有時節(jié)帶插文吉花紅。到晚來向山腰里一睡。只落得清閑自在性從從。

  歌聲漸退。予勉強追之為禮。樵夫云:“先生有何說?”予詢問全真居處。樵夫云:“沒有沒有。此山過頂翻下,一竹林茂盛,中有個小小茅庵,一道人大腮胡髯,大眼蓬頭,大肚赤著腳,我這里叫他金師傅,這個人是出家的全真?!庇枘迹骸霸诩視r那乞人說‘金重山中相舍’,今莫非是他?”即求樵夫引帶。

  樵夫云:“先生,你活該死!要見那個賊道?他雖出家,比在家人最兇。逢著過往經商見他財帛,也不用甚么,見一喝,那人已自驚得小鬼模樣。我這山村人家,四時八節(jié)俱要請他吃酒吃食。若一次少了,便來殺人放火。見他形影兒都躲,你到要去尋他,快回去了罷休!”予一意要見,不信,只求他引。他把手一拋,擔了柴兒,口唱山歌。如飛過山巒而去。歌曰:

  我終日樵柴山隴間,懶來自共那白云眠。不管你是非顛倒,不管你機巧多般,不管你風波險惡,不管你世路多艱。我自乘個興兒歸去好,恁你儂去勞擾擾不安閑。

  樵夫已去,吾力甚疲,坐于石上。遠遠望見那全真到來,近而目焉,卻又不是,乃是家中來的大胡虬髯乞人,變服作全真儀容。予知為非凡,納頭便拜。真曰:“嘻嘻,書生到此良苦,何不在家?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奴仆,晝食膏粱,夜眠紋錦,何不快活?著何來由受這等的苦楚,舉目無親,日無飲食,夜無床帳,將為虎狼口中物矣。我引汝原路回去,如何?”予再拜,誓不回歸。真曰:“不歸而尋那個?”“予要見金重山中師傅?!闭嬗檬忠恢福骸皝砹耍瑏砹??!敝灰娫鴣砑业拇蠖呛钠蛉耍酁槿鏄?,飄飄而來。予拜伏于地,其真用手扶起。

  二真自相云云。其后來者大笑視予云:“你今如此后來,悔之晚矣?!庇柙偈娜绯?。二人云:“既然如此,只在此候我二人。我們欲往里許之外尋一個道友,即來同你到庵。你若等不來,可過此山,望見小崗嘴上一個茅廬,問金重師傅。只在廬中坐下,我就回?!卑研湟环鳎瑮売枨巴?。

  候將暮暗,不能行,棲止道左。須臾間,猛獸咆哮,繞于左右,若欲攫食。予存神默禱:“今為生死求師,身命不顧。倘獸饑饞,愿以身充獸腹?!鲍F踞蹲予前,目如電光,聲如雷吼,久之遁矣。方瞑目,遇一熊嗅予,毛刺面額,用掌擒予臂,一掌探予胸,欲刳心狀。予禱如前,熊釋而遁。一夜無寧息。

  至曉,腹中空虛,舉足不動,取蕨根食而略能行。至午,見一牧童牧羊。問其山庵所去幾何,云:“非十日不到——五日至頂,又五日至庵?!庇璨幌具b,又行??蕵O,捧泉飲,誤下水蛇一小條。覺腹中絞痛。仰臥澗邊,烏鴉啄目,蒼鷹搏胸,螻蟻嘬足,只一心不動,苦真難忍。開目而視牧羊者,牧羊者嘻笑于傍:“阿呆,阿呆,那里去尋金師傅?我引你下去,家中望你回來。受這等苦,明日必沒性命。怎么到得那里?”

  予不應。童子懷中取出麥餅一個與予食,予不受。童子道:“先生,你還要走十日。若不接力,性命難活,還見得師傅么?”予以言是,接而食焉,謝童子。下咽,覺神清氣快,腹不痛。吐出小蛇,乃一草根也。拜童子,別而上行。

  不及山半,日又黃昏,更無居民。遙見黑松塢中,青煙縹緲,黃犬嘹嘹,茅檐高出千層崗,柴戶斜扁平深壑。予喜得宿處,往扣其扉。半餉,只見一丫環(huán)執(zhí)燭而出,叱予:“我村莊中人家。主人不在,何敢無禮。徑扣我扉?”予哀告求憫。環(huán)怒少息,命待。進片時,引予入。

  朱門中啟。廣廈深堂,蝦鉤高掛,珠簾雀屏。列開錦褥,沉檀燕于寶鼎,銀燭炎于金臺。繡幔輕開,香風先度,青衣數輩導出一年少美人,方笄近二旬。柳眉拖綠,波眼溜青,烏云挽朝陽之髻,粉容過洛浦之嬌,楚宮服態(tài),吳國豐姿。迎予上堂。予以貴宅內室,謙讓不敢近。女曰:“既來此,三生之緣,非今生定也。郎君青年,妾當妙歲,天賜其合。不然,妾居窮谷之間,與術石為鄰,與鹿豕為伴,樵夫、牧子亦不多至,況郎君乎?其天賜,非人力也?!焙翩驹O席。予伏地辭謝,再四推阻,女瞋星目,豎柳眉,咬榴齒,呼環(huán)驅出于外,“恁此窮酸為豺狼作食!”予欣然出,女回怒,留命鎖門戶——蓋雖欲出而不能也。

  頃之,席備。命予禮。予居廡外不入。數輩扶進,納予坐左,女右。前列歌童舞女百人。酒一巡,舞唱一回,笙簧鼓吹聒耳,響振陵谷。初舞《惜時光》,唱律歌。曲曰:

  錦閣柔風,海棠弄香,彩衣舞袖偏長。一聲啼鳥似笙簧,巧擲金梭在綠楊。

  王孫輩,士女行,同游挈伴往尋芳。逢樂處,即戲場,何須身外覓仙方?

  予隱幾勿睹,但密識其音。強起,又作《八風舞》。腔如前。歌曰:

  小沼新荷,重重似錢。薰風初入虞弦,流螢飛入畫堂前。

  一雨涼生竹簟眠,呼小婢整杯盤,漫把香醑細細添。同觀賞,人月圓,那知人世有神仙?

  三巡舞《霓裳》,腔如前。曲曰:

  颯颯涼飚輕飛,井軸階前,啼擾寒蛩。巖頭楓葉勝花紅。塞上斜征一字鴻,清思好酒滿鐘。

  赤壁邀游興更雄,行樂地,能幾逢?休言彭祖狀龍鐘。

  四巡舞《飛燕》,腔如前。曲曰:

  六出瓊花,長空亂飄,暖圍獸炭頻燒。淺斟低唱烹羊羔,笑見梅開月掛梢。

  敲檀板,舞細腰,人間安樂是雄豪。貂裘美金束高,笑他方外伴蓬蒿。

  女人起,舉卮酒以壽。予不應而臥。強婚,予發(fā)怒佯狂。女曰:“若不從命,寸步之間可以濺血?!庇栊Χ鹪疲骸翱梢陨梢运?,志不可奪。寧忍一樂而敗大節(jié)?甘受白刃無辭!”遂伸頸待命。女曰:“狂生也?!敝静荒芮?,彼自入蘭閨,置予中庭。予猶不放意,恐酣眠有污,假目而寐,終不予犯一宿。犬吠驚起,乃一草堆間耳。疇夜之景為魅哉。

  披荊捫棘,出山溪而上。里許,見一黃犢背童子,自層巒而下。予問焉。童子告以:“金師旬日間顛風落巖而死,烏啄雀殘,皮骨幾盡,那里再有?”予聞言欷歔悲愴,將以自盡。猶豫間,忽思:“人有同姓,未可即以為真。必吾親至庵所,果無其人,然后再作區(qū)處?!?br />
  只見童子方轉過塢,又轉出二三小童,亦跨黃犢,成群逐隊,戲游于隴之中,吹笙笛唱歌。曲曰:

  向山坡,跨犢游,披青蓑,箸裹頭。野花笑折云巒口,見一個水鷗,聽一個雨鳩,那知他人世生慘愁。思悠悠,朝朝暮暮,其圖個樂忘憂。

  唱畢,拍手相向大笑。又一個唱如腔。曲曰:

  過層巒,步小崗,脫麻鞋,掛破裳。松陰驅犢閑來往。飲的是石漿,吹的是信腔,眠的是竿竿嫩草為床幛。細思量,無拘無束,一恁他天地自弛張。

  唱畢,又笑。又一童唱如腔。曲曰:

  巖前桂色巳黃,峰頭菊昧已香。涼飚吹動云飛飏。雕翎喜健楊,鳶班有幾行,月明似水消塵想。見瀟湘一帆輕葉,風浪有幾翻?

  唱畢,四童合圍,共吹竹笛,指予嘻嘻而笑,視予云:“是何癡子?家鄉(xiāng)不顧,荒山草野茫茫亂走。是失心的癲子?!闭f一番,又笑一番。一童又唱。曲曰:

  看我們在山中樂,笑他們多顛倒,把一個富貴功名閑擔著,空惹得煩和惱,空惹得愁和擾。勸你好丟拋。劈破牢籠計,那時節(jié)能將生死逃。

  四童且唱且笑且行,倏然無蹤。予探望不見。挈衣往上,日已晡矣。幾顛,終不可及。

  徘徊四顧。一突崗,平石上有二村童,黃發(fā)披肩,破衣被體,一捧石子二籃,一捧石局,轉于石盤之上,惶惶驚怖拱立。時月掛松頭,明同白日,予盤足坐于偃柏下。

  須臾,二叟咳嘆而至,對坐石側,舉石子圍棋。一叟呼黃發(fā)童子云:“童知棋乎?吾語子棋。夫棋也,乾坤肖像,陰陽克牟,旋轉變化,躔度已周。運神機于淵默,生智巧于朋儔,奪盤角于四五,占邊疆于斜丟;拋鷺鷥之長腳,拘龜鱉之縮頭。孤軍深入,防腰肋之撞卒,眾兵列伍,須高壘與深溝?;醚勰獮樯兀瑪嘈尉棺鲝U休。莫前行而失后,莫右傾而左流;莫貪餌以失魚,莫因樂而忘愁。欲破勁敵,先定已謀,開關突陣,伺隙竊投。神謀使其莫測,陰智使其難搜。當為萬全之籌算,戒乎小利之貪求。一著不到,滿局皆休。譬人生之在世,如棋局之嬉游。張之則黑白縱橫,斂之則英武藏收。百年無過一局,萬事歸于一謀。睹棋局而還省,勸君家早早回頭。”語終,予將就而問焉。二叟拂衣長往,童亦收局隨逝。

  予方彷徨,只聽得北塢出一聲大哨,如風吼木,似澗滾泉,奔飛而來二大黑漢,叱咤烈于項羽,威風過于蚩尤。一擒予發(fā),一擒予身。奈何無囊。劫者笑曰:“俺等居此剪徑數年,未曾撞見此窮鬼。既無囊橐,又無衣服,空教俺走這一遭。”那略矮些的漢子道:“氣他不過!”腰間取出麻繩,把予不由分說捆做肉餛飩,高吊古檜,拍手大哨,望茂林去了。予此時上天無云,下地無路,又不能遇人解救,手足疼痛,暈絕者再,乃號泣于人,口占一律。詩云:

  只為無常覓赤松,披荊捫棘入山中。

  幾回喉渴澗泉潤,鎮(zhèn)日腸虛乏谷充。

  鞋敝偏經尖頂石,衣破難忍撲懷風。

  那知蹇險重重過,古檜高懸命欲終。

  吟畢,放聲大哭,哭畢又吟久焉。驀地咳嗽之聲動于盤石上,俯窺,乃棋翁也,視予笑且吟。詩曰:

  形立枯枝體瘦尪,那堪復遇此強粱。

  繩纏恰似蛛經網,影動渾如蝶采香。

  要使屈身同蝟蠖,故將惡膽逞豺狼。

  飛鳧未得長生術,預教先生縮地方。

  予哀告求救,翁曰:“盜性兇惡,勢不可犯,若知老子救,連老子休矣?!庇柙侔N棠说孟掠瑁馄淇`,其股肱已深繩跡,半晌方蘇。翁曰:“書生此行為何?”予述其意。翁曰:“阿呀,阿呀,差了!那個金師傅有出家之名,無出家之實,夜間淫亂婦女,日間劫掠客商。適才這二個強盜,就是他伙伴,我見他飛也這般趕來,知他念頭發(fā)作,故此尾行到此。果然弄這把戲,若不是我救,你不吊死了罷休。你如今趁黑尋路回去,全了性命,卻不是好?”予曰:“學生一念已堅,除非東山石爛,南海水枯,方不去尋師傅。人生少不得個死,所以到此,若是二心,天地必責。予寧死不回?!蔽毯呛谴笮?,舍予而返。

  予坐以待旦,復向山巔而上。日幾午,見林梢煙生,雞聲喔喔。遙望白粉低墻一帶,小戶半間,三童汲水。予將乞食其戶。只見平階一帶,中列幾案數座,皆書生也。問曰:“何方朋友到此?尊兄何冠服不整,莫非遭在陳之厄,其亦遇匡人之鋒乎?請少憩以茶。”乃迎予上座。予遜之。坐定。茶至,清冽香美,此味月余不入唇矣。

  茶畢,一年少者啟口向予詢其故。予以故答。諸生掩口而哂,謂予曰:“兄長既曾讀書,蓋未知大義??鬃釉疲骸ズ醍惗耍购σ惨?。從孔而異,是害己也?!瘋鳟愑谌?,是害天下也。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療o父無君,是禽獸也。兄長舍所學,從異端,背親則不孝,忘君則不忠,絕夫婦則無行,棄朋友則無信,滅少長則無序。五倫斁也,何以立天地為人類也?況自盤古至今,幾人不死,幾人長生?譬之花焉,有榮則有悴,譬之肘焉,有伸則有屈。乾坤且有消長,山川且有變遷,吾人特一物耳,何可超天地而獨存乎?”于是諸子齊相和,勸予以留同業(yè)云:“此抵都下,不過百里,旬日將大試,指往以取青紫,顧不樂于方外哉?”予無答,即辭退。諸生苦留,知不可奪,或以巾贈,或以履贈,一無受焉。飄飄遂別,半里間回視其處,無復在矣。

  是日陟巔盡,舉目一觀,見對峰腰間,果一小庵,喜動顏色。望山背下行,力倦憩竹崗之側。有溪一條,碧流泛昆侖之源,銀泉出天潢之派。菊香撲鼻,不羨南陽之美,桃花遂浪,宛同武夷之賓。清兮可以濯纓,淵兮可以縱目。予就而掬飲。

  有漁人搖蘭漿,遠遠而來,口唱《下山坡》,曲曰:

  駕一葉輕輕小艇,鼓一楫飄飄浮梗,披一領小小蓑衣,向一個灣灣溪徑。恁游行不定,游行不定。見沙上鴛鴦交頸。清清雙雙浴羽翎,嚶嚶飛鳴過柳汀。

  唱一套,擊楫數聲,搖過西灣。又曲曰:

  幾兩岸荷錢細疊,見數陣浪花飛雪,見幾個戲水魚兒,見幾個繞塘蛺蝶。那管中天日烈。波上有清風解熱,歡悅;漫搖蘭棹楫,奇絕。邀游不忍歇。

  又搖向東灣。又唱曲曰:

  布密密芙蓉夾岸,更灼灼蓼花爭放。聽湘江孤雁征鳴,聽村落寒砧擊響。最喜的月明星朗,月明星朗。洞簫吹逐清溪浪,天香飄來時桂香。黃霞觴,醉眼在云水鄉(xiāng)。

  將艇搖過予所。又唱曲曰:

  起凜凜朔風,柳絮輕,紛紛瓊英鋪砌。白茫茫江漢云深,冷颼颼釣竿滋味??皣@羔羊豪氣。羔羊豪氣。暖闊里嬌娃歡聚,思維。何如我這破衣,煞強是他那錦衣。

  予揖而求引過溪。舟師云:“你到那邊去?”予以金師傅庵回答。舟師用手一指:“循此溪塘過灣,又轉上山坡,大路上去就是了?!毖援?,舟師進往下流。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里許,見一蓬頭童子,身披皂裰,手執(zhí)缽盂,口念彌陀下坡來。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訪師行止。童子云:“師傅因采藥被蛇傷足。臥在庵中,命危旦夕?!庇杪勚?,且喜且憂。分別童子,而徑往庵所。倏爾無人,木葉堆于檐下,枯枝亙于行途。予皆用手扒開,十指盡裂。血污滿手。

  抵庵,柴門緊閉??墼S久不開,停片刻又扣,內方咳一聲:“咄!是何山野強徒?來我草居作甚的勾當?俺乃貧窮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來此相犯?快快別尋生意去罷!”

  予叫:“師傅,師傅,是我弟子呂巖?!薄鞍唱氉栽诖顺黾覕凳?,那里有個徒弟,俺不曾認得?!痹俳校骸皫煾?,師傅,邯鄲道中蒙與竹枕。松間曾約,特來求見?!蹦菐煾狄缓龋骸斑@個書生癡子,俺約你就來,何遲到如今?俺為尋你,被蛇傷足趾。今爛幾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只為你這小子,今卻來怎么?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開南選,去罷,去罷!”予苦不自勝,雙膝跪于門外,號淘大哭:“師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當攛下深崖死了罷。只可憐吃盡千辛萬苦到得這里,空作一場閑戲。師傅可憐可憐!”

  那師傅又寂了半響,喝道:“你不是假心么?”“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薄凹热蝗绱?,你把柴扉輕輕推開?!?br />
  未曾舉手,其門已開。只見泥床瓦枕,又無被席。師傅伏著,四壁瀟瀟,又無桌凳鍋灶。呼予至前:“好個徒弟!俺正沒人服侍。來得好,來得好,與俺看一看傷足!”予揭起草衣一視,其臭不可近。一足爛為肉泥,腿上皆已腐爛,蛆蟲半麻。

  予用袖細拂,以襟抄之,撒于庵外幾百遍,略凈。然足爛實痛予心。是夜,師命眠于腳后。予不忌,一步為師拂拭。師喝叫疼痛一夜,子坐為師拂痛。

  次日,師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覺肚中饑餓要吃。你可覓些我吃。”予欣然領命。出庵又不識路途。初到庵時,有一條路。及尋又不見,皆是茅茨塞滿的,正不知望那里去,又不敢問師傅,恐怕動他的怒。舉首告天:“弟子為師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焙鲆娨恍⌒絻海瑳]草可行。依這路走去,至數里,見一小莊,一老嫗在門。予向求食。嫗與一盂飯。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遠遠聽得師傅在家喝罵叫饑:“哪里走來這個野酋,沒處安身,假意來做徒弟,只道俺有東西,來拐騙俺的。早晨出去,直到此時不回,他到去吃得飽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緊。待那酋來,只趕他去罷?!编珌y罵。予急進床前,跪下訴說所以。師傅到不做聲,只是不睬。跪半時,方言:“咄!取來俺吃?!庇桦p手捧上,又無箸,用手拿與師吃。師怒目大叫一聲,驚得魂不在體?!澳氵@野人好生無禮,俺病人吃得這等糙米的飯,你又不洗手,就拿與俺吃,看你這般胡亂的人,出甚么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予含淚告:“師傅寬容弟子罪過,待弟子再去求來。但此處山僻,人家全少,十數里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貧人,更沒一個大戶,何處求白米?”師傅道:“俺氣得不要吃。你只是去,不要在這里淘氣!”予再三苦告:“容弟子服事師傅病好,那時便去甘心。予當再往前面求飯與師傅充饑,望師傅息怒。”師傅方不做聲。

  依前從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戶,閉著門。用手敲開,被那管門的一頓大罵,要打。予哀求。少間,一長者出來問故。予以情告。長者微笑:“這個呆子,自家饑餓沒奈何,師傅饑關你甚的事,難道天下只這個道人?他怪你,你自別處去,再尋一個師傅就是,何必苦苦?!庇杌组L者:“忠臣無二君,烈婦無二夫。昔陳相背師而盂軻見責,李斯滅本而儒者爭非,陳平尚念無知,曾子不甘有若。大義為重,小忿何存。況事師之禮,服勞奉養(yǎng),職之常也,何敢背焉?!遍L者以予言是,賜予白粱香飯一盂,命予吃。另賜與師。予以師未食,不敢先。長者加與焉,予欣受。

  拜謝別回,已月滿蓬窗。師又在家叫罵:“晚不閉戶,還不思來,終是野心?!庇柽M見,先稟師傅:“弟子手已潔,飯已得白,請師傅餐?!睅煆埬恳豢矗接邢采?,道:“與俺吃?!庇栌檬质常謳燄嚿?,連連進之。師用手一掀,盡傾于地,罵:“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干且細,怎么吃得快,故此連進?!庇韪嬖唬骸翱謳燄嚿酰怯兴?,望師傅莫氣。還有一半在盂,請師傅吃了?!庇职肷尾蛔雎?。方才說:“拿俺吃!”予緩緩進。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直罵至半夜,喝道:“你還不拾那地上飯吃干凈?不拾干凈,都是你的罪過!”予唯唯,跪地細細拾吃。師傅于月隙間覷之,笑道:“拾好,拾好。才是個弟子?!庇枳詮某阅菚鷤兊牟栾垼侵胁挥X饑,到庵正饑,為師未吃,又不敢先食。今拾地中飯,覺肚中大飽。師傅說:“徒弟,明日汲些水來,替俺洗足,要早些?!?br />
  至五鼓,辭師汲水,滿山尋轉更沒有。至一谷口,見水一坑,又無物汲。用盂取一盂到庵,已是午時。師用手一撥,潑翻在地:“俺叫你早去。今卻日中波水來,不能去求飯。俺不洗,去求飯罷?!?br />
  又一宿,叫汲水。予四鼓行,汲回方天明。師罵云:“沒見識病蠢,俺這足須一缸方洗得,終不然把這吃食的東西來洗足不成?”又潑翻在地。

  予左右尋思,計無所出,告師傅:“汲水無器,洗足無器。弟子負戴師傅,往谷中一洗何如?”師沉吟回言:“也使得,只要仔細負俺,足一些動不著。”予即扶師靠己背,用手挽師雙足,負起而止者四。至谷坑邊,難以下背,乃先折足蹲身橫倒,放師于地。以爛股倚己股上,慢慢抄水,細細拭洗。洗去爛肉,略覺不臭。師叫爽快,予心亦樂。洗畢,仍負歸。

  至中途,日晡,忽見狂風大作,沙飛石走,松聲恰似怒潮,谷響如同猛猂。師驚戰(zhàn)戰(zhàn),予亦競競。驀地,竹林間薜靂一聲,跳出白虎,形如水牛,向師撲來。予急放師于地,以身伏于師上,對虎哀訴:“寧食巖,幸勿傷吾師?!碧柶鼊犹?,其虎徐徐而去。風恬天朗,乃負師至庵,眠師于床。師顧予曰:“而今而后,知予心矣?!币畹瑤熥阋讶?,可以起。

  一日,挈予游松梅崗。其地半松半梅,松有四時之青,梅有千年之秀,白鶴爭飛,彩鸞交舞,香風暗襲,麗景呈輝,別一界也。與師摺足盤膝,對坐于平原之上。師以予素諳文,欲予賦松一律。予應聲而就。詩曰:

  丈夫久秉歲寒操,歷盡冰霜不一撓。

  攢翠纖針緣雨潤,篩金香粉為風飄。

  根盤曲壤同潛蟄,聲徹層云作怒濤。

  囑咐樵斤休亂伐,待看為棟柱天朝。

  師曰:“子所賦者,用也,跡而未化也。迨未知夫松之所以為松,秉剛正之操,持不撓之節(jié)??梢造郏梢詻觯梢匝?,而本根之固,不可搖。奪得天地之精英,鐘日月之靈秀。久歷年時,產茯苓于丹穴,神變化于巖巒,與乾坤同悠遠。恁世代之推遷,郁郁蒼蒼,摩霄凌漢,何止極哉。此則松之所貴于群木也。子識諸?”予領首受教。為賦梅,詩曰:

  不逐趨炎一派流,隴頭便性自清幽。

  香韻暗從風里度,玉肌微向月中浮。

  味將濃處鳥偷眠,花欲飛時笛倚樓。

  回首群英皆退遜,孰爭先后共為儔。

  師曰:“是矣。而梅之不同凡卉,又有在焉。老于枝,交春再發(fā),冰肌玉骨,經寒不衰,非特不可更植,而本枝終不朽腐。奪胎投舍,永不絕種。惟其不逞濃艷,不作繁華,嗜幽間而養(yǎng)天性,故與松竹同侶,而百花凡卉,皆不可及也。子也如松之堅剛勁直而不染塵埃,茯苓生而胎成實;如梅之清雅幽閑而不趨紅紫,根荄固而子產玉爐,則不但出類拔萃,而長生永世,脫形去殼,終為天地間之完秀矣?!庇杪勚磕瑫?。少焉,萬慮融徹,諸念一空,洞然反觀,見群神現露,茫不覺其所以。師呼云:“覺乎?”予應之云:“方入境,在想象間耳,尚不知其去所也?!睅熚裨唬骸叭ニ恢?,來處何覓?孔仲尼教仲由之說,記之乎?在彼處入境,還有去頭。更尋來頭,是你的坯子?!?br />
  談久,日落西巖,月升東嶺。師曰:“歸哉?!庇桦S行。復抵原庵,則茅塞已開,道路平坦,無復荊榛之礙。及庵,只見一童子啟戶迎之。視童子,即予初入溪路所遇下山之童也。

  進庵中,則器用床簟一新,不為土瓦具矣。師摺足坐于榻上,童子焚香于幾,點山茗以進,命予坐榻后,對坐焉。茶畢,童子取玉管吹之,如鳳凰鳴于梧桐,環(huán)佩擊于云漢。三弄而神清氣爽,凡慮一空。師命瞑重輪閉,心戶調橐,蒼服虛噓,轉天河于元局,運地軸于黃泥,辟十二之煙關,通九曲之回路。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毫厘為之不差,八八六十四卦以一為八數,氜氜為之不爽。暑來則寒往,寒往則暑來,互根而見。動極則歸靜,靜極則歸動,迭運而行。指示既明,功用亦諳。

  凡在庵百二十日,鎮(zhèn)坐不徹,食予以棗栗,飲予以雨露,予竟忘寢食矣。

  一日,師云:“氣足矣。濁者消而清凝者凝矣,人者去而天者復矣。汝舍諸此乎?子歸省親,再來此可也?!庇桡溉粦┦祝骸皫熀纬龃搜裕繋熀纬龃搜??弟子并無思也。家鄉(xiāng)永絕,塵事了無,何以歸為?”師笑而止。

  又旬日,與予游翠虛洞。登峻岥巉巒,險壁危石,松楸滿目,鹿鶴成群,紫芝琪樹,交錯于道。香風習習,巧鳥鏘鏘,又一景界也。異哉,觀乎!至巔,則平基一方,石凳石幾,云霞為幔,嶂列為屏。與師坐凳上,撫景盤桓,師曰:“人間睹之乎?”予對以罕也。師云:“吾有二師傅約游此,故挈子偕,須待焉。”

  無何,只見東南松柏深處,隱隱白鶴飛舞前導。二青衣執(zhí)拂塵,后二先生。一短發(fā)蓬松,大眼虬須,衣皂袍,系錦絲絳,面黑耳大,身胖而長,跛一足,拄一鐵杖,約有五旬。一瘦骸鶴骨,皓發(fā)朱顏,衣白袍,掛藍衫,頭帶角巾,束青絲絳,手執(zhí)如意,約有七旬之上。皆穿草履,飄飄而至。相見稽首,跛者坐上位,師坐二位,老者坐三位,命予坐側。

  予稽首,拜叩姓氏。那跛者掀起虬須,大笑曰:“子記周靈王鞭母事乎?”予始知為李柱史也。方覺此處為仙境矣。頂門一錐,夢魂略覺,又叩三座,老者云:“吾生先于柱史,為渤郡守張果也。”予叩首加拜。李云:“子知師為誰?”予曰:“金重師傅。”三人大笑拍掌。李云:“汝師乃漢將鐘離昧也?!庇璺轿蚪鹬貫殓?。蓋已在仙人儔中,喜不自勝,昔之所得于傳聞而頌說者,今皆躬逢而面覿之矣。

  李師謂曰:“是生即荊中士也,不悟于乞食之頃,而且受年勞,念已決乎?恐后不終,悔反成孽?!庇韪?,丐者三人,面貌宛然,而服飾變耳。起而叩頭:“肉眼凡胎,何識列師?往者之罪,均望天涵?!睅熜υ唬骸敖褚岩患遥泻呜??”復坐?!拔嵊c李、張二師評道,子試論焉。”

  李曰:“吾與若輩寄蹤浮土,寓形塊中,堅不如金,植不如樹,活潑不如川淵,凝持不如恒岱,隨野馬之紛紜,等蜉蝣之存沒,此其概也。若夫喜怒哀樂之感,不及花之一榮悴。窮通得喪之遇,不及時之一寒暑。翻掌功名,覆掌丘土,又忽爾隙爾,奠可測爾。故自其形言,天地吾之大者也,吾乃天地之小者也。自其機言,乾坤一息者也,吾身不息者也。知身之不息,愈于乾坤之有息。知其所息,又知其所不息。則吾身天地,天地吾身,一為三,三為一。而大者不大,小者不小,無形無機。萬古如斯矣?!?br />
  予起而叩不息之說。

  李請吾師言。鐘師曰:“小子聽之?!卑炎伧嬉环?,朗然唱曰:

  川脈在源頭,不停機,晝夜流。洪波涌出昆侖竇。不遺澮溝,淹及九州。

  戴承乾德無滲漏。這根由靜中識破,萬古一春秋。

  張師手擊漁鼓,敲竹簡,和聲曰:

  個個有源頭,試看他,川上流。瓊珠滾出浮粱竇。百絡似溝,九曲似州。

  田中停畜休教漏。這根由決之使活?;旎觳恢铩?br />
  李師于座上揮起如意,擊石一下,鏗然有聲,亦和之:

  祖炁是關頭,出真源,日夜流。可憐塞了從來竇。泥淤這溝,污填那州。

  幾番破了坯兒漏。把根由從今透,卻一派演長秋。

  師云:“小子識之乎?”予會悟飯頃,答云:“少悟?!崩睿瑥埗熢疲骸凹热绱?,子可依韻和之,以卜所涵。”予躬叩首,侍立和曰:

  川上慢回頭,逝如斯,不斷流。而今破得機關竇。湫渠浚溝,通江達州。

  混淪磅礴何曾漏。得根由,澄淵澈沚,歷盡萬年秋。

  李師大悅云:“此子可以教矣,可以教矣。吾且問你那里來?”予應曰:“來處來?!痹唬骸坝泻稳缥铮俊痹唬骸肮夤饴德?。”李笑曰:“光光碌碌,這個動作的是甚么子?”予無答。李曰:“聽吾道:

  本來何處覓行蹤。二五凝成體質融。

  日出扶桑紅一點,樹栽上苑景千叢。

  老蚌明珠寧有種,高臺寶鏡卻無容。

  套出幾多媸美象,寂然境界總空空。

  這個實的是他,虛的是我;有的是他,無的是我;感而動者是他,寂而不動者是我。然有個我,必然有個他。無他,則做了個物,是匏瓜耳。無我,則做了栽植的樣,那里有許多東東西西?又煞要他自他,我自我,少他不得,不吃他害。我自一毫不動,憑他去千番百計做出圈套,我卻端嚴凝重,如大君拱坐于九重,則來者不去,去者盡是他。認得這個來的路頭,則去的路也不錯,原處來,原處去。如此,則要來也是我,要去也是我,那個拘管得我著。要上天也由我,要入地也由我,要小也由我,要大也由我,那一個束縛得我定。如今世上人,從這條路上來。始初間走不遠,還認得這路數些子兒??纯醋叩綇V途大境,人多之處,就忘記了。急急回轉,還不甚差遠路。豈知被那途中最致,許多炫耀,奪目誘心,朝勾暮引,賃得一間房兒住著,積得許多金寶,恰好做個人家。那六賊鉆穴逾墻,百般巧計來思量偷盜,不搬盡了家財,不肯休歇。弄到一個貧窮漢子,房兒破損。朝為輕風穿戶,暮當細雨飄窗,垣塌墻崩,梁摧柱折。他那哄誘我的,拋我自去,我卻無處安身。欲尋來的原路回去,都是茫茫渺渺的所在,那里認得。無可奈何,只得東支西吾,隨著個去處,就安了身。也不管好歹,也不管安佚,可以放下身子便罷。甚至被他拖下錢債,結下冤仇,東不肯收,西不肯留,南邊要罵,苦楚萬端,狼狽特甚。只得尋個草堆,土垣中安歇,越走差了路,與那來處原所在,如隔華夏,再也不認得回去,豈不可憐可憐。這個都是吃他的虧,吃他的害。故此要我自做主張,尋訪來頭。便是返本還原,歸宗復祖。乾坤我的住居,陰陽我的夫婦,日月我的燈炬,江湖我的杯斝,恒岳我的土塊,風云我的發(fā)舒,雨露我的津唾,何以始?何以終?何以來?何以往?何為生?何為死?縱觀秦楚,旁觀競獲,竊睹蚩項,只足為一笑耳。其得失為何哉?”

  予曰:“敢問何術而至是乎?”師曰:“功術不同,歸原亦異。當參伍錯綜,以尋至上至玄至微至淵,乃為精品也。試為子言:

  有如餐松服餌,不能遽脫,死生定息,忘形豈可?宗歸百脈,丹田存想,調呼吸于綿綿,到底胎兒難結。息氣凝思,見先天之淵默,終競飛升不成。認口鼻為玄牝者,包風破網。以方寸為心田者,見祖忘宗。若積精為鉛天,丹汞不完。以神氣為子母,仙臺遠隔。開鼎以為鏈養(yǎng),空勞功力之施,鏈乳兼平縮黽,乃是邪妄之術。三年九載,火候何堪?閉息服元,陰風作響。識心見性者,雖則有頭,而終做陰靈之物。坐子坐午者,固是功夫,乃為拘執(zhí)之玄。舌頭豈是赤龍?眼閉卻同狐息。頂作黃庭,腎為造化,泥而不通。尾宮為命,足竅為源,物而不化。更有服水火以還元,差訛之途尤甚,吸精妊于采補,從入之路更差。仰天吸日月之精,不論天魂并地魄,一餐終晝夜之食,反招肢瘦與形贏。曲身偃仰,叩五戶以長鳴。似也何益?內修之道,守元抱一。運雙睛以反觀,近也殊非。入訣之門,竦肩聳項,運脊骨之流通,此百脈可暢而一竅昏。書符念咒,立券契之明言,此百邪可祛而一神蔽。禮斗瞻星,枉受辛勞,無補吁呵。摩按徒行,法術何功?吐濁入清之談粗淺,食蔬餐淡之說卑微。持科篆而拜醮設壇,全非德行,用橐籥而吸精聚魄,反墮孽途。先天之祖炁,不在形模象效;太乙之靈藥,豈緣鉛煉汞燒?超眾界而悟覺于無無,入玄關而參祥于有有。打開火里蓮,拔出水中珠。龍虎鼎中,不用擒拿而自然降伏;龜蛇爐內,何須煅煉而暗里陶熔。動動之中,不動而真靜;虛虛之際,不虛而成堅。有物先于天地,無形卻在坯胎。走谷成聲而千山應響,涉江飛浪而百海成波。許多煩惱,不關諸件營為,那管似槁木矣。而逢春沾露槁者,還榮如死灰也。而遇火風吹灰者,復識鵲駕重樓以送天。津之玉液丸泥赤府。黃婆何必以說合婚姻?嬰兒又焉用以養(yǎng)育成就?抽坎填離,補衲頭之破孔;乾旋坤轉,筑坍塌之垣墻。揣摩一竅之玄關者,各執(zhí)昏迷之見;指書九轉之丹法者,自持簡陋之談。駕金牛而周游八極,車黃河而倒轉三關。皆為有跡之塵埃,不是無極之上乘。十二時中是氣,一腔子內藏神。若徒紛擾于百徑千歧,到底流入于神妖鬼怪。可以奪舍矣而又可投胎。九回十轉,若能超凡也,而必能入圣。一奮千程,要知煉石可以補天,始信升云而能變化。這些兒活活潑潑,似個滾地的圓珠;毫忽子朗朗光光,勝那照天的明月。不泥著淤塞之中,不掩著艨朧之境,識破機關竅,跳出死生門。天地共我升沉,宇宙相為久暫。打不破,揉不斷,火不焦,水不濕。憑他掀江倒海,不舞心動神驚。這是最一玄玄,卻非多方術術。自家的事自家去尋,若問他人便錯。一路子來,一路子去,如從別處即迷。子也有緣,吾焉能無語?!闭f畢,二童子捧果核肴斝,列于盤石之上。

  予稽首謝誨,復命之坐。視其所列,桃如巨甌,藕如扁舟,河北之梨較勝,交州之棗更殊;斗瓜容釜,盎橘藏棋。似烹龍之肝而味尤美,似煮鳳之肘而形不同。鶴脯不緣于制,鸞胎豈于煙成;猩唇不假于猩,豹髓不取于豹,瓊漿玉液,侵琥珀玻璃;麻菇青精,味拂蒼穹碧落。勸酬良久,有白鶴青鸞群舞,低昂中節(jié),俯仰有度,翩翩過于八岡,雍雍然愈于七德。舞畢,分立左右。數青表小童序列于下,擊節(jié)以歌。

  其一歌曰:

  二氣呼吸兮,谷有聲。掃千山之落葉兮,開九漠之陰云。尋之無影兮,察之無形。忽然而寂兮,忽然而存。不可以跡拘束兮,又難乎其與行。勿疾而速兮,勿存而神。從茂林而舒首兮,從嘯虎而即生。開我襟而一披拂兮,殆覺思爽而神清。

  其二歌曰:

  得乾坤之麗氣,獨盛于陽春。得化工之巧制兮,獨媚于晴明。裝千紅與百紫兮,斗枝上之奇英;蘊清芬與秀質兮,吐芳心之秾馨。恁狂蜂之亂撲兮,不斷其精;由浪蝶之紛擾兮,弗喪其真。培根蒂之堅固兮,實而復生。歷歲月而恒久兮,霜露高擎。

  其三歌曰:

  如二氣之氤氳兮,萬物化醇。瀰得清寧兮,上下紛紜。遍六合以飛旋兮,不同野馬之奔騰。覆九有以庇護兮,不惜雕琢之瓊英。散則可以無管束兮,聚則可以成形。煉陰魄以布兩間兮,化陽神而卒莫知其所存。妙變化以不定兮,喜僧舍與旗亭。何以為此膚骨兮,乃鷴羽而鶴翎。

  其四歌曰:

  秉此陰精兮,映乎太陽。耿耿不昧兮,灼灼口光。似龍吐于寶珠兮,滾出乎漢洋。麗中天而常明兮,清暉之獨揚。無一物之不燭兮,如析是非之智囊。無一處之不及兮,如敷惠德之圣玉。羨靈臺之一點兮,歷萬古而如尋常。有盈虛而無止息兮,覺乎斯世之蒙盲。

  眾童歌闋,為之奏逍遙樂。金笙、玉管、鳳笛、龍簫,錦瑟之和冰弦,玉板之調花鼓。高聲如九皋唳鶴而徹層霄,低聲如萬壑細泉而流重澗。其音或徐,有如堯行舜步,揖遜于廟廊之間;其音或疾,有如單牛羽騎,馳逸于行伍之內?;驎r翕然而并奏也,如群工列辟,當會同之期而莫敢于天子?;驎r斂焉而步間也,如洋洋圉圉,當萬蘇之頃,而未免鱗尾之停搖。加之以鶴舒頸而和,鸞鼓翅而鳴,鳳調舌而作聲,鸚清喉而步韻,傾耳之下,不覺神飄興蕩,心醉情怡,忘天地之高深,冺人己于俱樂,不容述也。

  樂終,二鶴向前昂首,作言吐音。歌出道情。詞曰:

  碧云庵,遠市朝。纖塵飛絕真幽俏。千株翠柏參金桂,幾樹琪花間碧桃,玉蓮池內香風繞。

  你看古砌重臺,鳳尾交靈芝,滿徑多瑤草。四時無謝花,千歲松何肴。這其間有許多景物,樂趣陶陶。

  又歌曰:

  淺淺溪,小小橋,巖頭落澗瓊珠倒,紅霞燦爛鋪山嬌,皎月團圓掛嶺梢,鳥鳴枝梢人蹤杳。

  你看石凳松陰石子敲,那知煩渴和饑飽。天空鳶陣飛,波靜龍旋繞。這其間有無窮樂意,真?zhèn)€逍遙。

  歌罷,與數鶴鼓翹,躍足聳頸,左盤右轉,俯仰伸屈,萬態(tài)千狀。飛蹈一回,劃然長鳴,聲振九皋,遏飛云,徹霄漢,令人心曠意馳,神清氣暢。三師大飲巨觴,開懷酬對,方辰五申,殆不知其世之幾易月日矣。

  杯盤已殘,肴核將盡,其李、張謂曰:“今日之會,為呂生開一竅也。可以脫,可以化,即可與偕至,毋滯時歲,以失事期?!辩妿熚ㄎ?。李、張顧予曰:“子堅持堅持,速悟速悟,吾候子也。”即跨鶴望西而去。予悵望久之,已喜其從仙游矣。第師尚未挈同行,懷悶慮耳。

  師曰:“二先生已去,吾與若盍往庵乎?今日之會樂乎否?子能不以樂為樂而不以憂為憂,不以聚為聚而不以散為散,祝我而彼之,祝彼而我之,斯樂其樂而我自若,憂其憂而我自休,聚者聚而我無系,散者散而我無放,是實實而空空,空空而實實也。言言行行,子皆不可饒過去了?!?br />
  予受旨抵庵,與師居,事禮無二。恭心克一,嚴祗之忱,日新時茂。日則共師談訣于松陰竹覆之下,夜則參玄于冥思默想之間,見本來面目之真容,破三昧七盜之妄像。萬丈潭中,跳出雙睛五虎,一坑火內,長起九吊金蓮。圓珠盤上走,六劍匣間開?;旎煦玢?,露現胚胎。萌孽煩煩擾擾,澄澈濁浪渾波。不有而不不有,不空而不不空,果是作為成幻象,信然光朗乃真機。傀儡場前,枉自牽絲拽線,陶冶手里,空勞鑄鐵熔銅。有跡之真都是假,無形之假總成真。到此處,猛火爐中飛片雪,沸湯釜里下毫冰。舍屋時空,幾度出游于六合,墻垣枉立,數番觔斗上三臺。存即神,念即化,不俟搜求,無勞摩揣。

  師知予行到功滿,一日,呼謂之曰:“無者,本來已見。有者,本來當知。從故道而復歸故鄉(xiāng)去來。子向于蒲陰村遇吾之師,曾為逸童立誓。今彼墮于兇道,子當授以訣法,度其歸山,速便回庵,莫為塵累,迷此前途。”當日即以拂塵、盂瓢授予。予領之拜別,乘清風直往活水村來,乃化作一乞食道者,往來于途。

  尋訪竟日,父母已歿。惟劉氏守節(jié)為尼,家宅易為道院,正同一二老尼,誦經于大士前。予徑入,尼叱之曰:“此乃女庵,清凈戒院。何方道者乃男子,安可則進?”予稽首受罪,上扣道眾:“貧道遠方山野,不知禮法,冒犯仙庵。但同為出家人,僧來看佛面。貧道外無遮體之衣,內乏充腸之食,兼以知識又少,人生路生,特求仙庵駐足,抄化衣食。旬日之間得遇善信達長,自當酬謝還山。伏望開普濟之門,弘度人之德,不以山野推阻。足感仙慈?!蹦鞘鬃从枰豢矗戎拢骸叭↓S米一升,打發(fā)那道人去,別處寺觀安身。我這里雖是個庵兒,卻是人家私宅,且又盡是女流,安你男子,不為穩(wěn)便?!庇璨皇荦S米,向首座打個問訊:“老師,老師,我貧道特來仙庵。若不容留駐足,我要些齋糧,那個替我煮吃?只舍我一位年少的師兄,與我做個伴兒,我便去了。若不肯舍,我只住在這里,千年不出門?!蹦鞘鬃犝f,紅了面皮,發(fā)起大怒,罵云:“這野道人好生無禮!我這里是佛家弟子,清凈法門,敢在此胡言亂語!又不是失心的顛漢,出此狂言,如不即行,當以法理?!?br />
  予笑云:“好尼姑,好尼姑,你說出家清凈,那里見得清凈?南也不曾無,怎做得佛?你聽我道著:

  那阿彌陀,不是個小可的訣。造端的功夫,全要把無名滅。一點操持,心堅似鐵;一點男女,心溫不熱。把人世上的喜怒哀樂都收滅,把塵寰中的身衣口食都乏絕。又那有是非強弱相跋陟,便任他刀鋒油鑊相侵也。我的慧眼禪心自不動也,這方是成佛超升的上乘訣。”

  那首座聽予唱罷,俯首片時,步下座來,望予便拜,云:“小尼肉眼不識高明,望垂指教?!庇柙唬骸芭畮熥院文瓿黾遥拷窠泿纵d?”尼曰:“尼本士人之妻,為夫求名不回,公姑去世,父母不存,孤身守節(jié)。因同合志一二,在家修行,已經數載。”予曰:“女師可從吾出家么?”尼曰:“安有女從男子游?其跡似吝矣。尼心似石,望仙客勿以為戲,指示禪理。若必慳誨,即此請退,莫生疑義,亂我清規(guī)?!庇柙唬骸芭畮?,自古以來,那個成得佛去?世上女流,有福的只說嫁個丈夫,或高車駟馬,衣紫腰金,居香閨繡閣之中,朝歡暮樂,金章紫誥,做夫人,享榮貴;或堆金積玉,穿珍帶寶,百味奇饈,早元辰,夜元夕,稱院君,呼媽媽。這般何等不快活?反不尋佳配,耽誤青年,食的黃齏淡飯,穿的粗衲破衣。寂寞空門,怕聽瀟瀟風雨;凄涼冷閣,愁聞滴滴更壺。春光嬌媚,熱淚看折釵斗草,暑炎天氣,心鉆聽歌唱涼亭。秋風颯颯恨征鴻,冬雪飄飄悲被鐵。受了這般苦楚,到老來又沒個兒女送終。千萬個出家,不曾有一個做佛。你肯還俗,我不出家,如何?如何?”

  那尼姑聽了一遍,大怒生嗔,喝知事行者出門外,把庵門關上。予思言語惱了他,怎得他超凡脫殼?不免一化,徑入經堂,用拂塵一揮,香煙氣繞,天花亂墜。知事急報與尼姑:“那道人已關出門外,卻又在經堂中把麈一拂,香飛花墜?!蹦狍@異,出見云:“仙兄莫使神通以亂弟子,弟子有死無二,更無別念。望仙兄他處駐駕?!?br />
  予知其心真,乃云:“劉姑,你要見丈夫么?”尼云:“丈夫去久,生死不知??v今返旋,亦決不從凡處也。倘來,當令另擇佳偶,誓不再會?!庇栊υ唬骸柏毜琅c你丈夫同從金重師傅出家,他已得成正果,同我下山。我叫他去見你也,你看在后面來矣?!蹦峄仡^。予即見本相。尼再視予,默然若失,靈光已見,望予拜云:“夫已得道,何不度我?”予探囊中一丹,命服。即以彼錫柱指為鶴,命駕。只見半空鐘師喝止,待命,鶴復為柱。予授偈云:

  半夜天中升皎月,三冬爐內飛瓊雪。醍醐足注萬頃田,舍利不須凡火滅。

  咦!三生不是望夫石,一腳蹬開朝天闕。

  書偈畢,拂衣離庵,至祖塋,訪于山神。神呈祖父妣母皆已登仙界矣,不在鬼箓。予喜,回至蒲陰村。

  將及十余里外,抄化于村居,訪其蹤跡。一老叟白發(fā)瀟然,扶藜倚扉,嗟嘆不息,愁容可掬。予拱侍乞齋。叟曰:“師父何來?”予以抄化告。叟指前村:“師父不可往那蔭茂路上去,有一奇怪,言之嚇人。或如人形,或如樹枝,或如虎狼,或如鬼魅,有時作婦人引誘子弟,有時作店肆邀人沽飲,有時吼叫如雷震川谷,有時跳躍如龍奮淵海。變態(tài)不常,興妖萬狀,遇者粉骨,逢之碎身。大約同柳斡楊枝一般,所戕害者不下十百。如無過往之人,即掠近村男女,大小傍徨,室家驚擾。法無可禁,符無可降,誰不懼之。前者吾少子牧羊,被其羅而并食,師父可慎防焉。若遇此妖,其生休也,其身泯也,其同于羽化升也。師父奈之何?”

  予聞之,甚自責。此乃予貽伊戚,予貽眾害,道未成而先作孽,功未積而罪先成。予何責之辭!幸吾師指示予此來,尤可追其將來也。不然,害愈烈矣。予辭謝叟,望茂林而行。叟呼而止者數,予不應,徑往。

  將里許,忽然狂風大作,卷起萬里沙泥,拔倒千尋樹木,有倒山翻海之勢,予足不能履,身不能立,知其怪作也。用麈連拂數次,風恬息焉。頃之黑霧彌漫,連天貫地,日月無光,山川莫辨,白晝渾同長夜,對面不識誰何?轟轟有聲,漸逼于予。予再拂麈,貫注存神,霧斂空山,云歸溟海,朗然仍明。

  又里許,驀地奔出一群豺狼,鼓吻張牙,向予吞食。予用手一指,喝聲:“咄!休得無禮?!蹦且蝗翰蚶菂s是數個楊柳柯枝。正看之間,一聲響亮,南山崩半角,北嶺破層天,響得怕人,心驚膽碎。跳出一個夜叉模樣的物體,雙眼如燈炬之明,一口如刀劍之橫,發(fā)似蓬松亂葉,身如屈曲枯枝,五形盡露,四體不遮,手持狼牙大棍,跳躍飛騰,撲予欲食。予勢不敵,連呼:“師父,師父?!北P膝坐下,憑其張手舞足,不敢近予身。貫注片時,吹氣一口,彼即轉身跳躍而去。予又起身。

  行里許,只見路口橫架高枝,高如丘山,無一縫可通,回向后路,荊棘榛枳填塞,夾予在中。前不能進,后不能退,心甚惶惶。急呼:“逸童,逸童,你何迷失至此,主仆之情豈頓忘也?吾此來為爾為害,特來救度,豈可反害吾也!”言畢,劃然一聲,半空丟下一枝柳樹,將予罩定,但不敢肆害,尚有一隙靈光未昧耳。予又呼:“師父,師父?!睂⑹忠粨],其樹自散。

  又行里許,將至其縊處,古木瀟瀟,人煙杳絕,禽鳥無飛。較日前予經時,又大殊矣。遠近望見一個道者,飄飄然有物外之形,堂堂然有得道氣象,綠袍青絳。黃冠翠履,手持凈帚。向予笑迎曰:“師兄何來?請至小庵一憩何如?”予心知為逸童也,隨之行之一庵,綠蔭庭院,幽靜可愛。予坐上,彼坐側。忽又坐下,談外丹之術,兼有取陰補陽,損人益己之說。予唯唯。少焉起,進茗果。予啖之,不以為異。彼喜而笑,以為中其術也。不知予蔭納之葫蘆中。

  予因誘之曰:“師兄居此,木石為鄰,鹿豕為友,風朝而萬籟瀟瀟,月夕而孤形寂寂,寡聞寡見,何以開一竅之玄門?不識不知,安能致九轉之丹法?幽境鎖塵難觀日,靈臺蔽垢怎朝天?一失于愛網之中,再不出樊籠之外。做下了孽根,終當自愛;修得些好事,畢竟不虧。天堂那有惡人,地獄卻無善類。九狐食人,何其暴也,而難逃渭水熊羆之殲;郁壘食鬼,何其雄也,面難免終南山進士之擒。古來積善可無災,何見行兇能避患。為今之計,不若棄此陰涼之所,從我小道往名山勝境,投明師,拜真主,享逍遙極樂之福,去火坑苦惱之災??s地可以升天,長生得乎不死,以彼較此,孰為優(yōu)哉。”

  彼笑而不答,他顧而支吾者久焉。月白東崗,昏窗秉燭,心尚迷執(zhí),略無悔悟之機,反以謔言戲之。忽然起如廁。予默坐以察動靜。驀地鏗然一聲,如刀斧擲于空石,使予悚而栗,惕而戰(zhàn)。勃而色變,殆莫覺其何以為也。又哨作數聲,勇躍予前,青面紅晴劍牙,撐出頭上一枝柳葉,娑娑如發(fā),足如柳根,手如柳干,體乃錯節(jié)。蓋不必肆惡行威,而其體狀象貌,已破人膽矣??v予黃粱游地獄所目擊諸獄之鬼卒,其可怪可哂可驚可畏者,未有如此之態(tài)也。向予拭手拭足,張牙睜日,進而退,有敢有不敢之勢。予只瞑坐不動,存先天一氣,想師在左右,咳唾一聲,其妖遂滅卻,卻坐于左右之地。月下而星沉,云湛而日出,鴉鳴破暝,犬吠驚惶,四境杳然,絕無影響。

  拂衣望綠槐陰處而進,徘徊于山徑之間,躊躇默想:“欲浩然長往,則逸童終墮孽途,負我濟度之心。不踐盟天之約,于修道有虧矣,豈能忍哉。若在此逗遛,而孽終隱去,不復再遇,何所尋覓乎?”正在兩難猶豫中,時晷已西,移入酉刻矣。

  忽香風習習,異味襲人,正東上一年少美人,約有二九方笄而未字者,蛾眉嫩如新柳,星服凈若澄波,發(fā)挽巫峽之烏云,臉親上林之紅杏,楚女難同比艷,吳娃不敢爭容;翠鈿小巧,金釧玲瓏,鴉青衫子輕揚,月白裙兒飄蕩;鞋過潘妃,不數金蓮鋪地;笑強褒姒,何須白繕裂聲,真有動人之情,更無可疑之象。手持筐籃,數莖竹筍,望予而過之。去而回顧,顧而生歡,遠半里許,復轉向予,放下筐籃,對予萬福云:“妾乃東山楊氏,適夫甫月而良人告逝,上無舅姑之依,下無子女之育,父母早升,兄弟鮮有。妾念良人義重,誓不更醮,守貞于蓬草已期矣。今值亡日,于山中拾取筍菜,將為良人奠。然而貧窮寡獨,心愿請僧道而未能,思追薦亡靈,得以早升天籍,妾之守固有益,而亡者亦獲所也。其如不送何哉?幸逢仙長邂逅,頃不敢瀆以衷曲,舍而去之;又念失此機逢,胡可再得。故冒恥含羞,特啟仙長上聽。倘有憐憫之心,得賜慈悲之德,降至寒居,為妾良人一食之施,存沒佩恩也。幸仙長允焉。”

  予見其舉動從容,語言文雅,諳三綱五常之理,諸三從四德之規(guī),意為真也,但于經卷未知,初不許諾,被苦苦哀懇,勉強隨之。

  至一宅宇,不甚宏大,雅潔可愛,四壁淡墨山水,中設靈座。入堂,命之上坐,拜予,予不受。云:“拜我良人,非為仙長,何勞辭?”拜畢,挈筍進內,時日昏矣。予以瓜田納履,非取瓜而取瓜;李下整冠,非竊李而竊李。因辭要往。女曰:“仙長差矣。此處前無村居,后無店肆,又無庵廟寺觀,何可容身。妾居凈潔,盡可棲止。雖迅風暴雨,不入寡門,而貞節(jié)之操,斷不染累。與其茍合于途人,孰若媒妁于佳偶。以千百年芳名而委于一旦,此土木所不為,而妾為之乎?!庇枰蚱渌撡┵?,句句真情,乃安心聽聽。

  頃之,捧筍置案,共予對坐,更不言及祭夫一事,但勸之食,以眉目引意。予知其有不善意也,奈夜靜無可脫,且重門扃閉。予自堅持主見,不動而已。女千般逞媚,百樣妝嬌,云:“仙長,今日之遇,天作之合,非人力致。仙長久曠之夫,妾身居怨之女。烈火枯柴,涸魚活水,不可蹉跎?!庇柚徊粦E?,舉箸云:“妾有新訶,愿垂清聽?!痹~曰:

  光陰速,年華暗里相催促,相催促,美景良辰,會須歡足。

  金杯堪盡欣顧主,洞房最愛蓮花燭、蓮花燭,交頸鴛鴦,人人羨欲。

  “此詞如何?”予不應。女曰:“妾制新聲,再乞垂聽。”曲曰:

  鴉髻蓬松半軃,美姿容,玉骨冰膚。遠山翠黛兩眉疏,秋波清溜情將注。

  更喜櫻唇一點,桃腮半舒。薄羅籠筍,輕衫露眊,腰肢纖細多柔娜。

  又曰:

  美貌佳人可共,更芳年二九偏嬌。盈盈態(tài)度忒妖嬈,淡妝濃抹多堆俏。

  動人春色,令魂暗消;羅幃錦帳,鸞合鳳交。其中滋味,須知道!

  “仙長不可耽誤時光,與妾成其秦晉之歡,結此紅絲之綰,生兒育女,成家立業(yè),接祖宗百年之派,演子孫千世之脈,不勝于孤形獨影,朝西暮東,如喪家犬,無主魂,飄萍浮梗,生乏養(yǎng)奉之需,亡無祭掃之基,為填淘補壑之物乎哉!”

  予聽其淫詞浪語,方覺其為逸童化也。予曰:“娘子休亂性以墮三涂!你聽我道男女情欲的利害來?!庇枰憎姹鷵舭福怨?jié)其音。曲曰:

  人身精氣同滋水,百脈全憑精氣充。真陽一點宜珍重,若念花柳成私哄。

  槁木枯荄萎朔風,滋干水竭年難永。嬌娃卻是戕身斧,美色真如伐木蟲。

  多情妖孽將人弄,雖不是剛刀利刃,也曾殺盡了英雄。

  花容嬌色從他愛,云水煙霞我自同。泰山心志難搖動,惜精養(yǎng)氣資身用。

  不墮歡娛愛網中,總然樂事如春夢。清風是俺交游挈,皓月為吾錦帳朋。

  夫妻相愜鴛魚共,這的是乾坤真趣,說甚么粉白脂紅!

  “俺道家陰陽是夫婦,風月是朋友,花鳥是樂意的物,山水是適興的景。果食充饑,泉澗解渴,草為衣,麻為履,鹿鶴為奴仆,云霞為車駕,天地為家宅,四海是生涯。要甚么快活?立甚么基業(yè),生甚么子孫。終乾坤而不老,歷歲月而常新,要甚的祭奠拜掃?!迸勓詤s有赧色,不敢近前。

  予猛思:“師曾授以小葫蘆一枚,內有丹數粒,云可服之見心識性。今童已迷失來頭,不知本根,可以此丹與焉?!庇谑翘窖g取出葫蘆,于案傾出丹丸,指女:“食此長年不饑,味香而美?!迸佣痤櫍鑿娭當?,而終不視。予方納葫蘆于腰,而女化為柳精矣。張牙戲爪,將以攫予。予復以葫蘆置案,隱幾而假臥,徐窺其何如作為。柳見予臥,近幾將葫蘆竊而戲玩,傾丸于掌,食焉。食傾而凝立不動。又傾間,俯案呼予覺曰:“主人,主人,向于槐蔭以主作,左右計窮,將身縊柳,托樹之精,于此為妖,殊知作下惡孽。不識吾主至此,屢相觸犯。乞恕童罪,帶之回家。主德甚宏也。”言訖,下拜大慟。予以動心,亦慘然悲,悽然戚。又喜其見心識性,不終落妖途,可慰予望。遂將顛末與語,竟夜訴盡彼此情由。而東方白矣。正居于垂楊柳下。

  童曰:“仆自違主,仗此妖行。今得主救,其幸千萬。此樹不可留,恐后復為害。請主少遠,仆將去此?!笔菚r,童用力倒拔其樹,連根而起,蓋亦神哉。于焉將平昔所害骸骨盡埋于坑,祝天告罪,隨予而行。

  行至綠槐將近,鐘師坐于槐下。童遙見,指道:“往年正是這個賊道將我主人賺去,害我縊死,流落多年。今幸主仆重逢,枯木再華,涸魚重水,他卻又來了。待我前去把那賊道曳下,重投深谷之中,教他粉骨碎身。方才釋我這一日怨氣?!笔檬质媚_,咬牙睜目,要奔將去。予喝之止。近前參見了師傅,童氣尚未平。師用左手作如意印,童即下拜。

  師顧予云:“此童惡孽太深,未有功行,不得即帶回庵。且子修煉已到,所少者善緣耳。吾有靈丹數粒,符術數道,斬邪降魔劍一口,付子前去。先由邯鄲道進,隨寓而安,逢危而濟,見困而扶,大都以救人為急,化導歸善。功行全滿,吾自覓子,彼時可與童歸哉?!焙敉?,命之曰:“爾一失本根,墜入兇類,為害既多,孽冤頗積。非爾主人救度,終為異物,永墮沉淪,今既不昧靈爽,本性證覺,是汝之幸也。然托柳成形,可即以柳為氏,宜名曰柳行童,與汝主佩其劍,跟隨度世。從此之后,拒卻邪魔,皈依正法,絕殘忍之狼心,存慈悲之善念。好殺之機轉為好生之德,不仁之舉易為不忍之施。由大所愛以及于小所愛,自欲無傷以入于一無傷。才覺人心方動,即把道心潛存。一有賊欲相侵,即使禁捕相遏。庶可免其前愆,新其舊業(yè),也終為汝主從矣。”命訖,一道清風騰空去了。柳行童望空又拜,自此絕無前日念頭,全是一團無心,隨予望邯鄲道來。

  方憩于道左,有一書生飄飄而至,目予及柳行童微哂,因叩從來。予以賣藥對。書生以長生藥詢,蓋戲之耳。予答以:“長生藥豈無,于穆不已;天之所以為天也,純亦不已,文王之所以同乎天也,圣可同天。同天則不息,不息則無始無終。由此而言,則長生有藥,不詎信乎?”

  又詢:“天堂地獄之說果耶否?”答云:“天地人,三才理也,明與幽,三才判也。明有司宰,幽有鬼神,一定理也。善則心體明白,光大正直,與陽合德,惡則邪暗,偏曲昏晦,與陰合德。陽從陽類入于天,陰從陰類入于地。方以類聚,物以群分,一定勢也。又豈特在杳冥難測中哉。假若人之患病在寢,即是受諸地獄明驗。心腸疸朽,是即剜割地獄;爛喉腐舌,是即犁耕地獄;灼燎煙火,是即火坑地獄;湯炮油炙,是即鼎鑊地獄;頂門之疳,知是火盆之陰置也;腰間之瘺,知是轉石之暗懸也。周身膿血之災而痛不可當,非刀山之地獄而何?遍體拘攣之急而苦不可忍,非吊竿之地獄而何?身如千鈞之壓而轉側不順,此磨碪之地獄焉;百骨如折而痛入筋膚,此搗拍之地獄焉;瘡癩遍體而皮無完處者,剝皮地獄也;刺痛周身而肢如分裂者,鋸解地獄也;食聞香味而食之不下咽,其諸餓鬼之地獄乎;物知所好而視之不能見,其諸黑暗之地獄乎;吐血成盆,下血成桶,又非血湖池地獄乎;東如蛇咬,西如蝟刺,又非惡犬村之地獄乎;惡熱惡寒,時生戰(zhàn)栗,重裘不暖,沸水不炎,如冰山地獄之受焉;食不遂餐,衣不遂服,臥疾歲月,天日不親,或縲紲桎梏之加,或箠楚笞杖之及,如阿鼻地獄之入焉。此人間地下,幽事明征,先生胡惑乎?若夫高車駟馬,前叱后呼,衣金紫,食肥甘,欲不求遂而自遂,志不求適而自適,游神于逍遙之境,怡情于快樂之鄉(xiāng),自居于天堂上矣。予昔曾受師一枕,枕之可以覺未來,睹諸天地間事,先生欲之乎?”

  書生默久,扣予姓氏,予以口口對,予扣書生,書生以盧對。予付以枕。生受之,眠予鍘。未刻而夢回,告予以夢中見者,與所語一符,喟然嘆曰:“富貴過眼浮云,功名人間逆旅,生寄死歸,一覺之睡夢耳。請今棄家從師父游可乎?”予以盧生雖有善念,尚未堅篤,不受其游,止教以九轉還丸,延生永命之術。遂別而往,此則為《邯鄲夢》也。

  舍是而游于幽燕遼薊之都,起疲癃于苫蓐,賑困苦于顛連。至泗水,登仲尼之壇,乃易服色為訓蒙師,覓車假館。有姬姓者,乃巨族,嗜性命之學,三子皆受《易》。遇予,與之談先后天之理。嗣周即欣然延予誨諸子。其長通,仲達,季子適,恂恂厚士也。即執(zhí)弟子禮事之。時附從者有若沈淵、孔達、周以敬、柏梁、公孫愚、陳悃、王子先、王子宗、孟機、孔胤哲、孔承、孔紀,同方合志之朋,卓爾見道,宛如昔宣尼弟子輩。止有魯紹姬、汪宗圣二人,雖習于文而行類鄙者,稍有侮愒之態(tài)。

  予一日為諸生誦“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馀不足觀也”已,因發(fā)其旨:“夫周公以天縱之資,兼之以待之勤,備三王之德,施四事之美,攝國輔政,弭流言以回姬祚,揮車斧以攝奸心,主之以盛躋之懿德,而弘之以不匱之良謨,其才可謂美矣。然能折節(jié)下士,推己及人,吐哺以受芻牧之言,握發(fā)以聽工師之策,不自滿假,汲汲求善,欲被蒼生,盡奠于明敏之域,而有才美者如周公而后已焉。此周公之所以為美才,此周公之美才為歡也。使公也,炫其所美,自珍其才而惟恐人之有才,自恃其美而惟恐人之有是美。則其才也,為末節(jié)焉,其美也,為虛務焉。此乃馀事,不足為貴重也。胡尚哉,無以觀也。有公之才美且不可驕而吝,凡末于公與夫一才一藝之長者,又安可驕吝乎!公而驕吝,其才尚不足觀,下于公者而驕吝,又奚足觀乎。嗣而推焉,有天下者驕且吝則失其天下,有國者驕且吝則失其國,有家者驕且吝則失其家,有身者驕且吝則失其身。甚矣,驕吝之不可有也!爾諸生學為圣賢,將以上佐天子,下佐國家,中以立身揚名顯其父母,可蹈此失耶!有宜改,無宜勉。予以諸生共?!倍勇勚?,赧顏汗背,稽首受教。未一季而渙然冰釋,率由謙退更倍。

  又一夕,與之講:“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如有好爵,吾與爾縻之?!狈参镏趦砷g,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類聚群分,毫發(fā)不間,故曰足同履、口同嗜、耳同音、目同視,凡同類者,舉相似也,何獨至于心而疑之乎?心之所同然者,德也。德乃天之良貴,心之好爵也。心德同之于此,則天爵具而人之好尚歸焉。凡有秉彝之良者,咸起應從之志,不界封傷疆域,不限幼長卑尊。悅之者有同然,慕之者無異念。不持是也,天地之所以生長收藏,莫非德也,吾人之所以生身立命,亦此德也。全是德焉,一塵不染,萬慮皆澄。不汩于紛紜撩擾之欲,渾涵于淵深寧寂之天,則天地之所其者吾具,天地之所主者吾主,則通乎天機,徹乎地軸,此感彼應,鶴鳴而子和也。可以成位于兩間,先天而天下違,后天而奉天時,蓋不知天地為我。我為天地矣?!?br />
  處之一載,遇講解即以玄理明喻,諸生循循入于玄。嗣周最先悟。予恐跡露,于子日朔,詰朝不告而行焉。

  抵淮,值疫癘大作。予駐足于一草庵,施符水,飲者徹愈。凡饒足者,請符一紙受一錢,貧勿受。所全活暨郡幾千萬人,得錢一千萬馀,貯之于藏。疫后歲歉,殍枕籍于道,予發(fā)錢賑濟,又活百千人。蓋預知其此而受以請符錢也。施錢完,往矣哉行乎。入揚州之三吳,觀西施臺石室。

  吳地崇魅,信符術,好巫覡事,然浮靡澆漓,俗薄甚。予乃作顛魔道人,柳行者作一小行者,行歌于途。歌曰:

  憶昔下山兮乘清風,頭戴白云兮足踏龍。飲的是石泉兮,餐的是松。

  唱一個道情兮,念一個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柳行者歌以和之。歌曰:

  從俺師父兮化一道風,被著草衣兮杖一條龍。相伴的是明月兮,相交的是赤松。

  唱一個道情兮,念一個哈哈哩吆哄,哈哈哩吆哄。

  一路顛狂唱將去,鬧動了一鎮(zhèn)之人,若大若小,若老若幼,攔街擁巷來看。予見人眾,又整肅莊端,口叫:“貧道要化一個大大的施主,有緣的長者?!苯幸环?,又狂唱一番,竟日并無遇。明日又如此。至第三日,只見一個老者約六十余歲,發(fā)半白黑,豐姿魁偉,器宇軒昂,立著腳兒,定著眼兒,看了一回,徐徐問云:“你這道人化那施主做甚么?”予佯為不知,只顧叫。那老者把予一扯。柳行用腳一勾,將老者倒翻一跌,打了兩個滾。眾人一齊大笑。老者速便扒起,回身奔歸家去。喝令四五健仆將予二人揪抬去家。眾為驚駭,計其必遭害也。

  此老者乃姑蘇土豪,資財無算,仆從百十,妾婢不計,犯者則以策斃,睥睨一郡,莫敢誰何,稱為翼虎袁伯稽。擒至中堂,伯稽一見咬牙忿恨:“你這野道,好生無禮,吾乃一郡之豪,誰不推讓。吾好意訪你緣由,何故賊才及輕弄吾,人前戲帽幘,招惹市嘲?”喝仆:“與吾先打大棍三十,然后送去官司,明正其罪?!敝T仆將柳行先動杖。未近身,被柳行一變化出本形,驚得魂飛魄散,抱頭跑躲。老者驚倒于地,半響方醒,起來一看,又是好相,問予道:“你這道人好蹊蹺子,適才那鬼怪那里來的?”予笑答曰:“長者,你眼中不知好歹,不分善惡,止我?guī)熗蕉嗽诖?,安得有鬼怪?豈不聞《太上經》乎?‘人有善念,善雖未為而吉神已隨之,人有惡念,惡雖未為而兇神已隨之?!毜滥耸巧迫?,同弟子街坊化緣,未曾干冒門下。乃長者自尋恥辱,途中傾跌,失誤使然,便欲害我?guī)煹堋4藧耗钜?,故惡神隨形,己自見而我不見。老年歲月幾何?光陰豈肯久駐?精神豈是活水,勢利豈是東洋?有信有屈,有成有敗。譬如一個器皿,堅固的用得長久些,不堅固的早早壞了。長者身享富貴,傲世輕人,皆是前生種下的根蒂。若今生又行善果,一靈完融,又投一個好去處,與今一般;若迷失了這個路數,胡亂憑自家的性兒行,則靈光一失,亂攛走去,怕不能夠使得這般勢兒。要知前世之因由,但看今生之受用,要知后世之何如,但觀今生之動作。這一口兒氣在,金銀也有,食服也有,妻兒也有,豪勢也有。這三分兒氣無,金銀也是空,食服也是空,妻兒也是空,豪勢也是空。省一省,思一思,早早回頭也不遲。打一拳,踢一腳,丟開愛欲方是覺,就如適間長者見怪驚倒,若不蘇時,不知此際怎么樣了?安得與貧道會談?眾人仆從平昔受長者惠養(yǎng),婢妾妻子平昔是長者顧愛,遇此一事,大家只顧自己的性命,躲的躲,逃的逃,那一個在你側邊管你?還是貧道,乍會之間不曾受長者一毫恩,反要害我?guī)熗叫悦?,卻倒愛長者,在此看顧,不跑去了。長者,目前之事可以深省矣。貧道在庵中制得一篇曲兒,時閑中命此童唱以消遣,今當令童唱與長者聽著?!绷忻闯G唬?br />
  生如萍絮無根蒂,何苦貪迷不轉頭?金銀巴積過山斗,紅粉朱顏恣晏游。

  精神竭敝從情媾,朝歡暮樂無廢體。口食多方百味饈,渾身錦服兼紋繡。

  出入的高車駟馬,專愛去花柳優(yōu)游。

  又曰:

  思量在世多般有,豈料無常萬事休。丘山金寶難看守,美貌嬌容盡棄丟。

  珍饈錦繡成虛謬,玉勒金鞍難再跨。身在青青草一丘,狐貍松柏為儔友。

  縱有個賢孫孝子,那能夠替你擔憂?

  柳行唱完大笑:“好癡漢!只顧前,不顧后。北嶺是誰?東郊是誰?那草堆兒卻是英雄的人,那高丘兒都是富貴的客。那高山上白頭兒的,卻是個不愛名利的老,那蓬萊中赤顏兒的,卻是個不貪花柳的士。好癡漢,好癡漢,你要害咱們呵,緣何自見神見鬼?”說了一場又笑。那長者如木雕泥塑一般,說得呆了,半時不做聲。久之,稽首向予,嘆息言曰:“惜老夫肉身不識高品。仙長言言有理,句句通情。但老夫日邁西山,精虧于往,何能修煉以足前功?請師上位,愿執(zhí)弟子受教門下。”予不辭受拜,即以回光返本之訣授焉。留旬日,已入頭路,托以覓藥而行。殆不特變其強梁之習,而誘之入玄竅中。此舉柳行首功也。

  沿途施藥,憩于臨安之吳山嶺焉。凡一日救疽毒者十,蠱癥者五,癆瘵者十有八,度一僧三道,攜柳行遂之江右,入玉山,其中杳無人蹤。與行坐盤楊樹下,行曰:“夫子,此吾樹也。吾惡之,不可居?!蓖街鳂湎隆I倏?,楊樹轟轟如雷鳴,又軋軋如車鳴,又喔喔如雞聲。柳告曰:“怪哉,怪哉?!表汈?,柳行持劍欲尋其怪,跡其聲而涉,沿山循嶺而去。予方隨起,行不百步,又一柳行至曰:“夫子何之?隨夫子者肖童,此何物耶?”予駭然莫辨。其先促予起行之怪,乃睜視曰:“此吾夫子呂師也,你是何怪?”柳行曰:“此吾夫子也。吾為柳行,乃鐘祖命名?!惫衷唬骸拔崮肆鴺渚?,向年從主呂巖赴京,吾死柳樹,故為柳精。那里又有柳行?”柳行向予曰:“主人請復坐,待吾斬此精后行?!绷性唬骸澳慵仁钦妫崤c你試手何如?”精允。

  二人各逞本事,行者大哨一聲,狂風拔木,飛沙走石,亂打其怪。其怪大哨一聲,黑霧彌漫,狼牙大棍不計其數,空中打來。柳行橫遮直擋,棍皆散亂墜地,大喝聲:“疾!”猛獸咆哮,豺狼隊出。那怪不慌不忙,亦喝一聲,獅象成群,蛟龍奮鼓。彼此相角,一個用推山倒壁之威,一個逞翻江掀海之勢,萬徑于歧,萬化不一。予看之許久,知怪之神力不下于柳行,乃以拂塵一揮,開劍一指,其怪忽爾無蹤。楊樹震動,吼氣如怒,始覺其為楊樹之精也。于是付劍與柳行,使伐之。行用力一砍,樹為兩截,血流山磎,除是怪矣。

  詣及饒,繞九江、洪都,暨觀龍虎諸山,訪諸玄真之眾。扮為全真,講一竅之旨,無遇于知者。遂之閩焉。蠻夷之俗,尤不省悟,乃行歌于市,寓玄理于俚言,藏真機于俗論。蓋期乎世之易從而或化也。歌曰:

  高臺鏡兮潔且明,鑒妍媸兮美惡分。全一真兮稟虛靈,具眾理兮應感神。忽蒙垢兮蔽埃塵,污物景兮失其真。清者濁兮明者昏,天者去兮人者侵。月掩云兮水淹萍,戕其性兮斁其倫。勸君刮垢兮磨洗其塵,復此虛靈兮全其本真。一竅混涵兮不逐沉淪,可以久視兮不必更鑄,其心如水常清兮,如月常明。終天終地兮,歷遍古今。

  康衢曲巷,鬧市窮途,無不涉過。聽者肩摩襟接,老幼男女皆傾耳焉,第無一人動心下問。如此行歌旬日,其術竟不可售。乃于十字路頭鋪設香案,書符法以施救病。請符者征應如神,始有投于門下者。相續(xù)而至,凡千五百余人。稍稍省悟,日躋于盛。為有司所惡,以為張角之流,差捕收予二人,置之縲紲凡百日,殆數也,故不逃避。限滿,與柳行皆出囹圄,遁去東西二廣,遍及不毛之地,經風冒雨,寒侵暑暴,嘗味殆盡,苦辛勞憊,人所不堪。計所入玄門者千百萬,所救濟者千萬五千七百有奇。

  是時再過活水村。予內予已登真悟,庵所如故。予居祖墓之側,期與神會。方十馀日,是予父母皆在極樂國中,居于凈土,為彼羅走之主矣。害不可勝,將欲回庵,師傅已到,命曰:“子功德完美,溥博廣大,天曹備錄矣。然山川靈秀之氣,不可不收覽之。可再事游衍,博觀形勝,訪道覓玄,以取精華益其根本,吾來指汝會于終南,不必更轉舊庵耳。柳行當慎謹隨從,功亦匪細?!倍祟I旨。師遽駕云而別。

  予與柳行先游鐵門關,泛洞庭之舟,謁湘妃祠,留詩以吊。詩云:

  九旌旗節(jié)穩(wěn)君山,帝女多情此地看。

  血淚不知流幾許,琳瑯萬個盡斑斑。

  轉于啞泉,吊馬援廟。詩云:

  钁鑠英風邁世臣,東南酋膚奪先聲。

  忠魂千古存生氣,椎武猶能助孔明。

  復于武當,扣龜蛇水火之訣。當夜親面北極,與之談太乙之旨,得玄虛上乘妙法。遂賦一律。詩云:

  竅里圓珠親玉翹,瓊漿頂上濕金袍。春風不動窗前竹,夜雨能滋海上桃。

  虎嘯龍吟鉛汞合,蛇蟠龜息坎筑交。諾成不昧三光顯,照得靈犀萬丈高。

  又曰:

  前向巖前鐵杵磨,成功不憚用功多。三千六百劫行滿,鑄就降魔一太阿。

  就望梅山,賦掛箭峰。詩曰:

  紿梅甫得玉津通,急訝酋騎薄霧中。不是峰頭猶帶矢,將軍誰識昔年雄?

  望武陵溪,至武夷之巔。凡十日,遍觀風景,以俟道友之至,或得而與之談論焉。為賦古風一篇。詩曰:

  建溪之陽地毓靈,蔥蔥蒼蒼多松筠。年深不識堯君歷,夜靜忽聞王子笙。

  桃花泛水流九曲,波回石澗飛寒玉。青鸞豈作凡鳥鳴?玄鹿誰同野獸逐?

  笑看童子采靈芝,荷衣芰服稱風吹。朱顏老叟自何代?言說生從盤古時。

  山門無寒亦無著,蟠桃紅兮蕨薇紫。欲將白石與青精,漫燃龍竹閑烹煮。

  武夷之山秀且高,參玄堪把死生逃。山中日月常如此,一局棋枰白晝消。

  陟臥龍崗,試觀崗頂景物,睹遺跡而興感,真人杰哉。詩曰:

  梁父詩常抱膝吟,潛龍時動躍龍迎。

  奇謀遠出當年士,遁甲今猶羨八門。

  再歷龍虎山,訪道陵遺法,留旬日,有題詩曰:

  龍虎山分龍虎形,九州輿圖此為真。君非塵世逢人杰,不顯乾坤育地靈。

  赤符禁院千年錄,白鶴松間一片云。為問師從何處去,碧霞隈里覓參苓。

  由天臺步石梁,覓羅漢之所居,尋桃源之舊脈,直躋巔際,深入險隘,盤坐于古柏根邊。時夜靜月明,萬籟俱寂,咿咿啞啞,吹動簫管,音樂之聲翕然交作。自山崗隙處步出數十童子,荷衣翩翩,跣足蓬頭,成隊而行,向南而行,向南滅跡。又笙瑟清亮繞耳,白發(fā)紅顏數十輩,過予而前。予將揖之,蘧然不知其處。又歡聲鼓沸,笑語朗朗,女娥數十輩隱隱望東而逝。一夕之間,景出千狀,為賦五言古風,詩曰:

  臺山最奇特,巉巖堅削壁。千峰攢羽翠,一水環(huán)玉碧。

  橫架石梁橋,如虬貫九霄。波澄龍劍鬣,松定鶴歸巢。

  聞說避秦女,不作襄王雨。云肌映月華,霞佩隨風舉。

  老衲采薇餐,入定坐天龕。桃隨飛澗暖,百鎖老巖寒。

  石闕時時閉,歲月應無記。欲扣玄中玄,卻煉炁中炁。

  忽聞空谷中,音樂鳴天風。萬壑人蹤寂,四時花色紅。

  買舟南海,謁大士。升洛伽山,望潮汐,悟妙覺圓明之道,參大乘大法之禪,卓立見如來,慧眼親陀密,乃作偈焉。偈曰:

  晃晃朗朗海心月,圓圓融融無欠缺。一朝捧出中天來,萬古清暉昏夜白。

  咦!打破個中舍利子,恁他游兮何須歇?

  又詩曰:

  山如波面一浮茄,天竺南游此駐槎。玉露朝餐龍捧缽,金蓮夜煮鹿添花。

  禪龕凈沸封云壁,珠芷呈輝斗月華。試看東夷諸處國,海天縹渺脫棲鴉。

  去南溟,至于臨安之飛來峰,燕坐呼猿洞中,杳無人覺。謂柳行曰:“奇哉斯峰也。山巒插天,巉壁倒掛,洞自天造地設,山川之秀如此乎!”賦詩曰:

  一翼施靈鷲,玲瓏若自飛。

  洞間僧入定,山靜鶴來棲。

  飯熟呼猿食,經談悟鳥啼。

  叮嚀久留住,切莫更飛歸。

  適有慧一僧者,知予來蹤,最與善,款予彼此參訣,遂棄禪而歸去,由寂滅而見性,從虛無識有。拉予觀洞霄。同賡迭和。予詩曰:

  步入靈巒處,行行漸躡高。九峰環(huán)翠壁,一徑繞青霄。

  鼯鼠如蒼鶴,山礬似善桃。洞門原不閉,應許追由巢。

  僧和曰:

  翠屏九層拱,青巒萬疊高。堵峰嵬接日,二洞杳通霄。

  口爍孤村火,春華古樹桃。禪機自寥寂,不必學登巢。

  自洞霄而天姥,與之聯句。予曰:

  天柱東西立。神睛左右懸。(僧)煙云飛腳下,(予)星斗列胸前。(僧)眾幼皆歸寂,諸空總入禪。(予)

  上方金聲擊,(僧)梵院寶燈燃。怪石依嵎虎。文蘿匝地錢。(予)瀑布巒針刺,蜂腰霞錦聯。(僧)

  縣花開就采,蝸字續(xù)成編。(予)螟歸鶯不亂,春露草多妍。(僧)竣削凌青漢,(予)

  嶙崢接碧天,笑談驚下士,(僧)身世竟茫然。

  聯成十韻,馀詩不紀,難悉述也。

  留連月馀,一夕僧謂予曰:“聚首易,分首難。貧僧幸得遭逢鶴從,何忍分袂?然涅槃先歸,以圖后期。明日午時,希為貧僧指去歸路。乃見月馀友愛?!庇枋苎?。至明午,僧沐浴端坐而逝。予措龕就其山,聚眾下,火中出,予執(zhí)火授偈。偈曰:

  莫著芒鞋亂行走,好將云衲自修藏。須彌山上風光好,回看縣花暗吐香。

  休奔涉,用慌忙,從今脫去臭皮囊。大千界里留真跡,極樂邦中日月長。

  咦!跳出愛河春日好,阿那會上飲醍醐。

  于時火光中現出真形,嘻然直上,往西而去。眾僧收拾馀燼已畢,予遂辭行。

  往金山泛洋而觀,居山寺旬余,詩曰:

  浩蕩滄溟萬頃多,中涵山似出青螺。

  僧歸洗缽龍吞飯,客坐觀潮食引鼉。

  瞰月危樓臨險嶠,談經法座浸洪波。

  試將塵袂清流濯,喜挹天風舞更和。

  乘流逐趣,沿途玩景,詢九華之勝,撫六朝之跡,乃佇足于九華焉。天氣晴和,山光秀麗,口綴一絕,詩曰:

  霽色初開麗九華,山如列幛轉青紗。

  當時指出菩提路,一徑波羅路不賒。

  山之麓有丹士金守一者,筑室燒煉,遇予即扣黃白之術。予以“燒丹一事,貪者之迷陣也。不觀之狐哉?惑日精月華,收人魂物魄,遂能變化?;驗槟?,或為女,魔障于人,無有知者。一旦逢法士擊之,本形即現,狐不能掩。乃知本來之質非可偽為。若人力得以奪之化,則天不必產寶,地不必毓珍矣。曾有句古語曰:‘真假原難混,終須復本形。貪夫縱用計,反自陷寒貧。’再聽我道來!”唱曰:

  勸君休要燒鉛汞,歲月徒擔送。黃芽未必生,白雪成何用?

  伴紙灰,如做了一場的蝴蝶夢。伴紙灰,如做了一場的蝴蝶夢!

  又曰:

  三方爐鼎空添火,癡守文和武。投胎為養(yǎng)沙,取氣難離母。

  鎮(zhèn)日間打天硫,擔盡了多辛苦?鎮(zhèn)日間打天硫,擔盡了多辛苦?

  又曰:

  死砒鉛汞尋燒藥,自說通天法。五金總不私。八石終難合。

  入明爐,過鉛池,都是個乘波筏。入明爐,過鉛池,都是個乘波筏。

  又曰:

  世間人說燒丹,須用先成內,豈知內就皆無累。萬鑒不關心,丘槎非為貴。

  總然是點石金,到底成磚塊。總然是點石金,到底成磚塊。

  金守一聞予言,即將丹灶鼎器盡行毀壞,求一竅之訣,門門不倦。予亦開端竟說,不少秘吝。引入路途,拂衣去燕。

  躡五云之巔,瞻抄漠之域。悵望久焉,為之賦《思征篇》。篇曰:

  燕云緲緲狼望北,塞鴻鳴兮塞馬逐。登山一眺蕩我思,萬里煙霞遮遠目。

  輕抄拂拂復揚揚,滿地霏霏蘆草黃。未審關山何處是?總不擔憂亦斷腸。

  夜寂月明羌笛弄,邊床驚覺從軍夢。正居蘭室話分離,豈知不與妻兒共?

  憶昔離家美少年,邇來白雪卻垂顛。倚門空勞慈親目,牽掛應饒內子錢。

  香閨羅袖重重濕,時為征人血淚滴。試看沙上疊成山,盡是閨中所思骨。

  腰間斗印未成金,塞外星天已役魂。雖得芳名著汗竹,那能賢孝奠荒塚?

  望窮不覺酸雙鼻。為慟征人苦從役。人生自古死難逃,后人枉把前人泣。

  又五臺山詩曰:

  一重重上一重重,形勢嵯峨聳碧空。

  咳唾不教顛頊下,恍疑甘雨降時龍?

  下五臺,浮槎于星宿。溯黃河之源,遇師于舟。師曰:“盍歸乎?”挈予游三蜂、方丈、瀛洲諸山,坐于東瀛山之上,顧予曰:“吾為尋子,途行甚渴。東海之東有桃焉,子可采而食吾。柳行留此。”予承命往焉。

  東山高萬仞,更無桃樹。行行而東,有樹可大里許,繁枝計百圍,皆無桃。惟東海一枝細如指,桃大如瓜。下俯洪流巨浪。予不惜其生,持力向上,折枝攀桃而奉師。師喜曰:“美哉,桃也!吾何忍獨食?”分而為三,共享其桃。食竟,師曰:“子折桃見一物否?”對曰:“未也。”“來。吾與子往視之?!蓖兄撂宜?,視流中一尸,蕩漾于波心,熱察詳視,乃予之形質耳。師指之曰:“此非子血肉之軀乎?今此已去,可以面帝矣?!?br />
  是日,即同師面玉帝。帝降勅為純陽真人。記其時,唐開元庚申年四月十四日也。勅柳行為仙,行受勅。拜辭帝畢,與師歸,歸本之閬苑。

  李、張二師相見大悅。逾時,西王母至,又移時,玉衡星、麻姑、天極上真、云姝、月奴、商山,繹縣諸仙駢集云合,皆來稱慶。慶畢罷去。予居閬苑,思以普度。師諾。

  予別師,帶柳行邀游。為經生于昌黎,所以廣法術而度韓子也,為道者于婺源,所以施神通而度何姑也。輔鐘師而托跡,佐張師而化身,所以度國舅與神翁也。若夫岳陽三醉,畫黃鶴以酬主人,則幻行起之于童年;洛陽屢游,擲黃金以戲大士,則少年不惑于邪志。施藥于廬,見形于漢,在在存仁,處處布惠。江河湖海,無所不經;畿甸要荒,無往不歷。則又蟬蛻之后事也。八真既集,德行優(yōu)余,帝進級曰弘仁普濟孚佑帝君,位居震宮,職列上相。嗣是而后,乾坤不毀,神化無窮,又豈毫楮之所能盡哉。

  予非好為世媚,以悅人之心志,而甘事詞說之煩也。諸生固懇,勉強以應,乃掇拾梗概為諸生談。其間俚耶華耶?常耶怪耶?由乎物議。予何計,予何計。

后傳

○神通變化

◇武昌賣墨

  洞賓游武昌,詭為貨墨客。墨一笏,僅寸馀,而價錢三千。墨不售。眾威笑侮。有鼓力王某曰:“墨小而價高,得無有意耶?”自以錢三千求一笏。且與客劇飲,醉歸昏睡。午夜,俄有叩戶者,乃客以錢還之,辭去。比曉,視墨,乃紫磨金一笏。上有呂字。遍尋客,已不復見。

◇武昌鬻梳

  洞賓游武昌天心橋,詭姓名,鬻敝木梳,索價千錢,連日不售。俄有老媼行乞,年八十馀,龍鐘傴僂,禿發(fā)如雪。呂祖曰:“世人循目前襲。常見吾高價貨敝穢物,豈無意,而千萬人咸無超卓之見,尚可與語道耶!”乃以梳為媼理發(fā),隨梳隨長,發(fā)黑委地,形容變少。眾始神之,爭以求梳。呂祖笑曰:“見之不識,識之不見。”乃投梳橋下。化為蒼龍飛去。

◇水化成酒

  馬善,東都人。熙寧初,舉進士不第,學道。一日,與一侯道人行汴水。見一羽士,青巾布袍,體秀骨異,目如明水,面無塵土。馬召啜茶,且飲食之。侯性素嗔,叱之。羽士曰:“吾有不死法?!焙钤懼S鹗吭唬骸叭暧泻畏??”曰:“飛符招召鬼,點石化金,歸錢返璧?!庇鹗吭唬骸白铀鶠?,皆非正法。”侯曰:“子何能?”曰:“吾能壯吾氣,清吾神。”侯曰:“何謂壯吾氣?”羽士曰:“但試觀之?!蹦送職馍渚扑粒T數十丈而燭立滅;復吐氣吹侯面,若驚風大發(fā),凜凜不可支。二人起謝曰:“先生非凡人也。幸見教。”羽士曰:“學仙須立功行。功即勤,苦修煉,行即濟人利物?!焙钤唬骸暗茏悠缴运帩?,非功行乎?”羽士曰:“予殺物命以救人命,是殺彼以生此也。不若止用符水愈疾,自佳?!闭Z及曙,羽士別去,曰:“吾將返湘水之濱矣,與子酌別于柳陰下。”以百金,令侯市酒。適無酒,羽士以瓶一只,命侯取汴水一瓶,以藥一丸投之。立成美酒。三人共飲大醉,羽士留詩一章曰:“三口共一室,室畔水遍清。生來走天下,即是姓兼名?!奔葎e,二人思之,乃洞濱也。

◇紙中方竅

  監(jiān)文思院趙應道,病瘰癘,幾委頓,泣別親舊曰:“吾死矣。夫閨閣中之物皆舍得,獨鶴發(fā)老親無托,奈何?”語未竟,俄有道人扣門語趙曰:“病不難愈也?!比〖埗?,各掐其中為二方竅,徑可二尺許。以授趙曰:“俟夜,燒一幅滅之,調乳香湯涂癘上,留一幅以待后人。”言訖,道人不復見矣。始悟兩方竅乃呂字也。

◇石上方竅

  梓潼婁道明家富,善玄素術。嘗蓄少女十人,才有孕即遺去,復置新者。常不減十人之數,晝夜迭御無休息。而神清體健,面若桃紅,或經日不食。年九十有七,止如三十許人。尤好夸誕大言,對客會飲,或言玄女送酒,或言素女送果,或言彭祖、容成輩遺書,自以為真仙也。一日,洞賓詭為乞人登門。婁不識之,叱使去。洞賓以兩足踏石上,遽成兩方竅,深可三寸。婁始驚異,延置坐右,曰:“子非凡人也。”出侍女,歌《游仙》詞,命之酒。洞賓口占《望江南》詞酬之曰:

  瑤池上,瑞霧藹群仙。素練金童鏘鳳板,青衣玉女嘯鸞笙,身在大羅天。

  沉醉處,縹緲玉京山。唱徹步虛清燕罷,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又桑田。

  侍女進蜀箋請書。洞賓自紙尾倒書,徹紙首字足,不遺空隙。婁大驚喜,方欲請問道號,洞賓曰:“吾已口口相傳矣?!眾湔堃妗驮唬骸拔嵋芽诳谙鄠饕??!倍淼情T外大柏樹杪,不見。后數日。婁忽不快,吐膏液如銀者數升而卒??诳谙鄠髦f,與夫石上兩方竅,皆呂字之寓也。

◇羅浮畫山

  洞賓游羅浮朱明觀,至小庵中。值道士他出,獨一小童在。童揖曰:“先生游此乎?”遂竊道士酒以獻。洞賓清引,使小童盡其馀,童不屑。童素患有目內障,洞賓以所馀酒噀其目,忽然開明,若素無患者。乃取筆畫一山于壁,山下作池三口,謂童曰:“汝飲吾酒,則得仙矣。不飲,命也,然亦當享高壽?!毖杂櫍w入石壁隱去。及道士歸,見所畫山徹壁內外,大驚曰:“山下三口,乃嵓字。非呂先生乎?”后童果百五歲而終。

◇廬山淬劍

  洞賓游江州廬山真寂觀,臨砌淬劍。道士侯用晦問之曰:“先生,劍何所用?”曰:“地上一切不平事,以此去之。”侯心異之,以酒果召飲,謂曰:“先生道貌清高,必非風塵中人?!倍促e曰:“且劇飲,無相窮詰。”既醉,以箸頭書劍詩一首于壁曰:

  欲整鋒芒敢憚勞,凌晨開匣玉龍嗥。

  手中氣概冰三尺,石上精神蛇一條。

  奸血默隨流水畫,兇豪今逐漬痕消。

  削平浮世不平事,與爾相將上九霄。

  題畢,初見若無字,而墨跡燦然透出壁后。侯大驚,再拜。因問劍法。曰:“有道劍,有法劍。道劍則出入無形,法劍則以術治之者,此俗眼所共見,第能除妖去祟耳。”侯曰:“今以道劍殺戮奸人于稠眾中,得不駭俗乎?”曰:“人以神為母,氣為子。神存則氣聚,神去則氣散。但戳其神,則去其氣,而人將自沒,或假于人,皆此類也?!焙顕@曰:“此真仙之言也。愿聞姓氏?”曰:“吾呂嵓也?!毖杂?,因擲劍于空中,隨之而去。

◇仙樂侑席

  洛中陳執(zhí)中,建甲第東都,親朋合樂。俄有檻褸道士至,即洞賓也。陳公問曰:“子何技能?”曰:“我有仙樂一部。欲奏以侑華席。”腰間出一軸畫,掛于柱上。繪仙女十二人,各執(zhí)樂器。道士呼使下,如人累累列于前。兩女執(zhí)幢幡以導,馀女奏樂,皆玉肌花貌,麗態(tài)嬌音,頂七寶冠,衣六銖衣,金珂玉佩,轉動珊然,鼻上各有一粒黃玉如黍尢,而體甚輕虛。終不類生人。樂音清徹煙霄,曲調特異。三闋竟,陳曰:“此何物女子?”道士曰:“此六甲六丁玉女。人學道成,則身中三魂七魄,五臟六腑諸神皆化而為此。公亦愿學否?”陳以為幻惑,頗不快。道士顧諸女曰:“可去矣。”遂皆復上畫軸。道士取軸張口吞之,索紙筆大書曰:

  曾經天上三千劫,又在人間五百年。

  腰下劍鋒橫紫電,爐中丹焰起蒼煙。

  才騎白鹿過滄海,復跨青牛入洞天。

  小技等閑聊戲爾,無人知我是真仙。

  末題曰:“谷客書?!奔闯鲩T,俄不見。陳謂:“谷客乃洞賓也?!被诤抻衲?,未幾謝世。

◇管片泛波

  淥江筆師翟某喜接力士,洞賓往謁之。翟館于家,禮遇殊至,自是往來彌年。一日,挈翟游江之滸,撕筆管為二片,浮于波上。洞賓履其一,引筆師效之。翟師怖,不敢前。洞賓笑而濟,及岸,俄不見。翟始知其異人也。旬浹復來。自挈飲食食翟,皆臭腐也。翟揜鼻謝,弗食。洞賓太息日?!叭舨荒軔菏常嵋匀忉u兩瓿遺君。”遂去不復見。開視醬瓿,皆麩金也。兩瓿者,非兩大甕之類乎?

◇鲙魚再活

  洞賓游廬山酒肆,見剖魚作鲙,曰:“吾令此魚再活?!摈幷卟恍?。洞賓以藥一粒納魚腹中,良久,跳躑如生。鲙者驚,試放于江,圉圉洋洋,悠然而逝。覓洞賓不見。

○更名點化

◇回處士

  尚書郎賈師雄藏古鐵鏡,嘗欲淬磨。洞賓稱回處士謁焉,乞試其技。笥中取少許,置鏡上,辭去,曰:“俟更取藥來?!弊分巡灰?。但見所寓太平寺,扉上題詩曰:

  手內青蛇凌白日,洞內仙果艷長春。

  須知物外煙霞客,不是塵中磨鏡人。

  視鏡上,藥已飛去,一點光明如玉。

◇回道人

  洞賓游長沙,詭為回道人,持小瓦罐乞錢。得錢無算,而罐常不滿,人皆神之。一日,坐市道上言:“有能以錢滿吾罐者。當授以道?!比藸幰藻X投罐,竟不滿。有僧驅一車錢,戲曰:“汝罐能容之否?”道人唯唯。及推車入罐,戛戛有聲,俄不見。僧曰:“神仙耶?幻術耶?”道人口占詩曰:

  非神亦非仙,非術亦非幻。

  天地有終窮,桑田幾遷變。

  身固非我有,則亦何足戀。

  曷不從吾游?騎鯨騰汗漫。

  僧益驚疑,欲執(zhí)之。道人曰:“若惜此錢耶?吾今償你。”取片紙投罐,祝曰:“速推車出?!绷季?,不出。曰:“非我自取不可?!币蛱牍蓿湃?。僧擊罐碎,有片紙題一詩曰:

  尋真要識真,見真渾未悟。

  一笑再相逢,驅車東平路。

  僧悵然歸,次東平。忽見道人曰:“吾俟君久矣?!币攒囘€之,錢皆在。曰:“我呂公也。始謂汝可教。今惜錢之念如此,不可也。”僧方悔謝,不及矣。

◇回心回心

  安豐縣娼曹二香染惡疾,為邸以舍往來客。洞賓詭為寒士,托宿。仆以其襤褸拒之。二香曰:“吾既立此門戶,垢凈何擇焉?”遂延入,殊禮遇之。居無何,曹疾作,呻吟良苦。洞賓以箸針其股曰:“回心,回心?!睍r門外有一皂角樹,久槁死。洞賓投以藥,即別。翼日,樹再生,枝葉甚茂。曹始悟其為神仙,而回心者,呂也。即毀冠服,去粉黛,棄家遠游。人為建呂先生祠奉祀焉。紹興末,曹忽還鄉(xiāng),顏狀秀異,人無識者。乃自言本末,復去,不知所終。

◇無心昌老

  橫浦大庾嶺有富家子,慕道建庵,接云水士多年。一日,眾建《骨箓》大齋方罷,忽有一襤褸道人至,求齋。眾不知恤,或加凌辱。道人題一詞曰:

  暫游大庾,白鶴飛來誰共語?嶺畔人家,曾見寒梅幾度花?

  春來春去,人在落花流水處,花滿前溪,藏盡神仙人不知。

  末書云:“無心昌老來?!蔽遄肿魅龢庸P勢。題畢,竟入云臺,良久不出,跡之,已不見。徐視其字,深透壁后矣。始知昌字無心。乃呂公也。眾共嘆惋。

◇賓上人

  青城山丈人觀黃若谷,風骨清竣,戒行嚴潔。常以天心符水、三光正符治疾,而得人錢帛,即以散施貧乏。洞賓詭為賓法師上竭,留月馀。所作符箓往往吹起,皆為龍蛇云霧飛去。治鬼召將必現其形,通人言語。足踏成雷,目瞬成電,呵氣成云,噴唾成雨。又善畫,不用筆墨,但含墨水噴紙帛上,自然成山川花木,宮室禽獸人物之狀,略加拂拭而已。每畫得錢,即市酒與若谷痛飲。若谷飲素無量,每為賓所困。一日,若谷問曰:“先生操行異常人,必自神仙中來,還可語吾道否?”曰:“子左足北斗七星缺其一,奚能成道耶?更一生可也?!比艄润@曰:“賓公殆圣人矣?!鄙w其左足下有黑子作北斗七星狀,而缺其一,未嘗為人所知故也。復問:“壽幾何?”洞賓倒書九十四字于壁,作兩圓相圍之,即別去。始悟兩圓相乃呂字,而賓姓其字也。后若谷四十九歲卒,果符倒書之讖。

◇黃祆翁

  長沙鐘將之仲山,嘉定己巳自金陵罷官,歸舟次巴陵南津。晡時,俄見一舟過焉。舟中一黃襖翁,風貌奇麗,凝然佇立,熟視仲山良久。仲山窺其篷中無他物,惟船頭有黑瓶罐十枚,篷前兩青衣童參差立。仲山意其必經渡。既而僅行二丈許即回楫,而黃襖翁已復端坐篷后矣。再熟視仲山良久,俄失船所在。仲山始以為巨商,未與之語,至是恍然驚訝,知其為異人也。翌日,往呂仙庵拜禮真像,果儼然衣黃衣,亦有兩青童侍側,而其貌則皆與昨日所見者惟肖也。仲山自恨凡目不識真仙,感嘆無已。周星作《水調歌頭》詞,有“更似南津港,再遇呂公船”之句。次年,下世。仲山之孫嘗出其祖所繪黃襖翁真跡示予,誠為清峻絕俗云。

○進謁儒門

◇謁王岳州

  太常博士壬綸守岳州,有回道人謁,貌揭不揜骭,語音清圓。綸問世系?;卦唬骸笆老挡蛔銌?。所請教者奕棋耳。”與奕。綸素號國手,至是連負。日云暮,乃酌以酒,問:“何方人?”回書詩曰:

  姓籍班班有姓名,蓬萊倦客呂先生。

  凡人肉眼知多少,不及城南老樹精。

  綸驚訝間,己失之矣。庭中煙云滃然,移時不散。

◇謁石舍人

  石舍人王休,因避署,有襤褸樵夫持斧而前。眉目秀整,議論清快。石問鄉(xiāng)里及世系。曰:“老夫生于河南,移居于終南山,呂渭之裔也。所學者莊子、老子,此外無所為?!笔瘑枺骸敖K山有何?”曰:

  終南何所有?所有惟白云。

  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石異之,款留二日,相談超生離死之法。將別。曰:“吾將往岳陽?!币缘ひ涣_z石服之,年九十馀而如嬰兒。

◇巴陵犯節(jié)

  洞賓行巴陵市,太守出。犯節(jié)。前驅執(zhí)之。太守置諸獄,令書凝日,迨晡無一辭。史趣之。洞賓曰:“須我酒醒?!崩粼唬骸叭瓴粦n罪?尚以酒為解也?”言未竟,俄失之,但遺一幅紙曰:

  暫別蓬萊海上游,偶逢太守問根由。

  身居北斗星杓下,劍掛南宮月角頭。

  道我醉來真?zhèn)€醉,不知愁是怎生愁?

  相逢何事不相認,卻駕白云歸去休。

  太守驚曰:“此呂公也。”夙興焚香謝過。一日,于水盆中見焉。亟召畫史圖之,與滕子京本絕類也。

○經從道觀

◇游太平觀

  江州太平觀道士有高志,洞賓訪之,贈之詩。贈詩曰:

  落魄薛高士,年高無白髭。

  云中閑臥石,山里冷尋碑。

  夸我飲大酒,嫌人說小詩。

  不知甚么漢,一任輩流嗤。

  末小書云?!盎氐廊送驮L薛煉師作?!笔贾促e并寓其字。

◇游天慶觀

  宿州符離縣天慶觀有寧道士,少年談老莊有奇趣。一日晨興,有賣藥道人至,即洞賓也,儀狀雄偉。往來彌月,因以老莊之要旨授道士曰:“吾觀禪學皆出于老莊,縱千經萬卷,反復議論,要自立個門庭,源流授受,其實皆本于老莊之旨也?!迸R別,題二絕句于扉上,作大篆,體勢飛動。曰:

  秋景蕭條葉亂飛,庭松影里坐移時。

  云迷鶴駕何方去?仙洞朝元失我期。

  二曰:

  時傳仙篆千年術,口誦黃庭兩卷經。

  鶴觀古壇松影里,悄無人跡戶長扃。

  既去,人爭刮以治疾,良已。字入木寸馀,墨跡不滅。

◇游天慶觀

  洞賓游秦州天慶觀,對道流悉赴都郡醮席,獨一小童在。洞賓求筆欲書壁。童辭以“觀堂新修,師戒毋污壁”。乃曰:但煩貯火殿爐,欲禮三清?!奔韧?,見殿后池水清冽,以爪畫壁。書曰:

  石池清水是吾心,剛被桃花影倒沉。

  一到邽山宮闕內,銷閑澄慮七弦琴。

  末題云:“回后養(yǎng)書?!北诮^高,非手所能及。眾嘆異,始悟回為呂。“后養(yǎng)”者。先生反對。

○游戲僧寺

◇山寺化婦

  洞賓嘗游山寺,以劍化作一艷婦入寺。僧行縱觀,神馳志喪。過云堂前,有一僧另趺坐,獨不顧,竟出門,似若不動心者。吾以為可教。既出門,則已候于無人之地,意欲要而挑之。女色艷人,孽根難滅。此第一章道因緣也。

◇游金鵝寺

  洞賓抵四明金鵝寺,顧方丈蕭然。頃有童子出,呂問:“此何寥寥?”曰:“莫道寥寥,虛空也。”遂佳其言,題詩于壁曰:

  方丈有門出不鑰,見個山童露雙腳。問伊方丈何寂寥?道是虛空也不著。

  聞此語,何欣欣,主翁豈是尋常人?我來謁見不得見,謁心耿耿生埃塵。

  歸去也,渡浩渺,路入蓬萊山杳杳。想思一上石樓時,雪晴海闊千峰曉。

◇游廬山寺

  廬山開元寺僧法珍,坐禪二十年,頗有戒行。一日定坐,見一道人謁,問曰:“師謂道惟坐可乎?”珍曰:“然?!钡廊嗽唬骸胺鸾湄澿烈鶜樯?。方其坐時,自謂無此心矣,及其遇景遇物,不能自克,則此種心紛飛莫御,道豈專在坐乎?”因與珍至云堂,見一僧方酣睡,謂珍曰:“吾偕子少坐于此,試觀此僧?!绷季?,見睡僧頂門出一小蛇,長三寸馀,緣床足至地,遇涕唾食之,復循溺器飲而去,及出軒外,度小溝,繞花臺,若駐玩狀,復欲度一小溝,以水溢而返。道人當其來徑,以小刃插地迎之。蛇見畏縮,尋側徑至床右足,循僧頂而入。睡僧遽驚覺,問訊道人及珍曰:“吾適一夢,與二子言之。初夢從左門出,逢齋供甚精,食之。又逢美酒,飲之。因褰裳渡門外小江,逢美女數十,恣歡之,復欲渡一小江,水驟漲,不能往,逢一賊欲見殺,走以捷徑,至右門而入,遂覺?!钡廊伺c珍大笑而謂珍曰:“以床足為門,以涕唾為供,以溺為醖,以溝為江,以花木為美女,以刃為賊,人之夢寐幻妄如此!”珍曰:“為蛇者何?”道人曰:“此僧性毒多嗔,薰染變化,已成蛇相。他日瞑目,即受生于蛇中矣??刹簧髟眨课釁喂?。見子精忱可以學道,故來教子?!闭渌祀S之而往,不知所終。

◇開元贈盒

  袁州開元寺浴室有大井,泉水甘冽。洞賓愛之,留連旬日,因與寺僧款密。浴室僧待之盡敬,不知其為洞賓也。臨行,以墨幾笏贈。僧藏之亦不復省。一日李大臨轉漕江西部至袁,尋僧問曰:“呂先生嘗贈汝金乎?”僧恍然曰:“我不認呂先生。但前有道人到此,贈我墨耳,初無金也?!背瞿敬笈R,則墨即金矣。大臨摩挲駭異,欲以他金貿易之。僧弗受,但以一笏轉贈之,且問:“轉運使何自知此?”李昨過零陵,見何仙姑,問呂公動履,何曰:“近呂過此,自言:‘久客宜春,與開元浴室僧相善,喜其有仙風道骨,以金遺之。’吾聞此語。故來驗焉?!毖?,洞賓復來,問僧:“墨何在?”僧具以告。洞賓笑曰:“此女饒舌。”遂與僧攜手出門去,不知所之。

◇大云會食

  洞賓詭為回處士,游大云寺,嘗會食月馀。謂寺僧曰:“僧饌甚精,但少面耳?!彼烊?。旬日,攜少許面至,自炊設,數百僧皆飽足。僧請?zhí)幨苦ㄜ?,舉丁晉公詩曰:“花隨僧箸破,云逐客甌圓?!碧幨吭唬骸熬潆m佳,未盡茶之理?!蹦藭娫唬?br />
  二藻一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功夫。

  兔毛鷗淺香云白,蝦眼湯詡細浪俱。

  斷送睡魂離幾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幽從自落溪巖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以丹一粒遺僧曰:“服此可不死?!彼靹e去。后僧亦仙去。

○市廛混跡

◇邵城酒肆

  邵州城外,有老媼開酒肆。一日,有呂道人來索飲。偶無酒,媼以所馀濁酒一升與之。道人問價,媼曰:“每升錢二十。”道人以指點酒書二十字于門外一紫石上面去。徐視則字跡下透石底,幾無馀。自是觀者如海,酒肆大售。后人因其居建集仙觀。

◇永康酒接

  永康軍倪某新開酒樓,有一道人至,索飲,自旦及暮,飲佳醞已及石馀。眾怪,相聚以觀。倪需酒金。道人瞪目不語,頹然醉倒。倪坐守之。曙鼓動,道人忽起,援筆題詩于壁曰:

  鯨吸鰲吞數百杯,玉山誰起復誰頹?

  醒時兩袂天風冷,一朵紅云海上來。

  末書云:“三山道士陽純作?!币酝烈粔K擲倪而走,出門仰望東北,一朵紅云而來,撫掌大笑,俄不見。刮視其壁,墨徹鼓分,視土塊乃良金也。自是酒樓大售,始知陽純者為純陽也。

◇汴京茶肆

  后周末,汴京有石氏設茶肆。一女尚髫令,令行茶。洞賓詭為丐者,日往,據上坐求茶,衣服襤褸,血肉垢污,殆不可近。女殊無厭惡意,益取上茗待之。父母怒,笞女。女益待之,月馀無厭。洞賓謂女曰:“汝能啜我所飲茗之馀乎?”女以穢甚不可下咽,覆之地。忽聞異香,亟舐之,神氣爽然。洞賓曰:“我呂先生,非丐者,惜爾不能盡食吾馀,然吾能從爾愿。欲富乎?貴乎?壽乎?”女曰:“我小家子,不識何為貴,得富且壽足矣?!倍促e去,不復來。后年亦貴顯。年百三十五歲終。

◇兗州妓館

  兗州妓侯其姓者,為邸以舍客。洞賓詭服求授館,蚤出暮歸,歸必大醉,逾月不償一金。侯召啜茶。洞賓曰:“吾見鐘離先生,謂汝可以語道。”侯不省,以酒飲之。洞賓索飲不已。侯滋不悅。洞賓伸臂示之,金釵隱然,解其一令市酒。侯利其金,曰:“飲罷寢此乎?”曰:“可也?!奔吹情剑驱J齁。至夜分,侯迫榻,洞賓以手拒之。侯亟去,遲明失洞賓所在。視其身,則手所拒處,呂字徹肌上。侯感悟曰:“此呂公也,得非宿世?一念之差,遂至于此。公其來度我乎?”即斷發(fā)布裘尋洞賓,不知所終。

◇廣陵妓館

  廣陵妓黃鶯,有姿色,豪客填門。一日,有呂秀才托宿。黃以其襤褸垢污拒之。秀才題二詩于屏。一曰:

  嫫母西施共此身,可憐老少隔于春。

  他年鶴發(fā)雞皮媼,今日玉顏花貌人。

  二曰:

  花開花落兩悲歡,花與人換事一般。

  開在枝間防客折,落于地下倩誰看?

  題畢,俄不見。

◇東都妓館

  有妓楊柳,東都絕色也。道人往來其家,屢輸金帛,然終不與楊交接。楊一夕乘醉迫之。道人曰:“吾先天坎離配合身中,夫婦內交,圣胎已結,嬰兒將生,豈復戀外色乎?內交之樂,過于外交之樂遠矣?!睏钜捎犉湔Z。時宰相張?zhí)煊X館賓肅某與楊久狎,楊以告肅,而肅以告張,遽往叩之。道人大呼疾走,徑趨棲云庵入堂不出。良久,排闥尋之,則已不見。惟壁上有詩曰:

  一吸鸞笙裂太清,綠衣童子步虛聲。

  玉樓喚醒千年夢,碧桃枝上金雞鳴。

  后庵遭火無少遺,而題詩之壁巋然獨存,亦一異也。

○庵堂赴會

◇青城鶴會

  紹興末,洞賓赴青城山鶴會,憩一賣餅果人家,人不知識也,頗異之。洞賓濃墨大書詩一章于門之大木上,曰:

  但患去針心,真銅水換金。

  鬢邊無白發(fā),騋馬去難尋。

  蓋寓“呂洞賓來”四字。筆勢偉勁,光彩殊常,取刀削之,深透木背。洞賓已不復見。時土人關云祥者見之,即繪其像,乃一清癯道人也。是后餅果大售。

◇江州掛搭

  江州瑞昌縣潘安撫道場,嘗有道人至,求掛搭。無包無傘。僅有一笠,襤褸村俗。值堂鄙之曰:“你無傘無包,奈何掛搭?”道人云:“既不許掛搭,覓一茶即去。”值堂入,令之坐。及出,則道人反坐主席。值堂怒曰:“不知賓主禮,做甚道人?”道人不揖而去。遺下一笠,值堂不能舉。遂會眾誦經謝罪,遂舉其笠,地上有呂字。人病,取土煎湯,服之立愈,數年間遂成一井,水泡上結成呂字,劃開復聚,至今尚存。

○丹藥濟人

◇絳紗裹藥

  東京一歲,民大病虐。有老姥家鬻茶,子孫皆病。一日,有道人來。姥善待之,以子孫病為請。道人曰:“翌旦待我?!崩言缙鸫5廊艘岳[紗囊藥,曰:“病發(fā)者使執(zhí)之,自愈。一丸可愈百人。過百人即不驗矣?!崩褟闹?,子孫皆愈。遍療,及百人滿,果不驗矣。姥拆囊,已不見藥,但有書“呂洞賓”三字而已。方知遇呂先生也。

◇孝感救母

  桐廬有通守,忘其姓名。以母病發(fā)背,百方不瘥,祈禱備至,感洞賓,夜夢之曰:“公至孝感天,命余救拔。若遲一日,不復可療?!蹦耸谝造`寶膏方:括蔞五枚,取子,乳香五塊,如棗大。二味各細研,以白沙蜜一斤同熬成膏。每服三錢,溫酒化下。通守市藥,治服即愈。后以施人,立效。

◇趙州醫(yī)跛

  趙州貧民劉某病跛二十年,每夕炷香禱天。一日,有道人手攜鐵瓢,謂劉曰:“可隨我行?!眲㈦S之。行二里許,指地下曰:“此下深三尺馀,有五色石,試掘之?!惫靡皇?,大如彈丸。五彩殊常。道人曰:“子可持歸,暴露九日,研細末,以木瓜皮煎湯服。俟愈,可來城東駐云堂東廊第三間左壁上再相會?!眲⒓裁撊唬赐鶎ぶ?,但見壁上有洞賓相攜瓢云。

◇江陵醫(yī)眼

  江陵傅道人,事洞賓像甚謹。乾道中正旦,有一客,方巾衣袍,入共語。良久,招之同飲。傅從之。自是旬日一來。時傅目昏多淚??徒谭斓攸S切焙,取川椒去枝目及閉口者微炒,三物等分,煉蜜丸,空心鹽水飲下五十丸。傅服之久,能視物,追思客貌,宛類所事洞賓像云。

◇岳陽貨藥

  洞賓游岳陽,詭名貨藥,一粒千金,三日不售。乃登岳陽樓,自餌其藥,忽騰空而立。眾方駭慕,欲買其藥。洞賓笑曰:“道在目前,蓬萊跬步;撫機不發(fā),當面蹉過?!蹦艘髟娫唬?br />
  朝游北海暮蒼梧,袖里青蛇膽氣粗。

  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

◇成都持丹

  成都藥市,日有道人,垢面鶉農,手持丹一粒,大呼于市曰:“我呂洞賓也。有能再拜我者,以丹餌之。”眾以為狂,相聚笑隨之。道人往還數四,竟無拜之者。道人往坐五顯廟前火池上,兒童爭以瓦礫擲之。道人笑曰:“世人欲見吾甚切。既見吾又不識吾,亦命也?!眳文俗责D金丹,俄五色云周身,有頃不見,眾共悔恨。

◇覺能得丹

  黃覺能有詩名,一日送客東都門外旅次,見一羽士。攜酒肴,呼羽士共享之畢,羽士舉杯摭水書“呂”字,且曰:“明年江南見君?!泵髂?,果調官江南,復見洞賓,與以大錢七,其次十,又其次小錢三。曰:“數不可益也。吾以藥數付遺子。歲旦,以酒磨服??梢詺q無病?!庇X如其言,至七十三歲,藥亦垂竭,卒于東京。

◇德成得丹

  李德成能醫(yī),盛寒時遇一貧窘道士,衣單衣無寒色。與客入酒肆,自據主席。李怪之。店者曰:“交錢取酒?!钡朗吭劦曛腥∪破?,曰:“中各有一升酒錢?!钡暾咭曋唬艘匀婆c之。道士酌酒飲,李止取一瓶,二瓶自竭。與李曰:“此小術耳。吾呂洞賓也。”李驚喜,道士書一絕曰:

  九重天子寰中貴,五等諸侯門外尊。

  爭如布衣狂醉客,不教性命屬乾坤。

  以藥一粒遺李曰:“服此當享高壽?!奔磩e去。李服藥,發(fā)不白,齒不落,百七歲而卒。

◇金陵治瘺

  金陵萬與石嘗病瘺疾,左半手足不能動,履者數載,百法治之不愈。偶出城南,有道人自普德山來,云:“爾何若此乎?”因以其疾告之。道人以手按其患處,忽覺痛酸,曰:“是豈得為偏相?行當自愈矣?!眴柶湫仗?,曰:“我乾姓,號系屯,寄寓于清源觀?!彼炫c言乾坤屯蒙之旨,為天地君師之位,皆世人所經道。萬歸,其疾頓釋,步履如初。乃以其事白諸友人,皆曰:“乾者陽也,系屯為純。得非純陽乎?”萬因復出訪之,竟不得其所在。惟純陽之像居焉。隆慶庚午年十一月事。

○景物題詠

◇黃鶴樓詩

  武昌守倅,一日對弈,有道人不通姓氏直前,曰:“吾國手也?!笔卦嚺c弈,才下僅八子,即曰:“太守負矣。”守曰:“汝子未盈局,安知吾負?”道人曰:“吾子巳分據要津矣,是以知之。”已而果然。如是數局,守皆負。俄拂袖去,不見。守令人遍城尋之,聞在郡治前吹笛。才至郡治前,則笛聲東門。至東門,則聞在西門,至西門,則聞在南門。至南門,則聞在北門。至北門,則聞在黃鶴樓前,道人走往石照亭中不見,但見亭中有詩曰:

  黃鶴樓前吹笛時,白蘋紅蓼滿江渚。

  衷情欲訴誰能會?惟有清風明月知。

  末書一“呂”字。

○因緣會遇或遇而不遇

◇何仙遇道

  何仙姑,靈陵市道女也。始,十三歲隨女伴入山采茶,俄失伴,獨行迷歸路。見東峰下一人,修髯紺目,冠高冠,衣六銖衣,即洞賓也。仙姑始仆仆亟拜之。洞賓出一桃曰:“汝年幼必好果物,食此盡,他日當飛升,不然,止居地中也?!毕晒脙H能食其半。髯者指以歸路。仙姑歸,自謂止一日,不知已逾月矣。自是不饑無漏,洞知人事休咎,后尸解去。洞賓嘗謂仙姑曰:“吾嘗游華陰市中賣藥,以靈丹一粒,置他藥萬粒中。有求藥者,于瓢中信手探取與之,觀其緣分也。如是數日,他藥萬粒探取入手,而此丹入手即墜。”因嘆世間仙骨難值如此。

◇道友講經

  陳澹然富而儒者也,惟慕道,延云水士多年,竟無所遇。洞賓詭為傭者,為治圃歲馀,所作工役,力過常人。陳愛之,然止以傭者待之而已。一日陳與一道友講《陰符經》,至“天發(fā)殺機,天地返復”,未曉殺機之旨。洞賓從旁抗聲曰:“生者不生,死者不死。已生而殺生,未死而學死,則長生矣?!标惔篌@曰:“汝非傭者耶?誰教汝為此語?”既而曰:“口口。”則復繆悠其辭,不可解。道友曰:“田野村夫口口何處竊得此語耳,非實通曉也。”居無何,忽辭去,曰:“吾將遠行,明年五月五日午時復來也?!奔热?,寂然,后有鄉(xiāng)人客于巴陵,遇之。曰:“為我寄語陳公,我呂洞賓也。始意公可授道,徐察之則不悟,吾不復來矣?!毖杂?,走入呂仙亭竹林中不見。明年端午日午時,陳暴卒。

◇紹興道會

  會稽山紹興癸丑道會,有道人攜涼笠而至,會散乃掛笠于壁,無掛笠之物而不墜。題詩云:

  偶乘青帝出蓬萊,劍戟崢蠑遍九垓。

  我在目前人不識。為留一笠莫沉埋。

◇祖師勸世

  一毫之善,與人方便。一毫之惡,勸君莫作。

  衣食隨緣,自然快樂。算什么命?問什么卜?

  欺人是禍,饒人是福。天眼昭昭,報應甚速。

  諦聽吾言,神欽鬼伏。

《桃花女》,全稱《桃花女陰陽斗傳》《繡像桃花女斗法奇書》,四卷十六回

  形不離乎影,影必依乎形,陽不背乎陰,陰必隨乎陽。然形離乎影必至消亡,陽背乎陰必至乖戾。是此書名之曰《陰陽斗》,是陽背乎陰矣。陰陽背戾,陰陽安得不斗耶?雖然,所云形終不離影,陽終不背陰,是故陰陽始雖相斗,終必不背不戾也。不背不戾,是陰陽已無斗矣。陰陽無斗,是則陰陽和合矣。陰陽和合為一,又為超凡入圣之域者。陰陽既然超凡入圣,又無紅塵之染,無紅塵之染,一無幻境之作矣。此為《陰陽斗》之一大結也。是為序云。  時道光歲次戊申孟冬月新鐫

卷一

第一回 蕩魔山戒刀成形 隱朝歌賢士賣卜

  話說三皇之世,北俱蘆洲有個凈樂國王,娶妻善勝夫人,懷胎一十四月,生下一位世子,乃是蒼帝化身。后來長大成人,棄國修道,成了正果——在上天為玉樞掌教北極天尊;在中為蕩魔無上上圣;在下為真武玄天上帝。曾在雪山修道,用戒刀剖腹洗腸,昏迷過去,把戒刀棄了。及至仙人度活時,忘收回戒刀。后至元玄洞修真,見戒刀已失,便將刀鞘留在元玄洞內,為鎮(zhèn)國之寶。這戒刀與刀鞘俱是蒼帝賜與大帝的,乃如意真寶,整整受了百年的日精月華,方才變化成形。戒刀修成了一個陽體,刀鞘修成了一個陰體。那戒刀潛形于蕩魔山中修真,刀鞘就在元玄洞內養(yǎng)性。又至數百余年,西池王母便詔刀鞘上天,管理桃園,賜名桃花仙子。那戒刀未成正果,心懷不憤,隨在蕩魔山興妖作怪。有時吐焰與日月爭光,有時無故興云作雨,致干天怒,便差天兵天將下凡,把戒刀擒上金闕,在斬妖臺上處斬。多虧得道教的鼻祖太上老君,見他苦修了幾千年,便在金闕討情,帶了他到兜率宮中,做了一個看卦盒的童子。他便偷看了《天罡正訣》,私自下凡。

  真靈不昧,一直竟投往商朝一家諸侯,姓周名卿,官拜上大夫之職,娶妻風氏。于五十歲上始生一子。未生之時,夫人夢見火光滿室,耀人眼目,醒來時,就生了一位世子,起了名,喚叫周乾。只生得臉如鍋底,兩道劍眉,自幼便有神光。及至七歲時,在花園內玩耍,從天降下一個異人,賜他一部天書。因他素有夙根,一目了然,便能知過去未來、請神召仙、駕霧騰云之事。到了三十歲之上,周大夫夫妻亡故,周乾襲了父職,天下人都叫他做周公,在朝耿耿,百僚無不敬服。因見商王無道,屢屢上諫表,無奈商王不納,致使心中悶悶不樂。這日朝罷無事,獨坐府中,心中暗想道:“我既不能匡君于正,又不能舍身為國,豈可同俗人一輩?我何不趁此告職,隱居在這朝歌,尋一個僻靜之處。開一卜市引導世人?作一個講先天的班頭,剖八卦之領袖,雖不能為國為民,亦可流名萬載,豈不是好?”主意已定,是晚燈下修好了告退的本章。五更上朝,隨出班面奏,把本章皇上。商王正厭他直諫,今見他告職去任,滿心歡喜,就準了他的本章。

  周乾忙辭駕回府,收拾細軟之物,把府門鎖了,帶了家眷,往朝歌一個僻靜清雅的屋住下,到覺得遣遙自在,無拘無束。有詩為證,詩曰:

  人道為官舉世奇,我知隱性有天機。

  云山相伴無驚恐,不似勞心日夜時。

  那周公清閑了十來日,便叫過了一個老宰臣來吩咐。這老宰臣姓篯名彭剪,曾作過老大夫的家臣,為人誠實無欺,及跟周公來任上隱居,就叫他去汲水種蔬,他也情愿。聞得周公叫他,便忙上前到大廳聲諾,道:“公爺,叫彭剪何事使喚?”周公道:“孤自棄職隱居于此,原是不能為國為民,以承祖宗之遺訓,意欲另開生面,作個立異的奇人。如今欲在此處作一事業(yè),汝可與孤在前門左側另開一門,將偏房三間攔斷在外,打掃潔靜,陳設一張座頭。速速辦好方妙!”彭剪聞言笑道:“公爺,我彭剪從未曾見過公卿大夫作起肄業(yè)買賣來?!敝芄残Φ溃骸肮虏皇亲髻I賣肄業(yè),今欲開一卜市,指點愚人,使彼等不敢為匪作歹的意思。但又只怕人多攪擾,想起一個法兒來了——如今每卦要卦資銀一兩,先要銀子交與你,然后帶進來見孤,方才起課。一日止多十課,多則不占。若有人來時,先要給你銀三分,以為傳遞酬酢之資。你道如何?”彭剪聞言,在旁并不答言,只管低頭見笑。周公道:“你因何不答一言?”彭剪笑道:“非是彭剪不答,只因國公乃是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何苦作起這下流事來?一來有失貴體,二來恐生惑眾之心,三來占卦之人不敢上門。況且卦資太重,何必虛設此一番舉動?”周公道:“你不知孤意。詳演先天,何為失體?勸解愚人,何為惑眾?只怕卦兒不靈,若果是應,只怕踏破門呢。你不必管孤,快去行事!”

  彭剪無奈,只得去叫匠人來動工修整。那消幾日,早已色色完備,便來回覆周公道:“卜市修好了?!彪S笑道:“公爺卦資雖要白銀—兩,如靈呢,自然是要的,如不靈呢,豈不被人笑話?說公爺不好,對百姓要銀子,說個法兒來哄騙他們?!敝芄Φ溃骸肮伦杂械览怼绮混`時,孤愿賠回十倍!”彭剪聞言連道:“使不得!公爺賠得起十倍,彭剪得的三分,就難賠十倍。公爺休要捉弄我罷!”周公笑道:“你也不知孤的八卦能通神明。斷無絲毫判情。如今你的也是孤賠,還如何?”彭剪聞言大喜,忙叩了一個頭,站將起來。周公就叫取了一片大竹板來,親提筆在手,寫了“卦理通神”四個字,左邊寫行小字道:“預定生死吉兇”,右邊寫行小字道:“卦資銀一兩,傳命代步銀三分”。又取一塊大竹板寫道:“若有問卜者,清晨到此,指點吉兇。每日限占十卦,過午不占。如不靈應,受罰銀十兩三錢!”寫完,命彭剪一人在十字口大街上坐著,好等卜卦的人來。

  這一舉動就轟動了眾朝歌百姓,你言我語,一個傳十,十個傳百,滿街滿巷俱說:“奇事,從未見過作公爺的人把偌大的前程棄了,來作占卦的營生。俱不知靈不靈,竟要一兩銀子多!”有想來試試,只因卦資過高,不免俱各袖手。

  那周公終日俱在,穿得衣冠齊整的,在卜市中間座位上坐著,一個從者俱不用,止焚一爐好香,凈凈的清坐。彭剪自然是一個人坐在大門內。一連坐了兩三日,并無一個人來占卦,止圍著無數的閑人,在那里亂講。內有一個土豪道:“這一位公爺也會玩耍,我小可卻也會取笑。我舍著一兩三分銀子,與他試試罷了?!庇钟幸粋€軍漢道:“我昨日有一股財帛,卻忘了一件事情,難以決斷。我也去算一算!”這二人就是先后進去了。只因國公是個有爵位的人,誰敢與他對坐閑談?故此不待人說,就將一兩三分銀子交與彭剪。彭剪接了銀子,心中暗笑道:“有趣,今日發(fā)利市了!”隨將一兩銀子放在周公面前座位上。稟明了周公。周公便叫他先領了一個進來。

  那土豪先就跟了進來。周公道:“你不須行禮,也不用稟明何事,只在旁暗暗禱告便了?!蓖梁缆勓裕土⑴赃叞底A艘槐?。周公看了一回,道:“你的心事,孤已明白了。只因你家下人的妻子貌美,你要拆散他夫妻,叫他丈夫另娶,他丈夫不從,你今想將他丈夫害死,是也不是?孤只怕你害人不死,先害死自己!”土豪聽周公道出他的私心,直唬得目定口呆,面如土色,忙雙膝跪下,道:“公爺!小人果有此事。求公爺指明條路,小人好去趨吉避兇!”周公聞言點頭道:“你既有悔心,自有生路。若不遇孤,你明日決死無生了!”說罷,取了一張紙來,寫上幾行,遞過與土豪,道:“這是你的心事——?!?br />
  土豪接來一看,未知周公寫的什么,怎生指點,救得土豪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通神卜判斷無差 驗先天死生有數

  再說周公判畢,將紙遞與土豪一看,上寫著:

  欺心想奪青春口,怎知早已機關露?

  明日三更歡會時,兩個尸骸分四處。

  周公道:“此女之夫已經盜你的財帛,買通了人。明日他的妻子與你相會之時,必然拿住,雙雙殺死。你今求孤救你,你必須要對那婦人絕滅了色心,改為善念,上天自然佑你,逢兇化吉。孤今給你個應驗:你到今晚三更時候出門,東走三十里,見有一盞燈掛在門前,你叫門進去,必然對頭見面。你可請他到家飲酒,有人開解,自然明朝無事了?!蓖梁缆勓裕殿^拜謝,出了大門,往外飛跑。眾人見他滿頭臉是汗,跑將起來,一眾連忙哄擁上前,攔住問道:“占的靈也不靈?”這土豪不及回言,推開了眾人,大言道:“果真是,果真靈得很也!”言間,一陣煙跑了。

  這軍漢又已至桌案邊,也依命暗暗祝告一番。周公也判了幾句言語,遞與那軍漢。只見上寫著:

  得人十吊錢,妄想去捉奸。

  無義財休取,恐怕惹情牽。

  當下周公隨叫道:“軍士,你可是昨日有人助你幾十吊,明日叫你三更去與他捉奸,捉奸之后也謝你銅錢十吊??墒菃栠@件事么?”那軍漢一聞此言,唬得只是叩頭,道:“公爺真是個刊活神仙也!小人實是為此事而來。”周公笑道:“你休取這宗財帛,你若幫那人捉奸,捉住了奸夫,其恨已消了,那肯將錢來謝你?倘捉不著奸夫,他又豈肯白送錢財與你用?孤今指條路給你走:你只管去與那人相會,相會過之人,你將我這卦兒拿出來與他們看,自然有人送你的青錢十吊。從此后休生妄想,方免遭厲害也。”軍士聽了,忙叩頭道:“但得公爺這等指明吩咐,小人從此斷不敢枉想了!”當時叩別出來,也不肯對人說知其事,只言道幾句:“真靈,真神仙也!你列位有不信的,只管去試試?!泵γ﹄x了卜市,飛跑的去了。

  誰知土豪與軍士皆道周公之言真靈,及至會面,兩人走的是一路:叫軍士捉奸的,就是土豪的家人。今夜會面,俱覺大驚大喜,深信周公斷卦如神。土豪把眾人邀回家中,軍士相幫替他二人開解,又拿出周公的判帖來與眾人看,方才把這冤結解開了。土豪又送軍士青錢十吊。

  只西這兩件事傳了出來,把個朝歌城講到了,有疑難的事都來求判,把一個卜市擠的不可開交。真是判一個準一個,判四個準兩雙。日日算完了十卦,竟把門關了,也不管外頭還有人算不算。把個彭剪喜得個不亦樂乎——一日三錢銀子,風雨不阻。他又無兒無女,只是只身。每日一早,就卜完了十卦。他把招牌收下,放好了,即往街坊上酒店吃酒,必要將三錢銀子用完,方才回府中,若吃不完訖,他就將余銀給與那些來往貧人。日來月往,半年有余。怎知美中不足,眼前就要弄出一段事來。列公,聽我細講。

  這朝歌城里有一個石寡婦,丈夫早年死了,止有一子,名映石宗輔。因家道貧寒,積下了幾兩銀子,叫兒子到孟津去做些買賣。隨行之時,母子們約定,三個月之內回來。誰知一去半年,并無音信。石婆子每日思兒想子,終日倚門盼望,日復一日,并無些影兒,便去求神問卜,終是虛文,心中煩悶不過。那日在家門首上立著,聽得過往人說:“周公在棲云里賣卜,靈應非凡。只是卦資過高,要白銀一兩三分!”就打動了他的心事,想:“我何不去問問看?”隨向鄰舍借貸得一兩三分銀子,起一個黑早,梳洗了,食過點心,用烏綾兒扎了頭,倒扣了門,便往周公卜市而來。

  一到卜市,恰正天亮。湊巧彭剪方開門出來,掛吊招牌打掃。石婆子認得彭剪,便叫聲:“彭老爺,公爺可出來否?”彭剪聞言,抬頭一看,認得石婆子是昔同里鄰居之人,便叫道:“老嫂,你黑早到來,必定有事。要卜卦么?”石婆子聞言,垂淚道:“正是。只因老寡婦之子石宗輔出外經商,在家時原說約定三個月內就回來的。至今半年了,并無音信回,老身放心不下,無奈借貸了一兩零三分白銀,求公爺卜一卦看,看他在外安樂否,或生或死,老身也免常時牽腸掛肚。”一面說,一面把銀子遞與彭剪。那彭剪接了,道:“老嫂放心!吉人天相,令郎在外無事,或者因身耽擱了,亦未可知。你為老母,既是放心不下,要卜一卦,我就帶你進去罷。”言畢,便與婆子一同進去內堂上。

  石婆子抬頭一看,只見當中擺開一張桌子,上放著文房四寶,卦筒、香案等類,中間坐著一位公爺,只見他生得氣象與人迥異。好威儀!但見:

  頭扎三粱冠,八寶攢身;穿著皂羅袍,上繡蟒龍。

  面如鍋底黑又亮,目如星星起毫光。端坐上面排八卦,賽過靈仙一位神。

  當下石婆子看見周公的儀表,不由不得就跪將下去。周公在坐上見外面進了—個老婦人,面帶憂容,忙忙的進來,一至當中,跪下地中央,他就有些不悅。這是為何?只因正早起登坐時,卜了一卦,見陰煞過旺,正欲叫彭剪來吩咐:今日不許接婦人的卦資。不期頭一個就是帶進一個婦人來,不免面上有不悅之容,即道:“你且起來?!彪S又問彭剪:“你今日為何不先稟明,就帶人進來卜卦?”彭剪道:“這是石杜之妻賈氏。其丈夫在日,與彭剪有一面之交。今日他來問他的兒子歸期,故此未曾先稟?!笔抛勇勓裕瑤I說道:“老婦人只因兒子石宗輔在外經商,半年不回,老身只有此子,如今在外不知生死,心頭發(fā)忿,不遵往例,自知有錯,只求公爺海宥憐恤!”周公聞言點頭道:“也罷。你是問行人的么?待孤與你卜一卦看看?!彪S取卦筒晃了兩晃,起成一卦,把子午卯酉推算了一回,望著石婆子嘆氣道:“孤若此不明言,豈不叫你白白盼望?你兒子今夜三更,就要命盡無常了!”

  石婆子聞言,唬了一驚,即道:“公爺!我問你幾時動身歸來,如何說他即死?”周公道:“孤這卦接著先天的陰陽,后天的八卦,分厘毫末事俱在上面,何況關系你兒子的性命?你兒子起身是起身了,你母子要見面,只怕一萬不能!”石婆子便大哭道:“我兒今夜即死了,卻死在何方?是得何病而死?”周公道:“孤算你兒子今夜三更壓死在破窯之內。”石婆子見周公說的話如見一般,心中倍加凄慘起來,不住的叩頭,只求公爺救救他的兒子。周公無奈道:“你且把兒子的八字、生辰報來,待孤與他看看流年如何?”石婆子忙把兒子的八字說上來——是十二月十八丑時生的,今年已是十四歲。周公聽了,把卦盒收了,再把石宗輔的八字排開一看,只叫一聲:“苦呀!兇神當頭,白虎守命,就是神仙也難過此門!命內一點救星也沒有。奈何?石婆子,你今收拾此心,不要想念他?!闭牵?br />
  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當下石婆子見周公說出不能救他的兒子,無奈放聲大哭,切切凄慘出了卜市門,往自己家中而去。

  不知他的兒子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觸天怒柔物降生 明道術佳人透機

  不說石婆子一程哭回,再言三十三天兜率宮的太上老君,那日正蒲團上打坐,忽見金童來報道:“看卦盒的童子不知往那里去了,至今走了未回?!崩暇宦?,即運動神光一看,早知其故,點頭道:“好孽障??!孽障你不思養(yǎng)靜修真,成其正果,今日妄動,自尋苦惱。非是我不慈心救你!”說罷,便去啟奏昊天上帝,就有上帝命桃園仙子下凡。仙子領了玉旨,一點靈光,見朝歌城里有任太公家,與他家有緣,便投往太公處為女。至今已長成十六歲,只生得臉似桃花,身如弱柳,說不盡的標致。怎見得?有詩句言詞為證:

  櫻桃為口玉為牙,獨占人間解語花。

  夙世有緣方種此,仙姬豈易到凡家?

  那位任太公夫妻初生他時,夢見滿天彩云,從云中降下一個仙子,手中拿著一枝燦爛桃花,交與院君。這院君接上一嗅而醒,不出三日,就生下他來,故此取桃花名叫喚他。老夫妻止得此女,真?zhèn)€是愛之如掌上明珠,百般的嬌養(yǎng)。這且不言。

  他夫妻二人,此一日正同坐在堂上,聽見街坊土喧鬧,哭聲慘切。任太公忙出一看,認得是隔壁住的石寡婦。只見他淚流滿臉,大放悲聲;又見眾人勸著他,一五一十的數個不清,聽不明。心中詫異,也迎將出來,從眾人中勸道:“老嫂何故悲傷?且到寒舍去坐坐,把心事對老漢說說,或者老漢可開解一二,也未可定?!碑斚卤阕屖褘D進他家去。眾人見任太公讓石寡婦進他家去,便一哄而散了。

  任太公引石寡婦進了大門,任太太便迎將出來。見了石寡婦這般模樣,忙上前扶著,同進中堂坐下。任太太道:“老嫂,你與誰人口角?受了那人的委屈?”石婆子聞言拭淚道:“老夫人,妾身不是與人口角,只因小兒今晚三更即死了,你叫我這條老命倚靠何人了?”說罷,又哭將出來。任太公夫妻聞言大驚道:“想是令郎有兇信到了么?”石婆子連連搖手道:“未也,未也。只因小幾出門,原說不過三個月就回來的,如今真正去了半年多,并不見音信,老身放心不下,今早去起了一卦,卦爻甚兇——今夜三更被破窯壓死了。我想想安得不傷心哩!”任太公聞言,不覺大笑道:“老嫂,我只道兇信回家,原來是起卦起的不利。老嫂,你何苦過于傷心?那起卦的人不是個活神仙,他如何知道到這樣真哩?”石婆子道:“若是別人說,我也不信,只因是個公爺占的。他判陰陽有準,斷禍福無差,說什么就是什么。我也苦苦哀求,他便說什么 ‘除非去閻王跟前求情,只怕還不能生的呢!’”任太公聞言,呆了一呆道:“老嫂,我聞得這位公爺斷卦如神。據他說來,只怕果然無救了。老嫂,公爺既知令郎壓死在破窯中,何不問他個明白?再問他那個破窯中?就叫人連夜趕到那里去,止住了他,不要他進窯中,就不妨了?!比翁勓缘溃骸澳隳昀狭?,世事都不懂得!周公又不是活神仙,他不過按爻理推詳,如何定得在那一個破窯里?就算得沒法救了?!?br />
  石婆子聽了任太太這一番言語,更覺傷心起來,忍不住便放聲大哭。任太公夫妻見他如此悲傷,又想他只有一個兒子,家道貧難,徜或真死了,叫他這老骨頭倚靠何人憐恤他?想到此處,不由的也就流下淚來。

  話分兩頭。再講桃花小姐自從五歲上在門外與丫環(huán)們玩耍,就遇著一個化齋的道士,給他三卷天書,又給他一丸丹藥食了,他就認得字了。每夜夢中,那道士又來叫他參解——在夢中真正教了數月,方才不夢見那道士。又得仙術,不消一年,把三卷天書就念會了心中。直至到十六歲上,也不對爹娘言知,他又不輕易見人。只因小姐素愛的桃花,故任太公就在后園上種了數百株桃樹,與他朝夕賞玩。桃花小姐每日只在花園中修理桃樹,或作些針黹。那日早飯畢,收拾了一回活計。

  正欲到桃花園內去,忽聽得中堂上哀哭之聲不止,象一個婦人的聲音,心中暗想道:“何故今日堂上有人哭泣呢?待我去看看。”隨即款動金蓮,來至中堂之上。一看見兩位爹娘伴著隔壁住的石婆子在那里啼哭,心中也見詫異,忙上前道了萬福。石婆子見是小姐出來,便止了悲哀音,又道:“小姐,你怎輕易出來見人的?。繋啄瓴灰娔銑y容,今越發(fā)長的嬌媚了。”任太公夫妻見女兒出來近前,也擦干眼淚,叫聲:“女兒,在一旁坐下?!碧一ㄐ〗惚銌柕溃骸暗锖喂拾橹竽镌诖吮瘻I哩?”任太太忙接口道:“女兒,你有所不知。只因石大娘的令郎在外經商,一去半年不回,石大娘往周國公那里起卦,看看幾時回歸。不想公爺推詳爻理,決定他今夜三更必死,沒得解救的,故他老人家所以傷心。你父親同為娘的在此勸他。到打動了我們無兒的心腸,故此下淚?!碧一ㄐ〗懵勓?,嘆了一口氣道:“只當做什么大事,原來為此!”便對石婆子道:“大娘不必苦切,哥哥若是當該死,你哭也哭他不活的。那周國公也未必有這樣妙算神明。你且把哥哥的八字說來,奴也會算。待奴與他算算,看著命中果有救沒有救的?”

  太公夫妻聞言,即道:“我兒,你休要捉弄大娘。你幾時又會起課了呢?”桃花小姐道:“爹娘未知,女兒是新學的。大娘,你只管告訴奴聽,即算算,又有何妨礙呢?”石婆子無奈,只得把他兒子的八字,對桃花小姐說知。桃花小姐即伸出玉指尖尖掐一掐,一刻時,死生禍福俱已明白了然矣,不住的點頭道:“好個周國公!算的一些不錯,怪不得朝歌城里人人敬服。果然今夜三更,定被破窯壓死。此乃白虎當頭,喪門守命,年頭、月令俱不利,決死無疑。按方向推來,只在城南十五里之遙,有一座破窯,明日在那里就有他的尸骸了?!笔抛勇犃?,又哭起來。任太公忙勸住,笑道:“老嫂,你休要聽小小年紀的混話。既知方向,老漢這里差個家人去,就救得令郎了,何用這般作難?只是我女兒的話,是難準信?!碧一ㄐ〗阈Φ溃骸叭肆ωM能回天?爹娘與大娘不能準信,也罷了。惟今時刻已交未時了,一到申初,便有一場大雨,如無風雨,便是女兒亂說虛詞;如有風雨,大娘再作速請回來,奴家教你一個法兒,自能解救。”說完,即忙辭別了,一直進桃園里去了。

  任太公聽了女兒言語,不由的大笑起來,道:“媽媽,你看這個天時氣晴,豈是有雨的?老嫂,你也不必過傷,豈可因小女方才所說,令郎若果死了,便哭也哭不回。依老漢說:老嫂且寬心回家,待老漢這里明日叫人去打聽回來便了?!笔抛訜o奈,只得告辭,回家中獨自在那里胡思亂想。

  一到申刻時,忽然天氣大變起來:一霎時之間雨大風狂,淋漓不止。石婆子一見天忽下此狂風大雨,吃了一驚,說道:“果然天下此大雨了,如此看將起來,桃花小姐的卦爻甚是有準了。他又言有法可救我兒,今何不去哀求于他?或者得其有救我的孩兒方法,也未可知。”當下即冒著雨而來,至太公門外,把門扣開而進。

  此刻,任太公與任太太老夫妻正在堂前,談及女兒卦下有準,又不明他怎生學習得來,有此神術。正言間,忽見石婆子冒雨而來,早已知他為著兒子之故。

  但不知如何求救得他兒子,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石婆子求救孤兒 任佳人教施異術

  當時石婆子進至中堂,任太公夫妻立起位迎接他,一同坐下。又有使女們接過。石婆子即整整衣,忙忙雙膝跪下,道:“員外,安人,必須救救妾身的小兒,感恩無涯也!”當下,任太公夫妻連忙扶超了石婆子,又道:“老嫂,你見天下大雨么?此不過是女兒誤打誤撞之言,且請起來?!笔抛悠鹆耍吹溃骸皢T外,安人,你們小姐若是亂言妄語,真正的有此應準耶?今求你二老快請小姐出來,再若遲延,只怕不能救了?!闭f完,又吊下淚來。

  任太公無奈,只得叫喚使女,把桃花小姐請了出來。石婆子一見,便道:“小姐可憐,救我兒一命!”說罷,又跪將下去。任太太上前扶起,即道:“如何使得?”隨又對桃花女道:“我兒,你果有人力救得他時,就救他一救?!碧一ㄐ〗惚阕尩锱c石婆子一齊坐下,道:“救是有到有一法必救得,只是不可在外面說出奴的名字來,切不可說我救你的兒子,叫周國公知道。倘若他知道了,豈肯與奴千休?一定來找奴,只恐兩下里結成冤仇,豈不是大娘你恩將仇報了?”石婆子聞言,道:“小姐放心!老身豈是忘恩之人?斷不敢說出小姐的名字來?!碧一ㄅ溃骸凹热蝗绱?,大娘你聽奴說:按著八卦推算,你令郎定死無生,奴卻也有一種仙法,能起死回生,破他的八卦。若不信法力,萬萬救不得他了!”石婆子聞言大喜道:“小姐你如何作用的?快快對老身說明,好去行事?!?br />
  桃花小姐道:“也不用別的,必須去買一張土地星君的紙馬。一張火德基君的紙馬來,供在房內,點臘燭二枝,放在房中。只要擺一碗凈水與一個雞子,放桌子底下;要反扣一個篩箕,底下要添點一盞燈,名日添壽燈,千萬不可吹滅。倘若吹滅了,你令郎就無救了。只看今夜風雨仍作仍止。倘止了,那天依然清朗,到時候可尋了一只舊鞋,一件舊衣折里,用一面鏡子壓在上面,放水碗中,旁邊又要你手拿著舊鞋坐在房中,必要走出大門外,把鞋打著門域,打一下,叫一句你令郎名字回來。一個更鼓叫一遍,若叫過三更,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去睡。明日清晨,保你令郎回家,母子相見了?!闭牵?br />
  佳人妙法無人曉,賴得先天得秘傳。

  當日石婆子一一領命,便忙忙辭別任太公夫妻,回家而去。此時風雨未止,只有任太公夫妻見女兒說出無數的方法來,心中仍是不大準信。便一同動問道:“嬌兒,人之生死,乃是上天注定之先。那石宗輔既然今夜三更命盡在城南破窯中,你怎么又叫他母親哭半夜,明早就能回來,使他母子見面?這些話,我們不準信。”小姐見父母問他,又不敢預先言說,恐泄漏天機,即推說道:“此刻未便言明。再待來日告訴爹娘知之?!比翁珒衫弦娕畠喝绱苏f,也不再問。小姐辭別父母,自回桃園安歇去了。

  再說石宗輔自從去年九月出門之時,原說三個月回家,豈知在外合上一個販布的伙計,往孟津去販布,所向風月,歸期錯過。惟數兩本資,幸喜得利息三倍。到了二月盡頭,思想回家,心知母親懸望,便辭了伙伴,收拾起行囊,又星夜往朝歌大路而來。一路饑餐渴飲,戴月披星,恨不能一步的奔走回到家中,母子見面。走了數日,那日正是三月十五日,石宗輔出了旅店,在路上算一算走的路程,離朝歌不過還有一百五六十里。心中想道:“我今日要趕進城去方妙?!币幻娴皖^想著,一面放開大步急走,一路上也無心張盼景物。剛剛走到申時候,忽然烏云四起。石宗輔暗叫苦道:“雨即來了,尚爭這幾十里,何能趕得進城?”不由得心中麻亂起來,越想越急,越是走得慢。急急跑了幾里,渾身是汗。一陣狂風打面而來,一時間驟雨如電,傾盆的一般倒將下來。石宗輔知前無村店,后無人家,是個無處躲雨的地方。雖然有雨具遮蓋,無奈風狂雨大,不能遍身遮護,只得冒雨往前急走,真是步陟艱難,一面走來,一面用目四下觀看,想尋一躲雨之所,暫且避一避。只見前面一所破窯,雖破損不堪,還可將就避雨,便把行李放下,脫去雨濕衣服,擰了一擰,下了水,因無處晾,只得仍放在身上,坐下地來,不由得嘆氣連聲道:“可恨如此,我心里越急,誰知越趕不上。真是天雨不就人?!庇挚纯刺焐璋?,雨仍下不止,眼見得今日是不能趕進城去了,也只得在此破窯中,孤孤棲棲坐他一夜,等天明進城罷。自己寬解自己:“就難道一定要今日進城?況許久的日子都過了,偏偏的過不得這一夜?”想來想去,心中覺得安寧起來,便將身靠在壁兒,合著眼兒養(yǎng)養(yǎng)精神。按下慢提。

  再說石婆子聽了桃花女之言,心中半信半疑,冒著雨自去買了兩張星君的紙馬,回至家中?,F有生雞,取過一只??纯刺焐韬冢痪糜昃蜐u漸晴了,心中又有幾分安心,見桃花女的說話有驗,“自然我孩兒有望了!”又一刻,果然天色睛明了,便暗暗一驚,駭道:“桃花小姐真神人也!不可小看于他。今料這個時侯,是我哭子之時候矣!”即便掩面大哭起來,越哭越傷心,真?zhèn)€大哭呼喊。直至初更,方才住口。又拿了石宗輔的鞋子,走到大門外,在中央就是一下。連連之聲,呼叫一句:“石宗輔,我的孩兒!你快快回來,我望切你得緊也!想來父母在,為人子者不當遠游,以免我倚門之望。切切也!”

  當日做書的人做到此處,有只曲兒做來,念與你們眾位聽聽罷。其曲歌寫上云:

  一更里,月兒低,寡婦房中哭啼啼。叫、叫聲孩兒石宗輔:兒呀心肝!你在那里?只說叫你做買賣,割舍冤家把我離。娘這里,掐著指頭將兒來盼,誰知兒去臘月盡你不回歸!如今是,三月三,好叫你娘呵,甚是著急!

  二更里,月兒高,寡婦房中哭嚎啕。叫聲孩兒石宗輔:兒命因何不保好?別的死法還猶可,決不該死荒郊破瓦窯!你身造了什么罪?造定離鄉(xiāng)在外拋。自從周公算了你,我心好似攘千刀。你今有個差池處,撇下娘半邊人兒沒下梢!

  三更里,月正中,寡婦房中放悲痛。叫聲我兒石宗輔,不知因何惹災星?如今依了任小姐的法兒來擺布,但不知方法兒靈不靈!果然兒命若得回家轉,娘便高燒銀燭謝神恩!

  石婆子依著桃花女教法的言詞,哭一會,叫一句。一直哭到四更時分,石婆子住了哭,住了呼叫,回進內堂,打算安枕。又且暫捺一邊。

  再說石宗輔獨自一人,于一更時刻,見天雨又漸漸晴了,在破窯實在寂寂無聊,且自急趕路途,自五更天跑到申刻,雨又過大,今靠在破窯壁,正要合眼,倦了,一刻睡去,呼呼鼻息如雷,悠悠入夢的酣睡。

  今夜危墻將塌,不知他的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二

第五回 傳解法孝子離災 依妙術慈母會子

  詩曰:

  白云猶是漢宮秋,烽火魂消百尺樓。

  將軍戰(zhàn)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再說石宗輔在破窯,于初更將盡,靠在壁邊眼倦了,剛剛要睡去,忽聽得有人在外叫了一聲:“石宗輔,我的孩兒!你快快回來!”心中吃了一驚,忙睜眼一看,只身坐破窯中,再聽時又不見叫了,暗暗自言:“好奇怪!方才明明是有人叫了我一聲,難道是心里糊涂錯聽了不成?”

  此時雨已止了,便走出窯外,抬頭一看,只見得滿天明星,新月如鉤微明,草濕如油。意欲仍想趕路,離了這破窯,自知前途又無棲身之處,只得仍舊走進窯中,在前坐之處,只得坐下,心內狐疑道:“莫不是疑心生暗鬼不成?想來多是我思念母親的心切,我的魂送風之音,巧遇此這一聲相似,也未可知。但今此地離家這樣遠,母親叫我如何聽見?”左思右想,朦朦朧朧的又睡著了。正在睡夢中,又聽得有人叫他一聲,說道:“果奇了!難道又是錯聽不成?”一翻身,趴了起來,叫一聲:“娘呀!”不覺流下淚,呆想一回,忽然冷笑道:“可知我心糊涂!方才不是夢中聽見我的母親呼喚,豈能連夜出此郊外來?但今獨自一人在此,有誰知我受此孤棲的呀?母呀!連你也不知兒獨自一人,在此荒涼之所?!碑斖砗紒y想,已混醒了魔頭,心中越加煩燥起來,道:“我今睡又睡不寧,心又掛念母親,何不坐到五更?等天明了,就可以入城,且又聽明還有人叫我沒有?!贝蚨ㄖ饕猓稊\精神的坐著一刻,還有月光微亮。剛剛坐到三更時候,目又倦了,耳邊聽得是真正切切道:“石宗輔,我的孩兒!快快回來!”當下,由不得他大哭起來,應道:“母親!孩兒在這里呀!這明明是我母親的聲音,難道是母親真?zhèn)€來近這郊外也?”想罷,即出外來尋找。

  他正出了窯門,只聽腦后響聲,猶如天崩地塌一般。把個石宗輔唬得魂飛天外,忙回頭一看,只見那一間破窯,已倒將下來?!皣唵选币宦?,身不由主,便坐在地下。定了半晌神,方轉嗟嘆了一番,又言:“這間破窯因日久年深,今又遇著這場破塊大雨,是濕透了。四面墻壁如何站得住?”實前生造定石宗輔今晚這時候該在這破窯壓死,偏偏就有個桃花女教了石寡婦這個解法,致石宗輔才能脫了這一場大災難。雖是桃花女的道法通神,也幸虧石宗輔是個孝子,方才有這一段因果。那石宗輔是晚醒定神思,念了一聲:“救苦救難太乙天尊!”心中一想,反痛哭起來道:“我若走遲—步,豈不壓死在里面!不知何年拖出我的尸首?母親在家如何知道?活活的就盼望死了!豈不是因一命又害一命?況且誰來收拾他的老身呢?”正在言哭之際,忽有一陣風速速的送來,城上的更鼓已是打四下了。石宗輔翻然醒悟,又笑起來道:“我呆也!我今得皇天庇佑,脫了這場大災,就算是萬幸。明早進城,就與母親相見。那時候娘兒們又說又笑,豈不是一件大好的事?”于是破悲為喜,就坐在路旁一塊石頭上。一刻,等待朝歌城內更鑼暗暗的送了五下,心中大悅,便想道:“再等一更,天是能亮了,但只是我的行李被埋覆在里面,料想此時不能扒出,幸得二十兩白銀帶在身邊,如今守著這間破窯也是無用,不如且奔到城下,在那里等侯,倘天明城門一開,就好進城去見母親?!毕肓T,便忙站起身來,穿好了衣服,大步如飛的直奔朝歌城而來。只落個只身得命,兩手空空。

  石宗輔忙忙趕到城門口,獨自一人立候。不多時,天就亮了。城門開啟。石宗輔即踏進城,兩足如飛,竟到自家門首。忙伸手,才敲一卞,里邊就應了一聲。原來是石婆子是晚雖然就枕,但那里還睡得著?又恐周公之言是真,桃花女之言是假,翻來覆去,直到五更殘,剛剛合眼,忽聽得敲門之聲,早又驚醒了,連忙答應,心中大悅,知道是兒子有命回來。一翻身爬了起來,飛奔出大門,一面叫道:“石宗輔我兒!你回來了么?為娘盼望殺也!”忙忙開門?!?br />
  他二人那里是母子相逢?竟如相見重生再遇,這番喜歡無窮,只又是傷感難盡。石婆子開言不問別的,一步趕上前去,雙手抱住石宗輔在懷內放聲大哭道:“我的兒!你果然得命回來了么?”石宗輔見母親說出話有些古怪,就流淚道:“母親,孩兒真是死里逃生得命回來的。且到中堂去,待孩兒慢慢的告稟?!笔抛勇勓?,就拖著兒子的手,一齊來至堂中坐下。

  石宗輔便把路上如何避雨的,躲在破窯中至什么時候,“聽見母親呼喚我有三次,我即忙跑出破窯外看時,那知此所破窯就倒陷了,險些壓死在內。如今行李俱埋在窯里,幸喜銀子帶在身邊”的話,說了一遍,即大哭起來。石婆子一聞此說,不覺也太哭。母子二人哭了一場,石婆子道:“我們且不要傷悲,你有個救命的大恩人就在隔鄰,快快同娘去叩謝了任小姐!”石宗輔忙問道:“母親同兒去謝那個救命的恩人?”石婆子便將“盼兒不歸,到周公處問卜,說你昨夜三更,就會壓死于破窯之內,并無解救,因此大哭回來,被隔鄰任太公之女小姐教了娘一個破解之法,如此如此,才救了你的性命”的話,也說了一遍,“你看桌子上不是擺著紙馬?這不是雞子、篩兒,那不是燈兒、衫兒、鏡兒、鞋兒呢?”石宗輔聽了娘這篇言語,與他在窯中之事恰合,方才如夢方醒,道:“母親這等說來,一些也不錯,實在虧了任小姐救了孩兒一命。我娘兒們豈可就這樣子到他家去?豈不被旁人談說不成?孩兒如今身上現有二十兩銀子,你即拿出二三兩,買個羊,買壇酒,送將過去,方見得盡心?!?br />
  石婆子聽了兒子之言,猛想起道:“我兒要買羊酒,也算是一點孝敬之心,只是用不著自家銀子了。那周公起卦,是一兩零三分銀子,若是不靈,一倍還十倍。我今何不與你去問周公討了銀子回來,再去買羊酒,豈不是好?只是任小姐對我說過:萬不可提出他的姓名。如今去問周公要銀子,他若問起你如何回,將何言來應答于他?”石宗輔道:“母親放心。只說我自己回來的就是了。難道他就知任家救我不成?”母子二人商酌定了主意,隨用了早餐,把門倒扣了,一齊來至卜市。

  此時周公已算完十卦,門首只有彭剪一人,在那里收拾招牌。石婆子便叫他一聲。彭剪回頭一看,見是石婆子,便道:“老嫂又來做什么?”一言未罷,忽見石宗輔站立在他娘一旁,吃了一驚,道:“我的好兄弟!你是人還是鬼?今日的日子你回來阿,是要誰的命?”石宗輔裝做不知,反滿臉陪笑道:“彭老爺一向可好么?才別半年,竟合我說起玩耍來。煩你進去說聲:昨日那兩卦資與我們罷?!迸砑袈犃诉@話,心下明白,走近前笑嘻嘻的道:“好兄弟,你回來了。昨日半夜三更安然無事么?就是我家公爺算不靈的,今合你母親來要倒賠銀子哩?!笔抛邮怯心昙o之人,知道好歹,連忙接口道:“彭老爺,我們是個窮人,怎么敢與公爺要倒賠銀子?只求將昨日那個卦資賞回我們就是了。原來這個卦資是老身問別人借貸來的,待我回去還了人家,就感公爺大恩非淺矣!”

  不知石宗輔如何討得回卦資,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還卦資母子酬恩疑筮術主仆推詳

  詩曰:

  術高更遇翻天手,斗智還逢意外謀。

  莫道我行先一著,還防敵手占頭籌。

  當時彭剪一聞石婆子之言,明知他母子商酌定來討賠還卦資的“好話”,即冷笑一聲道:“有趣,我趣!我家公爺今日可是講不得響嘴了!”一面笑著,一面走進里面說道:“快把卦金還人家罷!我也說過要小心看卦才好,你道‘百不失一’,今日算出這件事來了!”周公此時還坐在座上,見彭剪如此話來,便喝道:“你瘋了么?口中亂講些什么話!”彭剪笑道:“講什么?人家要倒賠十倍銀子來了!”周公聞言,大怒道:“胡說!有誰來要賠還銀子?”彭剪道:“公爺不消發(fā)怒。要賠銀子的人現在門外。”他也不聽周公吩咐,竟出來領了石宗輔母子二人進去。

  周公在座上看得明白,真是石寡婦,旁邊立著個漢子,大約是他兒子。心中吃了一驚。暗道:“孤昨日算他兒子三更時候壓死在破窯之內,如何得命回來?今日來討回銀子到也小事,只是孤的陰陽無錯,如何今日不應了?其中必有緣故?!北阍谧祥_言道:“石寡婦,你身旁是你什么人?到此何干?”石婆子聞言道:“公爺,這是老婦人之子石宗輔。昨日晚間并沒有死,今早才回家,老婦人帶他來的,特與公爺叩頭?!笔谳o為人伶巧,他聽得母親這般說,便忙跪下叩了一個頭,復又站將起來,仍是立在一旁。這一個頭,磕得座上周公的烏臉反變了紅色,不由得含羞帶愧,用手將桌上的起卦銀子一總推開,道:“石婆子!孤不賴你貧婦,你且拿去!”石宗輔見周公如此說,即上前把十包銀子拿了收領。

  周公又問道:“石宗輔,你昨晚可是在城南破窯中歇下的么?是何人傳授你的法術,得了解法,保全性命?你可實實的說明,孤知還另重重有賞!”這個石宗輔聽此盤詰之言,即道:“昨晚小民趕急回歸,在中途趕不及店家,果然宿在破窯中的。只因半夜中肚內一時疼痛,要想出恭,起來剛剛出了窯門口,那間破窯就倒陷了,故此未曾被壓在里面?!敝芄溃骸安蝗弧9伦蛉账愕蒙陼r大雨,至酉刻方止,三更時候天晴。又算你獨自一人在窯中命喪,并無救星。何有出來大便?此言孤不信了!‘彭剪見周公賠還了石婆子的銀子,只聽仍然辯駁,即冷笑道:“公爺,卦是靈的,今反吃虧了!石宗輔實得肚子疼痛,竟是一肚子屎兒,救了他的性命。銀子已經給了他,叫他母子去罷,只管問他則甚?”周公聽了此言,就像挨了一頓嘴臉,羞的低頭不語。石婆子知趣的,忙別了出來。彭剪亦跟了出來。

  宗輔又言:“招牌上寫的十兩三錢,為何止有十兩?”彭剪聽得,打一頓足道:“三錢頭要我賠還的,待我來給與你?!笔抛用Φ溃骸袄蠣?,休要同他孩子這般見識。我們只望得回本銀,就算好了。公爺反一賠十,這是十分足矣。倒反累老爺又賠還,豈可受得起?”當時彭剪好難受此話,便慢慢的道:“好兄弟,此話雖系無心,我想來甚是有理。公爺既賠了,我難道不賠的?”便向身中把十個小包兒也拿出來,遞與石宗輔。那石宗輔老著臉兒接了。母子也說了些好話,便歡歡喜喜的去了。

  彭剪只氣得呆了一回,回身走進內堂著急,并不言語。周公方才被彭剪說了幾句打趣的話,滿心不悅。見他帶著氣進來,想要發(fā)放他幾旬,又想道:“孤若嗔戒他一二,豈不被人笑說:‘自己卜卦不靈,拿人家來消氣?’”便忍住了,道:“彭剪,你去把大門招牌收了。從今以后,孤就不賣卦了!”彭剪見周公有了怒氣,便不敢違拗,將招牌收了,回進內藏下。正是:

  憑君汲盡三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當時石家母子得了十兩三錢銀子,滿心喜悅,就在路上市肆買了羊、酒回家。母子們又換了新衣,一同進至任家,與任太公夫妻叩謝,任太公見他禮物甚重,再三推辭。石家母子只是不依。太公無奈,只得收下。又吩咐家人備了一桌酒筵,與他母子二人接風。吃了半日酒,方才辭了出去。臨行時,太公夫妻又是再三囑咐。教他母子切不可說出是他女兒設法救的。這話且暫按下。

  再說周公自從那日被石家母子來討回卦資,心中甚是不樂,便把卜市一連關了幾日,不與人卜卦,止是悶坐書房,心里想道:“孤的八卦有準,一定的判決,豈料算石宗輔之死期竟然不靈!”復又細想:“前卜之卦,判的一些不錯。”心中愈加狐疑。忽然猛醒,反把自己笑了一笑,道:“好呆呀!何不卜一卜看?就可知道了。何用如此胡思亂想?”忙取了卦筒,搖了幾搖,起一卦,細細一著,著得是“純陰持世”,心中吃驚道:“那日孤自占時,也是不利陰人,今日又占得純陰之卦!難道有什么陰人破我的八卦?”左右推詳,一些不錯,但只再算不出這陰人姓名,心中焦燥起來?!鰰挠盅裕禾一ㄅ饶軅鞣ㄅc石婆子,他自己的八字早已按住了,周公那里推得出桃花女的姓名來?所以他掐來算去,算去掐來,再也推詳不出,暗暗恨道:“孤訪出這個人的姓名來,不斬他為兩段,誓不為人!”恨恨的把卦盒丟下,氣了一回,無計可施,無可奈何,只得罷了。自此之后,終日悶坐,差些兒連飲食也不進。左右的人知道周公的性子不好,不敢前來勸他。

  轉眼之間,已七月初旬。那日周公在花亭上獨坐。彭剪進來,見他悶悶不樂,知道為石宗輔之事,便大笑開言道:“公爺,想來石宗輔若不出破窯外面,豈不壓死在里廂?或者,他在路上想必行了些好事。自古道:‘一點陰功,可增十年長壽。’他必定遇了吉人,暗中救護了他,也未可知。公爺何不自卜—卜,看是與不是?就明白了。”周公聞言,即道:“孤何嘗不自卜來?按卦象內明明現有個陰人,救他脫災,破了孤的八卦,只是推算不出他的姓名來!”彭剪又道:“這朝歌城里,莫說是陰人,就是頂天立地奇男子漢,也未必破得公爺的神明八卦,況且算來多步卦來,無一不靈??v使這一卦不驗,有何干礙?如今卜市的人俱在門首,天天等候卜卦,回得口都干酸了,他們仍不散去,懇求不已,更言遠方特來此的,不得占卜,不勝忿忿而去。在我十分悔意不及。公爺的占卜,原是指點愚人的迷津。今日為這小事便悔了初心,豈不被人恥笑?奈何,奈何?”周公聽了這番言語,想了一想道:“你說的雖是有理,只是孤想算出那個救脫石宗輔的人姓名,到也推算了不出,似乎八卦有些不放心。待孤先自己卜一、二卦,看看準也不準,再開卜市也不遲。不可不小心!”彭剪聽了,便笑道:“公爺,你自卜不如代彭剪占一卜,看我后來幾個月吉兇如何也?!敝芄勓?,冷笑道:“彭剪,你與孤相處多年,又是忠誠,一生勤儉,孤今日賞你一卦也罷。你且親目焚香先圣之前,取卦盒來,待孤與你卜一卜,以定吉兇休咎?!迸砑袈犃舜笙玻B忙焚起片香,把卦盒遞上。周公將卦筒一連搖了六次,內里細細搜其卦象,登時顏色一變,吐舌搖頭。此日不卜猶自可,當下這卦一卜,把那一個周國公烏臉轉了個黃臉了,濃眉起了兩股的紫氣。

  實在不知與為彭剪卜得吉兇如何,什么卦兆,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試卜爻偶得兇信特求救別有生機

  詩曰:

  只道周公八卦靈,桃花破法更奇人。

  強中又有強中手,指破迷津救老彭。

  話說周公不與彭剪卜卦猶可,今這一卜了出來,只唬得周公呆了一回,面色改變,半晌方才轉了過來,兩眼直視著彭剪,不止的點頭,大有嘆惜之意。彭剪在旁一見周公占了卦,半響不言語,竟有凄慘之形,不免吃了一驚,問道:“公爺!莫非此卦兇多吉少。何不說明,使彭剪防避取吉如何?”當時周公長嘆—聲,道:“孤從來卜卦,并無隱藏,定必直言判斷。孤既與你推詳卜了,豈有不說明之理?你今這一卦,不但主卦兇象,連性命也是不能保的。此乃天數大限,只在三日內下午這一夜丑時五刻正三分的時候,就是你的歸陰之期也!必先要頭痛,然后吐血而死??蓱z你侍候孤多年,為人一生忠厚,孤今日竟似袖手旁觀,不能救你!”話言未畢,不覺落下淚來。呀,自古螻蟻尚且貪生,彭剪一聞周公之言,真唬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哎喲”一聲,竟坐在地下,半晌,哭將起來道:“公爺!此卦果然是真的么?”周公道:“孤豈有欺你?你侍候了孤一輩子無別,又無一些好事與你,今與你白銀十兩,趁著大限未臨,你去歡歡喜喜多吃幾杯酒罷!你一切后事,自有孤與你辦理。且放心,不必慮著后事!”說罷,便叫人去取出白銀十兩,即交與彭剪。但彭剪素知周公的神卦萬無一失,今日見他如此,知是真的,便雙膝跪下,道:“公爺!卦內既有此大兇,何不救救彭剪?”周公道:“人之死生大數,孤焉能救得你?快快拿銀子去,外面散散心煩罷!”

  彭剪久知周公硬性,料知不能哀求,即再求也不中用。隨即接了銀子,氣悶悶的低著頭兒,走出大門,把銀子帶在腰間,就往一個大酒肆去,揀一方好座位坐下。彭剪叫酒堂的打了兩角好酒,切來幾味上菜,獨自一人自斟自飲。一面飲酒,一面暗想,想道:“今日我還是個人,再過三日就是個鬼了。好生沒趣也!”想到此間,不覺下了幾點淚來。當日酒堂的認得彭剪,一見他如此,便問道:“彭老爺,許久不來飲酒,今日來時為何悲淚?大約是公爺不開卜市,你老人家無錢鈔使用耶?”彭剪見問,即道:“不是為此,我別有心事?!碑斚聬瀽?,又是連連吃了幾杯。常言道:酒入愁腸容易醉。彭剪還未吃完了這兩角酒,已是大醉,還了酒錢,不覺東倒西歪的撞回自己府中。進至自己房門,一翻身便和衣倒在床上,就呼呼鼻息,已睡了一夜。

  到次早醒來,又想起死期在邇,不由的又流了好些眼淚,慢慢的起身,坐在一張椅上,又自言:“周公之神卦是準的,不差分毫。但想人有了死期,豈能逃避脫么?我到不如再去戲樂!只恨他早不告訴我?guī)滋欤鄮滋炜鞓芬埠?。”便換了衣裳,也不進里廂伺候,扣了房門,又往街上而去。門上的人見他近今兩日無精無彩,出入皆是低頭不語,不知為著何故,又不好去問他,只背地暗中言論他。

  再說他一出了大門,又往別處酒肆去,一路上想道:“石宗輔,周公算他是死,他竟不死。今日又算我是死,想必竟死?然真死、假死?或者真死的,也學石宗輔假死,也未可知?!焙鲇窒肫穑骸八闼涝谄聘G中,若不出恭,跑出外面,必被墻瓦覆壓而死。想他是被壓的,可以得脫而生,我是吐血的,怎樣躲得過?”想到此處,不由的在路上落下淚來。正自悲淚,忽肩上被打一下,只道是催命的來了,這一驚非小!即道:“這樣快就來了?”回頭一看,見是一個人兒,定神一看,原來是石宗輔。

  但這石宗輔在路上后行,見彭老自嘆自嗟,或低頭,或仰天,若有不勝所思之狀。他即趕近,拍他肩一下,道:“彭老爺,你想的什么,這樣行景?”見他兩淚交流,道:“奇了,到底為什么呢?”彭剪見問,流淚道:“一言難盡,好兄弟,你往那里去?”石宗輔說:“回家去?!迸砑舻溃骸昂?,我與你同路?!倍耸雇呗罚怀绦πφf說。也是事由天定,彭剪忽然想起,暗道:“前者他不死,公爺說其中必有緣故?;蛘咚芯冉庵?,也未可知。況且,我一人吃酒也沒有趣,不如買些酒菜到他家里食,求求他。倘有解法,化兇為吉,亦未可定!”便走至一個市頭,便立著道:“兄弟,你出外回家,并未曾和你吃過酒,與你談談。今日事情順便,買些酒菜到你家,煩老嫂與我燒好,我們弟兄坐坐,如何?”說罷,便拿些銀子,買了些酒菜。石宗輔攔他不住,只得憑他買了。

  二人提著菜,喜洋洋來到了石家門首。石宗輔叫開了門。石婆子見是老彭到來,便笑道:“彭老爺,你好呀!為何又買許多菜饌呢?”彭剪道:“老嫂,道你與我們久交故知,我要與兄弟吃杯酒,談談心事。”石婆子接了菜進去,自己下廚燒炒。

  這彭剪與石宗輔坐在堂上閑話。但石宗輔見彭剪的語言來東一句,西一句,有頭沒尾,心中動疑。暗道:“莫不是周公叫他來打聽事情不成?他來打聽,此事到要提防!”不多時,菜已弄熟了,石婆子叫兒子搬了出來。彭剪又請石婆子出堂,同坐就席。彼此推了一回,方才坐下。彭剪親自斟酒上杯中,一連飲了幾杯,菜又食過幾碟。那彭剪不由的流下淚來。石婆子見了,心中不明自,即問道:“彭老爺,你有什么心事?何故飲酒下淚?”彭剪只是搖頭不語。石宗輔笑道:“彭老爺,弟兄吃酒是歡樂之事,何故悲傷起來?其中必有故也!兄長難道是受他人之冤氣?”彭剪道:“兄弟有所不知,我心頭實有急事,因此下淚?!笔抛拥溃骸芭砝蠣?,你到底有什么事?是真是假?如此悲傷,何不告訴我們聽聽?”彭剪道:“老嫂不要提起!我今日是個人,明日四更天就是個鬼矣,再不能見你們母子了!”說到此處,不由眼淚如梭子漂落下來。

  石氏母子二人連忙問道:“這話從何處說起?”彭剪便把周公替他起卦,說知大兇,今夜四更時分要吐血而死云云,說了一遍,又言:“老嫂,我想周公的卦乃萬不失一的,只怕我的大命真?zhèn)€難保了。因此在路上遇了石兄弟,想起他前日是死里逃生,必有個方法,要求你母子教會我,得脫此災厄,真是我彭剪的活命恩人矣!”

  石宗輔起初只道彭剪受了周乾之命,前來打聽桃花女之事因,今聽他言卜卦,又言明日準死,直哭得流淚千行,也引動起他流淚,他的母親也陪著流些眼淚,想想自己,看看他人,由不得也傷心起來,道:“周公爺的占卜實在靈應,那一晚我在破窯中,若不聽見我母呼喚,我若不走出外來,便準準的壓死在里頭。他今說你明日四更要死,只怕又應驗也!”彭剪道:“兄弟,你在這破窯中,如何聽得見老嫂呼喚?”他這句說話,說得石宗輔啞口無言,兩眼直視老彭。彭剪見此光景,知有因緣故。他怎肯錯過機關?急忙立起來,向著石婆子一揖道:“老嫂,可憐恤憫,教教我個法兒,救我性命,沒世不忘!”石婆子道:“那有方法救得人性命?”彭剪見他推卻,即忙脆下道:“老嫂,自古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便叩頭如摘蒜—般。石婆子連忙喚兒子扶攙起,道:“你想老身如何能教人之命?我孩兒是有個人救他,給個方法,我兒才得不死在破窯中。他再三再四叫我不要說出他的名姓,恐怕你公爺知道了,要與他斗氣!”彭剪聽罷,猛然想起道:“老嫂,可是個陰人教你個法兒么?”石婆子聽了大驚,不覺失色。

  不知石氏母子肯說出任小姐否,未知如何可救老彭,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石婆子道漏救機桃花女泄傳神咒

  當下石婆子見彭剪苦苦的哀求,又說出石宗輔是得陰人救災厄之話,即駭然失色,忙問道:“老爺如何知道是個陰人救解我兒的?”彭剪言:“我如何得知?只因公爺曾卜了一卦,說是有個陰人暗中破了他的八卦,但算不出那個陰人的姓名來。老嫂既知有這個能人的,何妨告訴于我知道,好待我去求救于他。倘若我遺根殘草再獲余生,也是你老人家積的一件大陰功。我斷斷不去泄漏他的機謀,向外人言?!闭f罷,又要跪將下去。石婆子被彭剪再三再四哀求,又想起從前為兒子,也是同他一樣的,不由的動了心,暗自言:“我今只叫他去任小姐處求救,但救與不救由得他,我只說個含糊的話就是了。”

  想定主意,便道:“彭老爺,你要問這個人的姓名,我斷然不能說出。我如今指引你一條路去,憑你的造化去奔他。但能得見此人,你的五行就有救了!”彭剪聞言大喜道:“老嫂,你快快說來!”石婆子道:“我這隔鄰的任家,是太公夫妻。你可認識否?”彭剪言:“是兩代的故交。我父親在日,與任太公甚是交好,就是我也常去探望他們,只隔得一月。若到他家,定必留餐款待。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無一個不認得,無一個不熟識?!笔抛狱c頭道:“你既云與他們世交,至妙不過矣!今日既不過去,明日你早晨過去,見了任太公,提起你怎生災厄事來,若有造化,遇那個能人,定然能救解了,他有法力救你。千萬不可說是我教你過去求救的。”彭剪聽了這話,低頭想了又想,即道:“老嫂,你老人家這話有些糊涂,在員外家的人多,我那得知誰是能人?去求那一個救我?”石宗輔在旁蹺了嘴道:“彭老爺,你好羅唣也!既知道是個陰人,你就往陰人那里去問就是了。我們且多飲幾杯!”說罷,就連連斟上,勸彭老多吃數杯。惟彭老只因問了頭路,確實心中也略為放下,一連飲了數杯,即便告辭要去。石氏母子又叮囑了一回,叫他不可說出是他們教的。彭剪連連點頭諾諾,忙奔回府中。

  一日說話易過,到晚間睡在床上,只因吃的酒少,再也睡不著,翻來覆去,直至紅日東升,忙起來洗臉,換了兩件新衣,竟往任太公家中而來。到了門首,告訴管門之人,傳將進去。任太公親自出來迎他,笑道:“賢侄,許多日子不到寒舍走走,今日早晨到來,真也是個喜事臨門。你還舉什么禮?何用人通傳?我家有何人回避你呢?請進罷!”彭剪忙作揖道:“禮當如此,小侄雖是通家,然不可逾分?!比翁珨y了彭剪的手到了后堂。一路說道:“老安人,彭賢侄來了?!痹瓉砣翁莻€無兒之人,平素的最疼痛愛者是彭剪。有丫環(huán)們進去通報,他已迎了出來,遠遠的笑道:“今日好風,把賢侄吹來了。一向為何,一月之久不來看看我兩老?”彭剪陪笑道:“嬸母,小侄近因多事,不曾來問安,今幸康泰,桃花妹妹也安好?”老太太道:“到好?!眱衫习雅砑粽堖M后樓,早已吩咐內人備了酒飯。湊巧桃花女今日早妝罷來至后樓與父母請安,恰與彭剪見面,一同見禮。老太太就教女兒側肩下坐。侍女們遞了茶,任太太便呼:“賢侄,往常我與你叔叔、妹子談及你自小在我家多,在自家少,一自長成,樸質忠厚。今日瞬息間我兩老年已五十多?!迸砑舻溃骸靶≈断蜻哆^愛,不異一脈之親,無日不思來請安。只因公門事煩,從前事緩。”言畢,即潸然下淚。任太公夫妻只想他是為彼兩老年邁悲感,忙解勸道:“賢侄何須如此?”彭剪道:“小侄見叔、嬸年紀高了,小侄不能久侍左右,心甚不忍舍。”任太公夫妻聞言,也心酸起來,道:“賢侄不須說此不利之言,我兩老雖然有了年紀,只是身體還壯健,與賢侄你尚可聚首幾年?!迸砑袅鳒I搖頭道:“你兩老須有壽,侄兒從今日以后,就不能見兩尊年了!”說罷,竟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任太公夫妻就忙問道:“賢侄年方富,何出此不利之言?”有丫環(huán)們用托盆兒搬上萊來了。任太公便坐了座位,對桃花女道:“女兒,彭家哥哥不是外人,你幼時,他也不知懷抱過你多少,今日不須回避,就同在此用膳罷?!碧c老彭對坐,任太太與小姐橫頭并肩坐。太公斟了酒,遞過與彭剪,呼:“賢侄,且開懷用酒!”

  彭剪接了酒,放下道:“非是侄兒不吃酒,今日不過來看看叔、嬸、妹妹,以表我心,完我心頭口口,還有甚心飲酒?”任太公呼:“賢侄,我看你一進門來,面有憂色,才說的又是些斷頭話,如今說的更糊涂。到底為著什么事?”彭剪見問,流淚道,“小侄今夜四更就死了。因想叔、嬸待我一場,故此來辭你兩老,從今再不見我了!”說罷又大哭。任氏夫妻齊道:“此話從何說起?好好的人,怎么一夜便死?”彭剪便將周公與他卜卦的話說知。太公夫妻道:“原來為此。這周公之卦,未必全驗!”當下桃花女在旁見彭剪有此煩惱,后來方說知卜卦斷死之事,只令人按撩不住,即呼:“哥哥,小妹粗知卦理,你把八字說來,小妹與你推算看看!”任太公道:“我也記得你的生辰八字?!泵φf出彭剪的八字。桃花女把玉手輪掐了一回,心下吃了一驚,道:“周公八卦,果也判決無差!”不覺沉吟起來。任氏夫妻忙問道:“女兒,莫非周公卦果真么?”小姐道:“果然算的一些也不錯!今晚四更,吐血而亡?!碧蚱夼c彭剪一齊垂淚道:“可有救否?”桃花女低頭無語,半晌,又掐了一回道:“有到有救,只是太費周折?!比翁蚱薜溃骸百M周折也不妨。你看爹娘之面,救救彭家哥哥罷!”小姐道:“此法落耳不傳,你可跟我到后花園來說知?!北愠樯硗砑敉髨@去了。任家與彭剪是通家叔侄,便不管他二人,兩老仍在后樓飲酒。

  桃花女與彭剪來至后園小亭中坐下,便問彭剪:“城里何方可有座三官廟否?”彭剪言:“此座三官廟香火甚旺?!碧一ㄅ溃骸懊妹盟愣ń褚蛊咴率逯性獎贂倍沸蔷摮窬┲?,定二更回來,落在此廟內,注人間的輪回。你速辦好片香,另要凈水七杯,斗燈七盞,沐浴更衣,日落時擺設在三官廟內,心虔秉祝,念‘大圣北斗元君’寶號,不可住口。到了二更,你可在供桌下等侯。我再給你個寶貝袋?!泵ο蝈\匣中取出一個金系子,遞與老彭,又教他一卷神光咒:“等星君下降,不必害怕。只聽他們叫到你名字,就從供桌下念咒,敲起金系子出來,向星君討壽。星君必然準的。這個金系子與這篇神咒,是克星君的。你在敲、念起來,他們就心驚頭痛。事完,你回府去安歇,保你的無事。若是周公追問你,切不可說出我來。至要至囑!你速去照此而行?!崩吓砺犃耍仓槐M,呼:“妹妹是我的大恩人也!待事暇,再來叩謝!”言罷便別出去,見任太公兩老,又言:“解法不能泄漏,侄兒要回去照辦!”兩老聽了,道?!叭绱?,我也不留你了!”任太公又言:“果也無事,明早賢侄必須來走走,免我兩老掛心!”彭剪連連應允道。“這也自然。”

  是晚,彭剪洗凈身體,依著小姐的吩咐,一一辦完。教人抬至三官廟,叮嚀廟祝:“此夜不許閑人進來!”他獨自一人跪在當中,念起北斗星君寶號,焚起片香。一到二更,只聽得一陣風響,正是合此時候了,連忙躲入供桌下。覺得一陣異香撲鼻,就有人說話道:“這是什么人的供獻?就知道吾神等降下?預先備下,到也潔凈?!毙艘豢?,忽聽得下邊叫起名字來,一個一個聽得真切。忽然叫道:“彭剪!”堂上有人道:“享壽五十。今夜四更,吐血而亡!”彭剪聽見,唬得魂魄悚然。

  不知此夜彭剪生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三

第九回 求搭救彭剪添壽憤破卦周乾生嗔

  詩曰:

  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杳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再說彭剪在供桌底下聽見一神叫他名字,又言“此夜四更應注吐血而亡”,唬得大驚,口中急急念咒,敲著金系子,又聞火德星君道:“誰敢用法咒來克吾等?”彭剪在桌底下鉆出頭來一看,只見兩旁坐著九位神圣,皆是奇形異狀,兇惡駭人。他即速忙跪在當中,口中不住的念咒,手中不住的敲金系子。只見第一星君開言呼:“彭剪!快住了響器,口中勿得念咒!你今想求壽么?可向第五位星君面前去求?!敝灰姷谖逦恍蔷溃骸拔岬燃仁芩墓┫?,況他為人忠厚,生平無惡果,又是桃園仙子教他求救的,要破蕩魔之數,吾神今把他名字改了,與他增壽,也見得善有善報!”便呼:“彭剪!你跪過來。吾神與你改過名字:從此以后,改名叫做彭祖。吾神賜你陽壽一百歲,左輔,右弼星君賜你陽壽五十歲,每位星君賜你一百歲,共賜你八百五十歲!每逢初三、廿七,須要齋戒沐浴,虔心禮斗,不可泄漏天機,以遭天譴!”彭剪叩頭道:“凡夫彭剪既蒙上圣賜名添壽,但凡夫想活這個大年紀,若無祿無子,反是受罪也。求上圣賜些富貴,得養(yǎng)其終身方妙!”眾星君道:“這也說得是?!敝灰娨晃恍蔷趹阎腥〕鲆涣5に巵?,教彭剪吞了,道:“此丹藥能換骨脫胎,百病不生,好享那福祿壽三字矣!”又見二位上圣各取出一本簿子,不知神圣們怎樣寫法,寫罷,化陣清風而去。彭剪此時覺得精神百倍,當時滿心喜悅。列君,如今這個就是活在人間八百多歲、娶一十三妻的彭祖——享大福壽之人也!正是:

  凡人未服金丹藥,想活百歲也艱難。

  此夜已交四鼓了,彭剪想道:“任小姐教我事完之后,仍舊回府中歇宿。我知他的意思,恐怕周公爺見我今夜不死,又在外一夜,心中定然生疑,必要問個水落石出。我何不依任小姐的話,趕回府中去罷?!毕肓T,便叫醒了廟祝,開了廟門,奔回府中,暗暗的叫開了大門,入自己房中,倒身便睡。

  再講周乾是夜獨坐至五更,以為彭剪死了,忙取天罡劍,喚醒小童提了燈火,親自來至彭剪的房中。推開了房門,走到彭剪床前。只見他四肢不動,仰面朝天。雙睛微閉,只當他死了,由不得哀嘆連聲道:“可憐平生忠厚,今日竟成烏有!”忙把金冠摘下,打散頭發(fā),仗劍步斗,口中念咒,要想勾住彭剪的三魂六魄,不至散亂,然后想用法超化他,投生個好處。

  不想彭剪一覺醒來,睜眼一看,見周公披發(fā)仗劍,在那里踏斗念咒,一咕嚕翻身站了起來,把個周公吃了一跳。仗劍厲聲喝道:“強鬼休得作祟!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彭剪此時由不得笑將起來,道:“公爺,你作什么法?”國公聞言,定了元神道:“彭剪!你是人還是鬼?”彭剪道:“我是人,并不曾死。怎么是鬼?”周公便叫小童提燈照著了,細細看道:“奇怪奇怪!誰教你的良方得命回生?快快說來!”彭剪道:“該死不死,再活幾年。何故國公倒著急起來?難道一定要我死方才遂心?”周公聞言心中不悅,怒而暗想:“這奴才尚敢吱唔誆我!且哄他到書房里去,再細細審問,定要追出是個什么人教他的方法破孤的八卦!”想罷,喚彭剪:“跟我到書房去!”當時,彭剪不敢違背,只得隨著周公走,心里想道:“他必要問我根由。我縱死,也不說出是任小姐的名字來!”

  不覺已到了書房。周公當中坐下,理好了發(fā)髻上冠,放下了天罡劍,便叫小童:“去叫幾個人進來!”不多時,就進來了幾個家人。周公喝聲道:“與孤把彭剪捆綁起來!”眾家人不敢不動手,忙取繩索來,把彭剪捆將起來。彭剪喊道:“彭剪無罪!”周公大怒,目視彭剪道:“你欺瞞我,焉得無罪?你快快說出何人設法救你便罷,若不說出,孤就要活活處死你!”彭剪聞言,連忙跪下道:“彭剪是個愚人,有什么法力?晚間時候,打定待死的,不料倒睡了一夜,又不知怎的不曾死?”周公不待說完,一聲大喝:“啐!滿口胡言!不打你,不說出真話。左右,與孤先抽他一百!”就有兩個家人走去拿了兩條皮鞭,走至彭剪的跟前,一齊動手,真正的打了一百。只打得彭剪倒在地下,哀哀的叫痛。原來,為官家的皆云公門,但豈是無私?這些家人況與彭剪合好的,誰肯狠心痛打一百鞭?一百中,不過二、三十下打著。因此彭剪不甚吃虧,連叫道:“公爺屈打彭剪了!自己陰陽算錯,與別人何干?”周公大怒道:“你平日老誠,今日竟然撒誑!孤也不打你,左右,再加一條繩索捆住他中截,與孤抬在廊檐下吊起來!”此時,彭剪也覺疼痛,只為桃花女有救命之思,昨夜諄諄囑咐,教他不要說出其名姓,當時忍著痛,并不說出。

  周公走至階下,問他道:“你快快說出實話,不但不責治你,孤還要重重賞你。孤看你滿面紅光,又添壽限,必遇奇人傳授你換骨脫胎之法,你可細細說來!”彭剪聞言,心中吃驚道:“好利害也!不但占卦靈準,就是看相也準了。我今沒有推卻,只不言語,看他怎樣盤詰罷。”即便兩目緊閉,口亦不開。周公一見,心中大怒,即抽身回了大堂,取了天罡劍在手,奔至彭剪跟前,大喝:“彭剪!你若不說出,就有欺主之罪!”說罷,兇惡狠狠,就要舉劍砍下來了。彭剪睜目一看,唬得魂不附體,大叫:“公爺饒命!待我說就是了?!敝芄菡f:“少若遲延,孤就一劍分為兩段!”彭剪忙道:“是石宗輔左鄰任太公之女任桃花,教我昨晚三更至三官廟,等候北斗星君來求壽,故此得活的?!敝芄勓裕憬腥朔帕伺砑?,即回中堂坐下,開言呼:“彭剪!何不早說?”彭剪謝罪,又言:“桃花小姐再三叮囑,教我不要對公爺說知,恐防公爺生怒,記仇于他。就是石宗輔,也是他教的?!敝芄勓裕挥傻貌淮笈??!昂藐幦?!破孤的八卦倒也罷了,又教石姓母子來羞辱于孤,我誓不與他干休!”彭剪聽了,忙叩頭道:“公爺休要記小人之仇!若是記仇,就是彭剪連累他的。公爺!可憐他父母單生一女,年紀又幼小?!敝芄溃骸斑@陰人多大年紀?”彭剪道:“今年才得一十六歲?!弊鰰挠终f明:桃花女與周公先后下凡,何以周公若大年紀?只因天上一刻,人間數秋,周公下凡多了桃花女一、二時辰,故此大了數十歲。

  閑話休講。且說周公見彭剪說出了真情,便賞他十兩銀子,去調養(yǎng)傷痕。彭剪謝了賞,周公又吩咐他:“不許到任家去說破,若是去說破,孤若知道了,罪上加罪!”彭剪諾諾連聲道:“不敢,不敢!”自回房中去了。

  周公暗想道:“任桃花小小年紀,有這般道法?孤有些不信。待孤查查看昨晚果是北斗下降否?”忙掐指一算,果然昨晚三更初刻,北斗降于城東三官廟,心中大驚道:“任桃花果是術能通神!朝歌城內有了他,只怕孤萬不能出他之氣?!弊笏加蚁?,悶悶不樂,在花樓上走來走去,猛然想起道:“孤何不如此如此,……方消我心頭之恨!”想罷,連忙叫一個家人,名喚許成,即吩咐道:“你與孤叫過官媒到來?!痹S成領命而去,周公仍坐等侯。

  不知用何計策害得桃花小姐,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騙親事欺瞞詐就誤中計強逼聯成

  卻說周公命家丁許成覓取官媒,去不多時,已領了一個姓蔣的一官媒進來。周公見左右人多,吩咐各各外出,周公當中坐下,蔣媒上去叩了一頭,他便微笑開言道:“官媒,你可知道城南有個任家,他屋里有個女兒叫做桃花?你認得不認得?可見過任桃花否?”蔣媒道:“任家老婦人也認得,他家資數萬,是個良善人家。到是任小姐我從未見他一面,但未見過不敢妄說。大約他小姐已有十六、七歲了。”周公道:“孤已知這小姐相貌端莊,意欲聘他為媳。你若做成此事,孤重重謝你!”蔣媒聞言,暗想道,“我從不曾見周公有兒子。今日此話,有些古怪!”周公見蔣媒遲疑不答,便心中不悅,又問蔣媒:“為何不言不語?”蔣媒道:“非是不言語。小婦人想任太公是個平民,怎敢與公爺對親?”周公道:“你只管去說,孤只要聘他為媳女,三日內就要成其好事。妝奩一些不要他家的?!笔Y媒不待說完,道:“此限一發(fā)難成了,那有三日就要過門的?日子促得太狠,豈不是叫小婦人空去跑走的?我看公爺必有主見,倒不妨與小婦人說說,好到那里,隨他如何,倘他有什么大翻悔處,自有公爺阻擋,料也無妨?!敝芄勓?,回嗔作喜道:“你果然伶俐。孤實有心事,要整治任桃花這小賤人,因他破孤的八卦。孤對你說明:我并無公子,今不過湊成圈套,誆他過門,好制死了他。因后三日是個兇神下降日子,故此定了,包管他一下轎,就要命喪無常。此乃暗暗要制死他之法,與你媒人無干。你若做成此事,孤謝你黃金百兩,斷不失言?!笔Y媒道:“原來如此!怪不得公爺生氣。任桃花是個閨中女子,為什么破起國公爺的八卦?若能是暗暗制死他,倒也是人不知鬼不覺,小婦人情愿去走一遭。只是要想個計兒,誆騙得任太公許允才好。”周公見蔣媒的說話投機,心中大喜,道:“不難,待孤先算一算,看是如何?”連忙掐指一算,就得了主意,道:“誆親之計有了!方才算得任太公不在家中,往莊上去了,明日巳時回來。孤叫許成同你前去,在他的門口等候,必須如此如此。若依了便罷,若是不依,你們說孤要經官告他女兒用妖術邪法破了孤的八卦,不怕他不允!”蔣媒聞了大喜道:“此計大妙!小婦人明日就去。”周公大喜,賞了蔣媒的酒食,又先賞白銀二十兩。蔣媒歡天喜地拜謝回家而去。

  到了次日,便復來會合許成,一出府門,在路上又商量停妥,一直來至任家門首。剛剛到了巳時時候,只見任太公從那邊來了。二人一見大喜,暗道:“國公的卦兒真靈!”一面想著,任太公已到門首,下了牲口。家童提著一包衣服。這任太公見蔣媒同著一個人并在他門口,便笑道:“蔣大娘,你為何不進我宅去坐坐?站在門首作什么?”蔣媒迎著笑臉道:“太公,你看我這筐里是什么?昨日我小女下茶的日子,一應主顧人家,我都要送些東西,將這茶餅來與太公、安人的,恰好遇著太公回來,可教小哥送進去罷?!闭f完,便把那筐里東西交與員外的跟隨小童。太公道:“原來是令嬡有了出閣的日子,可喜可賀!且請進舍下奉茶?!?br />
  蔣媒連忙答應,同著太公與許成一齊進到大堂坐下。蔣媒忙向童子手里取回那筐子來,遞與任太公道:“太公,你且看看,原不成個東西,不過盡些敬心而已?!比翁B稱“不敢”,用手接過筐子來一看,上面蓋著一塊紅綾,一對金花,便伸手拿起,順手放在桌子上,筐子里放著十來個精致點心。蔣媒在旁湊趣道:“太公,你吃個嘗嘗!”任太公一來從莊上來,未曾用過飯,此時腹中正在空饑,二來又見點心精巧,老人家多嘴饞,又見蔣媒在旁湊趣,不覺就拈一個放在口中。家童已攜出茶來。太公便一面讓他食茶,自己又取杯茶來食,慢慢的送著點心餅兒,又言:“好點心!真是清香滿口?!笔Y媒人裝瘋作狂,取了那對金花,走上與任太公戴上,笑道:“有趣。有趣!今日取個吉利,等老身明日尋個好姨娘來,與太公生個公子罷!”太公只當他取笑,口中不住的道:“這怕不能了?!痹S成忙取那塊紅綾披在太公身上,便一齊跪下叩頭道:“恭禧太公,賀禧太公!”當下太公一見,忙問:“二位如何這般取笑?”忙伸手來扶。二人起來,道:“我們實說了罷!這是周國公送來與員外的。因他有位公子,想要娶你家小姐為妻,今年也是十六歲。只是日子太速,恐怕員外不準,故此設下這個計策來騙員外。休怪,休怪!”太公聽了,才知是誆親之計,心中著惱道:“這是婚姻大事,也要兩家情愿。難道他倚仗國公之勢,欺壓平民百姓,我就怕了不敢開口,即許他不成?如今老漢偏偏不允這門親,看他把我怎樣了?”蔣媒道:“太公不須著惱,這位就是他的家人,我合他來的。我也說過,怕太公你老人家不依。國公道:‘不妨,若不依我,定必經官告他用邪法妖術破我的八卦!’你可想朝歌城的大小官員,那個不與他交好的?怕你要吃虧了!”

  任太公聽罷,并不開言,自沉吟道:“悔道不該叫女兒混管閑事。如今若不依他,告到官去,我定然吃虧,我又吃了他的喜餅。”再想:“女兒是要嫁人的。如今與周公之子匹配,也算榮耀了!”隨道:“二位,這國公與老漢結親難道不好?到底貴賤不敵,而且姑爺未見過,日子又太速?!笔Y媒笑道:“太公與國公結親就算同體,況且他家來先就太公。他的公子不用說是嬌生貴養(yǎng),自然貌美。止有日子太速些。公爺也想過,先已對我們說過,說:‘任太公若嫌日子太速,可說我一些妝奩也不要,止要小姐一身過門就是?!比翁犃?,心中喜悅道:“既是如此說,老漢還須對老妻商量定,我一人也難作主?!笔Y媒道:“夫為妻綱,太公若允,安人必許允。我們就此回覆國公的喜信,說太公允了!”許成會意,與蔣媒一起走了。太公獨自一個,呆呆的在大堂上坐了一刻,想來想去,心中也覺喜悅。只因他是攀高結貴,就忘卻了利害,笑盈盈向宅內來。

  任安人看見太公笑呵呵的進來,便立起身道:“員外回來也!”忽見他頭上插著兩枝金花,肩上搭著一塊紅綾,不由的笑起來,道:“員外大喜!今日還是與人家作贊禮郎也?還是娶了姨娘,簪花掛紅,拜過天地?”任太公也笑道:“安人,你都說不中。老漢有喜,你老也喜!”忙坐下,把國公差人來求親的話,細細說完了。又言:“媽媽向我說女兒是個貴相,如今果作了貴人。你我老夫妻倒沾些他光!”安人聽了,也喜悅道:“一個百姓人家,與公侯對親,自然借光榮耀。只是不備些妝奩去,卻不成禮款?!比翁Φ溃骸拔壹乙y奩何用?就是女兒去了,日用衣服東西那一樣不是新的?其余的俟三天之后辦起,送去周府,也不為遲。只有一件,不知女兒悅意不悅意?我同你去對他說說?!卑踩艘娞f的有理,便一同來至后花園里。

  只見桃花女獨自攜著花罐,在那里澆一株桃花。兩老齊呼:“女兒,何須自擊澆樹?教侍女們澆溉可也。”桃花女一見爹娘進來,忙放下花罐,一齊上了花亭坐下。桃花女見太公簪了花,披掛紅,便笑道:“爹娘今日有何喜事簪花披紅起來?”任安人便先開口道:“我兩老之喜,俱是我兒你攜帶的?!北惆选爸芄钊藖砬笥H,你爹爹已許他十九出門”的話,一一說了。桃花女不待說完,早已杏臉焦黃,“哎喲”一聲,身不由主,在椅上撲跌下地。

  不知桃花女性命如何,婚姻事允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惱婚姻需索聘物請兇煞中毒施謀

  當時桃花小姐一聞父母許了周家誆親之約,不待兩老說完,桃花小姐怒氣沖沖,坐立不定,在椅上倒撲跌下。正是:

  嬌花經雨底無力,弱柳臨風舞不勝。

  任太公見女兒翻撲跌在地下,夫妻二人唬得魂不附體,連忙一齊上前,抱扶起道:“我的嬌兒!何故如此?”竟哭將起來。這桃花小姐坐定,帶悶道:“爹娘作事好不三思,受人圈套也!這是周公之計謀也,如今中其計了!孩兒算得周公并無什么公子,且夫人已是早亡過了,只有一女,今年已是十六歲了。如今一刻要娶女兒,三日就要過門去,孩兒大料是為著彭家哥哥之事。只因見孩兒破了他的八卦,羞惱變成了怒,今日來求親,是想用法置死孩兒的。只此怕孩兒要與父母永別,再無見面的日子了!”任太公夫妻聽了這話,唬驚的發(fā)呆道:“好端端的,為何說出不吉之言?”桃花女原不是個凡人,料事如見,忙掐指一算,已明透洞理:“十九日是個兇神下降,大敗的日子,周公擇此日子,要沖死孩兒!”太公便大怒道:“周公如此可惡!而來計害。老漢不要這條老命,與他拚了!到官府理論,也不怕他!”把頭上的花紅拔了下來,揉的稀爛,地下揉踏數下。

  桃花女暗想:“我既奉玉旨下凡,來破周公法,料躲不過,不如安穩(wěn)兩老之心,免他著急?!北愕溃骸暗锓判?!此乃天數,女兒也不怕他!只是養(yǎng)兒一場,并無一些報答,乃負卻父母大恩?!比翁蚱蘼犃?,雙垂珠淚道:“這樣不利兇日子,如何允得他的?”桃花女道:“別人遇之有害,女兒可能破解。別人尚能救脫,今日到自己身上,難道反不會救?爹娘放心,女兒不怕!此去不過三日便回來。只道是要周公給女兒幾件東西,便依他日子?!碧勓?,大喜道:“比如要周公些什么。我好叫蔣媒去取。”桃花女道:“這不是奇難物。要二尺紅綾,花轎上繡上八洞神仙,花轎要用雜色綢結成,空的寶瓶一對,內放五谷熨斗一個。花轎一到門,用檀香柏葉,放在瓶內熨斗中燒,要他家人一個,提著熨斗,繞轎三匝。方才進門。大門二門,要馬鞍一個,方斗一個,新人下轎跨過馬鞍,然后才拜天地。再要他家自大門起,直布彩氈到內堂,新人一下轎,腳要不占坭。還要他家的彭剪到來,昕候我們使喚。若周公有一件不許我們,女兒就不允嫁去他家。又只要教他的公子親來入贅。爹爹可即照此急備周全,不得少誤!”當下任太公一一記清,自又取過文房四寶,逐一件件開列紙上,俱依著女兒所說出之物,一件件無差。夫妻又知道女兒有此本領,不怕周公,定然無妨,便把憂愁撇去,也歡喜起來。又喚:“我兒,你說能破他的法,爹娘自然放心。待蔣媒來,就叫他與周公要取這些的東西便了?!眱衫喜艢g歡喜喜的出了后園。桃花女仍在園中打點破周公的法不提。

  再說蔣媒與許成回府,見了周公,就把“任太公許親,十九日過門”的話,說了一遍。周公聞言大喜,此時賞了蔣媒銀子,又賞許成十兩白銀,又恐怕任太公夫妻反悔,吩咐蔣媒與許成登時備全聘禮、酒盒各物,喚了府中幾個仆婦跟隨,紛紛牽羊擔酒,竟到任太公家下禮物。

  到任家,任太公便叫內使們自在大堂上待茶,女客請至內室。但禮物不用過目,一概教人抬入大廚房去。蔣媒與幾個仆婦進了內房,朝上叩頭,言道:“任太公、任太太恭喜!”這回老安人叫聲:“蔣媒,我問你,你辦事為何這樣糊涂?如今誆親的事我倒不惱,只是不該擇個十九日,乃大兇煞日。周公爺是個明理之士,為何不察看,竟拿紙棺材來糊糊涂涂瞞我?我如今也不追究了。但你回去說知周公爺:將上轎所用的東西預備,若少一件不給預備,莫怪我們悔口。憑他家去告官,我愿吃官司!”蔣媒忙謝過,解曰:“老安人請息怒!若要些東西,只怕世上沒有;如果有的,小婦人包管教周家辦齊,決不食言?!比翁溃骸耙膊皇鞘郎蠜]有的,不過是日用的物件。這里有個紅單,上面開明白。你且拿回府中與周公爺,照單上送來也罷?!卑鸭t紙單遞去。蔣媒接過,但認不得字,叫:“太公,你一一念過,看是什么的東西?”太公便把單上寫的物件說完。蔣媒笑道:“我只說天上少,地下無的,原來是這些東西,不難,不難!包在小婦人身上,不少一件!”

  任太公道:“煩你對周公爺說,今日要的物件是個卜陰陽先生算來,說日子太兇,要這東西,或者解得,若不然,就耍犯死我女兒,故此啰嗦。但我是個小民,既不肯食言賴婚,周公乃公侯貴人,不要吝嗇不辦。你們且回罷!”蔣媒諾諾,連連答言,忙與眾人拜別太公,飛奔回府。見了周公,又言:“任家好利害也!好象他們有個耳報神一般,公爺的事也一一先知?!庇职烟锛t單遞上。周公接來一看,道:“不難,一一依他。你可速速回報個信,說孤件件準依。至臨期,教彭剪送過去,且聽他使喚就是?!笔Y氏聽畢,又往任太公府里說了。

  原來周公的《天罡神書》止有占算之法,并無破解之用。至此周公把桃花女所要的東西看輕了,不在心上。到了十八日黃昏時候,周公獨坐在書房掐算那些兇神下降的方位,就知四絕、四滅星在東北,哭喪在北,天羅、地網在東,斗木犴、鬼金羊、卯日兔、星日馬在東北角。心中大悅言:“群兇聚合,又與孤這所房子甚合方向,不用去勾齊。若是別人,只用向一方,就可治他性命。孤想桃花必有些本事,況且要了許多東西,安知不是解法?倘被他弄了手段,逃脫此難,反顯他之能,孤有何面目?今做個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量這些兇神惡煞下降的方向,他必算不出。孤何不再暗暗勾上幾位惡煞,在各方等候這個陰人?只看他的花轎一過,不拘遇著那位兇神,就把這個狗賤的性命結果了!縱有法術,也教他顧不得許多!”定了主見,忙去沐浴更衣,取了《天罡神書》揣在懷中,提了天罡寶劍,一到后花園中,吩咐小使們預備下桌子,香花、燈燭、新紙筆、黃紙等物,放在桌案中。吩咐侍從人等俱退出去了,又不許在外窺看,自己關了門。只待那天交三鼓,周公走至桌前,把自己之金冠摘下,打散了頭發(fā),將《夭罡神書》取出,照定上面的符篆,用新筆寫上——是朱砂在黃紙上面書道靈符,左手提劍,右手焚符,念咒罷,用天罡劍往上一指,只聽得起了一陣怪風,風響過,從空落下一朵煙云來,托著一員天將,好不利害也:

  頭戴金盔生煞氣,面如黑染豎濃眉,眼似鰲山燈盞,

  胡須一部硬如針,竹節(jié)鋼鞭手內擎,上天敕旨封大帥,“黑煞”二字鬼神驚!

  一聲響,法身立在案桌之外,躬身道:“法官喚吾神那里使用?”周公忙閉雙目,口言:“無事不敢冒瀆尊神,明日巳時,乃桃花女出嫁之時,借力與我前往任太公家等候,看他上轎的時候,可用鋼鞭把任桃花打死轎內后,請歸本位?!敝宦牭谩白穹ㄖ肌币宦暎_目就不見了。又把第二道靈符化了,甚是靈速,早從空下了一位披頭散發(fā),渾身穿孝,右手提了一個黃磁罐,左手拿了一根喪棒兒,這位神是專管人間喪事,乃喪門正神也。周公見此位神將威威迫人,忙閉了二目,乃神躬身問差使,周公又言:“不敢冒瀆尊神,明日巳時,有任桃花的彩轎到門,煩上圣在大門左邊等候。倘任桃花一下轎來,仗神威靈將他沖死后,請回本位?!庇猩袷パ裕骸邦I法旨!”化一陣風,也不見了。周公又忙化第三道靈符,請來了吊客尊神,又請他在右邊把守,必要把任桃花沖死,方許回本位。

  不知第四道靈符請得那位神圣,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明陷阱顧圖解脫知后事先泄玄機

  卻說周公又把第四道靈符化了,只聽得空中風聲大作,與別的神祗不同,降下了一位猛烈神。有一首七字贊為證:

  潔白銀盔生殺氣,素披甲上砌龍鱗。腰中系寶磨珍玉,戰(zhàn)靴五彩起祥云。

  面如傅粉神眉豎,眼光四射好驚人!法體金身高一丈,畫戟方天手內擎。

  若問此尊神名字,威鎮(zhèn)四方白虎神。

  白虎神來至桌前,道:“法官有何法旨差遣?”周公道:“無事不敢褻瀆,只因明日巳時,迎娶任桃花。伏乞尊神神力發(fā)威,在洞房中坐帳時,將此女咬死,方請回歸本位?!卑谆⑸耦I了法旨,亦閃閃騰空而去。當下周公請完了四位正神,把《天罡神書》收起,理好了發(fā)鬢,叫人進來撤去供物,回至上房,心中大喜。暗自言道:“任桃花!孤看你有回天本事,也難脫得來此災!請這四位尊神,不是心中萬毒,暗害于你,也是你自取之禍也!”想了一回,時交四鼓,方才睡去。一夜無話。

  且說桃花女一心要與周公見個上下,便把一切寶物,收拾齊備。到了次日清晨,梳洗已畢,忙到后園澆了桃樹,自覺心中不寧。忙掐指一算,便知袖里陰陽,自不由暗笑,叫言:“周公!你小覷了我。今又添請了四位兇神,想來暗害,可惜你枉用心機,怎能得來害我?”忙回轉繡房,將收拾的錦囊打開,取出一枝小小的桃枝,拿至后園??谥心钅钣性~,用氣往桃枝上一吹,喝聲:“如意主,好還原!”忽見那桃枝一刻長將起來,竟似一枝七足長的畫戟一樣,提在手中,把青絲打開,反罩了他的粉面,一手掐訣,口中念咒,將畫戟往上一指,喝曰:“紅煞尊神速降!”桃花的根基道法,比周公高些,自他在瑤池修煉的久,天書又是炁真人所賜——炁真人乃諸神圣的首領,桃花女念的咒是炁真人勾神咒——故此不用燒符步斗,一陣風過后,就落下一尊神,金盔金甲,立在桃園,口稱:“法師喚吾神有何使用?”桃花小姐一見紅煞大帥下界,忙緊閉雙目,道:“今日周乾賣卦,泄漏天機,被小仙兩次破解,尚不知醒,痛悔前非,以挽回天怒,今又立下萬毒心,用誆親之計,暗遣黑煞大帥守在門前,專侯上轎之時,要害我之性命!今不得已,借使尊神神力,在暗中保護,到臨期見黑煞神鋼鞭下時,求乞尊神用金鞭架住,待小仙的上了彩輿出門之后,方可領黑煞神一同復位。如違,按法書所貶!”

  桃花女撒訣,紅煞神即隨風而去。任小姐慢慢的扎好青絲,向畫戟上吹了一口仙氣,便仍是一棱小小桃株。小姐又在桃樹上撅了三枝嫩枝兒,又把柳樹枝兒撅了一條,一齊帶回繡房中,親自做了一張弓兒,三枝箭兒,放在一邊。又取了幾根棉線來,左十字,右十字,做了一個象篩籮的樣兒,分經出緯的,用戒法戒好了,一齊收拾。看看天將巳時牌,又聽外邊鼓樂到門,鏗鏘之聲振耳。

  忽見太公夫妻全穿著吉服,連忙走進來,喚叫:“兒呀,周家的彩輿已到門了,你如今怎么樣?”桃花小姐聞言,不覺垂淚道:“爹,娘!你兩老空養(yǎng)女兒一十六秋。今日女兒到周家,必不相容,有一場惡斗,生死已難預料定。只有幾句言詞,兩位大人須要在意!”任太公夫妻早已痛哭起來,說道:“我兒不必過憂,且放心前去,料得周公法術斗兒不過。你有話,只管講說明,不須隱諱,我兩老那一個不依你?”小姐便念道:

  無陰無陽不到頭,莫道行善反無后。無兒日后卻有兒,大數來時白日飛!

  雙跨木云朝玉闕,子午甲戊是了期。絲毫不爽天地數,桃園久已待孤椿。

  方顯人間行善樂!

  此皆是任太公日后夫妻自日飛升,作桃園的上神。此是結局后話,不多提。只有桃花小姐說完了,又言:“巳刻時辰己到,孩兒也要收拾收拾預備。爹娘不必傷心!”惟有任太公夫妻那里忍得???兩老上前攜住桃花女,放聲大哭。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只聽得使女們回說:“彭太爺來也!”有任太公夫妻聞言,止了哭泣,抬頭一看,果是彭剪走進來了。開言叫:“叔、嬸、賢恩妹,不須苦哭了,小侄有話告稟?!碑斚氯翁灰娝愫伺骸芭砑?!你是好人呀!我女兒一再叮囑于你,叫你不要說玻,你今竟已說泄出來,使周公記下仇,結下冤,今用此誆親之計來算計我女兒!他是本無公子。不過候我兒出門后,要置治他之意。此去我女兒若無差池便罷,若有差池,我這條老命定同你一并周公拚了。與你二人勢不兩立!”當下彭剪聽了,急的面青面紅,雙足亂跳,道:“小侄那日何嘗肯直說?至周公三番五次詰問,又打我數百,仍不肯說出,到后來他大怒,惡狠狠仗劍要殺我,我不得已說出來。他把我問罪了,不許我出門,由此不得到來稟告知,原是罪大如天,教我今又不知他用這些誆親之計……”

  彭剪口說未完,這桃花女叫:“爹爹、母親不必埋怨錯怪于他了?!庇趾簦骸案绺?,如今周公差你來的,不是說閑話的時候。我正要有重重大事,在你須要謹謹依我調度。我今有些東西交與你?!闭f畢,忙取了弓箭一把,交彭剪道:“你可收下帶在身上,候我花轎一進大門,你可如此如此,這般行事?!迸砑暨B連點點頭。又把個線做成的篩籮交與他,密密的囑咐了一回。彭剪接下,暗暗拿了出去,放在花轎內。

  桃花女隨帶了各物,頭戴八寶珠冠,身穿大紅蟒袍,足下穿一雙黃緞道鞋,不肯沾土,就站在炕上,戴好了碧玉帶。蔣媒此時也到了,進至中堂。忙拈遞上三尺紅綾,一對寶瓶,內盛滿了五谷。桃花女教他把紅綾蓋在他的頭上,一只手提一個寶瓶,心中暗想,自言:“此婦心術不正,我今番用他替我罷!”隨叫一言:“蔣媽媽,你不可離我左右,明日來我家,賞你白銀二十兩。”蔣媒聽了,大悅道:“小姐,老身本是到來扶持小姐過門的,如何又敢妄領太公的賞?”任太公道:“只要好好的小心扶持,待我女兒過去,我就賞你銀子二十兩,定不虛言。”

  又道小姐便叫父親來抱他上轎。——今日桃花女用的人并物件,原是為鎮(zhèn)破那些兇神惡煞之作用,豈知后來人大凡迎娶,俱照此式這般行事,日后竟成了風俗,作為要事?!豢?,任太公便把桃花女抱將過去,大哭:“兒呀!你要老父抱過你出去,愿同你老父母一般大年紀,今日成人長大,夫妻百年好合,子孫昌盛,福壽綿長,百無禁忌。”有任安人也跟隨在后,一程送出,放聲大哭。正是母女分別,情不能已,況且他無兒子,止有此女,今日一別,又未知吉兇如何,正見苦切。放聲大哭。連打動彭老,也陪些眼淚。

  桃花小姐得任太公抱上轎,方才坐下。忽然一陣怪風向花轎吹去,只見一鋼鞭打過來。原來是周公請到黑煞神,一見上了轎,忙將鋼鞭打下。只見左邊又飛出一條金鞭,把鋼鞭架住,這紅煞神早已露出法體。這黑煞神見紅煞神架住他鞭,不能打下。有黑煞神道:“吾奉周法官的夭罡正法來打死任桃花女,尊神何故用金鞭架救脫此女?令吾不能覆他法旨,奈何?”有紅煞神陪笑臉道:“吾也奉任桃花用炁真人的神咒勾來救他,二人須乃系陰陽斗智,然畢竟任桃花出于正,他乃奉玉旨臨凡,要激惱周公爭斗,以返本還原,免生墮落于凡塵也。他二人歸期不遠矣,我二人又何必聽其私勾使喚以傷和氣的?”黑煞神聽了,道:“尊神所論,深合玄妙之旨。請各歸本位?!碑敃r,二神駕云回天。

  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卷四

第十三回邪斗正神圣無私真贏假陰陽有準

  再說任桃花小姐花轎一到周公門首,早有紅、黑二神應兆:一奉周公天罡正法,要打死桃花小姐;一奉任小姐、炁真人的神咒,特來搭救護他。當下二神圣各各說明其原由,登時各駕云端,各歸本位去了。只有桃花小姐的花轎,一路出了大門,鼓樂喧天,笙簧載道,無數家丁前呼后擁,跨著駿馬雕鞍而去。街坊上的百姓見周公是歸田相爺娶媳,花轎用綾綢結成,繡刺十八洞天仙圍繞上,周圍紅緞包過,真乃光耀奪目,無不贊美道:“公家與民間迥別!”內有明知周公無公子的,皆云:“續(xù)娶夫人,自然奢華也!”桃花女在轎中聽得此言,心中惱恨道:“若不生處周乾,焉能解今日之恥?”一路十八洞仙像,各兇神不敢近,所以桃花女安然無事。

  花轎一到周宅門首,任家的人役就教蔣媒:“快請周宅的人出來熏轎!”蔣媒進內達知周公。熏轎畢,周公便問蔣媒:“你見任桃花上轎之時,有什么響動?”蔣媒道:“小婦人在旁邊,見他父母抱他上轎,一時響動沒有?!敝芄勓源篌@,說道:“奇了!想來這桃花法力也不小。連黑煞神大帥他也能躲得過,料想那大門外這些兇神又不中用矣!還虧把喪門、吊客請來,暗暗的在他左右,看這陰人還有什么手段法力來破解!”便對蔣媒道:“他既要孤的人役出外與之熏轎,即孤自去也何妨?左右,快與孤拿熨斗燒焚起來。放柏葉、蕓香在內,待孤熏了轎,好待這陰人進門去!”當時左右家人早已預備各樣物件,拿與周公。

  他即接轉忙跑出外,向著那花轎前繞著走了三回。但這周公不知那柏葉、蕓香是僻邪之物,一刻滅絕了哭喪等一眾邪神,早已站立不住,各已閃避了。只有桃花小姐在轎中聽得周公親自出來熏轎,少不得是暗暗笑他。又言:“好呆子周乾也!連柏葉、蕓香能僻滅諸邪妖,也不明矣?!庇^此便知周公不及這桃花女,他所用取之物俱是破解他的兇神邪妖的,周公盡皆不知,只道桃花女有什么法力治得各兇神之意耳,周乾不知各物相生相克也。當時周乾熏完了花轎,走進大門,把這熨斗各物丟在一邊,又吩咐:“各閑人俱各站開!待等新人上大堂下轎,你們再……?!蹦侵芄囊馑?,明知自已下了辣手,今桃花女一登上大堂,自有手段作用。思量要自家的本領與人看看,方仗他之能,二者又報了昨前連連破他八卦之恨。

  今日指望桃花女必死在轎中,即傳言出去,說公爺之命,吩咐上大堂方止步,抬進花轎進門。但是晚彭剪受了桃花女的傳法,看住轎夫抬起了花轎,他便先行幾步,走至大門口,面朝里,背朝外,取出柳弓一把,桃箭一枝,雙手舉起弓箭,搭催扣定,高聲念道:

  柳木弓,桃木箭,射了左扇時射右扇,喪門、吊客影無蹤,一切兇神不見面。

  當此彭剪搭上了弓箭,念咒語了,照定門上正中一箭。惟有喪、吊二位兇神最怕這兩樣東西,弓弦一響之時,二神那里站立得???即忙忙駕上云端,回歸本位去了。故今后世一逢不吉時年,大門上皆掛著柳弓、桃箭,就是這個緣故了。

  當時周公只道桃花女定不能退走兩位兇煞神,桃花女必然訂決,故私自出來在旁偷看,即親自出持熨斗繞轎,亦是借意而出耳,豈知反在桃花小姐算中!此時彭剪初發(fā)一箭,見射的高興了,也再放第二箭,豈料那枝箭便向周公面門飛奔射來,周公眼快,喊聲:“不好!”把頭一閃,剛剛在面旁耳側躲過,心中大怒,喝道:“何人膽大?胡亂在此放箭!”暗抬起頭來,見是彭剪手提著一張小弓兒,便喝道:“好彭剪!敢拿箭來暗射于孤!”彭剪一聞呼喝,吃了一驚,忙把小弓丟下,忙答道:“彭剪怎敢膽大?這是任小姐吩咐,教彭剪射向左右大門,又言公爺勾了什么喪、吊二客,在大門左右守住,要害死于他,故教我放此弓矢射退二位兇星,他方好下轎進門。我是奉使喚,與彭剪無干?!敝芄犃耍鞍选币宦?,連忙掐指一算,跳足連言:“不好了!一旦心血工夫枉用矣!倒敗了孤的事!你且走去罷。”

  此時周公進內堂坐下暗想,自道:“喪門、吊客二煞神雖被陰人所破,還有許多惡煞現今聚此,看他又有什么的破解法來?”

  先說桃花女一下了那花轎,一媒扶著他,上下內外堂鋪了紅氈,桃花女穿雙不沾土的黃緞鞋兒,在上面緩緩而行。正在離二重門,見是彭剪在彩轎中取出來一個線作的篩籮到,即忙來至桃花女跟前,雙手拋起,蓋將下來,早把佳人頭罩住,念咒曰:

  線作籮比就天羅網,大紅氈壓住了拌腳繩??珩R鞍騎住了星日馬,羊見凡草走無蹤!

  當時彭剪照著桃花小姐教的歌兒口中念著,又到二門口把方斗里裝的草抓起來,一把把的向四下亂撒。桃花女趁此忙縱步從那馬鞍上跨將過去,又即忙取出那身邊的寶瓶,內有五谷,自己手中往地下一倒倒出了。正是:

  凡人雖作等閑看,到了仙家自有靈。

  此時桃花小姐一程到了內大堂。當時周府的一眾使女、仆婦,皆知是周公要用法力治死任小姐,任小姐一出轎即要死,如今見他安然無事,方知他的法術更高,周公用的反為所破解;又聽得蔣氏所說,言他有沉魚落雁之容,國色天姿,那個不想看看他?把一所內大堂,早已圍得密密的,乃陰氣太盛。有眾兇神一路被桃花女用法制住,不敢近侵,見他已過了方位,陰氣又太多,婦女們身上有不潔凈者不少,其眾兇神恐防沾染觸了穢氣,不能歸位,只得一齊駕云,各歸本位去訖。

  當下周公見桃花女安然無事,一連進了三門,直至內堂,安安穩(wěn)穩(wěn),只氣怒的三尸神暴燥,七竅內生煙,罵聲:“好本領的陰人!敢連破孤的法術。孤與你結怨已深,誓不與陰人兩立!”又聽得蔣媒叫道:“任家來的人只是要請新郎出來交拜,這便如何?”周公聞言,急的磨手無策,暗自言:“那便怎的打算?”想了一刻,無計可施,無可奈何,叫了親生愛女天香小姐的,充當新郎來應一應,“快叫使女快去請小姐!”又喚過管家的婦人來,吩咐如此如此。

  再言這婦人來至桃花小姐跟前說:“公爺說,今日不利日,新郎不合與新娘見面。令教我小姐來與新人交拜,權作新人,入房坐坐帳?!碧一ㄐ〗懵犃?,暗暗喜悅道:“今日有了替身,不用又費一番作用也!”便立等不動,將那寶瓶交與蔣媒,暗在胸前錦囊內取了一面青銅鏡,收入了袖里,高高兩手拱著,算定了計。

  又道天香小姐進來了,是聽的鼓樂喧天,揚揚盈耳。當下兩位佳人拱揖相讓一番,然后交拜已畢,又有一班侍女擁隨后面,進了洞房。其時天香小姐便與桃花女揭去了蓋面的紅綾,他便定眼把桃花女一看,只見他生得不啻蕊宮仙女、月殿嫦娥,心中十分愛慕。只暗嘆道:“可惜可惜,生得千嬌百媚花容,今日被我父親治死,真可憐也!”桃花女也將天香小姐一看,真是:

  娥眉如月巧彎成,二目秋波亮若星,

  八寶釵環(huán)添秀色,嫣然一顧顯嬌情。

  當日桃花女見了天香小姐的花容,也暗暗贊羨:“好一位美貌佳人!是人間少有之姿。只可憐今夜代替我身死!”二位佳人暗中同惜恨,均同一心,然而二人皆不死的,此是后話。此時天香小姐先開言喚聲:“任家姐姐請上床帳來坐罷?!?br />
  不知桃花小姐如何答話,能避得過白虎星在床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桃花女以法破法周公爺圖害被害

  當下桃花小姐見過了天香小姐,二美人各有憐惜相愛之心。到底桃花女乃仙子降生,法門之女,一心明白過去未來,今夜出于不得已,要將天香小姐替位自己。當時那里肯先坐床帳?即冷笑叫小姐:“你是嬌客,請坐了上首。奴只好奉陪?!?br />
  天香小姐道:“姐姐是年長的,奴不過今夜權代哥哥,怎好有僭先坐之理?”桃花女道:“既僭令兄,就算是新郎,自當先坐。”天香小姐明知父親要暗害于他,又無救脫他手段,是出于無奈的,巴不得事完了早回閨閣,那里知道坐位方向的利害?又見桃花說得有理,便道:“如此說,依了姐姐,小妹有僭先矣?!北阆鹊酱采鲜紫胱?。桃花女忙用繡帳往身上一遮??谥蟹茨钇鸫呱裰洌@動了白虎大帥,一陣狂風起過,現了原形。那位猛烈兇星好不利害!見床上坐著一個陰人,呼的一聲,向天香肩下一口!可憐:

  倏忽嬌花經驟雨,不期嫩蕊遇狂風!

  當時天香小姐“哎喲”一聲,撲跌下床,口中流血。眾婦女在下面看見,這一驚不?。〖泵γι锨胺銎?,只見小姐面如金紙,口流鮮血,已直僵僵死去。婦女們呼之不蘇,更放聲大哭起來。就有人去飛報周公。

  周公在外聽得房中忽放悲聲,只道桃花女著了手,任家人舉哀,心中大喜。忽見人來報說:“小姐無故在洞房中倒地身死!”當下周公不聽猶可,一聽了此言,不覺如在高溝失足,揚子江翻舟,忙忙飛奔洞房,雙手抱起了小姐,放聲大哭道:“何故今日好端端的竟死在這里?”桃花女聞言,微微冷笑道:“周公!你想把女兒來唬誰人?你這話只好哄那些愚人,如何瞞得過我?你昨晚請了白虎兇星來,咬死了他,所以方才流血。好好一位小姐,竟被你自己使法害死了,還哭什么?”

  周公聽罷,又羞又惱,只得住了悲哭。又推起頭來,將桃花女一看,只見他:

  遍體渾身著大紅,天然媚態(tài)與仙同。

  周公初見桃花女,幾讓娥眉古士風!

  周公見他秋水為神,玉為骨,不由的發(fā)怯道:“怪不得這陰人如此利害,相貌先已超群!”無奈,只得陪著笑臉呼:“任小姐,這事你明,孤也不明。不知可有仙法解救小女否?”

  桃花小姐笑曰:“周公,你學習《天罡訣》未嘗不是,如何只會使,不會破解?你不怨自沒手段,道術不精,怎一味怨人破你天罡八卦?今日既然求救于我,即救你家小姐,有何難處?快取河中的逆流水合柳枝,等我當面略施小術,立刻叫他活轉,方叫你心服口服!”你道怎樣為逆流水?大海長潮,小河退潮;小河長潮,大海退潮。以大海為主講,躬取小河長潮水,為逆流水。周公聽了桃花女之言,都是些堵嗓子的話,心里怎不受用受用?緣因救活女兒為要,就不敢與桃花女多分辯駁。即刻吩咐手下人:“快去取逆流水合柳枝來!”吹口氣之時,兩件東西俱已取到。桃花女令人取了一張涼床席,鋪在地下,將天香小姐抬在上面,仰面朝天放定,不許閑人喧嘩。他不慌不忙,將那柳枝取了幾根,放在逆流水中,左旋三旋,右旋三旋,即掐訣念咒,中用柳枝醮著逆流水,照定天香小姐臉上一灑去。真乃仙家妙用,咒念三次,水灑三次,天香小姐的三魂七魄歸體,氣轉還陽,“哎喲”一聲,道:“唬死人也!”杏眼雙睜,一個翻身,慢慢的起坐在涼席上,只是發(fā)呆。大小家人婦女,無一個不喜歡,俱嘆羨:“任小姐法能通神,真有起死回生之力!”周公只羞得面紅過耳,無可奈何,只得上前來拜謝桃花女。

  那天香小姐活了過來,所見是任小姐救他的,心中感激不盡,忙拜謝桃花女救命之恩,也不回自己的繡房,便陪著桃花女在新房。但這二位人惺惺惜惺惺,你愛我,我愛你,兩個都是一般大的年紀,十分緣合雅契。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周公此日羞愧難當,獨坐書房暗暗思想:“今日這些兇神惡煞都被這陰人破了,反使白虎神將女兒咬死。雖得他救活,可恨他自顯其能,當著眾婦女們羞辱于孤!孤原使的是誆親之計,未得將他治死,如今反平平安安坐在我府中。況且三日后他要見新郎,可拿什么與他?必須要一個死手,把這陰人了決。一來免孤之憂,二來能解孤心頭之恨!”忙把《天罡神書》取出仔細推詳,又得了桃花女的生辰八字,按著本命再細細的掐算,得了一個“黑犬鎮(zhèn)壓”之法,算一算再無一點解救的,不覺抬首笑道:“早知是等火,飯熟幾多時,早若用這個法兒,也省了許多悶氣!”想罷,即收好《天罡神書》,走出外堂,叫個家人道:“你拿銅錢一貫,立刻向正南方采買一只黑色的母犬,帶到后園中聽用,不可有誤。”家人領命去訖。不多時,已把母犬買回,交與園中守著。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周公叫彭剪來,吩咐道:“你可到任太公家后園中,有一棵蛀的桃樹,揀一正南方上的,砍大大一枝來,孤要有用。一路拿著,不許你回頭看!你若回頭看時,瞎了你的雙睛,莫怪孤不早說?!迸砑纛I命,忙往任家對太公說了,到后園揀了一株高大的桃樹,向正南方的枝子砍了一枝,直奔回府。周公大悅,便問:“可是向南的枝兒?且拿進后園去?!迸砑裟昧颂抑?,跟著周公來到后園,把黑犬牽出。周公便教人擺了香案,設供花、果、香燭,就將一枝桃枝撅斷,醮了朱砂,將桃花女的生辰八字寫在上面,用黃紙包好,令人系在黑母犬身上,又把桃枝打個圈兒,又套在黑母犬身上,又拿桃枝畫靈符七道,親自拿去掛在母犬身上的桃圈兒上,手中掐訣,口中念咒,念了七遍,揭下靈符用火化了,寫八字的枝兒圈也都除下,一共燒化,立刻將黑母犬打死。教家人埋在后園正南方,把供桌等物傾下,便哈哈大笑道:“陰人呀!今番孤看你如何躲得過?”原來那桃樹枝是桃花小姐的本命,今周公先砍了,就治住了桃花女的竇機。那彭剪自己在外暗暗的偷眼看,又見周公如此一番作鬧,心中就有些狐疑起來;后又見周公冷笑中自說出這利害之話,心下大驚,暗自言:“不好了!果然要害任小姐了。我何不速速去告訴于他,使他有個準備也好!”彭剪是向在周家的老宰臣,穿房入舍的,故此無人攔阻他,一直飛奔桃花女的新房來。

  且說桃花小姐自從救活了天香小姐,這天香感他的深情,又是和合相投,一日不離。二人伴著談談論論,至三更之后才各回房打睡。這一日,因在后樓早妝,單有任小姐一人坐在房中,想要設法回家去,忽然一陣心驚肉跳起來,連忙掐指一算,心下明白,大驚曰:“周公砍了我的本命根,用黑犬壓法治我,又得了我的生辰八字,縱有神仙手段也不能逃此厄,如何是好?”正在煩難。忽見外邊彭剪忙跑進來。他的足還未立定,便氣喘喘的言道:“賢妹恩人,今日不好了,大禍到矣!”即把周公又作法在后園,制治于你,并把他命他去砍桃枝取用的一五一十的事,細細說明了。有桃花小姐徐徐答應,呼喚:“哥哥不須著急,此事我已早知之矣。此名曰黑犬鎮(zhèn)壓,乃是和魔毒之計法。但此回我料也難逃此厄,命必不能生!你可看前番救你之情,今日你救我一救才好!”彭剪聞言,忙回道:“恩妹若有用我彭剪之處,雖赴湯蹈火,萬死我也不辭!”桃花小姐一聽了彭剪之言,心中大喜,言:“好了,小妹如此無礙矣?!?br />
  不知他又用何法解破的,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桃花三解天罡法周乾再布壓魔謀

  詩曰:

  陰陽反覆不尋常,相觸日月色無光。

  黎首瞻仰盡彷徨,大哉上帝離云鄉(xiāng)。

  手扶日月上天堂,安然偶立在帝旁。

  果杲皎皎塵華裳,熙和萬類慶兕觥。

  卻說周公用黑犬鎮(zhèn)壓法,要制治死桃花小姐,彭剪又問其解救之法,桃花女言:“他乃魔治之法,縱使大羅天仙也難脫解,必要三魂出竅,七魄飛空,是決死無救的。但彭哥哥可念昨天小妹救你之情,今日搭救小妹則個?!碑斚拢砑艏钡念D足道:“我若有法術救得你,不用對你說,我就早早破他的法,救了恩妹!”桃花女道:“不是要你破他的法,不過要你依我的言語,我就有救了?!迸砑袈勓裕笙驳溃骸澳憬涛业氖?,那敢不在心?你看昨天囑托的事,件件都不誤。你可快快說來,好去取……”桃花女道:“你聽周公之言,到我家把桃樹砍了。那桃樹是我的本命,今被你砍了,就如塞斷水源一般,縱有飛騰變化,也不中用。明日未刻,就是小妹的死期!”彭剪聞言,嘆道:“如此怎好?只恨我一個愚人,不通玄術,不然他叫我,死也不去!”桃花女道:“今且不必悔怨,明日未時,是一定的死。我想得一個解法:我若死之后,周公必要即時將我入殮,待他抬起我入棺時。切不可等我下去才動手,只等他教人一兜起時,可拿木杖三根,將大門掩上,朝著門閂上連敲三下,高叫一聲:‘桃花女’,卻用右足將大門踢開,我是自有妙法活轉來。千萬不可誤事!”彭剪道:“這時候早也作不得,遲也亦作不得,必須要看緊一兜起才做得。你想想,此去大門有多少遠?倒怕我未曾跑到大門,你已入殮多時了,如何使得?”桃花女道:“兄長,你說的是。小妹忙中未曾細說你知之。你但看交申時,你便可先出去大門等候,若聞一陣香風過時,就是兜起我的時候了,你便即要急急可照我言行事!”彭剪點頭道:“如此只要算得準,又有何難?恐防沒有這陣香風,就不要怪我呀!”桃花女道:“是必然有的?!迸砑袈犃耍闹猩杏X半疑半信,又言:“若果有香風為信,你且放了心,交擔在我身上!”說罷,急忙忙告別而出。

  桃花女獨在房中打點他死后防身的法寶,一件件都裝在錦囊中里面,帶在貼身的衣裳上。剛剛收拾方完,這天香小姐倒早妝已畢,來至房中。二人見了禮坐下,彼此相談。桃花女半字不提他父暗害之心,似閑常一般的耍耍笑笑,一直至晚。天香小姐陪著桃花女用過晚飯,方才辭回自己房安臥。

  惟有桃花女這一夜何曾合眼?坐在牙床上合著眼養(yǎng)神。養(yǎng)神到了次早起來,梳洗已畢,便也不戴釵環(huán)珠翠,只挽個道裝,穿了一件水綠色的道衫兒,歡歡喜喜的,不露一些聲色。

  當日周公仍是放心不下,又暗暗差人來打聽,回去報知都說他色相并無憂容之態(tài),又無動作。周公聽了,大喜道:“此番克去了他的本命星,他自然昏暗矣!”俟到了晌午,忙進后園,寫了催煞符,步起斗來,念念有詞,把靈符剛化了。

  只說桃花女同天香小姐在閨房中正是話得投機,忽然大叫一聲,已撲倒在地。當日天香小姐與眾丫環(huán)不知其故,一齊大驚。忙上前扶起。只見他氣息全無,身軟如綿,已見不活了。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有天香小姐一見,吃驚得手足無措,便大哭起來道:“姐姐!你好端端的為何一刻無故身亡?可憐你青春年少,月貌花容,今忽長逝,怎不教人痛心?”便撫著尸的哀哀痛切了。眾丫環(huán)們都哭將起來,只哭得天崩地裂的喧嘩。彭剪忙忙趕進房外,亦大驚道:“果也好利害的法術也!剛剛是未時,一些絲毫不錯!”忙忙中一看,只見桃花女身臥地上,面色仍如生前一般,只是緊咬嘴唇,由不得大哭起來。猛然想起,暗自言曰:“我在此哭什么?快些出大門等候著,救他的性命為要,才是正事。”忙抹去目中珠淚,飛奔出大門等候了。

  早有人報知周公。周公聞報大悅,便親自踱進房來。只見桃花女果然身死了,便冷笑言:“陰人!你今還能逃脫得過孤手否乎?”天香小姐含淚曰:“爹爹,這任桃花雖然得罪爹爹,罪應該死,還念著他救了孩兒之恩,且容恕他一二,放寬大量,救活他才是!”周公笑道:“你小小年紀如何知道?此乃天數已定,誰人救得他轉?”隨即吩咐家人道:“任桃花死在未時三刻,殃煞太重,不宜久停。速速去辦他的后事,走馬入殮!俟入殮之后,再去任家報信,另行擇日出殯??赏T诖筇闷抑?,那間小房子內。婦女們不許舉哀!”又吩咐看門的人把門關上,以防任家使女回家去報信。豈料先關了大門,倒來彭剪一番舉動。

  不多時,入殮一應物件俱已辦備,現放在外堂。周公不許別人與桃花女另換衣服,即派四個使女前去抬任桃花的尸首入殮。四個使女領命,前去抬他尸首。不想四人用力,好似蜻蜓撼石柱一般,慢道抬起,動也動不得分毫。眾人一齊詫異道:“小小身材如何有此沉重?”周公見了,又添上四個去抬,也抬不起。周公大怒言:“陰人生前作怪,死后還能成精?你們與孤一齊抬!”慢說多四人,再添些也無用。正扛抬得眾使女們個個氣喘喘,抬得遍體生汗,皆言“抬不動”,周公便喝退使女們,另召了四十個身強力壯的家丁進內,來抬桃花女的尸骸。當下家丁個個踱進來,即去頭左右,也有扛腳兩邊,也有中央橫側,左右?guī)统?,七手八腳,亂個不住,叫聲:“好奇怪也!好似生成在地下一般,休想搖動他一搖!”把個周公氣怒,暴躁如雷,忙取了天罡劍來,照定桃花女膊肩上一揮砍下,一聲并出火星響亮,反把周公的虎口震麻了,兩手生痛,叫聲:“好結實的尸首也!”一連照頭面砍去幾劍,連衣上的痕跡也沒有一破。各家丁,婦女們一齊驚異,皆言:“此女是個有道法的人,自是修成不壞身體!”

  周公此時氣得火上加油一般,一聞家人嘆羨他道行,忿忿然連呼:“快拿干柴來!”左右不敢遲延,忙忙急取干柴到了。周公吩咐放在桃花女尸上,要將引火之物來燒化他的尸骸。就有一個家丁跪稟道:“若還一放火,豈不連房子……。”周公大怒道:“趕快取來我用!孤自有法,豈能連累房舍?快與孤放火!”家丁等趕快取了引火之物來,在尸首上下干柴里點起來??梢娮鞴郑c了一刻,點不著,剛剛點著這邊,那邊又滅了。周公喝教家丁再加上油,灌于柴上,但加油竟似加水一般,反滅了干柴之火。使得濃煙四起,把周公、眾家人熏得鼻水眼淚齊落,一哄跑出天井中站住足。

  周公一想道:“你們且把柴搬出,且慢慢燒,其中必有緣故。且算一算,看這一陰人作弄什么法術?”忙掐指一算,嘆曰:“原是孤失算!此是他用了重身法護他的尸骸,恐怕死后被人損傷。今且請來六丁,用神祗來,看你陰人怎又脫得過?”即使了天罡劍,摘去了金冠,披發(fā),口中念念有詞。早已驚動了萬位神祗,降在周公府里,白日不見顯出金身。這周公忽聞得一陣香風,便知是神圣到了,即喝去眾人、使女等,又吩咐言:“這回只須用四個人去,就可以扛抬得起了!”說時遲,來時快,彭剪在大門上等得久了,心里發(fā)急,好不憂疑之際,一刻聞得一陣香風,扎鼻吹來,心中大喜道:“是此時候了!”忙用三根木杖望大門連打三下,高叫一聲:“桃花女!”

  未知果然破得周公之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困名疆陰陽斗智識本來二圣還原

  當時彭剪一聞香風一陣,即依桃花女吩咐之法,用三根木杖向大門連打三下,高叫一聲“桃花女!”忙把右腳一起,踢了一下,“嘩”把大門一開。

  內邊把桃花女的尸骸,剛剛被人抬起,出了房門。周公心中甚是喜歡,跟在后面催著:“快些抬去好入殮!”只因桃花女的靈魂被兇煞守住,不能入竅,今彭剪一敲大門,早驚了兇煞一退,桃花女的魂魄已得撲入尸骸,精神歸了本位。一個翻身看著地下站起。六丁六甲神祗見仙子回陽,一陣亮光,早已回天復位而去。

  只有眾家丁、使女見桃花小姐登時起身,唬得大驚小怪,一齊東跑西奔,道:“不好了!”亂成一塊。桃花女一睜杏眼,見周公就在那廂,心中著惱,道:“周乾!我與你并無殺父深仇,何忍下此毒手,是必要治死我?今日又如何奈我的?”周公聞言,又羞又惱,便挺手中天罡劍,來取桃花女。

  這桃花女忙念勾煞反制的神咒,退后一步,兩袖高揚,向周公一摔,長笑一聲,兇煞便反撲周公,是出其不意,他縱有法力,也來不及,當此“哎喲”一聲,天罡劍拋在地下,咕咚一交,倒跌在地下,法名回煞。周公不知袖里的變化,被這回煞一沖,反傷了自己的性命。正是:

  惹火自燒身,害人先害己。

  可嘆世上人,多不想此理。

  周公一刻撲倒于地,面紫唇青,口中已無一息之氣了。合家眾人無不著忙,婦女大小放聲悲切,皆言:“公爺必被任桃花用邪法所傷,休要放走了!拿他到聞太師府中去!”

  此時天香小姐因見父親不準他講情,哭得哀哀切切,回歸自己房去了。桃花女聽了眾人之言,徐徐冷笑曰:“周乾害人不死,反自損命,是他自取之禍也!我在此處,看你們怎樣拿法?”又說彭剪作完了事,飛奔進內,忽聽得哭泣之聲,心下大驚,三五步跑至內堂,只見眾人亂紛紛的,不知嘈雜什么。只見桃花女站在那里冷笑,即忙上前呼喚:“恩妹今日人人喜得你不死……”,說話還未完,眾人即便上前圍住,說道:“公爺已被桃花女制治死了,還與他說什么閑話?”彭剪聽了駭然,忙問道:“果是否?”眾人指上首曰:“那面你看是否?”彭剪抬頭一看,見周公身倒地中,去用手一抹,口中無氣。便放聲哭泣起來。眾人解勸曰:“既死,不必哭了,還須出個主意!”彭剪止了哭,言道:“出什么主意?他前日要害人,今日又要害人,先把自己女兒害死,又得被害之人救活了,他又不知醒悟。今日輪到自己,還求那個?”只得翻身向桃花女,跪在他跟前呼:“恩妹,你今再發(fā)慈悲之心救活,眾人感恩不淺!”桃花女忙把彭剪扶起,道:“兄長不必如此,眾人竟要拿我去聞太師處。你們即請聞太師到來,我也不怕!”彭剪曰:“他們俱是愚人。恩妹看彭剪的薄面,搭救才好。”說罷,又要跪下去。眾人也便一齊跪下,高叫:“任小姐,若肯救活公爺,我等感恩萬代!”

  桃花女一來被眾人哀求不過,二來要顯他手段,他便微笑道:“你們今不拿我么?且看彭哥哥金臉,我勉作也!”眾人一齊叩頭道:“請問小姐如何解救?”桃花女冷笑:“你去照方才的法作來,只叫一聲:‘戒刀!’他就活轉來了?!迸砑舻溃骸盀楹尾唤兄魅嗣?,叫起‘戒刀’來?”桃花女道:“此乃天機,你如何知道?你快去罷!你主活轉來,方見我手段。”彭剪聞言不再問,依言關上大門,照前一樣的作法,叫了一聲“戒刀!”那周公的神魂醒悟,也向他的尸首來,一翻身坐在地上。看見了桃花女,正是仇人分外眼紅,忙起身來,搶了天罡劍,便大喝一聲:“陰人休走!你敢用回煞法傷于孤么?今若不誅你,誓不為人!”挺手中劍直取。有桃花女即向錦囊中取出了如意桃枝一把,玉手把寶劍架過,喝曰:“你周乾不思報活命之恩,敢恃強傷我?”周公又是一劍過來。桃花閃開把手中桃枝火速相迎,一陰一陽在大廳上動手。

  彭剪見了,直叫聲:“不好!”手中又無兵器,如何上前解勸?便奔報與天香小姐知道,把個天香小姐?;枇?,又忙飛跑到任家去報信去了。

  單說周公與桃花女從大門斗到天井,見地方偏小,不能施展法力,便一齊駕上云,起在半空中,你來我往的酣斗。

  任太公此時已到周家。天香小姐出來相見,把話說了一遍,不覺放聲痛哭。俱仰面朝天觀看。見他二人擁著彩云,在半空中苦爭惡戰(zhàn),越斗越遠,漸漸不見了。哭兒叫父之聲振耳,他二人全然不顧?!胶髞恚翁蚱抟娕畠簹w了神位,見天香與女兒相貌一般,聽得彭剪說他女兒甚是相得,任太公兩老有憐惜之意,就教彭剪去說,認天香為女。這天香小姐見父親成神,早年失母,無人依靠,聽得任太公夫妻如此美意,又想桃花女之情,即日親到任家拜見太公夫妻。他便留住天香小姐作伴。周公的家事,就是托交彭剪料理。此是后事。

  且說周公、桃花女二人越斗越有精神,各施本領,弄得風吼雷鳴,早驚動了巡天御史,見他兩個斗得很兇,已近北天門,忙去報與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帝用慧眼一看,己知其來脈。他即差龜、蛇二將前去,帶他兩個來見神。

  龜、蛇二將領了法旨。各向云中把他二人攔住,大喝曰:“你們不必爭斗!吾聞上帝敕令,召你們去謁金闕!如不遵旨,吾神便打你下云去!”兩個聽得上帝有旨來召,他們只得收了兵器,同龜,蛇二將來參謁上圣,倒身下跪。叩首畢,上帝便下玉旨曰:“你兩個俱有根基道行,何故自相殘害?周乾,你乃如意戒刀所化,在兜率官為看卦童子,不守清規(guī),私自下凡,泄漏天機,反累了桃花女下凡。任桃花乃如意刀鞘也。你兩個本性相同,不得另生他意!今乃汝等肉體飛空之期,每個賜金丹一粒。”命他們吞了,又言:“你今服了此丹,如先生異志者,此丹在腹內不消三刻,總是金剛不壞之體,也要化成膿血!”

  說畢,一展七星旂將二人卷起,帶至武當山中為將—周、桃二位元帥。把神光一迫,二位大帥各奔一邊,左右手站立。上帝又用七星寶旂連展七展,望二位元帥一口先天正氣吹去,二位元帥就收了神光,一齊肉體歸位。

  是晚,武當山的葉道士得了一夢:夢見二位元帥托他寄家書。及醒來上大殿一看,只見天將內又多二神元帥,神光迫人,金光燦燦。心中大驚,見各人足下俱有書一部,上件件寫明。忙取了來,不敢開看。隨即朝參了上帝與二位元帥金身,星夜下山,趕奔至朝歌城來。尋到周府,把書遞與門上的人,并言夢見二位元帥的話,說了一遍。門上的人連忙入報與彭剪得知。彭剪接了來書,又少不免餐膳款待了道士。又與道士親自同去,報知任太公夫妻及天香小姐說了。各人俱拆開看明,上邊不過說知須要兩姓合好的話,安慰之言。各各大悅,又言他二人為神去矣,仍有此靈異不泯。

  斯時便一同葉道士來至武當山進香,先謁叩上帝,后拜二位大帥。但細看二帥金容,與生時面貌無二。眾人參拜了,又交出黃金百兩與道士,以為奉祀二位元帥香油費用。然后回去,遠近傳揚,人人稱異。當日又傳揚至朝廷,文武百官無一個不來瞻仰,奉祀之誠,求應如響。后人看到此處,有詩為證。詩曰:

  其一:

  為人作事有天知,莫道前因有所欺。

  善惡到來終有報,舉頭三尺是神祗。

  其二:

  萬事安排總在天,機關時盡枉圖然。

  人心不足蛇吞象,存意當如學圣賢。

  無藥可醫(yī)惟枉想,有錢難買是神仙。

  刻薄世情今古嘆,憑他作惡我心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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