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有中華,南有古籍”,說的是中國古籍出版界的兩大出版社——中華書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以下簡稱上古)。事實上,名字中帶有“古籍”二字的出版社并不少,但在這里,“古籍”卻成了的專有名詞,可見其在業(yè)界、學界的影響和聲譽。
能夠取得如此的影響和聲譽,與上古60年來出版一批又一批的高品質圖書有關,自然也與其堅持服務大眾、服務學術、堅守品格的出版旨趣密不可分。10月31日,上古六十周年社慶在上海圖書館舉行,新老編輯共憶編纂舊事,專家學者追述其對學術發(fā)展的貢獻。
上海古籍出版社六十周年紀念會
重塑國人對傳統(tǒng)文化的熱情
上古前身是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在新文藝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編輯組的基礎上,于1956年11月成立。1958年3月,與中華書局上海辦事處合并改組為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習稱“中華上編”,成為上海地區(qū)整理出版古籍的專業(yè)機構。1978年1月改為今名上古。
中華上編成立之初便已開始對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不同時代有代表性的作家及詩詞散文等不同文學門類的作品選讀、選輯,加以通俗的解說、詳盡的注釋。1960年代,針對缺乏適合初涉古代文化的青年讀者的讀物,中華上編精選歷代名篇,加上說明、注釋,以單篇或合訂本形式,出版了《中華活頁文選》。上古退休副編審江建忠回憶,《中華活頁文選》一經出版便風行當時,成為中華上編在廣大讀者群中滲透力最強的出版物之一。
《中華活頁文選》
沿著這一思路出版的普及性讀物還有《中國古典文學作品選讀》、《中國古典文學基本知識叢書》、《十三經譯注》等等。這些普及讀物下的功夫很大。例如,為了做好《唐詩一百首》,當時先印了幾百本試印本,廣泛征求意見,范圍上至中康生、陳伯達、上海市領導柯慶施,下至印刷廠工人。最后行銷了上百萬冊。
這些普及性讀物都曾起到引領讀者的作用,為重塑國人對傳統(tǒng)古典文化的熱情和熟習作出了巨大貢獻。要知道,中國近代在西方沖擊下為改革圖強,倡導新文化,建立新觀念,對舊傳統(tǒng)予以決絕摒棄:化繁體為簡體,驅文言而用白話,舊倫理日漸消亡,新道德難言建立。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尚君認為,梁啟超在五四后的《歐游心影錄》中看到的西方道德缺陷和中國文化價值,直到最近一二十年才引起全社會的普遍認知。
在他看來,傳統(tǒng)文化的百年傳續(xù)中,大學、研究院校的少數精英學者固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出版文化系統(tǒng)的貢獻尤不能忽視。“里面的老成編輯,不僅有自己的建樹,更能將學者的著述傳遞給社會上的讀者,為學術傳承做出了不朽的工作”。
重大叢書全面帶動當代學術提升
進入到新時期,因出版了一系列高質量的古籍整理、獨占性的資料集成和原創(chuàng)性的學術研究著作,上古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海內外古代文學典籍出版的重鎮(zhèn)。其中代表性的出版物包括《中國古典文學叢書》、影印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續(xù)修四庫全書》、《敦煌吐魯番文獻集成》、《黑水城文獻集成》、《古本小說集成》等。這些重大叢書和出版項目的決策,用陳尚君的話來說就是“頭顱一擲,氣吞山河”。
而從結果上來說,陳尚君認為,這些選題全面帶動了當代學術的提升。其中《中國古典文學叢書》的編輯出版時間持續(xù)了半個多世紀,已經出版136種,上古社長高克勤稱其為“我社學術含量最高、獲獎最多、最能體現專業(yè)精品圖書特色的大型叢書,也是體現新中國古籍整理出版成就的標志性項目”。
《法藏敦煌西域文獻》
而在上世紀80年代末,上古以前瞻性的學術眼光,在學術界的支持下,以一社之力,歷時十余年,來往于歐亞間,從俄、法、英等國拍攝或取得流落在異域近百年的西域敦煌文獻,影印、復制出版為《敦煌西域文獻集成》、《黑水城文獻集成》,對當代學術的提升作用是顯而易見的。其中《俄藏敦煌文獻》所收為舉世罕見的秘籍,所有文獻均為國際上首次披露,轟動一時。
《俄藏黑水城文獻》則有舉世聞名的西夏文刊本和寫本達8000余種,還有大量的漢文、藏文、回鶻文、蒙古文、波斯文等書籍和經卷,以及陶器、鐵器、織品、雕塑品和繪畫等珍貴文物,大部分都處于與世隔絕的狀態(tài)。這些文物文獻數量很大,版本大都完整,是研究西夏王朝甚至于和西夏王朝同時的宋、遼、金王朝,還有元朝歷史的“無價之寶”。
現在中國的敦煌學、吐魯番學、西夏學等學術領域能夠成為顯學,以及能夠與國際對話,這些文獻的引進和出版功不可沒。
另外,在相對封閉的年代,中華上編也十分重視對海外漢學研究成果的引進、推介,有選擇地出版了《海外漢學叢書》。1962年起出版的不定期的學術刊物《中華文史論叢》,以刊發(fā)高質量的文史哲研究論文享譽海內外學術界四十余年,中國史學會副會長熊月之更是用“崇高”二字形容其在學界的聲譽。
既能出書,又能出人
六十年來,上古不僅出版了一大批高質量的古籍整理及學術著作,而且涌現出了很多優(yōu)秀編輯、學者,可謂人才輩出。
李俊民
在上古社史上,李俊民是繞不過去的人。從1956年11月上古前身古典文學出版社開始,李俊民陪伴上古近40年。在古典文學出版社成立伊始,李俊民就四處網羅人才,除了原屬于新文藝出版社中國古典文學編輯組的錢伯城、王勉等,還調來了老出版家汪原放、劉哲民和胡道靜等,以及梅林、俞鴻模、何滿子等人。他還動員了時任蘇北師范??茖W校(揚州師范學院前身)歷史科主任劉拜山和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于在春加盟。這些都是以創(chuàng)作、研究見長的編輯。所以,編輯部雖然只有十幾位編輯,但都是才學之士,一時人才濟濟,何滿子曾在《新民晚報》上撰文說:俊老“私下不無得意地說:我們這個班子辦一個大學中文系是勝任的”。
影印出版的文淵閣本《四庫全書》
李俊民特別重視對編輯的培養(yǎng),曾說“出版社要出好書的關鍵,是要提高編輯業(yè)務水平,叫做既要出書,又要出人。”他特意請來周予同、譚其驤、徐震堮等學者來社里講授治學方法和學術熱點,也鼓勵青年編輯寫作、研究。在這種理念下,上古才得以涌現“三駕馬車”、“四大編審”,以及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的學者型編輯。
好的編輯是出版好書的保障,而好的決策層對于團隊的發(fā)展則尤為重要。在出版《續(xù)修四庫全書》的過程,十分能體現決策層的魄力和眼光。對當時的上古來說,《續(xù)修四庫全書》既擔著巨大的風險和挑戰(zhàn),但同時也是一個機遇。因為當時的上古正處于基建重大發(fā)展時期,處處要錢,擠壓著《續(xù)四庫》的資金投入,而且這類重大項目需要五到十年以上大量人力、財力的支持,短期產出較少。
但在以李國章為首的新一屆上古決策層看到,《續(xù)四庫》雖然短期難見產出,但就如同蓄水池一般,在未來不僅可以帶來超乎投入的經濟效益,且會以其重大的學術影響,提升出版社的品牌和地位。李國章覺得,即使舉債,也要編輯出版《續(xù)四庫》。事實證明,當時的決策是正確的。2002年4月,這部歷時8年編修的中國迄今為止最大型的叢書問世,不僅為出版社帶來了豐厚的經濟回報,1800冊圖書砌起來的“書墻”更為上古鑄就了一座品牌的豐碑。
“出人”不僅體現在社內優(yōu)秀編輯的涌現,同時還體現在對于優(yōu)秀作者的發(fā)掘。陳尚君回憶說,復旦大學中文系最近幾十年的中堅學者,他們的起步和成長都與上古的支持有關?!叭缯屡嗪阆壬某擅鳌逗闀N年譜》,王水照先生的第一本書《宋代散文選注》以及備受好評的《蘇軾選集》都是。我本人是讀著古籍社的書摸進學術門檻,第一篇學術長文《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發(fā)表于《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2期,當時還是在校學生?!爆F在,他又決定將他“一生最重要的著作”《唐五代詩全編》交給上古出版。
《續(xù)修四庫全書》
《詩經今注》等作品
服務學術,堅守品格
一個甲子形成的品牌究竟有多大,一個簡單的例子是,在中國高校學習文史哲的學生,在寫論文引用文獻時,如果有上古或中華點校本不用,而用了其他版本的幾乎是一定會被老師罵的。
能夠被學界如此信任,在陳尚君看來,這是上古始終堅持服務學術、堅守品格的文化品位決定的。以許多人津津樂道的《中國古典文學叢書為例》,本已十分完善,為讀者可以信任的通行本。但是書出版后,編輯即會告訴作者可以不斷完善增補,鼓勵作者在有生之年繼續(xù)修訂,增加新材料和新研究。上古副總編輯奚彤云說,鄧廣銘《稼軒詞系年校注》就是最有名的范例,其前后修訂達三四次,三版的篇幅比一版時增加一倍以上,鄧先生去世后,其女鄧小南教授又提供了作者在舊版上新增的修訂,上古依次又予以重排。學人嚴謹,編輯慎重,相得益彰。
展現辭典編輯對文字工作慎重和用心的日本電影《編舟記》曾感動了許多中國觀眾,實際上,像上海古籍出版社這樣對學術負責,對讀者用心,對文化傳承有擔當的出版社,同樣值得我們感動。用陳尚君的話來說,出版社和學人共同承擔了“為往圣繼絕學”的歷史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