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軒 國際安徒生獎獲得者
文學(xué)圈子有它自己的時尚,大眾文學(xué)更是如此。時尚成了一望無際的燦爛的花田,人們猶如采蜜之蜂蝶,嗡嗡然飄飄然趨之如潮,唯恐那花田于瞬間煙消云散。甚至我所一向關(guān)注的兒童文學(xué)也不能幸免。某些光怪陸離的卡通、故作痞子狀的少年寫作,一副反叛面孔、一口野蠻腔調(diào)、一股深秋涼風(fēng)的某些網(wǎng)上文學(xué),吸引了成千上萬雙純凈而又充滿好奇的眼睛。這些圖畫與文字,最大功能就在于讓那些涉世未深的孩子陷于歡樂的瘋狂。應(yīng)該看到,相比從前,人們雖然少了溫飽之虞,但也失去了心靈的豐盈和目光的深沉。在一片缺乏意義的傻笑之中,人的心靈變得蒼白,目光變得短淺。
也許,文學(xué)可以讓人們安靜下來。而能夠讓人們安靜下來的文章,無論是喜劇還是悲劇,都應(yīng)該有悲憫情懷做底子,是與天地共存在的感動文章。
悲憫情懷(或叫悲憫精神)是文學(xué)的一個古老命題。我以為,任何一個古老命題——如果的確能稱得上古老的話,它肯定同時也是一個永恒的問題。我甚至認(rèn)定,文學(xué)正是因為它具有悲憫精神并把這一精神作為它的基本屬性之一,它才被稱為文學(xué)。文學(xué)有一個任何意識形態(tài)都不具備的特殊功能,這就是對人類情感的作用。我們一般只注意到思想對人類進(jìn)程的作用。其實,情感的作用絕不亞于思想的作用。情感生活是人類生活的最基本的部分。如果一個人僅僅只有思想——深刻的思想,而沒有情感或者情感世界比較荒涼,是不可愛的。
而以上所言,正是文學(xué)可以讓我們安靜下來的理由。
當(dāng)我們打開一本真正感動的書,我們會停下匆忙的腳步。一個擁有文學(xué)的人,乏味的生活在他眼中或許可以換個樣子。一個擁有了文學(xué)的人,他的行為有了彈性,語言有了意蘊,做任何事情,都會在一種境界里,總有一份難得的雅致與高貴。這個生命,遠(yuǎn)離庸庸碌碌的平凡格調(diào)和低下的審美趣味,無論短暫還是長久,它的質(zhì)量都是不可預(yù)測的。我在奧克蘭做演說的時候講到文字的意義,我說:你可將文字視為蔥蘢草木,使荒漠不再。你可以將文字視作鴿群,放飛無邊無際的天空。你需要田野,于是就有了田野。你需要谷倉,于是就有了谷倉。文字無所不能。
也許,我對文學(xué)的理解始終也不會是流行的。我的處境,我的忽喜忽悲、忽上忽下的心緒,常常會讓我想起兒時在田野上獨自玩耍的情景——
空曠的天空下,一片同樣空曠的田野上,我漫無目的地走著,穿過幾塊稻田,穿過一片林子,走過一汪水平如鏡的池塘,走過一座細(xì)窄搖晃的木橋……
就這么走著走著,忽然看到蘆葦葉上有一只鳴叫的“紡織娘”,我先是一陣出神的凝望,然后將右手的三根手指捏成鳥喙?fàn)?,彎腰縮脖,雙眼圓瞪,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但就在微微張開的“鳥喙”馬上就要捉住它時,它卻振翅飛走了。于是我只好用目光去捕捉,捕捉它在陽光下飛過時變成精靈樣的身影——一小片透明的綠閃動著,在空中悠悠地滑過,終于飄飄然落在大河那邊蘆葦葉上。我望見先前那片單薄的蘆葦葉空空地顫悠了幾下,不由得一陣失望,但隨著“紡紗娘”的叫聲怯生生地響起,我的心思又在不知不覺中游走開了……
這些年來,總有這少年在田野上的感受:興奮著,愉悅著,狂喜著,最終卻陷入走不出的寂寥、孤獨,甚至是恐慌。然而這不就是文學(xué)的魅力嗎?就像田野的魅力一樣,文學(xué)不可抵擋地迷惑了我——更準(zhǔn)確地說,那些文學(xué)理念還是迷惑著我,使我無法自已。
對于我而言,我最大的希望也是最大的幸福,就是回憶起它們時那種鄉(xiāng)愁一般的感覺,而這就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