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亂世的佳人,世不亂了,人也不佳了——世一直是亂的,只不過她獨鐘她那時候的那種亂,例如“孤島”的上海,縱有千般不是,于她親,便樣樣入眼。她的文學(xué)生命的過早結(jié)束,原先是有征兆可循的,她對藝術(shù)上的“正”和“巨”的一面,本能地嫌棄,而以“偏”和“細”的一面作為她精神的泉源,水是活的,實在清淺,容易干涸了。喜歡塞尚的畫,無奈全然看錯,其不祥早現(xiàn)如此。正偏巨細倚伏混沌,人事物毋分雅俗,分了,兩邊都難有落腳處。
——《素履之往》一九九二年
《素履之往》作者木心(圖源于網(wǎng)絡(luò))
我初次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是她的散文,在一九四二年的上海,在幾本雜志間,十五歲的讀者快心的反應(yīng)是:魯迅之后感覺敏銳表呈精準的是她了。
當(dāng)年日寇占領(lǐng)大江南北,通稱“非常時期”,將來自會作為國難國恥而詳見于中國近代史,然則此八年中淪陷區(qū)的文化動態(tài),就不可能列入中國近代文學(xué)史,因為事關(guān)“敵偽宣傳”、“奴化教育”——明明是世界大戰(zhàn),日本侵略中國,卻是夜夜燈紅酒綠輕歌曼舞,好一番粉飾太平的親善伎倆,文學(xué)雜志如雨后春筍,男女“作家”,眉來眼去,這廂錦江春色來“天地”,那邊玉壘浮云變“古今”(“天地”、“古今”皆雜志名),知堂老人游江南,海上女作家大型座談會,《結(jié)婚十年》暢銷再版,還有吃板煙的魚、拿手杖的魚招搖過市……興興轟轟直到日本一宣布投降,這些夕陽中的文學(xué)蜉蝣霎時影跡無蹤,四十年后,我到得海外,才不期然而然地逐一知悉,彼等皆有恙無恙地健在,都易名改姓久矣,唯張愛玲仍然姓張名愛玲,足見其明智、果敢,一九四九年后,似乎她還不想離上海,出席過滬地作家的一次集會,似乎處在漸悟狀態(tài)中,似乎后來有了頓悟,你說呢。
“星沉海底當(dāng)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p>
她也是喜歡這兩句的。
“成名要趁早呀。”
張愛玲
張愛玲這一聲叫簾,當(dāng)然是憨孌逗人的,將謔無謔的詩經(jīng)里的作風(fēng),她自己分明年紀輕輕已經(jīng)成名,這一叫,使老大而無名者,青年而嗷嗷待名者,聞聲相顧以太息。眼看《流言》出版(病黃封面,畫了個三姑六婆狀的木偶,藍的),《傳奇》又出版(暗綠封面,涌起大朵青云,即所謂“如意頭”的吉祥圖案),書店里、報攤上,張愛玲,張愛玲,電影院門口,今日上映“不了情”,主演:陳燕燕、劉瓊,編?。簭垚哿?,就是這個張愛玲真會穿了前清的緞襖,三滾七鑲盤花紐攀,大袖翩翩地走在華燈初上的霞飛路上,買東西、吃點心,見者無不嘩然,可樂壞了小報記者。
故曰張愛玲的成名特別像成名,故曰她之所以成為“佳人”正巧生逢“亂世”,試想她的作品如果發(fā)表在“五四”時期,星多月不明,未必會如此受注目受歡迎,再假設(shè)她到一九四九年后才寫出她那樣的散文和小說來,徹底埋沒算是上帝保佑,一旦在政治運動中被檢舉或搜查出大批原稿,則批斗個沒完沒了,此生也就廢矣。
話說“中國”這塊地方,民國后向來是中國文學(xué)的中心,二次大戰(zhàn)期間,老的、名的作家都到重慶或昆明,搞抗日的救國文學(xué)去了,另有一部分則投奔延安,或赤區(qū),結(jié)集意識形態(tài),以文藝為武器志在必得天下了,上海一成“孤島”,文藝園地為國共兩黨都管不著的空檔,自然兩黨都有地下工作者在夾縫中活動,但社會性的公開性的文化面積,總歸是個大空檔,而文藝是什么東西呢,文藝是哪里沒有人管哪里就有文藝,如果既沒有人管又有天才降生,那就是“文藝復(fù)興”,如果雖然沒有人管卻實在也不出半個天才,那就江南草長群鶯亂飛一陣子,完。“孤島”的上海文藝界本來是屬于“草長亂飛”型的一個短時期,唯獨張愛玲寫了可圈可點的散文和小說,連連登在報章期刊上,引得幾位留守在黃浦江濱的“五四”遺老遺少起而喝采,固然不乏捧“角兒”的心態(tài),但也有一位翻譯家在贊賞之余認為張愛玲的危機正在于才氣太盛,要防止過頭而濫,此話允推為語重心長,然則張愛玲之轟動一時,以及后來在港臺海外之所以獲得蕓蕓“張迷”,恰好是她的行文中枝枝節(jié)節(jié)的華彩雋趣,眩了讀者的目,虜了讀者的心,那么這位翻譯家的話說錯了么,沒錯,張愛玲在小說的進程中時常要“才氣”發(fā)作,一路地成了瑕疵,好像在做彌撒時忽然嗑起西瓜子來。當(dāng)年的希臘是彩色的,留給我們的是單色的希臘。藝術(shù),完美是難,似乎也不必要,而完整呢,藝術(shù)又似乎無所謂完整——藝術(shù)應(yīng)得完成,藝術(shù)家竭盡所能。張愛玲的不少杰作,好像都還沒有完成,也不知怎么辦才好。
張愛玲陪蘇青上服裝店試大衣樣,燈下鏡里,她覺得蘇青宛然亂世佳人,其實時值國難,身處淪陷區(qū),成功成名多少帶有僥幸性,乃至負面性,在享譽獲利的風(fēng)光年月中,心里明白“好景不常”,那流行的日本歌曲“春天的夢”,大街小巷錚錚鏦鏦地唱,“太陽高高在碧空,玫瑰依舊火般紅,我們又在堤邊重逢……”,最后一句是“醒來時可憐只是一場春天的夢”,唱者弗知此乃是一歌成讖,張愛玲和蘇青不致忠厚到相信“大東亞共榮圈”會圈得下去,何況有胡蘭成在旁,香囊兼智囊,她們知道戰(zhàn)后的將來,不是國民黨的天下,而是共產(chǎn)黨的世界,朝代的更替,有一種集體潛意識的預(yù)感,從她們的閑聊中就可知女秀才也頗有行將落空的“遠見”,“來日時勢變了,人人都要勞動,一切公平合理,我們這種人是用不著了”,“只要我們勤勤懇懇去做切實有用的事,總還可以活得下去的”——幼稚,不,當(dāng)年羅曼羅蘭、紀德一度也只有這點理解水準,各秉虔誠,矢言放棄舊信仰而皈心低首于新的人類福音,是故,以哲學(xué)的角度切入政治紛爭的嚴酷性,那末張愛玲與蘇青只是兩個風(fēng)塵弱女子,她們想保持的是她們自己也弄不大清楚的一份金粉金沙的個人主義。
有人將張愛玲比作這比作那,她笑道:“只有把我和蘇青并提,我倒是情愿的?!贝嗽捒梢哉f是言出由衷,也可以釋為語帶反諷,意思是“五四”以來,論女作家,阿誰可比,候在機鋒上,便用蘇青這個“老實人”來壓壓她們。蘇青自有一股戇氣,論文字功夫、性情境界,哪里抵得上張愛玲,然而這種恣肆無忌的傻勁,張愛玲要發(fā)也發(fā)不出,所以她喜歡蘇青,與之交往安全實惠,后來呢,一個出國,一個入牢,人生如夢倒好了,人生不如夢,是醒不過來的現(xiàn)實。
蘇青與張愛玲(圖源于網(wǎng)絡(luò))
“交響樂像是個陰謀”張愛玲說。
這個比喻我很有同感,無奈世界的構(gòu)成和進行,正是交響樂式的,音樂會中途退席是不禮貌,從世界中抽身而出也是情狀險惡,難全首領(lǐng),參至此,逼到角尖上了,不得不套用禪家“看山”公案的三段論:
交響樂是交響樂
交響樂是個陰謀
交響樂是交響樂
張愛玲在第二段上退席,停筆不寫,當(dāng)然也不失為是“懸崖撒手”之一式,天鵝并非個個都絕唱到死的,何況還有一個憊賴的宿命論,足以使人心平氣和,文學(xué)家各有其寫作的黃金期,火候未到下筆無神,期限一過語無倫次,都是“文昌”、“魁星”的賬目,江淹郭璞毋須任其咎。
與世相遺,絕不遷就,無疑是高貴的,有耿介,就有青春在,只是怎么就忘了策略,“物物而不物于物”大可引申為“隱隱而不隱于隱”,張愛玲隱于隱,就中了世界陰謀的計,從前的人倒知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戶”而巧加防止,后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滯鈍得不會做隱士,又不知道怎樣對付隱士。
張愛玲寂靜了,交響樂在世界各地演奏著。
藝術(shù)家,第一動作是“選擇”,藝術(shù)家是個選擇家,張愛玲不與曹雪芹、普魯斯特同起迄,總也能獨力擋住“若是曉珠明又定”,甘于“一生長對水精盤”。
已涼天氣未寒時,中國文學(xué)史上自有她八尺龍須方錦褥的偌大尊容的一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