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6日，酒徒在2016年中國網(wǎng)絡小說排行榜年榜發(fā)布會上發(fā)言。 中國作家網(wǎng) 圖

酒徒是一個重要的網(wǎng)絡小說作家。

他的重要在于，他給網(wǎng)絡小說注射了不同的血液，在讀者爭相追求閱讀快感的網(wǎng)絡小說里，酒徒十多年來始終堅持撰寫歷史小說。即便是穿越小說，他也盡可能寫出自己想要傳達的東西，去加快歷史的進程，而非讓主角一味靠著“剽竊”后人的詩詞來獲得意淫滿足感。

也因此，酒徒去年完結的穿越歷史小說《男兒行》榮獲由作家協(xié)會網(wǎng)絡文學委員會評選的“2016年中國網(wǎng)絡小說排行榜”榜首，力壓熱門的《雪中悍刀行》。

酒徒作品《男兒行》、《亂世宏圖》分別位列2016年中國網(wǎng)絡小說排行榜年榜已完結作品和未完結作品榜首。 中國作家網(wǎng) 圖

“男兒行”出自1995年一個在校大學生仇圣之手，這首打油詩如今看來頗為普通，卻因其包含的對華夏五千年傲骨的贊頌而被人記住，它的第一句話是：“炎黃地，多豪杰，以一敵百人不怯。”

小說《男兒行》講述的是二十一世紀一個?；煺搲恼兄齑簌i穿越到元朝末年的故事。朱大鵬附身在朱重九（朱八十一）身上，正逢芝麻李起事，于是順應時勢，朱重九也揭竿而起，最后取代了歷史上的朱元璋，趕跑了入侵者，登上了帝位。

這是一個很俗套的故事架構，開頭、結尾都是注定的。酒徒以前也不是沒寫過穿越歷史小說，《明》和《指南錄》都是改變歷史的，那這一部又有什么不同呢？

篇幅更長，表達更充分了。

《男兒行》的篇幅大概是《指南錄》的兩倍，酒徒更加細致地結合元末的實際情況，盡可能讓主角對當時世界的改造看起來更加合理?？梢哉f無論是方向還是思想，酒徒都沒有太大的變化，但他對細節(jié)的描寫大大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男兒行》

一、《男兒行》：民族

酒徒把故事安置在元末。歷史上由宋濂起草的《諭中原檄》里很清楚地提到了“驅(qū)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的口號，雖然朱元璋本人并不排斥具體某個蒙古人（比如他兒子秦王就娶了王保保的妹妹為妻），但依然強調(diào)夷夏之別，也因此可以看出，在那個時代民族矛盾極為激烈。

而《男兒行》主角朱大鵬原先生活在二十一世紀。小說一開始，穿越到元末的他依然自稱是朱大鵬，不僅因為他無法認同自己已經(jīng)穿越的身份（用書中人物的話說就是“總把自己擺在局外人的位置上，好像壓根兒不想跟我們發(fā)生任何關聯(lián)一般”），還因為他無法理解民族之間的斗爭為何如此激烈。

直到第二十八章《與子同仇》，在朱大鵬親眼目睹了外族人是如何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同胞時，朱大鵬內(nèi)心的怒火終于燃燒起來。

從這以后，書中對主角的稱呼才正式由“朱大鵬”轉(zhuǎn)變?yōu)椤爸彀耸弧?，這是具有文學手法的身份敘事。不同于很多有板有眼的小說，總是某某某如何如何，酒徒在這里對身份敘事的描寫更加能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是一種高級的手法。

前者的敘事仿佛默認了觀察敘述對象的人是“上帝”，大家冷冰冰地看著故事發(fā)生，是史書式的寫法；而在后者的敘事中，觀察敘述對象的人不斷變化，有時是自己，有時是甲，有時是乙，當然也有“上帝”。

不少穿越歷史小說將故事背景設定為民族矛盾激烈的歷史背景，比如《新宋》《竊明》《晚明》《臨高啟明》。在這些小說里我們無不發(fā)現(xiàn)，作者和讀者為了改變過去歷史節(jié)點中的悲劇，大都采取了對敵人仇視的態(tài)度，并且這一態(tài)度貫穿始終，酒徒的《指南錄》也是如此。但在《男兒行》中，他的想法更進一步了。

《指南錄》

酒徒在《男兒行》開頭說：“這個故事并非為了追究指摘哪個民族過去的是非，而是為了記錄當年華夏百姓為了不受奴役而進行的抗爭?！?/p>

這層立意就比狹隘的漢民族主義高出了不少，而且表明酒徒自己很清楚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之間，哪個才是最主要的矛盾。

“民族”是一個很后世的概念，經(jīng)過研究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人們的民族認同并不完全清晰，在歷史長河中有各種各樣的人群因為政治強制的緣故、地理位置的緣故，而被劃分為某個民族，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里有著很清楚的描述。也因此，狹隘的民族主義往往是排外的，而只有真正認同民族平等觀念后，才能一起進步。就連宋濂《諭中原檄》里也提到：“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愿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yǎng)無異。”

那么既然酒徒這本書最想表達的不是民族矛盾，那他想說的是什么呢？

二、《男兒行》：歷史觀

不像有些穿越歷史小說的主角總是修改各種體制、提倡言論自由，也不像有的主角一味不顧當時社會的實際情況大力發(fā)展科技，酒徒在自己的歷史小說里總是小心翼翼地慢慢改變歷史進程。

在他的《指南錄》里，主角文天祥做了一個穿越夢，夢見自己到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學會了八路軍的作戰(zhàn)方法，學會了最新的科研產(chǎn)品，這才回到宋末，改寫了歷史。

十年之后，酒徒的《男兒行》無論是政治還是經(jīng)濟甚至是生活上，都表現(xiàn)得更加細致。

網(wǎng)絡小說有一個特性，“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窮”，主角翻了身之后想的不是大家一起平等相待，而是做別人的主人，最熱門的小說無論是玄幻還是魔法，無不如此。但《男兒行》早在第十一章《不適應》里就表露出主角根本不適應奴役他人的念頭，也為接下來的改變埋下了伏筆：

“你們這些古人！”望著少女們慌慌張張的背影，朱大鵬忍不住連連搖頭。在二十一世紀那個宅男朱大鵬的白日夢里，可是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突然穿越到古代，做個有錢有勢的闊少，買上五六個貌美如花的丫鬟貼身伺候著，白天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了晚上則大被同眠。如今真的被五六個丫鬟伺候上了，才發(fā)現(xiàn)使奴喚婢的生活，好像并不怎么愜意。至少，自己無法適應一群美少女由于屁大點兒的事情就跪下磕頭，更無法適應自己分明好言好語卻被當成了別有居心的事實。

到了第八十七章，主角朱八十一正式提出了自己的想法。這在過去的社會里是大逆不道的，皇帝無道，就起義把他推翻，然后自己做皇帝，周而復始，可朱八十一卻想將人人平等的概念推進六百年：“我這個人不喜歡欺負別人，也不喜歡挨欺負。都是人，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何必非要分什么高低貴賤？”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酒徒在這本書中其實是在寫階級斗爭。同時，很顯然他對階級斗爭的看法不是簡簡單單的下層對上層的反抗，而是各個階層之間的互相斗爭，這種斗爭在字里行間中表現(xiàn)得頗為大膽。

比如這段描寫：“畢竟讀過書的官員，也大多出身于士紳家庭。如果事事都向著普通百姓，那將背叛他們所在的利益團伙，讓他們?yōu)檎麄€當?shù)厣蠈尤耸克蝗??！?/p>

在這段描寫里，酒徒將社會簡化為普通百姓、文官階級和頂層三個類別。當文官階級打了天下后意圖瓜分資源時，他將筆鋒直指文官，書中的主角也將矛頭對準了那些讀書人，不可謂不大膽。要知道在其他網(wǎng)絡小說里，即便有作者自己的抱負，也大都是在積極廣開言路，敢于直接抨擊士紳的實在是少數(shù)。貪欲和私心會伴隨著整個人類歷史的發(fā)展而行。

借元末明初的歷史背景來書寫自己的歷史觀，這一點，在《男兒行》里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酒徒筆下，主角朱重九始終避免殺戮，避免斗爭擴大化。另外，酒徒還著力刻畫朱重九如何發(fā)展生產(chǎn)力、解放生產(chǎn)關系，以表現(xiàn)主角的務實。

酒徒 東方IC 圖

很多時候，我們非常容易將對具體某件事的討論上升到理論性的高度，但深究起來，這其實是一種無能的表現(xiàn)，只能放大到一個更大的框架里。而任何事情都是復雜且簡單的，每件事本來就只應該先是這件事本身（復雜的個案），其次才是整體的討論（簡單的模型）。所以如果真要解決問題，應該盡可能避免形而上的討論，腳踏實地一件事就說一件事。

務虛也很重要，但務虛更需要高屋建瓴的大局觀。務虛是從許許多多個務實起步的，不建立在務實基礎上的務虛，只是“平時袖手談心性”。

《男兒行》好就好在這里。沒有空談議論，不像有的小說一上來就是憲政共和，不顧社會土壤，也不顧制度提出后的社會矛盾，直接一腳跨進現(xiàn)代文明；它也并沒有完全閉口不談務虛，全書只在第五百一十四章《建章立制》里提出了類似憲法似的綱領“蒼天之下，人人生而平等”，其他的各種口號能避免就盡可能避免。

這樣寫的好處非常明顯，讓讀者覺得《男兒行》塑造的世界是值得相信的，不那么其樂融融但也不那么“科學至上”。

三、《男兒行》的缺點

可以說，《男兒行》作為一部網(wǎng)絡歷史小說是優(yōu)秀的。相比其他只知道“成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爽文，《男兒行》有著自己鮮明的觀點，但它卻不是一部非常成熟的小說。

第一點其實不傷大雅，《男兒行》雖然是網(wǎng)絡小說，史料卻做得很足，包括各種注解都能體現(xiàn)出它在細節(jié)上下的工夫，但是有兩處需要討論：

一是元朝四等人制度究竟是否存在的問題，元朝時期蒙古人和色目人顯然更享有特權，但這樣的特權來源于民族還是來源于階級卻始終存在爭議；

二是據(jù)顧誠先生考證，沈萬三早在朱元璋起兵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他留下的巨額財富也逐步消亡，并不像《男兒行》中描述的那樣，以中年人身份和朱重九對話。

這兩處值得商榷的細節(jié)直接影響了故事整個的進程，因此需要特地說明。

第二點則是酒徒一直以來的缺點，那就是小說的趣味性。本書雖然飽含了作者的抱負，令人信服地改變了歷史的進程，卻忽略了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至于人物個性不夠鮮明。作為小說，這是很大的致命傷。至于小說技法，在我看來這一部相比他之前的小說是有所退步的，如戰(zhàn)爭戲雖然被細致地復盤了，卻仿佛冷冰冰地在看一群人打仗，很難讓讀者產(chǎn)生代入感。

說了這么多，本書中我最喜歡的段落其實不是對民族、政治的看法，也不是對歷史場景的還原，而是芝麻李身份的真正揭開，此處帶給我的震動好像讀了一部酣暢淋漓的純文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