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志堅像:澎湃新聞 劉箏 繪)
編者按:加州大學歐文分校(UC Irvine)歷史系的華志堅(Jeff Wasserstrom)教授,是一位浸淫于中國歷史和現實政治研究中長達三十載之久的杰出學者,最近企鵝出版社推出了他的《八個類比:從不完美類比看中國》(Eight Juxtapositions: China Through Imperfect Analogies)和《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每個人都需要知道的事》(China in the 21st Century: What Everyone Needs to Know,臺譯本作《中國一把抓:你未必深知的108個問題》),后者已經成為中國研究的入門必讀書。
華志堅教授曾任《亞洲研究期刊》主編,現為《洛杉磯書評》亞洲板塊的顧問編輯(Advising Editor)。《洛杉磯書評》由加州大學河濱分校(UC Riverside)創(chuàng)意寫作系系主任湯姆?盧茲(Tom Lutz)成立于2011年,涵蓋詩歌、音樂、政治、電視、女性、媒體與文化等多個方面的內容,與《紐約書評》一起,成為東、西海岸兩大文化風景。
《洛杉磯書評》創(chuàng)刊號
您從什么時候開始寫書評的,又從什么時候開始為《洛杉磯書評》作負責亞洲問題的編輯?
華志堅:我在1980年代末寫為一家學術期刊撰寫了人生中第一篇書評。當時我還在念研究生,寫書評是為了獲得學術空間。1990年代開始,當我拿到博士學位并開始教書后,我也開始撰寫有公共興趣的書評。
我發(fā)表書評的最重要的非學術平臺之一是《泰晤士報文學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TLS),他們邀請我為他們在1997年策劃的亞洲特刊寫評論。我現在也偶爾會為TLS寫稿,它也是我最喜歡為之撰稿和閱讀的刊物之一。也在1997年左右,我寫了一批書評性質的短文,它們被稱為“快照書評”。也有長書評,寫給《新聞周刊》。
之后我也開始為《新聞周刊》的主要競爭者《時代周刊》撰稿。我第一篇在報紙上發(fā)表的文章是受了《芝加哥論壇報》的伊麗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的邀請,為此我至今心懷感激,因為我受她邀請寫的有關毛澤東的書評也帶來了更多稿約,包括《華爾街日報》《金融時報》《洛杉磯時報》和《紐約時報》的。她現在新創(chuàng)立了一個書評雜志,叫“全國書評”(the National Book Review)。
我早期的學術文章只有一小部分專家會讀,因此我很欣賞報紙評論可以抵達幾千名讀者的特點,也覺得尋找一種綜合評述某書優(yōu)點和描述其內容的方式是個有趣的挑戰(zhàn),哪怕只是幾行字或一句話,也能超越文字本身。尤其是在為西方讀者評論有關中國的書籍時,我必須尋找能引入一些和主流成見不一樣,甚至具有挑戰(zhàn)性的觀點或議題的方式,反抗那種對其他國家、歷史和人民的極度簡化。
我和《洛杉磯書評》有特別的感情,因為我不單自己為他們寫評論,也約稿、編輯或共同編輯其他作者的文章。在它成立不久后我就為它寫書評了,它的創(chuàng)始人湯姆?盧茲(Tom Lutz)覺得我的風格很符合他的想法,他也邀請我來作《洛杉磯書評》亞洲板塊的顧問編輯。
《紐約客》報道《洛杉磯書評》,自嘲紐約文化中心地位居然受到了挑戰(zhàn)
能不能告訴我們一些《洛杉磯書評》的歷史?它是一本什么樣的書評雜志?
華志堅:顧名思義,《洛杉磯書評》和包括《倫敦書評》和《上海書評》在內其他以此為模型的雜志一樣,追隨著《紐約書評》的步伐。
每份以城市為名的書評雜志都各有特色,我會舉例說明《洛杉磯書評》和《紐約書評》相似但不同的地方。兩份雜志的創(chuàng)刊故事都很相似:東海岸的那份因為報紙罷工而誕生,西海岸的則因為《洛杉磯時報》延遲了書評部分的刊出而給當地的文學景觀留出了空缺。后來兩者之間的不同就更明顯:《洛杉磯書評》從最開始就是電子刊物,今天它的核心也是在線雜志,盡管現在也出版一些紙版的季刊。它的文章比《紐約書評》的更短一些,而且因為洛杉磯當地文化的緣故,對電視和大眾文化有更多關注。
《洛杉磯書評》也強調每一期都要在名作家之外有新面孔,也努力平衡著男女作者的比例。湯姆希望有一位在亞洲區(qū)的顧問編輯,也表明他心中洛杉磯和太平洋地區(qū)的緊密聯系,以及他內心中的浪子。(他把相當多的精力花在撰寫游記上,《洛杉磯書評》也有一個“環(huán)游世界”的版面,刊登短文而不是書評,我很喜歡為這個版面供稿。)《洛杉磯書評》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特質, 它刊登的文章有點不羈,有一種我作為作者、讀者和編輯都非常欣賞的俏皮的游戲精神。
拉圖爾在洛杉磯書評的專欄,此文為去年點擊率最高的文章之一
我們經常聽到這樣的抱怨:看書的人越來越少了,許多雜志和報紙也都刪減了它們的書評欄目。在今天創(chuàng)立一本書評雜志似乎是與時代背道而馳的。您認為我們?yōu)槭裁催€需要書評雜志呢?
華志堅:我們需要記住的一點是,盡管我們有時看書評是為了決定要不要讀一本書,我們也為了了解一些我們不會去讀的書而看書評——哪怕書評人喜歡那本書。先不論看書評是為了樂趣,在我們大多數人都感到忙碌不堪的時代,一篇好的書評可以告訴我們很多有用的信息,很多我們沒有時間通過閱讀整本書來發(fā)現的東西。比方說,我很少看美國總統(tǒng)的傳記,但我很喜歡跟進對往屆總統(tǒng)的評價如何改變;所以我會看一些近年有關第七任美國總統(tǒng)安德魯?杰克遜(Andrew Jackson)的傳記的書評。我看的有關互聯網和社交網絡的書的書評,也比有關互聯網和社交網絡的書要多。
一篇好的書評可以是一件藝術品,一篇本身就值得閱讀的優(yōu)雅的作品,像短篇小說或論文那樣。有時,我會忘記啟發(fā)了某篇書評的書評人對該書的好惡程度,但會記住這篇書評中某一句話。潘卡吉?米舍爾(Pankaj Mishra),一位非常有風格的書評人和作家,在《紐約客》中提及毛主席的名言“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然后他這樣寫道:毛主席在1949年以后可能會說,民族國家的建構“也不是野餐”。
您會如何定義一本成功的書評雜志?
華志堅:我覺得說一本書評雜志是成功的,就是讀者會期待著讀到它,它的書評會讓人感到好奇、會去找書評中提到的書籍——或去找書評人的其他作品來看。
《洛杉磯書評》關于王安憶的文章
《洛杉磯書評》近期關于王小波的報道
您能分享五篇曾經啟發(fā)過您的書評?這些書評出于何種原因在您心中一直留了下來?
華志堅:我覺得要想到單獨的書評比較難,所以我會繞一下彎來回答這個問題。有一些書評我特別愛看,包括和中國研究相關的書評,比如藍詩玲(Julia Lovell)和伊莎貝爾?希爾頓(Isabel Hilton),兩者都給英國報紙雜志寫。還有張彥(Ian Johnson),他現在主要給《紐約書評》寫。我也很喜歡TLS的許多簡短的評論,它們能用寥寥數語就精彩地呈現對一本書精妙的分析。
篇幅較長的書評里,我喜歡艾瑪?拉金(Emma Larkin)的《在緬甸尋找喬治奧威爾》,其中包括對奧威爾的《緬甸歲月》《1984》《動物農場》的長篇評論。把這本書看作是有關多本書的長篇書評是不對的,因為它包含政治評論、歷史、和回憶錄等因素。但它對奧威爾小說的討論一直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我也記得自己很喜歡一篇講維多利亞時期英格蘭吸血鬼的長論文,是托比?利希蒂希(Toby Lichtig)寫的。我覺得它是一篇模范文章,就一個主題介紹了豐富的信息,間中對好幾本其他書籍進行了簡潔的評述,每一句句子、每一段段落都緊緊地吸引著身為讀者的我。我讀這篇書評有部分原因是因為托比是TLS的一名編輯,而我當時剛開始為TLS撰稿,他恰好在編輯我的文章,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他自己的寫作風格——最后非常高興我閱讀了他的作品。
作為一名書評人我喜歡看那些我自己的課題相去甚遠的文章,比如瑪麗?比爾德(Mary Beard)的,她是TLS和《紐約書評》的古典學編輯。她有一種非凡的本領,能讓有關古希臘、羅馬的那些看似神秘艱澀的討論變得不但有趣,而且和今日息息相關。
喔,有一篇單獨的書評讓我印象特別深刻,是安賈姆?哈桑(Anjum Hasan)的“華文私語”(Chinese Whispers),討論幾位領軍華文作者的小說。莫言獲得諾貝爾獎之后,哈桑希望自己建構一個華語文學速成課程,她對余華和王安憶這樣的作家有非常獨到的見解,也用她身為印度人的視角觀察另一個亞洲國家的文學。當我讀到自己喜歡的作家的時候,有時會想辦法讓他們?yōu)槲易骶庉嫷目飳憱|西——在安賈姆這里就成功了。她本身也是一名編輯,為一本叫《瞭望》(The Caravan)的出色的印度刊物約稿和編輯書評。我們曾策劃一期專題,討論除了莫言之外,還有沒有其他華文作家和他具有同等資格或更有資格獲得諾貝爾獎,我邀請了她來寫一篇關于王安憶的文章。
我想說的最后一點是,盡管書評是一種特別的寫作形式,但它和樂評、影評也有許多相同之處,因為它也是一種藝術形式。有些作者的文章我特別喜歡,不僅因為他們的行文風格,也因為他們的內容,有關以上主題,也有關廣義上的文化,在寫作過程中帶入了書籍的介紹。格蕾?馬庫斯(Greil Marcus)寫的搖滾,安東尼?萊恩(Anthony Lane)為《紐約客》寫的電影,紐約瓦薩學院的徐華(Hua Hsu)和哈佛歷史學家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為《紐約客》寫的各種內容……這些是我一時能夠記起的名字。(文/郭婷 普度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
此次訪談系與臺灣《說書》雜志合作,并將同步發(fā)表于《說書》網站(sobooks.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