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

由于邊疆觀念不斷的調整、變化，不同歷史時代的邊疆觀念之間往往存在很大的差異，甚至迥然不同。今天，根據國家自身的狀況和所處形勢的變化而調整和重構邊疆觀念，從而形成與傳統(tǒng)邊疆觀念不同的全方位邊疆觀念，將會使中國的邊疆觀念的內涵更加豐富。

秦統(tǒng)一中國后，為了對龐大的疆域進行有效的統(tǒng)治和治理，將疆域的邊緣性部分確定為邊疆并采取特殊的政策治理，因而逐步形成了具有特定內涵的邊疆觀念。但是，邊疆觀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它處于不斷的調整和變動的過程中，因而形成了一個邊疆觀念演變的歷史過程。在此過程中，邊疆觀念以及邊疆理論、邊疆治理的內涵也越來越豐富。

歷史上邊疆觀念的重大變化，往往是最高統(tǒng)治者或中央政權主動調整的結果。但邊疆觀念之所以進行調整，是由于國家自身的狀況和外部環(huán)境條件發(fā)生了重大的改變。當國家自身和外部環(huán)境發(fā)生重大改變時，國家為了實現(xiàn)有效的統(tǒng)治和治理，就必須調整邊疆觀念。而邊疆觀念的調整，往往引起國家總體治理中的地理空間格局調整。

中國自古以來邊疆觀念的重大變化，基本上都是在國家自身狀況和外部形勢發(fā)生了重大改變之后才逐步實現(xiàn)的，具有明顯的滯后性。從實際效果來看，如果中央政府對國家自身狀況和外部環(huán)境條件的變化具有及時和準確的判斷，并根據形勢適時調整或創(chuàng)新邊疆觀念，進而在此基礎上制定恰當?shù)倪吔畱?zhàn)略和邊疆政策，就能夠促進邊疆治理水平的提升，給國家和人民帶來福祉。相反，在國家自身的狀況和所處的形勢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而國家的邊疆觀念僵化，不能適時調整，就不能制定恰當?shù)倪吔畱?zhàn)略和邊疆政策，影響邊疆治理的績效，進而影響到國家的發(fā)展。

中國的邊疆觀念在演變的過程中，也體現(xiàn)出一些傾向性的東西，或許可以概括為邊疆觀念演變的總體趨勢：

第一，邊疆觀念逐漸由片面發(fā)展為全面。在整個王朝國家時期，中國的邊疆觀念都是指向陸地的，或者說，就是陸地邊疆的觀念，雖有某些海洋的認識，但尚未將其納入邊疆的視野。構建民族國家的過程中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海洋邊疆的觀念越來越明晰，越來越受到重視；與此同時，高空邊疆、地底邊疆的觀念逐步形成。進入21世紀以來，戰(zhàn)略邊疆、利益邊疆、信息邊疆等內容，逐步添加到邊疆觀念之中，邊疆觀念逐漸發(fā)展為一個全方位的、多向度的、立體化的觀念。

第二，邊疆觀念逐漸由封閉走向開放。在王朝國家的前期，國家將疆域的邊疆性部分確定為邊疆，目的在于維護核心區(qū)的安全。隨著王朝國家的鞏固和發(fā)展，王朝逐步拓展了對疆域的認識，給予邊疆以更大的重視，但總體上看，仍然將邊疆視為國家安全的屏障，是一種內斂性的思維和觀念。在構建民族國家之后，隨著與外部世界聯(lián)系的加強，并越來越受到民族國家世界體系的影響，邊疆觀念逐漸被置于全球視野之下，逐步形成從國家關系、地緣政治、世界格局的角度來看待邊疆的思維和觀念。

第三，邊疆觀念逐漸由感性轉向理性。在中國漫長的歷史過程中，由于邊疆的開發(fā)和建設長期滯后，加之交通、通訊不發(fā)達，邊疆往往被從感性的角度定位為遙遠、偏僻、貧窮、落后、不開化、野蠻的地方，人們對其通常是望而遠之、畏而避之，甚至談邊色變。但是，隨著邊疆的開發(fā)和建設，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后大規(guī)模的邊疆開發(fā)和邊疆建設，再加上交通的便利和通訊的發(fā)展，人們對邊疆的認識逐漸改變，逐漸從國家的安全、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角度認識和看待邊疆，理性的成份逐漸占據了主導地位。

漢西域諸國圖

第四，邊疆觀念逐漸由模糊發(fā)展到清晰。在邊疆觀念形成后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邊疆與核心區(qū)沒有明確的分界線，更沒有明確的外沿線，因而顯得十分模糊。到了清代，隨著邊界的確立，邊疆的外沿線逐步明確，但邊疆與內地的之間的劃分仍不明確，邊疆的范圍仍然難以明確界定。但是，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隨著邊疆開發(fā)和建設的發(fā)展，國家版圖內的邊疆范圍逐漸變得清晰起來，從行政區(qū)域的角度確定邊疆的方式受到廣泛認可，人們越來越多地從較具體的行政區(qū)域（如縣）的角度去界定邊疆。

第五，邊疆觀念由重視文化內涵逐漸過渡到注重治理內涵。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邊疆往往被視為異族生活的區(qū)域，將邊疆視為異文化區(qū)、化外之地的思維和觀念占據統(tǒng)治地位。邊疆在相當大程度是被作為文化概念使用。到了當代，邊疆仍與民族不可分割地聯(lián)系在一起，被稱為“邊疆民族地區(qū)”。不過，在邊疆觀念演變的過程中，邊疆一開始就具有的治理內涵逐漸凸顯，并且越來越受到重視。今天，從國家治理的角度看待邊疆的認識越來越明確，從國家治理的角度來界定邊疆、治理邊疆的認識和觀念也將越來越受到重視。

由于邊疆觀念不斷的調整、變化，不同歷史時代的邊疆觀念之間往往存在很大的差異，甚至迥然不同。在此過程中，邊疆觀念的積淀也越來越深厚，內涵也變得越來越豐富。今天，根據國家自身的狀況和所處形勢的變化而調整和重構邊疆觀念，從而形成與傳統(tǒng)邊疆觀念不同的全方位邊疆觀念，將會使中國的邊疆觀念的內涵更加豐富。放眼未來，邊疆觀念還會繼續(xù)演變，發(fā)生更為深刻和更為重大的變化。

傳統(tǒng)天下觀的“中心”與“化外”

不過，中國的邊疆觀念在演變的過程中也積淀了一些不變的內涵。這種不變的內涵，構成了中國邊疆觀念的價值底蘊，體現(xiàn)著中國邊疆觀念的本質。而這樣的價值底蘊，是由數(shù)千年積淀下來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核心價值觀念所決定，并體現(xiàn)著這樣的核心價值觀念。因為從本質上說，邊疆觀念不過是國家治理中關于特定地理空間區(qū)域的認識和看法，是一種國家治理的思想觀念，是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它植根于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文化并深受其影響，體現(xiàn)著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價值觀。邊疆觀念要超越或擺脫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都是不可能的。

美國邊疆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特納在《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不僅分析了美國在西進運動中對邊疆的不斷拓展，而且還論述了這個邊疆拓展過程對美國精神的塑造。他指出：“這種不斷的再生，這種美國生活的流動性，這種向西擴張帶來的新機會以及跟簡單的原始社會的不斷接觸，提供了支配美國性格的力量。只有把視線從大西洋沿岸轉向大西部，才能真正理解美國的歷史?！逼鋵?，美國對邊疆的拓展，不僅塑造了美國精神，也塑造了美國的邊疆觀念。所以，美國的邊疆觀念中總是包含著擴張的沖動，蘊涵著侵略性。按照這樣的邊疆觀念，邊疆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不斷“移動”的。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利益和追求，美國會堅定不移地將其他的國家、他人的家園納入自己的控制范圍，變成自己的邊疆。美國今天提出的許多新邊疆觀念，都有這樣的內涵，體現(xiàn)著這樣的“美國精神”。

特納《邊疆在美國歷史上的重要性》

中國的邊疆觀念，則受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基本價值觀念的深刻影響，體現(xiàn)著中國精神。自從統(tǒng)一的王朝國家將核心區(qū)的外圍定為邊疆以來，劃定邊疆就是為了實現(xiàn)有效的治理。誠然，王朝國家對邊疆采取了“守中治邊”和“內諸夏而外夷狄”的治理之策，對生活于邊疆的各個民族采取了恩威并用的手段，即所謂的“撫之以仁義，示之以威信”[1]或“懾之以兵，懷之以德”[2]，“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3]。但也要看到，在邊疆各民族接受了王朝國家的統(tǒng)治以及邊疆安定的情況下，王朝國家采取的是“撫之以仁義”、“懷之以德”以及“修文德以來之，被聲教以服之”[4]的政策，廣施德政，實施教化，促進了邊疆和邊疆各民族的發(fā)展。這些政策和手段的目的，都在于保持邊疆的穩(wěn)定和安寧，促進邊疆與核心區(qū)、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的和諧發(fā)展。這樣一種包涵著和諧主義的邊疆觀念，不僅持續(xù)到今天，而且通過“興邊富民”等一系列的政策體現(xiàn)其建設性。

而在與邊疆直接相關的周邊國家關系方面，建立在天下主義的世界觀基礎上的親睦九族、協(xié)和萬邦的“明德”[5]思想更是發(fā)揮著根本性的影響。自古以來，中國以“親睦”、“協(xié)和”的政策和方式對待周邊四鄰，以期在一種和諧的氛圍中達成共贏。今天中國實施的“睦鄰、安鄰、富鄰”的周邊外交政策，就是這種影響的必然結果。在新形勢下，中國在根據需要而重構新的邊疆觀念的過程中，必須借鑒西方國家率先提出的新邊疆觀念，以新的內容充實傳統(tǒng)的邊疆觀念。但是，中國新型的邊疆觀念，也將包涵著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價值觀念和道德內涵，是一種合作主義的邊疆觀念，在促進中國的發(fā)展的同時有助于相關國家的發(fā)展。（文/周平；節(jié)選自《國家的疆域與邊疆》一書；編輯：子杰；配圖來自網絡。）

相關注釋：

[1]《貞觀政要》卷五。

[2]《清太宗文皇帝實錄》卷二十一。

[3]《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一。

[4]《舊唐書》卷199下《北狄傳》。

[5]《尚書·堯典》曰：“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

圖書簡介

《國家的疆域與邊疆》，周平 主編，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4

中國在快速發(fā)展和全面崛起的過程中，國家的邊疆以前所未有的姿態(tài)赫然凸顯在世人面前，邊疆治理也成為了國家治理中重要而特殊的部分。本書為彌補“現(xiàn)有”的邊疆政治知識與“應有”的邊疆治理理論之間的鮮明反差，匯集了周平、方鐵、劉俊珂、孫宏年、方盛舉、呂朝輝、朱碧波、王志輝和王硯蒙等九位學者在當代中國邊疆治理研究領域的最新29篇代表性學術文章，既有對傳統(tǒng)的邊疆及邊疆治理理論和經驗的全面挖掘和總結，也有對新中國成立以來的邊疆劃定和邊疆治理實踐的系統(tǒng)梳理，還有對其他國家邊疆構建和邊疆治理的經驗和教訓的成功借鑒，為實現(xiàn)邊疆及邊疆治理理論的創(chuàng)新進行了可貴探索。

作者簡介

周平，華東師范大學法學博士；長江學者，云南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政治學理論、民族政治學、地方政府與邊疆治理等研究；先后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教育部重大攻關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和一般項目等十多個科研項目；著有《多民族國家的族際政治整合》、《香港政治發(fā)展（1980－2004）》、《民族政治學》、《中國邊疆治理研究》、《民族政治學二十三講》等專著10部，發(fā)表學術論文130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