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好書,有時候極像一個戀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當尼采與叔本華的代表作《意志與觀念世界》相遇時,這位狂傲不羈的存在主義先驅(qū)者這樣寫道:“一個不知名的幽靈,悄然地對我說,趕快把這本書帶回去!我一回到家,隨即把我的寶貝翻開。我屈服在他那強力、崇高的天才魔力之下了?!彼耸奶斓墓し?,幾乎是廢寢忘食地沉浸在那本書中。他又說:“我像一般熱愛叔本華的讀者一樣,剛讀最初一頁,便恨不得一口氣把全書讀完。而且,我直覺到,我很熱心地注意傾聽他的嘴唇所吐出的每一個詞句?!?/p>
一八七四年,尼采發(fā)表了一篇論文,題目名為《教育家叔本華》。在尼采眼里,與其說叔本華是一個哲學家,毋寧說叔本華是一個教育家,因為是叔本華使一切現(xiàn)代人得以發(fā)現(xiàn)“真正的自我”。叔本華對尼采的影響究竟有多深?我們從尼采致友人托伊生的信中所述,不難了解其一斑。尼采寫到:“你想知道叔本華對我的幫助嗎?我只有這樣回答你:他讓我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因為我的腳發(fā)現(xiàn)了結(jié)實的地盤?!蹦岵芍阅苊鎸ΜF(xiàn)實——冷漠丑惡而充滿悲慘的現(xiàn)實,實得之于叔本華的教訓,也由此,而建立了他自己的思想和哲學的基礎(chǔ)。
一本書能被一個人——同樣是天才的一個人稱之為寶貝,并屈服之、廢寢忘食之,可以想見,這是一本何其有價值的書?。《蟮膬r值還在于——這本書能使一個人“有勇氣和自由地面對人生”,并從這本書和這本書的作者那里,建立了自己的思想和哲學的基礎(chǔ)——這樣的一本書,怎能不讓受益者感激涕零呢?
二
突然之間的一個發(fā)現(xiàn)吧——發(fā)現(xiàn)自己近年來所閱讀的書,大都離我們的時代很遙遠了。作者們早已作古,成為歷史上的一個人物。作為肉體的他們,早已不在了,但作為精神的他們,卻一直不曾遠離過我們——比如叔本華,他的作品、他的思想、他的哲學,幾乎每天都與我相伴。一個人死了(早晚是要死的),死的確實只是肉體,他留下的著作,是精神的、也是靈魂的,卻不會死——這樣說,并非指所有有作品的人。許許多多的人即使他留有作品,但那作品也必將隨他肉體的消亡而一同消亡。近日有報道說,捷克著名作家、納粹集中營幸存者、卡夫卡獎得主阿爾諾什特·盧斯蒂格,辭世。捷克一位記者這樣介紹盧斯蒂格:“他是最重要的和世界上最著名的捷克作家之一,卻從不把別人的恭維當回事兒。他說,只有一本書出版五十年后,讀者才有權(quán)決定其作者是不是真正的作家。”另一位出版人亦持相同的論點,他說:“盧斯蒂格從不自命為作家,但他就是真正的作家,而且活著時就看到自己的作品經(jīng)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五十年前問世的《暗夜里的鉆石》即是明證?!?/p>
當下,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之所以不完全,是因為有許多書籍非正規(guī)出版社出版,——中國大小作家們,僅正規(guī)出版社推出的著作,每年至少要有萬部以上——五十年后,不知道還有哪個幸運兒會留下一本書,與后世的讀者進行心靈溝通。
即令叔本華,他在世時,他的哲學也整整沉寂了三十多年。就連他的代表作《意志與表象的世界》問世后也頗遭冷落,沒有產(chǎn)生影響,為此他還曾大光其火。直到一八五五年以后,他的唯意志論哲學才開始被人賞識,聲譽大噪。
三
一個人一輩子能寫出一本五十年后還被人閱讀的書,足夠了;一個人,最好在他年青的時候就能像尼采遇見叔本華那本書那樣,與一本書遭遇,那一定是很幸運的事。但往往,年青時我們所讀的書,逮著什么就是什么,幾乎是瞎讀一氣。結(jié)果,所能記住的,寥寥,而且沒有哪一本能對自己的人生產(chǎn)生過影響。反倒是,人快老了的時候,卻突然碰上了一本好書,可惜,即使這本書能影響自己,改變自己,恐怕對一些人來說,也“為時晚矣”。實際上,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情形,只是我并不覺得“晚矣”。生命就那么幾天,什么叫早,什么叫晚呢?我沒有這個概念。雖如此,可亦深知,即使遇上了這樣的一本書 ,一種思想,一種哲學,但由于自己先天性不足,很難像尼采那樣,建立起自己的思想和哲學的基礎(chǔ)。而只能,或者頂多也就是寫幾筆“感觸頗深”的文字而已!而這些文字,五十年后,灰飛煙滅。
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是一個艱難的、曲折的螺旋形上升的過程。但在一定的時期,因為某一個人、某一種哲學,會致使這個過程發(fā)生某種逆轉(zhuǎn)。19世紀初叔本華哲學的出現(xiàn),實際就是這樣一種逆轉(zhuǎn)現(xiàn)象。在思考人類及其認識世界的過程中,像阿容這樣的人自知不會有多大的作為,然而,令人可笑的是,阿容竟然很會做夢,夢想哪一天上帝垂青他,給他一絲啟示,讓他的思想,即使做不到逆轉(zhuǎn)人類認識世界的過程,可至少也要刺激一下,動搖一下,——倘能如此,阿容才覺得自己這生命真正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
叔本華的悲觀主義,與阿容的悲觀思想,可能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一回事。叔本華的悲觀,對后世的感染,就像病毒一樣,影響了許多人,但阿容的悲觀思想,感染不了任何人,即使這思想也充滿了毒素。實際上,阿容倒是希望有那么幾個人被感染上,比如那些逐利者,那些為了自己生存得好一些而讓別人活得差一些的人。
不管世人如何對待叔本華,我是喜歡他的。我總認為,一個能給人類的思想帶來難題的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叔本華做到了。(文/張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