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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不應(yīng)承擔(dān)評價歷史的功能

小說的真實不同于歷史的真實,這在今天已是常識。讓小說的歸小說,歷史的歸歷史,一個嚴(yán)肅的文學(xué)批評者,不應(yīng)粗暴地給創(chuàng)作者悉心的筆墨經(jīng)營貼上“刻意丑化”的標(biāo)簽。

劉紹銘先生在《文字不是東西》中說:“該讀而未讀的書,看起來就像一雙雙討債的眼睛。當(dāng)你每天回家一進書房時,就有債主臨門的恐懼感?!比ツ晗奶?,希拉里?曼特爾的《一個更安全的地方》(A Place of Greater Safety)出版中譯本,勾起不少讀者對法國大革命的興趣;端午小長假鄉(xiāng)居斷網(wǎng)數(shù)日,正好借機補讀關(guān)于這場風(fēng)云巨變的小說,最先想到的自然是查爾斯?狄更斯的《雙城記》。

十八世紀(jì)末發(fā)生在法國的那場革命規(guī)??涨?,影響深廣,用時在巴黎、躬逢其盛的威廉?華茲華斯的話來說,景象“壯觀得不知從何說起”(too copious a theme)?;\統(tǒng)言之,《雙城記》寫的正是這一特殊時代,尖銳的階級對立中人性的各方各面。不過,對革命風(fēng)暴的正面描寫,要到小說第二卷最后才正式出現(xiàn):

在這樣烈火燎原、波濤洶涌當(dāng)中挨過了騷亂不安的三年。怒海狂波震撼著牢固的大地,永不退潮,永遠上漲,越漲越高,岸邊的目擊者不禁驚懼交集。小露茜又有三個生日用金線織進了她那家庭生活的平靜輕紗之中。(張玲、張揚譯)

迤邐鴉︱小說不應(yīng)承擔(dān)評價歷史的功能

“波瀾壯闊”,費茲(Phiz)《雙城記》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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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則高見”,費茲(Phiz)《雙城記》插圖

雖然狄更斯在前言里說,創(chuàng)作《雙城記》的念頭始于1857年同親友一起出演的威爾基?柯林斯劇作《冰淵》(The Frozen Deep),但大部分人還是將托馬斯?卡萊爾的《法蘭西革命》(The French Revolution:A History)視作《雙城記》最直接的靈感來源。在1840年的一次演講上,狄更斯初識卡萊爾,旋即被后者的雄辯風(fēng)采感染,《法蘭西革命》自此就成了他隨身攜帶的讀物。而為了狄更斯可以收集到全面的資料,卡萊爾更是從他泰晤士河畔夏納步道(Cheyne Walk)的書齋里給他運去了幾車參考書。無怪乎狄更斯的書里經(jīng)常把這場震蕩寰宇的革命比喻成地震和洪水——類似表述在《法蘭西革命》中也俯拾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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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歲的卡萊爾,差不多是同狄更斯結(jié)識的年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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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8年的查爾斯·狄更斯

1859年4月,狄更斯主編的文學(xué)周刊《一年四季》(All the Year Round)創(chuàng)刊,此即《雙城記》連載開端。狄更斯晚年,創(chuàng)作方式有所改變,上一部在刊物上每周連載的小說,還得追溯到1854年的《艱難時世》;《雙城記》的篇幅接近其兩倍長,直到年底才推出單行本。在這部作品中,狄更斯關(guān)注的不再是倫敦的金融資本家、小公務(wù)員、政客和律師,而是將想象力的觸須伸向了十八世紀(jì)后半葉席卷歐洲的革命風(fēng)潮。狄更斯這一旨在突破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取得了成功。不管在連載階段還是成書之后,《雙城記》從來不缺少讀者。但評論家的意見卻莫衷一是,按照托瑪琳(Claire Tomalin)在《狄更斯傳》(The Penguin Press, 2011)中的說法,這部作品最初問世時,受到的更多是負(fù)面評價:“不夠幽默”(lack of humor),“情節(jié)跟不上”(a plot hard to follow)。讀罷小說,把這些時評找來看看,果然十分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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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萊爾·托瑪琳《狄更斯傳》

《雙城記》最早的批評聲音或許是發(fā)表在《觀察家》(Observer)1859年12月11日號上的匿名評論。文章說狄更斯自以為能藉小說讓公眾更好地認(rèn)識這場革命,但其實他的創(chuàng)作素材僅僅取自《法蘭西革命》,而很不幸,關(guān)于法國大革命的真實情況,世界上有遠比卡萊爾此書更為可靠的作品。

對狄更斯這部小說攻擊最烈的,無疑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伯父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James Fitzjames Stephen)。他認(rèn)為,狄更斯簡直把“當(dāng)代”英國人和法國人的祖父一輩丑化成了野蠻人(a sort of savages, or very little better),殘忍、偏執(zhí)、不講公道、不服管教……英國的形象在他書里與歷史不符,“大約九十年前的英國與現(xiàn)在不可同日而語,但依舊是個了不起的國家”——那時的英國當(dāng)然有諸多弊病,但狄更斯沒有公正地在作品中加以表現(xiàn)。或是因為私人的反感,或是反對狄更斯的政治主張使然,斯蒂芬在抨擊《雙城記》時極盡刻薄之能事,言語絲毫不留情面。他對比了狄更斯和另一位他不太看得上的作家,司各特(Sir Walter Scott)的作品,說司各特的小說雖然是“冷掉的湯,半生不熟的羊肉,咬不動的雞肉”(cold soup, raw mutton and tough fowls),好歹還算食物;狄更斯的小說則是燉貓肉,完全難以下咽。他認(rèn)定《雙城記》里的厄弗里蒙地侯爵根本不可能存在于十八世紀(jì)中葉的法國,法蘭西貴族縱有千般不是,也不會那樣毫無顧忌地迫害別人,更別說可以指望逃脫制裁了。跟那篇匿名評論中的觀點一樣,斯蒂芬也將狄更斯寫歷史時的漏洞百出,歸因于他只讀過一本《法蘭西革命》便草草動筆。

撇開字里行間的戾氣不談,斯蒂芬的文章多少溢出了文學(xué)批評的畛域,以他理解中狄更斯的政治傾向來評判其作品的藝術(shù)水準(zhǔn),有點像柏拉圖在《理想國》里對詩人的攻擊,說他們是“散布流言之徒”(gossip-mong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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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叔叔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

不過,就在《觀察家》上的評論發(fā)表不到一個月,1860年1月2日的《紀(jì)事晨報》(The Morning Chronicle)上就有人站出來替狄更斯說話了。那篇同樣作者不詳?shù)奈恼聦懙?,雖然狄更斯確實會因戲劇化情節(jié)的考慮而犧牲掉一些常識(sacrifice common sense for a taste for dramatic situations),但若是他舍棄了這一偏好,小說不見得還能如此精彩??偟恼f來,《雙城記》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多才多藝的作家”寫出的最為“完整”的故事,敘事完全沒有冗筆,“一頁文字也沒有浪費,一個轉(zhuǎn)折也沒有浪費”。

福斯特(John Forster)是狄更斯摯友,也是他寫作上的知己,他對《雙城記》的評價當(dāng)然很有代表性。在好友過世后不久出版的《狄更斯傳》(第一卷出版于1872年)中,他的看法已然很接近今日文學(xué)史上對《雙城記》的定論。他寫道,查爾斯?狄更斯最擅塑造人物,不管在哪個小說人物的性格中,都能看出他無與倫比的虛構(gòu)敘事才能。而當(dāng)需要表現(xiàn)某些人的家庭生活被一場驚天動地的公共事件影響、裹挾之時,他的水準(zhǔn)可說是空前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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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更斯摯友約翰·福斯特

G. K. 切斯特頓為《雙城記》寫過一篇導(dǎo)讀,亦莊亦諧,煞是耐讀。他比較了狄更斯和卡萊爾,“卡萊爾讀過很多關(guān)于法國大革命的東西;狄更斯只讀過卡萊爾??ㄈR爾的想法來自參考文獻和資料的仔細整理、小心求證;狄更斯的想法來自街談巷議,而且往往是同一條街同一條巷……”,但即便如此,狄更斯卻比卡萊爾更正確。他筆下的法國大革命或許比卡萊爾筆下的更真實。那場革命的前因后果也許遠比卡萊爾想象得簡單,反倒讓他無法理解了。切斯特頓繼續(xù)寫道:“西德尼?卡屯的憂郁是倫敦的憂郁,而不是巴黎的憂郁。”因為狄更斯終究是個徹頭徹尾的倫敦佬(Cockney),只知道倫敦的宇宙的中心,不知道巴黎是歐洲的首都,更不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

迤邐鴉︱小說不應(yīng)承擔(dān)評價歷史的功能

G. K. 切斯特頓

小說的真實不同于歷史的真實,這在今天已是常識。讓小說的歸小說,歷史的歸歷史,一個嚴(yán)肅的文學(xué)批評者,不應(yīng)粗暴地給創(chuàng)作者悉心的筆墨經(jīng)營貼上“刻意丑化”的標(biāo)簽。對這一點,狄更斯其實早有清晰的認(rèn)識。在他1860年寫給布爾沃-利頓(Edward Bulwer-Lytton)的信里,有這樣一段話,談的雖然只是德發(fā)日太太之死,卻能反映出狄更斯對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態(tài)度:

關(guān)于禁止插入德發(fā)日太太之死這種意外事件的那條所謂小說原則,我自始至終弄不明白。因為這一意外事件是無法同角色本身的激烈情感分割開來的,它與小說的整體構(gòu)思嚴(yán)格一致(strictly consistent with the whole design),是整個故事塑造成的人物性格發(fā)展到高潮時的產(chǎn)物,依我看,它實在是符合“神性正義”(divine justice)的一幕。(文/迤邐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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