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繭》,張悅然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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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記
1977年男孩告別了他工作的糧食局車隊,走進大學的校門。報到那天,教會他開車的師傅堅持要送他,戴上白手套,穿上工作服,開了車隊最新的一輛解放牌卡車。路上師傅不說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快到學校的時候才忍不住問,你那個中文系具體是學什么的?男孩說,不知道,我想學寫小說。師傅說,寫那玩意兒有什么用?男孩說,我就是想寫。師傅嘆了一口氣,放著那么好的工作不干了,我怕你遲早是要后悔的。
第二年秋天,男孩完成了他的第一篇小說,把它寄給了上海的一個文學雜志。小說的題目叫《釘子》,源自一件少年時代目睹的真事。在他居住的醫(yī)院家屬院里,隔壁樓洞的一個醫(yī)生在批斗中,被人往腦袋里摁了一枚釘子。那人漸漸失去言語和行動的能力,變成了植物人,后來一直躺在醫(yī)院里。在那個動蕩的年月,身邊發(fā)生過不少殘忍的事,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這一件好像在他的頭腦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一個月后,男孩受到了雜志社的錄用通知。他很高興,把這件事告訴了他的女朋友,他們還慶祝了一下。又過了一個月,他收到編輯的信,說上面覺得那篇小說的調子太灰,恐怕還是沒法用。一場空歡喜。男孩把稿子丟進抽屜,再也沒看過。后來,他又寫了幾篇小說,調子都很灰,寄出去就沒有了消息。畢業(yè)之后,他留在了學校教書,和那個女朋友結了婚。教工宿舍是一幢擁擠的筒子樓,過道里堆滿了書和白菜,傍晚的時候,大家在走廊里做飯,整幢樓里都是蔥蒜的氣味。孩子出生以后,他的寫字臺被搬走,換成了一張嬰兒床。從那之后,他再也沒有寫過小說。把日常生活對人的消磨當作停止寫作的原因,在任何情況下都很合理。只不過偶爾一些時候,他的頭腦中會冷不丁冒出他師傅的話:寫那玩意兒有什么用?小說雖然沒有寫下去,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讀大學的決定顯得越來越英明,他心里不免有點慶幸。世界上的事大抵如此,走著走著就忘了初衷,偏離了原來的道路,可是四下望望,好像也不算太糟,就繼續(xù)往前走了。
至于那篇小說,沒多久就在一次搬家中丟失,男孩漸漸也忘記了當時寫過什么。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基本等同于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直到很多年后,他說起寫過這篇小說,連帶著回憶起釘子的事。那個沉入記憶谷底的故事,早已褪色、風干,變得非常瘦小。他自己說著也覺得沒意思,幾句話就把它講完了。又過了一些年,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女兒漫不經(jīng)心地向他宣布,我打算把釘子的事寫成一個小說。他花了點時間才記起釘子的事指的是什么,隨即笑了笑,那有什么可寫的?女兒沒理會,只是向他詢問更多的細節(jié)。他勉強回憶起幾處,其他都想不起來了。女兒顯得有些失望,沒有再談起這件事。后來他才知道,女兒自己跑到那座醫(yī)院去做調查,搜集了一些關于植物人的資料。但此后就沒動靜了。她向來有點捉摸不定,今天這樣明天那樣,他早就習慣了。這個女兒,從世俗意義上說不算特別叛逆,但也絕對談不上乖巧??傊?,肯定不是他理想中的那種女兒。就這樣又過去很多年。他退了休,有些時間會住在北京的女兒家里。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女兒家有一摞白皮的書。那是她剛寫完的小說,在正式出版之前影印了一點,打算送給周圍的朋友讀。女兒填寫了寄書的單子,委托給他,然后就出門了。他把那些書一一塞進袋子,交給送快遞的人。有一本書,因為缺少收件人的手機號碼,滯留下來。他把它擱在了茶幾上。吃完晚飯,他在電腦上下了一會兒圍棋,對方水平很糟糕,眼看快輸了,于是就臨陣脫逃。他有點不甘心地在屏幕前等了一會兒,才合上筆記本??蛷d里很安靜,外面有一點春天末尾的風聲。他倒了杯茶,重新回到沙發(fā)上,發(fā)了一會兒呆,目光落在那本白皮書上。他朝前坐了坐,拿起那本書,翻開第一頁——
“回到南院已經(jīng)兩個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沒有去。還去過一次藥店,因為總是失眠。我一直待在這幢大房子里,守著這個將死的人。直到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陰著,房間里的氣壓很低。我站在床邊,感覺死亡的陰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盤旋。這一天終于要來了。我離開了房間。
“我從旅行箱里拿出厚毛衣外套。這里的暖氣總是不夠熱,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緣故。我一直試著和那種從墻皮里滲出來的寒冷相處,終于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間,沒有開燈。細細的燈棍散發(fā)出青寒色的光,會讓人覺得更冷。我站在水池邊洗臉,想著明天以后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這房子里所有燈都換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熱水水汩汩地溢出來,在黑暗中靜靜地流過我的腳面,像血一樣溫暖。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把水龍頭關掉?!?/p>
我寫下這行字的時候,大約是2011年初。這個當時還沒有名字的小說,在那之前已經(jīng)換過好幾個開頭。有的開頭女主人公坐在高墻上,有的開頭女主人公坐在火車上。最離奇的一個開頭,竟然出現(xiàn)了一只紅尾巴的狐貍?,F(xiàn)在我已經(jīng)想不起,為什么需要那么一只狐貍了,但在當時好像覺得它不出場,故事就沒法說下去。應該是個類似先知的角色,可惜總是幫倒忙。我記得狐貍當時還警告女主人公,你最好接受我的存在,我既然出現(xiàn)了,就不可能再消失了。結果沒過幾個星期,這只挺威風的狐貍,就從word文檔里徹底被刪除了。沒有了狐貍以后,主人公變得有些萎靡不振,好像在茫茫大海中失去了航標,就那么漫無目的地漂著。我試了幾次,也沒找到方向,就撇下她不管,去寫別的東西了。那時候,我和她的交情沒那么深,見不到也不至于太牽掛。
春節(jié)前,我回到了濟南的父母家。他們剛搬了家,又住到了我小時候生活的大學家屬院。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去過。從前住的舊樓已經(jīng)拆了,原來的地方蓋起了高層公寓。乍然一看變化很大。但是除夕那天下午,我一個人在院子里游逛,很快發(fā)現(xiàn)到處都是從前的痕跡。樹木,平房,垃圾站。門口賣報的男人還在那里,幫她爸爸守著水果攤的女孩,也仍舊坐在原來的地方,只是已經(jīng)是個中年女人,眼睛變得渾濁了。看到這些,我并沒有覺得親切,反倒感到一絲恐怖。我離開之后,那些人還在原來的地方繼續(xù)生活著,事情本來不就是這樣嗎,可是看到他們的那一刻,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自己嚇了一跳。隨即有些不安,仿佛是我拋棄了他們,把他們留在了原地。我停在那里,看著由那些熟悉的人和景物組成的圖景,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等著下一秒,另一個我走進畫面。那個我和這個我具體有什么不同,好像也說不太清楚,但總之那是另一個我,一個從未離開的我,在這里長大,衰老,有快樂也有煩惱。也就是說,我們所離開的童年,不是一個閉合的、完結的時空,而是一個一直默默運轉著的平行的世界。那天下午,我在大院門口站了很久,當然并沒有等到另一個我現(xiàn)身。不過小說中一直面目模糊的另外一位主人公,倒是一點點在頭腦中顯影。他大概更像女主人公的“另一個我”,留在童年的平行世界里。
接近零點的時候,一簇一簇的煙火竄上天空,照亮了黑漆漆的窗戶。我坐在那張書桌前,寫下了現(xiàn)在的小說開頭。稍后我發(fā)現(xiàn),它不僅決定了小說的敘述視角,也確立了小說的結構。在此之前,我一直想不好該怎么去講那個早就交到我手里的故事。我做了一些調查和采訪,用各種方式接近那個故事,但總有一些隔膜的感覺。這個夜晚,我回到小時候生活的地方,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通往故事的路徑,就在我的童年里。
釘子的故事發(fā)生在我爸爸的童年,我的童年里卻有它的入口,這或許說明我和爸爸的童年,本來就是連接著的吧。那件事在他的童年烙下深刻的印記,也必將以某種方式在我的童年中顯露出痕跡。那些歷史,并不是在我們覺察它們、認出它們的一刻,才來到我們的生命里的。它們一直都在我們的周圍。
那年春節(jié),我一直沉浸在某種童年的氣氛里,卻沒怎么跟我爸爸說過話。我們本來就是一對交流很少的父女,到了那個時候,更是變得少得可憐。我在努力避免和他講話,似乎只有隔絕和他的聯(lián)系,才能把他的故事完全變成我自己的??墒请S著時間推移,等到小說寫了一半,我發(fā)現(xiàn)我爸爸已經(jīng)進入了這個小說。我好像沒法把他和他的故事剝離開,他們是長在一起的。他進入這個小說的方式,并不是化作了某個具體的人物,而是確定了一種基調。失望、拒絕,不再相信什么。那是我爸爸身上的一種東西,長久以來,或許就是它,一直離間著我們之間的感情。特別是對于童年里那個對世界充滿無限熱情的我來說,一定會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吧。但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意識到那種性情并不是與生俱來的,它和時代、歷史之間存在著許多關聯(lián)。幾乎是在開始寫小說的時候,我就在表達一種對愛的需索,也意識到在愛這件事上,自己是有困難的,不懂得去愛,或者是失去了一部分愛的能力。在隨后的寫作中,我不知不覺地寫到爸爸,似乎開始意識到很多關于愛的問題都和父輩相關。然而直到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才真切地明白根源或許是他們所經(jīng)歷的事,是那些改變他們、塑造他們的歷史。
我出生的時候,那個植物人還活著。就躺在同一座醫(yī)院的同一幢住院樓里。秋天的午后,他是否聽到隔壁病房傳來的嬰兒的哭聲,是否能夠知道,很多年以后,這個女孩將重新回到醫(yī)院,收集和他有關的點滴,把他的故事寫出來呢?他也許根本沒有興趣知道。對于一個已經(jīng)身在世界之外的人來說,他的故事以何種形態(tài)存在,是消散在空氣里,還是被書寫和記錄下來,又有什么分別呢?這個故事對我爸爸來說,也不再重要。我的書寫并不會照亮他的記憶,喚起少年時的那種內(nèi)心的震動。他也許會在百無聊賴的時候拿起這本小說翻幾下,但是幾乎不可能把它讀完。這當然也是因為我寫得不夠有趣,不過更重要的是,他不再相信虛構的魔法了吧。
并沒有什么人需要這個故事。它只是對我很重要。七年前我?guī)е@個小說上路,對于它具體是什么樣子,完全沒有想法,隨著一步步向前走,一點點撩開迷霧,它的輪廓開始清晰,血肉慢慢浮現(xiàn)。多少時日的晨昏相伴,它陪著我走過了青春的最后一些時間。說完全不在乎最終的結果,那是假的,可是我確實想說,這個探尋和發(fā)現(xiàn)的過程遠比結果更重要。因為說到底,文學的意義是使我們抵達更深的生命層次,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
我的腦海中,總是無端地浮現(xiàn)出那個植物人臉上的微笑。就是在那個秋天的午后,聽到隔壁嬰兒啼哭的時候,他臉上慢慢露出的一絲微笑。我沒見過他,卻見到了那個微笑。于是我相信,在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一定是在被什么看不見的人祝福著的吧。
作品簡介
《繭》,張悅然 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7月
《繭》是一部以80后一代人的視角直面祖輩、父輩恩怨糾葛的轉折之作,通過一樁駭人罪案層層抽絲剝繭的漫長過程,將幾代中國人的現(xiàn)實際遇與心靈困境展開在讀者面前。某種意義上,《繭》提供的是一部關于創(chuàng)傷記憶‘代際傳遞’的小說。主人公李佳棲與程恭,一位是負罪者,一位是復仇者,因襲著巨大的創(chuàng)痛,既徘徊在歷史邊緣,又主動與周圍世界疏離……與張悅然此前的作品相比,《繭》的結尾更多顯露出作者的善意,這部小說如同病歷檔案,同時也提供了一份康復記錄。
張悅然,14歲時開始發(fā)表作品,并引起巨大反響。至今已出版小說作品有:《葵花走失在1890》、《十愛》、《櫻桃之遠》、《水仙已乘鯉魚去》、《誓鳥》、《紅鞋》、《是你來檢閱我的憂傷了嗎》、《晝?nèi)粢狗块g》、《月圓之夜及其他》,主編主題書《鯉》系列等?,F(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