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我的自由源泉:波士頓筆記》,羅四鸰 著,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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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德島的自由
“普羅維登斯(Providence)應該是你祖先命名的吧?”在羅得島州的首府普羅維登斯的山巔上,我站在羅得島的創(chuàng)建者羅杰·威廉斯(Roger Williams)的巨大雕像后,問威廉斯的后人蒂莫西·拉森(Timothy Larson)。蒂莫西說,是的。這當然是確定無疑的。隨便一本美國歷史書上都寫了威廉斯的這段歷史。只是我的英語太差,無法表達出我的潛臺詞。其實我想說,清教徒時期,普羅維登斯的存在實在很神奇,有些像歐洲大陸的荷蘭。
16、17世紀的荷蘭是一個神奇的國家。雖然它是當時歐洲最小的國家,卻成為世界的中心,被恩格斯稱為“17世紀標準的資本主義國家”。在我看來,更神奇的是其自由與寬容的精神。早在1579年,荷蘭居民便擁有了信仰自由的權利。此時,自立門戶做了英國教會領袖的英國國王亨利八世,因離婚而與羅馬教皇鬧翻已有46年;對清教徒進行打壓的詹姆士一世用以證明“君權神授”的欽定版《圣經(jīng)》,要32年后才在英國出現(xiàn)。就在整個歐洲大陸為天主教、新教、清教等不斷分裂的宗教派別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荷蘭竟然實行信仰自由。于是,這個只比中國臺灣大一點兒的國家,成了整個歐洲的避難所。1628年,膽小謹慎的法國人笛卡兒躲在這里“我思故我在”,寫著懷疑一切的文章,一寫就是二十多年;1632年,難民的后代斯賓諾莎出生在這里,寧愿磨鏡片得塵肺而死也不去大學教書;1683年,51歲的英國人洛克也逃到這里,花好幾年的時間寫了一本撼動了整個世界“君權”的《政府論》(Two Treatises of Government);之后的1734年,啟蒙領袖伏爾泰在發(fā)表《哲學通信》(Letters Philosophiques)后遭通緝,也逃到這里短暫避難。
實際上,清教徒起初也是先去荷蘭躲避宗教迫害、尋求自由的。之后,他們又認為荷蘭過于自由和墮落了,于是,乘“五月花”號來到新英格蘭。1630年,波士頓的創(chuàng)建者約翰·溫斯羅普(John Winthrop)帶著一批清教徒乘坐“阿貝拉”號橫渡大西洋。在即將到達新英格蘭的時候,溫斯羅普布道時提出這些人的理想:建立一座理想的“山巔之城”。這座山巔之城即后來的波士頓。可惜的是,這些清教徒在尋求自由的同時,也不幸變成了他們自己所反對的人。于是,當時許多所謂的“異教徒”不得不逃亡羅得島—那時的羅得島正有幾分類似歐洲的荷蘭,是許多尋求自由的人的避難所。這其中便有著名的安妮·哈欽森(Anne Hutchinson)。在溫斯羅普看來,這個女人“長舌頭,能言善辯,比男人還厲害”。偏偏這個能言善辯的女人對《圣經(jīng)》的理解與馬薩諸塞州總督溫斯羅普的不一樣。雖然這個20多年來一直忙著懷孕生孩子、又懷孕生孩子的十幾個孩子的母親,從未在公共場合發(fā)表過她的觀點,但她依然被捕了。據(jù)說,在審判庭上,她駁倒了當時波士頓最優(yōu)秀的男性傳道士、神學家和地方長官。當然,這無法改變她被驅逐的命運,她那棟當時波士頓最大的房子也被沒收了。
“那哈欽森一家和你們家族有什么關系?”我明知故問。蒂莫西回答,正是他的先人給當時哈欽森一家提供了庇護。1638年4月,哈欽森夫人和她的十幾個孩子,還有追隨者,在雪地里步行了至少6天,從波士頓走到了威廉斯的普羅維登斯莊園。他們本打算去紐約的,但威廉斯說服他們到了羅得島。得到威廉斯后人的親口確認,我興奮地哇哇大叫,仿若親自參與其中,步行在300多年前新英格蘭的叢林里。
據(jù)威廉斯1636年1月的日記記載,當時馬薩諸塞州總督溫斯羅普和他的助手曾試圖到州內(nèi)的塞勒姆(Salem)捉威廉斯,把他押送到回英國的船上。然而他們撲空了。威廉斯在三天前便已經(jīng)逃去了羅得島,在當?shù)赜〉诎踩说膸椭拢⒘似樟_維登斯莊園。此后的50多年里,這座莊園成為當時宗教自由的代名詞。分離派、浸會派、追尋派、唯信仰論者、貴格會教徒以及猶太人都能在這里找到家園。從這個意義上說,普羅維登斯或許比波士頓更像一個典范的“山巔之城”。威廉斯在這里始終堅持一個原則,那便是政教分離(separation of church and state)。雖然羅得島州是美國最小的一個州,卻是現(xiàn)代歷史上第一個將公民權與宗教信仰分開的地方。100多年后,托馬斯·杰斐遜將這條原則寫進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其中那句著名的話“Wall of separation between Church and State(教會與政府之間的分離之墻)”正出自羅得島州的威廉斯。
而在歐洲,政教分離經(jīng)過了數(shù)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努力。即便最為自由與寬容的荷蘭,也是到1848年頒布《荷蘭憲法》才將教會與政府分離開來,比威廉斯在羅得島創(chuàng)立的政教分離原則晚了200多年。
當然,羅杰·威廉斯的偉大之處不僅于此。他還是北美第一個要求廢除奴隸制的人;他還學印第安語,與印第安人進行平等貿(mào)易。近代埃及學者穆罕默德·阿卜杜(Mohammed Abdu)在1895年說:“我們埃及人曾經(jīng)相信英國的自由主義和英國人的同情心;但是我們不再相信了,因為事實勝于雄辯。我們看到你們的自由只屬于你們自己,你們對我們的同情只是狼對它要吃掉的羊的同情。”若是仔細看,波士頓的自由亦有如此味道。當從“五月花”號下來的清教徒與印第安人度過第一個感恩節(jié)后,便開始不信任他們,甚至不能容忍印第安人的信仰,最終導致1675年的“菲利普王戰(zhàn)爭”。然而,羅得島的自由則不同,這是一種真正的自由,且正是因為政教分離的原則,才實現(xiàn)了真正的宗教自由與思想自由。在羅杰·威廉斯身上,我看到一種自由的精神。
關于自由有很多定義。我最喜歡美國大法官勒尼德·漢德(Learned Hand)的定義:“自由的精神就是,自我懷疑而不唯我獨尊;自由的精神就是,盡力去理解別人的思想;自由的精神就是,兼顧別人的利益與自己的利益,不帶偏見;自由的精神要求人們牢記,即使是面對一只墜地的麻雀,也不能對其視而不見……”
在普羅維登斯出生并長大的蒂莫西,在開車帶我們游玩羅得島后,特意又開車到了普羅維登斯,盤山而上,看佇立在山頂?shù)牧_杰·威廉斯的雕像。那時,已近午夜。威廉斯俯瞰著整座城市。山腳下,是他創(chuàng)立的第一浸信會教堂(First Baptist Church),也是美國第一座第一浸信會教堂。這是威廉斯逃離馬薩諸塞州后,在羅得島尋找到的自由。
作品簡介
《我的自由源泉:波士頓筆記》,羅四鸰 著,中信出版集團,2017年4月
本集收錄記者、自由作家羅四鸰的生活隨筆、書評和文化觀察筆記數(shù)十篇。生活、讀書以及由此二者帶來的對善的尋覓,共同形成了羅四鸰的自由源泉。
懷念野蠻時代的盧梭、帶著“傲慢與偏見”的阿倫特、20世紀90年代的全民偶像Beyond樂隊、新近發(fā)生的波士頓爆炸事件……無論書寫何物,羅四鸰的文章始終起自美國文化,終于對中國的思考,省思歷史的同時不忘觀照當下。她將自己真摯而瀟灑的情感與思考付諸筆端,字字較真,入情入理,憑著文字向內(nèi)心純真的善意靠攏。
自由是最高的善。因為沒有自由,就不可能存在人格。
——伯特蘭·羅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