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書展上的朱天心和梁文道 拍攝:蘭達
7月22日下午,臺灣知名作家朱天心以“瓦礫時刻——當前文學的處境”為題,在香港書展的“名作家講座”上,與主持人梁文道一起交流了文學 “瓦礫”時代創(chuàng)作者的心態(tài),并探討了當下文學形態(tài)背后的原因。
以下是朱天心和梁文道現(xiàn)場談話內容。因篇幅原因,略有刪減,小標題為編輯所加。
“李白我相信沒有拿過稿費”
朱天心:對當前文學的處境,我會用“瓦礫”來形容。很多人談文學是用“廢墟”來形容,那是富有歷史的幾百年、幾千年后,經(jīng)歷戰(zhàn)爭或地震,(人們)起碼從一些殘存的雕梁畫棟中還可以想象曾經(jīng)的文明和歷史,以及人在其中的努力,而“瓦礫”是連這些都不存在。
我還記得2009年香港書展,媒體問我,為什么把文學或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形容為“恐龍”?好像是一個瀕臨絕種的物種一樣。我說,我確實是這么認為的。他說,都要絕種了,該怎么辦呢?我說,那就讓恐龍活著吧,我努力地活著。如果有一天還有家長帶著小朋友,想要看恐龍的時候,不需要去博物館,不需要打開圖鑒書,不需要靠著大人的描寫想象,最起碼還有個恐龍可以去指認。
也許有些人說我太悲觀了,其實我不知道這是悲觀還是樂觀,因為我始終認為,要是你你老實地站在南極,你跨出任何一步,都是在往北走。要是你在谷底的話,任何一個跨出,都是在往上走。
梁文道:我大概了解在臺灣,今天很多年輕寫作者回顧你們這一代,認為你們處在文學盛世的感覺和想法。有點像今天大陸有一些很認真的寫作者在回看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學境況。
大家都覺得今天已經(jīng)到了一個瓦礫時刻,臺灣很明顯,大陸和香港還不知道??蓡栴}是,回頭看過去,我甚至有這個感覺:瓦礫是正常的,所謂的盛世是一場誤會、一個意外,機緣巧合之下的南柯一夢。
我有一陣子在翻閱80年代中國大陸出版的數(shù)字,你會嚇到。最有名的一個例子是非文學的,但是蠻能說明這個情況: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在80年代的中國賣了50多萬本。一個作家、小說家,或者一個很重要、很嚴肅的東西,動輒都會達到差不多這樣的數(shù)字。
為什么會這樣子?80年代的中國人都比今天更加專注,更加認真?我覺得不一定。只是當時的機緣巧合,大部分人沒有書看的話,也沒有什么別的事好做。很多過來人告訴我,當年他們走到新華書店,書還是不能自己摸的,都在架子后面,要問售貨員你們有什么新書嗎?他說有的,在書架上,拿一本下來。是這么一個情況。
臺灣在七八十年代時,年輕人如果有各種力量要爆發(fā)出來,有想法,有欲望,想成就一些什么,他可能會覺得文學是該試試看的東西。不只讀,他可能要試著去寫些什么??扇绻裉煲粋€十幾歲的小孩,他覺得跟人家有點不一樣的地方,要做一些事情,有一些話要說,可能文學實在不是他的首選,他可能會覺得該去攝影,該去做設計,甚至將來要開一家私房菜,而不是去寫一本小說,或者寫一組詩。
為什么我覺得這樣的情況是正常的呢?因為我常懷疑今天所知道的文學到底有多悠久。我們今天所知道的專業(yè)作家,在人類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其實極少極少。李白我相信沒有拿過稿費,蘇東坡不可能靠版稅過活。歐洲也一樣。所謂出版業(yè)的出現(xiàn),以及它對文學的影響,只有兩三百年而已。而我們今天其實正在迅速地回到出版印刷術改變文學之前的狀態(tài)。
包括今天我認識的一些詩人,他們寫詩的狀態(tài),讓我覺得真的已經(jīng)回到了清朝以前的狀態(tài)。什么意思呢?不用出版了,他就在臉書上發(fā)出去,他的臉書朋友反正都是詩友,住在哪里的詩友來應和一首。以前是靠手抄,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
為什么空白筆記本可以比《紅樓夢》賣得貴三倍
朱天心:其實我只是不愿意承認,可能這個時代才是回歸了人比較正常的樣態(tài),覺得還是心有不甘。也許會有人問,你看到了什么癥兆,會這么悲觀。我很早以前在臺北一個很好的精英學校做演講,結束時,就有兩個眼睛放著光、很熱情的女孩來問我,能不能推薦什么書單,她們好像被文學感動了。
我說,那就看看張愛玲。我覺得起碼在我那個年紀的時候,張愛玲是很容易把你帶入文學世界的。她們兩個就互相看一眼,然后說,她不是死了很久了嗎?當時我心里就有一大串名單垮掉了,因為那些人死得更久。我只好改講一個活人,說白先勇也很好。她們互相再看一眼說,他不是個老頭嗎?
所以年輕人可能寧可花時間,看同班同學或是好朋友禮拜六中午在吃什么,看個照片,而不愿意花同樣的時間,知道在地球的另一邊,幾十年、近一百年前,某個小鎮(zhèn)中飯在吃炸香蕉或者米飯。好像她們對同代之人臉書的效應會更夸大。
我讀到一句話,覺得很有趣,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與同輩的交流學習,遠遠勝過對上一代的學習。說這話的是兩千年前的一個阿拉伯人,可見這個狀態(tài)自人類有史以來就是這樣。當然,我覺得網(wǎng)絡會更加強,更放大這個效應。
我其實已經(jīng)很厭倦回答到底文學有什么用。我很不想再為文學敲鑼打鼓。事實上我也很難給出比較好的答案。到后來我會習慣負面列表,如果沒有了文學會怎么樣?沒有文學,我們照樣活得下去,可是大概我們會比較笨一點,比較保守一點,比較沒有想象力一點。我們大概會覺得眼下的這個非常強大又干巴巴、很沒意思的世界就是你唯一的世界。好像在文學里,你會知道不必然如此,你人可以更好一點,更勇敢一點,對別人更慷慨一點,更寬容一點。而不同于眼下看到的今天的這些人。
我覺得這也并不是逃遁,而是一種參照的方式。我很難說有了文學會怎么樣,可是我大概很清楚,沒有它會怎么樣。
梁文道:我和設計師陸智昌一起在幫出版社研究怎么去做一些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很多人就建議做筆記本。筆記本現(xiàn)在很好賣。可是我跟陸智昌兩人幾乎同時反對。直到今天,我都沒有辦法接受很貴的筆記本。我們出了一本毛姆、E.M福斯特或者白先勇的書,然后發(fā)現(xiàn)一本什么都沒印的筆記本居然更貴,并且貴3倍。我想不通。
陸智昌一下就點出來背后的道理。他說,買這些筆記本的人,其實都很少用完,大部分收集了很多筆記本放在那里。為什么他們還要這么買?因為他們相信,自己將來要寫在這個筆記本上的句子,要比曹雪芹還重要,還要值得被留下來,所以這本筆記本配得上一個比《紅樓夢》還要貴的價錢。
我們良心不安就在于這邊:該不該做筆記本。如果真的做筆記本,等于否定了過去幾十年做的所有事。
今天大部分人都喜歡看臉書上朋友寫的關于小確幸的生活的感嘆,或者照片。這些其實就跟筆記本一樣。(他們)甚至不只是關心同代人,我甚至覺得他們只關心他自己。因為朋友圈都是什么人?你的朋友。這些朋友是誰呢?是一些本來就跟你很像的人,或者你愿意相信他們跟你很像的人。你天天看他們的東西,其實某種程度是看你自己留的東西。
這是一個我們所有人都極度自戀、自我膨脹的世界,每天都在照鏡子,問魔鏡魔鏡告訴我,世界上誰最美。我們那些過去覺得厲害的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好,卡夫卡也好,恰恰不是今天需要的。今天大家需要的,只是要聽到自己在唱歌,看到自己在拍電影,夢見自己正在做夢,他不要離開自己這個范圍,不要買一本其實比一本空白筆記本便宜三倍的《紅樓夢》。
朱天心:在臺灣的話,我們自己講這些話都要很小心——我們但凡要說一點正經(jīng)的、嚴肅的話,大概就會被說“你們這些都是愛說大話的”。包括龍應臺、陳文茜,給你貼個標簽,你說你的吧,但這是絲毫不需要去聽的。
我對大陸知道得并不精微,因此就說一說臺灣的狀況。我覺得我們對文學的價值信仰之所以剝落得這么快,也是因為臺灣有它的一個處境在。臺灣現(xiàn)在是處在一個不想大問題、不想大價值的時候,所以很自然,對文字的需要是第一個應該拋棄的,因為文字的存在比圖像,比影像的東西都要重。
不談大價值、大意義,不思索大問題的時候,文學這些東西其實是沒用的。大家從此放假小確幸吧,開開心心的,不要讓那些無意義大的思考來干擾自己。認真就輸了,不要這么認真。我希望香港也好,大陸也好,不會走一樣的路。
觀眾提問環(huán)節(jié)
問:請問朱老師怎么看待文學上血緣家族的傳承?對您的職業(yè)有什么影響?
朱天心:我父親是小說家朱西寧,母親是日文翻譯家,姐姐朱天文,先生是唐諾——雖然不是血緣關系。我的孩子謝海盟也是最近才剛出她的第二本書。
但我覺得不是血緣的關系,不然其他很多了不起的作家,這種情況也并不這么多見。好比我父親,我從小就會看到他所有最重要的時間、心力、精神都在念文學。他白天有工作,就是到晚上有一點點的時間。所以半夜小朋友去上廁所,永遠看到他在伏案寫東西,他的黃金盛年是這樣的,他離世前還是這樣。這些背影對我們來講是深入骨髓的,并不單是因為血緣。
包括我的孩子謝海盟,當時并沒有版稅,但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寫個不停,上課也在寫。因為她有亞斯伯格癥,有點自閉和強迫癥,也許這些是可以理解的。她從來沒有想寫給別人看,或要換一分錢。
我父親最后在寫的那一部長篇《華太平家傳》曾經(jīng)廢稿三次,有一次廢稿是五十幾萬字吧,有一次是十幾萬字。還有一次他還算滿意,可稿子放在那個地方,等他再拿出來時,才發(fā)現(xiàn)只剩表面這一層,里面已經(jīng)被白蟻吃光??筛赣H是基督徒,有信仰,他覺得上帝不滿意,用這樣的一個方式收回,要你再努力一次。
所以我猜想,我的孩子因為從小跟著外公一起,看外公什么都不為的就這樣子寫,會覺得創(chuàng)作的工匠部分是不用去市場換回任何一碗飯、一文錢的。我猜想,這可能不是血緣的關系,而是一種非常強烈的對待創(chuàng)作的身體力行,日復一日,才會使得我們敢于走這條路。
問:你們覺得現(xiàn)在的文學處境是瓦礫時代,有沒有想過要去扭轉或拯救這個局勢?美國有很多創(chuàng)意寫作之類的課程,那文學是不是可以被訓練?
朱天心:我始終不是很敢去要求讀者該怎樣,只敢要求自己作為創(chuàng)作人能做些什么,該做些什么。甚至只敢要求自己,不敢要求其他的作家。就是我自己努力讓自己活久幾年,還可以寫出東西,等有一天有人想看的時候還看得到。
我得過三次不同的《中國時報》文學獎。他們豐厚的獎金,讓我自己在幾次關口上都得到了一個可以不寫的自由。人人都知道,要創(chuàng)作的時候,自由對于寫作或在思索的人是多么重要。我們很多作家在關口上的時候,可能為了市場、為了編輯和出版社的不斷催促,甚至為了自身的欲望,為了讀者的期待種種,即便碰到創(chuàng)作的瓶頸或困惑,還是得硬著頭皮炒冷飯,重復自己。
我很感謝在幾次關口上,文學獎的獎金都使得我可以很誠實地去面對自己的困難,不走回頭路。我喜歡的作家是他永遠很專心地做那件事情,背對著我們,不會時時回頭來問:“我想像上一本書那樣寫,OK嗎?”“我再寫一個前傳和續(xù)集,好不好?”
坊間是有很多的寫作班,學校里面也在教寫作,我也不會打問號。我覺得對于有心寫作的人來講,這也不失是一條路徑??墒俏矣X得大家要堅持跑這么長一生的話,不大可能是以這個方式養(yǎng)成的。
梁文道:創(chuàng)意寫作班在美國是最為流行和普遍的。美國中生代以上的好作家,很多都是從這樣的背景出來的。
其實這在文學討論里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首先,這樣的創(chuàng)作班會帶來什么樣的結果?當然今天的中國也都知道這是很流行的一個訓練,比如很有名的好作家,像閻連科、王安憶,都在執(zhí)教類似的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
這些東西是不是能夠挽救剛才我們所說的情況?不一定。但為什么還有人想去學校報名呢?現(xiàn)在蠻多人想投身寫作,我發(fā)現(xiàn)他們有時候想學的東西跟老師想教的是不一致的。
我們不講文學,按職業(yè)來講的話,今天的作家如果仍然覺得寫作是一個有職業(yè)前途的事情,那是因為你不是在創(chuàng)作文學,你是在創(chuàng)作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產(chǎn)權),意思是說這個故事寫出來的時候,或者在寫之前,應該先想好它能不能變成一個手機游戲的情節(jié),能不能變成一部電影、電視劇,能不能延伸出一些玩偶。這些都算好了之后,你寫的這個東西就遠遠不只是一個小說那么簡單了。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這有多壞,比如說現(xiàn)在全球都在追捧《權力的游戲》,那真是個好IP。
但我想說的是,只不過這個恐怕跟我們剛才講的不太一樣。美國特別多這種創(chuàng)意寫作班,很多人的訓練是集中在往這種方向走,不一定都是好萊塢式的劇本,但是是一種非常職業(yè)化導向的訓練。這種訓練,我很難想象能訓練出一個卡夫卡,但也許能教得出一個很好的《紐約客》作者、一個《國家地理》雜志記者。
(本文為現(xiàn)場錄音整理,未經(jīng)演講者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