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香港著名文化人梁文道在香港書展期間，與臺灣作家朱天心進行了一場對談，談話中他說了這樣一些話：“我們出了一本毛姆、E.M福斯特或者白先勇的書，然后發(fā)現(xiàn)一本什么都沒印的筆記本居然更貴，并且貴3倍。我想不通?！裉齑蠹倚枰?，只是要聽到自己在唱歌，看到自己在拍電影，夢見自己正在做夢，他不要離開自己這個范圍，不要買一本其實比一本空白筆記本便宜三倍的《紅樓夢》?！?nbsp;

梁文道

浸透了曹雪芹一生心血的中國古典文學高峰《紅樓夢》，賣得比空無一字的空白筆記本便宜，而且還便宜得多，這種直觀的對比很具有傳播能量，也很容易喚起人們對文學落寞、文化凋零等無奈現(xiàn)狀的不滿情緒。然而，寫過《常識》的文道先生可能在激憤之余，忽略了一些邏輯上的常識問題。簡言之，空白筆記本比《紅樓夢》貴三倍，不僅很正常，而且是一件有利于文化產(chǎn)業(yè)的大好事。

一、從成本來說，精致的空白筆記本就應該比《紅樓夢》造價高，也應該賣得貴

我們回到現(xiàn)實層面，數(shù)一數(shù)，印一本《紅樓夢》需要花哪些錢？簡單來講三部分：出版的錢（包括責編、校對、裝幀等）、印刷的錢（紙張費、油墨費、印刷工人費等）、發(fā)行的錢（各級批發(fā)商、新華書店、實體書店、網(wǎng)絡書店的利潤等）。

發(fā)現(xiàn)沒有，其中沒有任何版權方面的費用。既不用給曹雪芹他老人家燒紙錢，也不用給曹家后人版權費。因為我國著作權法規(guī)定：公民的作品，其發(fā)表權的保護期為作者終生及其死亡后五十年，截止于作者死亡后第五十年的12月31日。

舉個例子說，去世于1966年的老舍先生，他的著作權保護期已于去年底到底。今年1月1日開始，出版售賣老舍先生的作品，已經(jīng)不用再向其家人支付版稅。如此近的老舍作品都已經(jīng)進入了公版時代，早在清朝的《紅樓夢》就更是公版書了，換句話說，誰都能印，誰都能出。

人文社最經(jīng)典，封面最肅靜的一版《紅樓夢》

而《紅樓夢》這樣的大IP作品，還有一個顯著的好處是，出版時會省掉一筆責編、校對費。小出版社出《紅樓夢》時，大可以直接把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經(jīng)典版本拿過來用，不用擔心里邊有錯字，不用擔心章節(jié)排版有錯，因為那都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專家學者編輯的考據(jù)、訂正，讀者拿放大鏡看了幾十年上百年，絕對不會有錯。

用個直觀的例子講，出版《紅樓夢》比出版《小時代》省錢多了。首先，《紅樓夢》哪家出版社都能出，而《小時代》只有郭敬明授權的那家出版社才能出；其次，《紅樓夢》無需給曹家后人支付版稅，而《小時代》需要給郭敬明很大一筆版稅（數(shù)以千萬計）；再次，印刷《紅樓夢》可以用任何質(zhì)量的紙張，可以用任何粗糙的封面，只要你覺得有人買就行，而“細節(jié)控”郭小四同學一定會要求紙張、印刷、封面、字體等各環(huán)節(jié)盡善盡美，這都是成（金）本（錢）。

某種程度上講，空白筆記本跟《小時代》的成本估算方式差不多。普通書籍出版的各項流程，空白筆記本一樣不少，而在用紙上，筆記本一般要比書籍用紙好得多，起碼要白點、厚點、結實點吧？而且別以為空白筆記本就真是空白的，高檔一點的筆記本，經(jīng)常會有插圖、日記格、利于記事的小區(qū)塊等等，甚至名字也不叫“筆記本”了，要叫“手帳”！那都是有人設計，有專利的，需要付版權費的。

所謂空白筆記本，其實對印刷、紙張的要求并不低，如上圖這種就很費心思。

再加上筆記本一般都會有一個看起來就很高檔的硬殼殼封面，整套算下來，同樣體積紙張量的空白筆記本和寫滿字的《紅樓夢》，前者成本必然高于后者，而且往往會高很多。

二、合法的自由買賣不該被鄙視，名著賣得貴也不一定是好事

您可能又說了，就算筆記本成本高，那也不至于賣到書籍3倍以上的價格??！那您還真錯了，理論上，人家筆記本想賣多貴賣多貴，比書籍貴十倍都無可厚非。因為書籍定價要遵循一定的規(guī)律，而空白筆記本則基本無規(guī)可循。再往前說一步，書籍基本都是日用品，而筆記本某種程度上可以成為奢侈品。

首先我們必須明確一件事：一件商品，只要法律允許它買賣，賣方明碼標價，買方?jīng)]有受蒙騙，在完全知情的情況下付錢購買，那這整個購買活動就不該受到鄙視，哪怕你認為這件商品如何不值。

比方說，筆者作為一名直男，無論如何也想不通一個帆布或人造革的包包為什么可以賣到幾萬塊錢一個，那我能怎么辦？只能忍著，看不慣別看，想不通別想，因為我就不是人家的客戶。在商業(yè)社會，商家通過自己的營銷，讓客戶認可自身的品牌價值，心甘情愿付出高溢價來購買商品，這是人家的成功，是合法得來的利潤，不應被指摘。

有些高檔筆記本，一個64開的小本本，動輒兩三百元，說實話其價格已經(jīng)高出使用價值太多，用中學政治課學到的馬克思主義價值學說已經(jīng)很難解釋。但奢侈品的出現(xiàn)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思路，即買賣雙方自成一個磁場，相互吸引，以場外吃瓜群眾難以理解的價格成交。從這個意義上說，那些高檔筆記本，其實就有奢侈品的性質(zhì)。

一般來講，圖書是不具有奢侈品性質(zhì)的，因此在價格上無法與高檔筆記本媲美。但也別因此就盼望著圖書賣得貴，因為那往往意味著另一種尷尬。

出版界也有類似的奢侈品營銷策略，只要有穩(wěn)定的買賣磁場即可。在此還要提到郭敬明，他就賣過好幾次奢侈書。不完全統(tǒng)計有：《小時代3.0刺金時代（限量珍藏版）》128元（334頁）、《臨界·爵跡限量版 豪華禮盒》268元（488頁）。

另外還把書編號，出過限量版，00606號書可以賣到上千元一本，只因這是小四生日號（郭敬明6月6號的生日），02414號賣了700多元，因為這個號是小四的手機尾號。

你可能又在罵小四粉太low，那看看那些不low的。

比如《孫子兵法》，原文區(qū)區(qū)六千字，加上現(xiàn)代漢語的翻譯，也就能勉強湊成薄薄一本小冊子，中華書局、上海古籍等出版社都有十幾塊錢的版本。而它到了某些出版社手里，就成了堂而皇之的大作，比如以下這些）——

宣紙版

朱砂版

絲綢珍藏版

中英文絲綢版

……

這里是用《孫子兵法》舉例，其他推而廣之，幾乎所有古典名著，都出過很多這種奢華版，而每種也都能找到各自的用戶（注意，是用戶，并非讀者）。但這種昂貴的名著，顯然并非文道兄所指本意。論對出版業(yè)的正向影響，這些奢侈名著，也顯然并不及那些比《紅樓夢》貴三倍的空白筆記本。因為筆記本好歹還能寫字，這些名著真有人會去看？你信嗎？

三、那個把筆記本賣得比《紅樓夢》貴三倍的人剛剛去世，人們稱他為文化界的良心

本文開頭便表明心跡：售賣比《紅樓夢》貴三倍的空白筆記本，是一件有利于文化產(chǎn)業(yè)的大好事。這不是我信口胡說，而是真的有人這么做了，并且成功了。他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去世的誠品書店創(chuàng)始人——吳清友。

下邊這個小本本是一位網(wǎng)友展示在網(wǎng)上的，可以看出，購自臺灣誠品書店。TWD是新臺幣的意思，意味著這個小本本的價格是850新臺幣，折合190人民幣。

這個本是小型的口袋本，9x14厘米尺寸的，將將比iphone6稍大一圈

口袋本、iPhone6（藍底背景）、iPhone6plus（紅底背景）尺寸對照

事實上，在誠品書店里，這種精致的筆記本，連通各類箱包、茶具、文具等等，都算在文創(chuàng)產(chǎn)品里。筆者曾實地走訪過誠品書店最早的一家店——敦南店，那里售賣紙質(zhì)書的面積大概不到一半，另外一多半面積都被辟為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店、咖啡店以及休息區(qū)等。人們置身其中，不會覺得賣書的面積少，也不會覺得那些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妨礙到自己選書，它們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的一個整體。

誠品書店內(nèi)的moleskine店。圖片中所有的筆記本，無論大小，沒有低于100元的

吳清友先生去世后，很多人都津津樂道于他賠錢經(jīng)營誠品書店15年，終于迎來了曙光，人們也把他尊為文化的良心。但人們好像故意忽略了，他是靠什么能夠在15年后扭虧為盈，并一步步把誠品書店開成了華人文化界的一面旗幟的？

可以肯定的是，賣書是不能賺大錢的，這在世界各地都一樣。誠品的成功之路，恰恰在于把文創(chuàng)產(chǎn)品與書店有機結合起來，形成良性循環(huán)，以利潤較高的文創(chuàng)產(chǎn)品來彌補賣書的虧空，提高書店整體的利潤率，最終讓誠品有尊嚴地活下去，并越活越好。

顯然，所謂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就是一個個類似“比《紅樓夢》貴三倍的空白筆記本”這種產(chǎn)品，他們依托文化，贏在創(chuàng)意，人們愿意為這樣的文化創(chuàng)意來買單。誠品書店準確地用這樣的高溢價產(chǎn)品來細分用戶，把文創(chuàng)產(chǎn)品掙來的錢反哺圖書零售部門，甚至用來開音樂廳，讓市民能夠在書店得到全方位的文化熏陶，這難道不是一件大好事嗎？

7月18日，吳清友先生去世，兩岸三地文化界集體哀悼，共尊他為華人文化界的良心。在他之后，西西弗、單向街、言幾又、方所等一大批民營書店相繼開花落地，經(jīng)營模式也是類似的實體書店+文創(chuàng)產(chǎn)品店+咖啡館的模式。吳先生的精神隨著這些書店而永存。

位于北京的言幾又書店，可以看到大片的面積并不是賣書的，這也是如今民營書店的一個新方向

結語

綜上，梁文道先生有關“一本什么都沒印的筆記本比《紅樓夢》貴三倍，我想不通”的言論，實在是站不住腳。當然，我相信他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只是用這個現(xiàn)象來作為如今文化不受重視的一個注腳。其實，從吳先生的經(jīng)歷也可以看出來，空白筆記本賣得貴不是壞事，把文化產(chǎn)業(yè)整體做強做大才是正經(jīng)事。如果真到筆記本也賣不出去的那一天，恐怕也就沒有人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