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馮其庸評批在代序解讀《紅樓夢》中,馮其庸說:一部書竟能把通俗易懂與深奧難解兩者結合得渾然一體,真是不可思議。也正因為如此,兩百多年來,它既是風行海內的一部書,也是紛爭不已的一部書。
馮其庸先生已經離我們而去,他是當今學界屈指可數的從傳統國學教育中走出來、又在新式大學里卓然成家的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一位既有深厚的國學基礎,同時又接受了新的時代洗禮,因而具有新的立場觀點的一代文史大家。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離去,標志了一個時代的結束。
馮其庸先生的成就是多方面的,作為學問家、詩人、書畫家、攝影家、鑒藏家,幾乎每一個方面都有出色的表現;而僅就學問家,他又涉獵戲曲學、西域學、古代文學和紅學等諸多領域,其中又尤以紅學最為聲名卓著。這里僅就個人所接觸和感受到的一個角落,來表達自己對先生的高山仰止之情。
“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馮其庸先生曾說,有的朋友堅持“花魂”,其實是沒有理解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林黛玉這個形象并不是一個絕世美人,她不僅是美,更重要的是有詩的氣質。用“花魂”來形容林黛玉,不完全契合林黛玉的氣質、個性,只能是“詩魂”才確切。
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中,桃樹下,寶玉和黛玉共讀《西廂記》。
1975年,因為偶然的機遇,自己被借調至北京文化部《紅樓夢》??弊⑨屝〗M工作。去后才知道,當時是在國務院文化組工作的袁水拍同志給中央打了一份報告,建議專門成立一個工作小組,在《紅樓夢》早期抄本的基礎上??背鲆粋€更符合曹雪芹原作面貌的本子,并加以重新注釋,出版一個《紅樓夢》新校新注的可靠版本,以改變長期以來《紅樓夢》通行本是以程乙本為底本的情形。組長是袁水拍同志,但由于他在國務院文化組上班,工作既多且忙,實際工作由李希凡和馮先生負責;而由于學有專攻,具體校注業(yè)務馮先生承擔得更多一些。當時小組從各地抽調來的學者有北京的沈彭年、沈天佑、呂啟祥、胡文彬、林冠夫,吉林的周雷,山西的劉夢溪,廣州的曾揚華,上海的應必成和我,其中沈彭年兼支部工作和行政事務,是小組的內管家。馮先生逝世時是九十三歲高齡的老一輩學者,當年也就五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年齡。我在小組里年紀最小,三十歲剛過,大家習慣叫我“小孫”,這一稱呼一直沿用至今。
小組集中了當時能搜集到的各種《紅樓夢》珍貴版本的影印本,我們每天的任務就是閱讀、比勘各種版本。首先遇到的第一個重要問題是確定??钡牡妆?,這是古籍整理的第一步工作。前八十回選擇相對比較接近曹雪芹原作面貌的早期脂本為底本,這沒有什么分歧,因為成立小組的目的,就是為了改變長期以來《紅樓夢》通行本是以程乙本為底本的問題。但究竟以哪一個脂本為底本?開始還是有不同意見。甲戌本、己卯本是早期比較珍貴的本子,但兩個本子都嚴重殘缺,用作底本有先天的不足;有同志主張用戚序本,因為比較完整清晰,但這個本子時間較晚,有后天不足;也有主張可以用不同的版本作底本,校成一個“百衲本”,但這有違校勘常理。馮先生力主用庚辰本,希凡同志也表示贊成,于是經過反復不斷的討論,大家也就慢慢取得了一致:前八十回,以相對最為完整的早期脂本庚辰本為底本;后四十回,以最早問世的程甲本為底本;與此同時,確定了其他參校本“擇善而從”的原則。
原則確定后,我們經過了一段時間的工作,很快就認識到了脂本優(yōu)于程本之處,這也是我們工作的價值所在。如小說開卷第一回寫到的“通靈神話”和“木石前盟”,在脂本中本是兩回事:女媧煉石補天棄下的頑石———通靈寶玉是一回事,赤瑕宮里的神瑛侍者———絳珠仙草又是一回事。用甘露澆灌絳珠仙草使其修成女體的神瑛侍者因“凡心偶熾”,欲下世投胎為人(賈寶玉),絳珠仙草為把一生的眼淚償還他,也跟隨了下世為人(林黛玉),這就是所謂的“木石前盟”;而頑石變成的那塊“鮮明瑩潔的美玉”,則成為賈寶玉出生時嘴里銜下的“通靈寶玉”,這便是所謂的“通靈神話”。這塊通靈玉從賈寶玉出生之日起,便一直跟隨著賈寶玉,起著一種類似今天微型攝像機一樣的錄音和錄像作用?!巴`寶玉”一路記錄下的文字,便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石頭記》,亦名《紅樓夢》。這里,頑石———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賈寶玉,這是兩個同樣浪漫但又角色不同的神話??墒堑搅顺瘫纠锩?,頑石和神瑛侍者合為了一人,所謂“只因當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霞宮神瑛侍者”云云,就是把石頭和神瑛侍者合成了一人,因而頑石———通靈寶玉、神瑛侍者———賈寶玉也就變成了四位一體。也就是說,程本中石頭(即神瑛侍者)一身二任,同時變成了賈寶玉其人和他出生時嘴里銜下的那塊“通靈寶玉”,這就完全混淆了“通靈神話”和“木石前盟”兩個神話的邊界,可謂無知和不通之至。記得當時校勘到這里,馮先生和希凡同志都對程本沒有厘清原作意思就肆意改篡的做派表示了譏笑和不屑,從而極大地增添了我們對??辟|量的信心。
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中,賈赦看上賈母丫鬟鴛鴦,欲娶為妾。鴛鴦不從,剪掉頭發(fā)。
但在實際工作過程中,“擇善而從”的原則也并非想象的那樣簡單。印象比較深的有兩個例子,一是第三回關于黛玉外貌描寫的兩句名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庚辰本原作“兩灣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甲戌本、甲辰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己卯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笑非笑含露目(其中甲戌、己卯本多有殘闕涂改,但己卯本上半句為原抄);戚序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罩煙眉,一雙俊目”(其中“罩”應為“罥”字形近而誤);列藏本作“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其他各本也多有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底本顯然不可取,但如何“擇善而從”呢?可謂是幾經推敲,反復比勘,最終以己卯、列藏本的上半句和甲戌、甲辰本的下半句校為正文,這應該是校勘過程中頗費斟酌而又比較成功的例證之一。
另一個例子是第七十六回黛玉和湘云凹晶館聯詩里的名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詩魂”,庚辰本原作“冷月葬死魂”,“死”點改為“詩”;其他早期脂本缺這一回,有這一回的,甲辰本、列藏本作“冷月葬詩魂”,戚序本、蒙府本、夢稿本作“冷月葬花魂”?!盎ɑ辍?、“詩魂”,究竟誰優(yōu)誰劣呢?從用典講,“花魂”、“詩魂”各有出典:前者用明代葉小鸞“戲捐粉盒葬花魂”典(葉紹袁《午夢堂集·續(xù)窈聞記》),后者晚唐已有,宋人用得更多,“鶴喚詩魂去”(宋·陳起《謁和靖祠》)是將“鶴”與“詩魂”聯系得最緊的一句詩。從??睂W講,庚辰本原作“死魂”(“死”又點改為“詩”),既可理解為“死”與“花”形近而誤,也可理解為“死”與“詩”音近而訛。記憶中當時小組內有人主張“詩魂”,有人主張“花魂”,各執(zhí)一詞。記不清是不是因為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因,當時定了“花魂”。所以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5月第一版時用的就是“花魂”,并出了校記,斷為“‘死’疑與‘花’形近而誤”。但在后來修訂時,則改為了“詩魂”(詳見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7月第三版),也同樣出了校記,在客觀羅列了各本異同后,斷為“‘死’或以為系‘花’形訛,或以為是‘詩’音訛。今從音訛說”。這就斷得非常準穩(wěn)。其中馮先生就是力主“詩魂”并推動這一修訂的推手。他在口述自傳《風雨平生》一書中曾講到:“有的朋友堅持要‘花魂’”,其實是沒有理解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意圖:“曹雪芹創(chuàng)造的林黛玉這個形象,并不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絕世美人,而是要創(chuàng)造一個帶有特殊個性的,帶有詩人氣質的這樣一個美人,所以她不僅是美,她更重要的是有詩的氣質。用‘花魂’來形容林黛玉,不完全契合林黛玉的氣質、個性”,“只能是‘詩魂’才確切”。這樣,就及時糾正了校勘本第一版的某些不足,堵住了可能拿“詩魂”“花魂”來說事,說新校本還不如原來程乙本好的輿論(程乙本作“詩魂”);同時,這也體現了實事求是的原則,不是說程乙本用了“詩魂”,我們就一定要和它不同??梢娦W囍y,看似一字之差,其實大有講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下判斷的。
類似這樣的例子可以舉出很多,在組內,馮先生是??弊⑨尮ぷ鞯闹餍墓?,他以深厚的校讎學功夫,為確保??钡馁|量付出了辛勤的勞動。而在長期??薄都t樓夢》和手抄庚辰本過程中所積累起的大量知識儲備,也為他日后撰寫《論庚辰本》《〈石頭記>脂本研究》《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等論著做了充分的資料準備??梢哉f,他能成為一位紅學大師,正是從扎扎實實的??惫ぷ鏖_始的。
馮先生對古人充滿敬意,諳熟典故,又深懷同情之理解。如他赴海南儋州所作《儋州東坡歌》,一句“公去我來九百春”,氣勢闊大,把作者和東坡的時空距離一筆抹平。兩人仿佛在進行一場跨時空的對話,一古一今,大開大合,既深得古人之精髓,又洋溢先生之真情,體現了先生舊體詩寫作的深厚功力。
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中,寶玉送妙玉回櫳翠庵,途經瀟湘館,聽到黛寶彈琴,琴聲悲切。譚鳳環(huán)繪馮其庸題均為本報資料
除了紅學,馮其庸先生在戲曲學、西域學和古代文學研究方面同樣取得了卓著的成就,同時他還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詩人和書畫家。這也是馮先生和今天大多數學者不同的地方:很多學者都是學有專攻的專家,但囿于教育背景,很少有詩、書、畫都拿得起來的多方面才能;研究古典詩詞的學者做不了舊體詩,研究古典文學的專家不能寫毛筆字,更遑論有繪畫方面的才華。
馮先生則在詩、書、畫三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他的舊體詩寫得極好,即席題詩的本領特高。這里不妨略舉一例:1993年11月,他率團赴香港舉辦“《紅樓夢》文化藝術展”,一天在劉海粟先生家,海粟老拿出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牡丹,當場續(xù)畫完畢,并題詩一首:“清露闌干晚未收,洛陽名品擅風流。姚黃魏紫渾閑見,誰識劉家穿鼻牛?!瘪T先生應海粟老之邀,亦當場揮毫題詩一首:“富貴風流絕世姿,沉香亭畔倚欄時。春宵一刻千金價,睡起未閑抹胭脂。”海粟老題詩也很精彩,但他應是有備而來,事先肯定有所考慮,而馮先生則是事先沒有準備,真正是即席題詩。詩作將牡丹花擬人化,惟妙惟肖地寫出了畫中牡丹的姿態(tài)和色彩之美,其詩思之快和詩作之佳真是如有神助。在馮先生文集詩稿部分,搜集了不少這類詩作。相信應該還有遺漏,因為他這類詩歌數量既多,又很分散,搜集頗為不易。
登覽詩是指先生在考察、游覽途中所寫下的詩作,這類詩作自有先生獨特的視角和襟懷,和一般寫景的山水詩并不相同。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在四川綿陽舉辦過一次《紅樓夢》討論會,會后東道主組織了去黃龍山、九寨溝游覽考察,一路上遇塌方,入高原,宿黃龍,過雪山,險象環(huán)生。但因為風景獨異,馮先生詩興大發(fā),每到一處,便吟詩作詞,抒寫壯懷,其中《題黃龍寺》就云:“人到黃龍已是仙,勸君飽喝黃龍泉。我生到此應知福,李杜蘇黃讓我先?!币痪洹袄疃盘K黃讓我先”,頓時消解了時空的隔膜和距離感,使我們內心油然升騰起“李杜蘇黃”都未能享受到的幸福感和自豪感。
由于馮先生對古人充滿敬意,諳熟典故,又深懷同情之理解,因而其懷古詩作占了很多的篇幅。如他赴海南儋州所作的《儋州東坡歌》:“東坡與我兩庚辰,公去我來九百春。公到儋州遭貶謫,我來中和吊靈均。至今黎民懷故德,堂上猶奉先生神。先生去今一千載,四海長拜老逐臣。人生在德不在力,力有盡時德無垠。寄意天下滔滔者,來拜儋州一真人?!币痪洹肮ノ襾砭虐俅骸保瑲鈩蓍煷?,把作者和東坡的時空距離一筆抹平。兩人仿佛在進行一場跨時空的對話,一古一今,大開大合,既深得古人之精髓,又洋溢先生之真情,體現了先生舊體詩寫作的深厚功力。
除了詩歌創(chuàng)作,馮先生繪畫也極具特色,他早先擅長畫葡萄、葫蘆、荔枝、櫻桃、芭蕉、牽?;ǖ?,偏重寫意一路,充滿了文人畫的意趣。我離開小組回上海時,他特意畫了一幅水墨葡萄贈我,題了我的上款,和“時同校紅樓夢也”一語,這成為我那段工作生活最美好的記憶。以后,偶有機會拜訪先生,也往往會得到他惠賜的墨寶。先生晚年畫風大變,創(chuàng)造了一種重彩山水畫,用色大膽,尺幅巨大,題材多為西部地區(qū)絢爛壯闊的景象。也是偶然的巧合,當年自己正好去北京出差,辦完公事后下午去中國美術館參觀,正巧是馮先生書畫展當日,上午開幕式已完,馮先生已回去,但師母夏老師和其他朋友還在現場,自己得以一飽眼福,細細品賞了先生的書畫精品。在高大寬敞的展廳里,這些大尺幅的重彩山水畫給觀眾以強烈的視覺沖擊,也給自己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印象。我看后不禁在想:先生是生長在江南的一代才人,平時生活上保留了很多的江南習慣,性格中也隨處可見江南人的特點,但出現在先生畫作中的山水,卻很少有江南的小橋流水,而大多是塞北的壯闊景色,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先生內心世界和情感的多樣與豐富。
2015年10月,我應邀參加了在北京通縣舉辦的“曹雪芹與張家灣”學術討論會,有幸再一次見到了馮先生。會議請馮先生第一個作主旨發(fā)言,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本說好馮先生只講一刻鐘,但他思緒打開后一時無法中斷,整整講了四十分鐘。他主要講了當年曹雪芹墓石發(fā)現的現場情況,包括墓石發(fā)現的時間、地點、當事人、最先看到的尸骨以及下面的墓石。他娓娓敘來,記憶清晰,思路敏捷,過程細節(jié)講得非常具體,推斷論證也讓人信服。當時他的精、氣、神都是那樣飽滿,除了行動有點不便,整個狀態(tài)非常之好,怎么也沒想到這竟是和馮先生的最后一次見面。會議期間,主辦方還組織了實地考察,憑欄遠眺,借由想象,一股悲涼的歷史滄桑感依然撲面而來,心頭驀然升起對一代才人曹雪芹的的思慕之情。現在想來,馮先生晚年選擇在張家灣居住,肯定是因為曹雪芹的原因?,F在馮先生離我們而去,正好滿足了他九泉之下與曹雪芹為鄰的心愿。
愿馮先生與曹雪芹在同一片土地下相伴安息。
(作者孫遜,為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導)